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 诗］变 奏
作者：胡 弦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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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叶
落叶满地
一棵树抛弃了鼓掌生涯
抛弃了盲从、喝彩、满脑子闹哄哄的
迷乱和激情
一棵树安静下来
一棵树发现：
世界也因此安静了下来
木器铺
用斧子整形……一团白光
砍翻内心的尺寸
瓦解，也是确立
一段木头已变成了别的东西
纤细的钢丝锯仿佛闪电在颤抖
喊疼的艺术
体内的花朵一一涌出
条几、立柜、座椅、书橱……
一生要用掉多少家具啊
剖开的木纹在桌面上回荡
一根根离析而出的木条
重新扣出生活的肋骨
刨花浮动，锯末飘飞
宏大的噪音朝向木匠师傅吹去
……但他只喜欢坚硬的东西
手抓一根硬杂木像抓牢
命运
“你这该死的家伙”
他咒骂，打量，然后安静下来
一丝微笑
在木刻似的嘴角上停留了一会儿
茶 馆
舌头像茶叶打着卷儿
说话的人
身体里的味道一点点消失
一滴水携香自重
站在舌尖上
犀利的苦意
恍如流水落花
到了八点，翻过筋斗的茶叶喊累
口中谈过的人和事
正在空气中慢慢消失
九点，一滴水携住的香
越来越少
十点，哈欠像水泡冒上来
把一桩生意冲成了两段
十一点，时间就像音乐
在墙壁上流呀流
有人还在不停地续水
十二点，夜色浓，世界
像一杯没有人喝的冷茶
风 筝
风筝在上升。我的心
越飘越高
手上的线变沉
我知道
风筝已一步步走进了大风
它的视野正变得开阔
身寻
越来越小
和鸟儿不同，风筝
只在风里才拥有安详
在风里，它不停留
拾阶而上
一阵阵轻颤传到我手上
像不断被破译的
秘密
使我确知
在看不清的高处
万千事物
正在激动的风中疾行
国画：李清照
借一张纸找到一个宋朝的诗人
再把她从袅袅秋风里扶出来
也许刚刚有大雁飞出了画面
一首新写下的诗也已不在那里
就像文字不在纸上，她捏住的
是一卷忧伤
也许一幅画就是一片宋朝的树叶，正在
风中飘荡
使一个诗人的命运倾斜……
眼 睛
让头颅偏沉的
是两只眼睛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是它们寻找的独立性，当
一只眼睛吹进了灰尘，流泪
另一只眨呀眨的
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它们困惑于在最近的地方
永远被隔开，互不
相望
树上的刀疤
蓄谋已久，也可能
只是一次意外的造访
刀子说
经过这里就顺便来看看你
刀子谦逊，说话从来不露锋芒
“打搅打搅……”
刀子离去，明亮的刃
投来一道抱歉的目光
就这样，刀子进入了你
粗枝大叶的生活，刀痕
和树一起慢慢长大
痛，在岁月里洇开
一块伤疤
是你当初的一声尖叫
一辈子无法合上的嘴
记一次旅行
不是矮墙、花影，不是星光……
什么事物尾随着我?
存在，又看不见。一阵风
穿过它吹乱了我的头发
不，不是一座学校
来到我内心的山坡上敲钟
——甬道，碎石路，似有似无的安宁。
不，不是那往事掩盖的小镇
传过来细微的呼吸声
不是忧伤，也不是甜蜜
不是从前那粗心的恋人
多少年了，她慢慢变老
我心里还有一段她丢掉的爱情
什么事物尾随着我?
来自从前，熟悉，又说不清
一辆班车停靠，开走
它不离去
当黑夜来临它离我更近
一盏路灯忽然疼痛
泄漏出
刺目的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