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异 乡(短篇小说)
作者:魏 微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0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四月的一个晚上,许子慧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每到月末,她总是略微忙些,她是华美贸易行的会计师。华美贸易行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公司,坐落在城区的一幢高级公寓里。这一带鳞次栉比的多是些商住两用楼,戒备森严的门卫,绿草坪,林阴道,星巴克咖啡馆的坡型红屋顶上伸出一个烟囱似的窗户,在雨中,不大看见行人,一切变得很像外国。
       许子慧来应聘的那一天,天正下着雨,她把自行车放在隔壁一家商场门口,一路遥遥地走进来‘她不能让自己显得慌张。雨并不大,然而一星半点到底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使她恍惚中觉得自己或许是出汗了。有好几次,她顿了顿脚步,想掉头走开。她没想到她应聘的公司在这么一。个地方、,它的堂皇打击了她。招聘广告写得极为低调,人才市场报上寥寥的几行字,子慧误以为它是一家小公司。
       来这大城市三年,子慧换了十多家单位:图片复印社,广告公司,私人书店,GRE速成报名点……都是小街上的小店铺,三两间门面,里面可以搭火做饭,也有折叠床。子慧有时候就住在公司里。前不久,她和女伴相中了东单附近的一栋旧公寓,两室一厅的小户,和房东老太太合住。
       房东老太太姓李,七十来岁的样子,子慧叫她李奶奶。这李奶奶孀居多年,身上自有一种威严。来看房子的时候,子慧两人站在客厅里,李奶奶一双眼睛冷冷地扫过来,直把她们从头看到脚。她在看什么呢?她怀疑什么呢?
       子慧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堪,一颗心惴惴的,身体无缘故地要发毛发虚。她低下头,照自己的身子看了看,那天她穿一件高领线衣,她的胸脯很小,她的脸没化妆。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标准的良家妇女的脸。
       李奶奶说:“哪儿人?”
       子慧旁边的小黄说:“青岛。”
       “你呢?”李奶奶把眼睛转向子慧。
       子慧说:“吉安。”
       “吉安是哪儿的?”
       子慧说:“江西。”
       小黄从包里取出——摞材料,林林总总也有六七页纸,她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地朝沙发上一扔说:“你看看吧,这里头有身份证,单位开的介绍信,学历证明……要是不行就说一声,我们好换一家。”
       李奶奶戴上老花镜,把材料大体翻了翻,脸上突然冒出一点笑意来。她领她们去看房间,嘴里兀自唠叨着:“不是信不过你们这些外地人,外面世道这么乱,我年岁又大,怎能不多长个心眼儿?”
       子慧两人互相看了——眼。
       房间很小,只有六七平方米,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带穿衣镜的立式橱柜,再也摆不下别的物件了。窗户是北向的,房间里光线幽暗,从那蒙着污垢的窗玻璃上,能看见几户人家的后阳台。楼下的空地上,五六个小孩在踢足球。一个卖馒头的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一路叫卖。这一带是老居民区,拥挤,嘈杂,欢乐。房租虽贵了些,可是两人分摊,还是能接受的。李奶奶简略地说了些情况,搭讪着出去了。
       小黄关上门,朝外呸一口说:“老太婆以为我们是干那个的。”
       子慧忍不住要笑,她反手靠在柜门上,瞟了一眼小黄挑染的几缕金发说:“本来嘛,你也像的。”
       小黄扑上去厮打,两人笑作一团。
       她们是隔两天才搬过来的,那天是周末,太阳好得出奇,恍恍的全是春天了。三月里,暖气还没停,屋子里有烘烘的气味。她们的身体也是烘烘的,燥热,喜悦,骨骼偶尔会发出新鲜粗俗的尖叫声。整一个下午,两个姑娘叽喳啁啾,她们擦窗子,扫地,挂窗帘,往墙上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相框,风铃,布狗熊……自然是睡一张床上,可是铺上各自的床单和被褥,听风铃在窗前发出清寒的声响,无论如何,这里就是“家”了。
       子慧的眼睛突然一阵发干发涩,谁能承望她这么快就有了“家”!一间租来的房子,带厨卫,每天可以洗热水澡!
       黄昏的后阳台上,太阳是落下去了,不远处能看见故宫和景山。故宫景山的外围,却是摩肩擦踵的旧楼房,小胡同,低矮破旧的平房。小街上车来人往,一片市声。挨家挨户的小饭店门口挂着红灯笼,几个民工模样的人一路走来,左张右瞧有点拿不定主意。卖羊肉串的摊位前烟浪滚滚。一个男人从公厕里走出来,边走边系裤扣……子慧伏在阳台上呆呆地想,原来皇城脚下,也有穷人。
       子慧自已是穷惯了。三年了,她居尤定所,从东城搬到四城,她有一个大皮箱子,里面塞着床单和四季的衣衫,这是她全部的家什。她漂在这城市,必须节衣缩食。冬天住平房里,得自己生炉子取暖,隔三五天到公共浴室洗澡。有一年冬天,气温降到零下二十来度,小火炉烧到半夜突然灭了,几个姑娘抖抖索索地挤到一张床上,外面是浩浩的风,天色有点惨白,在下雪么?是天亮了么?
       子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回家。她的南方小城,或许现在也下着雪,她的父母都睡了吧?她二十六岁了,她要在这城市呆多久呢?子慧想着这些的时候,眼睛也是发干发涩,她的神情呆呆的,麻木,冷酷,坚硬。
       子慧在城市过这样的生活,她的父母绝对不会想到。她每隔三五天就要和家里通一次电话,问问父母的身体,她的小城可有哪些变化。刚来的那会儿,她是嘁嘁喳喳什么都说的,她的学习和生活,她又换了哪家单位,老板姓什么,有几个同事……有一天晚上,她和母亲通电话,屋外突然传来摔酒瓶的声音,继而是一个男人哩哩啦啦的哭泣声。母亲警惕地问:“谁在哭?”
       子慧不介意地说:“隔壁的民工喝多了。”
       母亲一声尖叫:“你和农民工住在一起?”
       子慧拿手拨弄着电话线,一时沉默了。
       母亲唤了一声子慧,突然哭了:“你在那儿干什么?你回来,咱们明天就回家!不待了……外面有什么好?啊?……子慧你别忘了,你好歹也是教师,读书识字的人,你爸爸是校长,咱们是体面人家。吉安什么没有?你回来安心教你的书,妈求你了!”
       子慧抬头看天花板,电话线攥在手里松一阵紧一阵的。她不能哭,一哭就塌了。家是回不去了。从今天起,这个城市她是待定了,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她生气了。
       她跟母亲笑道:“你又来了,烦不烦啊?才呆了半年不到;你就这样!我话还没说完呢,喏,我附近有一工地,所以会有农民工,我住这儿,是因为它离北大近。听明白了吧?”
       天知道子慧并没撒谎,那会儿,她确实在北大读夜校来着。她一连报了好几个班,英语班,会计班,法律自考班……都是得用的专业。子慧对她的前途有隐隐的期待,她虽是中师毕业,可是并不自卑,她计划用两三年时间修个大专,再修本科,她一定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两三年时间,谁说得准呢?或许她就碰上了一个青年,恋爱了,结婚了,有了房子和车。或许就出国了,升天了。谁说得准呢?
       子慧断不肯使自己相信,她去北大学习,其实是为遇上一个青年。这世上有那么多的青年,可是她太自尊了,她羞于下手。有一阵子,每次从补习班回来,小黄都会问:“骗上谁没有?”子慧就笑。
       小黄歪歪嘴说:“你怎么这么没用啊,那些学生仔很好骗的。”
       子慧说:“再等等吧,我喜欢别人来骗我。”
        可是现在的男人似乎是太金贵了,稍有一个像样的,就五马分尸般地被抢走了。子慧到底没等来那个愿意骗她的人。
       子慧在异乡的生活似乎是太洁净了,有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没有可能的结婚对象,虽然整天忙碌着,上班,补习,可是未来就如夜的漆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不过是一天天地呆着,茫然,贫贱,服从。大城市的穷困其实比小城更加不堪,单看这四壁透风的房舍:子慧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她是个安静的姑娘,没什么野心,也少幻想。在家乡教了三年小学,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辞了职,就这样离开了。这二十年来,正是大量中国人热衷离开的年代。他们拖家带口,吆三喝四,从故土奔赴异乡,从异乡奔赴另一个异乡。他们怀着理想、热情,无数张脸被烧得通红扭曲,变了人形。他们是农民,工人,国家公务员,小知识分子,大学教授;老人,孩子……中国整个疯了,每个人都在做着白日梦。
       可是子慧不。这天晚上,她没有课,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会儿。后来走到里间,准备搭铺休息。她隐隐地想到,这些年来,她离开故土,流落异乡,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离开。多无聊的一件事,她是为了离开,为了过一种她完全不能掌控的、漂泊不定的生活,为了让自己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为了贫困,为了在贫困中偶尔回忆一下她熟悉的小城,想到她温暖的小城,她会泪流满面。
       可是子慧究竟没有哭,她侧了个身,睡着了。
       母亲隔三差五就会打来电话。有一天晚上,子慧的兰个旧同事过来看她,两人吃完了饭,回办公室聊天。母亲来电话的时候,子慧正在说笑。
       母亲说:“你笑什么?”
       子慧说:“我笑了吗?”
       母亲说了些家里的情况。办公室有人,子慧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哼哼哈哈地应答着。母亲狐疑地问:“你身边有人?”
       子慧说:“没有啊。”
       子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那是个男同事,姓马,还没有结婚,可是子慧并不打算考虑他。她朝小马做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马看了看表,或许觉得时间太晚了,他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走了。子慧点点头。小马开门的时候弄出点声响,门外不知谁在咳嗽。
       母亲突然厉声地说:“许:产慧,你在骗我。那个人走了,他是个男人。”
       子慧浑身一凛,把眼睛直看到空气里去。一桩冤案发生了,现在就连母亲也怀疑她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理由怀疑她,质问她。因为她身在异乡,她穷,她还有身体。
       母亲柔声哄道:“告诉我,那人是谁?”
       子慧嘟着嘴:“小马。”她的声音软而嗲,像在撒娇。
       母亲释然道:“是不是从前药店的那个?长得怎么样?挣到钱了吗厂
       子慧嚷道:“你烦死了,早跟你说过不可能的,我看不上他。”
       母亲咯咯笑道:“傻丫头,就为这个骗我?我可告诉你,你得当真找个男朋友了,妈一辈子清清白白,可不希望你出什么差错。”
       母亲的话已经很明显了,那意思简直呼之欲出了。子慧一阵羞愧。
       这天夜里,子慧睡得懵懵懂懂的,突然一阵电话铃响。她跑出去接了,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挂了。子慧在黑暗里站了会儿,完全没有理由的,她怀疑这人是她的母亲,她在查房。第二天中午,母亲又打来电话,母亲很少在白天打来电话,她想干什么?子慧一边听电话,一边做出忙乱的样子,跟小黄说:“哎哎,文件夹在那边。”
       小黄从办公桌旁抬起头来说:“什么文件夹?在哪边?”
       子慧吐了吐舌头,神秘地笑了。她终于向母亲证实了一件事情:她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她的生活很清白。
       子慧就是从这天起,决定向母亲撒谎,她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良家妇女。她已经是良家妇女了,可是她得撒谎。谁说不是呢,一切太荒谬!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每个人都形迹可疑,不做贼也心虚。
       子慧的撒谎是很讲究策略的,她并不时时撒谎,偶尔她也讲一些真话的。就比如说,她很穷,穷自然是危险的,俗话说:男帘盗,女穷娟。所以子慧不夸大她的穷,正如她不夸大自己的富一样。富也是危险的,谁都知道,色情业是世界上最暴利的行当,无本万利。母亲不是傻子。所以每当母女俩通电话时,子慧总是出言谨慎。总而言之,三年了,她吃过苦,可是一切正待过去,就比如说,最近她租了一间公寓,她考上了注册会计师,她的新公司叫华美。
       子慧说的是真话,可是天可怜见,她说真
       话也像在撒谎,一颗心有点不落实地。
       二
       来“华美”上班以后,子慧的境况大大地好转了。“华美”是一家颇像样的公司,挂靠某大财团,老板叫仲永,三十出头的样子,听说还没有结婚。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架着眼镜,相貌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件事子慧总心存疑虑,那就是她从近百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谋得一席职位,实在连她自己也找不出有什么确切的理由。应聘那天,济济一堂的人,大学生,博士,职业经理人……只有她,是个外乡人。子慧为自己感到寒窘。一屋子的潮气,手心里汗津津的,她静静地立在墙角,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的情绪低落得近乎发抖。
       落地玻璃窗外,一片雨蒙蒙的,能看见花圃、游廊、外国人和狗。子慧第一次置身于这等富丽的环境,及至应聘完毕,走到户外,脑子里还有点迷迷瞪瞪的。雨还在下,她慢吞吞地走着,她知道自己在哭,她受到了伤害,她突然为自己感到了委屈。三年了,她这才知道什么叫委屈!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子慧第一次蒙生了退意。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回家,回她的吉安小城去,那儿青山绿水,民风淳朴。那儿,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
       隔一天,华美公司正式通知她去人事部报到。子慧放下电话后呆了呆,突然想起了仲永。应聘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经理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仲永神情疲惫,脸色苍黄,他一个下午见了几十个求职者,问同样的问题,听大同小异的回答,早巳对什么都失去了感觉。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强忍住困意,看了她一眼,心里想,这女的倒还老实。
       子慧舔了舔舌头,一下子忘了下面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他在看她,睡眼迷离的一双眼睛,就像临睡前在看一根树桩。子慧什么都知道,她告诫自己要警惕,不要做这种无谓的念想,可是她就如一个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突然石破天惊,看见了拂晓。
       子慧从不以为她会等来奇迹,可是男女之间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每天朝夕相处,老板和下属之间,同事和同事之间,若是发生点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仲永毕竟是个正派人,男女情事上仿佛还有待开窍,直到有一天;他带了个女孩走进来,两人都笑眯眯的,一路上也不太说什么。经理室的门关上了,外间的办公室一阵喧闹,子慧也加入了议论的行列,说着,笑着,三年来,为自己所有的逆境支撑着,她的声音笑得最响。
       闲来无事,几个同事偶尔会一起聊天,就有一天,子慧顺便提了一下她的小城。在她的描述中,吉安是这么一个地方:青石板小路,蜿蜒的石阶,老房子是青砖灰瓦的样式,尖尖的屋顶,白粉墙……一切都是静静的,有水墨画一般的意境。庭院里有樟树,槐树,榕树,推开后窗,就是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可以饮用,漂洗,夜里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子慧并没有分明这样说;可是她淡淡的话里行间,委婉地表达了这层意思,吉安是一座老城,迄今还保持着古朴的风貌,人们安静地生活着,家家户户,年年如此。
       同事中谁也没去过吉安,可是他们中有人去过周庄,丽江,婺源,绩溪,想来吉安和这些地方也差不太多。内中有人感慨道:“中国现在那么浮躁,难得还有这么一些清静地儿,容我们偶尔去做做田园梦,要不,你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成天快马加鞭,也不知道为什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就有人问子慧:“既然吉安那么好,你干吗还跑出来受洋罪?要知道,我们每年可是花了钱往这些地方跑的。”
       子慧抿嘴一笑。在那静静的一瞬间,她明确地知道一件事情,她并没有说谎,可是她描述的吉安是二十年前的吉安,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梳着小小的抓髻,一有空就往街上跑。她确乎记得,她家临街的老宅里有一棵树,她乡下的外婆家傍着一条小河……她记得吉安每一条街巷的名字,姑娘们穿着素朴,百货公司的玻璃柜台前能闻见“雅霜牌”雪花膏的冷香。傍晚时分,街巷里有炊烟升起,人们端着饭碗站在老树底下纳凉,把嘴咂得啪啪作响。
       对于她来说,吉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小小的,淳朴的,悠缓的。她再没想到,有一天吉安也会变,变得急促,庞大,慌张,在她离家出走的三年前,吉安已不复是旧时模样了。整个城市就如一个大工场,推土机昼夜轰鸣,新楼房拔地而起,许多街道改向了,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变得迷茫紧张。
       子慧不喜欢她的家乡,她对于吉安的描述向来有多种版本,跟同事用一个版本,跟小黄和李奶奶用另一个版本……版本多了,难免就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可是天地良心,子慧的每个版本都是正确的,可以字字落到实处。这么说吧,吉安是个小城,它时而穷,时而富;它躁动不安,充满时代的活力,同时又宁静致远,带有世外桃源的风雅。它山清水秀,偶尔也穷山恶水,它民风淳朴,可是多乡野刁民。她喜欢她的家乡,同时又讨厌她的家乡。有一件事子慧不得不正视了,那就是这些年来,故乡一直在她心里,虽然远隔千里,可是某种程度上,她从未离开它半步。
       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一个谜一样矛盾的地方,一个难以概述的地方,谁能相信,她竟然没回去过一次!
       多少次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温柔的,缠绵的,伤感的,那时她不知道这声音叫回家。她不知道,回家的冲动隔一阵子就会袭击她,那间歇性的反应,兴奋,疲倦,烦恼,轻度的神经质,莫名其妙……就像月经。
       有一年春节,禁不住母亲苦劝,她差不多就要回去了。她提着大皮箱子,径直到火车站买了高价票。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子慧看见了一张张黄色的脸,迫切的,紧张的,焦躁的……她不由得热泪盈眶,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回家。——是啊,还有什么比回家更让她激动和害怕的呢?
       子慧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害怕回家。那一瞬间,她周围的声浪和热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全吸走似的,候车大厅变得寂静,冷,空旷。许多人往前挤着,扬着手,回过头来,有一个小孩子,伏在父亲的背上哇哇大哭,可是子慧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那是子慧在异乡的第一个春节,她简单地备了些年货。有一天晚上,她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身上仍觉得寒缩缩的,便早早地躺到被子里取暖。屋外狂风大作,门板被风吹得吱吱作响,子慧把身体蜷缩着,开始恸哭。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连串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大,她似乎决定要把一个人的春节过得像样些,便强打起精神去天坛逛庙会,那天太阳黄黄的,天照样地冷,她走在人群里,到处都是陌生人:一家老小,年轻的恋人,鼻子冻得红红的,呵呵地笑着……她怏怏地走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不知怎么就走进了一条胡同口,胡同上空,是一片灰蓝的天,映着淡淡几笔枯枝的剪影。一户人家门口,红铁门半开着,风吹得扣环哐哐地响。子慧恍恍惚惚地从门前走过了,走了很远,又踅回来,倚着对门的砖墙,呆呆地朝屋里看。这是一户中上等人家,大概是四世同堂,院子里一派嘈杂忙乱,老人,孩子,年夜饭,压岁钱;新衣裳……子慧的眼前不由得一阵温润。
       一个年轻媳妇从院子里走出来,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还不待人转身关门,子慧突然发足狂奔,她知道她在干什么了!天哪,她简直疯了,她羞愤之极。跑到一处僻静地带,这才停下来喘口气,左弯右拐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色暗下来了,四周漆黑一片,伸手摸摸,三面都是墙。子慧索性坐下来,曲膝抱腿,她知道自己迷路了。
       事已至此,子慧完全安静了,可是一颗心仍尖叫不止——她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被自己抛弃了,她陷入了一场窘境。她无处为家,她完全可以回家,她真的疯了。
       若说子慧在异乡,全是这些寒苦的回忆,也不尽然。她也有过一些温暖的日子,比如和小黄李奶奶的友情,春寒料峭的晚上,喝着李奶奶煨的汤,热气呼地罩住了脸,眼里朦朦胧胧的一片,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她哭了,其实也没有。她原来的住处小西天附近,有一排红砖小楼房,阳光底下,安静中也有一种风尘。她还记得一条小小的林阴道,秋天的时候,满地灿黄的银杏叶,风一吹,幽魂一样乱跑。记得它,是因为她和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过,被他拉着手,一起朝天上看过……可是子慧不留恋这些日子,仿佛它对她孤寒的经历是一种背叛和亵渎,仿佛它是她身上的一颗虱子,一爬出来,她就会不动声色地把它捏死。
       小黄不久前回去了。
       像小黄和子慧这样的外地姑娘,”能留在这城市的唯一途径恐怕还是嫁人。换句话说,她们和城市的关系,其实也就是她们和男人的关系。小黄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和男人摽上了。小黄对待男人的态度简洁明快,第一,她不和他们谈情说爱,因为恋爱的结果就是分手;第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和他们发生肉体纠葛。
       子慧笑道:“你总得给他们一点想头,要不,人家还以为你是性冷淡。”
       小黄“嗯”了一声说:“这个分寸还真难把握,从了罢,他说你荡,不从罢,他说你木。结婚果真有这么难么?”
       子慧笑了笑,侧了个身,伸手把小黄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月光下小黄的眼睛炯炯的,闪着寒光,她看着子慧,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可得互相鼓劲,哪个都不准泄气!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一城市,就没我容身之地。我赖也要赖在这里。”
       可是小黄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走马灯一样去相亲,也有人看不上她的,也有她看不上人的。有一天晚上她回来,关上门,抱着子慧就哭了,原来男方嫌她太瘦,又是外地人。小黄哭道:“我有这么糟糕么?外地人怎么啦?外地人就不是人?”
       子慧生气地说:“他是扯淡!”
       小黄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呆呆地盯着墙壁,半晌,幽幽说道:“我想回去了。”
       子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小黄抹泪道:“再呆下去,我怕我会出事的……自尊心受不了!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别看我平时嘻嘻哈哈的,我是不想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每次出去相亲,我都恨自己,我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就那些人,要是在青岛,我连正眼都不瞧。”
       子慧自己也有过一次恋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地道一本地人,叫郭小海,二十八九岁的人了,成天优哉游哉的,也没个正形。他和父母分开住,一个人租了套公寓,只在周末的时候回家看看,吃顿便饭。他的口头禅是烦,一双小小的眼睛,,笑起来不知有多坏!他的公寓怕也是藏污纳垢之地,走马灯似的不知换了多少个女朋友。
       可是他也有很乖顺的时候。有一天饭桌上,子慧无意间讲起了她的家乡,他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我跟你一块回去吧,做倒插门女婿。”
       子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时搞不懂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嘻笑着抽了抽鼻子,眼睛越过子慧和她身后的窗户,直看到远方去,他说:“我从小就想离家出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客死他乡。”他呵呵地笑起来,又恢复了他那玩世的态度。
       子慧侧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也没想出个什么来。, 她从此断定,这人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想起来既叫她发寒,也使她温暖,因为这东西她也有。他情绪化,没什么志向,愿意随波逐流,脑子常处于白痴状态,偶尔会闪出一些乱糟糟的小气泡。
       他从来不给她承诺,然而很想和她上床,每次见面他都磨,磨了一会儿,他自己觉得没劲了,就笑嘻嘻地说:“算了,我还是等你来找我吧。”子慧突然爱上了这个可爱的男子,他对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就是他自己。然而她要的
       又不是这个男子,而是一桩婚姻,怎样才能使他明白,她需要一桩婚姻,就像需要空气和水!子慧到底没守住她的防线,床还是上了。如今这世道,上床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个子慧也知道,然而上完床以后的事,子慧就不得不看重了。那天晚上,郭小海把她搂在怀里,腾出手来点了一支烟,他有点累了,又不便马上睡去,只好迷迷糊糊地说了一些话,大意是:他不想结婚,也不想恋爱。她是个好姑娘,他不想伤害她,所以更要把话说清楚,他们的关系是哥们的关系,他们上床,是为了各自取暖。
       子慧听了半天,心都碎了。她侧过身去,任眼泪恣意流淌。她是个理性的人,等他把话讲完了,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发作了。她从床上蹦起来,哇的一声哭了,穿起衣服就要走人。小海一下子醒了,坐起身来看着她。
       子慧说:“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你可以骗我,是不是?你完全可以骗我!你怕什么,怕我会闹着嫁你?不是这样子的,我不想嫁人,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想嫁你。”
       小海犹犹豫豫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子慧看了他一眼,倒一下子镇静了。她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我走了。”
       小海说:“我送送你。”
       子慧的声音平静之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说:“不用,我出门打车,一会儿就到的。”
        她摸着黑,一个人走下十几层的楼梯,几次停下脚步,心里却空荡荡的,就又慢慢地往下走了。来到大街上,看见路灯,树枝,不多的几个夜行人,知道这是冬天的午夜,心里能听见风声。她找了一个街角蹲了下来,捂着胸口,她几乎半跪在地上,心里又一次喊着:妈妈,妈妈。可是她不知道要对妈妈说些什么。
       子慧明知道,她和人睡觉,与她母亲并没多大关系,可她还是觉得羞愧。母亲成了她的一个准则,她站在故乡的天空,她的眼睛越过千里之外的云层,像上帝一样看着她。子慧为此感到莫大的压力。
       也许每个身在异乡的姑娘都有过类似的压力,小黄走了以后,子慧更加孤单了,一个人常坐着发呆。李奶奶忙着为她张罗对象,因为小黄的教训,子慧对相亲抱有本能的抵触,不过还是见了几个。其中一个是李奶奶从前同事的儿子,在某研究所工作,离婚两年了,小孩归女方。不知为什么,他年纪不大,却早早谢了顶。子慧犹豫不决,便打电话跟母亲商量。
       母亲说:“有房子吗?”
       子慧说:“房子嘛,总归有的。”
       母亲狡黠地笑道:“什么叫房子总归有的?”
       子慧最烦她这一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没去过他家里,这你总放心了吧?”
       她随他看过两场电影,一起吃过麦当劳。有一天晚上,两人走在路灯下,子慧一侧头,无意间看见他的顶上闪着佛的金光,心里兀自一凛。她这才知道,她的心死了,她整个人有如枯木一样坏掉了。
       现在,子慧越来越迫切地面临着去留的选择,以至于茶饭不思,坐卧不宁。这哪是什么选择,她把它视作人生的最大一次赌博,一步走错,全盘皆输。照理说,回家是件便当的事,坐火车沿京广线,不过二十来个小时,坐飞机打个迷糊眼的工夫就到了;可是三年,心里的层峦叠嶂,回家已成了不可想象的事了。
       留下来呢,当然也很便当。经过三年的准备,心理上的;物质上的——她现在经济完全自足,购物多到世都、银座,或许再等个两三年,她能攒下一点钱,买个小房子,结不结婚就再说啦!她对这城市也渐渐熟了起来,谁怕谁?爱谁谁!
       后来,子慧反复思忖她的这次选择——她选择了回家——她得出一个结论:她的三年出行完全是一场梦游,她长途跋涉、衣不遮体走过了她一生中的寒冬,待到春暖花开时,她闪来了,回来以后,发现屋子里仍是寒冬。
       十月的一个午后,许子慧从火车站走出来,打车来到家门口。
       一路上,她把头贴着车窗玻璃,看街巷的风景。吉安变化太大了,就好像……它已经很陌生了。当然这年头,中国没有哪个城市不是陌生的,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变是硬道理。变,就如孙悟空手里的一根汗毛,吹一口气,它可以是树,妖怪,或者仍是一根汗毛。可是现在的中国已失去了想象力,吹一口气,变来变去都是楼房。
       偌大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二十年春秋,在它犹如一季盛夏,每个人都汗渍淋漓,脸上闪着油光,脸上的痘痘有如沸水里的小气泡,咕咕跳着,能把人烫死。乡村变成城市,城市仍是城市,成百上千个地方,若是换个地名,那就都叫它们吉安吧。
       子慧笑吟吟的,心里充满愉悦,故乡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啊,回家也不过如此,吉安既不很熟悉,也不太陌生,反正地球都成了一个村,中国变成一个城市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胡乱和司机搭讪,问这问那,新鲜得像个外地人。
       司机说:“小姐是来旅游的?”
       子慧笑而不答。
       司机侧头打量她一眼,说:“不太像,我估量小姐还是本地人。”
       子慧一惊,心里老大不高兴,她板着脸问:“我怎么就像本地人了?”
       司机摇摇头,不说话了,伸手把收音机打开。电台里一个女歌手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唱歌,子慧听了半晌,才听出这是一首伤心的歌。她把头转向窗外,阳光下她静静眯着眼睛,城市如浮光掠影,从她眼里迅速淌过。这世上什么都在变,子慧早就做好了防备:一觉醒来,文明可能是一场幻影,人类将用四肢爬回荒野;战争,霍乱,人心的撕扯……活在这世上,没有哪样东西是安全的,只有她自己。
       可是子慧再没想到,她自己也会变,就比方说,现在她不太情愿人家拿她当作吉安人,她在外浪迹三年,吃了那么多的苦,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洗心革面不做吉安人,她要把她身上的吉安气全扫光,从口音,饮食习惯,到走路的姿势,穿着打扮……一切的一切,她要让人搞不懂她是哪里人。子慧很以为,她差不多成功了,当然,今天她穿件普通的秋衫,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副学生样,看上去是寒素了些。
       子慧很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但是她不想穿,因为不合适。她以为,吉安不过是个小地方,她大可不必如此。
       子慧瞧不起吉安,她没看到自己的那副嘴脸,高高在上的,充满了优越感,她把眼睛稍稍斜向窗外,嘴角泛出一抹淡定的微笑来,像一个偶尔路过此地的大城市的女子。
       现在,子慧就站在家门口,她放下皮箱,四下里看看,没什么人,因此决定在正式敲开家门之前,有必要先打探一下周围的环境。这一带多是些五六层的青砖小楼,楼前堆放着杂物,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太小,横七竖八的,就像迷宫一样;子慧不由得想,这一次,她恐怕是插翅难逃了。
       二楼最左的那个阳台突然传来开门声,接着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几点了?怎么还没到?”
       子慧缩了缩脖子,那是她的母亲,她提着箱子就往楼道里跑,她不能让母亲看见……是的,相见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点难为情,她还没有思想准备。
       她在楼道里站下来,轻轻吐了口气。楼道和家之间隔着十几级台阶,子慧的眼睛一级一级地爬上去,从来没见过那样漫长的台阶,总也爬不完,她把眼睛闭了闭,知道自己已气喘吁吁。
       亲人间若是数年不见,冷不防照面,那感觉就像见了鬼,着实有点吓人的。子慧和父母都当对方死过了,现在站着的是各自的幽魂,睁着恍恍惚惚的眼睛,脸上放出几许扭捏的微笑来。父亲搭讪着走过来,帮子慧提着箱子,一边侧头跟母亲说:“咦,你还愣着干吗?这人!”
       母亲笃定地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子慧道:“你还回来干吗?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啊?”
       子慧绞着手站在门口,她的眼泪淌下来了,那一瞬间,她突然想放声大哭,她要给他们跪下来,她闻见了家的气味:温暖的旧棉絮,清凉的樟脑丸……她要给家谢罪!
       母亲走过来,搡了一下子慧,突然抱住她哭了:“死样子,你看看你的死样子,你心狠着呢,我养你这东西干什么!”
       子慧把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那一瞬间,她的心异常的沉静,她再也不走了,她这一生所珍视的东西全在这里:父母,小城,朴素的生活……有一个字子慧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就是爱,毋庸置疑,她和父母都是爱着的,爱得无微不至,像一粒粒灰尘能渗入对方细小的毛孔里——深究起来,这玩意儿是能活活把人累死的。
       子慧两天没出门,在家认真备课,她准备下周一就去上班。这一天下午,她头有点晕,就一个人出来走走。隔壁的楼前,有两个妇人坐在树底下拆毛衣,子慧平时最怕这些妇人,她是在她们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什么也别想瞒过她们。
       她拐了个弯,改走一条甬道,走了一会儿,突然感到背后有眼睛,就在不远的地方,无数双的眼睛,一支支的像箭一样落在她的要害部位,屁股,腰肢……到处都是箭,可是子慧不觉得疼,只感到羞耻。她不动声色地又走了几步,突然猛地一回身,四周明晃晃的一片,夕阳掉到楼身后去了。她并没看到什么眼-青。
       子慧慌了,像走路时突然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脚下并没有石子。她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她看见了,这眼睛在她心里,是她在看她自己。她又悠悠地走上一会儿,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把手心攥得很紧,她扶着一棵树站下来,腿有点软,身上直冒冷汗:,黑暗像头发一样罩住了脸。天哪,这是什么世道,现在她连自己都不信任,她离家三年,本本分分,她却总疑神疑鬼,担心别人以为她是在卖淫。
       天色渐渐暗了,黄昏从天色的背后浮上来,眼前灯红酒绿的一片,子慧估量着,她这是走进步行街了,早在两年前,子慧就听母亲说过,吉安城里新出现厂一个声色场所,学名叫商业街。街两旁全是磨肩接踵的店铺:洗头房,洗足房,桑拿房,练歌厅,也有星级酒店,百货公司。总之,走进这条街,人体的各个部位都可得到抚摸满足。一到晚上,街两旁就站满了形态各异的小姐,母亲恶狠狠地说:“全说普通话,都是外地人。”
       子慧当时也是外地人,她记得她把电话从左耳换到右耳,有点不方便接这个话茬。
       子慧摇摇晃晃地走着,吉安街头一片繁华,操各种口音的人走来走去,广东人,上海人,北京人,山东人……全都气宇轩昂,一派匆匆过客的样子。在这些声音当中,她反而很少听到吉安话。吉安人哪儿去了?
       答:吉安人都到外地去了。
       子慧模模糊糊地想到,她脚下的这片土地,或许是个更陌生的地方,走在这里,较身处他乡更觉得冷清,她对一切都不熟悉,点点滴滴不能引起她从前的回忆。她千里迢迢地跑回来,为的是什么?她在外面遭了罪,她回来是为了得到抚慰,她能得到吗?她现在没一点底。
       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子慧才慢慢地走回家,她着实有点累了,开门就往卧室走。卧室里亮着灯,门半开着,只听见里面一阵翻箱倒柜,还有父母的窃窃私语声。子慧三步两步赶到房门口,只见母亲在翻她的皮箱,衣物扔了一地。
       子慧拿手扶着门框,一下子岔了声气,她惊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父母的检阅正在兴头上,他们或许忘了子慧还会回家,所以正长吁短叹,忙得满头大汗。还不待他们转身,子慧已经奔到皮箱旁,抓起她的胸罩,内裤,睡裙,统统塞进箱子里。母亲掸掸手站起来,父亲跌坐在床边。
       子慧在灯光下站了一会儿,突然踹了箱子几脚,哇的一声坐到地板上,开始撒泼了。她勾着身子把皮箱拖到身边,拎起箱柄就往下倒,一边说:“看看看,喏,这是胸罩,这是内裤,仔细看清楚了,看上面有没有什么污点。”
       子慧哭闹的工夫,父母已有足够的时间用来镇定了。父亲咳嗽一声说:“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说你什么?”
       子慧胆怯地抬起头来,突然噤了声。
       
       母亲拍拍手说:“你去大街上问问,你许子慧回来的消息,吉安城哪个不知道?”
       子慧心虚地说:“知道什么了?我在外面干了什么了?”
       母亲从鼻孔里喷山一串冷气道:“干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子慧从地板上纵起来,、跟母亲叫嚷道:“我刚从大街上回来,怎么就没人跟我说这些?”
       母亲突然掩面而泣,“谁会跟你说这些?人看见你,只会躲得远远的。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有多少人对着你父母指指戳戳,你知不知道?”
       子慧一下子呆了。
       母亲双臂抱胸,努努嘴,指示父亲把箱子盖起来,放到橱柜上。父亲拖来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夫妻俩合力把箱子举了上去。
       现在,母亲就坐在桌子旁,架着腿,完全是一副审讯的架势。
       母亲说:“说说看,你这三年的经历。”
       子慧坐在床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她已经完全服气了。她轻声地问:“是和男人吗?”
       母亲严肃地点点头。
       子慧把眼睛认真地眯了一会儿,首先想起了郭小海,然而她和他之间实在乏善可陈,第一次睡觉就掰了,以后再没见过面。别的就更不用说了,止于拉手拥抱,扯不上男女关系的。子慧摇摇头,朝母亲谄媚地一笑,说:“没有。”
       母亲一拍惊堂木,手掌击在桌子上有点疼,母亲说:“许子慧,你最好老实一点。”
       子慧苦着脸说:“真的没有啊,你们应该相信我。”
       母亲说:“你相信自己吗?”
       子慧惭愧地低下了头。
       母亲正了正身子:“那好吧,我问你,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检查你的箱子?”
       子慧摇摇头。
       母亲说:“想为你洗清污点,我不相信我的女儿能干出这等丑事……我女儿曾经那么纯洁——”母亲拿手掌擦了擦眼泪,她的声音呜咽悲伤。
       子慧咽了口唾沫,她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爱意,啊,这比什么都重要。那一刻,她突然想爬到母亲面前,告诉她,她爱她,她受到了冤屈……然而这是不合适的,她不能破坏审讯的庄严。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母亲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许多,“我看到了这三年来你的生活,就在这箱子里,一天又一天,你的心理变化,我找到了许多疑点,这些全是证据!”母亲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上几步。
       “你生活得很不错,”母亲走到子慧面前,探头在她的脸上照了照,声音几同耳语,“你并不像你说的那么惨,你有很多妖艳的衣服,可是一回到家里,你却扮作良家妇女——”母亲伸手在子慧的布衫上捏了捏。
       “我三番五次要去看你,”母亲坐回桌子旁,重新恢复了一个法官的派头,“都被你全力阻挠,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知道我是去偷袭你。三年来我花了几万块钱的电话费,心里也疑惑着你是个妓女。”
       子慧舔了舔干燥的舌头,宣判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她非常的安静。三年来,她焦躁不安,诚惶诚恐,心理几度崩溃,原来是,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在等着黑暗的降临。
       这天夜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隔壁能听到父母沉着的鼾声;她几次爬起来,推开窗户,天际有一轮小月亮,她把半截身子探到窗外,试了试,然而这是二楼。她嗅了嗅鼻子,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后来上了床,睡着了。
       2004—8—11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