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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第一枪(短篇小说)
作者:耕 夫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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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沛城西南三十里有个庄叫大王庄,庄上有个瓜匠叫王家暄。
       有王家暄那年,他爹五十,他娘四十八,正应了当地的一句老俗语:四十八,结个瓜。王家暄的爹笑说:“算是个拉秧子的瓜吧。”老来得子,怕不好养活,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白板”。
       “咋给我起这名儿呢?真难听!”小时候的王家暄懵懵懂懂,双腿骑在门坎子上,两手托着腮帮,眨巴着一双乌黑的小眼问他娘。他娘正在屋当门太阳地儿纺棉花。她坐在蒲团上,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捏着棉花往后扯,那棉车子“嗡啊嗡啊”地转,转几圈,棉线扯到头了,她手往上一扬,就把线上到了棉锭子上。
       “啥好听难听的!”他娘摇着纺车瞥了他一眼,“你还有大号呢,叫王家暄。等你长大了出门时,就用大号。”
       “啥喧?”儿子歪着头问。
       “家喧!就是家里越过越富。懂了呗!”
       “嘿……”王家暄的小眼笑成了两弯新月,觉得这名不孬。不过他很快又问了一句:“那俺爹咋不叫王家暄呀?”
       他娘“噗哧”一声笑了,笑得弯了腰,不由得停了棉车子骂道:“你个憨熊儿——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你爹的大号叫王国有。记住了?”娘说着把目光移向门外。门外院子里一帮半大孩子正光着膀子练拳,一个个冻得紫皮青脸,头上却像笼屉似的呼呼冒热气。旁边的长条板凳上就坐着王家暄他爹王国有——一个戴着瓜皮毡帽,满脸欢喜的壮年汉子。
       王家暄也随他娘看了他爹一眼,并且接着刚才的话问他娘说: “那咋有人不喊俺爹大号,喊他‘西瓜王’呢?”
       他娘“忒儿”一声又笑了:“那是你爹有本事,人家给他起的外号。记住,你爹的外号兴人家喊可不兴你喊!知道了?”
       王家暄眨眨眼,点了点头。
       其实王家暄是长大了才知道,不管是木匠、铁匠、泥瓦匠,好多出了名的匠人都有外号。不过混个外号并不容易,得有绝活。他爹的绝活就是种瓜,当年仗着一手人人叫好的三白大西瓜,在杨举人家的瓜园里一举成名!
       杨举人家的瓜园很气派,足足有上百亩。瓜园四个角都有守夜的瓜庵子,中央是大瓜庵子和一架爬满葫芦秧的凉棚,王家暄的爹就住在中间大瓜庵子里。他手下领着十来个种瓜的伙计,分别管着几十亩红瓤子的“桃尖”,几十亩黄瓤子的“核桃纹”。还有几十亩,也就是瓜园当中瓜庵子前面那块地,种着他自己手拿把掐的三白大西瓜。
       天将入伏,到了瓜贩子们看园订货、催促瓜匠下瓜的时节。杨举人家的瓜园里一派丰收景象。微风吹来,一眼望不到边的翠波碧浪里,仿佛漂了满满一层油光放亮的西瓜:花老虎似的桃尖、绿如碧玉的核桃纹……最景人的还是太阳底下一片绚白、如雪似玉的三白大西瓜,个头长得那个大,大得吓人,小的三四十斤,中不溜的五六十斤,领头的几个还要大,就像几头大肥猪,拱腰撅腚地趴在地里头。老辈人说这三白瓜原本产自陕西汉中一带,是过去专给西安城里的皇宫进贡的。听说王家暄他爹从外地把这瓜种淘换来,引得丰沛肖砀、外加徐州府、南京城的瓜贩子们云集一堂,聚在了杨举人的瓜园里,等着和老东家杨举人一起验瓜。杨举人那年正好是八十一岁,外号“老顽童”。老先生皓首白发、清癯精神,身穿绸衫,手执折扇,一根又细又长的辫子在背后甩着,一进瓜园就指着地里直吆喝:“拣大的逮,拣大的逮!”
       “不劳你老人家费心,”王家暄他爹老远地把杨举人迎进瓜棚,然后腆着肚子笑哈哈地从瓜庵子里搬出一个雪白雪白、滚圆滚圆的大西瓜,稳稳当当放在瓜棚下的矮脚案板上,两手朝杨举人一拱,“这是我昨儿个摘下来在庵子里阴透了的,请老东家品尝。”
       “吓!”杨举人见那瓜压得案板吱吱响,笑问道,“称过没有,此瓜有多重?”“秉老东家,秤倒是备好了,就是还没过手,单等您……”“慢,我倒是想让你先估个数,估准了有赏。”“秉老东家,赏不敢领,但我敢说这瓜七十斤之多,八十斤不少。”杨举人把手里纸扇刷地收起,啪地在掌中一击,“拿秤来!”这边喊声未落,旁边早就有人把一杆挂好兜子的兰尺抬秤伸了过来。王家暄的爹把案板上的瓜轻轻地往兜子里一滚,这边两人抬起秤,那边把秤的伙计将秤砣一撸,朗声唱道:“一十、二十、三十……五十、六十、七十……报老东家,正好是九九八十一,合着你老人家今年的高寿啊!”
       “当真?”
       “当真!”
       “好好好——”杨举人乐得像个孩子似的就地转圈,猛地站定,用扇子指着王家暄的爹朗声笑道:“好你个王瓜匠,九九八十一!管家——”他转身把手一扬,“赏!赏王瓜匠九九八十一斤小米!”
        王家暄他爹把老东家扶住坐在马扎上,说老东家莫急,品完瓜再赏不迟。接着从瓜庵子里抽出一把足有二尺多长、锃明闪亮的瓜刀来到案板前头。只见他左手扶瓜,右手轻轻一点,旋下瓜屹蒂,把瓜刀一蹭,旋即腕子一抖,就看那刀在空中耍了个花儿的瞬间“咔嚓”一声落下来,把个滚圆的西瓜从正当中不偏不倚一劈两半!就是这一刀,使周围的人大吃一惊!因为那瓜瓤子既不是水灵灵的桃尖红,也不是亮晶晶的缎子黄,却是灌满了三九天鹅毛雪一样的晶莹闪亮、直刺人眼的白沙瓤!而且连瓜子也是白的!接着王家暄他爹“嚓、嚓”又是两刀,一个瓜就成了四半,再接下来,“嚓、嚓、嚓、嚓、嚓、嚓、嚓——”一瓣八块,四八三十二块,一块足有二三斤,一般宽,一般长,不大不小,整整齐齐花瓣一样摆了满满一案板,惊得打圈子没有一个人敢动一动。王家暄他爹见状,放下瓜刀,双手捧起当心一块,恭恭敬敬递到杨举人面前,请他品尝。杨举人在小马扎上正襟危坐,一脸的认真,接过瓜来捧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放到鼻子底下闻闻,又对着太阳光照照,于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将颤颤巍巍、闪闪烁烁、晶莹剔透的瓜尖儿轻轻抿了一口,含在嘴里不等下咽,便觉一股甘甜和馨香顺喉而下,沁心入肺,直逼丹田。众目睽暌之下,他一时无法评价这瓜的好处,沉默半晌无语,竟双目一闭,向后一仰轰然倒下!这一着把众人吓得目瞪口呆,连忙围上前一阵大呼小叫,连刚才还充满自信面带微笑期待老东家夸奖的王家暄他爹也被这情景吓慌了神,急急拨开众人,把老东家扶起在怀里,正欲按掐仁中穴,却听老东家哼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喉咙深深滑动了一下,仿佛这才把刚才含在嘴里的那口瓜咽下肚里,徐徐地睁开眼,缓缓坐将起来。众人忙问咋的啦咋的啦,老东家望着一圈子惊呆的人们,拍弄几下胸口,把手一直捋到丹田之下,长长嘘出一口气,朝众人眨巴眨巴眼,猛然间哈了一声:“啊!甜死我也——”这老活宝!众人恍然大悟,一边哄地笑将起来,一边就抢了瓜,疯也似的狂吃不已。那满园的西瓜就在这片赞扬声中,你三车,他五车,争争吵吵地被瓜贩子们抢购一空。也还是在这甜死老东家的一片笑闹之中,“老顽童”杨举人当场宣布:“大伙记住,王瓜匠从今不叫王瓜匠,就叫‘西瓜王’!”由此,王家暄他爹落下了个“西瓜王”的美称。
       “西瓜王”不但会种瓜,而且还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地道正宗的梅花拳,一趟架子拉下来,能踩地上一溜坑!刀、枪、剑、戟、双锏、双鞭、虎头钩、三节棍……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特别是他的梢子棍,舞扎起来呜呜生风,见影不见人,给你三升豆子,你撒不到他脚下二两去!方圆百八十里,都知道西瓜王的功夫了不得。相传有一回,他在丰城东关的马车店门口买炒好的花生仁下酒,卖花生的嫌他的票子旧不卖给他,气得他不好发作,忿忿地往店门口的石台子上一坐,“喀嚓”一声,半柞多厚的青石条子齐刷刷断成两截!吓得卖花生的当即尿了一裤子,就地跪下直磕头。所以说,不管他在哪种瓜,只要在瓜庵子前面插一杆红缨枪,或是在瓜棚上挂一根九节鞭,就是躺下睡大觉,也没人敢偷,无人敢抢。
       “西瓜王”夏天给人种瓜,冬天就带他的弟子在场院里练武。赶到一过年,把大刀、长矛等等许多的家伙什儿往洪车子上一捆,花色旗一插,就到周围十里八乡去挣馍。只要他双手把拳一抱,那场面自然打开,先拉架子后耍把式,末了来几手劈砖砸石的硬活,完了把签子一撒,就能收回一些个菜角子、黄面团子、花老虎卷子……用口袋带回来和弟子们分分,差不多吃到开春。
       因为名声大,功夫好,一到冬闲,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来磕头拜师。可他轻易不收。他怕小年轻的学个三招两手的,在外边充能逞强,惹是生非。即便答应收下,也轻易不传真招。他倒是想把他儿收为徒弟。因为王家喧小时身子骨很弱,他想让他练练拳脚壮壮筋骨,再教他几手看家的本事,免得出门受人欺侮。可王家暄就偏偏不学。在他八岁那年,有一天他爹连哄带劝加吓唬,硬逼着他学了半个时辰,可他直喊头疼,而且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烧得直说胡话,不吃不喝,一烧烧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晚上,他爹觉着他没气了,就想着把他扔了去。他娘却舍不得,抱着他边哭边喊:“儿啊,你醒了吧!你爹再也不让你练拳了,你醒了吧,咱不学了……”要说也奇,就在他娘喊出这句话,他就真的动了一下,过不一会儿就缓缓睁开眼醒了过来,张开嘴给他娘要水喝,而且喝下去两碗凉水烧就退了,不光保住了—条命,身子骨也慢慢硬邦起来了。你说邪不邪?
       又到冬天了。
       “西瓜王”和他的弟子们又开始在院子里练功夫。王家暄的娘也开始坐在屋当门纺棉花。王家暄呢,还是骑在门坎子上,托着腮帮儿看他娘纺棉。
       ,
       “艺多不压身,”他娘在一边心惊胆战地试哄他,“你真不眼热他们?”
       “啥艺,除了能换些菜团子!不如娘蒸的好吃。”
       “练点本事出门没人欺侮。”
       “练得再好,也不能挡枪子儿。那枪——”他走过去趴在他娘耳朵上说,“昨夜里做梦,我有棵枪,离老远手指头一抠,就把一个偷瓜贼撂那儿了,吓俺爹一跳。”
       “还吓我一跳呢!”他娘瞪他一眼,“小小的年纪,你见过几回枪?”
       “跟俺爹赶集,回回见。一个大个子,扛着老长的枪,枪上倒挂着兔子,还有鸟……”
       “行了我儿,”他娘又把话题转回来说,“娘是怕你没点手艺,长大靠啥吃饭呢?”
       “我跟俺爹学种瓜,当瓜匠。”
       “中!——”他爹不知啥时走到了他旁边,一只大手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就学种瓜吧。爹教你。”
       四
       王家喧从此走上了一生种瓜的活路。
       或许他天生就是一个种瓜的命,别看他小,像个尾巴一样跟在他爹后头,但只要一脱掉鞋走进瓜园,俨然一副大人模样,揞种、移苗、压瓜秧、拿瓜顶……一招一势,做得一丝不苟。一张小脸晒得黢黑、冒油,从没听他说声疼;一双小脚丫的印痕印遍了瓜园里的角角落落,也没见他喊句累。他一时三刻不拾闲地跟在他爹身旁,让他爹把活一遍一遍做给他看,然后再让他爹一遍一遍看着他做……说是近水楼台也好,门里出身也罢,二十多岁的王家暄就成了一个好瓜匠,年年跟他爹出去给大户人家种瓜。直到后来他爹老得走不动了,他才自个儿出去单挑。出去单挑他干得也不孬,凭借着他爹的名声和他的手艺,哪年罢园时都能比一般瓜匠多挣些个工钱,淘换些粮食回来养家。
       可是有一年,也就是王家暄三十多岁、“西瓜王”老得不能动那年,王家暄给人看的瓜园出了事:一车装了半拉子的西瓜叫一帮子赶集的人起哄抢了。气得东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白板呀白板,你真是白板!你要是把你爹落在裤裆里的功夫学一点儿,也不至于犯抢啊!”
       遭受人生打击的王家暄,回到家整天整天不说一句话。他媳妇喧嫂直拿眼偷看她娘,
       她娘看他眼泪汪汪的,害了一冬天的牙疼病。等到第二年开春,人家送信来请他去种瓜,他犹豫着不想去。“西瓜王”不允,打发走来人后,将一双昏花的老眼望定他儿王家暄说:“全家老小都指望着你呢,你却吓得门都不敢出了!”王家暄袖手蹲在墙角一边,恨不得把头埋到裤裆里。王家暄的媳妇暄嫂是个心直口快的娘们儿,见此情景不由得上前插话道:“爹你别生气,既然你应了人家,我就再劝劝他。”
       “劝就管用么?过来扶我一把。”老态龙钟的“西瓜王”在暄嫂的搀扶下,突踏突踏地挪动着走到里间屋的床前,撩开床席,“哧啦”拽出一杆长筒子火枪来。
       “俺娘哎——”跟在他身后的暄嫂,最先看见那枪,惊得一声叫!王家暄也被她这一声叫惊得站了起来,望着他爹手里的火枪,两眼瞪得像铃铛。
       “你不是打小做梦都梦见它么?拿去吧!”“西瓜王”转身把枪搡到王家喧怀里。
       这是一杆崭新的火枪,足足有一人高。枪筒子又黑又长,用铁页子和穿心钉紧紧地箍在槐木枪托子上,枪托上的花纹很是好看,真是和他八岁那年做梦梦见的那棵枪一模一样!王家暄心里惶惶地把枪接过来,一拉枪栓,机头立刻就像个带信子蛇头向后一仰紧张起来,再扣扳机,“叭”的一声脆响,机头正好砸在火帽上,丝毫不差。王家暄埋怨说:“你咋不早给我置办这枪,要是早有了它——”
       他爹立刻打断他的话说:“早有它咋的,你还用它打人不成?”
       “我是说……”
       “你啥也甭说!”“西瓜王”缓缓转过身来,两掌撑着双膝在床边坐定,气喘吁吁地好一阵把气调匀了,才又说:“去年秋里你在瓜园出了事,你娘吃不下睡不着,找人给你算了一卦。先生说,你天生一个种瓜的命,一辈子啥也别想,就老老实实种瓜。先生还说,你属兔,胆小,命里该有个硬物件壮胆。你娘对先生说你八岁那年梦见过枪。先生说那就是它了!所以说,我就听先生的,给你置办了它。可你记住,瓜园不是玩枪动刀的地方。有它也就是壮壮胆,千万别开枪伤害生灵!”
       王家暄将手里的火枪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又看,心里着实喜欢,就应道:“知道,我是属兔的。可秋天河滩里有鸟……”
       你娘立刻嗔他:“看你说啥!鸟不是生灵啊?”
       他媳妇暄嫂也赶忙说:“就是的,听咱爹的,别说鸟,咱连个蚊子也不打!不打!”
       王家暄不满地咕哝了一句:“那给我弄它干啥?”
       “混账!”他爹立刻发了火,“自己弱受人欺侮,等强一点就反过来欺侮别人——都照你这样,世道成啥了?再说了,枪是好玩的么?只要用它伤了人,就等于伤了自己!要是用它去发财,那财有多大,灾也就有多大!明白了?”
       王家暄连忙点头:“明白了。”
       “明白就好。真不明白,就慢慢地想,想长了,也就明白了。记住我的话,不要开枪!”“西瓜王”说着,又转身从床头柜子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黑皮子口袋。王家喧知道那是装黑火药和铁沙子用的,但接过来打开一看,里边装的却是一把两头用麻绳紧紧扎着的白皮大雷子。他再次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他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爹已把黑皮口袋放在他手里,对他摆着手说,
       “走吧,我累了,要歇着了。”说罢转过身去面壁而卧,再也不说一句话。
       五
       王家暄算是个孝子。转眼他爹娘死了多年,他都五十好几,熬成个半截子老头了,硬是没违背过他爹的意愿,除了老老实实地给人种瓜,稳稳当当地过日子,别的啥也不想。他虽说力气不大,话语不多,但他不惊不乍、不狂不躁,为人忠厚、没有野性,所以大户人家都愿雇他种瓜。说来也怪,这三白大西瓜还只有他种,他说让哪棵瓜结几个就结几个,说让哪个瓜长多少斤就长多少斤。别的瓜匠再怎么下本钱,也比不过他。于是,一年又一年,当地就传开了一句话:
       想吃三白瓜,就找王白板。
       听人这么说,王家暄也暗自得意。他打心眼里感谢他爹。感谢他爹教他了一手种瓜的绝活,更感谢他爹给了他那杆长筒子火枪。他年年出门都背着它,白天朝瓜棚下一挂,晚上往身边一搂,就觉得他爹在身边一样,心里有胆。等到瓜地里的瓜长成模样要招惹人时,他冷不丁地哪天夜里在瓜园旁边沙土窝里放一个白皮大雷子,“咚——”震荡的周围几个庄子都有回音。被惊醒的人都说是王白板瓜园里的枪响了,不知是打兔子打獾还是打偷瓜贼的。都借机交代自己家的人,别到瓜园去惹是生非。说来也邪,一夏天一夏天地过去了,再没人敢哄抢他看的瓜园……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王家暄老死也不会相信,他爹能在九泉之下管他活在世上的事。
       但是,人类的子孙中总有一些人,他们对先人的教诲信奉久了就要起疑,甚至耿耿于怀!试探着有一天能突破先人们对他们的束缚。王家暄也是这样,他先是对他爹给他起的名不悦,接着就莫名其妙地妒忌他爹的名气。他觉得他爹太“那个”了,人都死了多年了,名声却一直罩着他。无论走到哪,一提起他,都说知道知道——不就是“西瓜王”的儿白板么!真难听,好像他没有大号。为这他心里憋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憋憋了多少年。
       有回下瓜,一个小青年守着几十个人扯着嗓子朝他喊:“白板大叔,车来了——白板大叔。”气得王家暄“哼嚓”一家伙把抱在怀里的西瓜摔得粉粉碎,铁青着脸吼道:“我有大号,我叫王家喧!王家暄——你知道么?!”吓得那小青年一怔,脸都白了,嗫嚅着说,“知道了暄叔,暄叔别生气,今后就喊你白板大叔,再也不喊你暄叔了!”
       “什么?!”王家暄跨前一步,一把抓起瓜刀——
       “不不不,”小青年扑通跪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头像捣蒜似的,“是喊喧叔、暄叔,我的暄叔,我再也不喊你白板大叔了!”逗得一圈子人哄堂大笑,
       打那,人家真的就开始喊他暄叔,见他老伴喊暄婶。暄婶知道缘由后,揶揄他说:“没想到你还真有点本事啊?”他恨恨地、但却是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说:“才知道啊?早呢!”暄婶看他那样子,立刻猜透他是为那火枪,因为他对暄婶说过:“我就不明白,他老人家为啥至死都交待我不能开枪,放一枪又怎么的?”
       是啊,放它一枪又怎么的?
       这个想法几乎成了他的一个心病,他无时无刻不想找机会、找理由试它一试。也别说,这机会还真让他找着了。
       六
       这一年,家暄老汉已经不再给东家种瓜了。世道变了,东家的地都给分了。王家暄也分了几亩地,不用外出就能在自己地里种瓜了。他的瓜园就在村西沙河的河边上,那是一块漫坡的沙土地,离河近,能浇上水,十分适合种瓜。瓜园的三面是庄稼地,棒子、高粱,还有一片是谷子。临西边便是河堤,河很浅,河堤也不高,常年累月,早被南里北里走亲戚的赶集上店的人踩成了一条路。暄叔的瓜庵子就搭在河堤路边上,庵子外边是一架爬满葫芦秧的瓜棚,棚下是一个矮脚案板,摆一把瓜刀、几个西瓜和一堆甜瓜,静静地等着过路的客人。
       那杆长筒子火枪,就斜挂在瓜棚柱子上。
       因为多年的磕磕碰碰,那杆枪已经遮掩不住苍老,不仅枪托子布满伤痕,枪筒子也蚀出了许许多多细小的麻坑。光看它饱经风霜的样子,不知它立过多少战功!其实呢,除了怕它生锈,偶尔放个空枪涮涮枪筒子之外,它连个荤腥也没尝过。但不管怎样,它是一棵枪,而且是很吓人的一棵枪。
       这一年天特别旱。虽然自古有“旱瓜涝枣”一说,说是瓜越旱越甜,枣越涝越脆,可瓜的长势差远去了。为了保住瓜的收成,暄叔不得不比往年更加辛勤,常常是披着一件白汗衫,戴一顶席篾子编的草帽,打着赤脚蹲在瓜地里做活,一做就是半天。只有过路的人要吃瓜的时候,他才在瓜棚下歇歇晌。过路的人走远了,他还得用罐子到河里去担水浇瓜。
       这是一条原本有十几丈宽的沙河,河堤里面的斜坡上野生着一些蔗籽。黄蒿,地上长满爪爪秧、扁扁草,再往里便是平平坦坦的河床,因为缺雨,河水很细,只有丈把宽,在河心里像条闪闪发光的带子,缓缓地由南向北扯过去。河边上不时飞来一两只小鸟,啄上儿口水,“刺棱”又飞到河那边的林子里……王家暄原来放在河边用来踩在脚下的那块石头,现在已经一点一点挪到河心里去了,并且从河堤到河心让他踩出斜斜的一条路来了,老天还是不下雨。不下就不下呗,可恨的是又出现了一群獾狗子,在半夜里把一片熟透的黑面瓜糟践的一塌糊涂,还咬断了几棵西瓜秧子,气得王家暄直跺脚!
       “狗日的东西,看我不崩了你们!”
       家暄老汉手里拿着一块被獾啃去半个的面瓜,看着地上一片杂乱的獾狗子的爪子印,这么恨恨地骂着,自然就想到了枪。“是老天爷长眼,非逼我用它!是的,我就用它裂你们!裂死你们!我熬你们的油!补我的瓜钱!,,他自言自语地骂了一阵子,就真的来到瓜棚下拾掇他的那杆老枪。
       “你还动真的了?”暄婶穿着毛蓝褂子,顶着花条子手巾,扭动着一双半大小脚,一手提着茶罐,一手挎着装馍馍的柳条篮子,沿着谷地旁边的小道,蹒蹒跚跚来到瓜棚下。
       “咋?眼看狗日的败坏东西,难道就不管么?”王家暄头也不抬地擦着枪,他在生气,但同时也很兴奋。
       “能死你!能死你!爹临死前怎么交待你的?”暄婶知道劝不住,怨声怨气地咕哝着说,“可算是找个茬口,如你的意了!”
        “放心——”王家暄把手里的枪在太阳光下一晃,“天塌不下来!”
       七
       瓜园的夜,明月当空,如水的月光像给大地披了一层银霜,白天的暑气消失殆尽。整个旷野里没有一丝儿风,鸡不叫,狗不咬,就连一声草虫的低鸣也听不见,瓜园里静得出奇,潮湿的夜空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瓜香。
       家暄老汉困了。他披着蓑衣,身边放着那杆装足了火药的猎枪,趴在瓜地挨边的谷地里已经守了两夜,今天是第三夜了。露水把蓑衣打得潮乎乎的,他眼珠子都瞪酸了,也不见獾狗子的踪影。“莫非这东西有灵性,知道我在这等它不成?”他这么思忖着,觉得沮丧,打了两个哈欠,睡意便席卷而来。然而就在他似睡非睡的时候,一大一小、一肥一瘦的两个獾狗子出现在他眼前。这两个精灵一样的小獾崽子,皮毛光滑闪亮,顺着垄沟一前一后像一股水一样流到他眼前,一拐弯,就进了瓜地。它们的身条只有黄鼠狼一般大小,模样很精,小眼睛咔吧咔吧溜溜地转,走走停停,一直走到那个插了竹签打算留种的西瓜前,支起前爪四下里看看没人,胆子才大了起来。它们把前爪捧在胸前,挪动着两只后腿在那瓜前月下,像两个小人一样,你给我作揖,我给你打拱,蹦蹦跳跳地演起戏来了!家暄老汉看得目瞪口呆,竟忘了手里的火枪!直到它们玩累了,蹦够了,“咔嚓”一下咬断瓜蒂,撅着腚往外滚那大西瓜的时候,王家暄才想起手里的枪,急忙瞄准它们扣动扳机,就见火光一闪接着“咚——”的一声,黑火药推动着铁沙子对着獾狗子无情地飞出去,就听小獾崽子疼得“吱吱”乱叫……王家暄老汉连忙提着枪跑过去,可左找右找,怎么也看不见獾狗子,看到的只是一片扇面样、被黑火药烧得遍体鳞伤的瓜秧,还有一个个半生不熟的西瓜,被铁沙子穿得像筛子眼一样,在月光下汩汩地往外流着瓜汁,那瓜汁浓绿浓绿,流了满满一地,没脚脖子的深……
       “谁在瓜地里放枪!”正在他疑惑的时候,天空中猛然一声炸响,把家暄老汉吓得一个激灵醒过来。睁眼一看,方知刚才是南柯一梦!眼前瓜园里依然是月光如水,根本不见什么獾狗子,西瓜也没有受伤,更没有把瓜汁淌满一地。但他还是忍不住走进瓜地,蹲下身去
       抚摸那些西瓜,仿佛就像真的伤了它们一样……也就是在这时,他才隐约明白,当年他爹对他说的“瓜园不是玩枪动刀的地方”那句话是个什么道理。“不打了,”他在心里说,“随它獾狗子怎么闹腾,明儿还是买几个大雷子吓吓它们吧!”
        王家暄吸弄吸弄鼻子站起身,提着枪懒懒地走回瓜庵子,把枪掖在身边,打算趁天不明睡一会儿。可谁知就是睡不着。熬了几夜,獾没打着,那瓜白让它们糟蹋了不说,还在梦里让他爹剋了一顿,不值!他翻个身,想想,又翻个身,不光睡不着,反觉肚子有点不舒服。兴许是白天贪吃暄婶炒的青辣椒,让他不得不起身,拿件小褂披在肩上,钻出庵子,趿拉着鞋,沿了河堤里边挑水的小路,向堤下一丛茂密的蔗籽棵走去。那是他天天必去一趟的天然茅厕。因为不是跑肚拉稀,他的步子不快,一趋一趋的,一边走还一边漫不经心地向河心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不打紧——把他的睡意赶得干干净净,他几乎惊呆了——
       他看见河心里有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像个人一样立在水边。他连忙蹲下来,搔搔头,揉揉眼,再一次仔细地向河心看去。这回他看清了,那不是人,是一只大鸟,一只雪白雪白、半人多高的大鸟立在水边,他的心立刻兴奋起来,因为他活了五十多岁,从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么大的鸟,它的身子比家养的鹅还要大很多,怕是有几十斤重;可它的腿却是那么的细,脖子也那么的长,向上一扬头“啊——”的一声,响亮快捷的叫声立刻刺破了夜空的宁静。它好像站累了,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在水边缓缓地走着,每走一步,都会踏破映着月光的水面,漾出一圈圈细密柔软的涟漪来。它低下头呷呷水,仰起脖子咽下,又缓缓走回原来的地方,就在家睻老汉汲水的那块石头旁边停下来,一会儿把头扬起,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呷水……家暄老汉一片惶然,只觉得心慌、眼花、耳朵嗡嗡响。“这是只什么鸟呢?它怎么落在这里了呢?它不会是专门给我送来的吧,要不怎么让我看见呢?我这多少年都没动过枪,怎么今天我刚刚把枪装上药,它就来了呢?这是老天看我没等到獾狗子,才专门给我送来个大鸟,让我发财的吧?”
       家暄老汉想到这,立刻长了精神,忍不住活动了一下快要蹲麻的腿脚,提上鞋,弓着腰,快步地跑回瓜庵子里,提了那长筒子火枪,又顺着堤内那条斜斜的小路,回到刚才的那片蔗籽棵底下。他觉得离那大鸟好像远了点,不知能不能打得到,便又慢慢地向前挪动了几步,在离水边最近的一丛蔗籽棵下隐藏下来。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前面没有遮挡了。他轻轻地拉开了枪机,把火炮安在了火帽上。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手止不住地有点发抖,他并不是吓的,他那是急的。他真怕那只鸟会突然间飞走,可是它却并没有走的意思,还是静静地站在水边。王家暄老汉激动了,把枪稳稳地架在蔗籽棵的枝权上,对准大鸟,心一狠,眼一闭——猛地扣动了扳机!——他以为得有震天动地的一声响,随着响声那只大鸟在水边扑啦着倒下死去。可是很遗憾,他听到的只是眼前的枪机轻轻的“叭”的一声敲在火帽上,就像平时烟袋锅子敲磕在砖头上一样,枪并没有响。他睁开眼朝前一看,一切和刚才一样,那只大鸟依然站在水边,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这里要做的一切。他感觉到的只是自己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坏了,难道是火炮子掉了吗?”他在心里猜思着,赶紧拉开枪栓打开机头,用大拇手指头肚摸摸火帽,炮子在上面,可能是有点潮的缘故,让机头刚才那一下砸得有点扁。再试一下。他运了一口气,拉开枪栓张开机头,瞄准大鸟咬紧牙关,第二次扣动了扳机——“叭”——依然像刚才一样,枪还是没有响!“坏了,肯定是火炮潮了!娘的,露水太大了……”他恨恨地骂着,又连着试了几次,枪还是不响,鸟也还是不飞,他泄气了,刚才那颗紧张的心开始松弛下来。隐隐觉得有个小虫子从脖子里往下爬动,用手一摸,竟是一手凉汗! “你真没用!”他在心里笑骂了自己一句,但是他并没有回瓜庵子的意思。他觉得他要是回去把枪捣鼓好,那只大鸟可能早就飞了。他不想离开,想好好看看那只大鸟,并且在一忽儿问不想打那只鸟了。他觉得好像是老天爷有意不让他打,他爹也不让他打,要不,好好的枪咋就是打不响呢!
       王家暄轻轻地从蔗籽棵后边站了起来,真真亮亮地看着那只大鸟:那是多大的一只鸟啊!一只大雁还卖好几块钱呢,这只大鸟怎么也得值个十几块吧!还有它身上的羽绒,肯定也值不少钱!他猜思着,不忍放弃,但又毫无办法。“算你命大,赶紧飞走吧,飞得高高的,走得远远的,老子不打你了。”他心里对那只大鸟说着,并缓缓地、大胆地朝它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越走越近,那只大鸟好像没有发现他,依然在那块石头边踱步、呷水,还不时地用长长的嘴巴梳理几下羽毛。直到家暄老汉走得离它很近,甚至不敢再往前走,想着停下脚步吓唬它一声,赶它飞走的时候,它才发现这个从漫漶的月光下向它走来的老汉。也许它并不畏惧老汉,只是转过它的脖子,发出“哦——”的一声短叫,像是和他打招呼似的。但就是这一声短叫,吓得家喧老汉猛地一下把拖着的枪端了起来,这一动作让它警醒了!也许鸟和人是友好的,但枪却永远不会和它们友好。只见它立刻叉开细长的双腿在水边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张开了翅膀,发出“呼——呼——”的声音,斜刺里击水而起,像一片云彩一样打家喧老汉眼前向上飘起,使得家暄老汉下意识地把枪对着那片灰色的云彩,并且不由自主地扣动了扳机……但就是这一扣,他手里的枪“咚”的一声炸响开来,一溜火光直向大鸟喷去——“扑啦啦——”刚刚起飞的大鸟立刻滑落回水面,但它并没有倒下,只是在水里挣扎了一下,接着就沿着水边向前奔跑。
       “打中了!”惊呆了的家暄老汉此时突然醒过来,立刻扔下枪,拔腿向水边的大鸟追去,追啊追啊,鞋跑掉了,光着脚,沿河边踏着水一直追了半里地,大鸟终于跑不动了,它脖子上受了伤,披散开翅膀在水边倒下来。家暄老汉也跑不动了,一下扑上去,把大鸟紧紧抱在怀里……
       王家暄名响了!
       “白板一枪打到了一只大鸟……”“邪门!这个老白板,大半辈子连个兔子也没见他打着过,可一打他就打个大的……”至于那只大鸟卖了多少钱,说法更多。有说他用小独轮车把那只大鸟推到沛城明月楼饭店,卖了十几块钱;有的反驳说不是的,是卖给了董家大药房,得了二十多块;还有的说不对不对,他根本就没卖,他用那只大鸟在城里的皮货行里换了件新羊皮袄……
       人们只知道漫天价胡吹海唠,但他们忽略了一个细节,就是在整整一个冬天里,几乎没人见过王家睻。只是有人说,半夜里听见过他在他爹的坟上哭,哭得呜呜的响。
       等到第二年开春人们看见王家睻时,都不认识他了,因为他不光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而且总是立楞着个膀子走路,右胳膊也抬不起来了。人们问他咋的啦,他躲躲闪闪,惨然一笑:“不咋,不咋。”可过后人们还是知道了,那杆老枪打向大鸟的同时,把后边的火帽蹬开,将他的半边膀子给蹬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