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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本能
作者:罗望子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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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多年了,冯兰唐对母亲的厌恶越来越有增无减了!他厌恶母亲的白发,痛恨她那高高的颧骨,还有她那没有门牙的嘴,还有她的皱纹与干燥的笑容,还有她的大脚——当然,如果当年母亲将小脚裹扎到底,冯兰唐一样厌恶!
       儿不嫌母丑,衰老,是一种自然规律。有一天,冯兰唐也会苍老如同母亲:呼吸困难,身材矬小。母亲的衰老促成他的强壮。他的强壮又加速母亲衰老。这些道理他懂。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道理是一回事,人的心理倾向和行为又是一回事。没有哪个小偷不知道偷盗犯法;天才极少出于勤奋;乞丐从不来自贫穷。如果这种种类比仍然没有说服力,还叮以再说说我们男人,没有哪个男人希望老婆红杏出墙,可又有哪个男人不指望身边美女如云呢?冯兰唐明白,无论他怎样费尽口舌,把自己对母亲的恶感归结为常识公理,等同于小偷、乞丐、男人好色,都不会有人理解,也没人愿意理解他。自己的事自己做,冯兰唐只能溯流而上,追及童年,回忆母亲对他的粗暴。
       他记得打他最多的总是母亲,在细雨中呼喊他的也是母亲。有一次,母亲把他的嘴唇都打破了。那是她手指上的顶针划的。就是不绗棉被,母亲也套着那只顶针,银光闪闪,让他畏惧。顶针让母亲与别的女人大不相同,别的母亲打骂孩子狠在脸上,冯兰唐的母亲则狠在那只顶针上。他也经常和母亲赌气。他赌气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吃饭。不吃饭,坚决不吃饭,干嚎着,引她注意。这时候,哥哥姐姐就笑他,劝说母亲不用管他。要是母亲用得着,他们随时可以为母亲代劳,狠狠揍他一顿。母亲总是叱骂他们多事寡嘴,也不看他一眼。母亲走不了多久,冯兰唐就会摸上锅台,锅台是温的,釜冠也是温的。揭开釜冠,总有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蛋炒饭,筷子斜插在饭里,连筷子也是温的。直到现在,冯兰唐还是最喜欢蛋炒饭。没有蛋炒饭,也有稀粥,粥下面肯定有厚墩墩的年糕或者馒头干,粥是甜粥。现在,不但喝咖啡要加糖,冯兰唐吃什么东西都要加糖。如果连粥也没有,再好不过,釜冠揭开肯定不会空,釜冠下面肯定有两个荷包蛋,太阳一样黄,月亮一样圆。
       呜咽着,端出碗来,拿起筷子,泪如雨下,不知是因为委屈,饥饿,还是开心。悄悄地,母亲站到身后,摸着他的头。他的呜咽更响亮了,仿佛经历了人世最惨痛的苦难。母亲抱起他,坐到腿上,喂他吃饭。母亲一手喂他,一手在他脸上擦。她把他的脸擦得像猫,便嗬嗬嗬笑,又捏紧衣袖擦。实际上母亲喂他,不如他自己来得快,冯兰唐不要母亲喂,很想来个狮子甩头。母亲的和解,又不能拒绝,更不好意思说她妨碍了他。母亲总是对着饭菜或者糕点吹两口,才送到他嘴。这个晚上,冯兰唐还将睡到母亲怀里。直到高一,冯兰唐都睡在母亲怀里。他摸着她的乳房,睡得那么安稳。母亲的乳房是那种干瘪的乳房,就像两只空粮袋。母亲的乳房是两只让冯兰唐想起就恶心的乳房,母亲绝对与丰乳肥臀无缘,与富饶的大地无缘,顶多顶多也就是一块千涸贫瘠的荒地。那时,冯兰唐就是依着这两只干瘪的乳房入睡的。
       回忆崩溃了。对过往岁月的追思宛如在向自身射箭。百孔千疮,乱箭穿心。越是回忆,越是找不到厌恶的理由。回忆中的每一细节都可以放大,却不成其为借口。冯兰唐的母亲像煞世上所有母亲。如果说他身上长着反骨,那冯兰唐也认了。可是回忆的错位,仍然不能取消他对母亲的厌恶。母亲的黑发越来越少了,母亲的脸细缩得越来越像核桃了。  母亲老是咳嗽,气喘。  母亲的笑声像怪鸟。  这些,都让冯兰唐厌恶。  如果没有母亲,肯定没有他;如果没了母亲,也许他活得更潇洒。
       冯兰唐给母亲买了一只金灿灿的戒指,套在她手上。
       事隔多年,冯兰唐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戴着一只顶针了。不戴顶针,母亲手上还能有什么?母亲曾经说过,父亲答应她,要给她打一只戒指。可是父亲一直到死,也没提过这件事。父亲不但没给母亲打戒指,母亲压箱的几块银元也给父亲花去了。母亲经常告诉冯兰唐,好像他能给她想办法,听得他耳朵起茧。冯兰唐结婚时,给李芳买戒指,才感觉到戒指对一个女人的重要。冯兰唐想买,却没钱买。所以结婚时,实际上他也没有给李芳买戒指。李芳当时没硬要,后来也没少啰嗦。他想就是给她买了,又有多少意义呢。冯兰唐就给李芳买了两挂项链,一挂水晶项链,一挂钻石项链。倒是给母亲买了戒指。
       冯兰唐拿给母亲,母亲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买给她的。他给母亲戴上,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母亲藏匿她的粗糙的手,害羞地,还在裤腰左擦右擦的。冯兰唐想,若是我的小女人见我送她东西,如此害羞,如此嗔怪,我一定满心欢喜。可是母亲这样做,就有些异怪了。好说歹说,母亲背过身子,终于由儿子抓住手,给她戴上。母亲的一只手不住抓着另一只手,母亲还不住翻看戴戒指的手。她的眼神既有喜悦,又有惊疑。她脸上红润,每二十四分钟,男人得对女人触摸一次,长短不限。触摸不仅能让女人的爱情持久,还能提高她们的心脏功能、肺活量和免疫力。女人生病,大多因为爱情。二十四分钟一次,很少有这样的家庭,不过手机短信,可视电话和网上聊天最大化地弥补了这一缺陷。说句老实话,冷淡李芳倒没有,可他何时爱过她呀。这话当然不能和李芳明说。他只有沉默,或者请李芳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但他的请求通常只能让李芳更加生气。他的请求不但证明他对她的冷淡和无爱,还说明他一点不想改正。他只配得到李芳的冷屁股。
       于是,下一次,在李芳发现他走神之前,在李芳开口之先,冯兰唐总是抢着跟李芳说话。亲爱的,你想说什么?李芳显得不明不白,放下报纸或者遥控器,探过头来,我说了我要说什么吗?
       “你还没说,我知道你要说,我等着你说。”
       李芳便笑了笑,拍拍冯兰唐的胸,以示奖励:“我没想说什么。”
       “什么呀,我是你的老公,你现在对老公都无话可说了吗?”
       “不是。不是,”李芳也认真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什么的,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想不起来了,那我就帮你说,你是不是想把母亲带过来歇歇。”
       “对呀,”李芳一拍手说,“今年你怎么没把母亲带来呀?你看看,这样的事也要我提醒。”李芳噘起嘴。冯兰唐凑过去。亲一口。
       冯兰唐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个话头,也不记得李芳何时想过要母亲来。可是现在,李芳在催,比他还急迫。李芳说,你看你呀,你们兄妹四个,还让母亲一个人呆着,他们忙,你总是有空的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把母亲带过来,那真是大逆不道了。
       9
       母亲七十六。冯兰唐三十五。母亲四十跨头生下冯兰唐。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准确一点,活下来的是他们四个。据母亲说,她还生过三个孩子,其中两个还是双胞胎。要是活到现在——母亲捏紧衣角,声音嘶哑,又开始擦眼睛了。母亲说着说着,总要擦眼
       睛。擦的次数多了,已经没有水分,像一孔废弃的井。他耐着性子和母亲说话,又怕和她说话。母亲总是能够扯得很远很远,而且随时可能痛哭失声。母亲的谈话有着一个优秀的长篇小说家的风度,可他不喜欢,思绪又常常给她牵着走。儿子在想,要是那对双胞胎活着,将没有他在生活中的位置,肯定没有。
       事实上,母亲和父亲商议,她早就不想再生了。生了一长串的孩子,母亲怕再生吃不消,也怕没有奶水。父亲竟然同意了母亲的建议。父亲决定和母亲一起杀死冯兰唐。父亲借来一架板车,打算把母亲拉到县城。有一半的时间,母亲是在路上走的。到县城引产,要走很远的一段路。大肚皮的母亲坐在板车上,把父亲累得那个够呛。父亲又几曾干过这样的活儿呀。母亲劳动了一辈子,很少有这样的待遇,也很不习惯。父亲拉车的熊样,更是让她难受,母亲看不下去,便下了车。母亲塞给父亲一块崭新的毛巾,让他擦汗,让他吸口烟,缓口气。母亲换着父亲拉空车,拉了一段路,很长的一段路。母亲让父亲上车,坐在上面吸袋烟。父亲说什么也不上。没人能够想到,冯兰唐的父亲母亲在处理他的问题上,竟然惊人的统一。一路上两口子情意绵绵,仿佛不是去杀人,而是赶庙会。一路上,春风拂面,鸟语花香,也的确像是赶庙会。冯兰唐完全不知道将被处决的命运,就是进了医院,他仍然忘情地在母亲肚子里空翻筋斗。
       怎么会想起这件事!它们招呼也不打,就爆发出来,细小的碎片四处飞溅,就像一些乱窜的猫呼呼穿越冯兰唐成长的年代。冯兰唐缺少足够遗忘的沙子,把应该掩埋的东西掩埋下去。
       围着母亲的那些白衣人说,晚了,晚了,不能动了。
       那些白衣人的声音非常怕人。他们摸摸母亲的肚皮。还贴上去听听,又用手指弹一弹。母亲的肚皮发出铮铮铮的声音,似将熟未熟的瓜。母亲和白衣人都不知道,他们敲打的是冯兰唐的脑袋,损害的却是冯兰唐的耳鼓。
       可是母亲仍在坚持。母亲躺在白色的小床上,不想下来。
       倒是父亲退却了。父亲有些怕。父亲说,听医生的,医生的话总没错的。
       母亲哭了,还是不想下床。仿佛生下冯兰唐,将是她的又一重罪。
       白衣人继续说,真要是动的话,恐怕大人也——你走了不要紧,父亲接着说,一家老小咋整?
       母亲似乎突然明白她的重要,从床上翻滚下来,一点也不顾及他。母亲也怕了。母亲怕因为处决他,也处决了她自己。用母亲后来的话说,当时儿子在她肚子里蹬了一蹬,踢了一踢,她才觉得应该留下他。
       回家的路上,母亲没有再要父亲拉。她自己拉着板车,一架空板车,不顾父亲的追赶,不顾路上行人怪异的目光。母亲几乎把那架板车拉得离了地,滑稽,怪异,就像卡通片里的母兽。母亲说,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忍受着儿子的蹬踏。她根本坐不了板车,根本不能坐车。她只有不停地跑,飞快地跑,才能减轻一点点的痛。她哪里知道,那是儿子的愤怒、反抗和不满啊。她不知道,是儿子在踢打她,驱赶她。她只知道。不能丢下他,也不可能处决他。
       冯兰唐住城南,大姐住城两,二姐住城北郊区,大哥和母亲,住在乡下老家。大学毕业后。他分在城南一所学校任教,熬了几年,终于买了一套顶层房子。接母亲过来前,他分别给哥哥姐姐通了电话。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他安排了母亲的行程表。第一站当然是他这里。他们约定,母亲来的那个晚上,大家也到冯兰唐这里会会齐,算是给母亲接风洗尘。
       本想打辆车接母亲的,母亲晕车,那天冯兰唐正好有课,便请大姐的女婿开摩托去接。其实大姐家在城北乡下,她给女儿,也就是冯兰唐的外甥女在城西买了房。每天,大姐晚出早归,晚上进城是接孩子,早上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再回乡下,养她的六百只鸡。
       偏巧那天,这个外甥女婿中午要政治学习。说定了他午后去带母亲的。外甥女婿也是教师,他们那所学校的学习特别多。是呀,人不学,不知道。外甥女婿一学习就忘了去带母亲,也没有及时通知其他人。
       冯兰唐下午三节课。课间,顾不得喝水上厕所,和两个体育教师玩了几把“扎金花”。他的手气特好,输了钱的体育教师哪肯放他走!冯兰唐是突出重围,逃往教室的。上课时。冯兰唐很慌乱,一不小心,裤袋里的扑克牌也掉了出来,引起一阵哄笑。他也跟着笑。
       他知道此时不能翻脸,不能“恼羞成怒”。前排的一个学生下了座位,拾起牌,交给台上的冯老师。冯老师飞快地把牌捻来捻去,啪啪啪的,像在折腾一只鸽子。冯老师从中抽出四张,举在手上,说,同学们,谁以最快的速度算出二十四,我有奖励。萎靡不振的学生们一下子坐直身体,闪亮眼睛。
       那时候,母亲正在等待车子。母亲收抬了包裹,扎好头巾。左等右等,车子就是不来。母亲说,算了,不去了。
       母亲本来就不想进城。母亲说她有一大堆的活儿。为了母亲过来,冯兰唐做了多少工作啊。父亲去世后。母亲仍然一个人单过。母亲不想住到大哥家。母亲说,她还有地,她要种地。
       大哥说,地,我们给你种,饭,我们给你做。
       母亲说,我有手有脚的,我要你们做什么。
       大哥说,你都七老八十的了,我们不做谁做。
       母亲说,啊,你们什么都不让我做,你们要我等死啊。
       为了表示诚意,冯兰唐特地请了假,回家帮母亲收割麦子。母亲说,这么忙的天,你还不让我做点事。
       冯兰唐说,妈呀,你眼不见,心不烦,你就到城里住几天吧。
       母亲是大哥骑自行车送来的。大哥在乡建筑站工作,常年在外。大哥说,反正我今年不出去了,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
       我还有两只羊呢,母亲说,我走了,羊咋办?
       大哥说,饿不死的,有我呢。
       你喂,还不知道它们肯不肯吃呢。母亲得意地说着,又气呼呼地坐上车子,气呼呼地说,那边要我去,这边赶我走,钱也不赚了,你是巴望我早点死了早收尸再出去吧?
       大哥说,哪儿呀,我不是怕兰唐急嘛。
       母亲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不容易爬上楼,没人,儿子家里没人。李芳没有下班,他也没有回来。大哥又把母亲带到大姐家。母亲来了,大姐赶紧忙活,女婿又是打电话,又是赔不是。母亲说,这关你们啥事体,要怪也怪那个没良心的,天杀的,他一定要我来,来了倒不见他的影子了。我也不想呆下去了,我喝口水就走。于是众人就陪着母亲骂冯兰唐。母亲的气稍稍顺了点,又脸色一变,你们还愣着做啥,那个臭小子,到现在还不现身,别是惹事了吧,还不赶紧打听打听去。
       冯兰唐所在的班级是个差班。冯兰唐所在的学校收的都是差生。冯兰唐的学校原是一所师范,师范停招,就搞教师函授。后来教师学历达标了,上面就开口子,让他们适当办点职高班养家糊口。这些学生都是其他中学挑剩下来的,有的初中都没毕业,就花钱过来了。学校当然希望有好学生进来,但是差的也不拒绝,再差也要收,为社会减轻
       压力嘛。再说,培养一个差生与培养一个好生相比,难是难些,社会信誉就大得海了。校长说得冠冕堂皇,骨子里还是为了多收几个钱。话又说回来,好学生哪里愿意到这里!早就给重点高中抢走了。
       冯兰唐是喜欢教书的,冯兰唐喜欢和学生们呆在一起。和学生在一起,冯兰唐才感到年轻,激情四溢,活力无极限。和学生在一起,才能展示他的才华。高考时,冯兰唐所有的志愿都是教师专业。他是那种三棒打不出闷屁的人,他觉得他只有站在讲台上的命,只有在学生面前,他会多一些自信。冯兰唐是带着满腹经纶走上讲台的。可是他没想到分进这样一所四不像的学校,他没想到他碰到的是这样一些学生。这些学生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你把他们拎起来,批评几句,他们也不狡辩,却和同座的眨眨眼睛。你要是批评严厉些了,他们就互相地会心一笑,仿佛早就料到老师会如此这般。学生就是学生,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浅薄,不知道生活的重任,来到城里,他们的腰杆挺直了,胸脯丰满了,脸色白净了。他们嘻嘻哈哈,吹拉弹唱,让你充分感受到年轻的活力,也让你为他们悲伤。
       学生是喜欢冯老师的。他们知道冯老师为他们好,为他们着急。可是着急有什么用,他们就是这样的料。我们总不能因此去自杀吧,学生说,生活多美好啊,冯老师!谁让你们自杀呀,冯兰唐说,你们可不要乱扣帽子。我们就是这么一说,你怕什么,我们就是自杀,也会留下遗嘱,对吧。伙计们!这一说。冯兰唐更紧张了,也不敢逼他们了。冯兰唐调整教学思路,不再拘泥于字词句读,冯兰唐纵横捭阉,铺张开去。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把学生们唬得一惊一乍的。学生喜欢上冯老师的课,学生喜欢冯老师。他们经常劝冯老师不要替他们担心,他们说看到老师在课上那么投入那么激动,他们既羡慕老师,又可怜老师。是的,冯兰唐的课表面上热闹了,实际上这样讲下去,不会对他们升学有什么效果。考试是一门技术活儿,花拳绣腿没有用。你就这样讲下去,学生说,我们喜欢听,你不要管我们考不考的事,将来的路山我们走。
       冯兰唐悲伤地发现,不是他在教育学生,反倒是他们教育他哩。他们不仅言传,而且身教。职高班的学生几乎一进校门,就开始谈恋爱,地下的、公开的都有。他班上也有好几对。偶尔在教室里撞见,他们会嘻嘻一笑,尊敬地叫你老师一声;要是在县城大街上碰见,他们还会死缠着冯老师进饭馆儿哩。他们非常大方,又异常尊敬你。冯兰唐不得不承认,对这些成绩一塌糊涂情商特别优秀的学生,他实在恨不起来,他喜欢他们。爱他们洒脱的样子,心底里又为他们悲伤。这是一种该死的、不应有的悲伤。他铆足了力气,他们却不当同事。他爱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有一丁点儿的进步。或者他们进步了,他却在倒退。
       冯兰唐现在越来越灰心了。有时候,他上课连书也不带。反正带了也没用。反正他有东西讲。冯兰唐的课从来没人打瞌睡。他知道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作为教师,负责任的态度,应该是教育学生自律,自重,自强,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爱这些学生,他希望每天看到他们。但一进教室,他一点劲都提不起来。冯兰唐开始痛恨自己的职业了。
       这是不应期!有学生给他忠告。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配合你。如果你想顺利度过不应期,最好也来上一场恋爱,先是白水青菜,再是四川火锅。最后清汤挂面,附加题是一盆回锅肉,嘴巴闪亮,无疾而终。这些学生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们似乎比他懂得的词儿多得多。他们无师自通。一般人我还不告诉呢,还有学生说,我们对你冯老师说。是因为我们喜欢你。你要是不想上课,你就不上。我们绝对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们再差。还是有自觉性的。我们再差,也不会在你这门功课上拖后腿。什么事情都有底线,不是到处都在讲底线吗,我们有这个底线。
       他们能有什么底线呢?他们的底线就是把肚子搞大,却不让肚子里的孩子活下来。冯兰唐班上就有一个女生,对外宣称阑尾炎,实则离校打胎去了。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都打了招呼塞了红包,千万不能让政教处、校长室知道,否则麻烦就多了。
       这就是悲伤,冯兰唐不知道自己哪有那么多的悲伤,与母亲,与学生,与李芳,与一切同他有关的人事,冯兰庸都能衍生出悲伤。冯兰唐的悲伤多得像手纸,一点不值大钱。尽管都是一些不一样的悲伤,不一样的原因,但结果都是悲伤。如果因为悲伤而不使自己空洞,冯兰唐情愿不要这样的果实。
       说实话,在李芳面前,冯兰唐有些自惭形秽。李芳比他爱母亲。安顿母亲洗漱入睡,李芳就关起卧室,和他痛痛快快吵了一架。李芳那天也很忙,李芳在一家韩国人开的工厂工作。李芳挣的钱不少。但每天都很忙。说好了带母亲的事,由冯兰唐负责。结果母亲没人带,来了还拐到大姐家去了。说好了大家会会齐,为母亲接风。接的是西北风。多丢人哪。李芳丢不起这样的人,他也丢不起,尤其母亲丢不起。李芳不仅仅站在家庭的立场上,还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显得高屋建瓴。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李芳说,你简直是在犯罪呀,同志!
       “同志!”老板吐出这个词的时候好像用了千斤重量。据李芳说,他们的韩国老板会中国话,东北口音,批评员工时,还经常挪用文革语言,听上去让人既深感后悔,又非常亲切。李芳一急,不知不觉,自己也使将出来。
       对于自己的“犯罪”事实,冯兰唐供认不讳。他承认,越是当务之急,他越是淡然处之,这可能是他最大的问题,哪怕母亲要来。但李芳还是不满意。冯兰唐一向不易认错,今天这么快就举手投降,有些反常。难道他是想尽快过关?这有违李芳的初衷。李芳早就摆好争斗的架势,却像打在海绵上,冯兰唐无所谓,酸痛的还是她自己。
       为了让李芳满意,冯兰唐立时打起精神,强调自己遗忘母亲的原因。补写备课笔记,教务处找他了解包干区“天天扫”情况,排解学生纠纷,批改作业本,倾听一个刚刚离婚的女同事的诉说。
       冯兰唐一五一十讲着,李芳很有兴趣听着。李芳给他端来一杯橙汁,同时也在酝酿反驳的力量,摩拳擦掌。冯兰唐滔滔不绝,享受李芳的服务,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事情里,迫切等待李芳的爆发。
       “讲完了吧?”
       “还没呢,”也许是觉得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让李芳爆发吧,也许是为了让李芳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冯兰唐忍无可忍,也可能是一不小心,把他课间小赌的事抖了出来。说完之后,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喝干橙汁,低下头,仿佛颈椎断了一样。他想,这回,李芳总没有理由不发火吧。
       “你真的赌了钱!”
       “真的,”
       “在课间?”
       “在课间,还迟到了三分钟,”冯兰唐兴奋地掏着衣服袋子,把它们一只只翻到外面,冯兰唐的全身立刻长满干瘪的乳房。乳汁不时滴到床上地板上,化成一些散碎的银两。真话让人更痛快。冯兰唐现在痛快极了。
       李芳没有骂他。李芳不像一条疯狗,却
       像一条饥饿的狼。火山终于爆发。李芳先是摔了随身听,后来又摔了一只花瓶。李芳早就想买MP3,这下子可以买了,只可惜那只花瓶,花了他十元钱哩。李芳推倒一支陶瓷衣架,推倒玉米人一样。可是衣架上挂着衣服,显然没有断裂。李芳说她最怕挂衣服,特别是一个人在家,一晃眼,总是觉得床头的衣架像个胖子。那可是冯兰唐千辛万苦从宜兴背回来的哩。顾不得许多了,他上去踩断衣架,顺手递给李芳一只台灯。台灯还亮着,李芳不敢摔。
       冯兰唐拔了插线,李芳还是不愿意。对,灯罩有些烫,他说着,送上电话,这玩艺儿顺手,你砸吧,你砸了我好去买个带来电显示的。
       李芳也没有砸,李芳像个木头人盯着他。冯兰唐拍拍李芳的脸,后者突然扑到他肩上,咬了一口。他疼得直抽气儿。他终于迎来第一阵钻心的痛。虽然没有叫出声音,却疼得龇牙咧嘴。他知道这个时候可不能逞英雄,一逞英雄,李芳就会歇手。龇牙咧嘴,李芳就会以为他在装葱装蒜。果然,一波未平,第二阵钻心的痛又开始了。冯兰唐没想到李芳不但伶牙俐齿,还有一口钢牙尖齿。李芳就像一头豹子,死咬一处紧紧不放。他唯一能做的是在李芳下口的同时,抚摸她的躯体。在他的抚摸之下,豹子的吼声,从李芳的胸腔里扩散开来。
       他们已经没有很久这么痛快了。无需语言,也不要谩骂。在撕咬中,他们一起达到极限体验。他们真的好久没有这么做了。久久不愿分开。你得感谢我。我为什么要感谢你。你真像一包炸药。那还不是因为你,你像一根雷管,李芳说,好吧,我感谢你,我真的感谢你。怎么感谢。你说怎么感谢,我明天还要上班,我没有力气了,李芳说,但我给你煨了红枣,银耳。
       嘿嘿,我哪布那个福气,冯兰唐伸了个懒腰,你还不是为了我母亲。
       为你母亲,还不是为了你!李芳转过身去,恢复到往常的冷淡。
       6母亲醒来,李芳已经上班。母亲床头有两只小碗,一碗红枣,一碗银耳,还冒着热气。
       中午,李芳早早回到家,提着大袋小袋。李芳中午是不回来的。母亲来了,李芳决定每天回家做饭做菜。李芳说,冯兰唐煮的饭连她也咽不下,何况母亲呀。
       母亲来了,李芳像是换了个人。母亲吃菜,李芳会问香不香。母亲喝汤,李芳会问咸不咸,顺手擦掉母亲嘴角的汤汁。母亲走路,李芳喊着“妈,当心地砖”。母亲上厕所,李芳会给她两种手纸,供她选择。母亲看电视,李芳就去赶走冯兰唐,把电视定格在戏曲频道。教母亲怎样使用遥控器。母亲站到窗前,李芳又跟到身后,告诉母亲,要带她去泰宁市场,逛二十一世纪商城,要给她买夏天的衣服。李芳拥着母亲,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八哥。
       母亲很少搭理李芳。不管李芳怎么热情,母亲很少搭理她的儿媳妇。母亲不是这个样子的。在老家,大嫂还经常和母亲顶嘴哩。现在好了,李芳对母亲毕恭毕敬,母亲却不领情。冯兰唐替李芳不服气,又不好说什么。这真难为了李芳,也难为了冯兰唐。李芳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呀。再怎么说,李芳也是县城那条小街上的闺女呀。母亲的动作本来就很迟缓,尽显老态,李芳低三下四,母亲更迟钝了,有时候好像没有听见,几乎没有反应。
       母亲如此傲慢,如此漠视,李芳毫不在意。李芳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看上去也不像是装的。母亲没来之前,家里只有两个人,理所当然,冯兰唐和李芳各占山头,针尖对麦芒。相比较而言,冯兰唐总是吃些亏。一来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和女人争斗上,这倒不是他有多高尚,而是他极不擅长和女人作战;二来事情一般都由李芳挑起,冯兰唐只能够疲于应付,应付不过,就逃之夭夭。
       是啊,要不是李芳的穷追猛打,哪还有他们俩的今天呢。就说他们的恋爱吧,认识之后。要不是李芳打电话给他,他才不会再找她哩。一般的女人,冯兰唐看不上,条件好些的,冯兰唐又怕人家看不上。他清楚自己的毛病,却无法改变。就是那一次,李芳亲了他。李芳用舌头撩他的舌头。第三次,李芳就牵着冯兰唐的手,放进她的蒙古包。李芳还把手伸进冯兰唐的帐篷。他哪里见过这阵势。冯兰唐谈过不少恋爱,见过不少女人,那些女人,不管是他看不上的,还是看不上他的,对他都抱着—-种防备心理,不是夹紧大腿,就是双手束在胸前,绷着躯体,一脸硬笑,屁股没有坐热,就和他拜拜了。李芳呢,李芳第四次见面,就把身子给了他。还是在玫瑰公园,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火热,李芳向他敞开所有的大门。
       结婚是冯兰唐提出来的。面对这样的女人,除了和她结婚,你还能做什么呢。就像李芳把身体给他一样,冯兰唐也把自己的灵魂给了她,他就是这样认为的。除了灵魂,他一无所有。再说他的灵魂也不值钱。冯兰唐是个农村孩子,和李芳结婚,他可以什么心思都不操。可是自从他有了结婚的念头,情况就变了。在最初的迷乱之后,理智重新占取上风,情欲则变得可有可无,冯兰唐有了时间来重新整理他与李芳的恋爱。
       她为什么迫不及待?她和别的男人是不是也这样?是不是表面冷淡的女人都有着更为强烈的欲望?
       这些问题冯兰唐不是没想过,但还在次要,也无从——证实。整理的结果是,李芳几乎没有给他思考的余地,没有给他作为男人去追求一个女人的时间。如果说冯兰唐原来对李芳还有好感,这种好感也因为缺少时间的培植而抵消了。冯兰唐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他肯定“得到”了她吗?他并没有采取任何正当不正当的手段。那么是她得到了他?现在还很难说。表达是困难的,特别是在饮食男女之间。说他们是一对双簧戏搭档可能更妥,只不过他在台前,李芳在身后。前台想停止,只能靠身后。也就是说,她操纵了他,出洋相的也是他。要是他想挣脱,倒霉的还是他。整个事情的发生发展过程,他都是弱者,孤立无助。
       因此,到他们一起去体检、登记时,他已经非常冷静了。对这起事件,冯兰唐也已经看得非常透彻了。既然他无法停止,无力停止,那就继续走下去。弱小,并不等于渺小。他要让她领略他的厉害,就只有结婚。到这个时候,婚姻似乎已经成了冯兰唐自救的武器,成为惩罚李芳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长缨在手,他们的矛和他们的盾顶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她为什么独独看上他?冯兰唐没有学富五车,也没有风度翩翩,至于锦衣玉食,更是免谈。那么她为什么看上他呢?像李芳这样的女人,选谁不可
       母亲来了之后,冯兰唐站到李芳这边来了,真有些娶了老婆忘了娘。幸好他能忍得住,他只是在心里犯嘀咕,埋怨母亲不识好歹。
       李芳对母亲唯一的恳求,就是老老实实呆着。看看电视也好,抻抻腿也好,千万不能干活。李芳还准备给母亲买把宝剑舞弄舞弄。家里再脏再臭也不能动手,厨房更是禁区。李芳特别强调,煤气和电都是危险品,老太太千万不能碰。李芳好像知道自己说话没分量,就让冯兰唐转告。老太太的身体要紧不算,别人还以为我们请了个老保姆哩,李
       芳说。
       在这点上,冯兰唐和李芳倒是想法一致,母亲好好地来,还要让她好好地走。母亲也答应得好好的,可是李芳和他一离家,家就成了母亲的天下。母亲忙活起来。越是禁区越是闯,淘米,洗菜,切菜。母亲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母亲边做边扭秧歌。奇妙的是,经常有水滴从厨房、卫生间一直拖到阳台,仿佛一队过境的蚂蚁。有一次,冯兰唐发现母亲站在阳台上,捏着一块乎帕的两角,对着阳光,一动不动。原来母亲在晒手帕,母亲够不着衣架,就举着双手晒手帕。
       看见儿子,母亲喜气洋洋告诉他,什么东西都弄好了,就等下锅了。母亲很有些邀功请赏的意思。冯兰唐一面表扬,一面把她引到沙发上,挑选她喜欢的节目,也好让李芳重新拾掇那些半成品。其实母亲怎么做怎么弄,他都没意见,李芳就不行。李芳总要重新洗重新切,甚至把母亲的劳动成果偷偷塞进垃圾袋。因为李芳在厨房里忙活的时间实在太长,母亲经常耐不住好奇心,要去看看,或者指点指点。冯兰唐见状,赶紧飞奔过去,按住母亲说话,或者给她重新调个频道。母亲朝儿子瞪一眼睛,似乎在说:瞧你的能耐,找了这么一个笨媳妇。儿子便摆摆手,作无可奈何状,似乎在说:随她去吧,命该如此,又能咋的。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还是母亲对他的关心。母亲的关心,大大超过了李芳对母亲的关心。离开母亲十多年,一切都还在母亲的掌控之中。母亲只和儿子说话,母亲总是能够说中儿子的心事。母亲不断提醒儿子做这做那,注意这注意那。母亲在这里,如一名向导,让冯兰唐置身一个迷茫的雪谷。
       对于母亲的提醒和关心,冯兰唐不像李芳那样,毫不介意,或者毫无反应,但是他显得很犹豫。他不知道是乖乖就范,还是走向反面。或者说,他既不想乖乖就范,也不想走向反面。他劝说过母亲,不要再提醒他了,他竟是回乡下,还是去大姐二姐家呢?去你二姐家,不待他问,母亲就做出决定。冯兰唐赶紧下楼打车送她,李芳则帮母亲拿包裹,扶着她慢慢下楼梯。
       现在,家里又剩下他和李芳了。终于迭走母亲,冯兰唐一阵轻松,又不敢表露出来:那样的话,李芳会看不懂他的。我这是怎么啦?他禁不住扪心自问。再瞅瞅李芳,倒是一副惘然若失状,踱来踱去,提不起精神,还一个劲叹息,好像母亲走了,全是她惹的祸。有心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确确实实被李芳打动了。冯兰唐越是觉着李芳好,越是觉得自己不是东西。他轻轻地走到李芳背后,轻轻拥住李芳,尽力地柔情似水。
       母亲住在这里的几天,冯兰唐和李芳的关系基本上无可挑剔。至少能让母亲看到,他们既不缠绵如蜜,也不勾心斗角。冯兰唐内心的评价还要高些。母亲来的这几天,他们没有吵架。除了母亲来的那个晚上,他们再没吵架,而那个晚上的高潮部分,却完整地保留下来。母亲来的这几天,他们的床第之事极为频繁。就是蜜月期间,也没有如此疯狂过。蜜月,被冯兰唐私下看成他的觉醒期。那个时期,对待李芳,冯兰唐更多的是冷藏,委婉的冷藏。因为李芳如果真的爱他,就不应该无止尽地折腾他。李芳怎么可能折腾他呢?李芳从冯兰唐的嘴角就看出名堂:拱得像桥是闷气,直得像尺是无聊,弯得像船才是开心。再说李芳也不是那种女人。因此,蜜月期的安静实际上为他们后来的生活奠定了一个基调。
       蜜月过后,就是抵抗期。
       冯兰唐通常的睡姿是平躺,或者与李芳背向而卧。要是这天和李芳有过争执,他就顺着李芳身体的弧线,侧向而卧,而他们又很少有哪天没事。这时候,他们侧卧的姿势就像亲密的甲骨文,亲密无比。正如一部《小世界》的书里描写的那样,他把身子蜷成勺状,舒舒服服地依偎着李芳匀称的后背和臀部,两个人都纹丝不动。睡梦中,冯兰唐经常感到自己在无限生长,就像一只菜鸟陡然扩张的翅膀,但是不管如何生长,都有容留之处,而且更加舒服。只不过他们心知肚明,又装着满不在乎。
       他在试探她,激怒她。他想她可以抓住他,就像她婚前所做的那样,也可以蠕动——下躯体,顶开他,就像婚后她经常指责的那样。而不管李芳怎么做,冯兰唐那高高的举起都既是对她的诱惑,又是对她的无声抗议。呵李芳睡得好好的,她容留了他,好像这样挺好。坚持到最后,无奈的却是他自己,两条手臂不便环绕李芳。只能伸在被子外面,就像是身体多余的部分,直到哆哆嗦嗦,他不得不缩回被子。掀开她的睡衣,握住她的双乳,因为那里最温暖。冯兰唐背叛了他自己。在他还不能肯定她是睡着还是醒来时,她适时打起呻吟般的呼噜,好像在怂恿他,又好像是无视他。于是冯兰唐慢慢地进去,急速地出来,像个小偷屏住呼吸,又像个醉汉孔武用力。此时冯兰唐既显得理直气壮,又表现得没有底气的心虚。就一次,就这么一次,下不为例。整个过程中,冯兰唐都闭着眼睛,握着李芳的双乳,同时悲伤地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他理想中的夫妻生活。整个过程中,他们都不说一句活,不看对方的脸。事毕,冯兰唐精疲力尽,回到一侧,李芳下了床,去了卫生间。每次事毕,李芳总要去一趟卫生间,哗哗哗的弄出声音,把自己洗干净,好像在庆祝某种仪式的完成,又好像在提醒冯兰唐什么。等她重新上床,还是把身子蜷成勺状,互相依偎。
       那个写出《小世界》的家伙真牛,他熟悉他们这一类人。这一类人不分国籍和血统。也有可能,那家伙写的就是他自己的夫妻生活。他和冯兰唐如出一辙。
       可以这么说吧,通常的日子里,这样有限的交欢都是静静的,偷偷摸摸的,在黑暗中进行的,可遇不可求的。是在冯兰唐打败自己的时候。婚后李芳恪守一条原则,绝不去碰冯兰唐。可是母亲来的这几天,情况却有了一点点的不能忽略的变化。
       由于母亲经常起夜,他们睡觉时,都把门掩着,不敢关严。只要听到母亲一点点动静,冯兰唐或者李芳就会一跃而起。在照应母亲起夜上,两个人配合还算融洽,反正总有一个人去看看,以防母亲摔倒。这个时候,睡觉肯定是不安稳的,即使假寐,也睁半八眼。这个时候,他们的睡姿就显得很别扭了:平躺难受,面对面矫情,背对背生分,弯成勺子侧向紧贴,又有些不太体面。与之俱来的场景是他们在床上的辗转反侧,就像草堆里的火鸡,又像泥沙里打滚撒欢儿的鸭嘴兽。
       闹腾一会儿,他们就静一会儿,听母亲那边的声响。他们听得见母亲的呼吸,晓得母亲让一口痰堵了嗓子。他们听见母亲在摸索着什么。母亲吧嗒着嘴说了句什么话,又嗳唉咿呀没了声息。他们愿意听到这样的声音。确信房子里还睡着一个人。这样的时刻,他们只是听着,并不交流意见。一旦母亲起夜了、冯兰唐就拧亮台灯,把灯罩压低。和母亲说过多少遍,母亲起夜还是不舍得开灯。他们只好开了自己的床头灯,希望母亲能藉一线光摸到卫生间。李芳还特地为母亲备了一只痰盂放在床下,权作尿壶,母亲也不声不响放回卫生间。睡前,李芳早已清理过路障。冯兰唐还是担心母亲会撞着什么东西。他怕吓着母亲,又不敢高声提醒。所以判断
       母亲起夜了,冯兰唐或者李芳就会拧亮灯,翻身下床,查看一下母亲去卫生间的路去厨房的路是否通畅,再赶紧回到床上。
       母亲起夜的脚步是噗噗噗的,听上去特别入耳。坐在抽水马桶上,母亲还打了一个非常痛快的呵欠。母亲也会跑错,“这是哪里?这是厨房。”母亲说着话,又转到卫生间或者她的房间。有时候,母亲还会摸到他们卧房门口。“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亮灯呀!”母亲扶着门框,叮嘱一句,不待他们回答,就走开了。确信母亲回了房上了床,他们才关了灯。他们心里踏实下来,身体还没有能够立刻松弛。尤其是冯兰唐,他不但要克制应答母亲的念头,还要克制身体的念头。他不知道李芳怎么样,反正他自己,听到母亲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就像给钟上发条,他想要李芳的念头就更为强烈了。
       现在,母亲走了以后,冯兰唐轻轻地走到李芳背后,轻轻而生硬地拥住她。李芳同样轻轻地推开她,四处张望,甚至打开所有窗户,远眺街道、人流,以及街心公园里的一匹石头马,两棵桂花树。
       9冯兰唐给二姐家挂了个电话。二姐说,母亲情况很好,精神也好。从二姐的语气,确实能听出,母亲在那里过得不错。母亲能吃能睡,话也不少。早晨,二姐婆婆还给母亲炖两只鸡蛋。但冯兰唐还是多问了一句,二姐呀,你老实说,真好还是假好啊?二姐急了,你怎么说话呀你?你什么意思呀你?冯兰唐说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问问。二姐说,有这么问的吗?我说得很清楚了,你要是怕妈受委屈,怎么不留她!
       为了执掌家庭大权,二姐和婆婆你争我夺一直不和,三天两头,二姐家里就闹得鸡飞狗跳。二姐的婆婆不但和左邻右舍处不来,就连自家兄弟也断绝来往了。二姐当然不憷她,二姐还是讲道理的。二姐的婆婆可不管道理不道理,年纪越大,婆婆对儿子和媳妇的要求越来越苛刻,主要还是要求他们把工资都交给她,有什么支出,都由她安排。可是媳妇不听她的话,儿子也不听,连孙女和老头子都反对她。眼看大权旁落,婆婆整天想的就是怎么样把权夺回来,可她没有同盟军,孤军奋战,又能怎么样呢。二姐婆婆曾经绝食,家里没一个人理她。二姐婆婆曾经把二姐做的饭菜倒进河里,一家人除去她干脆下馆子去了。下馆子花的钱更多,钱虽然不在她的口袋,毕竟是家里人的钱,所以这一招不再用,婆婆就和二姐对骂,模仿起《刘三姐》,但是二姐不应,二姐不愿意跟她玩。婆婆指着二姐脸上骂,二姐就躲进房里,偶尔放一冷箭。婆婆偃旗息鼓,二姐也以为没事了,开了门,婆婆就扑上来,揪住二姐的头发,要她把话说清楚。可婆婆哪是二姐的对手啊,三招两式,媳妇就把婆婆放躺到地上。
       什么法子都使过,一家人都不为所动。还被打得爬不起来,二姐婆婆摸到冯兰唐的学校,哭哭啼啼。冯兰唐就把她带回家。那天下午,听二姐婆婆整整控诉了四个钟头。不仅得听,还得看婆婆身上的累累伤痕。婆婆说,二姐现在不得了了,三天两头就找她的茬儿,一句话不投,就骂,骂不过瘾,就打她。婆婆曾经两次跳到河里,可是家里没有一个人拉她上岸,临了,还是邻居看不过,救了她。现在,孙女不听她的话,儿子不听她的话,老头子也不听她的话,一家人都让二姐整得服服帖帖。婆婆说,这个日子她没法过了,她才找冯兰唐做主。
       冯兰唐一边听一边点头,给二姐婆婆顺了气,让她吃饱喝足,又借了摩托一直把她送到家。那一次,他没见到二姐,隔天下午,二姐倒是自己来了。
       姐呀,你真的打了你婆婆吗?
       是啊,真的打了,这种事,哪还有往身上拉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冯兰唐说,你真的打她了?  二姐说,是打了,那是自卫,让她缠着,不动手哪里脱得了身呀。不过,我没敢用力,打坏了她,还是得花钱。
       在冯兰唐眼里,二姐是最胆小的,也是最弱小的。上面有大姐大哥压着,不敢吱声,下面还有他,做错了什么事,尽往她身上推。二姐常常是个受气包。母亲父亲也没少打她骂她。想起小时候的淘气,总是感到对不起二姐。他记得有一次把二姐的一本收偷偷扔进了灶膛。还有一年,二姐编了一个夏天的麦匾,用积攒的零钱做了一条花裙子,第一天穿就让冯兰唐用刀子挑破了。可二姐还是和他最亲。二姐忘了弟弟的坏。二姐什么事情都和他商量。现在,二姐这么说话,冯兰唐有些吃惊。看着二姐的眼神,他觉得成家的二姐真的不一般了。冯兰唐一直不敢想象,软弱的二姐出嫁后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看来,二姐在和婆婆的长期斗争中,不仅站稳了脚跟,而且占据上风,二姐完全一副女主人的形象。
       但不管怎么说,二姐家乃是非之地。本来不想让母亲去,母亲一定要去,去看看她的二女儿。二姐既然这么说,想必母亲是没事的。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冯兰唐说着,赶紧挂掉电话,又给大姐打。冯兰店想把母亲的行程向大姐通报一下。母亲在冯兰唐家的时间短了,那么去大姐家的时间就相应提前了。大姐说,她早就知道了。母亲已经让二姐给大姐打了电话。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冯兰唐有些奇怪。大姐说,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怎么又是为了我!
       大姐说,母亲打电话给她,是要让她问问他。什么时候生孩子。冯兰庸已经结婚三年,还不生孩子。是不想要孩子,还是生不出来孩子。总之,母亲想知道原因。
       冯兰唐又好气又好笑。母亲关心他们的孩子,那么她为什么不自己问呢?或者让二姐问我呢?
       还不是怕你不说实活,大姐说。
       她就不怕我对你也不说实话吗?
       大姐愣了一愣,行啊,小子哎,你就随便编吧,你编啥瞎话都成,你以为找还会管你的事呀,你随便编个话,我捎给妈,让她放心就是。
       现在轮到冯兰唐语塞了。不是他不敢给大姐编,也不是怕母亲听了伤心,而是这个瞎活还真不好编。能说什么呢?冯兰唐和那个李芳,体格健壮,情欲高涨,别说生一个孩子。生一窝也没问题。问题是冯兰唐一想到要和李芳生孩子就不舒服。情欲是一回事,生孩子则另当别论。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想过不要孩子,谁也没有提过生孩子的事。实际上他们是非常喜欢孩子的。逛街时,看到别的小妇人领着孩子,举着糖葫芦,李芳总是要停下来,很羡慕地瞧一阵子;在楼梯口,碰到邻居家的孩子,李芳总要摸摸孩子的头,还魔术般地从兜里掏出一个什么来送给孩子,孩子的母亲就让孩子谢谢李芳,孩子的奶声奶气,让李芳脸上笑盈盈的。
       冯兰唐同样渴望早日有个孩子,最好还是个男孩,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一个不知道悲伤为何物的男孩。然而,如果说结婚是冯兰唐的武器,那么孩子就是冯兰唐所有的武器当中,最致命的一件。他知道,李芳喜欢孩子。李芳不提生孩子的事,是怕提了他不同意。李芳是想他提出来,这怎么可能呢?没有孩子,李芳必定非常痛苦,而他要的就是她的痛苦。李芳的痛苦,是她当年在公园轻率地向他示爱应得的苦果和应付的代价。冯兰唐知道,要让李芳提出生孩子的事比登天
       还难,但痛定思痛,说不定李芳会平静地告诉他,他们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那也不错,那时候他会非常爽快地把自己从这场婚姻中解脱出来。那时候,至少还可以发现他们没有要孩子是多么的英明。他们在一起的痛苦,不能在他们分手之后,再延续到孩子身上。
       没有孩子的家庭,也没了拖累,给各自留下一个美好后路。没有孩子的夫妻腻味时,可以朝对方说:我不跟你玩了。拥有孩子的夫妻腻味时,只能对自己说:你不玩也得玩。
       冯兰唐经常这么咀嚼他和李芳的婚姻。好像他们的婚姻已经分崩离析。可他找不到李芳的差错,也找不到其他什么原因。冯兰唐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焦头烂额。他只能抓住孩子了。冯兰唐痛苦地意识到,只要没有弄出孩子,他就不会堕人庸常的婚姻和庸常的生活。只要李芳提出来,他就答应,从此他会重新成为一个人,一个单身男人。他会辞去教师职务,离开这个灰色的县城,彻底离开李芳,从而离开母亲。将来会怎样,冯兰唐的将来就窝在李芳的白齿红唇里。
       10冯兰唐说,他不在家吃晚饭了。
       要是李芳问他,他就说有人约他。
       男的女的?
       女的。
       不准去。
       那么冯兰唐就不去。
       李芳正在熬汤。李芳什么也没问。在冯静候时,李芳经过他身边,到阳台上收衣服去了。
       冯兰唐只好出了门。劈面迎来一阵雨,却不能浇灭他的心头之火。她为什么这样待他!她的工资比他高,她的家务劳动比他多,她忍耐他的挑衅,忍耐他的乖张,好像是在考验她自身忍耐的极限。她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感动,让他抚爱她吗?也许她早就料到,根本就没人约他呢。
       的确没人约他,更不用说女人了。李芳好像冯兰唐的一道休止符,如果说婚前还有会见女人的可能,婚后连这种可能也失掉了。学校里倒是有几个女同事,对他不错。所谓不错,也只是对他还算尊敬,并没有表达那种意思。有一个女同事,曾经说他摸不透,别的女同事就起哄说,那你可以摸摸呀。还有一个女同事,背地里说他很特别,让他听到。也许人家是故意让他听到的吧。但是不管她们怎样,他都没有心思,去动她们。如果人家拒绝,以后还怎么相处!如果人家接受,终究是纸包不了火。办公室的故事,永远不会长久,他是不会往这方面想的。
       至于那帮狐朋狗友,他已经很少和他们玩了,实在拗不过,也只在课间偷偷地玩一刻。冯兰唐会玩,大学生活冯兰唐什么都学会了,但他不是太想玩。为此没少挨他们臭骂。他们说冯兰唐这是典型的性冷漠或者性亢奋。这是哪跟哪呀。他们还煞有介事地劝解说,算了吧,女人是最难玩的,先是你想缠她们,难缠,接着你想甩她们,倒给她们缠上了,难甩。哪有打牌好啊,随时可以结束,要说输赢吧,谁都有输有赢。就是输了也是输给朋友,随时可以赢回来,女人呢,把你的一辈子搭上去也不够。想想他们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根本没有说中他。冯兰唐拨通其中一个的电话,立马又掐了。想到和他们呆在一起,要玩就是一个通宵,然后蜡黄着脸,无精打采回家,就没有兴趣了。说到底,他现在对什么有兴趣呢?
       冯兰唐在路边的摊头要了一盘龙虾。雨时下时停,每个摊头都撑着一把巨伞,自斟自饮,倒也别有风味。这条龙虾街,人气极盛时就像一条蠢蠢欲动的火龙。也许是雨的缘故,也许时间尚早,夜市刚刚开始,除了他,只有隔壁桌上一个女人。冯兰唐正要对着龙虾跃跃欲试,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的手哆哆嗦嗦:一定是李芳,他也希望是李芳。冯兰唐右手高高举起小龙虾,左手打开乎
       11问了两遍。才知道是二姐。二姐在电话里闪烁其辞。她问他在哪儿。他说在外边。她问他有没有见到母亲。他说你咋的啦,母亲不是在你家吗?二姐愣了愣,终于说,我们的母亲不见了。
       急风急火回到家,母亲已经躺在她躺过的床上,李芳坐在床头,仿佛在为之守灵。母亲的嘴吧嗒吧嗒的,也不知道在说啥。没有想到母亲在二姐家的天数,还不及在他家多。看到母亲的第一面,冯兰唐心里是踏实,接着是幸灾乐祸:事实证明,母亲还是觉得呆在他这里好一些。
       夜里,冯兰店紧贴着李芳那勺子状的躯体。这一回没有偷偷摸摸。力道坚决而小心,似乎只有如此,才对得起李芳收留和照顾母亲。此时,他是一个伟大的男人。仿佛感谢他的伟大恩赐,李芳也扭动起来,像一条噼里啪啦甩尾巴的涸辙之鱼。不久,李芳就叫喊起来,冯兰唐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捂她的嘴,捂也措不住,吃力又分神。现在,李芳全身都扭动起来,并且影响到了他,他们侧向紧贴的身躯扭成麻花,而李芳短促的尖叫,也不时穿刺回旋于整个房间。
       这是一件让人羞愧的事。母亲一来,他们就得克制那种无中生有的念头,但越想克制,越是无计可施,好像等待母亲来点燃一堆干燥的柴火。尤其李芳,李芳简直换了个人,拼命大叫,在他没有进入之前就叫起来。她叫什么叫呀,冯兰唐明明不满意她的叫,却不能停下来。卧室的门虚掩着。母亲又有起夜的习惯,母亲耳再背,想必也能听到。李芳究竟要干什么!她把母亲当成了什么!难道她就是想让母亲听到叫?她真的快乐呢,还是因为疼痛?也许叫喊能够一泄她的愤懑,借机刺激一下他那麻木的身体!冯兰唐实在不理解,当然他也不能理解自己。冯兰唐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他们欲望的躯休好像都有些人来疯,但为什么要在母亲面前表演呢?
       白天,母亲似乎忘了夜里的一切。人老了,对那种声音不敏感了!抑或母亲认为,那种叫喊就该是他们的生活情趣!但母亲没有忘记二姐和二姐婆婆。在二姐家的第二天,二姐婆婆就开始给脸色了。有一天,婆婆不停地找二姐的茬。又有一天,婆婆突然失踪了,晚上回来,就责怪媳妇这里没弄,那里没收。因为母亲来了,二姐始终忍耐着。二姐忍得住,母亲却忍不住。母亲听不清婆婆都和二姐说些什么,但她知道婆婆在责怪女儿。母亲终于和二姐婆婆交火。婆婆不是二姐的对手,母亲又哪是婆婆的对手。母亲说话本来就慢,二姐婆婆的机关枪更是让她遭到暗算。二姐把母亲拉开。不久母亲又冲上去,还直骂女儿窝囊。母亲想一句说一句,也不管二姐婆婆听不听,反正她也听不清二姐婆婆的骂。原来母亲的嘴巴吧嗒吧嗒的,一直还在与二姐婆婆斗法。场景置换了,母亲并没有破镜而出,母亲不服输,母亲一直在演练着和二姐婆婆斗法的阵势。不管你和母亲说什么,她都听不进,母亲把和她说活的每个人都假想成二姐婆婆。
       冯兰唐劝母亲,二姐那么大了,能处理好自己的事。你以为只是你二姐的事吗?母亲说,她当着我的面,对我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就是嫌我吗?冯兰唐又说,二姐就是斗不过婆婆,也不过三五年的事,那恶婆婆再恶,总要老吧,等她老了,二姐不还是二姐么?听了儿子的话,母亲哆嗦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冯兰唐也慌了,他知道不该这么说。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他走到母亲身边,母亲推开他,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把你养到这么大,就是让你学会说这话的吗?难道你
       让我来你家里住,就是听你说这句话吗?你是不是整天巴望着我死呀?
       母亲总是不离一个“死”字。妈呀,我不是那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母亲一字一句,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母亲说,死是一回事。不过天地间就一个理字。就一个理儿,理字上面是太阳,下面是泥土,快要死的人,就不能争一个理吗?
       母亲不识字,母亲没有上过学。母亲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母亲肯定也写不来那个“理”,但母亲讲理,懂理。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啦?妈呀,我说不过你。你是说不过吗?母亲说,恐怕是不想和要死的人说话吧?妈呀,我错了还不行吗?冯兰唐厌烦到了极点。也惶恐到了极点,他似乎让母亲给看透了,母亲的话里头真的有种无可反驳的力量,他只能选择投降。要是母亲问他,他真的像二姐婆婆那样,嫌恶她吗?那他可怎么回答呢?
       你也知道错呀?母亲总算放过他,去了卫生间。这以后。他见到母亲就有些怕。他尽量躲着她。能够躲到哪里去呢?不想面对母亲,就得面对李芳,不想面对李芳,就得面对那些早熟的学生。现在的学生,就像那些注射过生长素的鸡呀、猪呀、番茄呀、西瓜呀一样,早熟得乱了季节,他不敢面对他们,就像不敢面对自我一样。除此以外,就得面对窗外,面对书柜里的书。不记得多久没有看书了。冯兰唐现在拿起书就打呵欠,说到底,多看一本书和少看一本书有什么区别?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看与不看使他或多或少地认识一个作者,或多或少地认识一个书中人吧。可是谁来认识他呢?他又愿意向谁敞开呢?有时候,冯兰唐不免也把他自己看成一个无人问津的作者或者书中人。他是一个人物,嘿嘿,一个无人理会的人物。
       母亲似乎忘了这件事,让他给大哥家里打个电话,看看家里怎么样。冯兰唐说,大哥早就来过电话,问候你呢。母亲说,你大哥还在家吗?在呀。母亲就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你大哥在家,我就放心了。你不是一直埋怨大哥呆在家里吗?是呀,母亲说,可你大哥一走,我就得回家了,你大哥可是个苦人呀,我能放心你,就是不能放心你大哥。
       冯兰唐没有再说什么。母亲的话让他的惶恐一点一点消失,厌恶又一点一点多起来。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与其说母亲关心大哥一家,倒不如说母亲不放心大嫂。母亲一直认为,大嫂不守妇道。母亲最引为自豪的,是她怎么样监视大嫂。大哥不在家的日子,母亲几乎没睡一个好觉。也许,母亲夜起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吧。母亲就像一只猫头鹰,为她的大儿子看家。父亲在世时,她还可以和父亲轮换上岗,父亲不在了,她只好一人担当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母亲说,一个人做事,没有依赖,也省得相互埋怨。大嫂是一个瘦小的圆润的女人。对于母亲的怀疑,大嫂从不争辩,偶尔和母亲对嘴,也是为家里的农活儿。因为对大嫂怀疑,所以大哥家里的事,母亲样样都要插手。每次大哥回来,给母亲带点礼物,换来的却是母亲的告状。挨大哥一顿臭骂后,母亲就干嚎,一边干嚎还一边哭,你是我的儿子吗?你还是我的儿子吗?我这是何苦哇。
       对于母亲的多疑和夜巡,儿女们同样反对,又不好多说什么。而为了让大家相信,母亲会细述她的监视过程。母亲说她怎样在雨夜沿着屋后的小路追赶村里那些敲门的男人,一直追到河堤上。有一回一个男人离母亲太近,无处可逃,干脆扑通跳到河里。母亲说还有两回她差点遭了毒手,要不是高喊左右邻居,要不是雷电击中那些男人的影子,她的命早没了。看来母亲好像知道哪些男人和大嫂有一腿,可你要是问她,她又不指出来。母亲说天机不可泄,天命不可违,老天有服,那些动大嫂心思的男人自有老天来处罚,她的职责只是驱赶,就像驱赶麦田里的麻雀。反正每次去看母亲,母亲总是乐此不疲,细述大嫂和那些男人的动向,把那些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男人,或者只存在于母亲心里的男人说得跟真的一样。冯兰唐非常同情大嫂。他无法想象,大哥在母亲套给他的绿帽子下,是怎么忍过来的。既是一母所生,大哥难道就不像他,对母亲怀有隐隐的痛恨吗?有时候,冯兰唐几乎要劝说大嫂,干脆找个男人搞一搞算了,反正已经担了这样的罪名。冯兰唐情愿大嫂得到彻底解脱,说到底,大哥不在家的日子,就算大嫂找了个男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冯兰唐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妈呀,你怎么就放心我,冯兰唐故意叫屈,要是我不在家,你就不能帮帮我吗?你还要我帮,你们不嫌我碍事就好了。见母亲没有听懂他的话,冯兰唐又说,你不能做什么,兰唐就经常听母亲描述海底龙宫,母亲最擅长讲的也就是海底龙宫。美人鱼。虾兵蟹将。定海神针。龙王三太子。还有小龙女头上的玛瑙玳瑁珍珠明月。年岁越大,母亲的故事越古老,也越乏味,故事让母亲焕然一新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变。现在,龙宫就在眼前,看不清母亲的脸,但母亲的满头白发在霓红灯的映照下幻化出金丝绿绦。
       扛不住的是李芳。母亲的一反常态让李芳无法明白。或者说,李芳已经习惯了母亲那乡下女人的作派,李芳已经习惯了怎样对待她的乡下婆婆,现在,母亲的安详、宁静让她不知所措了。李芳担心母亲出了问题。李芳说,整天呆在楼里,会把母亲憋坏的。
       放在平日,冯兰唐没准又要和李芳吵了。冯兰唐知道李芳是真的担心,可他又无法向李芳解释。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把母亲送走。
       你说啥呀,李芳叫道,我只不过是想,我们应该陪母亲走走。
       可母亲不愿意下楼。母亲说她爬不动。母亲说,要去你们去吧,我给你们看家,我给你们听电话。母亲还能听电话,李芳几乎要笑出声。冯兰唐也想笑,只有他知道母亲的意思。但他们都没有笑,他们看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搜索着什么。他们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一起走过了。也许,婚后他们就没有散过步,没有感受过晚风的轻抚!也许他们是想出去走走,又找不到一点理由。他们换了鞋子,绑架了母亲。李芳搀着母亲下楼,而冯兰唐则保证,待会儿他将背着母亲上楼。
       一路上,他们一个扶着母亲,一个就向母亲介绍小区周围的环境。小区里的人不住地和他们招呼。尽管大家并不认识,打招呼就是一种认同,虽然人家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诧异。没人见过冯兰唐两口子散步,也没见过冯兰唐的母亲,更没见过夫妻俩陪老母亲散步。冯兰唐和李芳看了看,仿佛是为了统一表情,也和人家招呼。母亲乐坏了,母亲没有想到楼群里的人这样热情,热情得好像又回到了乡村。
       冯兰唐说,妈呀,你要是喜欢下楼,我们天天陪你下。
       哎,哎,母亲乐得直点头。冯兰唐说到做到,只要晚上不去学校值班,只要李芳晚上不加班,吃过晚饭,他们就陪母亲下楼。实际上不要他们提限,吃了晚饭,母亲就等在门口了。母亲打开防盗门,眼神迫切而柔和。下楼时,母亲总是甩脱李芳,不要她搀。但是上楼时,母亲怎么也甩不脱儿子。冯兰唐说,妈呀,你不要我背,那我们以后就不陪你遛。
       
       冯兰唐在楼梯口蹲下身子,母亲乖乖地俯伏过去。“起!”冯兰唐憋着一股劲,反手抄住母亲的双腿,直起身。母亲的身子很轻,比他想象的还要轻。驮着母亲,冯兰唐爬楼更快了。李芳在后面叫着慢点慢点,母亲在背上一个劲地捶,冯兰唐就是慢不下来。冯兰唐健步如飞。冯兰府想,如果这是一架通天的云梯,他肯定能一口气把母亲背上云外九霄。
       我重吗?母亲问。妈呀,我有的是劲。“你不知道呀,妈,你有多轻!”冯兰唐在心里念叨着,却不敢说出口。小时候,母亲就常常说,一个人身子变轻了,在世的口子就不多了。一个人死了之后呢,身子又出奇的重,死沉死沉的,像浸过水的木椽。现在,冯兰唐知道,身子发轻,是因为灵魂出窍。一个人重不重,全在于他的灵魂附不附身,灵魂的重量远远大于肉身的重量。肉身的重量可以称,灵魂的重量是无法称的。可是母亲这样的轻,轻似落叶,难道母亲的灵魂不在了?母亲的灵魂飞到哪里去了呢?
       我真的很重吗?母亲问。冯兰唐停了停,继续往上爬。母亲不等他问答,又说,都怪你,把我留在这里。白白养了一身膘。母亲在他的耳边说着话,让他感到痒酥酥的。现在,冯兰唐唯一能感到母亲的,就是在他耳边呼出的声息。母亲说,每次背他去看病,雨天到学校接他,总是她最怕做的事情。冯兰唐的身体越长越沉,没走几步,屁股就赖下去。关键还不是他的屁股,冯兰店的手臂圈着母亲的脖子,但是走着走着,屁股赖下去,手臂也往下滑,只剩下两只手。紧紧扼住母亲的喉咙。不要说背他了,母亲呼吸都感到困难。母亲所有的力气都让儿子的手指绞掉了。母亲只好蹲下来,耸耸他的身子,托住他的屁股,让他重新搭好手臂,自己也好透口气。可是没走几步,冯兰唐的身子又沉下去,人也睡着了。
       妈呀,那时候,你怎么不把我摔到地上。
       我是摔过,母亲说,可是你的手绞着我,摔不下来。好不容易解开你,把你摔到草垛上,你还是睡着,横竖睡着,也不知道真的装的。我一气,摔了你就走,走了里把路,还不见你跟上,风大雨大,还夹着孩子的哭声,我以为是你,只得跑回来,你还是睡着,睡得好好的,你说你该不该死!
       我是想摔啊,母亲又说,可你生了病怎么摔,还有雨天雪天,往哪里摔呢?我要是一个人到家,你爹看不见你,打我一顿不算,还得我去找你!我这一世啊。母亲叹息道,也不晓得是在受你的罪,还是在受你爹的罪。
       实在背不动了,我就蹲下来,拍拍你的屁股,我问你,将来我老了,你会不会背我,你还记得你咋说的吗?
       咋说的?冯兰唐终于在三楼的转弯处,靠在扶手上。听母亲的话。
       嘿,母亲的声音突然小了,诡秘了:今儿下午,我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找你们家李芳。
       13李芳始终蒙在鼓里。李芳非常得意。是她献出一片孝心,让母亲开始了有意义的新生活。另一方面,母亲每天都要向儿子汇报她的工作。
       李芳化了浓妆。  李芳回来过,又匆匆走了。  李芳下楼时接电话。  李芳脸色不太好。
       李芳在卫生间摔跤了。
       李芳叠衣服的时候唱歌了。
       李芳还对着餐桌上的玻璃照镜子。
       李芳断了一截鞋跟儿。
       每天每天,母亲都能找到一些李芳的蛛丝马迹。
       母亲干得很带劲。似乎城里的生活给了她一个完美的工作。年轻十岁,母亲肯定能在私家侦探公司找到一份高薪职位。像她这样的一个老太婆,步履蹒跚,谁会在意,谁又想到她精于此道啊。可是儿子不领情。是的,母亲所发现的一切都是真的,冯兰唐都相信。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李芳背着他在做什么。照此推算,冯兰唐应该无动于衷,至少不放在心上。然而冯兰唐还是觉得闹心,非常闹心。看来李芳比他过得好,李芳很会调节自己。另外,有关李芳的任何一个细节都可以追问下去,比如那天她为什么化浓妆?她为什么在楼梯上打电话,不用床头座机?什么事情让她那么开心?可追问又有什么意义呢?李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可以打发他。李芳就是一声不吭,都能证明他是一个小人。
       这一切,又都是母亲的监控带来的。
       李芳那边也没闲着。有一天凌晨,李芳推醒冯兰唐。冯兰唐睁开眼睛又闭上了。李芳那么娇媚动人,看样子想做那件事。李芳很久没有这么主动了。冯兰唐第二天还得上早读,而李芳早九晚五,以逸待劳,做好了还可以睡个回笼觉。冯兰唐觉得这不公平。关键是冯兰唐觉得应该晾晾她,让她有点受挫感。在做爱这件事上,千万不能让女人占上风。女人一来劲,男人根本吃不消。保留做爱的权威,哪怕小偷小摸,这是冯兰唐夫妻生活的底线。
       李芳又推推冯兰唐,后者干脆背过身去,弯成勺状。现在,轮到李芳贴住他了。李芳说,母亲现在精神很好,但是好得还不够。完全可以让母亲好上加好。在李芳的躯体与声音的双重挤压之下,冯兰唐哼了哼,算是作出了反应,也给了李芳继续说下去的兴趣。李芳说,看来母亲和小区里的人很合得来,何不让她串串门呢?
       难道真如母亲所料,李芳心有所属?冯兰唐警觉起来,难道李芳让母亲出去遛遛,是为了引狼人室!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让她一个人溜达吗?
       我们可以在午饭后,去上班时,顺便把她带下楼去。李芳边说边把手伸过来。冯兰唐虽然没有翻过身去,还是让她挠得有些失控。他知道李芳是在软化他,所以故意流露出失控的样子。李芳说,我们可以把她带到居委会门诊部去,那里有的是老头老太。她要是呆不住,还可以与她谈得来的老人单独谈谈,总比我们陪她好得多。等我们下班,再带她上来。现在,李芳已经滑到下面,李芳柔情万种。李芳像一摊水。考虑到母亲可能没有办法对付防盗门,记性又不太好,钥匙就——说到这里,李芳忽然住口,呼应他动作起来。这真是有些不妙,好像在做一桩桃色交易。冯兰唐发现,自从母亲来了,他与李芳的关系微妙得瞬息万变。尽管他竭力控制局势,总还是大意失荆州,常常迁就李芳,向着人们说的那种“和谐”方向发展,而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一个人的一生有两个敌人,一半是自己,一半是和他结婚的那个人。所以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当然这话不能反过来讲,不能就此认为“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女人是不可分裂的,女人是天生的蜈蚣,蚯蚓,或者壁虎。冯兰唐悲伤地想到,要是母亲再这么呆下去,他很快就会成为一把废弃的弓了。
       整个下午都呆在小区,对母亲来说,意味着将要损失半个工作日。但和老人们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枯坐楼上好,何况儿子也同意这个建议。母亲几乎没有作任何抵抗就接受了。现在,这个家庭的三个人,午饭后休息片刻,就各自下楼,各有归属,各有任务。有了全方位的接触,母亲很快和小区里的人混熟了。母亲待人热情而随和,又不摆谱儿,碰到那些脾气古怪的,总能忍让和对付,很快又成了小区里最受欢迎的老太太。小区里的老人们个个南腔北调,但他们都听母亲的,
       有什么问题他们都喜欢和母亲说。他们渐渐离不开母亲了。居委会也动议聘请母亲,调解老人们和儿媳们的纠纷。想想母亲那张嘴就恶心,还有她那口齿不清慢慢吞吞的腔调,会让人背气。可是母亲在家家户户都大受欢迎。冯兰唐实在想不通母亲能有什么高招儿,也没有多少兴趣,他只是提醒母亲要注意身体。母亲来这里是休息的,不是干活儿的,也不是劳心劳肺的,闹出病来,只好重新让她呆在楼上了。冯兰唐觉得自己恐吓母亲,很像母亲当年恐吓他的样子。冯兰唐还说,小区里头人员复杂,别看大家见面一团和气,说不定转身就骂,甚至给你一黑枪子儿也不是不可能,特别是母亲给人家调解家事。会越调越闹事儿。
       冯兰唐说着母亲,突然对李芳说,居委会那帮老大妈也真是,她们怎么把这样大的事交给一个老太太,他们晓得家务事清官难断,又耗气力,怎么还让母亲冒险!
       李芳倒是风平浪静。心不在焉。李芳说,这有什么,母亲愿意,老人们也乐意。你以为真有什么大事呀,真有大事还能有这些老东西的活路吗,早就扫地出门了。
       “老东两”三个字,母亲肯定听不清。母亲也不一定注意到冯兰唐愕然的表情。李芳终于露出她那丑恶的嘴脸。抓到李芳的尾巴,冯兰唐很开心,也很心痛。他情愿李芳是一时口误。然而言为心声,像李芳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活呢?难道婚姻有如此大的杀伤力,让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凶横!都说生活在一起的男女,会越来越有夫妻相,难道李芳也沾染了我身上的恶?冯兰唐不敢想下去,脸上的愕然也一闪而逝,他可不喜欢乘人之危。对于李芳,他还得观察,他可不敢轻易定论。冯兰唐现在对李芳越来越有耐心了。
       “你是不是怕我误了正事儿!”母亲的话让冯兰唐啼笑皆非,又不能不佩服她的机灵。放心吧,儿子,我一直盯着呢,母亲说。母亲还引用戏文里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说明她人在楼下,心却在楼上。母亲说,别看她老糊涂了,可有一点她不会糊涂,那就是家用的摆放,大到一把椅子,小到一只杯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李芳真要是回来过,她一定不会弄错的。放心吧,儿子,母亲拍拍胸脯,有我在,跑不了你媳妇的。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吗,你打小就懦弱,一有事就生闷气,你只会生闷气,从来不会犯横,也不会想办法,我不管你,你能斗得过媳妇吗?
       母亲的话并没有让冯兰唐放心,他感到的是恐惧,还有些为李芳担心。从前,冯兰唐希望李芳闹出一点事。李芳有了一点事,冯兰唐至少有两种选择。冯兰唐可以选择折磨她打击她,也可以选择放弃她赶走她,可是母亲在场,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而且他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是这样看他的。在母亲眼里,他什么也不是。母亲就差说他是个废物了。他有什么资格嫌恶母亲呢?母亲不嫌他就不错了。那么,李芳是不是也如此看他呢?
       母亲当然想不到这些,母亲正在为她给这个家庭所做的贡献而自鸣得意呢。几十年来。冯兰唐很少见到母亲如此兴致勃勃,冯兰唐也从没像现在这样难以忍受兴致勃勃的母亲。母亲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这一年里。小区一共老了四个老人,三男一女,另外还死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是车祸,女的失踪了。听大伙儿说,这个女人经常醉酒,经常失踪,不过这次失踪好像真的没戏了。这样一算。小区一年死了六个,但是也生了五个,三男二女。有一个丫头,六个月就会唱歌,八个月就开始说话了。
       搬进小区三年,除了每天必经的那条水泥路和路边的水杉树,冯兰唐一无所知。小区里有什么事,一般也是李芳出面。冯兰唐懒得和他们打交道,也因此他们家的门楣上从来没有贴过“五好家庭”。现在,母亲说起这件事,冯兰唐暗叫惊奇,母亲真是神了,他也打起精神竖起耳朵。母亲继续说,三号楼住着一个疯女人,经常脱光衣服站在阳台上,有时候还光着身子,拦在人行道上。五号楼有个杀人犯,刚刚期满,不过杀人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小子,杀了人就直奔派出所,你说他杀了人干吗不跑呢?不等儿子回答,母亲又小了声,你知道咱们楼下住人了吗?
       没有。冯兰唐想也没想。母亲既然这么问,那肯定是没住。
       可我发现楼下的房子,上午总是人来人往。母亲的声音小得可怜:我听见里面闹腾,有女的叫,有男的吼,我一直没有看见人影。
       冯兰唐摆摆手说,不一定是楼下,也许是楼下对门呢。冯兰唐还想到自己和李芳的闹腾。母亲能听到楼下的闹腾,怎么就听不到他们闹腾呢?就算因为母亲,看来也得和李芳好好谈谈了。要说他和李芳,该谈的方方面面也太多了,早就该好好谈谈,最好是列一个谈话提纲,否则会漫无边际,有始无终。
       母亲一直看着冯兰唐身后的墙,那里挂着一幅著名油画的仿制品,不会超过八元钱。教师节,一个女学生送的。母亲眼前一亮,儿啊.你知道咱对门住着谁吗?对门那个光棍儿,我盯他不只一天了,我看他盯李芳也不只一天了。
       14现在,冯兰唐已经适应和两个女人的生活了。这让他经常想到童年时代,又觉得有点怪怪的。和两个女人,一个老女人,一个年轻女人。冯兰唐常常忘记那个老女人是她母亲。童年时代的母亲并非这个样子。他必须和她生活在一起,重新认识母亲,重新建立起那种母与子的联系。冯兰唐还常常把李芳当作他的姐姐,而忽略这个年轻女人比他年轻,还是他妻子。不仅如此,冯兰唐也搞不清,在她们面前,他为什么越来越表现得专横了。无论对李芳,还是对母亲,表现得都很专横。李芳倒好对付,自从母亲来了,李芳几乎不和冯兰唐啰嗦。他说什么,她都听,当然做不做是另一回事了。母亲开始不得要领,也可能听不明白,总要和儿子玩一些太极推手。可是冯兰唐毫不让步。几个回合下来,母亲也就不再坚持。尽管只是一些细枝末节,冯兰唐还是感到脾气暴躁多了。但是两个女人适应他的专横与暴躁,比起他适应她们还快还强。有时候,他几乎是在大喊大叫,她们也只是嘀咕一声,没有意见。那神情当中,好像对于他的突然改变还有一些惊喜。她们现在什么事都问他,由他做主。要是他决定了,就不再更改,要是他不吭声,事情就搁到一边,仿佛遭到他的否定。有时候,冯兰唐会反问她们怎么想的,“没有哇,就这样挺好哇”,她们互相打着哈哈,让冯兰唐气打不到一处来。不顺心的时候,冯兰唐向母亲发脾气为多,他指责母亲就像指责一个保姆,他呵叱母亲就像呵叱一个奴仆。母亲假装和他絮叨几句,那神情却是很满意他的表现,甚至有些为有这样一个儿子骄傲。他觉得在两个女人面前,他的统治力既至高无上,又异常虚妄,虚妄得仿佛在梦中穿了龙袍坐了龙椅。
       但他还是吃惊,吃惊自己肆无忌惮,吃惊李芳言听计从,吃惊母亲恬退隐忍。和母亲相比,这种异常虚妄的统治力根本算不了什么,母亲的洞察力那才叫深邃呢。母亲竟然能够发现对门男人一直盯着李芳。事实上,冯兰唐也一直盯着对门男人。这一点母亲有没有发现呢?自从母亲来了,冯兰唐就
       没有到对面串门。冯兰唐以前就很少到对面串门,但至少还串门儿。虽然串门,却不知晓这个男人的来历。对门男人总是一个人在家。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家里。有时候,又能消失几天。冯兰唐不知晓他有没有妻子孩子,也不知晓他的工作。事实上。冯兰唐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兴趣,冯兰唐感兴趣的是这个男人对李芳有无兴趣。——旦确认了对门男人对李芳有兴趣,冯兰唐并不知晓自己会怎么办。但对门男人对李芳有无兴趣必须尽快确认,否则他盯着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发现问题,往往比解决问题更重要。”每每和对门男人坐在一起,冯兰店就会体味到爱因斯坦的伟大。每每和对门男人坐在一起,他们就仿佛两个超级大国的元首,坐论天下,同时喝着啤酒。什么时候去对门男人那里,都是喝啤酒。冯兰唐的酒量是很有限的,但是在对门男人那里,他会放廾了喝。往醉里喝。不喝又能干什么呢。喝酒能掩盖他们之间的冷场,也能掩盖冯兰唐的迫切心情。两个男人其实都是闷葫芦,咕噜咕噜喝酒,砰地开瓶,还有酒花溢过杯沿流淌,还有自己舒服对方恶心的打嗝。这一切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而惬意,他们似乎看见时光流淌在酒瓶子上,还有他们逐渐模糊的脸上,晶莹透亮。
       冯兰唐也邀请过对门男人,有点诱敌深入的味道。男人很礼貌地拒绝了。这样,冯兰唐少之又少的串门就固定在对方家里。“你都不急,我还急什么。”时间一长。冯兰唐反而安静下来。再怎么说,冯兰唐都懂得欲速不达的道理,但不等于他放弃了观察和试探,只是更为隐秘,长此以往,还带上一种人性化的色彩。
       有时候,他们正说到妙处,喝到好处,李芳突然敲门,让他回去接电话。冯兰唐就回去接电话,同时把李芳拉进去,用他的杯子,陪对门男人喝,好像他是对门的主人。有一次,冯兰唐实在不愿意动,李芳已经催了两次,冯兰唐就叫李芳回去,告诉人家把电话打到对门男人家。李芳去了没多久,回来问对门的电话。对门男人说,他们家里没电话。不错,冯兰唐从来没有听到对门电话响。冯兰唐只好回去接了。李芳刚刚沾湿嘴唇,冯兰唐过来了。冯兰唐说,学校来电话,让他去一趟。冯兰唐说,学生宿舍失窃,政教处让他去协助班主任破案。冯兰唐解释说,学校这么器重他,并不是他真有什么破案的能耐,而是觉得他和学生关系不错,他去了,应该能从学生嘴里,套到一些东西。
       “李芳,我去了,”冯兰唐大大咧咧地说,“我兄弟就交给你了。”
       那天晚上,冯兰唐一点半钟才回。李芳已经躺在床上。但李芳没有睡。冯兰唐瞌睡得很,澡也不想洗了。他迷迷糊糊上了床,迷迷糊糊挨近干净的、香喷喷的李芳。两个人依旧偷偷摸摸,进去出来,出来进去,感觉真的很好,甚至有了说话的欲望。他们听到城郊的鸡鸣。时候不早了,他们说话的欲望就化作一串串“唔,唔,唔晤”的叹词,他们之间好好谈谈的事也就一拖再拖下来。
       但是冯兰唐一直潜伏着这个意识。谈肯定是要谈的,夫妻两个人,结婚这么多年了,怎么说也得谈一谈啊。不能光吵,好好谈谈,只是不到火候。或者说冯兰唐一直在寻找火候。是做那事之前谈呢,还是事后,还是平时谈。平时谈有些突兀。做那事之前谈,谈得不好会破坏气氛,事后谈,又觉得嘴软腿软,正经不起来。冯兰唐惊奇地发现,要想和李芳好好谈一谈其实是很难的,难以启齿,难于上青天。
       这个时候,就显出李芳的聪明了。冯兰唐没有想到,李芳会找他谈。李芳也有和他好好谈谈的愿望。李芳抢先一步,又显得那么大方,自然。李芳的聪明之处在于,始终没有谈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是啊,两个人之间能有什么事呢,至少李芳没有发现。李芳感到活得挺好,他又怎么能够无事生非呢。
       李芳谈话的中心内容还是他的母亲,她的婆婆。事后想来,李芳是步步为营的。李芳不像冯兰唐,突发奇想杂然无章。李芳这样的女人顶适合做会计师,审计师,公证员和老婆。李芳和所有的已婚女人一样自以为是,她知道婆婆疼爱丈夫,她也知道丈夫非常孝顺.她一样不能落后,要想这样一个家能持久下去,她就得努力调节他们母与子的关系,所以李芳先是把婆婆接过来,再就是陪婆婆散步,后来又给婆婆放风,让婆婆自个儿玩去。
       现在,李芳说,看来母亲气色不错,我们能不能更进一步呢?
       冯兰唐赶紧问,还更进一步呀,更进一步是啥?
       李芳说,给你妈再找个老伴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