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燃烧的橙子
作者:杨 栗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凌晨三点,王朝军送丁红下楼打车去机场。路灯还亮着,出租车老不来,他只穿了一件毛衣,又冷又闲,生气地踱着步子。
       丁红说,时间来得及呀。王朝军更生气了,你第一次出国,知道什么,现在安检麻烦得很。
       这么早——丁红觉得他的担忧可笑,误了我就不去了呗。她故意说。
       他不再说话。天上掉下几点雨,丁红以为是错觉,可是冰凉的雨点密集起来,幸好。此时,一辆亮着灯的夏利停下来。
       她被推进车里,接着,是她的皮箱和背包塞了进去。皮箱的一角杵着她的胯骨,生疼。
       王朝军简短地对司机说:机场!
       隔着窗子,他冲她摆摆手,意思是:快走吧。
       送走了丁红,王朝军把一个叫朱燕的女人带回家过夜,他并不喜欢把新欢带进熟悉的环境,特别是家,隐约觉得不妥,即使不在乎丁红,也得顾忌到儿子皮皮。朱燕开车送他到他家的楼下,突发奇想,她也许觉得女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占据巢穴是个有趣的游戏。
       朱燕巡视一遍卧室和丁红与王朝军共同的衣橱。结婚照靠在墙边,皮皮的毛绒玩具,连小孩子的衣服也是一件件整齐地挂在专门的小衣橱里。皮皮此刻躺在爷爷奶奶的家里酣睡。保姆周阿姨去找在京东工地上的丈夫,此刻也许她正在集体宿舍的铁床架子上吊着一块遮挡别人视线的床单。
       北风在烟囱和高楼之间打着唿哨,青灰色的晨曦浮现,槐树披散着狰狞的暗影,敲打着柏油路面和灰墙。
       他们在床上做爱,朱燕有些亢奋,要了一次又一次,总也不满足。王朝军是她间接的上司,在最近一次深圳出差,他们因为应酬都喝多了酒,在电梯里抱在一起。不需要借口,只要一个眼神,相互好奇地探望一眼。他一贯的冷面让她带着几分好奇去征服,一次次推近与这个男人的距离。
       这个早晨,王朝军想到了将来。抽完一支“中南海”,他决定离开丁红,和朱燕在一起。他从没有这样充满激情地活过,四十二岁,这是他唯一一次再生的机会。
       丁红从国外回北京后一直在发烧,医院检查不出其他症状,给她开了点伤风胶囊、感冒冲剂之类的就打发她回家了。怕传染皮皮,她把孩子送到了爷爷奶奶家。
       深夜,她听到王朝军坐起来,坐在椅子上抽烟,她其实也一直没有睡。床,大得无边无际,两个人都神思游离,同时,床又很小,像个小的囚笼。王朝军盯着她的背影,期待着她转过身来,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但是,她没有,睁着眼睛,背对着他。
       他默默地去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中间从自动饮水机里倒了两次水,开了一次冰箱,去了一趟洗手间,跑到窗户前站了一刻钟,然后洗澡。卧室飘过一阵洗发水和浴液的香味,窥塞串窜地找衣服换,然后,站在她的面前——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谁都不肯先作声。她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
       皮皮,你要或我要都行,房子归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给我一个自由。
       好啊,你总算说话了。她想。
       但是,她仍旧一动不动地背着身,骇然地瞪着圆眼睛,像昼夜潜伏的小动物突然受惊,警惕又毫无防备。
       很长时间以来,他小心地躲避两个人的身体接触,细微的动作像一颗钢针,准确地捅进一个叫丁红的小玩偶身上。她不仅是不被需要的,而且遭到嫌弃,这让她备感屈辱,觉出整件事情的荒谬,她的嘴角竟然浮现出怪异的微笑。
       你别又不说话,我知道你听见了——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她侧卧在床,黑乎乎的侧影一动不动。
       他扑上去.一把将她拽了起来。这一刻,她希望自己消失,只是一团空气,但是,她被歪斜着拽了起来,面对他。
       她跳下床,快步跑出卧室,跑进厨房。站在厨房中央,就那么站着,对着冰箱,对着水槽下水孔,对着碗橱,对着一罐白色盐粒,却不知道怎么办——这里周阿姨收拾得洁净非常。她想,最好别待在他面前,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他还会说什么。他一定疯了。要闹要哭吗?要走要打吗?要杀人和自杀吗?许多想法飓风一样刮过头脑,又似乎一片空白,真空的,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大概赤着脚在厨房里站了半夜,王朝军并不追过来,那边声息皆无。等她在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王朝军已经不知去向。
       房子是半年前刚刚装修过,人的气息还没有将这个新得刺眼的环境焐热乎。一切都是预谋似的,他的办公用品因为装修寄放在公司里,还来不及拿回来,衣服,一件都没有拿走。这个男人,赤条条地蒸发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是不言不语的硬心肠,温和之下却是起义之心,难道她从来没有看出来,天底下只有她是傻子?
       此后一段时间,丁红的嘴角始终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她第一个不能想象的是皮皮,跟在一个陌生女人前前后后。离开皮皮,根本不可能。回想当年生他的时候,小小的心脏似乎在手掌心里,隔着肚皮稳稳地跳。躺在产床上。痛得麻木,只求速死速生。一个血肉模糊的小肉团被抱到眼前,她同时被强烈的灯光刺痛。内心像水母一样充盈和舞动起来,周围有几秒钟安静得无声无息。这个小人就是她和世界的联系了。她为此而泪流不止,似乎是近一年来从小到大许多年来的补偿。哭什么呀哭。挺健康的一个男孩儿!言犹在耳。泪眼蒙陇,现在这个会跑会眺会喊妈妈会撒娇会淘气会疼人的小人将离开她,这是她根本不能想象的事。
       还有,丁红的妈妈。她不敢告诉远在宁夏银川家里的妈妈。丁红爸妈都是退休的小学老师,爸爸几年前去世后,她就成了妈妈和这世界的唯一联系。妈妈是点火就着的脾气,但善良得让人无奈。妈妈会替她痛,替她想,可是。这份痛谁可替代,分担?不过白白搭上一个亲人。妈妈会咒骂王朝军和那个骚女人,会奋不顾身找土朝军算账,会决意找王朝军的领导理论,会历数土朝军的不仁不义——道德谴责如此孱弱可笑。历数下来,只会暴露丁红多年的无知无觉、软弱苟且!——最终又怎么样呢?不过是骂也骂了,说也说了,最终只能接受现实。亲人的关爱,此时,是最承受不起的负掘。
       丁红不能决断,虽然她看穿了婚姻犹如外翻着的破败衬坦。
       丁红能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中度过多年,承受温吞折磨的能力也是巨大的,可是,朱燕却不能等。在亲近王朝军之前,朱燕已离婚两年,孩子也给了前夫。下朝军,在朱燕的逻辑里,是给生活翻牌的唯一机会。
       隐形的女人朱燕,在暗处偷窥丁红,好似她脑袋里的虫子。
       朱燕不停地给丁红的手机发短信,往往只有一两句话。
       你们这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放他一马,成全我们。这是朱燕在商量,她要给丁红做一个彻底的好女人的机会,做一个宽容大度的女人。
       你知道我们昨天晚上做爱几次?告诉你是三回。他说已经半年没有碰你了是真的?这是朱燕的智力测验题。
       求求你,放过他,我们女人要的不就是要有人关心有人爱吗?他不爱你,你离开他会找到爱你的人。朱燕式的哀求也带着训诫的口气。
       
       我们昨天晚上去保利大厦听古典音乐会。丰联广场。他给我买了三件爱莉芳胸罩和一件Victoria丝绸睡衣,我胸衣号码是96C,你呢?我们下周去海南岛晒太阳,你清静了,好好想想。你知道他的天秤座和我的天蝎座是最合适的一对儿吗?这是老天的安排。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女人是什么类型?性幻想的对象是谁?你没机会知道了。他最讨厌你什么?你当面剔牙。你知道他最喜欢什么——轻轻地抚摸全身。
       丁红被迫去注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把全部的隐私都生动地展示。丁红想象中的朱燕身高体阔、屁股圆滚滚,翘起,像马一样的女人。长的波浪卷发,染成金黄色,宽阔的胸脯让瘦小的王朝军陷落。细高跟鞋,敲打地面,有金属的回声。丁红同时看见一个面无表情、举止木讷的小个子女人,居然面对着大庭广众张开嘴,肆无忌惮地剔牙——从来没人告诉过她,她有这个习惯。
       王朝军在桌上一一摊开的是:八十万元人民币现金存折、房契、孩子的两份保险以及一份律师签字的离婚协议书。
       你只要签字就行,要不我也会上诉离婚,你得到的不会有这么多,主要是考虑到我儿子会跟着你,以后每年我还会付五万给孩子做教育费。我不离开你也不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朱燕是绝对不会罢休的,你根本斗不过朱燕——她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他早就替她考虑到了,今后的日子,她离不开这些钱和这些票据——这正是王朝军所能给予和一直给予她的东西。为什么她在二十八岁那年会迷迷糊糊地嫁人?这就是现实,只不过,八年,她都不肯、也不想承认——她根本不在乎王朝军,也没有在乎过自己,只要一个安全的保险箱,蜷缩在里面什么也不用想。这个凸现出来的真相,是那么冰冷、结实,像一记不留情的耳光,响亮地、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除了感到痛,竟没有一丁点儿能力反抗。
       她飞快地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没与任何人商量,就像她在八年前的一个瞬间觉得必须结婚一样。有因有果,怎么开始就怎么结束吧。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谢谢你成全了我们。
       谢谢?从楼上看着王朝军的背影,快步走出小区的大门,过马路,朝着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子奔去——这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好心肠和软心肠的男人!他步伐急切,奔向自由,奋不顾身。在这一刻,丁红对他的怜悯超过了愤怒,也掩盖了对自己的鄙视。
       车窗落下来,驾驶的位子上坐着个女人,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的橙色围巾,飞舞着。王朝军一边躲闪着来往车辆,一边挥挥手中的文件。车子继续停在原地几分钟,大概朱燕在检查文件吧,然后车子慢慢地启动,滑离丁红的视线。朱燕纤细的手腕搭在王朝军的大腿上,面不改色地开车。
       现在,丁红要做大扫除了。
       她从衣橱里拣出王朝军的衬衫、西服、内裤、袜子、皮带,从卫生间里拣出电动牙刷、毛巾、浴液、护肤霜、剃须刀,从架子上拣出了他的水利专业的书,他喜欢的古典音乐CD,他的按摩椅,他的拖鞋皮鞋运动鞋……他的东西怎么会那么多?小山一样堆在进门的过道里。每件东西都曾在他身上附着,他都毫不在乎地扔了它们,对她也一样。
       她不仅不能气馁,还要一鼓作气,把残留着王朝军任何一点气味和痕迹的物品,甚至是一个脚印和一粒灰,都要从地板的夹缝里抠出来,拾掇走。
       疲惫不堪的她累得快要瘫倒了,站在淋浴室的水柱下,她嚎叫两声,蹲下来,蜷缩在地上,大哭。另一个丁红,站在一旁,无言地注视着她。只有伏地的女人发出古怪的、难听的抽噎,像受伤的母兽。
       地上积了水,从角落什么地方漂浮出一双大号的旧拖鞋。她抓过来,猛地朝自己脸上抽打下去,一下,一下,撕扯着,用指甲抠,用牙齿咬。她希望王朝军在眼前,由她撕扯着吃下肚去,连骨头都不剩。她为这个荒唐而可怕的念头激励着,无比绝望,无比失败。
       生活在几年之后再次回到了原点,而且这中间永远无机可乘。
       皮皮跟王朝军一样,聪明,不爱说话,可是心里蔫有主意。到底是他的儿子,眉眼,神情,甚至喜欢生气的暴戾,无一处不像。
       王朝军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个小傀儡让她养——她又是那么全心地爱着、疼着,依靠着这个小傀儡。这个小男人,现在是她全部的指望。可是,他终将会和王朝军一样,离开她。玉渊潭公园的草地上,她坐在一旁看着皮皮玩,好像看到旧日的幻影。
       两个成年人,默默地为一个小孩服务,以小孩为核心,除此之外,竟别无话可说。玉渊潭曾是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的地方。王朝军是一个亲戚的同事的朋友的孩子。他坐在湖心亭红色的围栏边,安安静静地等。远远地,她顺着樱花小径走近,心里浮出一些激动,未来正变得轮廓清晰起来,因为即将见面的这个男人。一个逻辑造就一个人生。在这个逻辑里,二十八岁的姑娘应该找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嫁出去,至于不嫁又会怎样,只是一个悬念。丁红是个理性的好姑娘,不善于以问题回应问题。当王朝军抱住她的时候,她说:好吧,就是他。丁红站起身,立在空荡荡的草地上,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她跑到假山石下的一个洞里,蹲下来,屏住呼吸。皮皮没有觉察到妈妈失踪,继续挖沙了。过一会儿,小人儿站起来,茫然地四下看看,小声地嘟囔:妈妈,妈妈。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了。她透过小孔,看着皮皮小小的身影越来越小,缩成了一个小点儿,快没了,这才跳起来,追过去,从背后一把揽住他搂在怀里。搂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她的身体仍旧是空荡荡的,仿佛有一部分永远地失去了,不感到疼,只是空,有风在里头回旋。
       家庭相册的第一页上,是三个人的合影,皮皮在中间。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散发着毛茸茸的光泽。
       丁红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游戏,必须从一块石头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脚沾地面就算输。后面的四张照片就是她三十六年生活的四块浮石。
       十六岁的丁红有一张红扑扑的、胖墎墎的脸、健康、饱满,心无所忧。她是跑着长大的,简朴中长大的,浑然不觉地长大的。
       另一张是大学三年级。考到北京上大学的她,惊人地消瘦起来,就像一具人像雕塑日渐从整块的岩石里雕琢出来,开始有了丁红的形象,眼睛清亮,多了一些内容,脸色依然饱满红润。此前,她只是一块乡野里滚动的岩石,只是这岩石开始有了一点点知觉。
       再一张是工作第二年,也是她认识王朝军的前夕。她继续瘦下去,剪了短发,锁骨从领口里挣出来,脸色苍白,仿佛受着某种压抑和折磨。
       最后是一张挺着大肚子怀孕的照片,浮肿的小腿,碎花连衣裙,肚子占据了中心的位置,吸引了全部视线。她只是一个具备生殖功能的母兽,面无表情。
       跳跃着,她就跳到了现在,可是,她生命下一块浮石又在什么地方呢?下一个她会为成什么样子,她完全没有把握。
       八年时间,只是她坐在商场的化妆台前走神的一个瞬间。
       她穿着一身据产是米兰今年春夏最新款的时装,从裙子到鞋子,全身上下亮晶晶的。脚指甲是昨天在美容院里做的,每片趾甲上画了精致的紫色梅花图案。
       刚刚,她又被化妆品促销小姐拦下,试用一款护肤品。她们都皮肤白晳像大理石,笑容可掬,服务热情,也好像都知道丁红不知道拒绝。
       
       丁红的脸任由她们涂得白白的,只有眼睛和嘴巴露出三个黑洞,坐在商场中央围起来的地方。半年前,她和王朝军来过这里,为给皮皮买一双滚轴溜冰鞋,还给王朝军买了一件T恤衫。他们总在一些小事上争论不休,衣服的颜色和式样,虾是清水煮还是爆炒,买桌子带轱辘还是不带轱辘,窗帘是白纱还是棉布,电视机是东芝还是索尼,等等。他们知道,争吵没任何结果,也情知对方想法一定相左。
       左胸衣柜台前,她踯躅良久,一件胸衣要三五百元。售货员问她尺码,她说96C。女售货员微笑着,迅速目测了一下,说,您穿78B可能会比较合适。她固执起来,我就要这个橘红色,96C尺码。
       开票的时候,售货员又问了一遍,您不试试?
       96C。她肯定地说。
       新开张的地下77街,几个真人大小的玩偶的头发和服装都十分奇特。她买了几件十分夸张的衣服,以往,她对这些看也不会看。
       有家小店的橱窗模特头上顶着橘红色的假发,像一只燃烧的橙子。她的目光定在那上面,转进去问:这个卖不卖?看店的小姑娘毫不犹豫地说卖啊,七十。
       三十。
       四十五?
       只有四十给你。
       她头顶这只燃烧的橙子,苍白的脸色也映得红彤彤的,坐在小广场的花园长椅上,注视着过往的行人,特别是那些年轻人,从来没觉得和这个世界的隔膜如此之深。选择王朝军,也许就是她放弃穿透隔膜的开始。
       四月的傍晚天气还凉,她的装扮多少早了些,有些扎眼。她是个揣着丈夫离婚费的女人。她什么也不在乎。
       一个中年男人上来搭讪,东北口音,胳膊下夹着一个小黑包,金属皮带扣勒进隆起的小肚子里。他好像问,去石景山怎么走。
       她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突然,一滴水落在了丁红的胳膊上。她仰脸的工夫,雨点迅速密集起来,有人奔跑,有人撑起了伞。她跑进路边的一个小酒吧。这地方,丁红是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独自走进来。
       她坐到一个高脚凳上,像其他人一样躬身趴在高高的台子上,说:给我一杯啤酒。什么的?随便。柜台里的男人递给她一杯科罗纳。有些甜,有些辣,她一口气喝下小半瓶。
       小酒吧就开在一幢机关大楼大门外五十米处,隐蔽在几棵高高的白杨树后边,从人行道上经过的时候很容易错过。
       店主看来对戏剧比较着迷,三十多子米的小空间,墙上贴满了中外戏剧海报。“听细雨敲打我窗”,蔡琴的歌声好像雨点一样漂浮在空气中,有点绝望地撞向玻璃。蔡琴曾是丁红中学时代最喜欢的歌手。一张近期的海报是蔡琴北京演唱会,另一张是契诃夫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演出普拉东诺夫和樱桃园。
       旁边有人吗?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像小男孩一样的女人站在丁红身边。瘦小,白白的皮肤,疏朗的五官,穿一件及膝的白麻衫,眼神冷冰冰的,一手夹着纸烟,端着一大扎啤酒。这人就像生长在小酒吧里,从从容容,性别不明显,也看不出年龄。丁红看一眼空位,说,你坐吧。
       怎么样?最近好吗?丁红很奇怪,对方用熟稔的口吻跟自己说话。
       我离婚了,刚刚。丁红第一次开口把这件事告诉给别人,居然是个素昧平生的人。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
       哦,是吗?这种事现在太多了。她不看丁红,而是看着架子上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酒瓶,喷出一口细细的烟柱。你很难受吧?
       我一直把他看作我的亲人一样,可是,他说走就走——我像是身体的一部分给砍掉了,没想到会是这样……丁红说话细声细气,面无表情。她盯着女人眼角层层叠叠的皱纹,心想,这个人的年龄一定不小了。
       女人眼皮周围的每一条皱纹线都是向上扬起的,可是总体却是松弛下垂,同嘴角两侧耷拉着的两条深深的线一样,似乎为什么事情而不快。
       丁红说话向来不引人注意,即使被人招惹了,也顶多低声抱怨:“怎么回事啊?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好像她并不真的生气似的,让旁人摸不准她到底想什么,是否真的生气了。所以,当坐在旁边的女人带着明显不屑的神情打断她诉说的时候,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没觉得屈辱,反倒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么直接地反驳自己觉得有趣。
       啊呀——女人短短地出了一口气,阻止丁红继续说下去,你说“像亲人”?你就已经不在乎他了——亲人?丈夫是男人,一个男人,你怎么会把他当成亲人?你已经在找借口了。
       最可怜的是我的孩子。丁红想到了皮皮。
       得了,小孩儿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都不可怜,你对小孩子可怜,对小孩儿一点儿都不公平。谁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就一定是可怜的?谁说一定是这样?你在可怜自己吗?
       女人转过头来,丁红发现她的眼珠是棕黄色的,猫一样清澈、冰冷。
       你做什么?
       图书管理员。
       嗬!不错的工作,可是,你不太像。她摇了摇头说,我陪别人聊天。
       丁红有些诧异,不知道有这样的职业。女人又说:我还当过厨师,在纽约。窗口那么小——两手拇指和食指岔开,她比划了一下,继续说,我个子小,只有站在一个小凳子上才能看到外面,把炒好的菜就通过那个小窗口递出去。每次,我都要先问,是鬼佬的?外国人吃中国菜要酸甜,口味轻,跟中国人不一样。我在国外一共待了五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个厨房度过的,所以我知道的美国味道就是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和咕老肉的味道,我都快吐了。现在我闻到这味就想吐,后来说什么也回来。
       丁红忍不住问:你有多大?我三十六了。
       随便你猜,离开我丈夫以后,我就再也不在乎自己的年龄,替谁在乎呢?我自己才不在乎。女人把嘴唇泡在啤酒里,并不喝下去,而是像鱼一样一张一合。
       你也离婚了?
       结过,又离,又结,又离,好在没孩子。丁红注意到她湿淋淋的薄薄的嘴唇周围一圈软软细细的绒毛。
       我有一个儿子,五岁了。
       嗬!你还是个好妈妈,那你大晚上干吗出来?穿成这个样子?你不用照顾小孩子?嘴唇蠕动了一下,丁红什么都没说。
       咱们玩点大点小,输了的人喝酒。说着,女人跟柜台里的男人要来两骰子,说:“你先来!”
       丁红把两只骰子捏在掌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办,笨拙地一扬手,撒在高脚桌上,骰子直愣愣地落地,纹丝不动。一个三点,一个五点,一共是八点。
       该我了!女人摇了摇拳头,笑嘻嘻地看看丁红,两眼闪光,干净利索地拋下去:一个一点,一个七点,也是八点。
       来,我们一起喝一杯。女人喝光了杯中酒,丁红看到她脖子上那个暧味和显著的喉结上下蠕动了几下,酒杯便空了。
       女人又扔了一次,一个八点,一个九点。丁红扔出去,结果跟刚才一样,一个三点,一个五点,还是八点。
       你还是老一套。女人嘲笑她,丁红也跟着笑。你知道吗,我去看星座,果然我们是最不般配的,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可能不会如此。
       算了!女人拍拍她的腰,善意地提醒她,这是让丁红觉得舒服,很感激的轻轻一拍。许久以来,丁红没有和人接触了。
       人生就像掷骰,不知道怎么玩的时候,运气可能很好,可是,当你想认真玩的时候,其实你还是不知道怎么玩,反而会输得很惨,总之呢,你不必太认真就好。女人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运去是太认真了还是太不认真。
       你是不是A型血?有点固执,喜欢钻牛角尖,看事物悲观?
       
       没有。丁红说,不会,我很乐观。
       你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其实早就不喜欢了,可是你不说,让他先提出来,你反而占尽道德的优势……
       也许是借口。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就像亲人之间的那种。
       好吧,来瓶红酒怎么样?女人提议。
       丁红说,我不会喝酒。
       女人说,没关系,你会喝,你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天赋呢。
       丁红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起初有些不喜欢,很快就没什么味道了,头脑越来清楚,闪闪发亮,发出橘红色的耀眼光芒,就跟照耀科隆大教堂尖顶得透明起来,晃动起来。
       不行啦?她听到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她抵在桌面上,浑身暖洋洋,摆摆头说:不知道,就是有点儿闲。
       第二天下午,丁红醒来,发现躺在家里的床上,身上穿着棉布睡衣,小熊花纹的,跟皮皮的是母子套装。
       她循声来到客厅,见到有个穿白衣服的小个子女人坐在地板上打游戏,吓了一跳。你感觉好点儿吗?女人回头看一眼,继续盯着电视玩游戏。
       一个大眼睛卡通女孩,穿白色功夫衫,扎两条牛角辫,用太极拳和一个黑胡子大块头的拳击手在湖边对打。玩游戏的女人扮演卡通女孩的角色,空中飞腿,紧接着,膝盖狠狠地朝下,单腿跪坐在拳击手的肚子上。王朝军很迷游戏,很多夜晚,她都睡好几觉了,还见他戴着圆圆的耳机,坐在现在这个女人的位置上玩。
       女人说:对了,厨房里有饭,刚才你家保姆来过了,我先吃了一点儿——你可真能睡。她的口气里有亲眤的责备,让丁红听了很不舒服,隐隐约约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啤酒跳动的泡沫,红酒的酒液,把头脑冲洗得像九月的晴天,女人的眼珠,喉结,以及纽约的气味,只是跟眼前的人联系不起来。新衣服摊在地板上,刚刚蜕下来的一层新皮,橘红色的假发挂在儿子的小山地车车把上,褪去了光泽,不再闪闪发光,不再有魔力。眼前的女人也不那么可爱,不再神秘。
       这个女人旁若无人地待在自己家里真是很奇怪。可是,丁红不知道怎么赶她走。这人到底是谁?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玩。
       你很自恋?女人忽然开腔。
       丁红怀疑自己听错了,问:什么?
       你不愿意别人碰你,昨晚,我给你换睡衣,你都醉成那样子还死活不肯。
       电视机上摆着玩具,人的手或脸贴上去,可以随意地显出手、脸的模样。那是一张丁红的脸,有些粗糙,不过还是能看出来是丁红,只是眼睛更小,颧骨更高,每个部分都更加夸张。屏幕上的打斗正酣。
       丁红走到跟前,说,我一会儿要出门,谢谢你昨晚上送我回来。
       好吧,既然你赶我走,那就再见。不过,我从昨儿晚上一直陪你到现在,一共是十六小时三十五分四十二秒,就算十六个半小时好了,每小时三十块,一共是四百九十六块。女人瞟一眼腕上的卡西欧电子手表,平静地说,连看都不看丁红。
       丁红不想给,女人背对着她玩游戏,一点没有走的意思。她只好去找背包,翻出了钱包,掏出五张红色百元钞票,数了数,递给她,说,你走吧,似后我不想见你。
       好吧。女人扔下游戏机的手柄,接过钱,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没有零钱,就不找你了。屏幕上的卡通女孩飞身空中,还来不及踢到拳击手的头。
       女人把钱塞进裤兜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还回头问: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丁红肯定地说。这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的状态好极了。她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去把儿子接回来,还要写出差总结,要去美容院,去二十五小时健身房,刚刚办了一个年度高级会员卡——另外,还要回趟银川,让母亲知道这件事,这是最难的关口,让母亲相信自己很好并不容易,相信带着皮皮,会好说一点儿。
       那好,你多保重,你不会难为自己?女人忽然变得哕嗦起来,丁红越发觉得这不是昨晚酒吧里遇上的女人。
       大门“哐当”一声撞上了。
       丁红紧走几步,从里面锁上门。她觉得这里不安全,应该搬走,搬到一个王朝军不知道,朱燕不知道,这个像小男孩一样奇怪的女人也不知道的地方。可是,那样一个地方会在哪儿,她也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