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鲜花夜(短篇小说)
作者:叶 舟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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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蹲在楼下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没人抬起腕子看时间。
他们就是这样熬时间的。6号先讲了一个恶性案件,说的是在本地的一所大学里,一位在读的女研究生趁男友熟睡时,剪刀一挥,就将他的“命根子”铰了下来。6号咂着一根烟,在黑暗里吹着烟灰。刘志超总觉得烟灰向自己的眼窝里吹来,但眼珠子却没反应。6号加重了语气,说,乖乖,那个倒了血霉的男人可是女研究生的导师哦。他一直霸占着她,连婚都懒得离,结果……哼,不骗你们。今天早上的《晨报》都登了。我要说一句谎,出门,我就让大卡车撞死算了。0号捅了一下6号的肩膀,斥责说,都是握方向盘的,发这样的咒干什么哪,也不知道图个吉利呀?刘志超也想插嘴说两句,但0号喂过来一支烟,他就闭住了嘴巴。0号说,讲黄的,碱大一点的够味道,要不怎么熬下去呢?三个人没看腕子上的时间,而是不约而同地抬头,仔细盯了一下夜空。每个人的心里都在说:约摸快10点了吧,似乎夜空里挂着两根夜光的指针。0号说,8号先讲,8号每次都最后一个讲,今天他先来。刘志超明白两个人说的是自己。8号就是他车牌号码的尾数。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彼此不打听对方车上坐的是何方神圣,更不打听单位什么的,只简单地叫出车牌号码的尾数。
来黄的,碱大一点的。只说下半身哦,上半身没劲。6号也催促道。
什么?刘志超茫然地问。0号和6号觉得8号明摆着是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心里便老大的不舒服。0号骂了一句,刘志超也没计较。毕竟,这么大半年下来,他们三个都建立了一种似有若无的友谊。从六七个月前开始,刘志超和他们两位都会按点将各自的主人送到医院内的高干病房下,然后一熬就是大半夜,熬至天亮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他们不知道领导们在楼上做什么,打牌?抠麻将?总之,他们是不能随便打问的,这是做专车司机的首要品质。熬夜的时候,他们三个就凑在一起,说起女人。偶尔还有足球、大案要案和萨达姆、本·拉登他们,但往往也都以女人的话题收尾。一聊天,就觉得夜过得飞快,除了留下一地的烟蒂,“夜”这个东西,仿佛从没现过身一样。直到今天,刘志超也不知道。号和6号是哪个单位的,他们给什么级别的干部做“一把手”。既然不知道,刘志超自然也就不能真的生气了。
他指了指耳朵,自嘲地说,聋了,快聋了。
说完,刘志超吓了一跳。他赶忙将舌头压住,起了身,做了一个去小便的手势。一路上;刘志超都在训自己,刚才多嘴多舌的,连自己的耳朵快聋了也讲了出来,世上可没不透风的墙。进了住院部的一楼,刘志超解决完;站在水池子边,很仔细地洗了手。他还捧起水,揩了一下面颊,小心不让水灌进耳眼里。
医院是部队上的。院子里古木参天,夜风习习,不时有一两行哨兵穿行而过。刘志超仰面望见了一群蝙蝠,在空气里翻飞着,翅膀擦剐着,比黑夜还黑的一团阴影。就在这时,刘志超看见苏白站在了医院门口的灯下。
和往常一样,苏白的怀里抱着一大堆鲜花,煞是优美。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裤,透着一层灰,显得双腿很长,走起路来跟仙鹤一样。上身是一件短短的夹克样的外衣。头发剪得挺短,齐及了耳根。一点也不像刘志超第一次碰见的那样:穿着军衣,飒爽干练门口的哨兵还抬手敬礼。
志超,今天又陪太子读书来了?苏白这么一问,刘志超就显得不自然了。他挠着头皮,嘿嘿地笑了几声,说,哪像苏白你呀,吃着皇粮,又扛着一杠两星,我可是个下苦的命,不干熬着又能怎么样?苏白倒没继续下去,只淡淡地说了声,我刚下班,忙死了,快成两截子了。
苏白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忽然说:咦?志超,你看见卖花的那个牛嫂了吗?
什么牛嫂呀?刘志超不明白苏自在说谁。苏白抱着一大捧鲜花,腾出手来比划着,说,就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有半拉烧伤的疤痕,天天在医院门口支个摊,卖鲜花卖水果的,见到了吗?刘志超翻了几下眼皮子,愣是没想起来。苏白抱着鲜花,在门口来回走了几趟,也没发现那个鲜花摊。
这时,附近的小饭馆里依旧人声鼎沸,行人却少。入秋了,一到晚上,居民们都跑去黄河边的茶楼里看皮影戏听秦腔去了,反而使一条街空旷了起来。
苏白“咦”了一阵,泄气地说,坏了。
什么坏了?刘志超追着问。苏白把怀里的一大捧鲜花一展,说,晚上收拾腾空的病房,给牛嫂拾掇了一堆鲜花,瞧瞧,还旺盛着哪。可都是贵重的品种啊,这几枝是蝴蝶兰,这几枝红的是玫瑰里最贵的一种,叫红衣主教。每一枝都在几十元以上哪。怪了,牛嫂一般不会这么早就收摊的,要是没营养药水泡,明早上,这些花就完蛋了。
刘志超支起耳朵,总算听明白了。他忽然结巴了起来,说,你的意思……是,你把病房里的鲜花……拿出来,再让人家卖……一遍喽?刘志超咽下了一口唾沫,等着答案。苏白大大咧咧地说,病人都死了,谁还计较几枝鲜花呀,都当垃圾给扫了。怪可惜的。所以我都会收拾一下,拣好的,花开得旺盛的,算给牛嫂帮个忙嘛。
刘志超一摸口袋里的钥匙,才感觉裤裆前的拉链都没系。苏白的眼睛盯过来,刘志超的脸立刻就红透了。他侧了身子,拉上拉链,顺便也触碰到了钥匙。刘志超对着远处的车,揿了一下遥控,只听见“滴答”一声,黑暗里的黑别克发出了一圈光。刘志超想也没想,指了指说,苏白,我送你去找牛嫂吧,别让鲜花给蔫了。
起步时,刘志超看见0号和6号从黑暗里站了起来,扔掉了火红的烟头。
豆腐营。苏白说。一发动引擎,刘志超就有一股莫名的焦躁感。他拿起仪表盘上的举瓶绿茶,刚想问问苏白,却又觉得她会嫌弃,便一仰脖子,“咕隆”一饮而进了。豆腐营在黄河沿以北,它是这座城市最后一片贫民区。居民们大多搬走了,将朽木一般的老房子租给了生意人。车子驶卜了滨河路。夜风吹袭着,苏白不住地撩着额角的头发。刘志超体内的那股焦躁感随着车身的颠簸越发厉害了,两只耳朵里,像有两颗发亮的水珠凝成的小球,在脑子里浮动着,始终也堕不下来。于是,他的听觉糟糕了起来。
嗳,志超,牛嫂特像中学咱们班上的郝芳。苏白说。
什么什么?
就那个上高中了还流鼻涕的郝芳嘛。
牛鼻涕?
这么一说,刘志超倒电想起门口个爱流鼻涕的女生:一到冬天,棉袄的袖口亡常常晃着一片亮光,鼻涕都被冻结实了。其实前一阵,刘志超还见过一次郝芳。她领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在露水市场上挑莱呢。刘志超想把那一幕告诉苏白,可转念一想,算了。毕竟,郝芳和我一样,都是被高考刷下来的。哪像苏白,一中业,就进了西安的第四军医大学,现在与自己和郝芳有天壤之别。郝芳不是也下岗了嘛。刘志超这么想着,觉得那两枚钻石一般晶莹剔透的水珠,就在脑子里飘着,游移不已,影响着听觉。
鲜花放在了后排座位上,苏白坐在副驾座上,捣鼓了几下CD机。可机子里传出的是西安易俗社的秦腔选段,苏白就没了兴趣。刘志超解释说,领导是陕西乾县的,就好这么一口。苏白翻看了其他的碟片,没选中一张。于是,她就沉默了,扭着脸,望着黄河两岸的灯火。
苏白一哑口,刘志超就感觉不对劲。他老觉得苏白在讲话,但自己的耳朵在罢工。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来,拽—下耳垂。苏白生疑地瞪了他好长时间,刘志超的毛病也改不过来。他不由自主地贴近苏白,怕漏掉苏白的哪怕一句什么话,也怕她发觉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耳朵是不能出丝毫问题的,刘志超这样想,要是被别人发现的话,手里的饭碗怕是要被砸掉的。一念至此,刘志超就特后悔去年夏天,陪着领导去四龙度假区游泳的事——他跳进了池子里,因为领导的金丝边眼镜掉在了水底。自然,该他刘志超一遍遍地往池子底下扎猛子,去捞什么狗屎的金丝边眼镜了。
就在那时,他觉得有两枚水珠趁机钻进了耳眼里。在脑腔中像鸟一般地飞行着,一点也没飞离的欲望。一年多过去了,他吃过药,看过医生,也用过几个偏方,却无任何效果。两枚水珠被渐渐磨成了钻石样晶莹剔透的东西,暗藏在脑子里。像蚌壳会孕育出珍珠那样,刘志超也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他妈的蚌。
——有谁会需要一个聋掉的司机呀?饭碗上就这么明确警告着。
苏自看着刘志超的身子偎了过来,就用手推了一把:志超,晚上你没喝酒吧?刘志超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把嘴巴张开,嘘了一口气,意思是要苏白检查一下。苏白把头一偏,肘臂撑在车窗上,懒洋洋地说:开你的车,别烦我,好不好?今天我的心情特差。
怎么了?抱着鲜花还烦啊,你可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苏白斜睨了他一眼,说,晚上九点,那个孩子死掉了,救了那么长时间,也没给救过来。我真想美美地哭上一场,谁也别劝我。
那你哭吧,我不劝你。
苏白幽幽地说,是我把她推进太平间里的,几百米的路,感觉走了好久。那孩子的笑太生动了,我忘不掉;她闭上眼睛时还在笑,生怕来不及似的。她走了,我把她的病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才离开的。刘志超听见了。还应该有这些花吧。带着死的气息。他在心里补充道。与此同时,刘志超似乎也听见苏白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蒋了下来,打在她的膝盖上。
——怪了!耳朵里的水也能清晰地听见眼泪?或许,它们有感应吧!它们都是水嘛。刘志超的焦躁顿时一扫而空。他冲着苏白怪异地一笑。
豆腐营的牛嫂家很快就找到了。
苏白按着记忆,说是在十八号吧。以前来过,也是夜里。十八是苏白的生日数,当时牛嫂一说,她就记下了。其实,豆腐营就是解放前的一片旧建筑,别看是平房,但归整得很有条理。一边是双数,一边却是单数。看见十五号时,刘志超就踩了刹车。果然,牛嫂家就出现在车灯的尽头。苏白下了车。刘志超摇下了玻璃,雪白的车灯仍照着。苏白走在光柱里,一副仙鹤般的身材。刘志超想,这么个女人,挺稀奇的,深夜里来送别人一大堆鲜花,在街上走来晃去的,是学雷锋吧。想到这儿,刘志超扭头望了望后排。一大堆鲜花灼灼闪亮着,似有一股芳香袭来。刘志超撮住了鼻翼,暗想:死者的鲜花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牛嫂家的门却是锁着的。一把将军不下马的锁头,挂在斑驳的门框上。苏白喊了几声,门环也在暗夜里嘹亮地叫了几声。刘志超咂住一支烟,听见苏白在对着门板说话,但听不大清晰。他伸出食指,又在耳眼里捅了几下。脑腔里发出一丝箜篌的鸣响,像在切割着浑圆的空气。
黑别克,一排仪表在黑糊糊的光线里亮如白昼。这就是我的饭碗啊:要牢牢抱紧才是。别人抱的是鲜花,而自己抱住的就是一只泥饭碗,刘志超告诫自己。
苏白很快就上了车,懈怠地靠在椅子上。刘志超说,怎么,不送了?苏白很深地嘘了一口气,说,牛嫂不在。她丈夫在家,可他是一个瘫子,开不了门。门被牛嫂反锁住了。静了一段儿工夫,刘志超说,把鲜花搁在门口,牛嫂回来就能看见的。一时半会儿的,花也死不掉。苏自做出一个手势,很断然的样子:不行,死不掉,也会丢掉的。刘志超偎过去,这下听清晰了。
苏白往后靠了靠,生疑地说,志超,晚上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刘志超把手机交给苏白,说,等会儿如果来电话,你提醒我一声哦,我怕……
苏白接过去,戏谑说,深更半夜的,谁会找你呀?是小蜜吧?你们男人啊,心里都藏着一个。吃着碗里的,还要盯着锅里的。苏白听上去有点酸,刘志超心里却灰败了下来。他想,这么晚了,找我的电话,不是老婆的,那
就只剩一个人:领导!
苏白侧身整理着鲜花。刘志超忽然问,喂,你们医院那幢楼上有什么呀?害得我的上司老往那里跑,一跑一个通宵。
高干病房,住着几个大干部,或许陪病人玩呗。这就叫公关。苏白不紧不慢地回答。
哦。
苏白的话题猛地转了,说,志超,你知道今晚附近的哪家电影院里上演张艺谋或冯小刚的片子吗?新出来的,据说今晚首演,特火。刘志超听了两遍,才搞明白那两个导演的名字,他播了摇头,苏白悻悻地说,牛嫂去电影院门口卖炒货去了。她家的瘫子天天炒些瓜子呀大豆什么的,牛嫂卖完花,就去卖炒货。
刘志超明白了苏白的意思。一踩油门,就驶出了豆腐营的窄巷口。
随着引擎的轰鸣,刘志超脑子里的那两枚水珠又升了起来——虚虚的,在脑腔的空气里跑动着,发出斑斓的微光。此后,苏白一路上说什么,刘志超竟是没听出来,只一味地点着头。他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握住方向盘,微笑不语地看看苏白,继而盯住后视镜,怕紧随其后的车子超车而过。
先是去了省政府礼堂门口,后来又跑了金城剧院、东方红影院和几家新开的影院,都没找见牛嫂的人影。穿街走巷时,刘志超才恍然了,一路上,街树两侧都挂着无数的横幅,上头用最火爆最撩人的话说:国际导演张艺谋的新片今晚隆重奉献——看了会享用一生,不看会后悔一辈子。后头还跟着无数个感叹号。
也是的,每家电影院的门口,都麇集着纷乱的年轻人。黄牛党徒们捏着钱,钓着零星的退票,而更多的情侣们密密地相拥着,等着下一场开映的时间。苏白下了车,挤过人群,去影院的大门两侧找牛嫂了。刘志超坐在车上,拧开了西安易俗社的秦腔选段。
跟领导久了,便近墨者黑了。此刻,刘志超能听出CD里,是黑包公正在怒斥驸马爷。
张艺谋这个名字太熟了,可刘志超竟没看过他的任何一部片子。只知道他和巩俐曾经是相好,后来女的抛弃了他,嫁给了—个卖外烟的老板。刘志超还记得一本破杂志上的题目,叫《张艺谋情变高梁地》。一个女人红衣红袄地躺在高粱地里,高粱也被放倒了一大片。不用问,接—卜来就是那么一回事了。一念至此,刘志超忽然想到了老婆。他拿起副驾座上的手机,拨了家甲—的号码,但未及接通就挂了。他想,约摸十一点多了,老婆肯定抱着孩子睡熟了。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夜里出车的规律了:要么一宿不回,要么凌晨时分摸上床,手脚也不安静,总想吃吃豆腐。但那一刻,老婆总蜷紧了身子。刘志超笑了,带着一丝抱歉的成分:很久没带老婆来看场电影了,最后一次还是在追她的时候。孩子央求着要吃一顿肯德基的椒盐扒翅和可乐,居然也抽不出时间来。刘志超掏出钱夹子,里头有一张孩子的彩照。女孩子,叫刘嫒嫒,五岁了,正坐在一架荡起来的秋千上。门牙豁着,一礼拜前掉的。
苏白上车时,刘志超刚刚装好了钱夹子。
算了,找了七八家了,牛嫂绝对不会去远处的,还是回豆腐营再碰碰运气吧。苏白随口这么一说,刘志超便感觉脑腔里的那两枚闪光的水珠得了命令似的,飘了起来,如同两个水做的小精灵,打闹着,顽皮地飞来飞去,一刻也不消停下来。
黑别克又驶上了黄河岸边。河风流淌着,秋夜的半牙月亮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跟孩子们叠下的纸船一样。岸上遍布着高大的垂柳,洒下来一团一团的阴影。据说,这些垂柳都是左宗棠当年西征时植下的,每一棵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除了黄河,这座城市是极度缺水的,也难怪苏白了。刘志超这么想,这些鲜花肯定是从南方空运过来的,价钱自然也低不了。这跟把一棵大白菜送到南极一个道理,非得卖出个天价来不可,就连菜帮子都成了黄金做的。
滨河路上出了一起车祸。一辆康明斯的鼻子塌了下去,而另一辆小面包插进了人家的肚皮下头。街上溅满了发光的碎玻璃渣,几个人萧索地站着。一辆警车迎面而来,车头上的警灯泼下如血的光来,搅动着空气。刘志超的心抽了一下。擦身而过时,他知道情况好不到哪里去,警察肯定会抬出来几具支离破碎的躯体。一侧脸,他看见苏白正盯住了自己。
志超,害你陪我这么长时间,你真没事吧?别耽搁你。
刘志超握紧了方向盘,闭掉了CD机。他知道苏白不爱听这种粗野的吼叫。不是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嘛:宁听驴放屁,不听秦腔戏。刘志超呵呵了几下,说,牛嫂是你什么人?看样子,你很关心她的嘛。
一个熟人,没什么关系。
刘志超蛮有把握地说,你在学雷锋,我明白你的好心肠。这么晚了,要不我先送你回家,等会儿我帮你把鲜花送到豆腐营?你就不回家哄孩子了,还有你老公?
出乎刘志超的预料,苏白忽然捧住了下巴,怔了很长时间,冷冷地说:给老同学说说也没什么丢人的。我没老公,也没孩子。
怎么,独身呀?
离了,一年多前的事情了。
离了?
刘志超觉得苏白的话说,锝太轻巧了,像随便丢弃了一张废纸似的,怎么说离就离了呢?一时间,车内的空气也僵住了。河风如同一团黏稠的糨糊,抹在两个人的脸颊上。刘志超心里嘀咕着,看来,苏白也并不像她穿上军装时的那副样子,她其实也有—肚子的苦水哪,只不过她不情愿表现出来。这么一想,刘志超眼角的余光焊在了身畔的苏白脸上。
苏白的嘴里嘟囔着什么,刘志超一个字也没听见。
车子停在了豆腐营的窄巷口上。苏白没让开进去,说掉头不方便。刘志超开了大灯,照着苏白仙鹤一般地走进了巷子里。在黯淡的光线里,黑别克的引擎盖子上布满了一层黝黑的光泽。优美的弧线使黑别克像一条浮出水面的鲸,露出了弯曲的鳍,在暗夜里停伫不动,静静地呼吸着。
这辆车是半年多以前换的。因为领导又连升三级,先前的时代超人已经不符合他的身份了。刘志超是跟着领导的,车换了,司机却没换。就凭这一点,刘志超明白领导是信任自己的。信任自己,就意味着有一只饭碗还端在手上。他喘了一口气,拿起副驾座上的手机看了看,没什么来电。领导怕是又要熬一个通宵了吧。他这样想。
苏白再次走进了亮如白昼的光柱里,仍旧仙鹤一般的样子。等苏白坐进来时,刘志超关闭了大灯。灯一熄灭,脑腔里的那两枚晶莹的水珠顿时安静了。
等等吧,在巷口截住她。牛嫂也该回来了。苏白嘱咐道。
或许是刚才路上颠簸的缘故吧,后排座位上的鲜花有些散架了,横七竖八地摊开在座位上。苏白抱过来一束,一枝一枝地梳理着。刘志超点了一支烟,刚抽了两口,瞧见苏白愣怔地盯着自己,随后又怜爱地望望鲜花。他赶紧掐灭了,将烟蒂掷出了窗外。双手一闲,刘志超就觉得无所事事了。于是,他也回身抱过来一束,学着苏白的样子整理起来。的确,真的有一股缭绕的香气递进了鼻孔里,是不是其中有一枝夜来香呀?刘志超不能肯定。
多好的鲜花哦!苏白感叹道。
刘志超没有搭腔。他知道,女人们就是这么容易被感动的,他想起夏天的时候,老婆从郊外的一个园子里拧回来一只向日葵的头,黄色的裙边刚刚绽开,里头的籽粒还没成熟。老婆养在了一只可乐的塑料瓶子里,一下班就围着向日葵,嘘寒问暖的,比对丈夫还亲。可是没过几天,那些鹅黄色的裙边就脱落了,头也垂了下来,像一个人在追悼会上默哀那样。为此,老婆还着实伤感了好几天,连孩子也跟着沮丧了一个多礼拜的小脸。
志超,知道吗,那是个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高鼻子,眼窝特别深,还透出一种湖水般的幽蓝色。嘴也特别甜,招人喜爱。可怎么了,老天爷那么不公平,让她患上了血液病。救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能救过来,晚上九点多钟就役了。眨眼就没了,像根本没来过这个人世上—样。苏白唏嘘着说。
哎,人世上的事情嘛,无常得很。刘志超不知怎么劝慰她,只得附和了一声。
苏白继续说,是我把她推进太平间的,几百米的路,我真感觉走了一个夏天那么长。她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床单,体温都散尽了,一声不吭地睡着。我真盼望她能跳起来,喊我一声“大夫阿姨”什么的。
想哭就哭吧,苏白,要是你难受的话。
刘志超择出了一茎开败的花。恍惚中,他似乎在花盘里望见了女儿的小脸。他惊了一跳,浑身激灵了一下。太丧气啦,他想。脑子里的那两枚玲珑的水珠突然飞了起来。他陌生地望了一下脚。它并没踩在油门上呀,引擎也没轰鸣。刘志超不解了,莫非是两颗钻石样的水珠又得了什么讯息,在夜里捣乱了起来?
他一侧目,看见苏白的鼻翼两侧淌下了滚滚热泪。刘志超立马就明白了:水和水是能沟通的。它们一定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应,互相呼应。他憋了一口气,甩了甩头,振作了一下,将—张纸巾递给了苏白。
真的,她还那么小,就死掉了,是我没把她救下来。我觉得自己特无能。
是啊,也不知那个小家伙以前吃过肯德基没?刘志超说。
什么?
苏白语气踉跄地追问。刘志超没作答。他听不见她的哭声。但从那些咆哮的泪水上,他明白苏白把哽咽的哭声压在了嗓子眼儿里。刘志超想让苏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反正四下里也没什么生人,不怕笑话。再说了,自己都受不了脑肺里那么微小的两枚水珠,苏白如此滂沱的眼泪憋在心里,一定会翻扛倒海的。他把手扶上了苏白的肩膀,哄着说:要哭就哭吧,苏白。
我就是觉得自己特窝囊,也特别没用。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小人儿,笑得那么灿烂。她的笑能把人的心都给化了,什么忧愁都会不存在的。她刚人院叫我心情坏透了,忐超,那时我刚刚离厂,心情坏到了极点。可一见她的笑,我就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了。
刘志超捏住了苏白瘦瘦的肩胛骨,他没想到,苏白的肩胛骨竟是这样薄,薄得似乎只有一层皮包裹住了。
苏白哭着,瘦弱的肩胛骨在刘志超的手里紧攥着,有一种抽搐的感觉,硌得手掌心发麻。苏白哭得越来越厉害了,鼻孔抽吸着。刘志超连递给几张纸巾也不管用,只好放弃了,一任她哭。后来,刘志超说:苏白,一切都是前定。谁都有谁的命,摆不脱的。
什么?
前定,就是一个人的命。
苏白擦了一把泪水,抬起头,迷惘地问:那志超你说,小女孩会去哪里呀?她的下一个前定是什么?会不会生活在天堂里呀?
当然,天堂里开满了鲜花。现在,她应该是在天堂里吧。
刘志超也未想到,自己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诗意的话。他瞧了一眼怀里的鲜花,得意地抬头,望见车前的玻璃外一簇簇高大的垂柳落下的阴影。纸船样的月牙在枝条间穿梭着,河面上星星点点地奔涌着银子般的碎光。怪了,有一团比夜更黑的影子一闪而过。刘志超怔了几下,一想,更黑的东西应当是夜晚的蝙蝠。刘志超摸着苏.白的肩胛骨,安慰地说:这些花,说不定就是她从天堂里送给你的。
话还没说完,几道刺眼的光柱射了过来,定定地打在了两侧的玻璃窗上。刘忐超没听见什么动静,好在眼睛还灵活。他知道车门被打开了,几个戴着红箍子的联防队员口气很粗蛮地喊叫着:下车!
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也问不出个究竟。鉴于当事人态度生硬,拒不配合调查,几个联防队员就将刘志超和苏白,连带着黑别克弄进了派出所里。进门的一刻,刘志超发现派出所建在一座废弃的古庙里。庙顶上长着几簇蒿草,在清冷的月辉下仿如剪影。院子里铐着几个或蹲或站的人,在暗夜里露出雪白的牙齿,吃吃地傻笑着。一个独眼的家伙甚至把指头横进了嘴里,冲着苏白吹起了口哨。刘志超真想一步冲上去,给他的屁股来上一脚。
几个联防队员的脸上,写满了人赃俱获
的幸福感,一人端着一瓶矿泉水坐在四周,冷冷地望着刘志超和苏白。
桌子上摆着两只手机。一只是刘志超的,另一只则是新款的联想,女式的,红色翻盖。当然是苏白的了。另外还有两个钱夹子,几张零钞,和一只陌生的手包。手包的拉链打开着,里头是一沓百元的钞票,和一整包进口的避孕套。
值班的是一个小警察,嘴唇上净净的,连胡子也没长出来。他根本无心问话。拿着一把小锉刀,认真地修理着指甲。办公室的屋梁上垂下来一盏瓦数很小的灯泡,空气黄黄的,像染上—种黄疽的病毒。苏白抱着双臂站着。她吃惊地发现,小警察的十根指头竟然异常细长,跟个小姑娘的手一样,葱白,瘦削,没一丝的血色。她怀疑这样的一双手到底能不能端起一把枪。小警察并不慌忙,修理完了指甲,他抬手吹了几口气,一些骨质的粉屑便飘在了空气里。苏白厌烦地退了几步,鼻子也撮紧了。小警察忽然打了声哈欠,指着苏白,急促地说:哪个单位的?
苏白却笑了,一动未动地说,我没必要告诉你,我在保密单位工作。
保密单位?“鸡”也能保密吗?
先前的一瞬间,刘志超觉得苏白的回答妙不可言。苏白不能讲自己是现役军官,自然更不能说是一杠两星的军医了。但妙不可言的感觉太短促了,糟糕的事紧接着就发生了。连刘志超也没想到,苏白未等小警察嘿嘿笑起来,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抬手,就要给小警察一个耳光。苏白的手抡过去,眼看就响了,小警察葱白瘦削的指头突然钳住了她。钳了一会儿,他扔了下来。苏白气得胸脯鼓鼓的,滚圆的乳房都能跳脱出来似的。与此同时,那记耳光却响在了刘志超的心里。他闭上了跟睛,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啪”的一声,如同端着的一只泥饭碗被打碎了。一响,脑腔里的两枚小水珠被唤醒了,腾地跳了起来,让刘志超的耳朵里嗡嗡地叫唤。刘志超顾不得许多,急忙上前拽住苏白的手,吞吞吐吐地给小警察解释起来。
你闭嘴,我在问她。
小警察低头检查着自己的指甲。苏白却不依不饶,一下子甩开了刘志超的手,愤怒地说,我是现役军人,在医院上班,但现在我没带军官证和身份证什么的,等明早上我会给你送来的。
刘志超急得直搓手,怎么了?苏白你怎么轻易说出自己的身份?要是查到医院里去,可就不太好说了。刘志超给苏白递着眼色,但苏白理也不理,一股劲儿地辩解着。刘志超听不周详。但从苏白翻动的嘴皮子上,他明白苏白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主。
那这包避孕套怎么解释?
我解释不了。苏白这么说了,目光却急遽地拐了个弯,照在了刘志超的脸上。刘志超当然看出来了,可他却听不清苏白说了什么,于是,他的身子偎了过去,把耳朵搭在了苏白的嘴巴旁。小警察终于笑了起来,抱紧了十指。
志超,你干什么呀?靠边一点。苏白搡了一把。
刚才在黄河岸边,几个联防队员巡查了几遗都没发现什么情况,他们就急了。眼看就要到月底了,他们的任务还没完成,而任务是和奖金挂钩的。现在好了,抓到了一个现行——一对孤男寡女的,埋在了车里。男的正摸着女人的肩胛骨(或乳房),女人像受了污辱似的,哭得不亦乐乎……这不是现行,那会是什么?后来,联防队员还钻进车里,拨拉开一堆鲜花,从后排座上找出了一只牛皮的手包。对了,包里还有—包避孕套。这就是证据。
的确,是我车里的。我承认。
刘志超一下子服软了。他盯着桌子上的那包玩意,呵呵呵地掏出了兜里的烟,一人一支地打了通关。刘志超献媚地说,你们辛苦了,熬着夜,保卫老百姓的平安幸福,真的辛苦了。话虽这么说,他的心里却透亮无比。要是他一口气说出手包是领导的,警察一定会找领导对质。现在,自己要不主动一点,警察也完全可以打电话去车管所,查到车牌尾数是8的黑别克是哪家单位的,继而揪出领导来。
那包避孕套的外包装厂站着—位妖娆的金发女郎,紧闭了眼睛,陶醉在爱河里似的。她的乳房夸张无比,仿佛拉开了引信的两颗手雷。只是在她的档部贴上了三角形的图案,令人想入非非。刘志超的余光望着金发的霹雳娇娃,心里实实在在地喊了一声“婊子”。此时,刘志超异常清醒。他明白,说到底,今晚上这包避孕套就是自己的饭碗了,也是泥糊成的。一松手,就会粉身碎骨的。
性交了没?
刘志超听不大清晰,凑前一步,说,警察同志,你说什么来着?
你们打炮了没有?
看你猜哪里去了。警察同志,我们是老同学,都是三中毕业的,晚上遇见了,就顺便叙了叙旧。真的没干别的非法勾当,我保证。
你保证管用吗?
刘志超的脸红着,害臊地望了望苏白。他想不起还能怎么赌咒发誓,才使警察笃信无疑。他把手揣进了口袋里,手心里布满了冷汗。“性交”——这个词怎么能发生在我和苏白之间呢?她可是堂堂的现役军官啊,我不过是一个握方向盘的。刘志超想。
小警察的问话惹怒了苏白,她冲到桌子前,咆哮说:你究竟要怎么样?就算犯了罪,嫌疑人也有权利保持沉默,况且我们是清白的,你凭哪一条哪一款留置我们呀?
刘志超的脸红透了,他—把将苏白拉到墙边,让她住嘴。
苏白背对着众人,仍旧抱着双臂,悻悻地盯着墙壁。刘志超从她的背部也能瞧出来,苏白的怒火未消,嫩白的脖颈也一梗一梗的,如同仙鹤在鸣叫。
就在这时,刘志超惊喜地发现,其实那包避孕套还未打开,完整着,囫囵着。这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没使用过它。因此,它不是证据,他和苏白之间也就没有性交。刘志超兴奋地指出了这一点。他要将了小警察的军。
可笑!
小警察说。他随手拿起了那包避孕套,把玩着,说:要是一个凶手掐死了人,他对警察摊开两手说,我手里并没拿凶器呀,我算杀人了吗?再说了,你们使没使它,与你们到底性交了没有并不成逻辑关系。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都过来人了吧?要真是夫妻的话,还需要在外头野合吗?你这样的人,我们见过的实在太多了,背着牛头不认赃嘛。真是可笑至极啊,我看你脑子里进水了。
——我脑子里就是进水了哇。
刘志超这么一想,果真偏了一下头,听见脑腔里的两枚水珠在飞旋。水珠切割着字气,有一种箜篌的呜呜声。刘志超噎住了。
苏白忽然冲过来,一把捏起了桌子上的手机。联想新款的,红色翻盖。她折身站在了墙壁前,按着墙上挂着的一块“警务告不牌”,迅速拨通了头一张照片下的一声号码。第一张彩照是派出所的所长,叫卫建国,身上披着一截绶带胸脯前挂满了奖章,正含着笑。房间里的人都愣着,只听苏白跟那边说了几句,很熟的样子,而后,将手机递给小警察,淡然地说:听你们王所说吧!
怎么?小警察伸出了葱白瘦削的十指。
苏白仍旧抱起双臂,说,上次他负伤,是我站在手术台前,用了一天一夜才把他抢救过来的。他能替我证明。
去豆腐营吧,花都快蔫了。苏白说。
刘志超掉转了车头,驶出了那座阴森森的古庙。王所和小警察站在门口招着手,脸上均是惭愧的神情。车内,谁也懒得抬手告别了。黑别克再次驶上了滨河的公路,这时候天已经麻麻地亮了,河岸边的垂柳最先被照清楚了,丝丝缕缕的枝条发出脆蓝的色彩,如同刚刚沐浴过一场夜雨。刘志超咳嗽了一声,脑子里昏沉着,可两枚钻石般的小水珠却分外清醒,不倦地跳着舞。黑色的别克带着一身优美的弧线,从暗夜里破水而出,却一点也不像一条海底里浮上来的鲸。
一路上,谁也没讲话。苏白撑着肘臂,目光一直盯着车窗夕卜
豆腐营到了。天一亮,豆腐营就不再是夜里顶着一星月牙的那片老旧的建筑了,满目都是破败的样子。巷口边,有几只蜂窝煤的炉子冒着烟。牛肉拉面馆的伙计们擦着油腻腻的桌子,高声擤着鼻涕。一个油条摊子前挤满了民工,吸溜吸溜地喝着豆浆或油茶。
刘志超很小心地将车停在了巷口。苏白抱出了一束鲜花,交给了刘志超。她自己也捧了一大束。刘志超跟着苏白,手里的遥控一响,车锁住了。路边的几个行人望着他们。其中一个对另外一拨说,娶亲的,这么早就娶亲来了。
都快蔫了,让那帮家伙给糟蹋坏了。刘志超说。
苏白接话说,还好,这枝蝴蝶兰和另外几枝红衣主教还生动着呢,要命的就是它们。其他的坏了没关系,能卖钱的就数它们啦。
狗日的们。刘志超咬牙切齿地骂道。
他尾随着苏白站在了十八号的门前,伸手摘掉了花束上几片发黄的叶子。苏白叩了叩门环,过了一会儿,门很锈蚀地“吱扭”了一声。牛嫂睡眼惺忪地伸出了头,探了几探。然后她直起了身子,边揉着眼睛,边惊讶地喊了一声“苏大夫”。刘志超注意到,牛嫂的半拉脸颊上果真颜色深黑。
我说呢,做了一夜的好梦。天一亮,贵人就到了。牛嫂喜庆地嚷嚷着。
苏白进了屋子,刘志超也相跟着走了进去。一进门,一股浓郁的椒盐味道扑面而来,刘志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嚏完后,他的眼睛也就适应了屋子里的黑。一瞧,心里着实吓了一跳。
那个坐在床沿边上的男人,或许就是牛嫂的丈夫吧。他的姿势就是个瘫子,阴鸷的目光盯着陌生的来客,手里挥舞着一把铁铲子,翻炒着铁锅里的瓜子。刘志超觉得瘫子很面熟,思谋了半天,才想起他和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的大师父一江南七怪的柯镇恶差不多。虽说是个残疾,但他的臂力却很厉害,一锅瓜子被他翻炒得上下飞舞,煞是好看。但瘫子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呆呆地盯着他们。
或许是将家当成了炒货的作坊吧,凳子和桌子上布满了一层盐花花的白,牛嫂用袖口揩净了两张凳子。露出了黑糊糊的木头颜色。
刚下夜班,来给你送花的,可值钱呢,蝴蝶兰和红衣主教。苏白说。
哦,是吗?
牛嫂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抱住了那些鲜花,仔细端详,半信半疑着。她终于抽出了蝴蝶兰和红衣主教,拎起地上的一只小喷壶,给里头灌了一包什么东西,摇匀了,喷洒在花叶上。牛嫂嗅了几嗅,欣喜地说:医院附近的那家“仙客来”花店前几天进了几枝蝴蝶兰,一枝都卖到了六十九块哪。我眼馋了,就跑到他们店门前,偷偷地看上几眼,解个恨。谁成想,苏大夫你这么贵重的人,这么早就给送来了。
还成。志超你瞧,一喷营养液,叶子一下子就舒展了,花也亮堂了许多,是吧?苏白叫着刘志超。果真是的,本来经历了一夜颠簸的鲜花,看上去早就憔悴万分了,叶片耷拉着,花苞也垂头丧气。可现在,它们居然都昂起了头,赳赳得很。
什么药呀?刘志超问。
苏白望了一眼牛嫂。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闭口不答。
后来,还是苏白解了刘志超的疑惑,说,牛嫂以前插过队,她在农村时揣摩出的一个配方,现在用到了鲜花上。志超,你就别打听了,商业机密嘛。要是你哪天下岗了,牛嫂一定会给你说的。到时,你也开个鲜花店,怎么样y牛嫂也在一旁帮着腔,不住地说,一定一定,不就是一个破方子嘛。我一定告诉大兄弟。刘志超盯着牛嫂,发现她的脸上真有半拉烧过的疤痕,好像一团小孩子的橡皮泥,挂在上头。
鲜花缓了过来,人也消停丁下来。牛嫂不知该怎么报答,一会儿攥住苏白的手,一会儿抓一把烫乎乎的瓜子,硬塞进苏白和刘志超的手心里。苏白说,这么大清早的,太腻,吃不下。刘志超往嘴里丢了几颗,嘎嘣嘎嘣地嚼着。苏白和牛嫂在说一件事,似乎是多收了税什么的,找个关系减免一下,等等。刘志超听不周详,眼睛一直盯着铁锅,看着锅里白花花的盐粒在暗处冒着光,跟岩浆一样。
忽然,瘫子停下了挥舞的铲子,冲着刘
志超做了一个鬼脸。他的牙很白,鼻尖却找不见了。倏忽问,他的表情又放松了下来,肌肉一塌,鼻尖又露了出来。
刘志超冲着他翘了一下大拇指。
瘫子还想进行第二个节目时,刘志超忽地很清晰地听见苏白说,牛嫂,小丫的病情怎么样了,还关着她吗?牛嫂“哎”了一声,先前很喜庆的口气荡然无存,颓丧地砸了一下凳子。刘志超扭过头,看见牛嫂的眼泪淌了下来。牛嫂努了一下嘴,冲着套间那扇紧锁的门说:还没戒掉,我做妈的这下发了狠心,关她七七四十九天。哪一天戒了海洛因的瘾,我就解放她,我就给她下跪,喊她一声菩萨。我做定了。
刘志超看见套间的门上真的盘了几道粗大的铁锁链,门面上也被一层钢板样的金属封闭住了,跟银行的金库大门有得一比。牛嫂这么一哭,刘志超的脑腔甲—就活跃开了——一只在绳子上跑动的箜篌,带着呜呜的风声,搅乱了耳朵。耳朵里如同灌进了一铲子的盐粒,涩涩的。他的身子偎了过去,靠近了苏白。苏白拉住牛嫂的手,长吁短叹地劝着:哎,一个人的命嘛。命就是前定,准也摆不脱的。牛嫂,你就坚持一下,会好的。
牛嫂拽住苏白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汨地说,苏大夫,说真的,小丫要是抽死了,我也就死心了。主要是太丢人了,祖宗的脸都被丢光了。为了她,她爸爸跌成了残疾,我的脸上也被她烧成了这样。她光吸毒就算了,丢人的是她还去卖自己,卖得我和她爸爸丢不起人,逃出家,租住在这里。刘志超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胸脯里被捶了一记老拳似的。他听见牛嫂把那个“卖”字压得很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白替牛嫂揩了一把眼泪,说:小丫那么漂亮,犯错误时还小嘛。等她长大了,她会报答父母的。
苏大夫,信了你的话,我才这么苦苦熬着。牛嫂拽着苏白的袖子,继续说,要不,我们早就跳了黄河了。黄河又没有盖子,一跳下去,什么都省心了。
刘志超觉得在纷扰的脑海里,有一根电线慢慢落了下去,挂在了地面的电线杆子上。秋天的旷野里,几只锦绣斑斓的鸟便落在了电线上,高高低低地呜叫。他望了一眼那扇锁链缠紧的大门,盯了一眼死而复活的鲜花,认真地想;小丫有多漂亮呀,像蝴蝶兰那样吗?
苏白硬是留住子牛嫂,没让她送出豆腐营的巷口。
刘志超一踩油门,苏白说了一声:不。刘志超就松开了。苏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靠在座椅上,撩了几下额角的头发。这时,大已经大亮了。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自行车的铃声混合着汽车的喇叭声,声声刺耳。刘志超伸出食指来,捅了几下耳眼。一瞬间里,耳朵听得真切了起来。他刚垂下手,苏白就攥住了。
志超,谢谢你,陪了我一夜。
刘志超爽快地一笑,说,这叫什么话呀?还这么生分,陪你我是乐意的,总比陪着领导熬夜的好。你别客气了。以后用车的话,就吱一声,随叫随到,首长。
苏白却没理睬他的玩笑话,怅然地说,志超,你一定很纳闷,我为什么要送花给牛嫂,我和她非亲非故的,八竿子也打不着什么。再说了,她卖了那些回炉的鲜花,我也占不了一分钱的便宜。我干吗要自作多情,跑去帮一个陌生人呢?还害得你陪了我整整一夜。
刘志超感觉苏白松开了手,但刚才的温度还在,似乎带着一层薄薄的汗迹。刘志超双手抱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偎近苏白,谄笑着说:疼爱鲜花嘛。女人都是疼爱鲜花的。昨晚就是一个鲜花夜嘛。
不!
苏白有气无力地说:牛嫂有个特别漂亮的女儿,叫小丫,人见人爱的,连女人都会忌妒的。但天妒红颜啊,偏偏她染上了毒瘾。一发作,人就跟一头野兽没什么两样。后来毒瘾越来越大,又没钱,只好跑去卖淫了,被公安局抓过好多次。
苏白屏声静气了几分钟,扭头瞧着刘志超说:给你说过吧,我离了?
刘志超点了点头。
是这么回事,苏白撑起腰身,捧住自己的下巴,说,我的先生很好,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是一流的男人。但我不能容忍他那样,不能,一次也不能的。有一天,我去上海出差,比预定的提早回来了。那是一个凌晨,我拧开家里的门,发现他正搂着一个妓女在睡觉……后来,小丫的毒瘾发作了,她把滚开的油泼在了牛嫂的脸上。那天晚上我值班,我认出了那个小妓女,就是小丫。和牛嫂就是这么认识的。但时至现在,牛嫂还蒙在鼓里,还以为我是个学雷锋的标兵哪。
我也这么想的。刘志超坦言道。
苏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觉得,我和牛嫂是一样的。
她伸出手,择掉丁刘志超肩膀上的一根断发,吹出了窗外。
忽然,她一层颜,开朗地说:志超,你现在变多了,不像以前了。记得吗,上中学时,那个外号叫猴子的家伙拔了我单车的气门心。你揍了他一顿,她的鼻血流了一脸。有一次,你还追了七八里路,把一个小偷扭进了公安局。我现在还记得哪。可你现在变了,变多了。你不火爆了,你也不血气方刚了。
……怎么了?刘志超狐疑地问。
瞧瞧你在派出所里的样子。真的,我挺失望的。
说完,苏白拉开了车门。刘志超一动未动,隔着恍惚的玻璃窗,看着苏白走到了街边。霞光打在苏白的身上,使她看上去很像一只红腿的仙鹤。她挥手拦下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喇叭一响,出租车驶出去很远。稍后,一辆洒水车驶过。一股水柱喷上来;溅在了玻璃上。
刘志超也一动不动。
回去的路上,刘志超蓦地焦躁起来,耳朵里的嗡嗡声渐次嘹亮。他想,或许是洒水车滴进来了一星半点水,也说不定恰巧钻进了耳眼里。这么想着,刘志超支起了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声音。抓着方向盘的手,攥得很紧。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抓起手机一瞧,坏了,上头有七个未接号码。都是领导打来的。
刘志超的脑腔里升起了两枚钻石一般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在稀薄的空气里起舞,像一只被涂抹上五颜六色油彩的箜篌,跑在一根悬空的绳子上。透过嗡嗡嘤嘤的声音,刘志超能想象得到,领导站在街边,一个劲地跳脚的样子。
2003年圣诞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