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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栏]公 司
作者:朝 阳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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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班的人都身穿制服,深蓝色的,或者黑。白色的衬衣。女的戴着领结,男的打着领带,外套别有胸牌。一般情况下,男的手上提着皮包,女的则在腋下夹着文件夹。
       门口站着两名保安,他们是退伍军人。身手不凡,恪尽职守。每个走进公司的人都需要登记,需要向保安说明来意:找谁,事由,几点进门,姓名性别单位联系电话。然后,在经过证实之后,你可以进门。你看见宽阔的大厅,头顶是泛着白色光芒的电棒,灯下是一个一个玻璃隔挡。人们像被种植在一个框子里。他们旁边有叶子宽阔的花草,专人定期浇灌。大家隔着玻璃说话,声音都不大,声音太大显得粗野、不文明。有人对着电脑发呆,有人双手捧着文件,话筒放在肩头,歪着脑袋通话。
       领导通常在角落办公。据说,角落可以让人产生安全感。宽大的老板桌,皮质的靠背椅,也许还有一大柜精装书。一侧的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老板坐在椅子上,转动身子,整个世界似乎都跟着转了起来。实际上,在整个办公大楼里,所有的椅子都可以随身体需要而转动。老板椅和其他转动椅的区别在于,老板椅关注坐在椅子上的人身体是否舒适随意,而员工屁股底下的椅子则看重工作的方便和快捷。你不需要拉动椅子,只要转一下身就可以够到你要的东西。这就是人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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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文学怀有一种无法说清的矛盾。我一直相信,只有文学才可以传达人生真理,只有文学才可以揭示人生真相。在自己不长的岁月中,无论我从事何种职业,无论我处于何种境地,对文字,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情感和迷恋。我内心中一直渴望文学具有那种整合人心的力量,可以产生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可以使千万人挥泪,可以给人力量催人奋进。这也许和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在我成长的年代里,文学处于精神殿堂的最高处,它指挥心灵歌唱,催人向命运挑战,在荒芜的岁月中充当精神的伴娘。但是今天,我知道文学已经不可能。今天的文学只是写作者个人的自言自语,只是个人的呻吟、微笑、不满、不解,它不代表任何人,它只对写作者个人负责。文学更多的是看见人生的破洞,看见人生的尴尬、不幸、荒唐。今天的文学越来越对集体产生怀疑和不信任,把个人的命运置于集体之上。并且认为保障了个人的存在就是保障了集体的存在。如果文学产生集体感动,我反倒会对此充满怀疑。今天的文学似乎再也没有整合人心的雄心和勇气了。
       那么,文学因此产生的力量在哪里?
       对文学的怀疑再次让我把目光投向文学家。这些远离人群的人,凭什么他们就能发现人生真理?凭什么他们就能猜透人生感受?他们是命运的巫师?他们在狭窄的领域中生存,和生活保持远距离的接触,甚至不屑进入生活;凭什么他们的人生体验就能代表他人的体验?难道因为他们掌握文字拥有表述自己观点的能力?他们所谓的生活就是人类追求的生活?他们所谓的真理就是人类孜孜以求的真理?
       当然,也许不该怀疑文学,还是应该怀疑我自身。当我把自己的笔一再伸向那些社会的贫弱者时,我不由自主地给自己身上增添了某种道德色彩,似乎我在承担着某个群体的代言人,写作使我变得高尚起来。但我真是一个高尚的人吗?并且,我真的对那些贫弱者充满感情吗?他们也许不过是充当了我的写作题材,在真实的生活中,我远离我描写的群体,我知道贫穷者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的烦恼,尽管我自己也是一个贫穷者。一个穷人身上散发的腐朽陈旧的气息是难以忍受的,他们的卫生习·赁、不良嗜好都使人无法接近。我当然不会像那些俄罗斯的民粹作家一样,拉住一个穷人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不会爬在一匹拉满货物的马身上大哭一场,把一匹马想象成一个受难的民族。即便在故乡,在充满怀旧气息的乡村院落中,我依然谨慎地接触那些熟悉的家具食物。广告上说了:细菌是无处不在的。农村就是细菌。回到城市需要洗手。
       当然,洗完手以后,我内心充满负疚感。我觉得自己背叛了什么,我觉得自己关于农村的所有抒情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它们不值得相信,它们只具有欺骗的作用。它们化妆我,也化妆历史。
       我不知道这是否只是我自己的文学观和价值观,但是针对无产者的文学确实让我相信,一切文学的信仰、精神的疗养都是针对贫穷者的,都是针对失意者的。针对无产者失意者的文学总能打动我。但是我对感动一直抱有一种深刻的警惕,它在随后的实践中很快就会变得廉价。我的所有信仰都是建立在人和人之间的鸿沟之上的。误会、歧义、无法理喻的偏见。我对所有试图整合人类信仰和思想的想法都充满不相、信,这种疑虑来自我自己的经历,来自我作为贫弱者和贫弱者的不同。我的成长是以承认差异作为代价的。
       我否定了自己,是否也就否定了文学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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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谨慎地把书夹在腋下,不让书名露出来。我一直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阅读趣味,我觉得别人知道我在读什么书是一件让我羞愧难堪的事,似乎别人可以通过我的阅读猜透我的心事。有一段时间,青春躁动的时候,如果在书店里,我手里握着一本深奥晦涩的书,心里会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庄严,仿佛周围有一些人,包括一些美女,正在以一种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她们知道我在进行深刻的人类思考,我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身形高大起来。但是青春期过后,我就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读书对我似乎成了一个人的秘密活动,我不愿别人知道我在读什么,如果我发现自己和许多人同时在读同一本书,我会马上撤出来。
       书的封面韦尔奇那张大脸还是难以遮住。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像外国某个农庄的庄主。当然。他不是。他是GE的CEO。
       CE0这个名词我现在还是没有搞明白,但它肯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惹眼的名词之一,而韦尔奇是这个名词最好的诠释者。腋下夹一本《韦尔奇自传》,口里适时跳出“无边界沟通”“核心价值观”,这就是一个身处经济前沿人士的标准画像。现在,我正把自己塑造成这样一个形象。但是这件事却让我莫名其妙地羞愧。
       尽管如此,韦尔奇还是从一开始就吸引住了我:
       我用了二○○○年感恩节后那个星期六早晨的大部分时间来等待“新人”。这是个暗语,指代我的继任者,也就是通用电气(GE)未来的董事长和CE0。
       星期五晚上,董事会一致同意杰夫·伊梅尔特成为我的继任者。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和你的家人明天可以到佛罗里达来度周末吗?”
       显然,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我们没有继续谈论,而是立即着手安排相关事宜,以便他能够马上到佛罗里达来。
       星期六早上,我急切地等着他。耗时的CEO交接过程已经结束,我正准备开车离开,这时杰夫的车开到了我所在的汽车道。他看上去非常高兴。我于是立即走上前,还没等他完全从车里出来,就一把抱住他,对他说了句雷吉·琼斯二十年前跟我说过的话:
       “祝贺你,董事长先生!”
       我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那情形仿佛我们成功地完成偶尔交接的工作。
       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一下子将我带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天:雷吉走进我在康涅狄格州费尔菲尔德的办公室,像熊一样热烈地拥抱我。
       这个开头不知道怎么让我想起《围城》中的方鸿渐,我不由自主想起方鸿渐离开点金银行时的情景。对于阅读《韦尔奇自传》的人来说,这种联想有点不可思议。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这却是最方便最省力气的联想:
       “我不要钱,我有钱。”鸿渐说话时的神气,就仿佛国有四大银行全在他随身口袋里,没等周经理说完,高视阔步地走出经理室去了。只可惜经理室太小,走不上两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巳不复能供周经理瞻仰,而且气愤之中,精神照顾不周,皮鞋直踏在门外听差的脚上。
       退场是一件让人伤脑筋的事情,如何余韵犹在余威犹存此后不在胜有在,是一件必须提前预划筹谋的事情。韦尔奇的退场和方鸿渐的退场有性质上的区别,方鸿渐是被开销的,韦尔奇则充满自豪地挑选能接过自己接力棒的人。我想许多人看了韦尔奇的开头后,一定在开始设想自己向下任交班时的情景。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度假、热烈瀹快的拥抱、充满成就感的祝福,那种情景很能鼓动人的想象力,让人面红心跳,激动得在办公室转圈子。这不是退场,倒更像孩子出生。
       我在阅读中渐渐产生一种文学不能给予的力量和信心。我似乎不断地挥手,加大力度地讲述什么。我的面前是一堆人,支着耳朵。
       4
       坦率地说,我对现代企业一无所知。文学和企业似乎有着天然的疏离,一个人越过文学的界河,试图对企业表示亲近,会被视作精神的堕落。无论以何种手段得来,财富都无法洗掉自身的铜臭。而对财富拥有者来说,文学则成了一门虚妄怪诞不切实际的艺术,从事文学是人生投资中最大的败笔。我没有勇气打通两者的关系,只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在上班路上夹着一本诸如《韦尔奇自传》之类的书匆匆赶路。
       我对当代文学的不欣赏,来自于朋友的一个偏见。他认为,社会中的精英早已经抛弃文学进入经济领域,从事文学的大多是无奈者和无能者,那些仅凭热情写作的文学青年已经边缘得如同灭绝的物种。他们无法进入主流生活,缺乏对生活的真实体验,除了抱着道德教条呻吟,没有别的新意。我不同意这样的解释,因为这样的解释也把我归入无能者和无奈者之列。但是,我不得不承认的是,许多时候,当代文学作品,不读比读更让我受益。既不提供独特的个人体验,又不提供独创的个人见解,阅读成了一种脑筋急转弯,看似在跨越无法攀援的高峰,上去一看,才知道是在没膝的水中蛙泳。不禁让人想笑。
       对现代企业的不了解让我在阅读《韦尔奇自.传》时,产生一种难得一见的新鲜感。我首先被一些陌生的词句吸引:无边界沟通、核心价值观、催化环境、没有天花板的空间……这些词句似乎是工业和文学的结合,它们似乎在说一种化学变化或者地理上的发现,但是它们又被赋予了文学的质感。继续阅读,你发现,那些真正的管理学大师,不但是洞察人心的心理学专家,而且是讲故事的好手:
       如果你把一只青蛙放进滚烫的热水壶里,青蛙立即会从水壶中跳出来。但是如果你把青蛙放进温水壶里,青蛙什么也感觉不到。然后你慢慢加温,青蛙仍然感觉不到温度的增加。当青蛙感觉发烫时,青蛙已经临近死亡了。这个故事名叫“温水中的青蛙”,故事讲述了这样一个道理,危机突然降临时,大家都能立即觉醒,但是当危机不知不觉降临时,我们自己感觉已经麻木,直到死亡还不知不觉。因此要有危机意识,时刻提高警惕……
       有一次在我们的讲习会上,一位女士对成长上限有绝佳的比喻:那就像谈恋爱一样。邂逅之初,感觉很棒,因此你们花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沉浸在两情相悦的感觉中。你们一有余暇就在一起,然后你们彼此更加了解。渐渐地,他未必答应你每次的邀约,却恢复跟他的死党每隔一晚打一次保龄球。同时他开始发现你个性上的缺点,例如爱吃醋,脾气不好,或不爱整洁。最后你们开始互相看见对方的短处。当你们相处日深,了解对方的缺点之后,情感成长终于停止,就像所有的情况都会遇到成长上限一般。这个故事说明,企业生产的产品是有上限的,你需要在必要的时候进行调整。
       现代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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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面带微笑走进大楼。
       这是非常重要的,微笑表示我们有好
       的心情,微笑表示我们把好的心情带给同事带给朋友带给客户,微笑表示我们对生活和工作充满信心充满热爱,微笑表示我们在一起工作是非常快乐的。我们在一个非常愉快的场所工作。
       微笑是一项纪律。
       就像玻璃化的办公室撤销了上班时的私人活动一样,公开的职业化的微笑同样隐蔽了个人的不快和烦恼。进入办公大楼时的微笑,把上班路上的心事全部抹去。过去全部消失了,你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走进办公室。
       对办公场合的微笑要求,并不完全是出于追求利润的目的。微笑首先考虑到他人,考虑到你的同事,考虑到你的顾客。他人在这里是第一位的,每一个人都为他人活着。而每一个人都是他人,每一个人都享受他人的微笑。微笑的基础是合理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高尚的人,每一个人都参与了一项高尚的工作。
       然后,你作为自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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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写作者也许并不知道,企业家们正在精心构造一个寓言的世界。原来坐在摇篮旁边的祖母和母亲换成了CEO或者励志专家,摇篮变成了电脑桌转动椅,需要抚慰的不再是不愿睡觉的孩子,而是身着西服领带但身心焦虑的企业员工,故事的主题不再是善良和邪恶之间的斗争,而是企业使命、核心价值观、快速发展、战胜竞争对手。不过,像你童年听过的童话、寓言或者传奇故事一样,故事的主人公依然是一些动物、英雄:
       河里有许多鱼,如果这些鱼种类相同的话,它们会慢慢退化。这时候,如果在鱼群中放入一条凶猛的鲶鱼,整个鱼群会马上游动起来,充满了活力。这个故事叫“快鱼吃慢鱼”,或者叫“鲶鱼效应”。意思是,在一个没有竞争的市场中,整个行业都缺乏活力。而一旦加入一个挑战者,那么整个市场都会充满活力。所以必须在市场或者单位中引入竞争机制。
       也有人把这个故事稍加改造,描述成“激活休克鱼”:原来的鱼休克了,现在有一条凶猛的鱼可以重新让整个鱼群活过来。这条凶猛的鱼是现代企业管理制度。
       关于哥伦布航海的故事被重新讲述:一群志趣相投的探索者,造好一条坚固的船,确定一个向西航行的方向,一直前进。谁也不知道会发现什么,但却相信一定能够发现什么,最终他们终于发现了什么。这个故事的寓意是,企业成功的关键是方向一致。而对一条不知道驶向哪个港湾的船来说,“什么风也不是顺风”(多么幽默)。真正的哥伦布这个时候遭到嘲笑:他出发时不知道去哪儿,到了地方不知道在哪儿,回来后不知道去过哪儿。
       我得承认,我对现代企业的了解是浅薄的,我一直认为,那些企业家们不过是财富的生产者,和思想无关的赚钱机器。实际上,他们早就变了。今天,他们是企业领域的文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他们的业务在精神领域伸展,他们不但生产财富,还生产精神。他们重拾了我对文学力量的想象,他们的工作比文学家更有秩序更富有挑战性。他们有着文学家没有的雄心,他们相信没有什么不能沟通的,他们相信人生是可以计划的,他们相信集体重于个人。他们认为,个人的价值必须认同集体的价值,个人目标必须融入集体的目标。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重整人类的思想,他们在自己的车间灌输唯一的价值观,他们让你看上去像一个志趣高尚的人,在人类道德困境面前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们告诉你生活就这么简单,是你自己把生活弄复杂了。他们让你的文学感想看上去虚伪又做作。他们建立了一个文学写作者根本无法想象的庞大的智慧体系。他们鼓励你不断地跑起来跑起来,他们要让你对自己充满信心,他们要让你浑身充满力量。只有这样,你才能像加满油的机器一样,生产再生产。
       你累吗?辛苦吗?你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值得吗?你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早都准备好了,他们知道怎么才能让你觉得不累,他们告诉你人生只有不断奋斗才是充实的,他们告诉你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并且,他们承诺给你成就感和幸福。
       否则,你将被驱逐出境。而且,可以肯定,你没有自己的停留地。
       我又一次想起波德莱尔,他说:没有比做一个有用的人的想法更令人厌恶了。
       波德莱尔啊波德莱尔。
       7
       每天早上,当我脖子挂着自己的照片和号码,走过警察把守的大门时,我都在努力压抑心中不断升腾的兴奋和激动。我体尝着被管制的幸福。我在这里劳动,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终老。制服和门卫把我和门外那些小摊小贩区别开来,门外的许多人都会羡慕我进入这扇大门。我知道这里将统治我的身体我的时间我的精神我的灵魂,这里将会消灭贫穷,同时会消灭存在于思想深处的歧见,抹平思想的鸿沟。个人主义在这里被镇压,自我的趣味和追求在这里显得不合时宜。我一直在想象,如果我抛弃这个工作,过自己设想的自由的生活,那会多么好啊。毕竟,我自己所求不多。但我会立即想到看着我的目光,我会立即觉得自已的不道德和自私。
       我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