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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身体叙事
作者:李江树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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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幕拉开了——节目单上,她被排在最后,还早得很。她披上衣服,低垂着头坐在裂着缝的道具箱上,继续着无数次被迫中断的凝思。她又在问自己:人凭什么样样事都在动物面前保持骄傲?人类有理性的行为系统,动物有无意识的遗传潜能,而这种潜能中的造化恩宠和生命秘密,有些或许是永远不可能被人类的智力所测知的。“对于一个艺术家,有什么思想能够比想象自然在动物的眼中是个什么样更为神秘?一匹马如何看世界,一只鹰如何看世界,一只鹿一只狗如何看世界。”德国画家马尔克这样探究着动物。动物有比人类更早的舞蹈史。熊吼虎啸,鸾凤和鸣。鸟类兽类求偶一刻的舞姿绝非蓄意,它是扩张生命时最真情的流露。熊舞、虎舞、象舞、龟舞、蛙舞、蛇舞,先民击石拊石与百兽率舞时的顿足声击掌声叫喊震得昊苍传来远古的闷雷——他们笃信自然力;肉体经由舞蹈才能接近这玄幻神秘的自然力。“诸异教民族最初创始人的那种心灵态度,浑身是强烈的感受力和广阔的创造力……这种诗性智慧无疑就是世界中的最初的智慧。”(维柯:《新科学》)她曾久久地注视墓砖,拓片,彩陶刻符,魏碑唐雕,每值这时,她都想从原始太一中,从印度教湿婆大神的创世之舞中,从神话中——“认为神话是供宇宙的无穷尽的能量进入人类文化成果的秘密通道,这恐怕并不过分。宗教、哲学、艺术,原始人和古代人的社会形式,还有科学技术上的重大成果,这些搅扰安眠的梦境,是从神话的基本魔幻层里趵突出来的。”(神话学学者坎布耳Joseph Campbell)——体味艺术的原始和那其中保存的消逝的过去。她相信卡尔·古斯塔夫·荣格通过“整体遗传”的理论:神话是一个种族所继承下来的记忆。她不但在对美的东西的静观中忘掉了自己,她脑际中还涌起翩翩浮想:若是从舞蹈中能找到生命的钥匙,那从生命——包括远逝的生命中,也一定可以找到舞蹈的性灵。
       “假设宇宙的确是诸神的秘密文本并且它确实给我们传达了某一启示,那么这种启示为什么不用清楚明白的言词而是用那些象形文字写成的呢?这些象形文字的译解工作令人沮丧地艰难,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从来也没有导致确定的结果。”(柯拉柯夫斯基)正是因为没有确定的结果,使身体语官的艺术——舞蹈,有可能在无限的范围和无限的意义上,以身体的象形去招引和唤出远古的神秘象形蕴含。
       时间发散着乳香,历史滋养着我们今天的生活。《扶来》、《大韶》、《总会仙倡》、《霓裳羽衣》丝丝缕缕地遗存下来。可是,早巳融化掉了,在传说里,在典籍里,在习俗里,在欢庆里,在析雨颂神里,在扶乩打醮里,在巫舞土风舞里。而她唯愿面对着五千年前新石器时代,青海大通孙家寨那一只彩陶盆内壁的五人舞纹饰,去猜测,去想象,去听凭潜意识的导引并顺从着超验的冲动——有如梦游一她的华彩舞段就是即兴的踏歌梦游。梦游是不曾被意识所绑缚的心灵的自然流动。通常,在梦游中我们不会被绊倒或撞翻桌椅;即便撞翻了也无须对此负责,就像做梦者无须对梦负责。每一时刻都跟着一道霎时便闸下的拱门;拱门紧闸,前一时刻与后一时刻便顿成离索。“只有遗忘,精神才有获得全面更新的可能,即获得用新鲜的目光去看待一切事物的能力。”(伽达默尔)要前进必须遗忘,做后项时已忘了前项。积极健忘使生命力盎然。她的“华彩”不可能重复表演,蓝、绿、红、黄,每一阵色彩的风暴和无法挽回的迈进都永远地消逝在虚空里。
       有人说诗是壮丽的语无伦次,她的“华彩”以通常编舞者的眼光,在逻辑上显得茫然和没有线索可寻。然而,她放任放纵放肆放浪的舞姿既内敛又发散,她的惊悸挑拨着与她同一类女性们的惊悸,她的光芒升起了女性们心中的光芒。
       她是特立独行的不受羁勒的。她先要在躜行与腾跃间进行有效的突围,然后才得以冒出土层,见出她自己的天地。那个绵绵秋雨的夜晚,她的太阳也许会永远沉落。这一次,仅只这一次,她攀上了八月飞雪的峰巅。她很快就会向下滑坠。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们只记述峰巅。在她的这一幕极具哲学意味的现代舞中,所有的奇迹与恐怖,悲歌与牧歌,神话与童话,寓言与预言,历史的空间形象,还有遥远的阳光、奔突的沉霾、水波、天鹅绒、被氧化被风化了的岩石表层,都化为最深刻的规律性的东西融入了她的筋腱骨骼。时间、空间、力度被融于一体。她的神经束在放射,皮肤毛孔长久地颤抖。把外在的爆发与内在的凝聚融注于每一次侧翻、后仰、突进、跃起。她在舞台上跑动着,描述着幽深也是忧郁,幸福亦是和谐——我们并不清楚这幽深忧郁幸福和谐是什么,因为,“什么是幸福、和谐的生活的客观标志?这里也很清楚,不可能有任何可以被描述的这种标志。这个标志不可能是一个自然的标志,而只能是一个超自然的标志,一个先验的标志。”(路·维特根斯坦)这一会儿她跳得更快了,动作的节奏已经淹没了音乐的节奏。那些收缩,那些伸展,那些流荡的造型切分令舞台大乱,以至观众只能从乐声中观看,从动作里倾听。一个动作与下一个动作相关,抑或互不关涉,并无内在逻辑——这两种情形都存在着,但是,繁复的分枝逃离不了主根,身体的教义身体的庆典通过身体的雕塑最终完成。哑言的表演陈说着丰富的思想,这雕塑暗示的是冥府?天国?还是直抵虚无?生存的意义在此时是否已被驳倒?所应表现的是生命的意志还是毁灭生命的意志?与命运达成了哪一种和解?应该关注当下还是应该关注终极?在舞蹈中等待一个新的世纪需要怎样的耐心?标示着深刻还是广泛?代表了一个人还是一代人?她现在是水青冈、橡树,还是棕榈?总之,她高傲地昂着头,如黄色的棱宵花,只向着太阳开放。思想在两种观点的对立中延伸着,持续着。人的本质的确是自己创造的,她在造就着她的哲学中也造就了她自身,并精彩地成为了她自身。舞蹈并不能使世界有任何改变,但在舞蹈中她对世界的态度起了变化。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她赋予了舞蹈以诗歌性质。她在动作中发现了爱。她漫天抛撒着这爱的花蕊。她也把这爱投射给了她自己并因之而显出心的神性。
       法国美学家阿朗说过:“真正的诗人是那种在锤炼诗句时找到思想的人。我们要做的是找到表现,而非只是寻找表现。大教堂的建筑师并没有预先形成任何有关教堂的观念,现成的石头给了他主意。秩序就在对象之中。”文学与舞蹈在这方面是一样的,很多时候是语词碰撞出了思想。动作对观念进行研磨,动作引领着思考。动作表现着优美的比例关系。动作呈示着漂移着的生命流程。动作是感情的符号思想的载体。动作在构筑中保持着秩序。动作中充满着张力和“场”。动作即主题。
       在动作中塑造和建构——空间比时间更重要。而在空间中,舞蹈是四维的:长、宽、高再加上时间。在她的动作中,森林长高了,号角喑哑了,华灯燃亮了,河水断流了。她没有停顿下来,她觉出了来自同一方向的责罚和祝福。她周身每一丝肌肉都在抵抗着和挣脱着光与阴影对她的捆束。她闪躲,她迎击,杂乱的柔和的坚利的生硬的光被她弄得散碎——并非只有在大的跳跃与翻转中才能隐喻狂飙与突进运动,也并非只有在微细的抖动与战栗中才能暗示生命之潮的下落。现在她已经进入了自由的领域。空气在她的肌肤上拂过,有如轻舟在水波上擦过。她依从依顺着空气,她只和空气相亲和。内气沿经沿脉,沿肌沿血游走,在关节的涡旋处与外气汇拢。汇拢的一刻是南来的熏风与蒲公英纤纤绒絮的相触,是秀耸的青山与飘忽的棉桃云的相触。每一次相触时的震颤都使前一个动作停顿下来。这个停顿太短促了,向着其他方向的连接又太迅疾了,段落和段落间几乎没有缝隙。所有的观舞者都没觉察出她的这一个霎时的间断。
       
       条形板咿咿呀呀,不知从哪儿低低地、与大地平行地吹过一股起于青萍之末的风。她身着轻罗秀缎,飘飘扬扬,无根无蒂,或缓或疾,迤丽而行,鬓边的野波斯菊兀自颤动。“生命就是一位跳着舞的女性”,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感慨着。“水平线是女性的”,俄国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指认着。“芭蕾即女性”——20世纪交响芭蕾的开创者G·巴兰钦也在喃喃低语。她的皮肤潮润,薄如金叶。她胴体的弧线、峰丘、沟纹流畅迂曲,构成一处处隐秘的花园。她浸淫于舞蹈时的风仪具有一种精微的单纯,与音乐再现部的主题既两相和谐,又有所分别:寓意性造型在绿色的林木中突出了一只栖停于枝头的红额小鸟,在宝蓝的山间湖水边描摹了一个延颈哀鸣的幼鹿。此时,再没有比此时更酷肖,更灵动,更至纯至明的时刻了。霹雳是雷的行为,动作是舞蹈的行为,她甩开了瀑云般的长发,也甩开了把她覆盖得喘不过气的那些思想的重压。什么冥界,什么宿命,什么火刑柱,什么刻在岩壁上的大无奈和大绝望,让历史的奥义在丰稔的毛茸茸的生活面前消弭吧,她何苦背负和指涉那么多。应当向着鲜活的能给你带来心灵激荡的自然,而不要向着僵硬的、妨碍对当下时代去进行感受的历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约瑟夫·汤因比)即使是涉足某段历史,也着眼于它的当代意义,并把它看做是一种艺术的演进。生命必须张扬必须喧嚣,必须释放动力,释放蛮荒,释放炽烈的原初生命。尼采说,“让我们赞美暴风雨那狂躁、快乐和自由的精神吧,这暴风雨脚踏着恐惧和苦恼而舞,如同脚踏着芳草地一样!你们这些品性高贵的人儿啊,你们中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谁都没学会舞蹈。然而,你们本应去跳舞的啊——在跳舞中超越自己,就是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她——一个徜徉在山野林木、峰峦湖泊间的女性,她就是这样捐弃了原本并不属于她的东西,找回了人本的单纯。这当儿,她只要消受一下那属于女性的青春、肉体的柔情和韵律。逝去的,尘封已久的少女生活在这时被打开,人声鼎沸,排箫骤起,诗情凄迷,素月生辉。清空中充溢着木槿和月桂丛中的香气。夏天的第一天,春天的最后一天,就是在季节交接的那个当儿,露滴从叶面的绒毛上滚落,生生不已的大地串盈并充满负荷。稗草狂长,荆榛肆无忌惮地向四外抓挠。牵牛花密密地牵缠住阔叶树的树干。阵阵热浪使欲望萌动。滨海:潮平、水暖、沙白。水乡:菱叶、粉荷、小船。北方:着火般腾起细细的姜黄色土尘的田畴。白杨树浅蓝色的阴影。蝉儿、蝈蝈有层次地吟唱。在溽暑由地面向天际的直直的熏蒸中,倒扣的硕大无朋的锅罩盖住了寂寥之夏的大沉毅。“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随着旋律,精纯的“跳音乐”——先民们跟着“八音”:金(钟)、石(磬)、丝(琴)、竹(箫)、匏(笙)、土(埙)、革(鼓)、木(敔)跳在一个个或雅致或疯狂的节拍上。她现在的舞姿令人目迷五彩。这里没有冗长的叙事,没有血压偏低的悱恻缠绵,没有莎士比亚式的牵拉钳制。有的仅仅是描绘性很强的《夏》的伊始,华丽的转身和在旦夕的空间中一次次填充进去的身形。一个舞句和一个舞句之间,犹如诗歌的一个韵脚与另一个韵脚,妥帖的结合既彰显着节奏,又令汇成整体的段落宣叙着哲学家们的推论: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
       她腾挪闪跳,急遽地逆时针旋转,再沿舞台对角线飞跑,那人马奔突之势好像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啸聚着一群人。动作戛然而止,她洞幽烛微的眼睛忽然凝定了,越过观众头顶,穿过黑暗,穿透墙壁。桑榆晚境是青春的被流放,泫然、感慨,她把生命中所有欲说还休的东西都托付给了这远遁至寒星的眼神。
       在无诗的时代,舞蹈何为?每位已过了艺术上的脱羽期的舞蹈家都要直面这个问题。在舞蹈方面所获得的成就并未使她心存踌躇。所谓成就感是自欺欺人的东西。舞蹈是路径,要紧的是通过这路径去表现人类的经验。
       哲学到底是现代舞的障碍,还是现代舞的条件?“一位艺术家”——哲学家最乐于维持人们对他的这一个美妙的误解。“一个哲学家”——某些舞者也这样拼力在踢腿展臂间讲解着自己的哲学。“环形下降”、“尖锐上升”、“水的研究”、“蜜蜂的生活”、“践踏不会使世界下陷”、“火花是烈焰的孩子”、“阳光比我们大家都活得长久”、“易碎的脆弱”、“没有焦点的根”,品一品这些壅塞在她脑际的舞蹈名字,她又饶有兴味地觉得自己是倾向于哲学这一边了。
       运动的精要是稳与不稳,坠而复起,对地心引力的逃离与就范,失衡与平衡。人向未知冲身,渴望着在开拓中接受挑战。人抵抗倾倒,自我强调着:生活的要义是稳定。舞蹈是“两个死亡之间的弧线……如果弧线两端表示死亡的疆界,那么弧线本身便代表了生命的舞蹈”。她所崇敬的美国现代舞宗师多丽丝·韩芙莉冲破藩篱,创榛辟莽,为现代舞圈出一大片林间空地。在这其中,一切思想的守护和思想的扩展都成为可能。她也是在这片林间空地中成长起来的。在这片林间空地中,她把现代舞看成是一种思想上的仪式。所有的弧线、曲线、直线间充盈着她自己的感受:冷酷、孤独、朽灭、被胁迫,她于虚无中踉跄着向乌有之乡逃逸。她要以强者的悲观主义来应对新一轮苦役。舞蹈是监狱。舞蹈,这心爱的和要命的舞蹈,是她的情人和敌人,是她的判决书和不可须臾离开的《新约全书》。火点燃火,运动推动运动,创造物和造物者异构同质。作为自己的立法者和审判者,她被脚下的舞步所扼杀,又在空间她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中获得拯救。晦涩观念在精纯的银灰色中设定,内倾经验在“动作本体”中的渗出和流漏,既做实细节又亲证无限。以艺术对自身所设定的自我定义。还有生命意志生命冲动都在这世界中沮丧绝望和欣喜欢腾。
       无论她自已是欢乐或悲伤,濒死或新生,世界依旧,别人的生活照常进行。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有朝一日或许会改变了的环境,她只寄希望于自己。她最终得到救赎的那天,亦即她的苦难被蒸馏的那天。她一准会急于把这过程和幕尾告诉更多的人。当然啦,仍是以动作覆盖舞台,然后让情绪冲向穹顶。苦行精进,自己的头脑便是教堂。农,民每舂打一次稻粟就是一次祈祷,每舞动一次钐镰就是一次祈祷。她也如是,进溅着汗珠的旋舞也是最诚实的劳动,碾骨挫筋般的早课中有圣诗,每次躬身都是朝觐,每次倾侧都是膜拜,每次偃卧和翻转都是礼忏。
       地上的影子缓慢下来。她神情忧悒,目光内敛,双手合拢。舞台光熄灭了,只剩下壁龛里由她托举的那盏灯。蓝幽幽的光朴素而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