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紫蔷薇影楼(中篇小说)
作者:乔 叶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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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小丫刚刚认识张长河的时候,回到家乡只有两个月。腊月十五进家门,马不停蹄过了大小年,掰着指头过了二月二,掉转屁股就是三月三,跟看春天就踩上鼓点儿了,她还没找到事情做。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就是看不上眼。开个打字社,得有肥肥壮壮的公家关系才有的可赚,她没有。在饭店当服务员,一月三五百块钱简直是笑话;做老板倒是赚得多,问题是这小地方一年饭店三年账,平日里资金压得太厉害,家底儿耗不起。也想过卖服装,把着个身子,整日整日看店不说,还得三天两头起早赶晚去进货,辛苦死了。最好的事情就是嫁人,已经二十五了,早该嫁人了。报上说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生孩子最合适,她眼看就快过了这个好时候。可嫁人又是难度最大的:不能找家境太好的,家境太好的会挑剔她;不能找心底儿太清的,心底儿太清的会怀疑她;也不能找太有本事份,男人太有本事她的本事就派不上用场,派不上用场就没有地位和发言权。想了一场又一场,她对象的定位基本上就是:有点儿穷,又不甘心穷;想干事,又没多少能耐干大事;挺厚道,又不是不知道心疼人;肯吃苦,又没有多少臭脾气——最重要的一条,喜欢她,对她死心塌地。只要他对她死心塌地,她就决不会亏待他。至于她对那个男人,无论是谁,爱情肯定谈不上,当然,她不爱男人并不代表她察觉不出男人对她的爱,也不意味着她表现不出爱情的感觉和模样。对她来说,这.都像奥斯卡影后演小品,小菜儿一碟。只要有适合她标准的男人对她投之以砖头一样结实的爱情,她保证会让他发现一块神魂颠倒的美玉。她保证。
“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惊喜!”这句广告词真是写到她心坎儿里了。
标准不算高,找起来还真不容易。其实哪里是找,只是碰而已。那天傍黑,她去买烧饼,一眼就看见了张长河。他正在大街上发送广告单,穿着贴满兜兜的劣质摄影服,是集上卖的那种,撑死了也超不过三十块钱。脖子上吊着一个相机,旧的,时不时举起来做出一个抓拍的姿势,不动的时候,就是一只呆头呆脑的企鹅,一看就是个傻里傻气的摄影爱好者。刘小丫—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走过去,要了一张广告单。广告单的名头是“小河照相馆”,地点是新华路最西头,快到城乡结合部的村里了,房租肯定是最便宜的。再看经理和摄影师就一个,不用说连带伙计就是眼前这位。身边站着一个靓女,此时的张长河显得有些紧张。他不时地扯一扯照相机的带子,黑带子本来已经在脖子那里勒出了一道汗涔涔的白印子,他一动,那道白印就会惊讶地静止片刻,然后绯红起来。
那时节的小丫穿着一件雪白的套头毛衣,自然旧的蓝色牛仔裤,扎着马尾,画着淡妆,看起来清纯无比,一派天然,见人还有些个好意思地笑着,害羞腼腆,脸也会恰到好处地微红一下,如果不留神看她眼角的细纹,简直就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任谁也想不到她做过五年的小姐。小丫对那些把小姐样子挂在面儿上的同行总是嗤之以鼻。小丫觉得即使是掏大粪的在脸上贴标签都无妨,唯有小姐这—行不能。本来这事儿就被人看贱了,自己冉把自己打扮成贱样子,等于帮着别人踩自己,心劲儿提不起来不说,也不安全,经济效益更也不沾什么光,只有低档次的客人才会喜欢黑眼圈红嘴唇皮短裙露背装。
女大学生一样的刘小丫在这个柳丝刚刚开始吐绿的春天站在了摄影爱好者张长河的身边,用清脆的有点几天真的声音问:你就是张长河吧?
是。张长河说。
你们有多少套婚纱?
十来套。
有摄像机吧?
没有。
拍时尚写真吗?小丫知道,这个词在深圳当下很流行。
张长河吭哧了半天,没有回答。大约是没听懂。
你的相机是数码的吗?
不是。这次,张长河把声音振了振。可振到第二个字的时候,音尾又垂了下来,像风末儿捎带起的旗角儿,展了片刻便奄奄一息。小丫又问;“你在哪儿学的摄影啊?”张长河说是自学。小丫笑了。一小间偏门面,一架破相机,十来套婚纱,全部成本也超不过千把块钱,就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一项能养家糊口的俏皮技术,就敢上街打出招牌揽生意,真是衔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不过,这也正是自己想要找的人:没阅历,有心劲儿,穷坯子,憨后生。只要落到自己手里,肯定拿得住,不愁调教不出来。张长河见小丫不走,正遂了心思。路人见一个漂亮姑娘站在那儿,还以为他们俩是一伙的,上来要广告单子的就多起来。有询问价格的,张长河就出面说,有问业务内容的,反而是小丫比张长河说得花哨。一拨拨的人来了,又一拨拨的人去了,天黑下来,半天,张长河才道了谢,说:你干吗这么帮我?小丫说我一个表哥也喜欢摄影,大家做个朋友,以后多交流。张长河忙不迭地点头,说:你来照相吧。小丫说:就你?免费还差不多。张长河毫不掩饰自己的大喜过望,说:当然免费,当然免费。
过了几天,小丫去了照相馆一趟,里面没有一个客户,只有张长河在擦柜台玻璃。用过湿布用于布,擦得一尘不染,极其认真。看见小丫来了,如同见了凤凰,找出几枚硬币跑到对面小卖部拿了瓶纯净水。看着他踢踢踏踏的背影,小丫心里的一块地方突然有些软酸软酸起来。
聊过几次之后,小丫的照片也贴了一墙。单看照片,是最幸福美满的县城时髦少女。除了必不可少的新娘照外,她还参照着对深圳影楼的模糊印象和摄影杂志上的造型,拍了许多在县城并不多见的照片,她把这些照片归纳成自己当初问张长河的那几个字:时尚写真。有一套装扮,是用玫瑰红的皱皱纸一圈一圈卷在胸前,同色的唇膏,几缕刘海有章有法地搭在额上,媚然浅笑。嘴角下方印着橙黄的繁体字:爱?或是被爱?夹带着省略号,提醒人们这问题多么意味悠长。还有一张是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月白色旗袍,有些惊讶地往后回首,似乎正听见有人突然喊了自己的小名儿。这是纯粹的小家碧玉式。落款:清新的旋律。或是一袭黑色吊带裙,举着枝白芦苇,芦苇轻轻地扫过面颊。这种照片的风格是良家女子在清纯许久之后突然想试试风尘之韵,又有些不熟悉,怯生生透出一种自然的稚嫩,俨然是想学又没学会的样子,反而让人心疼。裙边也有一行小字:越爱越美丽。也有一张是上身短肚兜,下身宽布裙,露着珠圆玉润的肚脐跟儿,因为在小小的照片里,肚脐眼儿远比实际生活中露出的要耐看,也更让人遐想。旁边也有几个不同型号不同种类的繁体字:梦城花影。穿着和服打着纸伞的,当然是“异域风情”。穿着家常T恤,用手拢起头发,腕上是粗大的木镯,谓之“年轻的感觉”。也有忧郁地盘髻静坐的,旁注是“人生驿站”。这都是在室内。室外也很简单,站在一棵树的树权间,往上抬头,自然注解为:青春的记忆。或是找一面破旧的红砖墙;脸贴着墙壁耳语,就是“往事如烟”。
每进一套衣服,小丫都要先试装照相。这一段恋爱史也是一段摄影史,无论恋爱还是摄影都让小丫有一种微微的陶醉。道具和服装其实都是很粗糙的:衣服大都毛边儿了,拉链也多半不敢使劲。花儿是掉瓣儿的,叶子里滚满了灰。披肩的流苏长短不一,衬里边上染着一圈腻腻的黑,但这都并不妨碍拍摄效果的细巧和华丽。柔光一罩,什么都完美起来,使得照片里的作秀者即使是面对极有跟的观众,也不妨碍品尝到那么一点儿真切的明星味道。对许多女人来说,这是一种诱惑和满足。在这恋爱和摄影里,小丫觉得自己又恢复了一些正常女人的趣味——这些趣味是她早已经生疏和漠然了的,现在却常常会为此开心大笑。
在她经历过的有限尘世里,相对来说,这照片和这恋爱都是干净的。即使矫情,即使俗气,也还是干净。
拉过了手,拥过了抱,该亲的亲了,诙摸的也摸了,小丫决定收网。她收得很谨慎。那天晚上,他又给她拍照片——这在他们几乎是一种游戏了。这次要她拍一张略微野性的,他设计她只用一条毛茸茸的褐色长围巾缠在胸部,额前一根同色细带,跟影深深的,有些神秘的吉卜赛风格。她猜测到了他的伎俩,他的伎俩和她的不谋而合。她当然也是希望能通过上床把关系推进并且确定下来,只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去看似被动实则主动地实施,他给了她一个恰当的机会。她乖乖地按照他的提议拍了那张照片,不过没有用褐色围巾,她用的是白色的,白色的反而效果更好,野性里鲜鲜地带出几分无辜和纯洁。拍完之后,他舍不得走,又不敢贸然上前,她把一根围巾线悄悄缠挂在胸罩挂钩上,让他来取,他才有了亲近的胆量。
一切都如她预料的那样,张长河看见了她身下的红。他哭了。小丫也哭了。他们紧紧地抱着,像这世界上所有最亲密的爱人一样。
这天是她例假的最后一天。
她骗子他。但骗也是稀罕他。想让她骗的人多了去了,她还懒得骗呢。张长河是青头丝儿,她必须看起来也得是黄花儿菜。她不能欠他的。没有男人不在意这个。她不想被抓住把柄,那样即使结婚也一辈子说不得嘴了。自己这么多年处心积虑的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那句老话:妇女翻身得解放!
一切水到渠成。小县城里时髦少女的时髦恋爱之后是时髦婚姻和时髦家庭。两个人的婚纱照和儿子的时代宝贝系列紧随着小丫的时尚写真,为这一段发展做了最直观的跟踪报道。在老家举行过热闹的婚礼之后,小丫以母亲的名义把自己的积蓄取出来了—部分,两人轮番去外面学习了一次。小丫学习美容化妆,张长河学习数码摄影。学成回来他们就添置了电脑,小河照相馆也摇身一变,成了紫蔷薇影楼.搬到了最繁华的东大街上,小丫特意让装了一个四百瓦的射灯。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的射灯远远地就弥漫出一大团浪漫的蓝光,几乎成了东大街的标志。
他们的日子,他们的影楼,和他们的儿子一样,在小丫的聪明精明和张长河的勤恳能干中,一天天地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
一次,张长河问起他们初次见面时小丫所说的表哥:“你不是说你表哥也爱摄影么?哪个表哥?”小丫嘴里正含着一口水,笑着喷了过去。
2
走出紫蔷薇影楼的时候,窦新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女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妻子冯玉娟提议照个全家照。在街上左瞧右瞅,最后女儿和冯玉娟都在紫蔷薇门口焊住了步子。女儿指着招牌上那个新娘道:“水水的,多好看。就是它了。”
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女于,她穿着白纱,低头浅笑,似乎有些面熟,一时也不在意,抬脚就走进去。照完了全家福,女儿又要求照个人写真。小女孩在镜头前频频作秀,摄影师一会儿便说一句:“换个姿势,再来一次。”这句在影楼里最平常的话,今天却莫名其妙地让窦新成扎耳,听着听着,他忽然想起丁多年以前在深圳的那个夜晚。鬼使神差的,他跟着摄影师说了起来。
他说了两遍。他说的时候,冯玉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传达出的味道和摄影师不—掸,是怪异的。
第二遍说过之后,他戛然而止。他想起来了,他见过招牌上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个小姐。
可以说,他对女人最生动的了解几乎都是从小姐身上获得的。第一次是在西安,一天黄昏,他绕着居住的宾馆附近散步,在一个凉皮摊上瞄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婀娜极了,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要了一碗凉皮,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偷偷去看女人,女人却长得窄眉窄眼,让他有些失望。女人笑了,低声说:“大哥,我的好处不在脸上。”他的心怦怦怦地乱跳起来,直觉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吃完了,女人说:“大哥,我那里有最新款的手机,特别便宜,你想看看吗?”他点点头,跟着女人到了一处单元楼里,女人进门就开始
脱衣服,他有些慌,问女人:“手机呢?”女人媚媚地看了他一眼,说:“在你身上。”说着扑了过来,他就做了。
出了楼,他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看人,仿佛全世界都知道他刚才做的丑事。他一遍遍骂自己:真他妈下作!但骂着骂着就笑了。随之而来的第二次就从容了许多,他由衷地发现,这种事情虽然下作,但是真的很有趣。下作里有种奇异的畅快和尊严,他贪恋。他在她们面前完完全全地做着男人。开始有时候还会觉得对不起家,后来发现自己一犯过错误就会对老婆特好,对老婆特好老婆会很高兴,他们俩一高兴全家就都其乐融融,他的一点儿负罪感也就渐渐悄无踪迹。这也算用特别的方式为家庭做贡献吧。他想。
他从不在本地找,只是在出差的时候公私兼顾。以前出差的机会少,自从占了卫生局行政科长的肥差,这就不成问题了。
那次的深圳之夜绝对是窦新成艳遇史里最难忘的片段之一。不仅仅是因为她人漂亮,更重要的是她是他家乡的女人。开始他根本没察觉,后来他去接手机,那女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她眼神闪过的速度很快,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把她眼神里的一激灵藏到了心里。半夜,他被她的呓语惊醒,是地地道道的东水县口音。
他打开灯,上了一趟卫生间。附要关灯,忽然又想看看她的脸。也许是灯光太射跟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翻身的时候把胸罩弄到了地上。他捡了起来,看见上面两朵娇黄的玫瑰。纯棉标签上显示的牌子是“沙菲”。
早上,他又和她做了一次。这次,他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柔情,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冲刷着他的血管。
做完之后,他们聊了很短一会儿。回忆起来,似乎只有这么几句话:
在外面很不容易吧,妹子?
谁都不容易。
想家吗,妹子?
开始想。后来再怎么想也没用,就不想了。
过年回家吗,妹子?
到时候再说。过年这里的生意也好,也暖和。过年的车票还挺贵的,不如平常回。
他抚着她小小的肩胛,不知怎的,几乎要掉下泪来。他知道自己很可笑,但真的就是想掉下泪来。
那时候,他一点儿都没有顾忌到自己已经暴露出的家乡口音。这样的女人多半将来不会回去。而且,即使她回去又能怎样呢?即使碰到他又能怎样呢?
但现在却是真的碰到了。一排排的小丫站在墙上。以从未有过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记忆,这记忆又火辣辣地刺激着他的身体。他刚才在影楼里假装看照片,久久未动,就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反应得让他根本无法正常走路。他咽了七次唾沫,才把火头压了下去。出门后,冯玉娟疑惑地看着他,试探说:“照片上那个女人是老板娘,长得不错,照得也不错,啊?”他只有不介意地说:“一般人吧。女人化成那种妆都是一个模样。我方才细细比了比;这里照片的质量还是不行。咱们要照,还得去省里。”冯玉娟很羡慕那些人到中年的夫妇去补照婚纱照,曾经给他提过,他知道这个话题转移得一定会很有效。冯玉娟果然就很甜蜜地笑了。
3
窦新成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蓬勃了。四个月前,他的下身和大脑就已经失去了亲密的合作。
事情也还是在西安。县直医院舶院长请他一同去考察一家医疗设备公司的产品。说是考察,其实就是玩。那天;同行的人都购物去了,他就拿了身份证另找了一家宾馆,开了房,找了个小姐。一边做,他一边向小姐回忆第一次在西安堕落的事。门突然被撞开了,一帮人冲了进来。他抓过床单盖住了自己的屁股,一个人立马把床单抓下来,扔到他的脸上,说:“这才是盖屁股露脸呢。”
交了罚款四千,他又给两个警察各塞了两条烟,他们才吐口说不把这件事情通知他们单位。从公安局出来已经是深夜了,他做的第一种事情就是马上又找了—位小姐。决不是好于伤疤忘了疼,而是在从被抓住的那一刻里,他就无比恐惧地预感到:无论怎么努力,自己都好像不行了。事实证明,他确实已经不行了。这是他的大事。这事比被抓更让他羞辱和沮丧。他偷偷去省里看过两次医生,没用。那些药他都没信心吃完,连带处方和病历都偷偷放在一摞旧书里,等着有机会去北京找个好医院再看。他也没告诉冯玉娟。夫妻了这么多年,他知道冯玉娟不是那种他什么都能说的人,告诉她说不定只能落个笑话。路过夫妻用品商店.他也动过买春药的念头,犹豫了犹豫,还是没进去。他不想吃春药。他觉得四十出头就吃春药,就像借钱来花。越花债越多,到时候毫厘不爽,都是要还的,而且还是高利贷。
他就这样在别人身上寻找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寻找一边绝望,一边绝望一边寻找,从来没有奇迹发生,直到遇到了小丫。
他相信小丫对自己可能会有的巨大作用。这个女人不寻常。这个女人能帮他。仅是看到她甚至她的照片就这样让他鼓舞,如果实践她,就一定能让自己重振雄风。
可怎么才能实践呢?
这个女人已经立了牌坊,牌坊还不太好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看来从良是真心的了。不能跟她硬来,弄不好会把自己搭进去,弄得声名狼藉,不划算。给钱估计也是不行,要是还想吃这口饭她就不会嫁人了。想吃荤又不带腥,有什么好办法呢?分析来分析去,窦新成分析出一个让他吃惊的结果:他在这个女人面前没有任何优势。他知道她的秘密,这是他的杀手锏。但这个杀手锏是布做的,一点儿杀伤力电没有。她的秘密也是他的秘密。如果他散布她的秘密,那无疑是自己踩自己的脚板子。即使是借着别人的夜壶撒尿也不行,散谣的下一步就是诺言,谎言的下一步就是悖论。他最终还是难逃脱干系,追来追去骚味儿总在他那里。退一步说,即使不会暴露自己,让别人知道她的秘密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个做法更像是报复,这与他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如果人人都知道她做过妓女,他还怎么实践她?他还有可能去实践她么?
他必须保护她的秘密,如同保护自己一样。可在一对一的沉默里,他于刘小丫又有什么威胁?对小丫又怎么会让他实践?
但他必须实践。
他比她多的只有权力。权力为他提供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帮助她,另一种是难为她。帮助还是难为?想了许久,窦新成心里一亮:他应该两个都用。那就是先难为她,再帮助她。先把她推下水,然后再让她上自己的船。
4
这个时节的雨真是多。有雨的下午常常是百无聊赖的,没有人肯这个时候山门照相。小丫掸着圣诞树上的灰,突然想起在深圳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如老电影一样遥远,然而只要想起,电影放映的速度又是那么飞快。远镜头是回忆,近镜头就是细节,像他们电脑里的照片一样,一张一张都可以用鼠标点击出眉眼。
几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天,她提着行李包从中山来到了深圳。她的行李包卷得很紧,油卷馍一样。可这油卷馍不能吃。她吃饭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中山的那家玩具厂,流水线。玩具都是塑胶,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儿,时间长了就会有一种隐隐的恶心。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上班,到下午七点半下班,没有星期天,只有病丁才准休息。她们整日整日两头不见太阳,十二个钟头里只有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和吃饭时间,隐隐的恶心就一直在她的胸间缭绕。能够支撑她抵抗这种恶心的只有工资。工资每月八百元,听起来不少,可除掉管理费卫生费治安费住宿费饭费等有名堂没名堂的支出,拿到手的连五百块钱还不到。她每月往家寄两百,自己只留两百多,够干什么的?这些还都罢了,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搜身。说是以前发现有人三三两两地把玩具零件偷出来组装好往家里寄,那些高档些的玩具能卖一两百块钱呢。于是下班的时候总有保安在车间门口等着,查贼一样。保安说是保安,其实都是一些没什么本事的当地烂仔,在亲戚的厂子里当狗罢了。这样的人欺负女工当然是驾轻就熟的。有些长得一般的,他们抬抬手就过去了,像小丫这样有些姿色的,就得细致摆弄摆弄。摸了上边摸下边,摸了前边摸后边。一次,他们故意摸小丫的奶子,说:“里面装了什么?光肉会有这么多?”看小丫要掉泪,才讣她过去。还有一次,小丫走得靠后,保安看没什么人了,居然把手伸向小丫的两腿间,小丫尖叫着跳起来,保安嬉笑道:“那儿肯定有东西!”小丫终于哭了,说:“卫生巾。”走了好远,她还听见保安在学她说话:“卫生巾,卫生巾。”
从那一刻起,小丫就决定离开这个厂子。月底,发了工资之后,她就出来了。
细雨蒙蒙,她站在深圳的大街上,高高低低的楼群矗立在她周围,像一堆精美的玩具,而她是玩具角落里最渺小最渺小的尘埃。仪是高中毕业,她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工作。大渐渐黑下来,她想找个地方住下,可那些像模像样的酒店怎么敢进去问呢?她上了一辆公交车,问售票员什么地方住便宜,售票员没理她。她茫然地坐在那里,霓虹灯闪得她的眼,像晃着一块色彩斑斓的纱巾。过了不知几站,有人捅她,是售票员。售票员说:“下去吧,十元店。”她愣着,没听明白,售票员拿起一张十元票子,大声说:“十元店!”一车的人都哄笑起来。
小丫下了车,一个男人也跟着下了。小丫左右看看,却没看见十元店的招牌在哪儿。男人走到她面前说:“十元店是没有招牌的。你要是去,就跟我走吧。”小丫狐疑地看着他,他笑道:“怕我是坏人就叫警察,前面有IC卡电话,你可以打110,免费。”小丫思忖了片刻,说:“走吧。”却暗暗地把手伸进包裹里,摸到了水果刀,放在随身的小包里。他打着伞,在肠子似的小巷中拐来拐去,就在小丫的脚快要提不起来的时候,她看见一栋楼面上贴着一张破报纸,报纸上写着:十元店,501。男人把小丫领到501门口,推开门,顿时一股潮湿闷热的汗馊味儿轰轰地围了上来。小丫道了谢,刚要进去,男人说:“我明天有个朋友要过来玩,我没时间陪他,你能帮我陪陪他么?一天一百块钱。”小丫说:“我也是刚来,什么地方都没去过。”男人微笑着说:“不要紧,出租车司机都知道的。你只陪着他就行了,刚好也可以玩玩。”那个男人说自己姓陈,让小丫叫她陈哥。
价位决定了十元店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但乱的情形还是让小丫惊讶。二十多平米的客厅里,全是小铁床合成的大通铺。有人在猜拳,有人在打牌,有人在下军棋,还有人在吃盒饭。老板把她领到一间写着“女客房”字样的房间,房间里已经有两个女人了,一个细眉细眼,在看书。一个边梳头边唱歌,很快乐的样子。小丫也不敢和她们多话,护着贴身的小包,倒下就睡了。
第二天,陈哥果然领着另一个男人来了,男人个子很高,很壮,很温和地笑着。游了一天,回到宾馆,吃了饭,他要小丫陪他再聊会儿天。一进房间,那人就抱住了小丫,小丫拼命挣扎,挣扎了一会儿,男人就松开了,说:“原来你真不想做这个。那就算了。”便打了一个电话,两分钟后有人敲门,一个女人走进来,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小丫说:“不是有了么?想双飞?”男人没接茬,只说:“什么价?”女人说:“我是深南一枝花,一千。”男人说:“行。”又对小丫说:,“你还不走么?那就一边看着。”小丫连忙起身。男人说:“把门带上。”小丫带门的时候,听见女人问男人:”她怎么不做?”
小丫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像被火点了一样。她明白了:自己今天看见的,就是传说中的妓女和嫖客。她不会做这个的,打死也不会。
后来,陈哥又来找小丫,还是让她陪人游玩。她都同意了。反正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是个工作吧,只要不陪人睡觉就行了。小丫这样想。陪的客人越来越有钱,她的
小费也见涨着。出门打车到饭店吃饭什么的感觉也仿佛是个深圳人了。当然,涨也是有条件的,男人摸摸她的腰和屁股什么的,她也就不那么认真了。想当初保安的骚扰她都受了,为一月八百块钱!这也不比那更难过。和这些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挽手肩并肩习惯了之后,她一个人倒觉得挺没意思。她也眼看着那些男人当着她的面儿找女人,女人的价也越来越贵。有一个女士小鼻子小眼儿的,只仗着个子高,就说自己是欧式美,报的价居然是一万元,男人眼都不眨地给了。一万块!她得在流水线上站一年多啊。
最后破她的人还是陈哥介绍的。陈哥事先就告诉她这是个冤大头,特别好宰,只陪游就可以要五百,找小姐得两千以上,处女就更多了。他的笑意味深长。小丫也笑笑,脸有些烫。照例陪游,完了到宾馆,他进门就把小丫按在了床上,小丫挣扎了两下就没了力气。她死拽着裙子,她没叫,她看着男人的眼睛。男人说:“一万,我给你—万。你要是处女我就给你一万五。”小丫的手一下子没了力气。
陈哥成了她的老板,她只是他众多小姐中的一个。他们通过手机联系,资源和利益共享。她给他干了两年,才另起门户单干。
小丫曾经问过陈哥当初为什么不强迫她,那样的话她可能早就干了。陈哥说:“我觉得那样良心上挺过不去的。”小丫吃惊极了,诱骗别人卖淫的人还讲良心?陈哥说:“我怎么了?不过给你指了条路,走的还是你自己。”小丫想想,觉得他的话也对。没有人卖她,是她自己卖的自己。
白和黑放在一起,格格不入。但当把其间的色彩渐变过程一个细格一个细格地展开,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什么让人吃惊的事情。一切都有因可循,一切都顺理成章。所以对于自己以前做小姐的事,小丫觉得除了在父老乡亲面前说不得嘴以外,真的没什么。没有那段资金积累,她就不会有今天。她不后悔。
当然,这决不代表她不在乎后患。
小县城就是个大村子。她只随便打听了两个人,就知道这个男人叫窦新成,在卫生局工作,还是一个什么科长。
5
推拉门开了,冲进一股湿淋淋的雨意。是送照片的人,他们都叫他老赵。老赵个子很矮,却很敏捷,腮有些孩子气的鼓胖,小丫总觉得他有点儿像肥猫。影楼没有冲洗设备,一套设备下来几十万,他们买不起。就是买得起也不会买,一个小县城有多少照片可以冲洗?根本不可能饱和市场,等把本钱赚回来机器也该老掉牙了。冲洗公司靠老赵们收活儿,影楼靠老赵这些人跑腿儿,老赵们挣的是影楼和冲洗公司给的提成,收入很可观。影楼和冲洗公司也都可以从中取一层利润,皆大欢喜。只要挣钱,干什么不好?
老赵一天要跑六七个县城,见多识广,说话诙谐,小丫和张长河都很爱和他聊天。他进了门,放下照片,就开始逗孩子,孩子也张牙舞爪地朝老赵奔。张长河在一边翻检着送来的照片,小丫在一边假装无意地看着。那个男人从一打照片里探出个脑袋。没错,是他。她瞄了瞄照片袋上的名字:冯玉娟。肯定是他妻子了。她看着照片里的冯玉娟。典型的中年妇女,眼角扑了厚粉也盖不住皱纹。右眉角有一颗痣。小肚腩把黑毛衣顶得波涛起伏。另一个是那天喊他爸的女孩子,自然是他的女儿。看到女儿的模样就能推测出女人年轻的时候,平淡的脸盘上流露着一种清水般的娇憨。当然也可以从女人的脸上推测出女儿年老的情形:疲倦,温和,满足,还有雾一般飘渺的茫然。窦新成则和许多这个年龄的男人一样,在镜头前基本上是严肃的,只有嘴角的一抹挑涡,像多年的老窗户错了条缝,泄露出那么一点点笑意。他对自己的家还是满意的吧?还是在乎的吧?小丫看着他的笑意,心里突然踏实了一些。
推拉门又一次开了,是窦新成。他的头发有些湿,没打伞,也没骑车,大约是走路来的,这说明他家离这儿不远。离得这么近现在才碰着,老天对她真的也不算薄。窦新成很快地扫了小丫一眼。这是他们邂逅之后,他看小丫的第二眼。小丫清晰地觉得,这一眼和第一眼已经不一样了。
窦新成拿出收据,放在张长河面前。
“刚刚送来,您真巧啊。”张长河笑着给窦新成取出照片。张长河搭讪说你们照得真好啊。窦新成说还不是你们照得好。又说过两天我的同事们也会来照相的。我给他们介绍说你们照得不错。张长河忙笑说托您照顾。小丫听着张长河的笑,忽然觉得他怎么那么没出息,怎么那么没骨气,怎么那么讨好人。其实张长河对谁都是这么笑的,她知道是自己心里有病。她站起来,朝坐在玩具汽车上的儿子走去。儿子在正在喝酸奶,一边喝一边往外吐着,调皮得很。酸奶汁儿顺着脖子往下流。有几滴还落在了老赵身上。小丫取过洗脸架上的毛巾,先让老赵擦过,再给儿子擦着,耳朵听着柜台那边的响动。窦新成说照片的颜色有点儿泛白,张长河一五一十地解释了半天。窦新成没再追究,掏钱结账。是一百,张长河说了句零钱不够就要往外走,小丫说:“还是我去破吧。”说完小丫就后悔了。她不该提出自己去的。这越发让窦新成知道她心里有鬼,让他知道她就是她,她怕他。他要是知道她怕他,或许他本来还有些怕她的,反而就不怕了。
“你看孩子,我去。”张长河说着就出了门。窦新成静了片刻,果然就慢慢地走过来,在孩子面前弯下腰,逗了两下。一边和老赵寒暄了两句。孩子自小在店面里长大,见惯了生人,一点儿也不怵,嘻嘻地笑着,朝窦新成递着酸奶,要他喝。窦新成摸了一下孩子的脸,小丫的心一紧,仿佛他要揪走点儿什么。窦新成又扫了小丫一眼,终于说:“他长得很像你。”
小丫唔了一声,不抬头,只轻轻地擦着孩子的嘴。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蠢极了,做什么都不对。刚才唔得也不对。唔什么呀唔,她本应该大大方方对着他说话的。她怕什么?有什么可怕?再怕该来的还得来,要怕他也应该怕才对。如果注定逃不了这场狭路相逢的战争,如果那男人蠢到一定要打,那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对方的怕。谁怕得越多谁就顾虑越多,谁怕得越多谁就输定。
窦新成的眼神像扫一块硬地一样,继续扫着小丫,一眼,再一眼。小丫坐在椅子上,儿子靠过来,要她抱。小丫走到里面化妆间,把儿子抱在膝上,贴了贴他真丝一样的小脸。窦新成慢慢跟进来,询问着业务种类和价格,眼睛还在看她,但那眼神不再是扫了,而是像鸟嘴一样,很尖地啄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小丫脸上的筋筋脉脉都要叼出来。然后,他不啄了,看着地面,像闷着一块幕布。小丫的眼前又满是他的厚眼皮,堵得她透不过气。
你没怎么变。窦新成说。
小丫觉得全身的羽毛正在慢慢凛起来。
你也一样。
窦新成有些惊诧。也许他以为刘小丫会不承认,最起码会装一下糊涂。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可不能忘了你。低低的语音使窦新成的话听起来情意绵绵。
你记得我,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窦新成沉默了片刻: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小丫说。她看着窦新成的眼睛,一点儿都不一样。
老板是你老公吧?
是。
他对你挺好的。
你老婆对你也不错。小丫顿了顿,还有你女儿。
窦新成笑笑,环视着影楼:不容易啊。
谁都不容易。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说。
谢谢。
窦新成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微地颤了几颤,似乎还想要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门刷地开了,张长河拿着一沓钱走进来,找给窦新成。钱被雨滴浸得有些润,窦新成卷了卷,塞进口袋。张长河让他点点,他说不要紧。小丫看着他的后影,他有点儿故作轻松地甩着步子,在门口稍微站了站,似乎在看雨的变化。前胸后背似乎都想透出一些无所谓,可胳膊肘里却又暖暖昧昧地带出点儿软来。
小丫抻了抻身上的衣服,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没有主动,表示自己不想找事。但也不被动,表示自己也不怕事。不卑不亢,有守有攻,有理有礼,有度有节、
她不动声色地满意着自己,皮肤里开始回涌出兴奋的波流。这种兴奋的感觉她已经久违了。她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她刚刚开始做小姐时,每遇到一个可能成为她顾客的男人,她都会有这种新鲜而又昂扬的情绪。现在,她将这情绪重温了。不同的是,以前,这种情绪是为了使一个男人靠近。现在,却是为了让一个男人远离。
6
过了一段时间,果然有窦新成的同事去小丫的影楼照了两次相。窦新成装作没事的样子也陪着去了,一边转悠一边寻找着破绽,很有收获。打定了算盘,他便请人吃饭,先是建委,然后是税务。建委办公室主任是他的老同学,税务局的财政科科长上个月刚求他办过事,这些关系在手里,都是好放好收的。吃饭的时候只是闲聊,闲聊的时候稍微引那么一点儿火,一件件事情就都按他的计划发生了。建委查的是挂在树干上的射灯,税务查的是影楼里的冰柜,这个冰柜顺便卖冰淇淋,要按偷税是不折不扣的。他还匿名给消费者协会写了一封信,说紫蔷薇影楼乱收费现象严重,恳请务必查一查。其实还有个把柄他没有用:按规定,拍摄用的婚纱礼服和饰物都应该一客一用一消毒,他们没有。而且他们化妆箱里的口红,眼影,唇刷和腮红之类的公用化妆品卫生状况都很成问题。这些防疫站都能查出道道。卫生局是防疫站的顶头上司,他身为一个实权在握的小科长,级别和站长一样高。在这块地盘上搅起一两尺风浪还是有把握的。不过这层关系离自己太近,不到最后他不打算用。
估摸着事情已经发了,见到小丫他就分外和蔼。每次都说:“有事儿需要帮忙,你就说。”说了几次,自己都觉得像巴结了。小丫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热,只是说:“谢谢。”
小丫从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事,一件也没有。他等了又等,终于耐不住,打电话给那些人,辗转问起,都闪说小丫已经找过了人,罚了些款。这个憨婆娘啊,架好的桥她不过,现成的路她不走,脚边的梯子她不爬。她怎么就那么傻?窦新成忽然对小丫有些心疼。
但他即刻心如明镜:这个狐狸般精灵的女子,她怎么会傻呢?她决不是没有想到他,而是不愿意找他。她宁可找别人,宁可破财免灾,也不想再和他发生任何关系,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她不在他面前低头。不低头不是因为脖子硬,若是脖子硬她当初就不会做小姐。那她不肯低头的原因就只有一个:压她的屋檐还不够重。
想到还得要继续压她,他的心里就会隐隐地难受。这么做,肯定是对不起她的。即使她曾经做过小姐,即使他曾经做过她的床上客。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以后好好对她就是了。能帮多少帮多少。这时的窦新成实在庆幸自己做了科长,有这么一些小能力。有小能力好啊,这小能力既能让他现在说对不起,也能让他将来说没关系。
一个闷长的下午,窦新成正坐在办公室发愣,听见走廊上有防疫站站长王跃生的说话声。他看了半天桌上的文竹,还是决定把王跃生叫到屋里。倒了杯水,两人聊天,他问王跃生最近在忙些什么。王跃生说:“还不是仨核桃俩枣的破事,不够润舌头的。”窦新成又夸他光荣榜上的照片照得好,顺口就说起了照相的事,问照相业有没有什么漏洞,王跃生就说起了婚纱、化妆品这些东西的公共卫生状况。窦新成说既然有据可查为什么不查查,多少可以得些油水。王跃生说:“县里像样子的影楼统共就那么几家,能查出什么油水?了不起是几朵油花。”窦新成说油花也比清水强,最起码到年底总结起工作来也算一项,好看些。王跃生点头道:“你说的这个还有道理,
那我就去敲一敲。”窦新成笑道:“好。”
防疫站的人走了以后,小丫愣了很久。这一段时间,她的日子没有安宁过。不知不觉间,麻烦接踵而来。先是建委来人,说他们装的射灯不合规定,罚了三百。税务上来说冰柜的事时,张长河急了眼,和人家吵了起来,结果冰柜都被拉走了,又花了四百多请了一桌才平息了风波,冰柜要回来就直接拉到了里间,成了个摆设。连消协的人都拿着一封不知所云的信来找事,说是为照相业消费者维什么狗屁权。今天,防疫站留给她的,除了五十包老鼠药,还有一张一千元的罚单,另带一个对于他们来说莫名其妙的通知。老鼠药每年都见,由五毛钱一包到一块钱再到两块钱,今年恐怕会升到五块钱了,她的心理和那些药不死的老鼠一样,早已经有了抗药性。罚单数目有点大,不过也很面熟,隔三岔五都能见见。那张通知可就太奇怪了。通知要求他们的婚纱礼服必须一客一用一消毒,公用的化妆品也要一客一换。一客一换还算什么公用化妆品?至多是常换棉签就很可以了。这都是什么道道啊。功夫搭在这种盐不咸醋不酸的事情上,还能做成生意么?一边是耗时间,一边是倒贴钱,一反一正,割的都是肉。这是钝刀子割肉,割的还净是里脊肉。
防疫站是卫生局直管的。下刀的人,就在那里。一层幕,一层幕,又一层幕,她早就听到了隐约的锣鼓声,只是不想去靠近戏台。但现在,那个人已经朝着她,哐,哐,呔,亮相了。偌大的台下,没有什么前呼后拥,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她看着在一边忙忙碌碌的张长河,这个对她不能见人的历史一无所知,却又肯定最在意的男人。还有她的儿子,这个需要她用清白的名誉保护才能在小县城的环境里健康成长起来的孩子。对面的墙上挂着她娘家的全家福,老实忠厚的父母都满足地笑着,她知道,这种满足更大程度上来源于能在女儿的影楼照相这个事情本身。她用金钱证明的出息让他们感到幸福。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把一沓存单给母亲时的情形。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困惑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蹲在床前,一遍遍地絮叨说:“妈,你放心,你放心,清白的,是清白的。”说得自己也有些恍惚,橙色的灯光晕晕地摇曳着她的心。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母亲的泪落下来,她抓过枕巾擦了擦,说:“傻孩子,妈心疼你。”
母亲没有问小丫这钱的来由。小丫也没有说。每当有人间起小丫在南方闯荡的事情,母亲总是说:“她给我讲了,我记不住,也听不懂。”不是石头一样的事实砸在面前,每个母亲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是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人。她们不会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她的心里突然起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怜惜,仿佛他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孩子,是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而她就是那只肥肥实实的小老母鸡,他们都需要她的保护,才能够不被老鹰叼走,才能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她当然要保护他们,责无旁贷。老赵又来了,孩子不在,在等着张长河交是空当,他拎起一本杂志和小丫聊起来。这本杂志是本专业的摄影杂志,产地就在深圳,经常刊登一些深圳的照片。老赵指着一页高楼对小丫感叹,说什么时候能去那里转一下就好了,小丫笑了笑。他又问小丫在那边打了那么多年工,好玩的地方是不是都转遍了,小丫也很想奈深圳几句,可话到嘴边就变了,她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就看咱们东水好。
7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刘小丫梳洗停当,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薄毛衫,扎着一条白底绿花的小线巾,下面是白色的微喇长裤,斜挎着白色的坤包,骑着一辆大红的自行车就出了门。小城的街道清新安宁,上班的人流沉默无声。她像一声鲜艳的颜色飞行在画板上,自己都觉得有一种奇异的轻盈。仿佛她要去的地方,并不是她躲避了许久的地方。一边骑着自行车,她一边看着街景。她喜欢看这街景。这是她熟悉的街景。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透过影楼的落地玻璃,看一会儿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到这些人群,她的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高兴一些。
来到卫生局,找到窦新成。他刚刚签过到,一杯绿茶送到唇边,看见小丫,差点儿呛住。刹那间,他甚至为自己的计谋有些惭愧起来。小丫是多么不像小姐啊,从他和她再相见的一瞬间就发现她不再像是小姐了,其实她即使做小姐的时候也根本不像是小姐。她是一扎水灵灵的蔬菜,把自己刷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白玉盘里。她怎么就能把自己弄得这么好呢?
窦新成困惑着,看着小丫走起来。小丫大大方方地坐到他对面,叫他:窦科长。
什么事?窦新成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心虚。
小丫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说:一点儿小意思,见笑。窦新成马上把信封推回来,说:你这是干什么,让人看见了不好。小丫说:求佛保佑,见佛上香。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窦新成说:佛要是不认这炷香呢?
屋子很静。小丫低下头,闻了闻文竹的叶子,叶子早上刚喷了水,发出一种润润的细光。小丫说:你还以为你真是佛啊。你到底想怎样?
你知道。窦新成说。小丫玫瑰色的唇膏映着文竹毛茸茸的青翠,把他浸得有些迷离。她的胳膊她的颈项她的手腕她的脚踝,无不透出她当年的妖冶和放荡。算来这个女人也有小三十了吧,一点儿也不像。这是一个会放蛊的女人。
你找时间,找地儿。不过我告诉你,只能一次。小丫说。她把信封装进包里。
她的信封里只是一摞白纸,没放钱,那只是一个姿态。她当然知道窦新成想要的是程序。她不能一上来就把自己卖出去。这话得让他自己说。人就是这么矫情。人就是这么回事儿。
因为是交蝗,两个人开始都很利落。房子是窦新成哥哥的,一栋古老的单元楼,是县城最早一批盖起来的商品房,只有三层。前些年,窦新成的父亲病重,心心念念想着身后事,就分了家,窦新成就兄弟两个,哥哥从军之后考了军校,分在济南军区。虽然铁定不会回来养老,老人们还是表现出一碗水端平,给了他一套房子。三层楼里最好的楼层自然是二层。然而这也不过花了不到三万块钱,六十多个平米。窦新成住的是小院。小院比楼房老,面积却大,地段也好,所以肯定是偏了小的。大的却也很明白,部队给的房子一百多平米,他要小县城的破楼干什么?将来弟弟伺候了二老送终,房子最终还是给他的,于情于理都好看些。窦新成当然知道这个,所以每到哥哥休假回来之前,就会殷勤地派妻子上去打扫打扫房间。
然而交易却也没于以往的任何交易。窗外是他们熟悉的人流,收破烂的叫着“收书纸报纸!五毛钱一斤!”也有女声从巷口传过来:“卫生纸,卫生巾,批发价!”音质和车上的纸质一样干硬苍劲。还有用豆子换豆腐的,六两豆子换一斤豆腐。有用啤酒瓶和饮料瓶换方便面的,有卖菜的,葱,姜,蒜,全齐。上海青和小白菜都是自家田里种的,一块钱三斤五斤,笑嘻嘻地聊着闲话也就清空了车斗。
心不静。他不用掏钱,她不用收钱。仅是两个偷情的男女,为的是制造和解决一桩麻烦。事实如此,都是聪明人。但心情却和预备的很差异——或许怎么预备都是不对的,根本也没有办法预备什么。他脱了衣服,她许久没脱。几年不做,她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夜游一般。在天涯海角的移民城市深圳,夜晚的灯光通宵不熄,把她的窗帘照得如同黎明,总是闪着淡淡的鸭青。
他把窗帘拉好,似乎隐约伪造出了一点儿当时的情境。他伸出手来。他的手仿佛是长在房子外的,戳破了墙,连带着尘土,让他心惊。幸亏这心惊又被墙揽住,于是便没有叫出声来。他给她脱衣。一件件下来,温情脉脉。以往都是她自己脱的。以往都是她温情脉脉。
他的温情脉脉让她生涩。和张长河结婚后,两个人整天耳鬃厮磨,回家是他,工作是他,闲时照脸,忙时照脸,经常被人说是夫妻相,彼此看着也都像一个人了。在忙碌的倦怠中,互相的感觉好像是在照一面镜子。不,其实也不是照镜子。镜子往往是让人匹配的,因为一旦到了需要照镜子的时候,就是期待或者已经有了什么改为改变的时候。他们却只是这么对视着,年年如此,昏昏欲睡。在这种亲切的疲乏里,房事即使还有,一向也不多。每周一般一次也就是了。这时小丫当然是不够的。她的胃口被撑大了,再把它往小里缩,总是要有一个过程。她的想象中为自己做了胃切除手术——手术方法很简单,就是多干活,不去想。果真就渐渐把这事忘了似的。不去想确实就是最简便的度过煎熬的方法。
但是此刻,窦新成的手一伸过来,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把那一部分肥大的胃切除掉,那胃还在,被他的手触成了胃溃疡。疼,也渴望着药。他的身体就是对症的药。她也才知道:自从遇到窦新成之后,在心里的最深处,原来自己也很想。往事一幕幕被挑开了,一场场的疯狂,一场场的无耻,黑地儿泛着各色繁花,一股股涌到她的面前。
窦新成慢慢平息下来。做完了,但他们都好像还在等,仿佛是等着什么再重新开始。过了一会儿,他从床头柜里取出来一个硬纸盒,又从硬纸盒里取出一个黑胸罩。全真丝料。黑色的杯罩上各绣着一朵娇黄的玫瑰。窦新成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前几天去省里开会,想给你买件东西,又没什么好送。好像记得你以前戴过似的,就给你挑一只。一直放在这里,就等着你来。你试试吧。
小丫拿过来,看了看。这个男人居然有这样绵密的心思,想想真是可怕。但再想想,又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温暖。和张长河生儿育女几年了,他也没想到要给自己买什么。房间里的光被窗帘遮着,很弱。她端祥着那只胸罩。黑还是那样黑,黄却不是那样黄了。她想起以前的那只胸罩,还呆在大衣柜的抽屈里。
小丫说:我不要。我有。
窦新成说:你有是你的。
小丫说:我已经不喜欢戴黑色的了。这些年都不戴了。
窦新成说:为什么?你戴黑的很好看。
小丫说:我现在的衣服颜色都比较浅,和黑色的不配。
她俯下身,把那只胸罩又塞回到床头柜里。她不会试的。是因为不想试,也是因为没必要试。这只胸罩是36码的,她是34码的。
一进客厅,小丫就听见丈夫在床上打呼噜。先到厨房洗了洗手,把灶台上的水珠儿抹了抹,然后又回到卫生间洗手洗澡。洗澡时才发现自己洗的两次手是多么没有必要,可她洗手的时候,脑子里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小丫来到卧室,丈夫半靠着枕头睡着,这是等小丫的姿势。小丫抚摸了一下丈夫的胡茬,又抚摸了一下。茶杯的水已经凉了,小丫换了一盏势的。然后,小丫依着他坐下来。丈夫一下子搂住了小丫。
吃什么了?他有点儿含糊地问:卷着大舌头。
没吃什么。小丫说。她玩着他凌乱的头发,他的头发像一块乱糟糟的草地。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难过。想要为他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骗我?偷吃什么好东西不对我说?他说,你嘴里有蒜味儿。
小丫这才想起回家之前在街上吃过一碗凉皮。小丫说:凉皮。
吃!他把手伸进小丫的身体。小丫温顺地摊开。这倒是一件最好的事。她想。这是他的领地,他应当这样。小丫的表情没有拒绝。小丫微微喘息,双眸微团,传达出一种娇羞的需要。终于,身体的记忆被一步步打开,小丫找回了那些熟悉的链接,真正兴奋起来。
身体是有记忆的,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细胞对每一个光临她的人,都是忘记的账号和储蓄。小丫的身体记忆如此复杂,以至于她常常会有些混淆:自己这是在和谁?和他?和他们?还是谁都没有,仅仅是和自己?
张长河没有吻小丫的唇。
去刷牙吧。他笑着说,以后偷吃完东西要把牙刷干净。
小丫听话地起床,刷牙。
以后偷吃东西的时候要把牙刷干净。小丫想起他刚才的话,不由得一阵心悸。他不是若有所指的,但小丫不能不多一只耳朵去听。因为小丫的心多长出了一块地儿。不多一只耳朵,就看不住那一块多长出的地儿。小丫又洗了一遍澡。看着浴室里自己缮红的身体,自己被接连爱抚和滋润的身体,小丫的脸红了。红得很美,带着那么一点点邪恶的纯真。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淡淡的歉疚,但小丫知道自己的神情很合适。小丫知道目前只能如此。
8
窦新成没有想到王跃生会在自己面前摆谱。王跃生先问:“不是你熟人吧?是熟人当初你就不会挑起这茬儿。”窦新成只好承认是朋友托朋友。王跃生的态度就明确起来,理由也很充分:“都这么不了了之,还要弟兄们怎么吃饭?”窦新成顿时明白王跃生
不是要他简单承个人情的。想想也是,两人平级,本来就谁也管不着谁的事。“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三分。”他没有理由要求王跃生和自己预想的一样。以前他们常常出去碰酒摊,但互相没有办过事。王跃生平时喜欢打哈哈,满口你行我中他不错,就是这素日的好脾气让他做出了一个幼稚的判断。酒肉朋友看起来是满树繁花,只有一下雪你才会知道哪朵是腊梅。办事的性质就是下雪。没下过雪,他们的交情就很显得脆弱和可疑。所以说他开口本身几乎就是一种冒险。碰这样一个软钉子自然是在最正常不过的规矩之中。
不能简单承个情,复杂一些总够了。最多一顿饭。都在一个系统,说不定什么时候谁就会用着谁,略摆摆架子就行了,王跃生不至于那么跟自己过不去。窦新成非常明白,于是就接过话茬,笑道:“弟兄们的饭自然是要吃的,就是不知道我安排下来王站长赏光不赏光?”王跃生连连摆手,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窦新成说:“现在我的面子已经搁到了大厨的板上,好赖就是一盘莱了,你要是不吃,就只有剩下。”王跃生就笑了。事情就应当这样办,既然当事人和窦新成不那么相干,那么让不相干的人出点血简直太应该了。
饭局定在桃园酒家。县城的消费,再怎么高档也不过五六百块钱,点了满当当一大桌子菜,酒要的是剑南春,很看得过去了。小丫提过想让张长河来应酬,窦新成拒绝了。如果冲的是张长河,还用得着他下这种功夫?要的就是让小丫看他的面子和本事。
王跃生半小时后才到,还带着两个属下,司机窦新成是认得的,那两个很面熟,估计是防疫站办公室的。一问,果然是。一桌子就小丫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窦新成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像垫了块海绵.喧软喧软的。
酒过三巡,正事不提,王跃生开始讲段子。现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段子,不想听都不行。
段于讲完,人都瞟着小丫笑。段子就是讲给女人听的.女人的反应可以增添很多趣味。但小丫不笑。窦新成不敢看小丫的脸。小丫沉默着。片刻,起身走了出去。窦新成看着不对,连忙跟出来,说:“快完了。”小丫含着泪道:“我不能再进去了,你把包给我拿出来。”窦新成说:“这样不好。”小丫把脚伸给窦新成看,窦新成看见小丫的白鞋尖上已经印了几团黑灰。窦新成沉默片刻,说:“那事情还怎么往下说?”小丫说:“随便。”
窦新成只好进去拿包,脸上苦怏怏的,心里却着实为小丫的表现高兴。小丫砸了饭局,他例行了劝阻,这都是表象;就事情本身是有些遗憾,但他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小丫没错。他知道。小丫不再是从前的小丫于。从前的小丫和人上床是最正常的事情,但现在不同。虽然她和他已经做过。深圳之夜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道。然而即使是有暗道,他也得费这么大的心机才能进去。那么没有暗道的人,当然连地表上的坎儿都不能过去。
看见窦新成一个人进来,王跃生就阴了脸面,问怎么了,窦新成说她家里有事,先走一步。王跃生不再说话,碰了两边的杯子,说:“喝广
事情自然没有什么结果。窦新成给王跃生赔了两次礼,王跃生不疼木痒地敷衍了过去,两人再见面时都有些不自在。这条明路是不能走了,只有另辟蹊径。当然办法总是有的,主管防疫站的那位副局长和他关系不错,可以用他压王跃生一下。窦新成打听了一下,那位副局长父亲重病,回陕西老家去了,等到老家的事情处理完,估计还得一两个月,等他回来,这事也就是一句话。于是就这么拖着,拖着,一日日地拖下去。窦新成突然觉得,其实自己的潜意识里,就是希望办不成的,就是希望拖下去的。甚至从他开口向王跃生讲情的时候,在最深层的意识里,他就希望王跃生是拒绝的。
他给小丫打电话,要小丫过来。小丫问:“什么事?”他说:“还是那事。你知道那顿饭吃得不行,我们还得再商量一下。”小丫放下电话,告诉张长河。张长河有点儿酸涩地说:“他还真上心呢。”小丫说:“要不然你去?”张长河说:“人家又不是对我上心。”小丫说:“对我不是对影楼?对影楼不是对你?”张长河笑笑,不说话了。
小丫当然知道这个电话的含义。还是在那栋楼里,他们先是坐着,然后他把她抱起来,上上下下地摸索着。暗红色的窗帘透着幽然的火焰,皮肤噼噼啪啪地闪着微光,仿佛是在暗房里。他们在对方眼里幻化成一张张的底片,面目模糊,然而这真的比往昔的几次还好。他们都觉得。小丫的身体里充满了安全和放纵共享的浓烈。
他吻住她,看见她脸上点点的雀斑和黑头,她当然也看见了他的皱纹和白发。远远看着洁净的容颜,居然搁不住这样近看。
静下来很久,穿好衣服,小丫问:“到底什么主意?”窦新成说:“这事得给局里主管的副局长说一下。”小丫说:“那你就说。”窦新成沉默。他是当然要说的。
隔了一周,小丫打来电话,说防疫站的催款单下来了,罚款已经涨到了两千,还有滞纳金两百。说是每拖延一天就加一百。小丫的声音并不急切,像一只悠悠飞的小鸟。窦新成说:“你拿来那张单子,让我看看。”
这一次,他把她约到了邻县的县城。他说那位副局长真的很快就要回来了。真的,很快,他说。他的话里流淌着湿漉漉的伤感。他上午去省里开会,下午回来时逗留在途中的县城。那个县城离东水县城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一家旅店里,他们见了面。
见了面也还是做。或许是觉得越来越临近最后,他们都全力以赴,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爱在这个时候做完。小丫觉得不但深圳的日子是梦,连现在的日子也都是梦了。这梦像一个剥了皮的水果,过滤掉了包裹着果肉的酸涩果皮,直接进入了怡爽的内核。也像一杯鲜榨的果汁,只要她噙着吸管,就可以尽情地啜饮。然而她又觉得,这都是奢侈。小小的奢侈让她愉悦,稍微多一点的奢侈就会让她恐慌。她不想让自己恐慌。
以后我们别见面了。小丫说。
住那么近,不见面怎么可能?反而让人起疑心。
我是说别再这么见面了。
窦新成拍了拍小丫的头。他们相视而笑。小丫靠在窦新成怀里依偎了一会儿。
得回去了。再晚孩子要闹瞌睡。小丫说。
他们穿好衣服,走出旅店,这一次,他们肩并肩走在了暮春的黄昏中。氤氲的路灯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随便从什么商店或者影楼的落地橱窗看去,他们的背影都有那么一丝甜蜜和妖娆。于是,看到这两个男女走过,有人不由得将脸贴在玻璃上,把鼻子压得很扁很扁。他看见,窦新成和刘小丫的身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交叠的时候他们像两个恋人,分开的时候他们像一对兄妹。
9
冯玉娟来找小丫的时候,神色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她说:“找个地方说说话。”小丫的脸色有些诧异,心里却不惊奇。她早已经不习惯呈现出特别的表情了,对很多事情,但该诧异时还是必须要诧异的。她说:你是谁?冯玉娟说:我是窦新成的爱人。小丫就笑了,说:嫂子,找我有事吗?冯玉娟仍然收着脸说:没事我不会找事的。小丫说:那你就说。冯玉娟说:在这儿不能说。小丫为难道:今天长河去省里修相机了,明天才能回来,就我一个人张罗,实在没空。冯玉娟说:我等你。小丫前前后后不知所以地忙了一会儿,把孩子送到隔壁的童车店里,请人家帮忙看着,就关了门,和冯玉娟走了出来。她们默不作声地走着,走着,冯玉娟一直把小丫带到那座小楼前,小丫站了站,说:嫂子,你到底有什么事?冯玉娟说:别叫我嫂子。你上来。
楼梯很暗,小丫走得很小心。这样小心的姿态也好,仿佛是第一次来。进了屋子,小丫四处打量,她以前确实没这么留心打量过这个屋子。木格窗户,方格沙发,一些绿色的小漆凳规规矩矩地排在一起。小漆凳蒙着灰,沙发也蒙着灰,地上的灰和每一件东西上的灰连在一起,灰质细腻。冯玉娟把窗帘刷地拉开,灰尘一下子飞舞起来,飞得很是活泼浪漫。小丫捂住了嘴。她怕昌己会咳出声来,惊动了这些原本就没有睡去的灰尘。
她们对坐在沙发上。小丫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和窦新成在这个沙发上做过爱,她似乎想验证一下做爱的气息是否还留在这里。冯玉娟说:很熟悉吧?小丫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懂。冯玉娟说:有人看见你和窦新成来过这里,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小丫想了一想,说:是。我是来这里找过朋友,不过没有见过窦科长。小丫以前确实辗转听说有一个小学同学住在这里,不过要见面恐怕也认不出了。冯玉娟说:你们是一前一后来,又一前一后走的。小丫淡笑道:一前一后的人恐怕就太多了吧?冯玉娟道:窦新成都承认了,你还嘴硬?
小丫微微苦笑着,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承认的。那是他的事情,和我没关系。在江湖这么多年,她也练出了几条拿得住的真理,其中一条就是对某些事情必须咬紧牙关,不到最后就不能松口——到了最后也决不能松口。
冯玉娟沉默了一会儿,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只黑胸罩,说:你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小丫几乎要笑出来,说:那不是我的。冯玉娟说:那是谁的?小丫说: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冯玉娟说:你试试,不是你的你戴上就不会合适。小丫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不试。冯玉娟说:你不敢。小丫说:这和敢不敢没关系。我没必要敢,也没必要不敢。
小丫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冯玉娟拍着裤子,一下一下,说:我知道你不敢试。窦新成什么都对我说了,是你勾引的他。你是个狐狸精,婊子。
小丫走到门边,又停下,回头冷冷地看着冯玉娟,说:你说什么?
冯玉娟又重复道:他说,你是个狐狸精,婊子。
小丫就走回来,走到冯玉娟跟前,脱下上衣,露出白皙的胳膊和秀气的肩胛。虽然生了孩子,她的肚子却还没有起来。胸下面的地方瓷实实的。冯玉娟看了一眼,小丫故意脱得很慢。她任她看。她把随身的白胸罩扔到沙发上,把那只黑胸罩拿起来,打开拉钩,由胸前围到身后。然后她把两只手都插进腋下那截带子里。带子松松的。两只乳房好像两匹太想撒欢的小白马驹,随时都会跑出宽宽的栅栏。小丫说:你看见了?冯玉娟不说话。她依然拍着裤子,一下一下。小丫换好衣服,再次走到门口,回头说:看你大我几岁,是个嫂子,窦大哥也帮过我的忙,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今天的事情你不占理,如果再有下次,我们都别想有脸。我要你知道。
楼道里越来越暗,小丫的眼有点花,她很小心地一格一格走着,告诉自己千万别崴了脚,可快到一层的时候,她还是踩空了。在踩空的一刹那她抓紧了栏杆,使劲撑住了身体,听到“啪”的一声轻响。
她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一步一步挪出楼洞。她的心突然很静很静。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冯玉娟会出来追她。这样的慢很适合此时的心情,还有疼。其实疼也不是疼,只是慢。慢也不是慢,只是疼。一户人家晾晒的床单被风吹起,清爽的方格子掠过她的脸,有一股好闻的肥皂香气。她甚至能辨出,那是东水县自己产的“碧玉牌”。
走了一会儿,她有些累了,在一个街角的石头上坐下来。突然,黄昏的路灯一下子全部亮起来。小丫仰视着那些灯光,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灯光很柔软,像婴儿刚刚洗浴过的头发。那些灯光也很直率,像街头女郎刚刚染过的彩发。以前,在深圳的时候,每每流行什么发式和发色,她和姐妹们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见面就互相拿着对方的头发取乐,那样的时光,那样没心没肺的轻快和欢喜,也只有在那里。她们为地摊上的一条便宜项链高兴,为大商场一件打折的靓衣惊叹,为客人们多给的小费得
意。
五年里,她的日子还算平安。要是不回家,当初她一定还能做下去。她决定洗手,也是有些凑巧。先是母亲病了,是一般上年纪的人患的心脏病,不怎么严重,可她的心还是跟着有些慌。后来一个小姐妹也得了病。不是普通的病,是艾滋病。那个小姐妹是湖南人,身材很玲珑,喜欢吃火锅。她的症状开始只是舌头两边有些白,大家都以为是吃火锅吃的,没怎么在意。她也忌了口,吃了一些消炎药,可怎么也没吃下去,后来连舌头中部也开始发白,她烦恼极了,说着惯语“搞不赢”,去了医院,到了医院就没再回来。
有一段时间,小丫总觉得这件事情是假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口腔里的一个小毛病怎么就成了艾滋病呢?这件事情以后,她们都去查了查,没事儿。仿佛凭空捡了一条命,那天晚上,她们去外面喝了酒,酩酊大醉。一路唱着歌回去,把夹杂着东西南北中方言味道的醉话涂了一条街。她忽然觉得太倦了。第二天就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票。
是她自己想要这种安稳日子的,是她想要回来做贤妻良母的。
她该认这个命么?
崴了脚的刘小丫就这样坐在街角的石头上胡思乱想。这是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城市,可她却有些迷惑,弄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远处有一团朦朦胧胧的蓝光,那是她的紫蔷薇影楼,那是她的家。只要她伸出手,仿佛就可以抓到那团光。可是她没有伸出手。她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家。她的家,离她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10
窦新成正在酒桌上说笑,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是刘小丫。他走出包间,听见刘小丫“喂”了一声,细细的,像根丝线。他感到一股流火顿时从心脏左边飞了出来,同时又从右边飞了进去,把胸膛烧出一个小炉。
小丫说:忙吗?一会儿我们见个面吧。这是刘小丫第一次主动提出约会。窦新成一阵惊喜,然而还是要本能地作一下态,便沉吟道:让我想想……行。
小丫说:你来我家。
你家?窦新成的惊喜顷刻间无影无踪。
长河不在。明天才回来。小丫说。
带着微醺,窦新成来到了小丫的家。小丫家独门独院,门虚掩着,窦新成进来,关好门,看见小丫坐在客厅里。他问孩子,小丫说睡了。央视八套的电视剧叽里咕噜地放着,演员们表情苍白,像一堆煮得太熟的菜。窦新成想靠着小丫坐下,小丫的眼睛却是冷的。他寒了寒,在最近的沙发上挂着,看见小丫的脚上贴着膏药。
脚怎么回事?
小丫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他等着,等着。突然,小丫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赶忙伸出手去扶她,她却朝他直奔过来。他往后退着,她往前跟。像一个学步的婴儿执意要投入他的怀抱。不,她不是投,她是撞。她拼命地撞向他,这是非常有力道地撞,是死一样地撞。窦新成能感觉到她撞来的风声。可他不敢躲闪。他怕她会撞到墙上,头破血流。他就那么愣愣地贴住了墙,任刘小丫撞。小丫的头发纷乱地甩在他和她的胸前。小丫一下一下地撞。撞。撞。
然后窦新成抱住了她,开始说话。在窦新成的话语里,小丫突然哭了出来。她抽着肩膀,窦新成把手伸过来。小丫的泪滴在他的掌上。泪水那么小,那么孱弱,把那些日子那些脸碎成一块一块,又粘贴起来。她哭着,哭着,哭得一塌糊涂。她从没有这样尽兴地哭着。以前和姐妹们在一起时,她常常没有氛围哭。和客人们在一起时,她常常没有心情哭。回到老家后,她常常没有理由哭。找个哭的时候,居然是那样难。
哭完了,事情也很快讲完了。一时间,窦新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有没有说那句话?小丫问。
哪句?
那句。
没有。窦新成明白了。
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除了你还有谁!小丫歇斯底里地喊。喊的时候,一种别样的快感冲进她的心里。她相信窦新成没说。她知道自己这么喊是在任性,是不讲理,是在撒娇。可这个时候,她就要对他这样。她也只能对他这样。
我真没说。
你没说她怎么会知道?!
窦新成看着小丫,这么俊秀的一张脸,却是玻璃一样的弱和脆。
所有的人骂女人都喜欢那么骂的。他说。
为什么要那么骂?为什么?
窦新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说,你说!你说!小丫晃着他。
不许他们这样骂!不许他们这样骂!不许!不许!小丫晃着他,蛮横得像一个孩子。
在晃动中,小丫看见家里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沙发,茶几,餐桌,钟表,瓜子,梳子,奶瓶,电话,窗帘……她就奇怪:自己在摇着什么?自己怎么会和这些东西在一个房间?又怎么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他和她这么近,真的有这么近吗?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刚强精明的女人,是一个千层油百层水泡透了的女人,可晃着这个男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过是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滚过来,滚过去。
窦新成任她摇着,摇,摇,然后静下来。他说:小丫,没事儿。
小丫看着他。眼里的波光像湖水一样,迎着黯淡而安稳的天空。
11
窦新成的话是有谱儿可靠的。冯玉娟不笨,可是也还赶不上他和小丫。她一定是听了别人的闲话,心里又没有什么主意,才会这么连警告带咋呼地去找小丫,要是有底儿肯定就闷不声儿地捉奸了,还会去打草惊蛇?小丫牙关咬得紧,给他留的余地太大了。
回到家,他把旧书里藏着的处方和病历都找了出来。以前生怕冯玉娟看到这个,现在却像捧着荣誉证书。还有那些没吃完的药,统统倒在桌上,像是一堆小小的奖杯。冯玉娟听见他回来的响动,就一直腻在卫生间里。他本来要喊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喊。他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等卫生间的水声响了又响。半个小时后,冯玉娟终于出来了。问他今晚在哪里吃饭,他说:我刚才去刘小丫家了。
冯玉娟不说话。
窦新成说:你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冯玉娟半天道: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窦新成点了一支烟,说:你来看看这些东西。
冯玉娟走近前,就看见了那些东西。冯玉娟看到那些东西就怔住了。许久才说:那只胸罩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为了治病?医生说可以用女人的东西刺激刺激。其实也没什么用。后来想给你拿回家,忙三倒四就忘了。
真的有人看见你和她去过那栋楼。
谁?
冯玉娟嗫嚅出一个名字。
是一起出,一起进的?
冯玉娟不吱声了。
那我往后还不敢去逛商场逛公园呢。那么多女人和我前脚进后脚出,我还过不过了!窦新成把茶杯摔到地上,冯玉娟不由得一哆嗦。这哆嗦让窦新成更加沉着起来,他不再说话,洗完了就跷起脚在客厅里看电视,不知道看了多久,睡着了。忽然感觉有人给他盖东西,他闭上眼睛,继续睡。这样睡到第三个晚上,冯玉娟终于说: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冤枉了人家还不算,还害人家崴了脚。改天我们得去看看她,不能白让人家遭罪。
冯玉娟沉默。
去不去?
去。
去的时候,他们也没买什么东西,但人到就很有面子了。张长河慌慌张张,喜气洋洋,跑前跑后,倒茶端水。冯玉娟和小丫不自然了一会儿,说着大米小米青菜萝卜换肤霜护肤水,孩子又在前面调解着气氛,很快就熟稔起来。女人和女人之间就这点很奇怪,能迅速地翻脸,也能迅速地和解。翻脸的速度与和解的速度几乎一样快。
冯玉娟的手一步不离地粘着孩子。
几岁了?
快三岁了。
几月生?
六月二十。
初一十五不算硬,生到二十硬似钉。这时辰还挺硬,得认个干亲。
可不是。早就说要认个干亲,还没顾上呢。
要不,认到我跟前吧。我们孩子也上大学了,我平常在家里没事,常把他接去玩玩,也不那么冷清了。
我们门槛儿低。
什么低,什么高!
下个月就是孩子生日,那我跟长河说说,可就准备认了。
认得备礼。你打听一下得备什么礼。
听说是得找一百个铜钱,用红线缠好。再用五种颜色的线捆好五种树枝。夹竹桃,柳树,杨树什么的,都行。还得买把锁。供飨是我们这边儿备的。
好。冯玉娟举着孩子:叫娘!
认亲那天,也是在桃园酒家吃的饭。饭后回来举行仪式。点了香,跪了礼,孩子手拿着新锁,窦新成上去把锁锁住,冯玉娟拿着五色枝轻轻地打到孩子身上,一边说:“杨柳枝,三尺长,锁住俺的小儿郎,锁住儿郎长成树,锁住儿郎长成梁……”
完了事,大家都松了口气。女人和女人说话,男人和男人说话。解放了的孩子跑进跑出,上天人地。看见院子里的树上停着一只鸟,他叫了两声,想把小鸟吓跑,可是小鸟根本不理他。他想起了姥爷特意给自己做过一个大弹弓,这弹弓可是专门打鸟的。他连忙来到里间去找。他记得自己是把弹弓放在一个抽屉里的。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没有。他就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找。在一个抽屉里,他看见了一件东西,黑黑的,光溜溜的,一堆奇怪的带子,鼓起来的圆球球上还绣着两朵漂亮的黄花。他忽然想,这个东西这么黑,一定也能把小鸟吓跑吧。他就偷偷拿出来,在院子里寻到一根长竹竿,把这个东西一圈一圈地绕到竹竿头上,然后,他高高地举起来,朝树上的小鸟捅去。小鸟扑棱棱飞走了。
他得意极了,高声喊:胜利!胜利!
屋里的四个大人都静下来。他们一起向窗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