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 说]阿雪房租(短篇小说)
作者:津子围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阿雪也好,他爸也好,相关的很多人也好,谁都不会想到,兴工街那间“红房子”会增值。当初,阿雪老爸的单位分房子,有本事的人挑了新楼,没本事的拣“二茬”旧楼,即使旧楼也拣好楼层,比如楼层选二楼三楼或者四楼,没人愿意选一楼和顶楼。实在不行也要有暖气、有煤气的。阿雪老爸在单位的外号叫“老仆人”,老实厚道,任劳任怨。房子分来分去,最后剩下了兴工街那间一楼五十四平方米的“红房子”,问谁谁不要,最后落到了阿雪老爸的名下。领导找阿雪老爸谈话,领导说老陈啊,你这个人我了解,一辈子任劳任怨,要说呢,人做到任劳不难,可做到任怨就不那么容易了。“老仆人”觉得领导的话很温暖人心,什么也没说,哼着小曲回了家。
       在这个殖民地洋楼随处可见的海滨城市里,“红房子”特指四十年代中期建的四层的红砖楼,“红房子”不是官方的正式称谓,但这个城市里的居民都懂这句话的意思。“红房子”普遍没有暖气、煤气设施,有的还没有自来水。因此,阿雪老爸回家之后,就遭到老婆和阿雪的埋怨,老婆什么话都说,什么“跟了你算瞎了眼”,“窝囊也窝囊死了”,“我告诉你陈喜祥,别指望我搬到那个丧门的房子里去住,就是打地铺睡我也不去!”
       阿雪老爸在老婆那里憋了一肚子火,到单位见了工友,工友也都跟着火上浇油。说阿雪老爸好说话,吃哑巴亏,有的还鼓动他到领导办公室去闹。“干了几十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人就这么怪,本来是同一件事,这样想是一种结果,那样想又是一种结果。经过家里家外一番撮弄,阿雪老爸身体里的火被彻底点燃了,他终于下了决心,去领导办公室找领导闹情绪。领导见到阿雪老爸,他觉得很意外,有的时候,善良是个矬子,领导甚至这样想,有谁来闹也轮不到你“老仆人”啊。不久,厂大门的告示板上就贴了一张粉白纸通告,给阿雪老爸厂籍处分,扣发当季奖金。阿雪老爸一股毒火攻心,得了脑血栓。
       后来阿雪老爸死了,当然,房子问题并不是老爸死的直接原因,老爸死于车祸。可是,如果阿雪老爸不因房子的事上火,就不会那么急迫地得脑血栓病,不得脑血栓就不会有蜷着右手、啷当着右腿的毛病,他就可以躲开那辆拉水泥的大卡车。世间的很多事就是这样,一个原因和一个结果的联系被“证据”切断了。就那间房子来说,阿雪也不会想到后来又出现了另一种结果。
       时间是经不住熬的,一晃,阿雪出落成一个真正的靓女。而兴工街也日复一日地繁荣起来,那间临街一楼的房子成了宝贝,房改后,阿雪就成了五十四平方米房子的主人。
       过去那些年,尽管阿雪也试图努力过,可她过早地爱漂亮,喜欢可口的食物,这些影响了她,阿雪没考上重点高中,眼看着上大学无望,她就读了一个财会专业的职业高中。毕业后阿雪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将兴工街的房子改造了一下,申请商业用途,开了一个理发店。一天晚上,阿雪妈给阿雪送蘑菇炖小公鸡,看阿雪咝喽咝喽地吃,阿雪妈的心头涌起了辛酸的往事,她眼里噙着泪说:你别说,你老爸还真给咱娘俩积了德,不然,咱不会有今天。阿雪抬起头来,不领情的样子说:不过是巧合了,我爸哪有那样的眼光啊?要说福分也是咱的福分。
       阿雪打理理发店一年,到年底一分钱也没剩下,钱是赚了一些,日常都被她消费了。母女商量一番,觉得自己做不好还不如把房子租出去,做一个食利阶层。那个地脚的房子自然好租,没两天工夫就租了出去。一年的租金是六万元,阿雪和母亲吓了一跳。阿雪知道,她开理发店怎样努力也赚不到那么多钱的。
       租阿雪房子的是个南方人,他在那个两间房子里摆下了四五种“服务项目”:卖新手机收旧手机,代卖手机号、维修并提供配件,打字复印,标牌证章礼品,代收冲洗扩印,“大美丽”化妆品独家代理等。这些业务本不属于一类,相互间没联系,甚至八竿子打不着,却集中在拥挤狭窄的房间里,奇怪的是,人们似乎喜欢“满堂堂”的感觉,显得有人气,生意也红火起来。
       阿雪虽然不善于打理具体的生意,“大经营”上她还是有“灵感”的,她看明白“红房子”是个下金蛋的鸡,就琢磨着把隔壁一楼没开门市的房子买下来。隔壁那家住的是位军人的家属胖姐,阿雪先是关心胖姐的减肥问题,送印尼减肥膏,成了熟人之后,她又提出给胖姐换房子,买一处好地脚的精品住宅,面积还比原来的大。对方也不是没有头脑,算了算账,觉得巨大诱惑的背面还是有玄机,就暂且放下不议。阿雪有耐心,坚韧不拔,找到了胖姐的丈夫——满口东北话、喝急酒的军官孙哥。孙哥对阿雪说:小妹,你看着整,咋得劲儿咋整!多大点事儿,啥吃亏占便宜的,哥不计较!——事就成了。
       槐花如雪的兴工街上,已经拥有一百多平方米店面的阿雪走在街上,那感觉真是好啊。阿雪穿着白色的紧身裤、红色的小夹克,露着肚皮。那天,阿雪会见了本文中重要的人物,经营矿泉水的杜新民,将其中的一间房子租给了他,并签订了每年七万元的租房合同,一签三年。
       二
       杜新民经营一个大品牌的矿泉水,虽然是大品牌,水却是当地的。说经营是正式场合的表述,用他们“业内”的话说,其实就是送水的。他们免费给企事业单位、居民家庭提供饮水机,而后定期给那些用户送水,净重十九升的大塑料桶,抬上搬下,滚来滚去。杜新民挂的牌子是×××矿泉水经营部,显得很低调。
       在此之前,杜新民正经风光过一阵子。
       杜新民老家在外地,八年前到这个城市当兵,他人机灵也勤快,被一位首长看好,新兵四个月去驾驶队学开汽车,不到一年就去给首长开车。杜新民见过大世面,也威风了好几年,只是,杜新民并不明白,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光亮是首长光芒的反射,当首长这个“月亮”失去光芒后,晕圈中的杜新民一下子黯淡了。问题是,杜新民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很行,没转业就参与了经营活动。后来部队缩编,杜新民复员回原籍,关系被部队打回了老家,而杜新民人却仍在这个城市里。
       一开始,杜新民利用部队首长的关系借钱做生意,他经营台湾产的健身器材,租用星级酒店套房,出入高档消费场所,在首长那里,他学会大思维、大手笔地做事情,可他做的毕竟是小生意,半年过去,钱没赚着,债却欠了一屁股。杜新民栽了个大跟头,公司黄了,他也浪迹街头,靠给人打工过活。一天,口袋空空的杜新民走在街上,连一碗拉面都吃不起,杜新民似乎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那么多宏伟蓝图的起点是:先吃饱肚子。
       这样想对不对?当然没错,可杜新民不免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杜新民从头开始,一点点赚钱,对人和对自己都十分苛刻。比如,原来吸四十多块钱一盒的中华烟,变成了两元钱一盒的地方杂牌子,自己从不下酒店,朋友请他,他也想办法推辞,怕还不起人情。杜新民向阿雪租房子时,正是他最踏实的时候。杜新民的矿泉水经营部只雇三个人:一个是坐办公室联系业务、接听电话的小耿;另一个就是跟自己出去送水的临时工;他自己身兼数职,出了门,他是送水的司机,水桶多的时候还是搬运工,回到办公室,他既是老板,又是会计出纳,还是业务员。这样是省钱了,但效率并没提高多少,而且十分辛苦,一天下来,杜新民腰酸腿痛,吃咸菜都觉得嘴里没味儿。
       杜新民拼了命工作,业绩也节节攀升。半年过去,他不但还清了半年房租的借款,而且,还还了以往的一些旧账。
       下半年交房租的日期迫近了,离约定的日子还差两天,阿雪就飘然而至,接线员小耿对房东可不敢怠慢,连忙给阿雪倒水。阿雪没接小耿递来的水杯,问:你们老板呢?小耿说老板去送货,快回来了。说着,小耿又去接一个电话,一个客户让他们晚上送水。放下电话,小耿一边记录一边说:又是晚上,还一桶水,不够油钱的。阿雪瞅了瞅小耿,她不知道小耿在店里的角色,还以为是杜新民的内当家,连忙说:别告诉我你们不挣钱,要租我房子的人还排着队呢。小耿嘟哝着,这些跟我没关系,我不过是个打工的。说着话儿,杜新民匆忙进来了。阿雪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脚指甲像她的嘴唇一样猩红。阿雪主动打招呼:杜老板回来了!杜新民见是阿雪,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杜新民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喉结随着水的咕咚声动着,一杯水干净了。杜新民抹着嘴说:房租的事儿我记着呢,你放心吧。
       阿雪似笑非笑,说后天上午十点我来,把钱准备好,大热天的,最好别让我再跑。杜新民说好好好,我就去准备。同样一句话,用不同的语气说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阿雪听出了杜新民不耐烦。这次见面,阿雪对杜新民的印象并不好,衣服皱巴巴的,一身尘土,脸也晒黑了,冷丁一打眼,像刚进城的民工。阿雪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样的人能做好生意才怪了。阿雪说怎么的?我可不是上门要小钱的,当初你怎么跟我说小话的,想你不会忘了吧。
       阿雪这番话说得慢声细语,其中隐含着杀气。对于急着送货的杜新民来说,自然很不舒服。杜新民打量阿雪一下,本想说点什么,还是忍住了。
       杜新民不反驳阿雪,阿雪也觉得无聊,她在屋子的四周扫了一下,指点着说:看这房子让你们弄的,像个仓库似的,哪像个公司啊。这样能做好生意吗?
       杜新民含混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阿雪走到门口,她刚要张嘴,杜新民说,后天十点,我知道了。
       阿雪走了,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浓浓的香水味儿。小耿对杜新民说:收钱就收钱呗,咱能不能做好生意关她什么事?杜新民说:发洋贱呗,好像啥都明白似的,你看她那身打扮,跟个鸡似的!
       其实,杜新民还真把下半年的房租准备出来了,不想,那天下午就出了岔子。杜新民在送水的途中,小耿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卫生检疫部门的人过来,把库里的矿泉水桶查封了。杜新民匆忙赶回公司,卫生检疫部门的人已经走了。
       杜新民绕了很多弯子终于找到了执法人员,了解到被查封的原因。这件事,并不是与杜新民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人做的手脚,而是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头,闲着没事看到了矿泉水桶,心血来潮关注起矿泉水质量问题,就在自己家的水桶里取样,送到卫生检疫部门。矿泉水检验不合格,杜新民本不清楚,他属于经销部门或者叫代理销售部门,不负直接的法律责任,尽管如此,对杜新民的打击还是很大的,业务一中断,要求送水的电话响个不停,接了不好答复,不接也不行,公司乱成一锅粥。那些天,杜新民跑上跑下,自然就把阿雪房租的事给放下了。这件事对杜新民来说是大事,可在阿雪那里就无关痛痒了,她关心的只是房租。阿雪在约定的时间没拿到钱,很不高兴,杜新民说了一堆好话,算是混了过去。杜新民所以不动钱,主要基于两点考虑,一是处理那件事需要动钱,他需要充足的准备;二是那件事的结果并不明朗,如果他不能继续经营,租房子也失去了意义,所以,杜新民只好采取拖的办法来对付阿雪。对于阿雪来说,她不愁出租房子,的确有人排队在等着。她所以迁就杜新民,主要是嫌麻烦,尽管她嘴上很硬,说给杜新民三天期限,三天到了,又说再给两天的期限,她似乎觉得过一天离目标越接近,就这样,一拖就拖了半个月。合约时间超过十五天,阿雪彻底失望了,她想,就是杜新民把理由编出花来她也不信了,那天,阿雪就把房子租给了新客户。
       杜新民忙了半个多月,总算把查封的事摆平了,就在杜新民拿着钱准备去找阿雪时,新的房客已经上门催促杜新民搬家。杜新民去找阿雪,阿雪对杜新民说,我已经做
       到了仁至义尽,违约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要做的是,将超期的房租给我,违约造成的损失我就不要了。
       阿雪觉得自己虽然受了损失,可还是挺大度的,杜新民不领情,他觉得真正受损失的是自已。处理查封事件,他请客送礼花了三千多元,而业务损失就更大了。等他把一切都处理好了,阿雪突然过河拆桥,杜新民当然不能接受。杜新民当即表态,他死活也不搬。
       此时的阿雪处于两难境地,她已经与新的房客签订了合同,如果不让人家搬进去就得包赔人家的损失,让人家搬,前提是杜新民得搬走,杜新民死活不走,麻烦就来了。
       阿雪想了半天,越想越生气,她觉得房子是自己的,自己说了不算还让你杜新民说了算啊。阿雪给杜新民打电话,她来了野劲儿,她说操你妈的,你明天中午前不搬走,我就找人把你的东西扔出去。杜新民是什么人?也在社会上混过,他反骂阿雪,说你他妈的敢?你扔给我看看!
        杜新民还是把阿雪激怒了,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摆平杜新民这个刺头,不然,她无法在这个街上混了。毕竟,他杜新民只是一个租房子的,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而房子是自己的,以后房客都赖她,她的日子就难过了。第二天,阿雪带了十几个眼神儿不善的人过去,将杜新民的东西乒乒乓乓地扔了出来。
       杜新民自知好虎斗不过一群狼,他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嘎吱嘎吱地咬牙切齿。
       二
       杜新民和阿雪的战火就这样燃起来了。阿雪觉得自己吃了亏还占了理,而杜新民也觉得自己吃了亏占了理,两个都是要强的人,谁也不肯退让。
       杜新民离开兴工街之后,越想越觉得窝囊,他通过朋友找社会上的混子张大肚皮,花了两千多元请他们吃饭洗澡,委托他们找阿雪算账,答应事后给他们三千元的酬金。张大肚皮受杜新民的委托,就大张旗鼓地去找阿雪,让阿雪包赔杜新民的损失,既要扔东西时摔坏的损失,也要包赔营业上的损失,总共两万元。阿雪怎么可能接受这个条件?她也找了“社会人”刘黑子,给刘黑子三千元,让他替她摆平此事,并让杜新民还半个月房租和总房租额百分之五的违约金,合并计算也是两万多元。
       委托发出之后,阿雪也好,杜新民也好,他们都退到了幕后,纠纷转移到张大肚皮和刘黑子之间。问题是。张大肚皮和刘黑子也不缺心眼儿,他们实力相当,斗起来一定会两败俱伤。说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他们才不会动血本去给你卖命呢。没出三天,张大肚皮和刘黑子就“会”到一起喝酒,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完酒他们还去歌厅找小姐,张大肚皮唱一首北国之春,刘黑子就唱一首三套车。张大肚皮唱一首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刘黑子就唱一首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阿雪和杜新民翘首期盼着,两个委托人迟迟没有了消息。他们花了钱所获得的回报是:阿雪受到了张大肚皮的威胁和恐吓,而杜新民受到了刘黑子的威胁和恐吓。二十多天后,刘黑子派人对阿雪说,这事就算了吧,对方找的人不白给,闹大了不能收场,我们又不是你的保镖,整天守着,如果伤了你,划不来。张大肚皮也派人找了杜新民,告诉杜新民,对方找人要作了他,是他从中调停,才暂时把事情压下了。这样一来,阿雪和杜新民花钱不仅没有达到要回两万块钱的目的,相反,他们还觉得钱花得值,毕竟破财免灾了。
       冲突到此该收场了吧?没有。杜新民找到地方税务局稽查分局的副局长赵大脑袋,让赵大脑袋帮他出这口恶气。赵大脑袋转业前是部队的后勤处长,杜新民给政委开车时,赵大脑袋还给他送过烟抽。说起来,杜新民给服务的首长还是赵大脑袋的恩人,曾经提携过赵大脑袋,所以,杜新民对赵大脑袋讲了事情的经过,赵大脑袋说:反了她了,拉屎拉到本家兄弟头上!你放心,我帮你研究她。赵大脑袋转业多年了,说话的调门仍然很高,声音短促有力。
       当然,赵大脑袋不能为杜新民讨钱,他只能给杜新民出气。没过几天,税务稽查人员就登门查阿雪的账,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阿雪在出租房屋时漏了税,这没什么可说的,连补缴带罚款的,把阿雪吓得不轻。
       阿雪和父亲“老仆人”不一样,阿雪灵活,也交了一些朋友。她先是找到了开美容院的朋友大敏,大敏又找到了市税务局局长的老婆。沟通好了之后,阿雪出面请了局长夫人,还送了她价值五千元的法国化妆品大礼包。局长夫人眼皮笑得很双,掩饰着笑容说:这事儿,我帮你协调协调。
       赵大脑袋毕竟是分局副局长,上头说话了,他也没了脾气,最后,阿雪象征性地缴纳了一千块钱,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尽管如此,阿雪也损失近七千元,她当然知道这事是杜新民搞的鬼,所以,当她平息了税务风波之后,就开始琢磨杜新民了。经过了解,阿雪知道杜新民送货的那辆挂着部队牌号的面包车有假,牌子足克隆的。也就是说,同一个车号有两辆车,那辆真的在部队,杜新民手里的车牌子是似的。反正两辆车不会同时出现,即使你注意了也难以发现。
       阿雪想到了当初换房子的胖姐的丈夫孙哥,孙哥仍现役着。阿雪见到孙哥,一口一个孙哥地叫,讲到激动处,眼圈一红,眼睛水汪汪的。孙哥很仗义,说:妹你别哭,多大点事儿,哥给你整明白,整不明白你哥白活了。
       第二天,杜新民的车就被部队的纠察人员给扣下了。给杜新民办似手续的战友害怕了,当晚约他面谈,杜新民说你放心吧,我肯定不把你说出去,就说自己伪造的。同时,杜新民也活动开了,他找了当年的老首长,通过老首长再找现任的首长,现任首长再找阿雪找的孙哥。首长找下来,孙哥无话可说,扣下牌子放了车。事情转了一大圈,杜新民花钱打点自不必说,等事情了结了,他一算觉得亏大了,七八千元填了窟窿。其实,杜新民的车是有手续的,他的车是私家牌号,他所以要挂部队的牌号,主要是图个方便,省养路费什么的不说,即使有点小的违章,交警也懒得管。杜新民一共使用部队车牌号一年,到头来搭进那么多钱,得不偿失。
       一个查税一个扣车,这次交锋,两人基本打了个平手。事后,杜新民和阿雪各自后悔,他们几乎都认识到,损人不利己的事是做不得的。可是,就此放下了他们还不甘心,尤其是阿雪,反正没事做,她已经把和杜新民较劲当成了工作。
       经朋友出主意,阿雪决定走法律途径,以合同违约给她造成经济损失为由向区人民法院起诉,要求杜新民偿还所欠房租,并赔偿违约金。阿雪委托了一个律师,正式向法院递了诉状。阿雪起诉,杜新民就得应诉,他对法律一知半解,只好请了律师。
       眨眼秋天就到了,穿着黑色紧身皮裙的阿雪在22路有轨电车站看到了杜新民。他们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都十分平静,像对待其他陌生人一样,外人根本看不出他们两人是敌对的,并且一直在给对方下绊子。
       杜新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阿雪打车扬长而去。
       杜新民上了车,才觉得自己应该对阿雪说句:我跟你没完!阿雪上了车,也觉得该骂杜新民一句,就是吐他一口也行。
       打官司不容易,这些他们都有心理准备,可他们没想到事实上比想象的还不容易。秋天到冬天那些日子,阿雪和杜新民都对这起经济纠纷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判决是下雪那天下来的,判阿雪胜诉,法院支持阿雪提出的房租补偿,而不支持阿雪提出的违约金,补偿费是一千九百八十九元。这样的判决阿雪很不满意,在这个官司上,她请律师、送好处费、请客吃饭一共花了五六千元。判决对于杜新民来说就更不能接受了,他虽然是被告,请律师、请客、请人打点也花了五六千元,到头来官司还败了,还得付一千九百八十九元房租和诉讼费。于是,阿雪和杜新民都提请上诉,官司就转到二审中级法院。
       阿雪和杜新民的争斗一直持续了大半年,彼此的消耗都很大,除了投入的精力不说,单就钱的投入上,算一算都十分吓人,他们各自的开销都接近两万元这个数字,这样说来,即使如他们所期望的能得到两万元的补偿,也没有实际利益,只是名义上的补偿罢了。
       过了年,已经筋疲力尽的阿雪不再关心官司的事了,她开始了新一轮的出租,通过招标的形式获得更高的租价,以减少大半年来斗气的损失。杜新民也累了,半年来,他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折腾上,辛勤工作好几年攒的家底儿都赔了进去。杜新民通过战友的关系到一家合资公司开车,每月有三千元的收入,生活也基本得到稳定。
       那年二月,法院出面调解,阿雷和杜新民都同意了。经过一个下午的辩论和讨论,终于统一了意见:杜新民偿还阿雪的房租款一千九百八十九元,阿雪包赔杜新民损坏的物品一千九百六十七元,最后,由杜新民给付阿雪二十二元,官司彻底了结。
       从法院出来,杜新民和阿雪都觉得滑稽透顶,为了区区的二十二元,他们投入了那么大的精神成本和物质成本。
       四
       兴工街上又开始槐花如雪,阿雪的朋友大敏打电话要给阿雪介绍对象,说对方是合资企业后勤科长,人帅也有能力,让阿雪别错过机会。阿雪如约去了叫“大陆”的咖啡馆,一进门,阿雪愣住了,她看到坐在大敏身边的人是杜新民。杜新民西服领带的,还吹了头型,一打眼的确很帅。
       阿雪迟疑着走了过去。
       大敏站起来说:我来给你们介绍……杜新民在旁边说,不用介绍了,我们太熟悉了。阿雪觉得自己的脸开始涨热,她附和着说,是啊,我们打过好长时间的交道哪!
       阿雪和杜新民结婚之前,阿雪妈就去世了。阿雪将“老仆人”和妈妈的遗照摆在靠北墙的高脚柜上,时不时还烧个香磕个头。阿雪对杜新民说:没有我老爸和妈妈,就没有咱们的今天。
       阿雪和杜新民结婚之后,他们还偶尔提起当初的纠纷,认为那样的傻事以后绝不能再做了。杜新民说如果不是那样,咱家的存折上还要多四万块钱啊。阿雪说也是。想一想,阿雪又说我靠,你掉钱眼里啦,四万块钱能换我这样的媳妇?杜新民说对啊,乍一接触你凶巴巴的,其实本质挺善良的,也很可爱。阿雪好看地笑了,她过来解杜新民的扣子,柔声说:可爱你倒是爱呀!
       阿雪也好,杜新民也好,相关的很多人也好,谁都不会想到,兴工街那间“红房子”说动迁就动迁了。那里是黄金地脚,动迁费不低,每平方米四千元,红房子可以让他们获得四十多万元的补偿,可这些钱对阿雪和杜新民的房租收入而言,就显得微不足道了。然而,他们没能力阻止动迁的大局,只能扼腕惋惜。
       动迁之后,租他们房子的一户房客欠了两个月的房租,阿雪去催要,对方说不能给了,因为合同没到期,阿雪很生气,回家后跟杜新民说,操他妈的,我跟他没完。杜新民也很生气,说:他妈的敢?他不给钱试试!
       他们觉得自已既受了损失又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