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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本能
作者:马 莉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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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来源于我们身体的诱惑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熟悉而普遍认同的另一个词:性,大部分的人认为,人类最大的本能是性的本能。他们这样想像,地球上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在每一个夜晚,在每一个不同的时空下,各自在自己的房子里做爱。做爱,这就是人类最古老最习以为常的本能。
       有时候简单的快乐是来自我们内心最不为人知的本能。这种本能不容易记忆,譬如一个孩子笑了,母亲就会亲吻他,可是他哭了,母亲就会抱他或者哄他,在遗忘中母亲恪守着自己的天职。一个男人走到一个女人的面前,他与她不经意地相视,或者惊鸿一瞥,他们的心灵很快发生了某种震懔。性情中的男人与女人天生的崇尚自由的本能没有克制他们的真实感受:他与她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注视着对方……在相同的或者不同的时空内,他走向她,她也走向他;他们沉默着,他们倾诉着,有时候他们也互相拒绝着,之后他们用嘴唇将一种奥妙又微妙的关系确定了……这些故事在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说中习以为常。还有一部由女模特沙朗.斯通主演的电影就叫《本能》。影片中的女人是本能的代名词,她总是与一个又一个男人做爱,然后亲手杀死他们。她设置了一个又一个自己的或者别人的圈套。
       两年前的夏天,仿佛注定了那个傍晚要有奇迹发生。子庆像往常一样在晚饭后对我说出去散步吧。就这样在某一天黄昏,我和子庆来到附近的花园散步,在城市的一隅散步让我发现了来自我们内心的一个秘密。就这样我们来到了离喷水池较近的那片草地。我们正说着话,忽然远远地看见喷水池里有一个小黑点在移动,走近了才发觉那竟然是一只黑色的蝙蝠——“一只蝙蝠!”我惊讶地叫着。
       我们都很奇怪蝙蝠怎么会游泳?在记忆中这是一只白天像极了吊死鬼倒挂在屋檐上睡觉,而只在黄昏才出没的小生灵,它怎么白天竟然游泳?而且是在喷水池里游泳?蝙蝠不是日盲的么?我们议论着这只小动物,我十分好奇,在喷水池边注视着它,它正向岸边游来,确切地说是向着我们游来。这只黑色的日盲者,怎么会在天还未黑的时刻跑到喷水池里来玩耍呢?它仿佛看见了我们,径自向我们游来。我们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它,它游啊游,使劲地游,终于游到岸边了。但是它上不了岸,因为喷水池的周边围着一圈高高的墙。它于是爬着,努力地爬,但同样是怎么也爬不上来,一下子又跌翻到水中去了。我们突然明白了,它不是,在玩水,更不是在游泳,它是不小心掉到水里去的,它溺水了。而它,现在唯一想做的一件事是:努力上岸!
       我们的心立刻热了。我想,看来这只小动物需要我们的帮助了。子庆二话不说立刻趴在喷水池边上把手伸了下去,我也把手伸到水里去了。秋天的水池已然是凉的,子庆的手臂伸得老长老长的,直直地伸向那只蝙蝠,他希望那只蝙蝠把他的手臂当成一座桥,而那只蝙蝠似乎很明白人类的意图,竟也努力地把脸凑上来。子庆和蝙蝠配合得很默契,可不行,子庆的手臂尽管伸得老长老长,但仍然只差一点点。无奈,子庆只好到附近的路边找些工具来,不一会儿他找来了一只丢弃的易拉罐,子庆一下子就把它撕开来做成一只简单的捞子,他用手指拿着这只捞子再次伸向那只蝙蝠……
       这是一只很小的黑蝙蝠,它在易拉罐里撑着两扇黑翅膀似乎眺望着远方,它一定很冷因为它全身发抖。子庆把用罐子做成的捞子给扔了,直接让蝙蝠躺在他的手心里。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手心是热的,可以温暖它。就这样,子庆让它躺在他的手心里,我以为它会惊恐,会反抗,可它既没有惊恐,更没有反抗,而是一动不动似乎很乖地躺在子庆的手心里。
       我感到它像一个温顺的小女子,此刻十分信赖一个陌生的男人对它的保护,不相信人类的手会伤害它。我,的这种想法十分古怪,一个受惊的小动物竟然会被我看成为小女子。我的天!子庆说:它其实像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对母亲是充满依赖和信赖的,人类手心的体温能够使一个小动物充满了信赖,感到了安全,这很难得啊。我想,我和子庆的感觉真不一样,我渴望被保护,而他,只渴望保护。这就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最大的不同之处?或者说,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相异的本能?不一会儿,这只小蝙蝠开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并且放松了自己,收拢了翅膀,缩成小小的像一只黑色的秋蝉,一动不动。
       一路上我们小心地走着。子庆的手半握成船儿的样子,蝙蝠稳稳地躺在上面,像躺在一只安全的船上,就这样我们把它捧回了家。子庆先细心地用纸巾醮干净它一身的冷水,又拧开暖炉,把它放在一小块纸皮上,让它温暖。那个晚上我们一直观察着这只小小的蝙蝠,希望它能依靠自身的力量与勇气活下去。一直到了大半夜,我们困极了,才去睡觉。睡觉前子庆把它放在走廊的鞋柜上面,下面铺上两层干净的纸巾,让它也安静地睡觉。
       这天夜里,我和他使劲地做爱。一遍又一遍。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涌遍身体的饥渴,像黑夜的闪电。我知道这是本能。我感觉到我像一只黑色的女蝙蝠,他像一只黑色的男蝙蝠。这是怎么回事呀?我问他。忽然我想起五年前我买过的一张碟,是莎朗,斯通主演的《本能》,我立刻跳下床从电视柜的抽屉里翻找了出来,莎朗·斯通很漂亮,她就是本能的化身。子庆说这其实更是宇宙和自然的本能。
       很兴奋也很疲劳,所以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当我们再次来到蝙蝠身边时,发现它已经离开了。它悄悄的离开使我有些不安。因为它昨天受到了伤害,今天不知它是生是死。子庆说,它离开了,就意味着它已经活过来了,只有活过来的生命才能去外面自谋生路。
       子庆说:求生存是它的本能。
       时间过去一年多了,我仍然为那只黑色的小蝙蝠终于能活着去外面寻找生活而欣慰。同时也为我们那次傍晚一个小小的行动而高兴,因为我们救活了一个生命。直到有一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大姨妈,我说,我和子庆救活了一个小生命!我的大姨妈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我以为她会夸奖我们,会说我们热爱生命或者有环保意识什么的,谁知她并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们要感谢上帝啊!”我很惊讶,不明白她的意思。大姨妈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说:“上帝时刻在近旁注视着你们,是他通过你们的手救活了一个小生命,因此你们要感谢上帝才对。”
       应当感谢的是上帝,而不是相反。这句话刺激了我,这句话深刻得让我不断地反省,也许真的应当作这样的诘问:作为一个生命,救助另一个生命应当是他天性中的本能呢,还是他的道德?
       我想首先应该是天性中的本能,而非道德。如果一个道德的社会,人们没有天性中的本能,而仅仅是道德的力量在约束着人们的行为准则,而非天性本能,这样的社会是十分冷酷的。
       但是有一个人讲的一个故事却让我至今唏嘘不已:他的母亲不久之前被疾驶而过的车辆撞伤了躺在地上,血流不止,有一个男子汉站了出来要救老人,但他没有马上救人,而是拿出一张纸先让老人签字证明肇事者不是他,老人用流血的右手艰难地签字之后,这位男子汉才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失血过多,如果再迟一点送来就性命不保了。这个人对我们说,他不知道应不应当感谢那个救助他母亲的人,因为他一想到先签字而不是先救人他就感到愤怒,但又想到如果他连人都不救的话那么他的母亲现在早就不在人间了。
       这件事情太让人伤感:在一个共同生存的地球上,人对自己的同类是不信赖的,就连救助一个生命都不能确信是否能获得那个被救助者的信任。这是最致命的可怕。是谁造成的?自然是人类自己造成的,人类固然脆弱,但也太自私太贪心了,那种因为济难救危反而被诬涉讼的令人心寒的事情是屡屡见诸搬端的,它招致的结果很简单,就是:不敢救人。让我们这样去想像一下:人们用“邪恶”去“报答”一个救助者,人们为了“善”(不致被诬涉讼)而在他人危难时连一点忙都不肯帮,这样无形之中是不是就把邪恶高高地挂起,变得扬恶惩善了呢?变得不是反对邪恶本身的斗争,而是反对惧怕被邪恶毁灭的斗争了呢?邪恶导致了使人用邪恶去反对善良,多么让人无奈和匪夷所思啊!
       然而,如果把人类与动物放在一个平等的视线上去衡量,人类捕杀和吃食各种动物的勾当已有几千年,伤害了那么多动物的情感,可是动物——譬如这只小小的黑色蝙蝠,在它遇难的时刻,竟然还相信着人类的同情心,相信人类的一只陌生的手,相信这只陌生的大手不会把它扼杀,这让我难堪得不知所措。这一刻,我感到我身体的重量就像空气一样单薄,单薄得不能像一只蝙蝠那样自由地飞翔。这样想来心中豁然开朗:救助个生命远远不是道德,它是人类天性中的本能,是的,是本能。
       本能,这是人之为人的底线,超出了这根底线,人就不是人了。而人之所以为人,难道不就是因为有这样一颗惺惺相惜的爱心吗?谁能充分理解德兰修女的那句名言呢?她说:活着就是爱。同样,伟大的诗人荷尔德林也曾这样唱道:
       上帝就在近旁却不及。
       可是啊,哪里有危险,
       哪里便有拯救。
       本能,是人类最高贵的天性,它不仅仅是体现在肉欲上,它更是应当体现在人类的德行上。本能,应当是人类天性中至高无上的力量。
       天性中的本能,它的力量远比道德的力量大得多。可是在今天它竟然像一只溺水的蝙蝠一样,等待人类自己去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