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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疼
作者:张 楚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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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清晨是从一只蟋蟀开始的:杨玉英盘腿坐在床头剪指甲时,蟋蟀就叫了。开始还若隐若现,慢慢就刺耳起来,每叫一声,杨玉英左眼就跳一下。它叫得越来越欢,杨玉英的眼皮也跳得越来越快。杨玉英嘟囔着骂了两句,光脚翘屁股倒腾床下的易拉罐,蟋蟀便哑了,杨玉英上了床继续剪指甲。然而让她担心的事再次发生,那就是蟋蟀又叫上了,她的眼皮又跳个不停。她扭头对马可说:“几点了,你还傻睡?冬眠哪?”说完她扔了指甲刀望着窗外。窗外有棵树,树上栖着只乌鸦,杨玉英就望着那只油光水滑的乌鸦发愣。
       “我困,最近老睡不踏实。”马可边说边从被窝探出手,一把攥住了杨玉英的柔软光滑的脚踝……
       这是半年来他们唯一的一次清晨做爱。以前不这样,以前的清晨和以前的夜晚没什么本质区别,其实对马可而言,他更喜欢清晨做点什么。那时街上闹起来了,卖鲜奶的郊农扯着破锣嗓子吆喝,拉丁舞爱好者在时代广场上放音乐……听着机器和人制造出的杂音,他总是膨胀得近乎爆炸。那次邻家的斑点狗吼了一早晨,马可在床上随着那条狗发情的叫声,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要着杨玉英。事后她会搂着他抽噎,抽噎只是象征性道歉罢了。像她常叹息的那样,她是个不会哭的女人。倘若她没撒谎,倘若她三十岁之前确实没哭过,那么,至少在他们同居的两年中,她真的没掉过一滴眼泪。杨玉英解释说她的泪腺有问题,作为一个女人这是一个小小的缺憾。杨玉英有时戏谑着说,也许到我死的那天,我还是能哭出来的,人也只有见了棺材才落泪。
       这天早晨,马可煎的鸡蛋熬的绿豆粥。打鸡蛋时马可发觉其中两枚很脏,就用碱水泡了泡,泡了半天鸡粪也没掉,便从厨房寻了把菜刀。杨玉英正洗脸,对他动甚是诧异,她小声地询问你干吗啊?马可没搭理她,菜刀在缸沿上磨了几磨,便顾自用刀削蛋皮。杨玉英脸也不洗了,拽了把椅子坐下看他削蛋皮。马可反而就不削了,将蛋打了,筷子搅得丁当生响。一时他忘了放葱花,杨玉英顺手切了两段葱白扔锅里。等把鸡蛋煎好,他们才发觉绿豆粥已经糊锅,滚烫的气流弄得屋子里烟熏火燎。杨玉英咳嗽着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能有什么心事?马可说,”“我不说是一具行尸走肉吗?”
       杨玉英说:“你还生气哪?”
       马可没说什么,闷心吃饭。杨玉英就说:“你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总之你死了这条心。”马可抬头扫她两眼,杨玉英就说,“看什么看?你别觉着我心虚。是你自己心虚。”
       马可没和她吵。他不喜欢吵架。在马可印象中,小时候,每当全家人正襟危坐吃饭的时候,也就是战争开始的时候。他母亲是个胖子,他父亲是个胖子,他哥跟他姐也都是个胖子。或许应该这么说,他们家除了马可是个瘦子,全都是面色红润唇须蓬勃体积庞大的庄稼人。和这些喝凉都长膘的人吃饭,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让自己变成哑巴。他们为谁先盛饭吵,为谁多夹片瘦肉吵,为谁不小心放屁吵,为谁饭后拌猪食吵……对于食物的热未阻止他们对吵架的热爱。九一年的冬天,母亲在饭桌上被父亲掌了嘴巴喝敌敌畏死了。父母并在母的过丝毫歉疚,他很快娶了比他大四岁的寡妇。年迈的寡妇蔫萝卜辣心,餐桌上的战争仍如火如茶。从那时起马可便认为,饭桌就是吵架的场所,为了填饱肚子,生些不必要的气,死些很重要的人,是合乎情理的,有人情味的。也就是说,为了享受,在享受面时遭罪,是多么天经地义。
       “你不说话在我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杨玉英说,“你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以为钱那么好赚?你以为我攒的钱专门供你打水漂玩?去年你倒腾棉花赔了三万,我说过什么吗?我心疼了吗?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我觉得你是聪明人,该吃一堑长一智,黄老板那茬你就省省心吧。人家是多少年的咸菜疙瘩啊,你这才在酱缸里腌了几天?”
       杨玉英平时吃饭慢,她牙齿不好,咀嚼食物时总是忧心忡忡,这种忧心忡忡影响了她正常的进食速度。但这天杨玉英很快就吃完了。吃完后她开始化妆。
       马可问:“你今天不是休班吗?”
       “你前天说的啊。你说今天休息。你说你今天在家洗衣服。”
       “哦?”杨玉英转过身,有些孤疑地看他两眼,“也许前天我说过,可我改主意了。你知道忙得跟屎壳郎似的,粪球再臭我也得推吧?”
       马可知道杨玉英忙,自从他失业后她就更忙。以前她跑过保险,直销过安利,还卖过一种治疗腰间盘突出的“紫薇星治疗仪”……好像能推销的东西她都肯做,而且业绩比一般人还好。最近她又开始推销一种鱼肝油,据说这种鱼肝油包含了人体所需要的所有维生素,味道鲜美。为了让马可变得魁梧健壮,让他更像个男人,杨玉英曾逼他吃过那种鱼肝油。当然,这些鱼肝油尽管昂贵,效果还不错,一个夏天下来,马可腰上的赘肉果真肥了一圈。
       “好好休息休息吧。你这么累……你累了我心疼。”马可搂住杨玉英的脖子。他没做别的举动,他只是搂住了杨玉英的脖子,杨玉英的脖子比啤酒易拉罐粗不了多少。
       杨玉英挣开马可的胳膊,迅速地从坤包里拽出十元钱,甩甩压在了碗底。马可又去搂她脖子,她再次挣脱开,站起来亲亲他。她舌头沾着鸡蛋黄的咸味,熟练地在他口腔里兜了两圈,在舔到马可那颗臼齿时停下来,摸摸他耳垂:“没事别出去瞎跑。听话。”推开门时,杨玉英对愣愣地站在那里的马可说,“穿上衣服,别着凉。小心痔疮又犯了。”
       马可嗯了声,确认杨玉英离开后,开始给索亚男、老麦他们挨个打手机。还是没人接。也许这些无业游民和他一样,正在做美梦或刚从美梦中苏醒过来。他们没来。他们没来也没什么。马可没生气,不但没生气,反而有些隐约的轻松。锁门时他抬起块煤糊朝树上的那只乌鸦扔过去,乌鸦优雅地抖动黑羽,嘎嘎着自他头顶上飞了。马可只觉眼皮一凉,用手抹了抹,却是一泡鸟粪。大早晨的被鸟粪击中,不得不说这是个有点让人沮丧的早晨。
       索亚男住在红旗大街鹌鹑巷一0五栋二单元二0四室。
       马可气喘吁吁地按门铃,按了半天也没人开,索性咚咚着狠踹起来。马可猜得没错,这个腰里终日揣着把弹簧刀的男人还在睡觉。索亚男是那种白天睡觉晚上做事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索亚男给马可的印象是,他就是一只昼伏夜出的黄鼠狼:白天用来做梦,晚上用来偷鸡摸狗。其实晚上他也做不了什么正事,除了喝酒和蹦迪,他好像没什么擅长的。当然.他喝酒很牛,他梭鱼苗那么瘦,喝起啤酒来却像条哺乳期的鲸鱼。有回蝎子请他喝百威,他一气喝了十五瓶。喝完十五瓶啤酒后他做了俩姑娘,做完了俩姑娘后他又喝了十五瓶。其实这也算不得牛逼,索亚男最牛逼的地方在于,他即便喝了三十瓶啤酒也不挪窝。这就很恐怖了。马可觉得索亚男简直不是人,或者说索亚男是人,他只是长了一只巨大无比、随时盛满了自来水、麦芽糖和酒精的尿脬。
       很显然,这个大尿脬男人忘了答应过马可的事。马可有些不满地说,他从早上八点四十就等他们,傻老婆等汉子似的一直等到九点半。为了延续时间,他不得不跟杨玉英做了一次,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能如期到达,结果杨玉英就去上班了,他说他没料到他们会放他的鸽子。索亚男没搭理他,起身人厕,回来后蹲在那把破椅子上,边撕扯
       着椅垫里的碎棉花,边盯着电视里正从鞍马上腾空而起的霍尔金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哥该出来了。你知道吗?”
       马可没说啥,他知道索亚男下一句想说什么。这句话索亚男已经说过多次,和马可说过,和蓬蓬说过,和老麦说过,和刘敬明说过,除了没告诉他躺在骨灰盒里的母亲,他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身边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索亚男他哥蹲了五年了。进宫之前他是索城东西南北十八条大街里最狠的大哥,他之所有狠是有来历的。他自小跟一位“力功派”的掌门人学武术,九七年还获得过索城轻量级散打冠军,他曾一拳就把太原街老大“金马蜂”的肝和脾打破了。五年前,这位轻量级散打冠军从云南贩了点海洛因,后来犯了事进了宫,据说快出来了,所以索亚男的下半句话应该就是:“操他妈的,我的好日子就要快来了。”
       索亚男在索城一所民办大学渎书,也不知道读到大几了,仿佛渎了几年还没毕业,也许已经毕业了还在那里读,反正他也没什么事。马可已经忘了何时认识的索亚男,也许认识几年了,也许刚认识几个月。索亚男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面孔模糊,每个人看到他,都能在他身上拼凑出熟人的影子,每个人似乎都见过他,都跟他打过交道,都是他哥们儿。马可这次找索亚男,无非是杨玉英没见过他。马可多数朋友杨玉英都会过,那些人都知道他和杨玉工,在的那栏事儿,他找他们来帮忙非但没可能,反而极有可能被他们劝阴,他们肯定会劝他放弃这件事,然后谴责他是条黑心狼。找索亚男就不同,索亚男是畜生。畜生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而且会干得非常无耻非常漂亮。
       “你借我二百块钱吧,”索亚男褪掉内裤懒懒地说,“我得性病了。”
       马可愣了一下,他象征性地拍了拍衣兜:“我现在身上就十二块钱。杨玉英每天就给我十块,才十块……还不够买包香烟。”他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她真老了,男人越穷越喜欢吃,女人越老越喜欢钱。”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索亚男知道他说的实话,但他觉得很有必要让马可明白得性病是件多危险的事:“我操你妈的,我真得性病了!你给我二百块钱吧,你不给我钱,我他妈怎么治病呢!我的病要是治不好,”他有些忧伤地盯着马可,“我还怎么找姑娘啊?你说呢?”
       马可只好很郑重地观察了他的裆部,马可并不清楚索亚男是否真的染上了性病。不过像索亚男这种人,得什么病都正常。马可探着脖子问:“疼吗?”索亚男嗯了声说:“不疼,就是有点痒,不过慢慢就疼了,”索亚男声音有点颤,“我就不是个男人了。”
       马可只好再次点头,承认他说的话很实在,并没有离谱之处。一个男人要是没有一杆好枪是不可能幸福的。马可拍拍索亚男肩膀,点支烟递给他,话锋一转,再次质问他为何失约。
       索亚男问去你们家干吗?马可这才相信,这家伙确实把正事忘了,不但忘了,还忘得这么底。于是马可提示他前天喝酒时提到的“那件事”,为了将提示变得直截了当,他提到那天喝酒的“天上人间”酒吧,提到一起喝酒的人;他还提到,为了避免他们麻烦,他事先给了他六双丝袜、两条亚麻绳子和一条新毛巾。提到袜子时马可有点心疼,为了保证袜质量,他买的“浪莎”牌,这牌子贼贵,花了他一百二十块钱。贵是贵了点,想想做什么事情都有代价,马可觉得心理上还是可以接受的。
       提到丝袜时,索亚男“哦”了一声说,原来那些丝袜是你给我的?马可说是啊。索亚男说你他妈的病啊,送我丝袜做什么,我又不是女人!马可说我是有病,我就是送你丝袜了,你不会把丝袜弄丢了吧?
       索亚男说:“丝袜没丢,不过也不在我这里了,我把它送人了。”
       “你送给谁了?”马可道,“不会送给张美丽了吧?”
       索亚男笑了。他说昨天在床上发现了那堆袜子,商标上的美女大腿让他心动,就把张美丽招呼过来了。张美丽是他女朋友。他们在床上折腾完,他就把那些袜子顺手送给了张美丽。张美丽当时就穿了一双,穿了新袜子的张美丽很开心,他们就在床上又折腾了一回。
       提到张美丽时,索亚男似乎想起马可说的那件事:“脉掐准没?别等着白忙活一回。你知道我很忙的。要不是你的事我才懒得来,这只倒霉的俄罗斯天鹅好像从电视里哀怨地凝视着他们。索亚男就说,“连霍尔金娜都能从高低杠上掉下来,你这档子事也不包准就成。”
       马可斩钉截铁地说:“杨玉英有钱。你也知道她以前做什么的,何况做了那些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说过,等明年开春了,在北京街租套房子,开个美容院。你况,她手里没个十来万她敢说这话吗?”
       索亚男说:“有这么个好老婆,还瞎折腾什么?”
       马可说:“她不是我老婆,就算是我老婆,那钱也是她的,不是我的;昨天晚上我又跟她借。她说……”
       “说什么?”
       “她说,男人要是靠得住,老母猪都能爬上树。”
       索亚男把烟掐了,套上夹克对马可说:“走吧。我们去找蓬蓬。”
       蓬蓬从写字楼出来后,径自跟马可他们去了家酒吧。蓬蓬一直没吭声,只是很优雅地啜啤酒,他没说话表明他还记得应过马可的事。说白了,其实马可和蓬蓬关系不深,蓬蓬是马可通过索亚男认识的,他和索亚男是发小。马可记得他和蓬蓬喝过几次酒,有一次他们合伙去找小姐,但蓬蓬拒绝了。这样做挺无聊的,至少马可是这样认为的——蓬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他甚至连个姑娘都不敢找,马可很纳闷为什么他跟他们混。跟他们混能有什么鸟出息?不过那天马可也没让呆在一边的蓬蓬闲着,他从背包里找出随身听,让蓬蓬录一下他和小姐做爱的声音。对于这个看起来明显是侮辱的行为莲蓬没有拒绝,这才是最让马可吃惊的地方:看来蓬蓬不喜欢碰脏的东西,但是并不反对观察那些脏的东西。是的,脏的东西,马可必须承认,有些事情本质上就是脏的,无论用怎样的丝绸或甜言蜜语包裹住它,它还是脏的。
       就像这次邀请莲蓬一起做的事情,马可认为,本质上也是脏的。不过马可记得那天晚上听了马可的计划后,蓬蓬一点没吃惊。马可知道蓬蓬没喝多,蓬蓬这样的优雅白领一辈子都不会喝多。在叙述计划的过程中,马可一直留意他们每个人表情的变化。说实话,当着那么多人说出所谓的计划,马可并不放心,他觉得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不是越多越好。对于刘敬明马可还是挺放心的,刘敬明有些智障,你让他做什么事,他从来不拒绝,不是他实在,而是他不会拒绝。你只要给他买一个廉价的、毛茸茸的、米黄色动物玩具,你就是让他在大街上裸奔他都乐意。在他的世界里,最珍贵的就是玩具。他的玩具已经把他们家变成了一个玩具超市,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家的厕所、厨房、车库,游泳池,网球场,包括他老爸的公司里,堆砌的将全是玩具。那些米黄色的玩具会把他们家变成一粒硕大的鸡屎,就像马可小时候养的小鸡拉出的一泡没有消化好、仍搀杂着谷物和石子的鸡屎。
       “你真想好了?”莲蓬终于开口,“你要是后悔了怎么办?说实话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想好了。”马可说。其实马可想说的是,他不单是想好了,而是每个细节他都想好了。马可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心细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心里有谱。他在一个破笔记本上记录了诸多方案,每个方案及相关道具都被他推敲得完美无瑕,
       
       单说道具吧,譬如绳子,必须使用那种韧性和弹性很好的麻绳,纤维绳是万万不能用的,纤维绳绑起来会勒得又紧又疼,索亚男他妈上吊的时候不就是用的纤维绳吗?另外索亚男他们还必须能够熟练使用绳子,以保证真正捆绑的时候轻车熟路。譬如毛巾,必须准备一条干净的、柔软的、没有任何异味的纯棉毛巾,不是两条,是一条,到时候必须留着一张自由的嘴巴用来讲条件。还有就是丝袜,想列丝袜时马可有些焦灼。他没想到索亚男把丝袜送给了张美丽。还好,这些都是容易解决的问题,现在唯一拿不准的,就是蓬蓬老麦他们的态度,他们曾经口头上答应过他,可今天早晨一个都没露面,电话也没打,这说明板上的钉了还没真正钉好。人不就是一种变来变去的动物吗?何况这种动物有时候吃荤,有时候吃素。
       “宁动千湖水,不动道士心。”蓬蓬眯着他细长的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大而漏神,眯起来的时候瞳孔和白眼仁都消失了,只是一条镶嵌着黑粗睫毛的肉缝。
       “我不是道士,”马可想了想说,“我是个穷光蛋。”
       看来蓬蓬的态度尚的游移之中。说实话马可不明白索亚男干吗要找蓬蓬,他这样的有钱人会为了哥们儿做这种事吗?他完全可以叫上蝎子或者米老鼠。蝎子做事干净利索,米老鼠做事心黑手辣。如果叫上他们干这件事情,无疑是上了又保险。
       “你什么星座?”蓬蓬伸了个懒腰后,从背包里掏出本装帧精美的《星相指南》。
       “我不信这个。”
       “你什么星座。”
       “这很重要,我想占卜一下你今天的运气。这东西很准,上个月我到白云飞机场接我姐,书上说那天不宜迎客,结果那天机场一带果真堵车,等了几个小时呢。”
       “我不信这个,一点都不信。”马可说。马可没心思听他分析这些污七糟的星相。他现在就想蓬蓬能一锤子定音:去还是不去。他突然想起了某部黑白电影里的一句台词,那个好像患了精神分裂症的王子在黑夜里哀伤地自我质问:生存还是灭亡?生存还是灭亡?为何突然想到如此深奥的问题?马可不是擅长思考的人,他擅长行动,而且他运气一直不错。
       “你听好了。你今天的爱情指数是百分之六十二,工作指数是百分之五十七……财运指数是百分之五十二,嗯,不是很高,幸运色是白运。哦,你今天恰巧穿了件白毛衣。”蓬蓬瞥了马可一眼,“如果你目前没有恋人,这几天可能会寻求与他人发生肉体上的关系;若你已经有伴侣,那么双方将能够在性关系;若你已经有伴侣,那么双方将能够在性关系中互相给予并最终获得满足。娱乐和玩笑是这几天的两大主题,和众人在一起会让你玩得更尽兴,因此一切聚会都能顺利进行。”
       “念完了吗?”马可斟酌着问,“你是不是害怕了?”
       蓬蓬笑了。蓬医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游戏吗?”
       马可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马可,”蓬蓬说,“我最喜欢六合彩。我为什么喜欢六合彩呢?”
       马可只好说:“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马可,因为它最刺激最没规矩,最让人意想不到。”“蓬蓬对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放唇下吹了吹,他的动作非常柔和,“你知道除了赌博我还喜欢什么吗?”
       马可只好承认:“我不怎么不了解你。”
       “我不光喜欢财,我还喜欢做点没做过的事。做过的事还有什么好重复的?蓬蓬说,”“小时候住我姥姥家。她家在农村,家里有头毛驴。秋收后,我姥姥都会给毛驴戴上个黑眼罩,吆喝着它绕着碾盘碾玉米、高粱、大豆,一圈又一圈,一天又一天……长大了我就想,戴着眼罩的懒驴哪怕绕着碾盘转上一辈子,蹄子底下不还是那点土吗?”马可点点头,蓬蓬将戒指戴上,说,“本来这个礼拜,我和女朋友约好去海南玩的,飞机票都订好了。我最喜欢在海底下潜水捞龙虾。”蓬蓬做个深呼吸,“大海多美啊!我们本来还打算去云南登山小组登的就是玉龙山,结果在那里遇难了。”蓬蓬啜了口啤酒,“我把我的假期都推了,把飞机票都退掉了,把我女友都得罪了。你说,我害怕呢,还是不害怕?”马可装出一副尴尬的笑容望着蓬蓬,蓬蓬把书扔一边,“那就说点正事。我一直觉得你说的那个黄先生非常可疑。你辛辛苦苦人你老婆那儿揩点油水,万一再掉别人油瓶里,是不是”会特委屈?”
       马可言简意赅地对蓬蓬的牺牲表示了感谢,然后说:“黄先生是不是好人不重要,我也不是什么好鸟,你看我像只好鸟吗?”马可朝蓬蓬做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我不会上当受骗,黄先生是我一位远方表哥,他有的是钱,他不会吞掉我这笔小钱。”为了证明黄先生的品格,马可继续说,“黄先生是真有钱。现在社会上一些人是假有钱,是假处女,不是真处女,黄先生不是假处女,是真处女,是真有钱,我忘了跟你说,”马可希望能用事实证明他所言非虚,“你信么?他上班开着敞篷的奔驰600SL跑车,600SL跑车啊!遇到重要的商务活动,他坐房车,参加PARTY呢,他就开辆宝马Z8,外出休闲了,他就换一辆宝马X5大吉普……”
       蓬蓬说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蓬蓬说他不明白,马可想投资的那点小钱,在黄先生眼里不就是九牛一毛吗?烂泥塘里的一尾小虾怎么能人了龙王的法眼呢?
       “我们是亲戚,”马可说,“我们是五服内的亲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现在已经在天上了,他现在也想让我升天。我升天了,你们能不升天吗?难道你们不想升天吗?”
       蓬蓬的白衬衣在暗影流动的酒吧显得特别亮,这和他幽暗的眼神一点都不匹配。在应允马可之前蓬蓬付了账,然后他说还有点正经事要办。“我得先去医院看我儿子,他想吃烤乳鸽,我在饭店预定了两只。”他跟马可握握手,“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打我手机好了,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马可说:“就今天晚上吧。”他握住蓬蓬的手,“不见不散。”
       “杨玉英对你好吗?”索亚男问。
       “好。”
       “杨玉英给你洗袜子吗?”索亚男问。
       “洗。什么都洗。”
       “杨玉英床上功夫怎么样?”索亚男问。
       “肯定比张美丽强多了。”
       “杨玉英要是知道你这么搞,会不会把你踹了?”索亚男问。
       马可半天才说:“她怪不上我。她逼的。”她——逼——的。他终于把这三个字说出来了。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可他现在必须昧着良心说话。只有昧着良心说话才能让他心里舒坦一些。实际情况是,杨玉英从没逼过他,从来都只是他逼杨玉英。当年马可提出同居,杨玉英起初不同意。那时马可在一家饭店打下手。天天切青菜刮鱼鳞剁肉馅,住在潮湿的地下室里,正经手艺学不到,还弄了身关节炎。马可便对杨玉英说,他如果再住地下室,他可能就腐烂了。杨玉英这才松口,说你别在那儿干了,我们一起住。马可就辞了那差事。跟杨玉英同居了,杨玉英也金盆洗手。去年马可的一位远房舅舅从银川联系马可,让他往那边拉几车棉花,几趟下来能赚万八千,马可就跟杨玉英要钱。杨玉英说成本太高,还是做点小买卖吧。马可就说你要是不给我钱,我们就分手吧!结果杨玉英给了他三万。跑了几趟银川,人是见了,酒是喝了,货是卸了,钱却没到手,赶再跑银川催款,连远房舅舅都没了踪影……马可想,他只要逼杨玉英,杨玉英就会听他的,杨玉英是疼他的。可这一次却不同。无论他如何
       逼她,她就是不妥协。她是较上劲了。
       “我们先去买袜子吧,”马可说,“别到时手忙脚乱忘了。”索亚男觉得马可说得很有道理。两人就凑钱。马町身上有十二块钱,索亚男身上有二十五块钱。马可说服了索亚男,暂时先不要考虑治性病的事,应该以大局为重,将二十五块钱借给他,有了这二十五块钱,就能买四双丝袜,如果买质量差点的,能买六双,不过最好买贵的,便宜没好货,好点的丝袜罩头上,隐蔽性就提高了,也不会让臫的眼睛难受。而丝袜质量稍差,对方就可能会透过疏的袜眼看到他们的鼻子眼睛,这样会让形势变得具有危险性,非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你借给我二十五,事情办成了,我还你一百。”马可安慰索亚男说。“你的性病早治一天晚治一天没什么关系,不就是有点痒吗?用手抓抓就行了。不就是有点疼吗?抹点碘酒就行了。我在饭店打工那会儿,有个姓刘的面点师,老婆在太原,耐不住了就找小姐,就拿和面的大手往裤裆里抓,抓着抓着就抓好了。”
       索亚男没笑。马可倒希望他笑一笑。这个时候保持良好的心态相当重要。可索亚男不但没笑,连声都没吭。公共汽上这么人,马可唠叨的声音听上去也不清楚。马可想现在通知刘敬明呢还是待会再通知?刘敬明如果不出来,一般都在家里搂着玩具看电视。他们家电视非常大,像电影屏幕那么大,刘敬明最喜欢看日本动画片,日本动画片里最喜欢的就是《蜡笑小新》,那个日本小色鬼可能比刘敬明还聪明。事成后,他可以给刘明买个木偶蜡笑小新。刘敬明一定喜欢。可干吗非拽上刘敬明?马可对自己的打算不是很明白。按照索亚男的意思,拉上蓬蓬和老麦就十拿九稳了。那么原因应在马可这边,那就是,这件事让刘敬明搀和一下,就会由一出恐怖片变成一部喜剧片。应该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
       那么老麦呢,老麦今天早晨没来只有两种原因,一是忘了,二是没忘。要是没忘的话,那么极有可能挂在网上。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老麦更迷恋网络的男人了。这个三十岁的单身男人下岗前是家水泥厂工人,下岗后靠他母亲那点退休金活着,成了一只骨灰级网虫。马可答应过老麦事成后给他五百块钱。这可记得老麦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马可记得老麦当场就答应了。在老麦看来,教育一个愚蠢的女人,跟在网络游戏上教育那些莱鸟一样轻而易举。在马可眼中,这个游戏高手沉稳且富于心计,他有能力解决任何棘手问题,包括在这次行动中遇到的意外情况。也就是说,邀请老麦参与这件事,会让整个事件变得更为保险,老麦能控制住整个局面。他打老麦的手机,但又是关机。
       马可和索亚男坐着公共汽车去新区的批发市场买丝袜,这个批发市场规模不大不小。批发商一般都是城乡结合部的农民和市里的下岗职工,商品杂,除了小百货、粮油、花卉、观赏鱼,还有劣质香水、洗发水、纽扣、避孕药具、假发、皮革制品。总之从这里你可以用批发介买到你需要的任何零散物品。马可就从这里给杨玉英买过几瓶香水。
       马可挑到合适的丝袜,不是袜子的问题,而是钱的问题。
       “你的钱的假的。”那个卖丝袜的女人把钱扔给他们,端起一个粗糙的大海碗吃米线,又细又长的米线被她皲裂的嘴唇吸溜着滑进喉咙。可能米粉里的辣椒面放多了,她咳嗽起来,比面粉还白的脸庞变得红润瓷实。或许是为了怕马可他们听不清,在咳嗽过后她捶着胸脯再次重复道,“你们的钱是假的,换一张吧。”
       “不可能。”马可把钱放在太阳底下来回照着,又看了索亚男两眼。索亚男还在听他那个狗屁MR3。索亚男总共借给了他二十五元,马可想真情为,一张是二十元的,一张五元的,刚才坐车花了两元钱,总共还剩三十五。毫无疑问,这张十元的应该就是早晨杨玉英给他的那张。杨玉英给了他一张假钱?马可狐地把纸币甩了甩,又用手指细心地在币面上来回蹭了两下。
       “怎么会是假的?”马可对女人说,“这钱是我老婆给我的。”
       “就算是你老婆给的,这旨张假钱。”
       女人大口吞噬着米线,信佛她快饿死了。马可发觉这女人长得蛮有特点,她的额头非常饱满宽阔,眼睛又深又大,但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又那么局促,而她的蒜头鼻子和她肉透红润的大嘴让她的面孔增加了一种滑稽喜剧的特点,她不用再化妆就可以去演东北二人转了。
       “你妈逼的,你说假的就假的?你以为你银行的?”索亚男摘下耳机,他发彪了。他发彪时喜欢教育女人,他除了经常揍张美丽,还擅长给张美丽上政治课。现在,他对骂这个乡下女人同样保持了旺盛兴趣。在女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他饶有兴致地用那些粗鄙的、富有生活气息的脏话对她进行着再教育,就像一个RAP歌手在陶醉着演唱。
       女人脸涨得通红:“你这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吗?”她说,“你怎么跟我们村里的村长一样不讲道理呢?都喜欢蹲别人脖子上拉屎啊?”
       索亚男说:“我就是要蹲你脖子上拉屎,我就是你们村的村长。”
       女人嚷道:“你咋这么没教养呢!你妈没教过你好好说话吗?”
       索亚男愣了愣。他妈半年前上吊死了。他妈把脖子伸到暖气管上的一条绳子里。索亚男就是听了女人的这句话跳上柜台的。他的意思是从柜台上跳过去,狠狠扇这女人两个耳光。他身手如此矫健,当马可伸手去拽他时,他瘦弱的身体己飘过柜台冲向女人,马可的头“嗡嗡”响着时他真就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不过让他惊奇的是,挨打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索亚男。那个女人扒住柜台吞米线时马可绝没料到这是个超重量级的拳击手。她的头已经很大了,但是和她臃肿肥硕的身体比较起来,就像是一粒芝麻粘在了一个南瓜上面。她打完索亚男后并没继续动手,而是身子贴住身后的三轮货车,稍嫌胆怯地盯着索亚男。索亚男有些不相信似的回视着她,高抬腿一脚就朝她踹过去。令马可更惊讶的还在后头,女人一把就攥住了索亚男的脚踝,然后,把索亚男头朝下拎了起来。她动作如此轻巧,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屠户顺手从冷库里拎起了一只刚刚褪毛的白条鸡。她把索亚男搁柜台上,再次后退两步,用手指堵住了嘴唇,可能为了帮助索亚男从柜台上爬下去时更顺利些,她又轻轻搡了下索亚男。这样索亚男就从柜台跌到地上,一顶鸭舌帽和一双女士长筒丝袜被他从柜台上蹭下来,一起落到了他窄小的额头上。
       马可就是这时烦躁起来的,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买几双丝袜,那种做大事情前必须保持的静穆心态非常重要。而现在,他们却正在上演一出滑稽小品。他后悔为佑挑索亚男来办这件事。看样子他只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甚至连这么个愚钝的村妇都对付不来,还能指望他做些什么大事?更令他担心的事出现了。索亚男掏出了他那把弹簧刀。那个女人应该是没料到索亚男这么好对付,她对旬才利索的身手有些怀疑。但是无可怀疑的是,这个小个子手里多了把刀。那把刀不可能不锋利,刀刃被上午的阳光打造得寒气逼人。女人很麻利地抓起三轮车上的一把钢锹,边挪动着臃肿的身体市场的喊叫:“杀人啦!杀人啦!”
       马可就是这个时候冲上去的,柜台被女人撞倒了,在索亚男劈刀朝女人砍过去时,马可已经挡在女人和索亚男中间,然后,在抬手挡索亚男胳膊时,他的手指被弹簧刀砍掉了一块肉皮。马可没觉得有多疼,惊慌失措奔跑的小商贩让他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市场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已经在别人的带领下赶过来,他甚至看到了他们正从腰里掏着什么。他拉索亚男奔跑起来,红了眼的索亚男气力不小,这浪费了马可更多的精力来处理这件节外生枝的事情。还好,四周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渐涠将他们和打架现场隔离开来。
       
       5
       索亚男在公共汽车上骂了一道,他骂的不是卖丝袜的女人,而是马可。他埋怨马可为何阻挡他拿刀捅了那女人,埋怨马可没有及时上手帮忙,将那个傻逼女人捅死。他发誓说他要和马可断交,交上马可这么个没脓水的朋友是二十三年来最大的失误。他警告马可以后不要再找他喝酒,也不要再找他办任何事情,为马可这样的人两肋插刀对于他来说,是世界上最耻辱的事情。马可对索亚男的愤怒并没感到意外,他不时小声提醒索亚男,这是在公交车上,不是在酒吧的包房,也没在他们家,马可劝慰索亚男保持必要的冷静。他们纠缠不休的争吵声让乘客们不时观看他们。马可劝慰索亚男保持必要的冷静。他们纠缠不休的争吵声让乘客们不时观看他们。马可想要是在这路车上继续吵下去他的血可能流得越来越多,他必须找家小门诊,买瓶云南白药或者一盒创可贴。
       索亚男是在注意到马可的手指受伤时才停止咒骂的:“手指没断吧?”他把马可的手掌摊在日头底下,正反看了看,“没事的,只是破了点皮。”他安慰马可说,“没砍死你算你走运。”
       马可笑了笑。这个时候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适度的微笑,应该是让索亚男安静下来的最好办法。在福州路的一条小巷里他们找到了一家诊所。这家诊所的门口挂着一个“专疗各种性病,激光祛除尖锐湿”的巨大广告牌。见到这个广告牌时索亚男很高兴。他好像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开始和马可讨论起关于激光祛除尖锐湿是否安全和能否去根的问题。马可说的兜里一共才有二十三块钱,不知真伪的十元钱放在了柜台上,也就是说,现在两个人身上所有的钱加在一起,估计也不够祛除一颗的费用。再说尖锐湿也不是什么死的病,晚两天治或者早两天治也不会对索亚男的生活造成什么威胁和不便。对马可的提议索亚男没有反驳,也许他对马可造成的流血内心里也多少感觉到一丝愧疚和不安。在那个老中医给马询问关于一些性病的日常知识,并请教了一些物美价廉的预防措施和治疗方法。老中医是个热心肠,他警告亚男,年轻人该为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伴侣以及自己的后代着想,不能图一时之快而招致祸根。索亚男说他没有老婆,这个问题你该和他谈淡。索亚男指着马可说:“他有老婆,可是有时候他也跟我们一块出去找小姐。”
       “我没有老婆。”马可说。马可从没把杨玉英当成自己的老婆。在这个问题上杨玉英和他还是有区别的。杨玉英似乎已经做好了嫁给他的准备。
       “没有老婆就可以胡来吗?”老中医瞅马可两眼,没再说什么。也许他对这两个看起来衣着光鲜的小伙子并无好感,尤其是索亚男,他的头发就像是鹦鹉的羽毛那样色彩斑斓。马可没有染头发,他胳膊上文了朵玫瑰,不是用文纸贴上去的,是用针刺上去的。对于老中医而言,早早地把他们打发掉也许是他的当务之急。他没跟他们要一分钱。
       告别老中医后,他们又商量到买丝袜的问题,当然这就再次涉及到钱的问题。
       索亚男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跟张美丽要那几双袜子。一共是六双吧?她已经穿了一双,没准现在已经穿了两双或者三双了。我可以把她没穿的袜子要回来。如果你不嫌弃,她穿过的我也能要回来,洗洗戴在头上,应该没什么味儿的。”
       马可说:“你闭上你的臭嘴好不好?”
       索亚男说:“你他妈别给脸不要。今天要是换了第二个人,我早跟他翻脸了。”
       马可还想说点什么,但考虑到这个时候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影响索亚男的情绪,从而影响事态的发展,从而得不偿失,他保持了沉默。“入室抢劫”这四个字马可已酝酿太久,何况抢劫的是杨玉英。刚萌生这个念头时还是有些吃惊的。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什么事都架不住琢磨,如果老想某件事,那么这件事就会失去本身固有的魅力和锋芒,或者褪掉肮脏龌龊的底色,从而变得庸俗平常。马可躺床上时想,蹲厕所时想,炒宫爆鸡丁时想,看《焦点访谈》时想,后来,连他做梦的时候也想。在梦里他构想的最完美的经过是这样的——
       索亚男他们套着丝袜闯进他们家,这些蒙面人会呵斥着把他们捆绑起来,在杨玉英尚在发愣或恐惧,已经被毛巾堵住了嘴。他们会采取一些貌似残暴其实温和的手段逼杨玉英把存折交出来。去年马可倒腾棉花赔了三万块,但马可知道杨玉英手里还有个十几万,也许更多。杨玉英曾和他透过口风,等过了这段霉运,她会在北京街一带开个美容院……在他们被解救之前,这些人从容逃离现场并顺利从银行支取所有存款。然后呢,然后他们把这些钱交给马可,马可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另一部分去承德投资。黄老板说过,投资十万,年底就能回收十万。对于黄老板的话马可深信不疑,相反的是,杨玉英对黄老板的话嗤之以鼻。女人就是天生头发长见识短,她为什么不相信黄老板呢?她为什么不把钱给马可折腾呢?黄老板成为亿万富翁也只是七八年的事。黄老板其实和马可是真正的亲戚,掰手指头算算还没出五服。在投资精铁粉生意之前,黄老板还只是和他老婆在一个小镇上开妇女用品商店,卖一些高档洗涤用品。人的命要是好,肯定是有贵人相助。黄老板的亲姐夫从省里来索城当市委书记,黄老板的鸿运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的发家史很简单,他姐夫帮他贷款投资,开了家采矿厂。第二年黄老板就买了辆宝马赛车,第三年换了老婆,第四年投资建了第二个分厂……在承德的工厂也不知道是黄老板的第几家分厂了。马可过年回家时见到黄老板,黄老板还认识他,黄老板说承德的厂子就要开了,马可要是有钱可以投资,利润是丰厚的,丰厚到什么程度呢.到了第三年,他保证马可能开上奔驰。谁不想过上开奔驰的日子?只有傻瓜和精神病人不想。马可是个正常人,马可想,不是一般地想。以前呢,杨玉英是他的贵人,现在呢,黄老板是他的贵人。贵人出现了还抓不住机会,那么,他可能永远是条靠杨玉英扔在饭桌上的十块钱混日子的可怜虫。
       “你别发愁了,”后来索亚男说,“人家要是听说劫匪为了他妈的几双袜子发愁,不得笑掉大牙?操。这事我给你办。待会儿我找找李笑龙”  “李笑龙谁啊?”  “就是那个财政局的。对,戴副眼镜,小眼老色迷迷的那个。我帮他修理过他们领导。”
       马可就想起这人是谁了。有一次他跟索亚男在酒吧喝酒,喝到凌晨一点也没走,没走是他们没法走。马可没带钱,索亚男也没带钱,那个酒吧老板是索亚男他哥从前的铁子,他没说不收钱。也没说要收钱,彼此就那样僵持着。后来索亚男就给这人打电话,这人在电话里支吾,索亚男就破口大骂,你他妈不帮我来算账我把自己押这里啊?把我押这里我怎么回头跟我女朋友睡觉呢?后来这人就来了,那时已经深夜两点了,他人抵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睁着双惺忪的睡眼帮索亚男买单。
       “不过,”索亚男说,“我饿了,你最好现在先给我弄点吃的。”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吃什么?”索亚男问。
       “红烧牛鞭。”
       “红烧牛鞭我早吃够了。”索亚男咂模着嘴说,“现在要是能到鸿雁饭庄吃盆肘烧肘子该多过瘾啊。再弄瓶水井坊,喝个八分醉去泡澡。”
       马可很勉强地笑了:“等办完事我请你
       吃。不就红烧肘子吗?”
       “你给我买块煎饼吧,”索亚男说,“不用放鸡蛋,放根火腿肠就行。”
       他们转悠半天才在广场附近的巷口找到个卖煎饼果子的妇女。这个妇女把自己的脸裹得比麻风病人还密实,两只粪耙广似的黑手煎着饼子,一双风泪眼不时机敏地环顾看四周。她解释说城管的人刚刚扫荡过去,可她必须提防着他们来个回马枪。她说要是被逮住就完蛋了,他们会把她的推车拉走把她的钱没收把她的鸡蛋和火腿踩碎……在这个妇女喋喋不休的倾诉中一块热气腾腾的煎饼终于出炉。索亚男蹲在地上,捧手里嘘哈着吃。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也许他自己都没料到会吃得这么迅速,吃完后他吧嗒着嘴盯着自己暴皮的手指,又看了看马可,这才说:“再给我来张煎饼。”
       马可只好又给他买了一张,这次索亚男吃得很慢。他把煎饼一条条撕开,再一条条小心着塞进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我他妈过的什么狗屁日子啊。你知道吗,我哥就快山来了……”
       “我知道。”
       “我都快一年没去看我哥了。前段时间有钱来着,想给他买只烧鸡送去,可还没来得及买烧鸡钱就花光了。你知道世界上最不禁刚的东西就是钱。这可不能怪我。你说呢?我觉得我偶尔想想他已经挺够意思了。还有我妈去世的事,我也没跟他说。”
       “你妈真是想不开。”
       “是的,”索亚男神情有些黯淡,“她就是农村妇女,跟我爸随军出来的。听了我爸一辈子话。没想到老头子有了钱,上了岁数还红杏出墙。离就离呗,多跟老头子要些钱好了,至于上吊吗?”
       “你爸这段时间没给你钱?”
       “没给。老头子忙着哪,上个月他秘书刚给他生了个儿子,整整摆了五十桌宴席。什么时候我非骟了他不可。”说完他掏出一把弹簧刀在手里掂量着,仿佛他的父亲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我们的日子也不差,我们的好日子也快来了。”马可盯着蹲蹴在地上的索亚男。这家伙的头是那种典型的橄榄头,两头尖尖中间浑圆,而他干枯的躯体蹲在高楼的阴影里扫射着来往的行人,就像是一只动物园里的猕猴从铁栅栏里逡巡着游客。马可禁不住伸出手掌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他金黄的头发又细又软又滑,马可还从没摸过一个男人的头颅。
       在他们打算给财政局的李笑龙打电话时,蓬蓬来电话了。索亚男把手往牛仔裤上揩了两把:“他还在医院。他说,他现在抽不开身,他儿子又想吃柚子,他让我们帮忙买两个送过去。”
       马可花了十九元钱买了两只袖子。他没吃过柚子,不知道柚子竟然这么贵,在和那个卖水果的老头讨价还价之后,马可极不情愿地掏出那张二十元的钞票。老头找给他一元钱,这是枚银色硬币。他把硬币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攥住了一颗珍贵的宝石。现在他和索亚男总共还有四元钱。这里离蓬蓬所说的人民医院有四站地,需要倒两次车。看来他们最好的选择是走一站地,然后坐23路汽车,直接就能到人民医院门口,这样的话就能省两元钱。
       蓬蓬对马可他们这么快就把柚子送过来很开心。他接过袖子,又跟索亚男借弹簧刀。他并没有留意到这把弹簧刀刀刃上还残留着马可的血迹。他愉快地小声哼着歌,似乎怕打扰了孩子安然的睡眠。马可不时瞅两眼孩子,孩子穿着竖条病号服,一颗小脑袋枕在雪白的棉被上,棉被旁边是一摞儿童图片,在他的头顶上空是一只巨大的风铃,由于病房窗户紧闭,风铃并没有发出悦耳的声音。马可捏了捏风铃,他突然想听听它们的声音。以前和杨玉英谈恋爱,他曾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给她编织了一只风铃。不过他送给她的风铃是黄色的,那种刘敬明最喜欢的米黄色,它悬挂在屋顶上,就像是一团春天的蒲公英在屋子里随风飘荡。他很喜欢晚上和杨玉英做爱的时候,偶尔听到那种细碎的、耳语般轻柔的声响,在那种安静的声音里做爱真是无比美好。可惜去年搬家时风铃丢在出租车上了,为这件事杨玉英还伤心过一阵子。马可曾许诺搬家之后再给杨玉英做一只,可是到如今他也没做。
       “这是我朋友,马可和索亚男。”蓬蓬有些拘谨地向刚进了病房的女人介绍着马可和索亚男,同时向马可和索亚男介绍说,这就是孩子的母亲。孩子的母亲长得很丑,要不是她一身得体的套裙将她的胸部和臀部衬托得饱满匀称,马可相信她可能会当一辈子老处女。还好,她有一副还算甜美的微笑,这微笑让她狭窄的眼睛和脸上大面积的雀斑也变得妩媚起来。她并没有多说话,而是给马可和索亚男每人削了个苹果。她削苹果的姿势很美,也就是说,她的手指很美,马可很少见到有女人这么细长、白皙、灵活的手指。马可对她和蓬蓬的事情略知一二。
       “我给他炖的鸽子汤……可能有点咸。”蓬蓬将饭盒递给女人,“你尝尝,要是真的咸了,我晚上回家炖炖。”马可笑了。他知道这汤是蓬蓬从索城最好的大酒店订购的。他很难相信蓬蓬这样一个沉稳的人,在这个女人面前竟然流露出羞涩甚至腼腆的笑容。
       “没事,待会儿我用开水对一下就好了。”女人递给蓬蓬支香烟,她扫了马可和索亚男一眼,也给他们每人递了支。蓬蓬提醒女人,在病房里抽烟对孩子的呼吸道不好。女人说没关系,把门开条缝就好了。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孩子醒了。他木然地看着马;可和索亚男。马可这才发现这孩子的眉毛很淡,大概是化疗的后果。他的脸颊扑棱着紫色斑点,他的眼睛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而他的嘴巴却像大猩猩的嘴巴一样尖而突兀。对于这个神态漠然的孩子,蓬蓬表现出极大的热忱,他摸摸孩子的脑门,洗了条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又攥住了孩子的小手,压着嗓门问你吃不吃柚子?叔叔给你买了两只柚子。他指着马可和索亚男,吩咐孩子说,谢谢叔叔们啊,谢谢叔叔们啊,他们跑了好远的路,好不容易才给你买了两只柚子。
       孩子没说话,小声地咳嗽起来。莲蓬连忙把房门打开,同时叮嘱马可和索亚男把香烟掐掉。后来他以一种嗔怪的语气警告孩子的母亲也把香烟掐掉。孩子的母亲对孩子笑笑说:“你爸爸老是喜欢教育妈妈。”
       “不是我喜欢教育你,而是你老给我教育你的机会。”蓬蓬走到女人身边,和女人并排站立着望着病床上的孩子。当莲蓬留意到孩子同样在注视着他和母亲时,蓬蓬做了一个让马可和索亚男感到意外的动作,他把眼睛几乎贴到女人头皮上,嘟囔着说,“你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他从女人的头上拔了根头发,递到女人眼前晃了晃,“我们老了,我们真的老了。”
       马可觉得这样的气氛着实有些沉闷,蓬蓬竟然说山“我们真的老了”这样的话。这一切太他妈太离谱了。如果孩子不弱智,怎么会相信自己有如此年轻的父亲?莲蓬在到来之前应该到美容院化一下妆,将自己眼角白皙光滑的皮肤勾勒小些细碎的皱纹,或者将自己寸草不生的下颌粘贴上胡须。当然马可还是很佩服蓬蓬的演技。他不去做演员真是可惜了。
       “你爸爸翻筋斗翻得可好了,”索业男摘下耳机对孩子说,“你想不想看你爸爸翻筋斗?”他笑嘻嘻地走到孩子床前。顺手抓起四
       只橘子。然后,他像个杂耍演员将那些橘子抛得又稳又高,最后把那些橘子一个一个地先后揽人怀中。“你爸爸翻筋斗,就像我扔橘子这样拿手。他上小学的时候还进过市体操队呢,要不是怪他个子越来越高,没准早上奥运会拿冠军了。知道李小双吗?李小双曾经跟你爸爸是队友。他没和你说过吗?”
       孩子扑哧一声笑了。他笑的时候马可才发现并非他嘴巴突兀,而是他的牙龈支棱着他的嘴唇。那些粉红色的像潮虫般丰满肉透的牙龈已经密密麻麻将他的牙街遮盖住这个孩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当他以热切的眼光逡巡着蓬蓬时,蓬蓬正以尴尬的眼神看着索亚男。本来他想解释什么,但是马可想,他肯定被孩子期待的目光烫着了。孩子的母亲似乎想阻止孩子近乎苛刻的要求,但蓬蓬已经脱掉了他的西装外套,扯下了他的领带,对孩子说:“爸爸老了,筋斗翻不了了。不过爸爸可以贴墙倒立。你想看吗?”在孩子尚未回答之前他甩掉皮鞋,一个翻身头朝下双腿倒悬在墙壁上。也许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有这么一手,他眼睛里诧异而得意的神情说明他自己确实不相信这么轻易就来了个漂亮的倒立。他倒悬的笑容有点勉强。孩子嘎嘎地大声笑了。他笑的原因不是蓬蓬倒立得多么出色,而是蓬蓬的肚脐露了出来,他的肚脐上盘着一层浓密的体毛。这些体毛仿佛葳蕤的野草盘旋着爬至他的胸脯。蓬蓬也察觉到了这样有些不雅,病号除了孩子外,还有一位十七八岁、面容严肃的少女。他忍不住抬起一只手试图着将衣脚塞进裤子:这是个极具高难度和技巧性的动作,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他的另一只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体咕咚一声重重摔到地板上。
       女人一个箭步蹿上去将他抱入怀中,边揉着他的脑袋边大声呵叱着孩子。孩子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一点都不像孩子的哭声,而是那种少年变声后浑厚而沙哑的嗓音。马可和索亚男面面相觑,一时不晓得去安慰孩子还是去安慰蓬蓬。蓬蓬倒是很清醒,他急促地跟女人说没有关系,他并没有受伤,只不过可能有些轻微脑震荡,这算不了什么大毛病。他挣脱了女人的怀抱凑到孩子身边,将孩子拢人怀里小声地嘟嚷着什么,直到孩子的哭声渐渐平息。“你干吗啊?”蓬蓬有些愤怒地指责着女人,“有你这样当妈的吗?”
       马可点着一支香烟径直出了房间。楼道里并不太平,这个季节也许是医院生意最兴隆的季节。好多病人因占不到病房而将病床搬到了楼道,他们躺在过堂风忽悠的楼道里一个个面目蜡黄,仿佛楼道里福尔马林的气味和那些推向太平间的尸体加剧了他们和死亡的某种必然联系。马可觉得蓬蓬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或者说,这是一个喜欢被陌生人折磨和利用的鸟人。这鸟人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就是错误地估高了自己的价值,认为自己是别人的天使,认为自己的光亮会把一条蛆虫照耀成一只凤尾蝶。马可听索亚男提及过此事。蓬蓬在《索城晚报》上看到则报道,报道说一位单身母亲的儿子患了白血病,行将死亡,男孩八岁,特别想见他父亲。可他父亲离婚后就失踪了,或许没有失踪,还在这个城市里或别的城市里生活,很显然这是位没有责任心的父亲,他并没有出现。孩子的母亲便瞒着孩子替儿寻父,希望能有一位有爱心的男士临时客串一下孩子的父亲,满足孩子最后的心愿。孩子对父亲的容貌已经没有什么记忆,这件事情客观上来讲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蓬蓬去应征,他良好的修养、得体的举止和安静的笑容无可厚非地获得了女士的信任,他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这个职务——他又开始拯救别人了,或者说,拯救别人的生活了。
       马可失望透顶,看来选择蓬蓬和索亚男是种失策。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把他的事当事,他们两个人都没弄清楚这件事的成败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
       在离开医院之前,马可和蓬蓬提到钱的问题。他说他现在急需要一笔钱,不多,一百元就够了。和蓬蓬提到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想抽支香烟,等烟叼到嘴里摸打火机,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只好拍了拍裤兜,然后满怀期待地去看莲蓬。
       蓬蓬没说什么,他开始翻他那只帆布书包。他没说什么说明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他耷拉着头翻了一阵后好像一无所获,后来他干脆把书包里的东西哗啦着倒在楼道的地板上。马可没想到一个男人的书包里会盛这么多东西:四条坠子、一条牛头吊坠、一个金漆牛骨真言牌、一条异度空间银吊坠,除此之外,尚有一个TIFFANY最经典的1837吊牌;有一瓶隆力奇蛇胆男士营养乳液、一瓶圣艾荚的无油面霜、一盒LANCOME抗皱眼霜,还有一个手机。也就是说,除了没有钱包,这个男人的背包里基本上什么都有了,而且这个男人背包里的东西,和一个女人背包里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不同。面对着马可惊讶的表情蓬蓬解释说,他的钱包大抵忘在家里了,要么就是忘在公司里了,对,一定是忘在公司里了,他来医院之前刚换的衣服。说完后他有些歉疚地对马可说:“你要是不着急,待会儿我去公司给你拿吧。谢谢你们买的柚子。”
       他不提及袖子还好,他一提柚子倒让马可有些不舒服。很显然蓬蓬把借钱和买柚子的事联系到一起,也就是说,蓬蓬的这番活让马可认为,蓬蓬把马可当成了那种锱铢必较的人。马可想再说点什么,然而觉得没什么必要,于是叮嘱莲蓬说,手机要随时开机,等有了情况他会及时通知。
       “我二十四小时开机的,”蓬蓬跟马可要了支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夹在耳朵上,俯身将摊在地板上的饰品和化妆品划拉到背包里,躬着身子望着那些楼道里的病人,“这样做值得吗?”这时病房里传来“爸爸爸爸”的喊声,马可没回答蓬蓬,指指病房说,“你儿子叫你呢。”
       “我……”蓬蓬寻思着说,“等会!”他朝病房大声地应答了一声,然后盯着马可的眼睛说,“我知道你这么做需要很大的勇气。祝过蓝岛离这里也不是很远。马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家离这里还有四五里地。马可的头脑越来越清晰。他果断地从陈氏超市门口偷了辆自行车,偷自行车时那个看自行车的老太太就站在他身边。可这一点都难不倒他,他假装钥匙掉在了地上,从地上捡了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一个聪明人可以在任何时候骑上任何人的自行车,就像那些猎艳高手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睡别人的老婆一样。在跨上自行车骑了一百米后,那个老太婆才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追赶上来,小跑了两步就罢了。也许,她根本还没明白过来他偷了辆自行车.她只是跟他要存车费。有些人永远比另外一些人思维迟钝,马可想,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让马可意外的是,马可在家里看到了杨玉英,却没看到杨玉英的妹妹。厨房的案板上堆着些青菜,盆子里泡着堆血肉模糊的猪排,两条青鱼在水池子里飘着,杨玉英呢,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正在采访两位皮肤黝黑的奥运明星。这两个牙齿白净的黑姑娘成了奥运会上最黑的黑马,她们跌跌撞撞地获得了网球女双冠军。见到马可后杨玉英说,她妹妹晚上和同事有安排,明天再来,这些鱼和
       肉待会儿放到冰箱里好了。
       “我们晚上出去吃吧,”杨玉英走过来,从背后搂住了马可,用鼻子拱动着马可的脖子,“我们去吃鱼火锅,”她望了望窗外,窗外已经擦黑了,“我们多久没出去吃饭了?”
       “我不喜欢吃鱼火锅,”马可说,“我喜欢吃排骨,我给你炖糖醋排骨成吗?”
       杨玉英没提出什么异议,她的注意力又被蟋蟀转移了。在马可剁排骨的时候,她又钻到床铺底下去找那些鼓噪的昆虫。当然,在她终于在床下捉到一只蟋蟀的时候,马可已经给索亚男发了短信。
       他的短信非常简单:“携袜、绳、毛巾及众人速末。”
       他看着这个短信愣了一会儿。杨玉英捏着那只蟋蟀过来炫耀,她说她终于把它逮住了,她说她从不杀生,她说马可你把它踩死吧。“我一点都不喜欢蟋蟀,”杨玉英说,“我一听到它们的叫声就烦得要命。”
       “它们又没惹你。”马可心不在焉地说。
       “没惹我我也烦它们。”杨玉英坐到一个马扎上,托着下巴凝望着马可,“小时候,跟我爹我娘刨花生回来,我在煤油灯下写作业,蟋蟀就伏在窗棂下,要么锅台缝里,要么拒角里乱叫,叫得人心烦意乱,弄得我老做错算术题。”杨玉英的脸在灯下像一粒干瘪的金丝小枣,“后来我出来工作,秋天的时候,这些家伙也叫,”杨玉英笑了,“叫得我老想家。”她从马扎上站起来,走到马可身后,揽住了马可的腰身,马可感觉到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脊梁骨,“我喜欢瓢虫,我喜欢带壳的昆虫。春天的时候,我跟我妹就去村西的沙土地,沙土地里都是柳树棵子,芽刚冒出来,芽工:全是七星瓢虫,我们就逮,逮了就装进空瓶里,然后,”杨玉英的手细细摸索着马可的肚脐,“我们把瓢虫带回家。”
       马可转过身,垂下头俯视着杨玉英,杨玉英的眼睛好像湿润了。马可想一定是她妹妹来了,让她回忆起了以前的旧事。“你也是只带壳的昆虫,”杨玉英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我把瓢虫装进瓶子里,把你呢,”她笑了,指指自己的心窝,“装在这儿。”她似乎怕马可听不真切,又重复了句,“装进这儿。”
       马可盯着杨玉英脸上的皱纹,眼泪突然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你别生气了,”杨玉英说,“我早上的话是狠了点,狠了点是应该的,我是为了我们俩好。你知道吧?”马可点点头。
       “你把这只蟋蟀踩死吧;,”杨玉英说,“我一听到它叫唤就想家。”她将蟋蟀递给马可,那只蟋蟀快被捏死了,“待会儿你把青鱼冻上。我妹妹没准明天就来。”
       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丁她,并且装出一副小丑的样子兴高采烈地踩死了那只蟋蝉。杨玉英被他夸张的神态逗得咯咯直笑。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她这么开心地笑了。他突然想起两年前的某个秋天,他在酒吧喝得烂醉,在沙发上给杨玉英打电话。那时他们还没有什么,只是马可点过两次杨玉英,让她出台。杨玉英应该对他有些印象的,像杨玉英这样混到年老色衰的小姐,已经很少有客人惠顾了。当时杨玉英正在北京陪她母亲看病,马可只是对她说了一句话,杨玉英就连夜从北京打出租车到了索城。马可在电话里对她是这么说的:“我很冷。我想抱着你睡觉。抱一辈子都成。”马可一直不清楚是哪句话打动了这个比他大六岁的女人。她那么老,他那么嫩,她完全可以充当他的母亲。可是,他和她,已经在一起两年了。这两年来,她金盆洗手,开始做一些正当的行业,而且做得非常不错。
       “少放点糖,多放点醋。”杨玉英指挥道,“我最近特别喜欢吃酸的。”她嘟嚷了句什么,马可并没有听清楚。他突然想上趟厕所。他想撒泡尿,或者,蹲上一会儿。他安慰了杨玉英两句后去洗手,然后,在他正解围裙的时候,他们来了。
       9
       是的,他们来了。
       这些不速之客让马可相当吃惊。他没听到门响,没料到他们来得如此迅速,更没料到的是,他们装扮如此古怪。他们每个人的头部都被一条修长的厚足球袜紧裹着,袜口是朵白线刺就的梅花,嘴巴和鼻子都隐藏在那只看起来厚厚的袜底下面,单只露出漆黑的一点瞳孔。足球袜也就罢了,竟然是那种鲜红色的,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一段血红的腊肠顶在脖子上面。从他们的衣着和身材上他判断出,那个斜挎着黑色休闲包的是蓬蓬,身着牛仔裤、手里攥着把弹簧刀的是索亚男,而那个体态臃肿、手里握着一个米黄色蜡笔小新玩具的无疑是刘敬明。那么,另外一个人是淮?绝不是老麦。那人比老麦清瘦,有些驼背,身上是套深蓝色工作服,看起来像是炼油厂的车间工人。马可的头嗡地一下大了。当然,头大的还有杨玉英。她本来正蹲蹴在地上观察那只被马可踩扁的蟋蟀,试图用手纸把它包裹起来扔掉。在直起身时她这才发现了这些衣着奇怪的陌生人。她尖叫了一声蹿到马可身后,同时嗓子里闷闷地喊了句:“你们……你们是谁?!”
       他们没说话,他们变魔术一样从身上抽出两条亚麻细绳,很安静地朝马可和杨玉英走过去。在马可象征性地举起拳头时,拿弹簧刀的人已经朝马可的脸上揍了一拳。对于这一拳马可很满意,索亚男拿捏得非常到位,血很快顺着马可鼻子淌下来,洇湿了衬衣。
       “趴桌子上!老实点!”拿玩具的人欢快地叫着。刘敬明太兴奋了,他可能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这么好玩的游戏,他声音亢嘹亮,在屋子里轰轰作响。他的亢奋很快被蓬蓬压制住了。蓬蓬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被变音器处理过的那种没有性别的声音,他吩咐刘敬明声音小一些,并声明他们是来劫财的,希望马可他们能配合一些。他的态度很明了也很温和,他说他们不想伤害马可和杨玉英。当然,前提是马可和杨玉英不要大声喊叫和做出求救举动。“我们不想把你们怎么着,”蓬蓬说,“我们只是想要点钱。把你们的存折拿出来。”
       蓬蓬很快把马可他们家的电视打开了。电视里正在演一出清宫戏,一位皇上正在训斥一位跪在地上的太监。太监一定做错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当蓬蓬将音量调试到最大时,马可听到太监拿捏着一种哭丧调子喊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这就说实话!”
       索亚男很麻利地把马可捆绑起来,然后将一条毛巾塞他嘴巴里。在捆马可时马可挣扎了几下,索亚男只好把弹簧刀抵住了他的咽喉。有那么片刻,马可盯着索亚男的瞳孔。他很担心他们会因为呼吸不顺把头套摘下来,他很想问问索亚男为什么不买透气良好的“浪莎牌”丝袜,而买这种足球运动员才穿的厚棉袜,还是这种愚蠢的红色。穿工作服的男人从马可身边走过去时,马可闻到了一丝酒气。这个肯定喝了酒的男人捆绑杨玉英寸遇到些困难,杨玉英不但不配合,还举起案板上的一条青鱼朝他砸过去。杨玉英以前是种地好手,手劲不小,男人躲闪不及,那条青鱼在砸到他头顶之后蹿了出去。
       那条冷冻的、硬邦邦的青鱼就落在马可脚下。
       有那么片刻,他就傻傻地俯视着脚底下的那条死鱼,后来他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光。是那男人打了杨玉英:“老实点你!不老实我他妈砍你条胳膊!”他说的是东北话。他三下
       五除二地绑了杨玉英,“你还挺横是吧?不老实我做了你!”
       马可突然想起这人是谁了,他就是蝎子。蝎子以前在锦州当过兵,退伍后在索亚男他哥手下混过,后来犯事也进去了。前几年从局子里出来后,一直在砂轮厂当工人。马可和他喝过酒打过麻将,对他粗哑的嗓音更是印象深刻。索亚男真把蝎子找来了。
       “存折放哪疙瘩了?”蝎子恶狠狠地问。
       “没有存折。我们都是穷人。”杨玉英贴着马可,“我知道你们也是穷人,穷人不为难穷人,是吧大哥?你们绑架我们有什么意思呢?你们怎么不去绑架市长呢?”
       “嘴硬是不?”蝎子伸手掐了掐杨玉英脸“我骗你是孙子。”杨王英目丁着蝎子。
       索亚男只好又打了马可。这一次他朝马可肚子上擂了两拳。这一次索亚男的力道掌握得不是很好,马可疼得蹲下身子。他听到索亚男恶狠狠地对杨玉英说:“快把存折拿出来,不然我杀了你男人!”他把弹簧刀在马可脖颈处来回划着,马可能感觉到一种令人厌恶的、冰凉的寒气在皮肤上浸来浸去。他大声呻吟着。同时拿目光逡巡着杨玉英。杨玉英脸色苍白,睁着双大眼看着索亚男,“我们真没钱……我们本来有点小钱,去年做生意都赔了。”她的声音一直在晃悠着颤抖.“你就是杀了他我们也没钱。”
       他们用毛巾塞住下杨玉英的嘴巴后开始翻箱倒柜。杨玉英靠着马可肩膀,身体瑟瑟发抖,同时嘴里呜咽着什么。马可留意到蓬蓬在望着他,蓬蓬这么有主意的人现在也没辙了,他们什么都没翻到,马可他们家真是太穷了。杨玉英似乎并没有欺骗他们。
       马可突然觉得很饿,他现在非常想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他这才察觉到,他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中午的时候索亚男还吃了两张煎饼,他连张煎饼也没吃。他空着肚子走了一天的路,说了一天的话,结果一无所获。他拿不准杨玉英到底有没有钱了。他是一点都拿不准了。索亚男他们无精打采地翻着他们家的衣柜、被褥、化妆盒、电表底座,钟表底座、洗衣机、电冰箱,他们甚至连床底下的一堆臭袜子也翻了出来。
       “我们走吧。”蓬蓬对索亚男他们说,“看来我们是到了老鸹窝里。”他的声音慢慢地恢复到了平日的音色,也许他觉得任务快结束了,心态也放松起来,他的声音很温柔,“老鸹窝里不会有金蛋的。”
       他们真的走了。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顶着一截红腊肠走了。马可听到他们关门的声音。杨玉英伸着个细脖子用嘴巴将马可嘴里的毛巾叼了出来。毛巾掉在地上时马可看到了那个蜡笔小新木偶。一定是刘敬明不小心把木偶丢掉了。他听到杨玉英微弱的声音:“你快去报警。我认识那个穿下作服的。”看着马可疑惑的眼光,杨玉英不假思索地说,“我以前接过他的客。”
       马可倒背着手小跑了出去,他奔跑的速度不是很快,双臂被捆绑着奔跑是件非常别扭的事情,他甚至恨起了索亚男,他干吗把绳子勒这么紧?他一边咒骂着索亚男一边思索着如何跟蓬蓬商量这件棘手的事情,要是老麦来了就好了。老麦来了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在他跑出庭院的时候他看到刘敬明匆匆跑进丁他们家,身体交错的空隙,马可听到他嘴里不停地哼哼着“小新小新我的小新哦……”
       他已顾及不到这些,在门口马可小声地叫住了索亚男他们。蓬蓬帮他解开绳了。蓬篷是开着他那辆“帕萨特”来的、莲蓬想得比马可还周全,他把前后年牌号码全用“恭贺新再”的红幅遮挡住了,倒车镜上分别挂着两只硕大的气球,使人误以为车里真就坐着
       一位喜气洋洋的新娘。马可和他们简要地说明了情况,蓬蓬和索亚男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索亚男开始骂老麦,说他打了一百遍手机也没个动静,他真怀疑老麦是不是从金鼎大厦上面掉下来摔死了。后来跟刘敬明去饭馆里吃饭时,碰到了蝎子,蝎子正在喝酒,就把他拽来了。蝎子喏喏地说,杨玉英记性咋这好呢?都好几年的事情了,竟然还记得他的声音,他是一点都认不出杨玉英了。杨玉英老得太快了,哪儿还像当初那么漂亮风骚。想当初杨玉英不仅人长得俊,床上功夫更是一流……说到这里蓬蓬大声咳嗽了一声,蝎子就不吭声了。夜越发地朦胧,马可的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里。
       “干掉她,”索亚男说,“把她弄死算了,哑巴最安全。”
       ‘你说什么?”马可没听清楚。
       “干掉他。”
       “你有病啊?”马可说,“你有病啊!”
       “你他妈才有病啊!”索亚男说,“她要是真报了案,一切都玩完了。”他把手里的弹簧刀抖了抖,“我可不想蹲监狱,我他妈的好日子还没来呢!”
       马可还想骂索亚男;但是不知道骂什么好,就去看莲蓬。蓬蓬攥着汽车钥匙站在那里抽烟。他好像完全没听到马可和索亚男在说些什么。后来他沉吟着说:“我刚才听到有人在叫”他伸长脖子朝马可家的庭院瞅了瞅。“刘敬明呢?刘仿明呢?”
       没人回答他,一定是他们也听到叫声了。叫声不明显,被电视声遮掩得很不清晰。
       马可的眼睛莫名黑了一下,他的心脏已经眺到嗓子眼了。没错,一点没错,那是杨玉英的惨叫声。他撒腿朝屋里跑去。
       在屋子里,他们看到下杨玉英躺在地上,一把菜刀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镶嵌到她的脖颈里。早晨马可正是用这把刀削蛋皮的,马可记得为了让刀刃更锋利一些,他还特意在缸沿上磨了磨。血已经把她脖子下的一小块地板洇湿了。刘敬明蹲在一边小声哭泣,千里攥着那个面孔麻木的蜡笔小新木偶。见到马可他们时,刘敬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没杀她!我没杀她!”他把蜡笔小新紧紧抱在怀里,“谁让她踩小新呢……谁让她踩小新呢……还拿菜刀吓唬我……”
       马可望着杨玉英。杨玉英的身体像条案板上被刮了鳞片的鱼,间歇性地抽搐着。有那么片刻杨玉英睁开了眼睛,凝望着呆愣愣的马可。后来她举起一只手臂,妄图抓住些什么,然而很快就放下了。再后来,她的嘴唇努动着,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最后一个动作是把手搭在自己小腹上,用食指碰了碰。马可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他跪在地板上,小心地搂住她的脑袋。
       10
       车里很挤,马可把杨玉英箍在怀里感觉到她脖子里的血像喷泉汩汩地喷着,在前方车辆刺眼的光亮中,他看到自己手掌心里黏稠的血已经快要凝固了。刘敬明就坐在马可身边。这个智障的胖子不停地哆嗦着,嗓门里不时发出怪兽般急促的咆哮声。他说她干吗不让他拿掉在床下的蜡笔小新呢,他说她不知道小新睡在地板上会害怕吗?他说她还用脚踩小新,他说她不光用脚踩小新还用脚踹了他的裤裆,他说他没想用刀砍她是她先用菜刀吓唬他的,他说他不砍她她就会砍了他,他只好先用菜刀砍了她的脖子,这样的话他就能带着小新安全回家了……蓬蓬开着车一声不吭,索亚男跟蝎子不停地抽烟。
       “死了吗?”索亚男问。
       马可只是把杨玉英箍在怀里,他的衣服已经被她的血浸湿了。
       “死了的话就直接奔橐驼河,”索亚男说,“过两天可能水库排水,扔进去没人会知
       道。”
       “我操你妈索亚男。”马可很安静地骂道,“我操你妈索亚男。”
       “你激动个屁。你不是早对她厌倦了么?”索亚男说,她死了正好,你再找个漂亮的。”
       “我操你妈索亚男。”马可很安静地骂道,“我操你妈索亚男。” 。
       “你不用骂我。你跟我一样,都是垃圾。”
       “我操你妈索亚男。”马可很安静地骂道,“我操你妈索亚男。”
       索亚男就没再说话。索亚男没说话,蓬蓬没说话,蝎子没说话,连刘敬明也不说话了。车里突然静下来。马可不知道蓬蓬会把车开向哪里……是开到医院还是真的开到橐驼河呢?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她快死了,开到哪里都是无所谓的……杨玉英的身体开始还不住地抖动,现在是连抖动都没有了,她手臂上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消失殆尽。他垂头看她,他突然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杨玉英花了五百块钱从北京打车来到酒吧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马可正躺在前厅的沙发上酣睡,她费力地抱他,他不动,她就招呼出租司机进来,将他抬进出租车。在车里的时候,他好像睡着,也好像醒着,杨玉英也这么着半倚在他瘦弱的胸膛,一双手抓着他的双手。她的手很凉,掌心是相.糙的茧花。后来,她一双手匍匐着伸进他的衬衣.他听到她小声嘀咕着,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身子一动不动,那时他想,这个女人,肯定也喝酒了,要不她就是疯了,跑这么老远的路带他回家。不,她一定是疯了……
       她现在就在他的怀里,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动了动,将他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她肯定想告诉他一些话,可是她说不出来。她想告诉他存折藏在哪里了吗?还是一些别的什么,就无从知晓了。
       在花车转弯路过时代广场时,一排排烟花突然就盛开起来,马可想,一定是某家商场在搞文艺汇演了,他们总是在夜晚的广场上演出一些可笑的剧目,也不管有没有人欣赏。是的,马可已经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一个花腔女高音正拔着嗓子唱一首非常古老的民歌。她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时而飘渺时而真实,同时颤悠的歌声将明亮的烟花刺激得更为绚烂。当又一簇耀眼的烟花在黑幕中乍然开放时,马叮借着色彩斑斓的光亮看了看杨玉英的脸。她眼睛紧闭着,两行清泪顺着她逐渐萎缩的鼻翼,静静地流到她干瘪苍白的嘴唇上。马可不知道这泪是他的,还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