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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不能掉头(中篇小说)
作者:映 川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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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胡金水骨碌碌从床上滚到地上,硕壮的身子赫然睁着九只刀眼,使他看上去活像一条泄漏的油管。血雾很有力气地喷射到发黄的蚊帐、干爽的草席、暗黑的瓦顶,还有黄羊苍白的脸上。黄羊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锋刃上新鲜的血珠一滴滴往下坠,黄羊听得到黏稠血珠落地的声音,就像那下了一夜的雨,在黎明时分将最后几滴雨水打在青瓦上。
       胡金水的血快流干了,身体渐渐瘪下去。还有一道工序,黄羊将握刀的手重新举起来,有一点艰难,手像从面团里拉出来,拉出来落下去,胡金水下身的那玩意一下到了手中。黄羊掂量掂量,没几两重,他抛起来,握刀的手在空气中挽了几个刀花,那物遇刃化整为零,落英缤纷。
       原来让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沉默的尸首太容易。笑声从黄羊的嘴里钻出来,叽叽咕咕,嘎嘎嚓嚓,这么难听的笑和山上的老鸹叫得一模一样。黄羊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可他控制不住,那笑声像是躲在他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发出来的。笑声让夜变得更为凄凉,黄羊迈步出门,投身于微凉的夜幕。屋外是白色雾水的世界,它们腐蚀他的身体还钻人他的鼻孔,它们像是安眠药,黄羊的眼皮突然重得睁不开。他脚步踉踉跄跄,东西不分,终于,腿一软倒在地上。
       这样的睡眠是长不了的,黄羊醒来的时候周围还是一团黑暗,他直起身,呆呆坐了三分钟,前尘往事在三分钟的隧道里风驰电掣,一切鲜活重现,比花开还灿烂。黄羊把手放到鼻子底下,——道血腥味在指间如蚯蚓般焦躁地游窜。他的身体开始抖动,抖得脚下的尘土瑟瑟飞扬。他站起来在蛐蛐欢叫的夜色中飞奔,他要寻找一条河,只有——河的水才能洗掉可怕的血腥,安抚狂乱的灵魂。
       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眼前有一条隐于草林间的河,哗哗从西向东流。黄羊不探深浅,双脚并拢跃进水里,冰凉的河水迅速没过他头顶,他张口衔住一两根飘过嘴边的水草,腥腥的,滑滑的。鱼儿舔掉脚丫里的脏泥,流水冲掉毛孔里的血腥,黄羊缓缓浮出水面,浅黄的月光抚摸他精瘦的身体,他的皮肤如初生婴儿般纯洁细腻。清风拂面,夜很安静,夜也睡着了,恍惚间,黄羊觉得什么也没发生,自己什么也没干。
       但是,不可能,刀子已经刺进去,血已经流出来,一切都如这河水向前不回头。黄羊想,他只有逃,头不回地逃。
       借着黎明淡金色的晨曦,黄羊看见河岸上有一条和河流一样弯曲的公路。
       二
       大哥,你的车到哪?
       花坪。
       捎我一程吧。
       师傅,你的车到哪?
       紫竹林。
       带上我吧。
       大叔,你的车到哪?
       巴河镇。
       巴河镇在什么地方?
       远着呢,离这里有三百多公里。
        越远越好,师傅,我坐后车斗,带我一程好吗?
       开车的想路途遥远,有个伴也好,点点头让黄羊上了车。黄羊手脚并用爬上货车后面的空车斗坐下,头靠在双膝上,手抱头便睡。他已经马不停蹄地走了—个月,换了十几趟车,包括货车、班车、拖拉机,甚至还有牛车。车轮滚动,黄土飞扬,坡月镇离黄羊越来越远。他现在感觉坡月镇是一个很虚幻的东西,就像只搭了一个空落落的架子的楼房。坡月镇有一条四季充盈的河流横贯整个城镇,即使它街道两边都是葱绿的芒果树,—到夏天橙黄的果子挂满枝头,香飘百里;即使它的秀色让每—位异乡人赞不绝口,坡月镇还是虚幻的,像沐浴在雨雾中,让黄羊的记忆无法接近。
       醒着的时候,黄羊想得最多的是母亲刘兰香。在想象中刘兰香只有一个动作,佝背坐在阴暗的屋子里抹眼泪。他想母亲怎么能不哭呢?家里的屋梁,陕被虫蚀空了没钱换新的,干了一辈子的水泥厂关门大吉,现在她的儿子又成了杀人犯。除了抹眼泪,刘兰香不会有多余的动作。
       黄羊偶尔也会想起胡金水。胡金水还是那般生龙活虎的模样,一张油红的脸,一颗颗饱满的青春痘,粗着嗓子,挥动手臂,嘴皮翻飞,似乎还在教训人。这样的人早该死了,黄羊一点不后悔杀了胡金水,甚至一想起收拾胡金水的情形就莫名兴奋,他觉得这一举动是他的成人礼,是他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年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胡金水和黄羊同岁,这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胡金水比黄羊高一个半头,刚进入青春期,下巴颏的胡子就跟地里的野草一样密密匝匝。每逢有赤身裸体的机会胡金水从不放过,例如打篮球,胡金水一上场就把上身的衣服扒光,露出一身横长的黑肉。为了吸引吏多的目光,他经常错位抢球,最拙劣的是无谓地与对手争球,让比赛缓下来看他和对手从裁判员的手里重新争球。在比赛场上,胡金水能感觉到周围异性烟熏火燎的目光,火力集中于他裸露发达的胸肌和结实的腹肌,当然,一叶知秋,女人们想到的会比看到的要多。没什么比这更让胡金水得意了,赢不赢球他才不管呢。
       胡金水得意的地方正是黄羊自卑的地方。镇上人都说黄羊长得像他妈。按民间说法,男孩长得像母亲有出息。可黄羊的女性特征过于明显,皮肤白白嫩嫩,嘴唇红绯绯,肩膀瘦瘦削削。最要命的是,黄羊到该长胡子的年龄,一根胡子也没长出来,也没有要长的迹象。看着伙伴们嘴边一茬茬往外冒青芽,’黄羊急了,听人说用刮胡刀在皮肤上经常刮拭,就能长出胡子,他从刘金兰藏钱的笸箩里偷了十元钱,上街买了一把刮胡刀和一盒刀片。直到把刀片全用钝,用断,把脸刮得脱皮发炎,黄羊脸上的胡子还是没长出来。
       胡金水断言黄羊不仅上面没长胡子,下面也没毛。胡金水说黄羊下面没毛的时候,—脸坏笑,是对着全班同学说的。有的人说没见过,不能随便冤枉人。胡金水的斗志被鼓舞起来,冲黄羊招招手,黄羊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胡金水的眼睛鼓起,嘴里发出嗯的一声。黄苹像是被这威严的腮的一声牵着,低头一步一挪地走到胡金水跟前。胡金水干净利索一把扯下黄羊的裤子。从来没穿过内裤的黄羊下身空荡荡展露出来,那只孤伶伶的鸡仔抖索索的,果然一根毛也没有。班上同学哗地笑成一片前后起伏的潮水。胡金水拍拍黄羊的肩膀,好像很赞赏他配合完成了一项出色的任务。黄羊,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长着那玩意就行,没有掩护队,我们照样打炮,胡金水说。
       黄羊不是第一次被胡金水拉下裤子,他知道这也不是最后一次,胡金水已经把扯他的裤头当作一件乐事。什么时候才到头呢?黄羊想除非胡金水死了。
        胡金水还向所有人宣布一个秘密,黄羊一只卵蛋大,一只卵蛋小。黄羊的卵蛋确实一只大一只小。黄羊十四岁那年得了睾丸炎,刘兰香带着黄羊到镇卫生所看病。镇卫生所就一个人上班,皮无双兼任所长和医生。皮无双是胡金水的妈。按照当时黄羊患病的情形,只要连续打一两个星期的青霉素就可以消炎。可刘兰香拿不出钱来。刘兰香坐在皮无双办公桌的对面哀求,你先让孩子打针消炎,钱过后我一定补上。皮无双本来和刘兰香是近日无仇的,可她听说自己家的男人镇长胡大国和刘兰香有点说不清楚。自己的男人是什么货色皮无双能不清楚吗?她在胡大国那里不敢闹,对刘兰香却是早恨出油来了。皮无双说,我这是国家单位,做的不是无本生意,不能赊账。黄羊这么点大的人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怎么会疼呢?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哎哟,真是造孽。
       刘兰香平素就不太会讲话,给皮无双一顿夹枪带棒的讥讽弄得又羞又怒,她拉扯黄羊的手出了卫生所。没有消炎针打,黄羊老握着下身叫疼,叫得刘兰香心烦。刘兰香说,我还是去死得了,死了就听不见你叫了,我也活够了。刘兰香整日说着要去死,说得上了瘾,半夜里一把掀开黄羊的被子说,儿啊,我们一起找你爸,好不好?刘兰香的眼睛闪闪发光,夜里就像两团鬼火。黄羊吓着了,身子往床里边缩边说,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刘兰香说,别怕,我琢磨着那地方也不错,不然你爸去了怎么也不见回来过,想是被迷住,顾不上我们母子了。黄羊听着更怕了,扑通跳下床跪在刘兰香跟前说,妈,我不想死,我也不要你去死。刘兰香呆了,叹一口气,摸摸黄羊的头顶,悠悠地回自己床上去了。
       黄羊躺在床上再也不敢睡,偷偷监视刘兰香,他怕母亲真的想不开找他爸去了。这时候黄羊特别想念父亲黄草。如果父亲还在,日子就不是这样了。那年,坡月镇的百鸟岩发生火灾,镇里的干部都赶去救火,黄草只是镇政府里一个打扫卫生的,也跟着去了。火势随风走,—二阵突如其来的逆风把大火的方向改变了,黄草被围困在灌木和野草堆里活活烤焦。等大家把黄草从火堆灰烬里扒出来的时候,黄草已经成了—一截炭了。刘兰香抱着这截炭哭了几天,才松手让亲戚拿去葬了。黄苹只有八岁,头顶缠了一圈白孝,只知道张着一张缺门牙的大嘴对天哭。
       黄草不是正式职工,镇政府象征性地发了——点抚恤金。刘兰香觉得丈夫是为了国家和集体的利益牺牲的,一次一次地找镇长解决问题。镇长胡大国平素对胡搅蛮缠的妇女很有一套,刘兰香在他眼里更是—碟小菜。看刘兰香还有几分姿色,胡大国就在办公室里将刘兰香弄了。弄完后没洗;乒就写了—张纸条,同意镇里每月支出二十九元抚恤金给家属,但是刘兰香必须每个月都要来讨他—个签字才能领钱。刘兰香拿着单子每月跑镇政府领钱,领到钱后,她会坐在自家后院的门槛上,对着日头,嘴里一遍遍磨着—句话,断子绝孙的胡大国。
       三
       黄羊跳下车,膝盖一软跪到地上。他卷起裤腿,发现两只腿肿胀透明,待他把两只黏湿的球鞋除去,脚板底积了厚厚一层白色死皮,这是长时间坐车,脚不沾地的结果。他的脸也比原先肿胀了—圈,这又是没有好睡眠和好饮食的结果。黄羊坐在地上搓揉脚板,伸长脖子打量四周,这里没有山,这里的人讲话像鸟叫,走路特别快,这是什么地方呢?黄羊想连我都不知道走到哪,公安更猜不到我在哪了。
       有了这么——个想法,黄羊的脚步缓下来,他不是那么急着赶路了。他买了—张地图,在地图上找出坡月镇大致的方位,然后圈了一个圈。这个小圈代表坡月镇,他不在乎走到哪,只要是远离这个圈就好。
       黄羊靠打小工来维持和改善他的行走。他有时在火车站附近替人扛包,有时在客运站替人卸货。他喜欢在这两个地方干活,挣了钱可以马—亡走人。有雇主来的时候黄羊会奋力挤在同行的最前列,人不断往上蹦跳,嘴里把“雇我吧”“雇我吧”喊得山响,雇人的还是不太喜欢雇他,雇主喜欢在人群中挑选那些个头高大,肌肉结实的。但是,从别人指缝中漏下来的活也够黄羊做了。黄单干活的时候不惜力气。在日头下干活,别人兴许还会头上戴顶帽,黄羊绝对不戴,更多时候他还把身上的衣服除下来,半裸奋战。他希望日头把脸晒黑,把身上的白肉晒成黑肉。一开始很难,脱掉一层皮后黄羊的皮肤又会白得跟从前一样。但他坚决的不吝惜使得——身的白皮也有了脾气,不愿再被折腾,日渐黑了下去。
       平时,黄羊和各色在城市里打工的人混住在一起,他们的住所一般是城市周边非法搭盖的大棚,一个大棚住二十多个人。夜里汗臭、脚味、鼾声把整个大棚弄得热乎乎、臭烘烘。睡在这样的地方,黄羊是连梦都没有的;但住在这种地方很安全,所有人只有—门心思——挣钱。从来没有人会问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忠伯的老头和黄羊搭档了几次,歇息时经常扔给黄羊——支粗劣的香烟。黄羊点燃香烟,吸两三口,口腔里立即抹上一‘层厚重的烟臭味,黄羊虽不解其味,但努力学习。忠伯喜欢跟黄羊讲人生哲理,他的主题有:不要跟女人掏心窝;不要羡慕城里人;不
       要以为自己很特别等等。黄羊稍感兴趣的是“不要以为自己很特别”这类听起来有点现代意味的话题。忠伯说,年轻时我路过鱼塘,总有几条负会蹦跳起来,我就以为自己不是——般人,爬过山梁的时候往往又会有一阵凉爽爽的风吹过来,更认为我确实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以为老天爷另眼相看,我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转眼几十年过去才发现在我的生活里什么特殊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普通人。
       黄羊相信忠伯说的话和忠伯的感受,不过他有点疑惑,问忠伯,如果一个人杀了人,他还有没有可能做个普通人?忠伯想也没想就说,不可能,一个杀过人的人怎么可能做回普通人?即使他的外表普通,他的心情已经和普通人不一样了……讲这些话时,忠伯像是个看破世事的人,不过,一见有雇主过来,他立马把手里的烟扔掉,以不比年轻人慢的速度冲上前去。黄羊舍不得扔掉手上的烟,再吸一两口,忠伯已经被人雇走了。黄羊便想他不但会爱上这种粗劣的烟,可能还要变成忠伯这样的人。
       隔一阵子黄羊会奢侈地住一次旅社,因为旅社可以洗热水澡,洗衣服,还可以美美睡上一觉;这种时候那个梦就如约来了——寒光闪闪的七首,一刀、两刀、三刀…一共九刀,刀子如一只翻飞的蝴蝶。胡金水骨碌碌从床上滚到地上,硕壮的身子赫然睁着九只刀眼……
       一开始做这样的梦黄羊总是被惊醒,额上一层汗珠,他不明白为什么发生过的事情会一点不变地在梦中上演。他把压在枕下的匕首取出来,认真打量这把刀,刀身如雪,靠刀柄的地方有一道小沟槽,里面藏了黑乎乎的脏东西。黄羊想这脏东西一定是胡金水的血和魂,刀上附了胡金水的魂,夜里那魂就溜出来钻进他的脑子。黄羊想着脊背发凉,他跑到一座桥上要把刀子扔了。桥很高,只要他一松手,刀子就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水底。黄羊盯着浑黄的水面,把捏住刀柄的指头一一松开,全松开的一瞬间黄羊后悔了,另一只手伸出去在半空中将刀子截住,刀子抓在手里,不过抓到的是刀刃,锋利的刀刃把黄羊的皮肤划破,血很快溢满整只手掌。黄羊说胡金水,你果然藏在里面,还咬了我一口,我不会把你扔了的,我一个人东奔西跑,扔了谁陪我呢?从那时起,黄羊对从刀里出来的梦就没有了害怕。
       同样的梦做得太多,黄羊便不把它们当梦了,他把做梦当作看电影。每一次重播,黄羊都能发现以前没有发现的细节,比如有一次他听到胡金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还有一次他发现胡金水的脚在最后一刀落下去的时候抽了一抽,大脚趾蹬动把草席戳出一个洞。
       黄羊在一个可以称作铁路枢纽的城市呆了一段时间。这儿南来北往的车子很多,黄羊挣钱容易,便不急着离开。有一天,火车站公告栏跟前突然聚集了一大堆人,更多好热闹、的人继续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和黄羊搭档的搬运工顾不上雇主的怒斥,撂下担子跑到公告栏前。黄羊抗不住好奇,也跟了过去。刚挤进人群,黄羊就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这小伙子斯斯文文的,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杀人犯。又有人照着上面的内容念,报告公安局通缉犯的线索,奖金十万。人群发出一阵嘴唇打架的咂咂声,更有奋勇向前的趋势,好像谁揭了榜就能拿到那十万元。如果这个杀人犯在我们这一带出现就好了,我一定能认出他来,站在黄羊前边的一个搬运工说。
       虽然没看到公告的内容,黄羊已经感到大事不妙,他的心抽了一下,腿肚子也跟着抽了,脚一软,往前涌的人流立即把他挤出来。所有的人都往里挤,只有黄羊朝着相反的方向退。广场上掠过一阵风,或许没有风,不过刚从热闹人群里出来的黄羊感觉到了那阵风,黄羊想终于来了,跑了大半年,一张索命的纸还是像长了腿一样追来了。
       黄羊认为他是以一种不引入注意的速度在缓慢行走,其实他的步子越迈越大,手甩得很开,根本是在飞奔。他从地下隧道进入货运的轨道,这些日子他已经把这一带摸熟了。老天爷照顾,铁轨上正停着一辆要出发的货运车,黄羊攀住扶手跃到车上。火车没多久开动了,黄羊从一堆麻包袋里站起来,眼睛匆忙收藏窗外的景色,试图在最后时刻最大程度地留住有关这个城市的记忆,毕竟,他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日子,蜻蜓点水般来去匆匆的生活让他特别珍惜那种叫做熟悉的感觉。
       货运车走了两天半。除了半夜偷偷在一些停靠的小站弄到点水喝,黄羊几乎没吃过东西。当车子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已经很虚弱,没有那些麻袋支撑他的身体,他可能早倒下了。肚子是空的,听力还不错,老远的,黄羊就听到有一群人朝着火车的方向走来,从来人掷地有声的脚步来判断,这些人都是他的同行,是来卸货的。黄羊逮了机会,混入他们的队伍出了站。
       这是个小站,来往的人不多,甚至没有—个像样的公告栏,但是,黄羊还是看到——张十六开的纸张招摇地贴在靠通道的大柱子上,大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黄羊认定是那张长了腿的通缉令,他想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没准前一站已经有人认出他,公安在这儿就有埋伏。难道还要跳上另一辆货运车?让人心悸的饥饿和虚弱使黄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吃饱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要上断头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黄羊站在离通缉令不远的——个摊点买了三只大馒头和两只茶叶蛋。黄羊注意打量卖东西人的脸,那人根本不看他,那人的目光放在远处,搜索着潜在的客源。黄羊想如果在这里能够找到一个善良的人,和他商量,让他去告发自己领奖金,然后他们两人把赏金对半分,那该有多好啊!他那份就给刘兰香养老送终。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黄羊暗暗地呐喊。
       三只大馒头和两只茶叶蛋支离破碎滑进黄羊的食道。在黄羊把自己喂饱的过程中他发现没有一个路过的人把目光多投给他一眼,难道这些人都瞧不上十万元吗?那张通缉令孤单地呆在那里,就像孤孤单单的他。黄羊胸中涌起一股豪气,他决定走过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上面用的是他哪张照片。他照相的次数太少了,记忆中只有两次。一次是七岁那年全家到县里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第二年父亲就死了,这张照片一直挂在自家堂屋的正中央。另外想得起的就是高三的毕业照,当时,胡金水从镇上文化馆借了一台相机,装模作样地调焦距,把全班人摆弄来摆弄去,最后,他拨动快门,飞快地跑到黄羊身边,把手搭在黄羊的肩膀上。咔哒一声,黄羊和胡金水像难兄难弟一样搂着肩的形象定格了。现在想起来,这张照片很具有讽刺的意味。但是,黄羊认为通缉令采用这张照片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一张近照。
       黄羊朝着公告走去,脚下情不自禁数着步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走了八步通缉令上的每一个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照片上的人不是他,那是——个学生模样的人,长得斯文漂亮,确实一点也不像通缉犯。
       黄羊摸摸腰间的钱包,还有一定的厚度。他晚上住旅舍,耍了一个单人间。夜里洗澡的时候,黄羊香皂打到大腿时定住了,本来光光溜溜的地段摸上去不顺畅,手掌溜到一片飘飘渺渺的东西。黄羊用水将腿上白色的泡沫冲掉,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从脚踝开始,一直延伸到腿际,—片初生的黑毛就像春天的嫩草,轻淡优雅地铺散开。他的腿不再是两条白生生的瘦腿,在奔亡的路上,它们已经硕壮起来,成为草原生长的肥沃土地。哦,草原,美丽的草原,应该歌唱的草原!黄羊将手上的肥皂泡一古脑地抹到眼睛上,眼睛疼啊,杀杀地痛啊!他拉长脖子喊着,妈啊——妈啊——妈啊——泪水从眼眶冲刷而出。
       黄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有了新的决定,他要到车站选择一趟班车,无论把他送到哪,他就在那里想方设法呆下去,好好生活。
       四
       黄羊买了一张夜班车票,按那个售票员的说法,一觉醒来,三江口就到了。黄羊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个叫三江口的地方,那里是三条江的汇合处,又是出海口,渔民靠养鱼养虾赚钱,日子过得很富足。
       黄羊最早上了车,他的座位是最后一排靠里的上铺,这是他特意选的最不招人注意的座位。黄羊一上车就头朝里,眼睛闭上,他已经很善于利用坐车的时间休养生息。黄羊右手边位置的主人一直到车快开的时候才到。那人一躺到黄羊身边,一股肉体的热量立即进攻黄羊的后背。这具肉身的主人,同时将油炸豆腐、烤牛肉、酸萝卜的味道,还有津津有味的吧嗒声、吮吸声传递给黄羊。黄羊晚饭只吃了一碗面,身后的热辣油香让他心慌,他的身子忍不住动了动。这微小的动作立即让身后的人发觉了,有脆脆的女声说,你没睡着,要不要吃点东西?黄羊尚在思忖这话是不是向他发问,一只手已经在他背上捅了捅。黄羊慌忙回转身子坐起来。一个两只手上全拿着吃的的姑娘笑眯眯看着黄羊,手上的东西往黄羊的嘴边递。黄羊摇头摆手说,谢谢,我不要。姑娘趁黄羊张口,把一串肉塞进他的嘴里说,你不吃,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吃。肉到了口中,香酥的味道被口水泡开,黄羊的牙齿情不自禁地嚼动起来。姑娘调皮地笑,吃得更起劲。一串炸豆腐,她只要咬住竹条的底端,头一偏,一整串东西就掳到嘴里去了。那些东西饱饱满满地塞住她的嘴,管不住的油水顺着唇角流下来,她尖尖的舌头偶尔跑出来溜上一圈,便将那些油水又捞进嘴里去了。
       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叫何甜。和一个姑娘躺在一起,肩并肩,大腿碰大腿,这种感觉很奇妙,黄羊的身体松懈了,神经松懈了,他告诉姑娘,我叫黄羊。
       黄羊喜欢看这姑娘吃东西,她吃得像明媚。热爱吃小食的明媚在干什么?胡金水死了,她一定很伤心,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有了那种事,再无情也不会无动于衷。胡金水有什么好?明媚为什么会中意他?如果不是这样,胡金水也许可以多活几年。
       高三那阵,同学们都忙着复习。黄羊一早就知道明媚考不上。明媚的脑子不是用来读书的,明媚的脑子绝顶聪明,却是用在打扮,吃小食上头。她会用丝线织好看的发带和围巾,发带系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人本来长得就好看,那些飘扬的发带更把别人的心撩得痒痒的。明媚还特别喜欢吃。她三天两头潜到人家地里偷南瓜,瓜子炒了吃,瓜瓣去皮切薄片晒干制成果脯,吃起来又甜又粉。明媚还能在叫不出名的野生植物里找出能吃的。
       有一种灌木,枝叶上全是又长又黄的毛,看起来挺吓人,明媚偏让黄羊去割了一大捆。她用小刀子将这些带黄毛的树皮一一剥掉,再把绿绿嫩嫩的茎杆扔到沸水里煮,煮好了放过夜。第二天,锅里的东西变成绿色透明的羹。明媚给黄羊盛了一碗,这羹清甜里带点酸,味道好得不得了。黄羊吃的时候很担心,明媚,这东西你吃过吗?明媚说,没有。黄羊说,那你怎么知道能吃呢?明媚说,我认为它能吃就能吃,你怕中毒就不要吃了。我一个人吃死了就死了。黄羊一听抢先把一碗吃下去,告诉明媚,你先别吃,过半个钟头看我没事你再吃。明媚笑了,说你就这么怕我死啊?
       明媚家和黄羊家是邻居,两家中间只隔了一堵矮墙,没事两人就隔着墙说话,明媚经常打发黄羊去帮她偷吃的,等她加工好了,她用一个小口袋装上一些从墙那边扔过来。黄羊想等他日后和明媚结了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墙拆了。
       估计明媚过不了高考关,黄羊也懒了,虽然他心痛刘兰香付的学费,还是管不住自己懒下去,最后他如愿以偿没有考上。听黄羊没考上明媚妈还挺高兴,说没考上明年陪我们家明媚再复读一年。
       刘兰香对黄羊说,没福气读书就不渎了,找份工做吧。刘兰香托了亲戚朋友打听,一个在县上远房表亲递了个信,县上新建好的第二招待所食堂招工。刘兰香想在食堂干也不错,起码不愁吃了。她开始替黄羊打点行装。黄羊偷偷溜到矮墙根下喊明媚,那头
       明媚正在吃生黄瓜,这阵子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能吃的新鲜玩意,明媚的嘴无味得很。黄羊说,明媚,县上成立二招,食堂招人你去不去?明媚听说是食堂,口里咯咯响的嚼动声停下来。当天夜里明媚家里的动静闹得挺大,明媚要进城,她妈却希望她认真复读,再考一次。明媚妈拗不过明媚就来数落刘兰香说,我怎么也是个民办老师,明媚再不济也应该读个中专吧?她怎么能和你们家黄羊一样去做个伙夫呢?刘兰香回到房里就敲黄羊的头怪他多事,头上的板栗吃得货真价实,黄羊一点也不觉得疼,反正他很快就会和明媚在一起了。
       出发那天是三个人一起上路的,多出来的人是胡金水,明媚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胡金水。胡金水也没考上,但他爸胡大国马上把他安插在镇政府,专管查水表电表的。胡金水嫌这事做得没趣,明媚一招呼,他立马打点行装开溜。
       早上,黄羊在自家的院里喊,明媚,收拾好了吗?胡金水的声音从明媚家那边传过来,黄羊,路上吃的我带足了三个人的,你就带两条腿上路吧。兴冲冲的黄羊当下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面红气喘地呆站着。刘兰香把行李包撂到地上,用手指着黄羊的额头说,你看,你为什么人寻了方便?刘兰香担心的是工作竞争的事,黄羊想的是另一回事。黄羊一言不发回到屋里,爬上阁楼,翻开盛放父亲黄草旧衣物的箱子。他从箱子里翻出一把匕首,别在腰上。这把刀是父亲的一个朋友从新疆带过来的,特别快,每次父亲跟别人上山打猎都会带上这把刀。黄羊对这把匕首一直很是崇敬。带上这把刀某个念头就长在他心里了。
       食堂招几个工种,有洗莱洗碗烧锅炉的。胡金水在面试中一连打碎几个碗被安排烧锅炉。黄羊被掌勺师傅看中,要他打下手。在所有被招的人员当中,给厨师打下手是最高级的活了,以后学好本事可以升做大厨。明媚运气最好,因为长得漂亮,调到招待所当服务员去了。
       招待所把招进来的所有员工集中到一起学习内部纪律。每个人都穿着新发的白色制服,薄涤纶面料做成的,也没分大小码。胡金水因为身材高大,把制服撑得满满的,而制服在黄羊的身上就显得太浪费面料了,下衣摆差不多挨着膝头,裤腿因为挽了几圈明显短了,这一来黄羊的身子似乎离地面更近了。
       组织学习的人还没有来,胡金水坐不住了,开始发布新闻:我前天到夜眼睛发廊洗头,那个洗发妹手软软的,把我的头发洗得文香又松,我付了她十二元。昨晚快十二点的时候,我看到县文工团的那个最著名的女演员王曼丽,偷偷摸摸进了二号楼……除了黄羊,好像其他人都喜欢听胡金水胡扯,明媚还问了胡金水一句,你去发廊就是为了洗头?胡金水说,当然是为了洗头,我对那些女人没什么想法,我还没发现有谁有你一半漂亮的。明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胡金水,好像非常欣赏他在人前的口才和表现。黄羊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不是说洗发妹嫌你烧锅炉的头上灰大,另外加收钱才同意给你洗头吗?
       胡金水的话头一下滞住了。他一开始有点不相信地看了黄羊一眼,然后,脸上浮起笑容,脚步慢慢移过去,走到黄羊的跟前说,我头上是灰大,人家洗发妹不愿给我洗头。黄羊,我什么都没你能,就一样比你强。胡金水说着一把扯下黄羊的裤子。黄羊的裤腰本来就太肥大,胡金水一扯,裤子顺当地滑到地上,圈成一团。胡金水爆发出撕破喉咙的笑声,众人的眼睛都落到一个点上。黄羊不看胡金水,不看别人,他只看着一个人的眼睛一明媚同情地看着他。什么叫目光能杀人,这就是。
       黄羊给食堂掌勺的白师傅打下手,白师傅看黄羊勤快肯干,比较照看黄羊,平时剩些好菜就让黄羊带回去吃。黄羊特别喜欢得到猪肘子、卤鸡爪、炸花生这样的菜。他能包在油纸里留给明媚吃。明媚一拿到这些吃食特别高兴,当着黄羊的面就会捉住油腻腻的猪肘子啃起来。黄羊看明媚吃比他自己吃还要高兴。明媚说如果天天都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就好了。黄羊说,以后我把师傅的手艺学会了就天天做给你吃。明媚说光有手艺有什么用?要说手艺我不比你差。黄羊没能接上话,明媚说的是事实,这些猪肘子在家里他一年到头也没吃过几回。
       胡金水因为烧锅炉,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晚,别人都不愿意跟他一个房。他就跑去跟黄羊住一个房。胡金水喜欢谈女人,因为县招经常有县上的领导出现,也就经常有漂亮的女人出现。有二天胡金水不和黄羊谈别的女人,他和黄羊说到明媚。他说,黄羊,我怕是在县上千不长了,明媚太骚了,我担心把她肚子弄大了,她肚子一大我们就还得回坡月镇去。黄羊冷冷地哼了哼说,胡金水,你要吹牛找别的女人吹牛去,不要糟蹋明媚。胡金水也不生气,过来搂住黄羊的肩膀说,黄羊,我看出来你对明媚有意思,但这个女人又馋又骚,你是拢不住的。黄羊觉得胡金水说明媚的不是就像在谈论他老婆的不是,他跳下床,冲着胡金水挥动手臂,你再不闭嘴我就揍你。黄羊有生第一次讲这样的狠话。胡金水脾气特别的好,摆摆手说,你不信我也由得你,明晚轮到我烧夜灶,明媚肯定要来找我,你不信就来看吧。
       第二天夜里黄羊怎么也睡不着,偷偷下了床摸到锅炉房。锅炉房的门紧闭着,黄羊的眼睛贴上去,除了红红的灶火和热气腾腾的锅炉里面空无一人。黄羊松了一口气,转身走了,经过厨房的时候,一声很细微的笑声传进他的耳朵,黄羊的脚步停住了,厨房里有女人的笑声。为防老鼠,厨房原来的窗户全封死了,另外在灶台的上方开了一个透气的口子。黄羊慢慢地爬上去,爬得很高。在这个位置屋里的一切全在眼中。胡金水和明媚躺在地上,确切地说是躺在面板上,白师傅和面的板子有门板这么大,现在变成他们的床板了。两人赤身裸体,胡金水躺在下面,他的身上撒满了萝卜干和花生米,这些东西是从橱柜里偷出来的。明媚趴在胡金水的身上,像一条母狗,舔着这些食物,从上到下。
       那晚雾水很大,黄羊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全身上下全湿透了。他躺到床上,感到自己冰凉的身子渐渐烧起来,烧得他的头痛,他爬起来喝了一碗水,又打开柜子把那把匕首摸出来。他想我一定要杀了胡金水,不杀他我就要烧死了。
       胡金水半夜回屋很快发出了鼾声,这种疲惫不堪的鼾声深深地刺伤黄羊的心。黄羊把匕首藏在被窝里,刀子已经被他的身子焐烫了。黄羊叫了—声胡金水,胡金水没有答应。于是,他慢慢起身,摸到胡金水床边。胡金水睡得很安详,一点也不知道有一把刀子正在往他的身上招呼,刀子下去很快,插到第三刀的时候胡金水才喊痛,喊痛的时候已经晚了。黄羊继续完成要完成的数目,血如雾一样喷射……
       谁在哭?哭声越来越大,把黄羊从梦中惊醒。车厢漆黑一片,黄羊用了半分钟来适应这种黑暗,终于辨出身边的座位空了,何甜不在座位上。哭声是从下铺传来。车上的情形很怪,尽管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所有人却死一般睡着,车子在铺满昏黄月光的公路上毫无知觉地向前行驶。
       哭的人在挣扎,每挣扎一次就被对付 一巴掌。黄羊靠到外铺,头往下探看,心口吓得扑咚咚跳。一个矮胖男人双手压住何甜的腿脚,另一瘦干的影子扑在何甜身上,狂亲乱摸。矮胖男人发现了黄羊的脑袋,朝黄羊呸了一口说,不怕死的货,等下让你看个够。
       黄羊缩回脑袋,仰面躺在铺位上,气喘得厉害。躺了一会儿,黄羊的气渐渐调均匀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害怕?杀人偿命,他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这个道理似乎很简单,但直到此时此刻黄羊好像才得顿悟。黄羊蹬腿翻身下床,立在两个流氓面前说,你们赶快把人放了。黄羊对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不是很满意,那声音略显得有些单薄,不够威严和粗犷。矮胖子哼了一声说,就凭你,老子连你一块做。他话音未落,黄羊先发制人,把别在腰上的匕首掏以来顶到他喉咙上,手—亡用了劲往下一压,矮胖子疼得叫起来,不敢乱动。瘦子见矮胖子吃了亏,依依不舍地起身帮忙。黄羊哪等他动手,上前抢先在他的大腿上扎了两刀,瘦子扑通跪到地,妈哟哟地叫。黄羊仍然把刀架回矮胖子的脖子上说,只要你们身上长的不是肉,不怕扎,再来试试我这把刀。这句话黄羊说得比先前顺畅多了,气势也出来了。两个流氓被这气势压着没敢动。
       何甜脱了困境,抹着泪,整理衣服。黄羊对司机喊,停车,开门。司机赶紧踩刹车,车停了。黄羊踢了一脚趴在地上的瘦子说,还下得了车吗?瘦子用手撑地要站起来。黄羊把矮胖子往前一推说,你扶他。矮胖子从黄羊的匕首下解脱,赶紧上前扶起瘦子。两人挤到车门边跳了下去。
       当车门关上,车子重新启动的时候全车的人好像在一瞬间全醒过来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有的说这条路上经常发生这样的事,今晚已经不知道是第几起了;有人说应该把车子开到公安局去;有的人说刚才应该在那两个流氓的要害多来两刀……
       何甜和黄羊反倒是置身事外了,他俩回到座位上静静躺着。何甜还没有完全从惊悸中恢复过来,两手紧紧地抱着黄羊的一只胳膊说,今晚如果没有你,我不敢想会怎么样。你让我见识了什么是不怕死的男人。
       黄羊的脸在暗夜里红了。
       何甜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外面打工,没料到想回家过个中秋节就遇上这种事。
       黄羊说,中秋节快到了?我好多年没过中秋节,连月饼是什么味道都记不得了。
       何甜说,那你到我家过节吧,也让我有个机会感谢你。我家在三江口的斜阳岛,风光很好,我爸我妈特别好客……
       黄羊答应了何甜的邀请,不仅仅因为何甜的热情,他实在是想家了,且把他乡当故乡。
       何甜的父母都是本分的渔人,见女儿带人回来,二老赶紧出了一趟海,打回活蹦乱跳的鱼虾,弄了满满的一桌菜。听黄羊说是想到三江口找事做的,二老都很积极地推荐黄羊找何甜的伯父何海,因为何海弄了一个养虾场,正找人看管。暗地里,二老也藏了私心,觉得女儿好像挺喜欢这个小伙子,希望女儿能因此留在三江口,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去疯了。
       在到达三江口之前从未见过大海的黄羊,——下被无边无际的海水迷住了,觉得这海能包容他的一切。岛上只有十户人家。海风,海水,太阳和宁静的空气是那么的富足,即使多了他一个人,他仍可以拥有饱满丰实的一份。黄羊几乎没有犹豫就接受了虾场的工作。
       何海带黄羊去看虾场。他是用审视侄女婿的眼光来看黄羊的,他觉得这小伙子人长得斯文清秀,配得起他侄女。斜阳西下的滩涂地澄红一片,何海指着四五个刚砌建好的虾池说,虾比较娇气,有些人靠养它们发了大财,有些人却倾家荡产。黄羊,等池里下了虾苗,你的任务就重了,除了给虾宝贝喂料,一天要测三次水温,测一次酸碱度,事情多着呢!
       何海在虾场边上盖了一间水泥砖房,屋里什么都预备好了,有床有柜有锅有灶。何海对黄羊说,这就是你的家了。二个人在这住着会有些闷,想我们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上岛来,但你得赶紧学会划船,不会划船哪也去不了。
       何海一走四周完全静下来,只有风在椰子树上穿梭的声音,黄羊觉得这片天地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他脱了鞋在沙滩上先是走,然后是跑,飞快地跑,嘴里喊,我有家了,我又有家了,胡金水我把你杀了又怎么样我还是有家了……黄羊跑了一两里路,脚板底被细沙磨得热辣辣的,嗓子也喊哑了,他把自己摔到绵软的沙滩上,仰面朝着蓝色的天空。多美的地方啊,如果能把母亲接过来一起住就更完美了。黄羊想起李逵背母的故事,李逵在梁山落脚后马上回家接老娘上山享福,可怜老娘在半道上给老虎吃了。黄羊替李逵难过,也替自己难过,他什么时候才能见着母亲,会不会永远见不着了?
       
       入夜,海风又湿又凉,从窗户爬进来,把黄羊的额头舔湿了。火塘里有隔夜不灭的火炭,忽明忽暗地闪光。黄羊把身上的被子裹紧,对面的墙上映着他臃肿的影子,他动墙上的影子就跟着动,看起来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挣扎。黄羊抽出藏在枕下的匕首, 匕首的寒光晃了晃他的眼。他下床用脚尖点地行走,摸到一张床边,掀开蚊帐,对准胡金水硕壮的身体一刀、两刀、三刀……胡金水转头发出哼嗯的一声,骨碌碌地滚到地上,身上睁着九只刀眼……
       这是黄羊在小屋住的第一夜,他的脑子又放了一回电影,情节和色彩是那么的生动,让他沉迷。早晨,太阳刚跳出海面,何甜就带热稀饭和海鸭蛋从岛上划船过来。她敲打门板,生生把黄羊从梦里拽出来。黄羊将门打开,眼睛眯成一条缝。何甜说,住得惯吗?有没有做好梦?黄羊拍拍额头说,做梦?哦,是做梦了,正梦到一位老朋友。何甜嘴角笑弯了,提着篮子从黄羊的身边穿过,将稀饭和鸭蛋摆到桌上。她认为黄羊的梦里有她。
       过完节,何甜果然没有回城里打工的意思,她勤快地往黄羊这边跑,主动担起给黄羊送米送菜的任务。来的的时候,如果赶上黄羊喂虾,她会从黄羊手中分一半的料,跟着黄羊的屁股把饲料一点点投入虾池里。
       一天傍晚,何甜爸捞到——只足有八九十斤重的八爪鱼。何甜爸跟何甜妈说,老婆子,明天一大早你把这家伙拿到海鲜仔酒楼,他们最喜欢收购这样的大家伙。何甜她爸这边还没交待清楚,何甜那边已经把八爪鱼的几根大须割下来,说我带去给黄羊烤着吃,他这只旱鸭子一定没吃过这么新鲜的八爪鱼。那只失去手足的八爪鱼躺在网兜里扭动身子,二老对视了一眼,这——眼让何甜逮到了,何甜嗔怪道,小气,不就是一只八爪鱼吗?过几天我下海,赔你们更好的东西。二老笑了,说,女儿,欠我们的你赔得清吗?把你卖了也赔不清。何甜不敢再听,拿了篮子赶快跑。
       看到何甜划船从对岸过来,黄羊已经吃了自己弄的简易晚饭,提着马灯正要去查看虾池。天比往日黑得快,海上起风了,天气预报这几天会有暴风雨。何甜摇动橹桨的身形像风雨中舞动的一枝荷花,黄羊站在岸边,心也跟着荡漾起来。
       船靠岸,何甜扔下木桨,举起一只篮子说,给你送好吃的来了。黄羊伸给何甜一只手,何甜握住这只手跃下船。一下了船她还一直拉着这只手进屋坐到火塘边。黄羊说,你不用忙了,我已吃过晚饭了。何甜把火红的火炭扒拉开,从篮子里把收拾好的肉用铁叉穿了,架到火上说,这是你没吃过的好东西,等会儿你真不想吃,我全部代劳。等到肉开始飘香,何甜才把配料涂上去,再烤一会儿,肉金灿灿嗞嗞响。何甜专注地做事,火把她的脸烤得通红发亮,黄羊在一旁看傻了。温暖流淌肉香的屋子,火的亮光和充满爱的女人,黄羊想这样的生活属于他吗?一个亡命天涯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生活?
       肉烤好,何甜夹了一块递到黄羊的嘴边,黄羊要用手接住,何甜说,张嘴,我喂你,不要把你的手弄脏了。黄羊听话地张开嘴。肉人口鲜嫩无比,黄羊说,真好吃。何甜说,不好吃的东西能拿给你吗?何甜又喂了黄羊一两块,看黄羊吃得香,她忍不住也往自己嘴里扔了——块,嚼了嚼说,哇——好吃死了。何甜憨馋的吃相让黄羊走神,明媚的影子像一只窜过野地的兔子,黄羊说,小甜,你真像一个我认识的人。何甜说,是个女孩吧?黄羊无言以对。何甜脸色变了,扔下烤肉的铁叉,起身走出屋子。
       等黄羊追出去,何甜已经在沙滩上走了一段路。海涨潮了,一浪迫一呻良,追上的翻起浪花,溅得很远。何甜膝头以下的裤子全泡在水里。黄羊说,小甜,风大,你还是赶快回家吧。何甜停下脚步,剧烈抽动的肩膀告诉黄羊她伤心了,她在哭。黄举从刚才的温柔乡里清醒过来,他让她伤心了,是因为她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她,但是他不能连累她。黄羊站到何甜身后说,何甜,你还不了解我,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是配不上你。何甜说,说说看,是什么地方配不上?黄羊想难道告诉她自己是一个亡命天涯,只知道今天在这,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杀人犯?他脸上堆了苦笑说,要让我说实话吗?何甜点点头。黄羊说,难道你没发现我和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我没长胡子,我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你见过不长胡子的男人吗?黄羊认为自己没有说谎话,他说的也是事实。何甜的肩膀不再抽动,转身捶了黄羊的胸口一拳说,谁说不长胡子就不是男人了?你就知道欺负我,故意说什么配不上的话,其实你在想其他女人。黄羊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个没有长胡子的男人其实算不上是男人……
       天空连续打了几个闪电,闪电的光暴露了正在海上积蓄力气的云层,它们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黄羊拉着何甜的手往船边走,说赶快回家,马上有暴雨来了。何甜舍不得走,说,我在海边长大的,什么天气没见过,这算不了什么。黄羊还是把何甜推到船上。
       送走何甜,黄羊回屋取了马灯去看虾。和虾池还隔着一段距离,黄羊就发觉不对了,老远听到池面上发出哔哔啪啪的声音。黄羊跑动起来,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昏黄的虾池浮起一层白白的东西,全是垂死的虾在拼命挣扎。黄羊扑倒在虾池边。
       一个通宵在暴风雨中拼命打捞,战果就只有几盆奄奄一息的虾。黄羊拒绝了所有送到他头顶上的伞和雨披,他的下半截身子泡在虾池里,手上不断重复一个动作,把虾从水里捧起来放下,捧起放下。死了,全死了,怎么会这样?黄羊喃喃道。是他亲手将一只只小虾苗放进虾池里,看着它们的身子慢慢长长,慢慢变重,就差一个月,虾子就上市了,这是胎死腹中的疼啊。
       何海比黄羊冷静,从岛上赶过来他并没有做太多的挽救工作,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这些虾是保不住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出虾死亡的原因。可能性一一排出,最后的疑点集中到新近买回来的饲料上。
       黄羊说,饲料是县政府派来扶持养虾户的技术员推销的,会有问题?
       何海说,附近好几家都用了这种饲料,明天去打听打听。
       问题果然是出在饲料上,用了饲料的十几家虾场,都陆续出现同样的情况。十几家联合到县上去告,县政府回答说,派下去的技术员找不到了,要把人找到了才能了解情况。几家人被打发回家等消息。
       等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任何消息。何海托了县上的熟人打听,知道那个技术员叫张君华,确实已经很多天不到单位上班,连他家里人也说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何海说,张君华肯定是听到风声躲起来了,只有找到他,县政府才推脱不了责任。
       虾池在日头下发出阵阵恶臭。黄羊每天坐在虾池边,好像嗅觉失灵了,他眼睛盯着池水,好像多看一眼就会有虾儿从池子里蹦出来。何甜受不了臭气的熏扰,躲得远远的,站在屋檐下和黄羊说话,这个黑心肝的技术员把大家都害惨了,大伯那块要起新屋的地看来是保不住了,他当时用了那块地来抵押养虾的贷款。最惨的是东头的崔伯家,他儿子出了车祸,就等着卖虾的钱来动手术,现在根本指望不上了……
       第二天,何甜四处找不着黄羊。黄羊在桌上留了一张条子:我出去散散心,过几天就回。何甜想这段时间为了死虾的事,黄羊成天憋闷着,出去散散心也好。
       黄羊上到县城,先到张君华家附近埋伏了几天,从早到晚,果然没见过张君华的影子,看来张君华真是跑到别的地方躲风头去了。黄羊打听到张君华有一个妹夫是县公安局局长。他断定张君华的下落这个公安局局长肯定知道。
       公安局局长程树中午下班没有回家,他在单位门口粉摊吃了一碗米粉。他这么随便地打发中餐是想到附近的一家叫康全的保健中心按摩。这一年多来他已经养成这种习惯,隔两三天就要按摩松松身子。
       进了康全,换好休闲睡衣,程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平时,保健师的手只要在他的身上捏弄不到十分钟他就睡着了。这一个中午他同样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嘴边挂了长长的涎水。程树擦擦嘴角,抬头看墙上的钟,刚好是要上班的时间。程树表扬替他按摩的保健师,其实也就是个小姑娘,说,不错,手法不错,你是几号?下次我来再点你。姑娘说,我是38号。程树下床换衣服,走到衣柜前,他刚舒张开的脊背突然僵住了。放置衣物的小橱柜上的锁绊已经断掉,锁头形同虚设挂在上面。程树一把拉开柜门,衣服还在,他掀开衣服,衣服底下的黑色公文包也还在。只有一样东西不见了——手枪。以前听到别人丢枪的事,总认为那些人都是傻逼,这种事不会轮到自己的头上,没想到今天就来了,程树脑子里不断冒出一句话,我这个公安局长当到头了。
       程树把38号弄房里至少审问了十遍,你给我按摩的时候有谁进来过?
       38号说来说去都是一个答案,我给你从头开始按,我按到腰上的时候,有个小伙子进来告诉我,有个朋友在对面的邮局等我。我看你睡着了,就偷偷跑出去,可到了对面的邮局我根本没见到我的朋友。等了一会儿我就回来了。38号回答完程树的问话,好奇地反问程树,先生,你丢了什么东西?
       程树气急败坏地吼道,丢了——丢了钱包。
       38号紧张地问,那你今天不能买单了?
       程树拳头砸在桌上,买单?老子一会儿把你抓起来。
       38号吓了一跳,趴在按摩床上哭了。隔壁听到姑娘的哭声都趴在门上看,眼里全是暧昧。程树看事情越弄越乱,拿了包冲出按摩院。回到局里,他把门关上,烟夹在手上,一支接一支地抽。他考虑这件事情要不要马上向上汇报,报了又怎么样?都是死路一条。
       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把程树吓了一跳。程树不想接,它就—:直响着,好像知道程树就坐在旁边。他拿起话筒吼,谁?
       对方一句话就把程树的火打住了,你的枪在我手上。
       程树来了精神,压低嗓音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拿我的枪?
       对方说,我不图什么,也不想害你,只要你做一件事。
       程树警惕地问,什么事?
       对方说,你姐夫张君华躲什么地方去了你应该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他算账。你把他交出来,我就把枪还给你。
       程树说,我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
       对方说,我不跟你讨价还价,如果三天之内张君华还没有抓到,我就把枪扔海里。
       程树气顿时短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对方说,信不信由你,你也只有赌一把了。
       程树确实知道张君华躲在什么地方。推销假饲料一出问题,县政府里就有人传了话,让张君华出去避避风头,张君华临走前还给他这个妹夫打了电话。
       程树大义灭亲把张君华从外地押回来的事轰动了整个县城。程树的耳边没有一该是清静的,老婆大姨的骂声不断,他此刻体会到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苦处,那就是有苦说不出,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他权衡过,和丢枪的事比,姐夫的事算小事,大不了就是赔钱,而他枪丢了,不但乌纱帽不保,事情弄大了可能还要出人命,他这番道理又能找谁去说呀!
       给程树打电话的人说话算话,把枪从窗户扔到程树的办公桌上。
       枪回到手上,程树心定了,威严和精明也慢慢回来。对他来说,枪被偷是奇耻大辱,他每天都在想这事,暗暗咬牙,发誓,老子一定要把你这个偷枪的贼找出来。
       程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理了一遍,以一个老公安的经验,他判断偷枪人就在那些养虾户当中。从当时偷枪人打电话的口音判断,尽管那人用了假嗓子,还是听得出不是本地人。
       程树到斜阳岛转了好几次,那些养虾户因为赔偿的事有了眉目,大都开始清理虾池,准备重新蓄水养虾。养虾人见了程树都客客气气,说上几句感谢的话。程树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人。
       
       后来,程树与黄羊碰了面。头两次程树来,黄羊都呆在屋里,因为何海在,他不用出去应付。可今天何海采购虾苗去了,虾场只有他一个人。黄羊见到程树点了点头,继续测海水的盐碱度。程树背着手站在一旁看,耐心地看了半天问,何海不在?黄羊说,他买虾苗去了。程树说,我头两次来好像没见过你,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黄羊说,我是从外地来的,何伯雇我看虾场。程树说,前段时间这一带虾发瘟,你知不知道谁的损失最大?黄羊说,每个人的损失都很大。虾不是发瘟,是吃了劣质饲料死的,大家都想把那个推销假饲料的人扔进海里喂虾……
       程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黄羊从程树那里将枪偷来的时候就明白他快要与斜阳岛告别了。一个杀人犯找上公安局长,这个险冒得太大,也许他被通缉的资料还存在人家的文件夹里,翻一翻就知道他不仅是偷枪的贼,还是个杀人犯。
       这是在小木屋住的最后一夜了。黄羊不想将最后一夜浪费在睡觉上,他要多吸收一些斜阳岛的空气,吹一吹斜阳岛的风。虾池漾着细小的波纹,虾苗已经投放下去了。何海说,前一次算是用钱买了经验,这第二次一定有大收获。何甜说,大伯,等这些虾上市,你可要感谢我,是我把黄羊带来给你的,不然你到哪里去找这么负责的工仔。何海笑了说,如果你能嫁得出去,这批虾就算大伯送给你的嫁妆……
       黄羊沿着漫长的海岸走了很远的路,天边渐渐现出一青青灰色,一只海鸟从崖边飞出,在海面上盘旋一圈又飞回崖石上,是要走的时候了,隔着对岸,何甜一定还在梦乡里,黄羊似乎又看到何甜在海上摇着木桨,她的身形像一朵风雨中的荷花,摆啊摆……
       黄羊只带走来时带来的东西,匕首别在腰上,手上提着一只装了几件衣服的小包。黄羊以为这么早不会碰上什么人,这季节不是渔汛期,出海打渔的人用不着起这么早。黄羊碰上的不是起早的人,而是夜归的酒鬼。酒鬼是斜阳岛上的人,在邻村喝了酒现在才踏上回家的路。酒鬼认得黄羊,指着黄羊的脸嘻嘻笑说,老弟,是海风还是太阳把你整老了?酒鬼又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说,你这东西长得比老子还麻乱,后生可畏啊!酒鬼说说笑笑,撂下一股酒臭走远了。黄羊皱起眉头,他搞不懂酒鬼胡言乱语什么,难道自己的脸没洗干净?黄羊的手在整张脸上搓了一把,似乎碰到什么顿住了,手迟迟疑疑重新在腮帮和下巴上细细摸索起来,他现在知道刚才酒鬼为什么会做摸下巴的动作了。胡子,他的胡子从腮帮,下巴,积累了二十多年,用一夜的工夫钻出来,硬挺挺的像一块针毡子。黄羊掐住一根,掐紧了,用力往外一揪,黑油油的有一厘米长。第二根,第三根,黄羊连拔几根,痛得眼角溢出了泪花。
       五
       谁都知道张干是六山矿的老板,这就好比谁都知道矿区上那一家春衣饭庄是张干的相好宋春衣开的。据说饭庄的资金是张干出的,宋春衣好像饭庄上飘扬的那张酒幌,只是一张摆在外边给人看的旗子。
       整个矿区就这一家饭庄,饭庄的饭菜有时做得好吃,有时做得不好吃,但从来不缺客人。因为,矿上那些长时间回不了家的男人,很乐意将种种实现不了的念头扔到饭庄里。饭庄卖得最好的是酒。厨房里有炒菜的师傅,宋春衣亲自给客人上菜或斟酒。有人说宋春衣本来打算请个姑娘干这份活的,但她担心店里有了其他花草,张干不安分,所以作罢了。
       黄羊每次推开饭庄的玻璃门,看到坐在柜台边上的宋春衣,就觉得那里悬着一轮月亮。宋春衣有一张白如凝脂的鹅蛋脸,细细长长的颈脖,还有一双十指尖尖的玉手。看到黄羊进门,宋春衣会站起身招呼,给他比别人多几分的笑容,这笑容让那轮皎月冉冉升上天空。黄羊这时候总会自卑,他觉得自已身上的肮脏和粗野都毫无遗漏地在这月光下暴露了。来到六山矿,一呆就是五年,自己身上还有哪个毛孔不被煤烟找到呢?连掌心最细微的纹路也被煤灰封死了。何况还有香烟和烈酒,几年来它们毫不手软地掳掠了他肌体中的坚强。想到这些,黄羊在进入春衣饭庄大门的时候,头会低下去,背会佝起来。他在矿上没有朋友,经常一个人光顾饭庄,找一张靠角落的位置,点两个莱,喝一壶酒,想自己的事,听听旁人的闲聊。
       今天是大年三十,店里没有一个人,黄羊推门进来,依旧是找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了。宋春衣端了—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说,你来了,再坐—会儿,还有两个莱。黄羊点点头,从碗橱里找了碗筷在桌上摆好,还从柜台里的大酒缸里斟了一壶米酒。
       这已经是黄羊在矿上度过的第五个大年三十,矿上又只剩下他和宋春衣两个人。春节期间,矿上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过年。黄羊没地方可去,依旧留在矿上。宋春衣也没有地方可去,因为张干回城和老婆孩子一块过节,她只能在矿上等。两个没有去处的人就在春衣饭庄里过年三十,他们就是这么熟络起来的。宋春衣做他们两个人的饭菜,两人吃着聊着一年就过去了。
       宋春衣一手端着一碗扣肉一手端着一盘辣子鸡出了厨房,搁到桌上。她把腰上的围裙摘了说,莱齐了,倒酒。黄单把他和宋春衣跟前的酒杯斟满,举起酒杯说,春衣姐,我祝你新年万事如意。宋春衣笑了笑把杯中的酒一口干了说,其实没有什么话比这几个字更好了,想什么就有什么,其他什么都不用说了。
       宋春衣重新把酒杯斟满,举杯敬黄羊说,姐祝你早日找到心上人,成家立业。黄羊也笑着把酒喝了,说春衣姐,我们同样的话都说了五年了吧?宋春衣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可不是,五年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我想不老也不行啊。黄羊说,谁说你老,我觉得你一点没变。宋春衣说,少说我了,老弟你都三十了,你不要嫌姐哕嗦,三十而立,姐帮你说一门亲事好不好?黄羊说,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宋春衣说,一个人过怎么会好呢?像姐这里平时热热闹闹的,等别人——家子热热闹闹的时候姐孤家寡人一个,这份冷清你也是看得见的。
       黄羊说,春衣姐,有些话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张老板呢?为什么不找个人嫁了好好过日子?黄羊和矿上的人都不喜欢张干,每次看到张干——张干瘦无肉的脸,黄羊就觉着这人心里透着狠和硬。
       宋春衣说,我从二十岁开始跟张干,跟了十几年,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早错过嫁人的年月,懒得去想了。宋春衣说着又给自己和黄羊倒满酒,她把杯子举到黄羊跟前说,喝吧,多喝点,喝了好睡觉,睡了什么都不想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宋春衣的眼睛溢满了五颜六色的彩光,黄羊知道宋春衣又进入那种状态了,每次喝酒喝到一定的程度,宋春衣就开始尖着嗓子唱歌。唱的是黄羊听不懂的家乡小调。唱歌的宋春衣是一个小女孩,在水上飘流,在林间奔跑。她的脸色透明,在另一个地方快乐。宋春衣的快乐只有在酒后,在迷离与虚幻之中。这种时候黄羊会在一旁静静看着,听着,他遗憾自己不能进入她的世界,与她畅游,更不能为她保住这份快乐。
       酒喝干了,菜吃残了。宋春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黄羊从柜台里取了一张小毯子盖到宋春衣的身上,把饭庄的灯熄了,门轻轻带上。
       从饭庄到黄羊的住处就十来分钟的路,黄羊的脚软软地踏在地上,他也喝了不少,眼睛随时可以闭上,身子随时可以倒下,他只用一点理智把这念头控制住,其他的信马由缰。他早爱上这种飘飘忽忽的感觉了,那些过去的,现在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今夜他想着宋春衣说的话,三十岁了,他已经三十岁了。不用别人来提醒,他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十年前的一切如同在昨天,一路奔走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时间。
       黄羊推开宿舍的门,摸到床边,倒下。床是冷的,他的身体是热的,他知道今夜一定有梦。这几年,他收拾胡金水的那部电影已经很少播放,偶尔有的却都是有关胡金水在坡月镇上的日常生活,胡金水不是死的,胡金水是活生生的,早上起来刷牙洗脸,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在街边的菜场带回一两块肉……做这种梦,黄羊的心情会晴朗许多,在暗无天日的矿下挖煤眼前也会掠过一两道彩色,因为他觉得那个在坡月镇上生活的胡金水是替了他,替他在做一个脚踏实地的坡月镇人。
       今夜的梦确实离奇,黄羊梦到胡金水和明媚结婚了。胡金水穿着黑色西装,明媚穿着红色套装裙,两人并排站在家门口迎客。胡金水和明媚看上去不是特别的光鲜,脸上挂着那种大龄青年过了适婚年纪不得不仓促地凑合到一起的尴尬,这尴尬不奇怪,怎么说他们也是三十岁的人了。黄羊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等到现在才结婚?黄羊虽然有疑问,梦仍继续上演。客人一一被请进内堂去就座,人群中除了一个人大家都喜气洋洋,摩拳擦掌等着开吃。刘兰香一个人落寞地坐在酒席的最后一桌,最靠边的位置上。她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胡金水和明媚,她的神情复杂,有时似乎很迷茫,有时又很愤怒。黄羊能看清母亲的白头发,电风扇的风将这些白头发吹散,吹到黄羊的手边,近在咫尺的距离,可是,当他的手伸出去的时候,抚到的却是冰凉的夜气。
       黄羊醒了,他真不愿意从这种梦里醒来,因为,他和坡月镇的联系全靠这些梦来维系着。
       第五个春节似乎是平静结束的,却带来了不平静的春天。张干年后回矿山特别晚,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另外一个姑娘,说是他的表妹罗舒。罗舒那张脸虽然木无表情,却青春秀丽。张干让宋春衣把罗舒安排在饭庄里。宋春衣就安排罗舒做上菜的服务员。罗舒做了一两个星期突然不干了。张干来到店里找宋春衣商量,让罗舒管收银。宋春衣说,为什么?张干说,上菜的活又累又不体面,人家一个大姑娘家的做不来。宋春衣一口气堵到嗓子眼,张干,饭庄里一直都是我上莱,怎么就没听你说过不体面呢?你体恤她,让她管收钱,我干什么?张干说你看着办吧,摔门走了。
       宋春衣头一阵眩晕,她感到自己胸口里那颗心破碎得再也无法收拾了。这些年很多事情清楚,明白,她只是不愿捅破,她还想维持最后一点自尊,可张干连这点自尊都不给她。宋春衣立在空荡荡的店堂里,她摸了摸身边的一张红漆木方桌,这些餐桌椅子是她一张张从老远的地方运回来的,桌布是她用缝纫机一张张车出来的,还有厨房里的灶台,锅碗瓢盆哪一样不在她的手下滑过。这些年,她把春衣饭庄当作自己的闺房,当作家,她守在这里等一个人。既然那个人已经等不来,这饭庄要来又有什么用呢?
       宋春衣把饭庄的账本收拾好,拿到张干的办公室。宋春衣将所有账本推到张干的跟前说,这是春衣饭庄这几年的账本,我把饭庄还给你了。张干瞟了一眼账本说,你有什么打算?宋春衣说,离开六山矿再作打算。张干说,你用不着闹得这么僵,我张干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人吗?宋春衣还没应对,罗舒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目不斜视地走进来,拉开一张椅子坐在张干和宋春衣对面。宋春衣看着这张冷漠美丽的脸,心更冷了,转身出门。罗舒看宋春衣出门赶紧把账本捞到跟前说,我看看她这几年赚了多少。
       张干已经把衣服穿上,正在系扣子,罗舒从里床翻滚到床边,伸手抱住张干的腰说,不准走。张干说,好几天没到矿上走了,左眼皮老跳,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我那几个侄儿平时就懂得喝酒,矿交给他们管我的心老悬在半空中。罗舒说,我可以帮你管。张干拿起枕边的皮包说,你先管好饭庄吧,听说现在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了?罗舒说,这些煤黑子,我提了点莱价,他们就一个个怨气冲天,放心,过一阵子就好了,不上我那儿吃还能上哪去。
       往矿上去的路上,张干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果然出事了——井下塌方。张干赶到出事的井口边,原本齐刷刷伸长脖子探往黑咚咚井口的人群拥到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要给
       他说明事况,有人说是放炮炸穿了顶,有人说是这段时间的大雨把土泡软了……说来说去,没一个人说得明白,张干知道真正的知情人都在井下。他问,今天下井的有多少人?一个管事的侄儿拿着登记簿翻看说,好像有八个人。什么好像,怎么没有一个准数?下井前不都是要登记名字的吗?侄儿说,今天下井的人分了几拨,来得早的先下了,第二批刚要下去就出事了。张干听了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矿警和救护队也到了,干坐着,没有采取什么行动,都等着张干他们把井下的情况弄清楚。张干的几个侄儿一边看张干的脸色,一边忙着分析下面的矿道走向。在谁也不注意的时候,——个黑乎乎的人缓缓地从井口爬上来,像从地狱里冒出来似的,走了两步栽倒在地。救护人员上前把人扶起,扛到担架上,给他喂水。张干像见了救星,两眼发光,快步凑到担架前问,下面情况怎么样?那人想坐起来,身子动动又倒下了。张干抓起一块布,亲自给那人擦脸说,不急,你先休息一会儿。有人叫起来,黄羊,黄羊。那人脸上的黑灰被擦掉,露出一张胡子青茬茬的脸,这胡子是黄羊在矿上的招牌。不少人也跟着叫起来,是黄羊。
       尽管张干心急火燎,也不得不等黄羊缓过神来。黄羊在逃出险境的路上耗尽力气,而且为突然遭遇的险情心悸气短,足足休息了半个时辰才开口说话,离井口最近的平台上还有四个人,他们都活着,只是找不到出口。黄羊发布的消息鼓舞了大家,矿工们议论纷纷,赶快把下面的人救上来。
       救护队的小头目问黄羊,矿道坍塌的情况怎么样?黄羊说,当时我只感觉脚下晃动,下意识就往出口跑,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几个在井口,附近的,只要有人下去给他们带路,肯定能把他们带出来。救护队还是不愿立即行动,说谁能保证下面没有坍塌了,再等等。黄羊说,不能等了,矿道里开始透水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张干。张干的心很乱,井下有活人不实施抢救说不过去,可弄不好又会再添一两条人命。黄羊见张干迟迟不表态,猛地从担架上站了起来说,我下去,你们赶快给我准备照明灯和绳子。一些平日和黄羊熟悉的矿工说,黄羊,这里这么多人,你逞什么能?你的命也是刚捡回来的。黄羊说,下面的地形我熟,我知道他们困在什么地方。张干的脸松弛了,看着黄羊,眼里充满了渴望,他当然希望黄羊下去,矿上出事他一肩扛着,多救出一个人,他的罪就少,一分。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说,你的身体吃得消吗?黄羊点点头。张干拍拍黄单的肩膀,头转向他的几个侄儿,学学人家,平时给你们好吃好住,关键时刻一个也用不上。
       一切打点妥当,黄羊说,张老板,我争取这一趟下去带回几个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不管我还回不回得来,你要答应我办一件事。张干和言悦色,说吧,什么事?黄羊说,把春衣饭庄还给春衣姐,那是她多年辛苦应该得的。张干一脸尴尬,他以为黄苹会提钱的事,没想到黄羊是替宋春衣说情。张干挤出笑脸说,当着大家的面我把话说清楚,今天黄羊自愿下井替我找人,他交待的事情我一定照办。
       四个小时之后,黄羊带回了五个人,比他预计的还要多一人。
       张干兑现他的承诺,把春衣饭庄还给了宋春衣。
       宋春衣依旧回到春衣饭庄。选了一个日子她早早关门,做了一桌好饭菜,宴请黄羊。
       宋春衣在饭桌上摆的是大杯子,她说,我们今天要喝个痛快,像过春节那样。来,每人先干三大杯,喝痛快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黄羊说,今天我也特别想喝,三大杯就三大杯。
       几大杯酒下去,两人的喉咙和胸口都被点着了火,谁也说不出话来,手中的筷子飞快地在盘里拈夹,把各种菜蔬塞进喉咙,把酒力打压下去。一轮猛攻,等稍事休息的时候,两人坐着看着互相指着鼻子呵呵笑了。
       宋春衣说,黄羊,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呢,谢谢你为我要回这家饭庄。不过,当时我要在场,我一定不让你下井,为张干你犯不上把自己的命送了。
       黄羊说,我不是为了张干,为的是井下的人,他们一个个有妻儿老小,不像我黄羊孤身一人,能把他们救上来,我一辈子都开心。
       宋春衣说,就像你帮我,你是不是也特别开心?
       黄羊说,我是希望你开心,我觉得这个饭庄应该是你的,你付出了很多。
       宋春衣说,其实我对张干的心早死了,这个饭庄对我意义已经不大。宋春衣酒劲上头,沉重的脑袋一顿一点地就要埋到手臂里去了。她说,想来想去,我就想不出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可到什么地方去也比这儿好。,宋春衣手一挥说,我要离开六山矿,走,走得远远的……
       宋春衣白皙的颈脖在黄羊的眼前晃来晃去,他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手伸不出去,他能帮她什么呢?把她留在身边还是让她远走高飞?黄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扔进喉咙。黄羊还是觉得喝得不痛快,干脆拿了碗倒酒,一仰头又是一碗下肚。
       宋春衣用手托住下巴看黄羊,眼前这男人身上的男人味越来越浓了。五年前这小伙子刚到矿上的时候还略显单薄和柔弱,吃了几年矿上的煤灰,迅速长成一个标准的男人。矿上没有一个男人比他更威猛,更有男人味。每当他穿着单薄的衣衫,风就经常流连在他的身上,非把衣衫底下的硬块肉摁出原形不可。还有他那一脸络腮胡永远泛着青黑的光,她曾经发现他刚刮了胡子进饭庄吃饭,几个小时后离开饭庄时下巴又是青黑一片了。如此旺盛的生机是从哪里来的?这么棒的男人偏偏孤身一人,就像一窟无人开采的上好富矿呆在寂凉的深山中。宋春衣的目光有些痴迷了。
       皎白的月亮这么近距离地照着黄羊的眼睛,他发现这月亮不像往常那样清凉,变成一轮火烧月,火焰扑扑地跳动,每一跳都牵着他的心。
       两人不知不觉坐看了很久。一只蛾子从灯上掉下来,落到杯里。宋春衣醒过来,掩饰着将杯里的酒泼掉说,蛾子真多,看来又要下雨了。
       黄羊的心也有些躁动,这段时间雨总是不断,我还是早些回去吧。说了这话,他人慌乱地站起来。
       听黄羊说要走,宋春衣的心头莫名涌上一阵悲凉,鼻子竟酸了。她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说,我送你。
       宋春衣摇摇晃晃像要摔倒,黄羊伸出手扶了一把,这一扶手是放在宋春衣的腰上,宋春衣的人往前倾了,黄羊突然看到宋春衣的眼里有泪水,吃惊地说,春衣姐,你——
       宋春衣把黄羊推开说,走吧,赶快走吧,我送不了你了。
       黄羊再也压不住,双手紧紧地叉住宋春衣的腰……他们是如何离开饭桌,是谁拉住谁的手,是谁的嘴挨上谁的嘴,是如何紧紧拥抱在一起,问他们他们也不知道……
       蛾子在无人的灯下越聚越多,扑腾着翅膀往灯上撞,跌落了再飞起来,继续往灯上撞……
       黄羊说,春衣姐,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年,第一次晓得女人的滋味。我真的很喜欢你,很早以前就喜欢了。
       宋春衣爱怜地把黄羊抱紧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如果不嫌姐老,姐愿意跟你一辈子。
       黄羊说,姐,我有十年没回家,刚才那阵子我以为我已经回家了。啊,姐,回家的感觉就是在天上飞,在云里走……
       心爱的女人躺在臂弯里,黄羊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将他隐藏了十年的秘密全说出来,在他和心爱的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呢?他从此以后要轻轻松松地做一个好男人。黄羊说,我的家乡在坡月镇,杀了一个叫胡金水的人……黄羊说他的坡月镇,说他的亲人和爱人,还有他的罪。说着说着,他的身体轻了,他轻轻飘飘地飞到云上。
       黄羊是被窗外的雨声唤醒的。他翻了一个身,手触到身边的席是凉的。黄羊闭着眼睛继续躺了三十秒,想起什么不对,人忽地坐起来,屋里—片漆黑,宋春衣不在床上,她搁在床边的衣服也不见了。黄羊到厕所店堂门外去找,什么地方都没有宋春衣,宋春衣像是被这场狂暴的雨溶掉了。这样漆黑的夜她会到哪里去呢?也许——可能——黄羊记起昨夜在最狂乱的时刻,他告诉她——他杀过人,他是一个杀人犯。她是害怕逃跑了,还是告发他去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舒适安稳生活,需要男人支撑的弱女子。
       黄羊站在雨里,一个闪电,闪过他那双聚集了云和雨的眼睛。他想起多年前忠伯说的话,一个杀过人的人是无论如何做不了普通人了。
       六
       黄羊是不会忘了那场雨的,就像他不会忘了十几年前他曾经把一个鲜活的身体变成一具沉默的尸体;就像他曾经把肚子里的一切倒出来交给一个女人,又在惊悚中把一切收回来,收得太快,连同一场夜雨的寒气都收进肺里。在那以后,只要空中飘散着雨滴,他的鼻子就会堵塞,他的头就会胀痛,他的喉咙就会不停地咳嗽。
       逃离矿区后,黄羊一直往南走,在南方一个大城市的建筑队上做水泥工。由于他勤劳苦干、不惹是生非,工头曾经要提拔他做监工。黄羊拒绝了这种提拔,说把自己手头上的活干好比让所有人都把手头上的活干好要轻松得多。工头把这事当作酒桌上的笑话和别人说了一回又一回。
       黄羊低头拌了六年沙浆。他觉得拌沙浆挺有趣,像读中学时做化学实验,把水泥、沙石等加水混合,用铲子搅拌只像是炒菜,勺子大了,锅也大了。
       卢明是刚到工地上来的小孩,和黄羊搭伴拌沙浆,他没有和黄羊一样的兴致。干活的时候眼睛总往别处看,不是水加多了,就是把沙浆铲到脚面上。卢明跟黄羊说,这种拌泥浆的活我只能干一年,明年我满二十,不能再玩泥了,没出息。
       黄羊说,你想干什么呢?
       卢明的目光在工地上逡巡了一番,看到躲在阴处乘凉的陈七,下巴就往陈七的方向扬了扬说,黄羊哥,看到陈七了吗?人家活得多自在,不高兴骂你几句,高兴也不见得夸奖你。只要背着手在工地上走来走去就可以了,挣的钱还不少。
       卢明气乎乎地发牢骚,厚厚嘴唇周围一圈茸毛一翘一翘的。还是个孩子啊,黄羊心里感叹,他鼓励卢明,那你勤快努力一些,争取当监工吧。
       卢明说,勤快就可以吗?我发现这几个监工都是工头的亲戚。
       黄羊说,工头还有很多亲戚砌砖刷墙抡大锤呢,要想被重用必须先学会老老实实地干活。
       卢明并不服气,手上的铲子还是一铲高一铲低,把泥浆溅得到处都是。
       离春节还有半年时间,卢明就告诉黄羊,我今年一定要回家过年,把赚到的钱交给我妈存起来,估计明年我家的楼就可以往上再加盖一层,这一来,我家的楼房就是全村最高的了。
       卢明最终没有当上监工,也回不了家过年。
       眼盼着春节要到,心急的人都到火车站买票了,工地上却阴云密布,一个工人因为高烧不退,送进医院没两天就死了。
       这件事刚在工地上传开,所有的工人就发现不对劲了,他们得了通知不用再上工,原地休息待命。不用上工,有些人闲不住想上街溜溜,却发现所有的出人口都有人把守着。消息灵通的人奔走相告,我们被隔离了,前两天死去的那个人得的是传染病,这种传染病听说很严重,根本没有办法医治,一个唾沫星子就可以传染’。
       工人们领了消毒液将宿舍厕所厨房等地方消毒了一遍又一遍,每天每个人测三次体温,还能喝上两大盅板蓝根冲剂。
       黄羊和卢明都很熟悉那个死去的工人,因为他是掌管伙食的常师傅。卢明把平日和常师傅的交往想了又想,想得小脸发青。卢明跟黄羊说,我怀疑我染上病了,每天打莱我都特地和常师傅套近乎,让他多给我打一些菜。都说唾沫星子能传染上病,我吃了他不少唾沫星子。
       黄羊已经看出卢明这孩子心事重了,说卢明,得这种病就好比摸奖中大奖,你买过
       彩票吗?
       卢明说买过,买过很多次,就是没中过奖,连最小的奖励五元钱也没得过。
       黄羊说这就对了,得这种传染病的几率就好比中大奖,你连小奖都没中过,怎么可能中大奖呢?我们工地上有几百人,和常师傅住一个屋的李进都没事,你怎么会有事呢?
       黄羊安慰卢明的话支撑不了多久,因为工地上陆陆续续有人因为发烧被送到医院里去了,和常师傅住一个屋的李进也倒下了。那天黄羊在门外的空地转了几圈,脑袋里突然像起了雾,湿湿沉沉的,他摸回房间躺到床上,就弄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潮乎乎一片。黄羊用体温计测了体温,39度,心顿时凉了,他想原来是摸中了大奖,挣扎起身向守卫的人报告。
       黄羊很快被送进医院。被送走前他最担心的就是卢明,他平日里和卢明最亲近,他如果得了病,卢明一定逃不掉。
       黄羊的病情迅速恶化,持续高烧不退,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黄羊很平静,他想自己东奔西跑十几年,也不知道死里逃生多少回,这些年月箅是赚来的,遗憾的是终究要做一个异乡鬼。而糊涂的时候,黄羊就回到了坡月镇,回到斜阳岛,回到六山矿,回到所有他走过的地方,看见他想见的人……
       每天对着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一动不能动,黄羊想自己的眼珠子一定染白了,他只是奇怪,日子一天—天的过,他的身子好像日渐轻松了。有一天,几个医生站在黄羊的床前宣布,你的病已经治愈,可以出院了。黄羊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反而活下来了?他把这个问题拿去问医生,医生说,我们专门研究了你的病例,你以前经常感冒发烧,还得过肺炎,体内类似的抗体很强,我们估计是这些抗体让你渡过难关的。黄羊想原来多年前那场暴雨是为了这场病下的,还救了他——命。
       黄羊并没有因为好起来而高兴,躺在病床上折腾的日子,他早想过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事一了百了,而现在他没死,有些事情就没有完结。黄羊的忧郁表现被医生理解为对前途的担心。因为很多病人治愈出院,在外面遭到歧视,工作没有了,朋友没有了,自尊心也没有了。医生们齐心安慰黄羊。
       黄羊从隔离病房出来才知道,工地上先后有三十多人染上病被送到同一个医院治疗,卢明就包括在这三十多个人里头。
       黄羊直接找到医院院长问,像我这种病愈的人体内真的有抗体吗?
       院长说,是的,在一般情况下你不会再染上这种病了。院长耐心地安慰黄羊。
       黄羊说,那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做护工,打扫卫生,洗床单什么我都可以干。
       院长没想到黄羊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他劝黄羊,你好不容易把病治好,家里人一定很高兴,你应该早点回去跟他们团聚。
       黄羊说,我几十个工友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他们有的人可能会活下来,有的人我可能以后就见不着了,我想为他们做点事情。
       院长虽然不是十分相信一个工人会有这样的觉悟,但医院确实人手紧张,在黄羊签了一份不要医院负责的协议之后,院长让人安排黄羊到病房消毒和打扫卫生。
       黄羊见到了卢明,他见到卢明的时候,声明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黄羊亲手用白布把卢明的尸体裹好,卢明细瘦的身子告诉别人,他还是个孩子。在卢明尸体火化前的——刻,黄羊摘下厚厚的口罩,让卢明能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说话,他说,卢明,你黄羊哥是个坏人,是个杀人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该死的人死了,他这样该死的人怎么没死?
       黄羊是一名恪尽职守的护工,无论干什么活,他都想象着是在和一种看不见的病毒打交道,他不给它们任何存活的机会。地板洒一遍消毒液就可以,他要洒三遍,床单泡一个小时就可以,他要泡三个小时……他于起活来可以不睡觉,不吃饭,黄羊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超人。后来他的脸色出卖了他,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说,黄羊,你的脸色很难看,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半年以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恶疾渐渐被消灭了。黄羊在医院里干得很出色,医院领导感动了,表态要给黄羊在医院里安排一个稳定的工作。黄羊很乐意在医院工作,哪怕继续做一个临时工他也愿意,这个愿望最后还是泡汤了。因为这所医院在消灭恶疾的战斗中取得了卓著的成绩,新闻媒体不断上门采访挖材料,采访医生又采访护士,报道了一系列感人的事迹。这时,就有人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特殊的人,他本来是一名患者,病愈后自愿留下来和我们战斗在一起。所有媒体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四下寻找这位可以成为头版头条报道的主角,黄羊不得不离开了医院。
       黄羊来到火车站,像过去一样,他还是迷茫,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黄羊坐在一条长,凳上,懒洋洋地想,从阴凉的早晨想到暴晒的下午,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了。那人起码观察了黄羊一个小时,最后认定黄羊是他的顾客。那人坐到黄羊身边,屁股一点点地往黄羊的方向挪动,他的屁股在合适的位置停住了,他不看黄羊,只给了黄羊一个侧面,说兄弟,我看你精神不是很好,要不要提提神?黄羊没有反应,在想自己的事。那人干脆把头转过来对准黄羊说,兄弟,我的货是实打实的正品,包你满意。黄单突然被动地和一个陌生人对视,他从这个人的眼里读出神秘和阴暗,脑子里冒出一个词,这个词把他吓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路小跑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那人见黄羊突然离去,一脸的迷惑。
       黄羊在人堆里扎了很久,见那人没跟上来心慢慢定了,继而愤愤不平,把我当成那种人,我像吗?黄羊带着疑问上洗手间,不知道有多久没照镜子了,他要认真瞧一瞧。黄羊站在洗手间的镜子跟前仔细端详,镜中人黑黑瘦瘦,巴掌大的脸还被青茬茬的胡子遮了一半。两只大眼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把眼睛挤成两只浑黄的小核。他伸伸脖子,脖子上的筋就拼命上下拉扯,跟抽风似的。黄羊全身虚软,对镜中人说,你哪像是人哪,比鬼还难看。
       黄羊出来就到售票口买了票,他没有丝毫犹豫和斗争,他开始朝着坡月镇的方向前进。黄羊想,是回家的时候了,借着母亲给的身体东奔西跑有整整十五年了,该回去让母亲看看,哪怕是让她看到一个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儿子,毕竟他回来了……
       七
       黄羊的脚板再次踏在坡月镇的石板街上。无沦在外跑了多少路,耗了多少年月,一说回家,家很快就在眼前,黄羊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舍得跑远。
       坡月镇不再是虚幻的,它又是黄羊记忆中的坡月镇了。从镇中央横贯的河流还如过去那般从容流淌,街边的芒果树在结果的季节毫不含糊地负重累累,果香四溢。
       黄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他的语言,他的步伐,他的神容,本出自这里,现在又完全地融了回去,像一滴雨水,欢快地落人河里。黄羊享受着这种感觉,从镇的东头走到西头,这叫候,他最希望听到有人叫唤他的名字,在坡月的街寸:大声地喊,黄羊——黄羊——,这样他的魂也回来了。
       脚板其实是人身上最有记忆的部位,黄羊没有给它们任何提示,它们也一步步朝着家的方向前进。眼前就是阔别多年的家了,门前没有长满野草,墙壁没有坍塌,两扇门板足新的,上面贴的门神新崭崭威风八面。黄羊的心真真正正落到实地——屋子没败,母亲仍在。
       门前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两人蹲在地上玩得好好的,女孩子突然扬手打了男孩子一巴掌。女孩的手很小,打的巴掌却干脆响亮。看起来男孩比女孩的年龄大,但是他没有反抗,委屈地捂住脸说,我爸说了,男人不能比女人跨过身上的,跨了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来厂。小女孩扎着两条神气的长辫子,眼睛圆圆的,噘着嘴说,你不让我跨,就不要来找我玩,我才懒得搭理你。
       男孩子是个小胖子,腮帮子肉鼓鼓的。他被小姑娘的话吓着了,眼睛流露出犹豫,苦苦斗争着是不是要改变主意。
       黄羊会心——笑,弯腰对小姑娘说,小姑娘,他是你的朋友,有话要好好说,你不应该打人。
       女孩子辫子一甩说,就打他,他才不是我的朋友,我奶奶说了,他们家是我们家的仇人。
       仇人?这个词太重了。也许这两个孩子的父母他认识。黄羊先问男孩子,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说,我爸叫胡金水,我妈叫明媚。
       黄羊的耳朵发出嗡嗡的呜叫,近来他的耳朵时常发出这种呜叫声,如果他的耳朵没有毛病,他就是听错了。女孩子等着黄羊问她,见黄羊不出声,主动上前说,我爸叫黄羊,我妈叫宋春衣。黄羊盯着女孩圆圆黑黑的眼睛,他想他一定是进入了鬼魅之地,这里不是坡月镇,这里是鬼居住的地方。
       两扇门里飞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黄花,不要再玩了,快回屋写字。
       黄羊的眼睛转向那两扇门,他不敢相信门里边说话的人也是鬼,他要看这个鬼一眼。他走—匕前,拍打门板。小女孩说,这是我家。说着抢在头里一边拍门一边叫喊,妈,有人找,你快开门。
       宋春衣把门打开,门外的日头迫使她的眼睛眯起来,等眯合的眼睛重新睁大的时候,宋春衣和来人之间儿乎没有距离。他们挨得很近。因为黄羊要比宋春衣高——个头,所以,黄羊的嘴对着宋春衣的额头,宋春衣的嘴对着黄羊的鼻子。宋春衣的脸庞还和当年一样白皙秀丽,她神色沉静,手放到心门上说,老天爷,和我想的一模一样,黄羊,我知道你会回来,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这副样子。
       黄羊告诉自己,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他不是在做梦,就是死了。可这样的结局最好,让他魂归故里,亲人团聚。黄羊一把将宋春衣抱住,抱得紧紧的,好像这—米,那些流逝的岁川就不会从他们中间溜走。
       女孩和小男,孩都站在门边看两个大人。女孩子不高兴母亲与别人亲热,抱住宋春衣的大腿说,妈,你抱我。宋春衣抱起小姑娘对黄羊说,她是你女儿,叫黄花。
       黄羊笨拙地从宋春衣手上把黄花接过来说,我的孩子?天啊,我有孩子了。黄羊在黄花的粉脸上狠狠啄了几口说,叫爸爸。
       黄花用小手推开黄羊的脸说,讨厌。
       黄羊呵呵笑说,黄花,你奶奶呢?
       黄花说,她在别人家里打牌。
       黄羊把黄花放到地上说,你去把奶奶叫回来好吗?
       黄花点点头,撒开腿跑出门去。小男孩急忙也跟着跑,两条胖腿撇得开开的,像鸭子。
       宋春衣说,这男孩是胡金水的儿子,叫胡德,比我们的黄花大两岁。
       黄羊的胸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他脚跟晃了晃,上前抓住宋春衣的手说,春衣,我和胡金水都有孩子了,我们的血海深仇怎么算呢?他如果要还我那九刀,你又要等我多少年?人到底能死几回啊?哎呀,如果到时候我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胡金水上辈子和我过不去,这辈子难道还要和我过不去?……黄羊的手又湿又黏,说着话,手拉着宋春衣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不停地翻飞两片嘴唇,唾沫星子如雨般飞溅到宋春衣脸上。
       黄羊的焦躁和失态让宋春衣的心像挂了铅球,一路往下坠。六年前她来到坡月镇的第一天,她就为黄羊哭了,因为她见到了胡金水,见到了明媚,还有他们俩的孩子。可怜她的黄羊流落在外,只是做了一个杀人的梦。多么离奇——到底那个梦有多真,能让黄羊沉迷不醒。很多个夜晚,她一想到黄羊还被蒙在鼓里,不知流落到哪个地方,她的心都绞痛难忍。真相对黄羊太残忍了,残忍到她不忍心说破,可是,梦总是要醒的。
       宋春衣说,黄羊,你听我说,我在坡月镇等了你六年。六年前的那天晚上,听了你的故事,我知道你已经把我当作你的人。你睡着以后,我一刻都等不了,我立即去找张干,告诉他我不再需要什么春衣饭庄,我要和你一块离开六山矿。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不见了。后来,我发现有了你的孩子,就到坡月镇等你,终于把你等到了。黄羊,你应该相信你眼睛看到的,它们是真实的,这是你的家,你回来了。刚才你没有感觉到我的身体是热的吗?我是活生生的宋春衣,你也是活生生的黄羊。
       黄羊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说,春衣,这几年你等我一定很辛苦,要不我们一起去求求胡金水。把前辈子的恩怨一笔勾销。黄羊突然又扑哧一笑说,其实,胡金水未必认得出我,他以为我是不会长胡子的,你看我的胡子这么长……
       宋春衣忍不住打断黄羊,黄羊,你没有杀过人,胡金水好好地活着,他和明媚一直在找你,说有一天晚上你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你的母亲一直把胡金水当仇人,认为是他把你害了。十五年前你做的只是一个杀人的梦,只是一个梦啊。
       黄羊用力把宋春衣推开,他的脸变得苍白,汗水一滴滴滑落。他说,你这个臭女人,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谎话?我十五年前是真的杀了人,我现在才是在做梦,对了,我现在就是在做梦。黄羊的手颤抖着,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藏在腰间的匕首拔出来。刀刃还是锋利如雪。黄羊十分骄傲地说,看见了没有,十五年前我就是用这把刀把胡金水杀了的,一共是九刀,我记得清清楚楚——
       黄羊的话硬生生地打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刘兰香,刘兰香牵着黄花的手出现在门前。刘兰香的白,发在风中飘散,和黄羊在梦中见到的一样。
       刘兰香伸出双手,叫了一声,我的儿子啊——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