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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栏]花朵充盈
作者:汗 漫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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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花灿烂
       槐花在暮春时节的南阳盆地大面积雪白灿烂。一种态度拙朴的寻常树木,在每年春夏之交灿烂,犹如女鬼的妩媚一现——槐,树木中的鬼魅?与松树、桐树、杨树、楠树、栗树等等树种相比,槐树的实用功能非常有限,大约只有以下几个方面:(1)槐花,采摘洗涤之后拌以面粉蒸煮可以作为食品,甘甜,名为“蒸菜”;(2)槐荫,盛夏时节可以供乡亲或过客乘凉、拴驴;(3)槐树枝,折断即为木柴,烧饭,越冬;(4)槐树丛,鸟巢密集,鸟类天堂;(5)槐树,有限的生长高度被穷尽之后,伐倒,只能作为新房檩条,成为栋梁则是其他大树们的事情;(6)槐树墩,被镢头、镐、锹们用一根烟的工夫或一个下午的时光挖出之后,扔在墙角,人可以坐,雀可以落,猪可以拱,鸡可以刨;(7)槐树坑,雨过之后,蓄一汪水,牛羊走兽路过时渴了,随意俯下身子饮用并且可以看见倒映在水坑中的天空;(8)槐树根,在地下盘根错节游走,只要它高兴,随时就能探出地面举出绿叶,一个流浪汉回到蛛网密集的家门,完全有可能在窗前或者灶台旁看到一棵小槐树,像等候他多年的绿鞋绿袖的小妻子……
       在盆地,小路旁、河流边、土墙内、坟墓外、石桥头、牛车下、戏台上……到处都有槐树丛聚,即使在异常干旱的年代仍然绿叶纷披葱茏葳蕤,像穷人家里极其好养的孩子、狗。从幼年到中年,从东西到南北,我在穿行盆地的漫长过程中能够体会到乡亲们对于槐树的深情。歌谣流传:“房前种上大槐树,不忘洪洞众先祖。村村槐树连成片,证明同根又同源。春天里来吃槐花,味道鲜美人人夸。山西习俗带南阳,不忘洪洞是故乡。”——《明实录》等史料记载以及口头传说都表明,南阳乃至中原五百五十四个姓氏大都是明朝洪武年间以来数次大规模移民的后代。每次移民的出发地,都在洪洞县广济寺内一棵树身数围荫蔽数亩的巨大槐树下面,树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老鸹(乌鸦)窝。移民们便把槐树、老鸹视为故土的象征和徽记。他们携带槐树苗上路,最后在南阳盆地扎根。据说,移民们初到南阳便被荒凉沃野惊呆了!谁有力气和野心,谁就可以成为大片土地的主人——他们伏身把犁铧深深扎进黝黑色的泥土,从早晨出发直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回到出发地,身后犁痕构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环形。环形野地中央栽一棵槐树,树身悬挂一个标牌写上姓氏“张”“高”“王”“余”“马”等等——一个村庄的雏形就出现了:张村,高庙,王庄,余冲,马家河……
       槐花灿烂。墨色老鸹在白色槐花之间出没咏叹。由于洪洞广济寺内大槐树与老鸹之间的亲密关系,南阳盆地的人们对于老鸹怀有复杂的情感。与羽毛美丽叫声清脆的喜鹊构成对比和反差,老鸹不祥的墨色如同一团阴影飘摇于村庄上空,“嘎啦——嘎啦——”的沉重歌唱,泄露出死神的呼吸和梦呓。一个常常说出扫兴话语的人,会获得“老鸹嘴”的绰号,成为老鸹在某个村庄里的隐秘替身,被人敬而远之,尽管他常常揭示了事物的真相和走向。老鸹,之所以没有被人呼做“乌鸦”,而是像“老虎”“老鼠”以及村庄里的“老赵”“老魏”一样被敬称为“老鸹”,显然流露出那些充满宿命感的人们的敬畏之心。需要老鸹与喜鹊构成对称,像墓地与村庄构成对称。对于一个恶棍。周围的人们暗暗祈望会有一只老鸹在他头顶盘旋。而一个寿终正寝的老者,在老鸹的枯涩叫声中也许能够隐约听见洪洞县广济寺内的飘渺钟声?
       如果把槐树视为春天里眉眼妖娆的女鬼,老鸹大约就是她簪在绿色头发间的起起落落的饰品。在罗兰·巴特所说的万物普遍“脱魅”的工商时代里,盆地里的槐树因散发鬼气而魅力犹存——“魅”,也许指的就是那些似鬼而尚未成鬼的事物?歌谣流传:“谁的小脚指甲两瓣瓣,谁就是大槐树底下的女;谁的小脚指甲两瓣瓣,谁就是老鸹窝下的男。”——传说当年为防止移民在路上逃回山西,官府便将移民们的小脚指甲劈上一刀留作印记。从此,移民后代们的小脚指甲便也神秘地纷纷遗传成两瓣形状,如花,如两辫槐花。亲密如兄弟姐妹的人们,常常在洗脚之后坐在水湄石阶或者旅店床边,彼此端详对方的小脚指甲,犹如商场官场交际场上的人们相逢寒暄时彼此掏出名片。但他们拥有一脉相承的隐痛,槐花的隐痛——有一只墨色老鸹的嘴巴在剥啄白色花瓣……
       桃花惊艳
       惊蛰前后进入繁盛期的桃花艳异无比,惊醒盆地里的春天!闪电,如同桃树枝条一般的闪电,在空中蓦然闪现然后迅速折断!然后就是第一批雷声隆隆回荡。然后是一场春雨潇潇降临。然后是蛰伏的事物们在盆地里次第浮现,从蛇、青蛙,到梦想、爱情,都与桃花有关。雨后桃花,仿佛美人肌肤渗出汗水,点点滴滴,令人怜惜——把桃花和关人联系在一起,不是唐代诗人崔护的专利。在盆地,名字叫做“桃花”“春桃”“小桃”的女孩很多。长大成人,进入城市,进入玫瑰、月季、牡丹、郁金香一类富贵气息洋溢的城市,她们就是桃树的化身。当然,她们可能用“玛莎”、“菲菲”一类词组,来修改掉那些与桃子有关的土气盎然的名字。但当她们在夜晚镜中面对自己丰满的乳房,时常惊讶于它们与故乡桃子的相似!她们桃子一般的心脏就跳荡得异常响亮。她们开始学会用粉底霜、胭脂、口红一类最初受桃花、桃子启示所发明的化妆品,来遮掩掉夜生活所带来的苍白和晦暗……
       在盆地,一个面带桃色的男人往往被街头相面师指认:“你是一个有桃花运的人。你要小心女人的纠缠……”男人双手揉着自己的脸,对头颅深处的桃树所泄露出的信息既窃喜又慌乱。他当然是一个热爱桃花的人,热爱桃花一般的女人的人。他对那些姿态妖娆眷色满园的女人们的概括是:“桃花眼,水蛇腰!”这样一种古老的浪漫主义的审美标准,在盆地流传千年。与当今城市对模特的选择标准“冷脸,猫步”显然不同。“桃花眼,水蛇腰”,这样的女人在乡村里并不多见,偶尔存在一个,就会成为方圆十里以内男人们议论、怀想的热点,往往与桃色新闻、绯闻、桃花一样绯红色的新闻有关。她将推动众多事件的发生,像一棵桃树推动花信风吹卷盆地万物的进程。乡村男人对美人的怜爱,往往充满自卑和疑虑。始乱终弃,他们迅速从桃色新闻中撤退,留下一个美人孤单、感伤。他们大都最终选择那些朴素女子作为妻子,现实主义的标准依然古老:“大脸,肥臀!”——一种生育能力强的特征。
       桃花因自己带有毒素的影响力而忧郁,所以花期短暂。她们很快就消失于桃子的萌动和壮大。从青,到红,桃子在初夏成熟,隐隐再现出桃花的美艳。桃子把枝头压低,蚂蚁、虫往往提前沿着树干去亲近桃子。那些被蚂蚁、虫热爱的桃子,往往最甜,如同浮浪子弟环绕着的女孩往往最关。我爱吃桃子,与我祖父在家门前开辟的一座巨大果园有关。果园种满桃树、李树、苹果树、葵花树、柿子树,各色花朵、果实联翩而至,既揭示阴历的进程,也适度满足了我、弟弟、邻家女孩和无名夜贼们的胃。但大部分桃子被卖到集市上去。一篮一篮摘下来放到祖父驴车上的桃子,使我悲伤于它们的即将消失,像我对自己养大的鸡、羊、鸽子被乡村小贩收买时一样悲伤。但这种悲伤极为短暂,盆地层出不穷的桃花、桃子、鸡、羊、鸽子安慰着我渐渐从少年、青年进入中年。漫游大地,我的行囊里装着母亲从家门前切割下来的一小块桃木。桃木辟邪——一块曾经涌现出无数桃花、桃子的桃木能够辟邪,这是多么神秘!也许,它暗藏的惊艳,像乡村屋檐以下门楣上方普遍镶嵌着的反射阳光的镜子所具有的功能一样,能够使一切妖孽鬼魅睁不开自己的眼睛?油菜汹涌
       假如你乘一辆春天的乡村公共汽车穿过我的盆地,去看望油菜们簪在头顶的花——油菜花,你就会遭遇大规模的金黄、燃烧、汹涌,仿佛梵高的激情和才华沛然淋漓泼入视野,使一贯阴柔、妩媚的四月凸现出阳刚、奔放的气质。假如在公共汽车上看油菜花,那金黄就有了与车轮相同的流速,仿佛在隐喻一生中关好时光的流逝……沿着公路的一行油菜花,犹如金色花边在围绕着盆地这一块绚烂桌布!公共汽车则是一台刺绣出金色花边的巨大缝纫机吧——谁在哐通哐通地踩动缝纫机的踏板呢?是那个衣服油腻吹着口哨的司机,还是无边无形的季节之神?每当路过若干城市,油菜花便开始消失,放弃人物麇集、植物稀薄的街道、广场。公共汽车在穿越城市时只能刺绣出路边的易拉罐、广告纸、野草、麻雀……一旦重新进入城郊融入旷野,油菜花便为你恢复光芒、热烈,盆地恢复光和热,为一个通过公共汽车来介入春天的书生注入生气。公共汽车外的春天和盆地——飞奔的“鸟笼”以外的春天盆地!
       在村镇之间,公共汽车偶尔暂停,似乎是为了把春色定格入一个漫游者、“一只鸟”的内心。窗外可能出现一座新坟,花圈凋败,但四周有油菜花簇绕亡灵。一个死者有福了。他一定是个曾经在这块田野上播种油菜的农夫。他有理由继续得到油菜花的怜惜和抚慰。稍远处,可能存在一座似乎被废弃多年的小院子,其内有油菜花汹涌澎湃溢出一道泥土垒就的破败围墙,在麦田中央炫目、耀目!你会猜测:曾经有一个喝醉了酒、背一麻袋油菜籽的人路过此地;他边走边喝,破麻袋边走边漏,油菜籽就淅淅沥沥沿着那条小路时稀时密落入土地;直到那个酒鬼推开倾斜的院门,麻袋轰然裂开……在他惊天动地的鼾声里,四周已生长、密布起高过围墙的油菜花!他的双腿之间、脚趾之间、手指缝之间摇曳着蜜蜂、蝴蝶和油菜花!当他醒来,他发现自已被油菜花们固定成一个潦草的“人”字!他悲喜交加地哭了,犹如梵高被画布上的黄色所安抚时那样地哭了。
       ……油菜汹涌。风中,油菜汹涌。“菜花黄,痴子忙。”盆地里的痴子们陷入空前的迷乱和癫狂,恣意游走,狂呼高唱。在城市远郊的精神病院里,那些隔窗眺望油菜的冥想者们暗自猜测:假如自己沿着一棵油菜爬到顶端的花蕊里,会不会被一只蜜蜂采去内心的秘密——我的盆地,大约如同让梵高痴迷的星空、麦地、丝柏、葵花所组成的阿尔?我的乡村清寒,最富有的颜色就是这春日油菜所簪花朵们的金黄!油菜花败,结出子粒,像一个农妇熄灭青春、献出子孙。从夏天开始,油坊里的香气便吸引着全村庄的孩子和土狗流连忘返。但暗含花朵的菜籽油,很少能点缀我们的空洞瓷碗和胃部,大都在镇上集市被父母们转换成为盐巴或者硬币。梵高的阿尔,肯定如同我的由星空、麦地、丝柏、葵花所组成的盆地——梵高的葵花是黄的。插着葵花的花瓶、花瓶下的桌子、桌子后面的背景是黄的。调色板是黄的。甚至连住房也被他爬在梯子上粉刷成黄色并被命名为“黄屋”!他赞美黄色:“多么美妙的黄色!”“我要探索天空深蓝的效应,然而无黄不成蓝啊!”他对自己如此热爱黄色充满困惑:“在我的身体内的确是有过什么东西,但它到底是什么?”而我与梵高以及盆地里的众多痴子一样痴狂于黄色:我的衣服、皮鞋、帽子四季都是黄色的,我爱喝的酒是黄酒,我最喜欢的时辰是黄昏,我初恋的头簪花朵的女孩姓黄……不同的是,我早就洞悉自己热爱黄色的缘故:在我体内的确有过什么东西——我童年时代居住其间的油菜地、反复目睹亲近的油菜花、锤声撕天号子嘹亮的乡村油坊、日常生活之中所食用的菜籽油……葵花俯仰
       葵花在盆地没有广泛种植,零零碎碎散落于门前屋后,就足以供一个农家小院灿烂数月。花茎直立,花盘圆满,聚生千百朵细碎的金黄小花。每朵小花预示一颗葵花子,排列有序,格局井然,仿佛在按照闭起一只眼睛的乡村木匠所打出的纵横墨
       线来生长开放似的!花盘周围有舌状大花簇绕,明媚,灼烫,负责诱惑昆虫前来为花盘中的小花们授粉,类似于近年来开始在盆地诡秘出现的异乡歌舞团里性感女郎裸胸裙裾下摆上的艳丽花边,导引着男人们的视线和心跳。歌舞团给乡村带来短暂的骚动和混乱,而舌状大花对于葵花的影响持久悠远,从开花的初夏,到伐葵的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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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花开放,点亮亲人目光,也部分归宿于女人孩子们的牙齿——另一部分则提前归宿于老鼠们的牙齿。从葵花结籽开始,老鼠们的生活水准迅速提高——一只又一只老鼠迅速沿着壮硕花茎高高窜上花盘,蹲着,熟练而又苛刻地选择稍微成熟一些的籽粒剥而食之。十月,最终被女人孩子怀抱着的葵盘往往只有一半籽粒了。一边骂着贪吃的老鼠,一边像老鼠一样剥而食之,乡村里的流言蜚语就变成甜言蜜语了。壮年男人一般不吃葵花子,把有限的美食留给家人。他们的嘴巴不会闲着,抽烟,抽用旧报纸裹着粗劣烟草卷成的烟。一个抱着葵盘边吃边走的壮年男人,要么是无忧无虑的单身汉,要么是有脂粉气息的浪荡子。葵盘如镜。
       一地葵花,既是穷人家门前的“点心店”,也是乡村医生的“中药房”。我的外祖父王恩惠是盆地里的知名民间中医,从猪马牛羊到男女老少,都能被他妙手回春——他的手臂粗糙有力如同葵茎,那同时还是一双木匠的手、庄稼汉的手、三弦琴琴师的手。门前种满葵花。晚风大作,我在外婆身边醒来时能听到葵盘俯仰相互碰触拍打窗棂的声音。外祖父喃喃低语:“风越大,葵花长得越好。”风能帮助葵花相互授粉。外祖父用葵花捣烂外敷,治疗疮痈;用茎叶以水煎服,治疗“红眼”;用花盘,治疗哮喘;用茎根,治疗胃疼……从葵花开放到葵盘结籽,外祖父门前络绎不绝的求医问药者,相当一部分疾病了结于葵花。外祖父去世,坟墓周围年年都有无名者悄然种下的葵花。葵花的叶子、花朵、花盘、根茎,相继被人悄然采摘。据说,外祖父的亡灵能够在葵花内注入药力、佑护病人……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葵花由于白昼向阳的特性而成为一种“政治植物”,从乡村漫向城镇,自具体趋于抽象,盆地千家万户街头村尾的墙壁,绘满葵花盛放的形象。各种规模的文艺宣传队演员们手举纸质的葵花道具,跳着表达忠诚的舞蹈,歌唱:“葵花朵朵向阳开,祖国处处好风光!”……远离话语中心,葵花如今重新成为葵花自身,风中晨昏的俯俯仰仰都是自己的事情。在葵花周围成长起来的一部分盆地孩子,形成了白昼葵花头颅高仰的习惯性姿态。当他们进入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城市、进入工商时代,往往会被同事、上司视为一个傲慢的人。中年以后,他们渐渐学会低下头颅,学会谦卑地在低处生活,但那同样是一种葵花的姿态——中午以后开始进入傍晚的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