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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右肋下(短篇小说)
作者:赖妙宽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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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医院的路口常堵车,这是全市人民都知道的事情。这里曾因堵车发生过打架打死人的事,被打死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慢支”病人,是医院的常客,长期咳嗽使他说话做事都不当一回事,只有把喉咙里的痰咳出来才是顶顶重要的。那天他正好在路口处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挡了一辆小汽车的路,市内禁鸣喇叭,司机只能拍车门提醒他,但老头只顾咳嗽。这时,跟在小汽车后面的一辆工具车里突然冲出一个大汉来,抓住老头就打,老头被打倒在地时还在咳嗽,他又用脚踹,小车司机和周围的人过来拉,大汉仍不解恨地往死里踢。老头不咳嗽了,被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死于痰堵窒息。那大汉的行为令人不解,原因是他五岁的儿子被确诊为自血病,正在医院里治疗。所以,人们都说,第一医院那地方晦气,出这种事不奇怪。
       陈伯良这天从第一医院的路口经过时,也给堵上了。司机通常是不走这条路的,但陈伯良在拐弯处撇了一下手,司机就把车子开过来,就堵住了。
       车子被夹着动不了,从车旁挤过的人总无聊地拍着车厢,拍得陈伯良心烦,他问司机怎么从这里走?司机愣了一下,才知道陈伯良的手势与走这条街无关,便涨红着脸不敢吭声。
       这时,一辆银灰色的奥迪从对面缓缓而来,是朋友王统的车。看到王统也堵在这里,陈伯良有了点喜色,他按下车窗,对奥迪招手,奥迪的车窗落下,露出王统的脸。王统的脸露出来时,陈伯良愣住了。王统好像刚跟谁打过架,青白的脸上铺陈着说不清是疲惫、恼怒还是惊慌的神色。他还想对陈伯良笑,结果只是抖动了脸上纷乱的表情,看不到笑的苗头,反而使面容更加难看。他对陈伯良挥挥手,算是招呼,并无说话的意思。车子又走了。
       陈伯良探出头大声问:“上哪?”
       但车子已经开过,王统没听见,或者听见了没有回答。跟在王统后面的是一辆的士,车窗打开着,里面一个妖冶的女人应声答道:“找你嘛!”同时抛过来一个媚眼。陈伯良感到睑上被砸了一块污物,他横女人一眼,女人却对他笑,他没想到女人的笑这么肮脏,遂厌恶地扭过头,坐正身子。女人并不介意,仍兴致勃勃地对他挤眉弄眼。陈伯良关上车窗,他的车子也开始走了。
       车窗关上后,窗外噪杂的街声像潮水一样退去,银色奥迪和红色的士走远了,陈伯良松了一口气,但想到王统,心又提起来。他想王统一定是病了,记得看到王统时,他还看到王统背后第一医院的门诊大楼和大楼后面高高的二十八层病房,那一眼,让陈伯良的心头一颤,感觉非常不好。
       不久前他曾到第一医院探望一个朋友,也是在路口处一眼看到这个景致,当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好像利刃划过脊背,脊背有一个被打开的空洞。几天后,那个朋友死于肝癌,这个噩耗与那天的感觉联系在一起,陈伯良就有几天脊背发凉,走路都僵硬着身子。刚才他看到王统时,时间和角度正好与那天重叠,所见的画面就像是从脑子里浮出来的,尤其是门诊大楼顶端用红色瓷砖镶在墙上的“十”字,在早晨九点多钟的太阳照射下,像一根红色火炬打在他的脑门,两次,他都觉得脑子被打蒙了。
       他拿出手机,想给王统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可拨了几个号后,又犹豫起来,觉得这样问王统不好,要是他没病呢?或者,万一他真有病呢?这两种情况都不是陈伯良想要的结果。从内心讲,他不相信王统有病的,就像不相信自己有病一样。但怀疑王统有病,或怕自已有病的想法,却像蚂蟥一样吸在心上,让他感到有一块地方发紧。他把手机盖翻了几次,知道这个电话是不会打了。
       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被关在车里的苍蝇,正顽强地撞着窗玻璃想飞出去,发出“哧哧”声,他盯着苍蝇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情况像这只苍蝇,明明看得清楚,却走不出去。他替苍蝇把车窗打开,小东西却顺着下降的玻璃扑腾,飞不出去,他叹了一口气,又用报纸拨它一下,苍蝇才跌跌撞撞地飞出去。陈伯良一直看着苍蝇飞远,慢慢关上车窗。
       这时,车子已快开出第一医院所在的老街,他突然说了声:“回去。” 司机赶快减速,看他一眼,确信是要他回去,才找地方掉头,小心问:“去哪里?”
       “第一医院。”
       陈伯良知道,不到医院走一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从这一点上说,他在路口那不经意的手势,是潜意识的流露,不是司机的误解。当然,如果不在第一医院的路口堵车、不碰上,王统,不看见王统那张吓人的脸,他也不一定有决心上医院。这件事对他来讲有点莫名其妙,他简直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但越是知道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越是有一个心理障碍不可逾越,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极限。
       他的那位死于肝癌的朋友,死得有点冤,他们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才三十七岁,是个IT专家,企业界新秀。平时酷爱运动,生活有规律,不嗜烟酒,不熬夜纵欲,人又长得相貌堂堂,体壮如牛,是人们普遍看好的无可挑剔的前程远大的人物。谁也不会把他与疾病、早夭联系在一起,似乎社会的宠儿不在死神的摆布下,他永远是神采奕奕、踌躇满志。
       可是,有一天他到医院去探望得了肝癌的叔叔,叔叔的病情让他感到悲痛和恐慌之时,还暗暗庆幸自己毕竟健康,他或许在那时想到了什么。总之,他从叔叔的病房出来后,就到门诊挂号,想为自己做一次检查。为了引起医生的重视,他根据叔叔的症状编造了自己的感觉,疲劳,厌食,恶心,腹胀、腹泻,右肋下闷痛。结果,医生的面容渐渐严峻起来,给他详细做了检查,又让他做B超。医生还亲自带他到B超室,请B超室的医生给他现做,否则得排队等候一两天。B超做好后,他就直接住进病房,与他叔叔隔了两间病室。据他的家人说,彩超一做出来,他当即瘫软在B超室的检查床上,是医生根据他提供的电话号码,叫来了他的家人,用推车把他推进病房的。而这天早晨,他还跑了三公里,这是他坚持多年的运动。他再也没有离开医院,四十五天后离开人世,而他叔叔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所以,人们这样认为,如果他不去找医生检查,他或许就不会得肝癌,现在可能还活着。人与肿瘤还有一个抗衡过程呢,据说人体每天都会产生少量的“幼稚细胞”,就像工厂生产过程中出现的次品一样。人体的免疫系统会及时将这些“幼稚细胞”吞噬、清除,如果免疫系统出了故障,这些“幼稚细胞”就会在它们来源的组织器官里生长繁殖,它们的天性就是快速复制繁殖,它们无限制的生长繁殖过程,就是对生命的破坏过程,也就被称为“恶性肿瘤”。但是,它们不知道,人体本身把它们制造出来时,就赋予它们这样的特性,它们不知道这样乐颠颠、瞎起劲地生长繁殖,是遵从生命的旨意呢,还是最终摧毁生命,包括自己。称它们为“幼稚细胞”,多少有点敕免它们无罪、无辜的意思。
       “幼稚细胞”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又在自己体内生长繁殖,你却看不见它们,拿它们没办法,这是最叫人想不通、干瞪眼的事实。那位朋友在极度愤怒和恐慌中度过了四十五天,他总是不相信,有时是睁大眼睛望着苍天,有时是拳打脚踢嚎啕大哭。他一再要求手术,把肿瘤切除。医生说已经不能手术了,他气愤地叫道:“怎么不能?你们就没有本事把它挖掉吗?当什么医生?要你们这种破医院干什么?”医生只好给他打杜冷丁,让他安静睡一会儿。但一醒来,只要还有力气,他会趁人不注意时,握拳朝自己的右肋下狠狠打去。结果是自己痛得昏迷过去,醒来发现,照样拿它没办法。他就这样在对自己身体的不解和怨恨中耗尽了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到最后已经没有人形了。所有的至爱亲朋看到他这样,都宁肯不要发现肿瘤,不要治疗,让他突然离去,也不要遭受这样的折磨。所以,得出这样的印象,如果他不去找医生,就不会得肝癌了。
       自从这位朋友发病以后,陈伯良身上就不对劲,他想,一个那么强壮的人身上突然长出肿瘤来,自己身上是不是也发生什么了?这么一想,对自己的身体便不信任起来,他摸摸肚子,故意收缩腹肌,让它一上一下拱着,却看不出什么。拱得凶了,腹部还真难受呢。他想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又怕像那位朋友那样,不去吧,也怕像那位朋友那样,医生说,那位朋友发现得太迟了。他有时用手指在自已的右肋下压一压,会感到一种闷痛,赶快松手,全身不敢动,好像怕被谁发现,但手又痒痒地想去摸。有一次,他往右肋下抠得深了,不但痛,还恶心,头晕,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真的吗?脸色就泛白了。正好被秘书撞见,大叫:“陈总怎么啦?”引来周围慌乱的脚步声,他才感到应该到医院去一趟了。
       陈伯良来到第一医院,他在怎么找医生的问题上犹豫了一下。他以前到医院除了看望病人外,就是偶有几次发烧、腹泻到医院挂瓶,再就是近年来,听从劝告,每年到医院体检一次。这些都是事先有人安排,医院有人接待,琐事由身边的人去做的,他不用考虑什么。每次他到医院,都会受到院方的热烈欢迎,因为第一医院二十八层的新病房大楼里,四部大型的奥迪斯电梯就是他赠送的。但是,现在他不想惊动医院的人,他希望像普通人那样挂号看病,好像如果不这样,启己就不是病人,医生就看不出问题,或者有问题就不会告诉自己,他心里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就是那位死于肝癌的朋友所走过的,他将不由自主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陈伯良不让司机跟着,自己整整衣服下车。
       门诊大厅里排列着各种长队,密集的人群让他略略吃惊,他很少看到有这么多心事重重的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形成一种忧郁和焦虑的气氛。他们互不关切,只顾自己匆匆地奔来走去,把他们的忧郁和焦虑搅得纷纷扬扬。陈伯良从踩进门诊大厅的第一步,就有某种惶惑,他在大门旁张望,不知道挂号处在哪里,眼前的人走马灯似的闪过,他小心地避过他们。呼吸和皮肤都充满了医院污浊的空气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陈伯良挂了号来到内科,把挂号单交给导诊员,然后坐在长椅上等候。右边的一个老头侧了侧身子给他让座,又愁眉苦脸地看他一眼,他对他笑笑,老头无动于衷。左侧的人像木头一样毫无表情。陈伯良端坐着,举头看电子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一个个地跳过,感觉自己的心跳与屏幕上一闪一闪的节奏渐渐吻合,没多久,他便与周围的人一样面容呆滞了。
       给他看病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医生。女医生含笑看着他,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想了想,断断续续说了自己的症状:疲劳,厌食,恶心,腹胀、腹泻,右肋下闷痛。医生的面容渐渐严峻起来,给他详细做了检查,又让他做B超。医生还亲自带他到B超室,请B超室的医生给他现做,否则得排队等候一两天。彩超做好后,他躺在检查床上起不来。医生根据他提供的电话号码,叫来了在门外等候的司机,让司机把他扶回去,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医生交代司机,检查结果明天出来,让他们明天来拿报告单。
       司机不敢多问,小心翼翼扶着他走,到了车上,问:“去哪里?”
       “回家。”陈伯良的声音细得像蚊子。
       陈伯良中午极少回家,就是晚上也不常回家。他老婆和他两人各管各的,平时像邻居一样相处,偶尔在家碰见时只是点头招呼,有事也说说,都是公共的问题。老婆有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私人生活,也不常在家。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家是由女佣管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家,可就是有强烈的回家的愿望,似乎是只有回到家里,才能开始面对自已的问题。从医生认真地为他检查,并亲自带他到B超室的一刻起,他的头脑就萦绕着这样的问题:真的吗?真的轮到我了吗?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他是被医生带到某一个房间,从里面的暗门走到B超
       室,直接做检查的,外面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候。检查时,他想从医生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什么,但医生除了叫他掀开衣服、松开裤带、深呼吸、屏气之类的话,几乎一言不发。房间里挂着遮光的黑布,看不清其他人的面容,只有显示屏的光反射到做检查的医生脸上,时明时暗的,更让他感到神秘莫测。医生的每一次凝神,每一个重复的动作,都让他心惊肉跳。他觉得医生做了很久很久,久得好像又回到了胚胎时期,除了感觉到心跳,其他都不复存在了。他想一定是有问题了,才要这么仔细做的。光滑的探头,推着肚皮上冰凉黏稠的“导电糊”,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推向深渊,他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往下沉。
       等医生替他擦去肚皮上的“导电糊”,说了声“好了”,他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亮开的灯让他恍若隔世,他虚弱地问:“医生……”却因为喉咙发干而说不出话来。医生问他什么事,他瞥一眼彩超屏幕,问:“怎么样啊?”医生说没事,可以起来了。他却起不来,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全身都被软化、消解,只剩下右肋下探头推挤时的闷胀感和头脑中闪电一样的惊诧。
       一路上,他都在想:到底会不会是真的?如果真的,怎么办?又反复对自己说,不会的,不可能!自己说服不了自己,他很想对谁说说,那个人听后大笑,一拍自己的肩膀说:别傻了!根本不可能的事!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像找不到大人的孩子,遇事先往家里跑。
       陈伯良目前有一个关系稳定的情人,有属于他们两人的安乐窝,他还有几个感情不错的女人,但他不会去找她们,他甚至不想让她们知道自己的情况,他在她们面前只能是个成功的男人。他也想到老婆,可老婆与他关系最僵的时候,恨不得他早点死,现在这种情况,她会不会拍手叫好?他也想到儿子,但儿子毕竟是孩子,又在外地,不宜在这个时候跟他说什么。其他几个亲戚、朋友他也想过了,但都提不起诉说的欲望,因为还不到时候。他心里仍很清楚:不会的!这不是真的,我没有症状,那都是瞎编的。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骗医生,医生一定是在检查中发现了什么,才会要他马上做B超,现在只能等明天的结果了。
       司机知道他家的情况,问要不要他留下来陪着。陈伯良不要,他甚至没叫女佣开门,是自己开了外面的铁栅门进去的。陈伯良的突然出现,让女佣大惊失色,她不知从哪里领来两个小女孩,煮了一大锅东西三个人埋头大吃,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一见是他,“砰”地把锅盖盖上,却没盖好,碰翻了一碗汤。两个小孩吓得张大嘴巴,嘴里塞了满满的肉。
       陈伯良看到汤顺着桌沿滴到木地板上,要在以往,他是会生气的,他讨厌脏和乱,还讨厌偷偷摸摸。但不知怎么的,这时却看了心酸,他对两个小孩温和地说:“吃吧。”就朝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
       房间拉着窗帘,白底绿花的窗帘使房问的光线阴柔。里面的摆设此时都像精灵一样屏住气在看他,与他之间形成一种既紧张又密切的关系。他听出了房间里的静,以前没发现中午时分会这么安静,沉寂中,自己的房间像是别人的地方,只有床头的烟灰缸给他真实的感觉。他站在原地不动,心里有一个冲动,想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翻开来看看,卫生间和更衣室也要打开,他感到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在与自己作对,这股力量就藏在那里。但他动不了,只感到眼睛发直,不听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面前有鼻息,睁开眼,看到老婆坐在床前看他,他和衣躺在床上。他也看她,两人定定看着,觉得很不习惯。他避开她的眼睛问:“你怎么回来了?”感到眼角有泪水干后的艰涩。
       “小张告诉我了。”
       “他说什么?他告诉你什么?”陈伯良神经质地叫起来,“这个多嘴的家伙,他以为我真的快死了吗?”
       老婆摇摇头,意外地俯下身来抱住他,轻声说:“不要这样,他只是怕你出事。”
       没想到老婆会这样,他觉得有点怪,有点舒服,老婆抱得不是太紧,做个姿势的样子。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老婆的态度,有拥抱她的渴望,但一时做不到,又怕老婆放开,便不敢动。老婆感觉到他的反应,马上松手,坐正身子。
       陈伯良有点失望,幽幽地说:“我完了。”
       老婆说,不会的,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一说到明天,陈伯良的头皮又一阵发麻,他看着老婆说:“你都回来了,说明问题严重了,医生一定跟小张说了什么,快告诉我,医生怎么说的?”
       老婆瞪他一眼,不高兴地说:“你这人就是疑神疑鬼!如果你讨厌我,我就走!”
       她站起来要走,陈伯良赶快抱住,他心里很高兴,因为老婆的态度和说的话让他感到放心。这时候的老婆看起来特别顺眼,特别亲,他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到她的肚子上,他发现老婆的肚子比枕头还软,却比枕头有弹性。他从老婆身上闻到了他曾经熟悉的气息,便贪婪地把头埋在老婆身上。
       老婆低头看他,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喃喃道:“我是骗医生的,我是胡说的,我没有那些症状。”
       “你为什么要这样?”老婆很奇怪,想把他的脸翻过来看。
       他不让动,也不看老婆,说:“我不知道。”
       老婆叹口气:“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又说:“我不知道。”
       但他现在心里很踏实,老婆的气息,老婆的怨气,都让他感到亲切,他就想这样跟她在一起,她怎么说他他都不在乎,恰恰是老婆这样生气、损他,让他感到安全和需要。他又一次抱紧她,并讨好地摇着。老婆禁不住他这样纠缠,终于把手放到他脸上,在他的额目鼻唇间轻轻抚摸,又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头发。他闭着眼睛,心里很沉静,所有的心思都在跟着老婆的手指走动。
       老婆的一根手指停在他的眉心,点了一下,问:“好了吧?”大概是想结束了。
       他请求道:“明天你去医院帮我拿报告单好吗?”
       老婆说可以。为什么是我?
       “你不会骗我,对吧?”
       老婆觉得自己根本没想骗他,但身上的哪根神经被触动了,突然叫道:“可你一直骗我!”
       陈伯良心里一阵难过,低声对老婆说:“你原谅我吧。”
       老婆没说话,看他的眼神迷蒙起来,陈伯良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这种柔弱,这像一根细细的芒草划过她的心弦,触动了她温柔而敏感的部位。
       陈伯良看到老婆的眼神有异,身上像被她温润的目光舔过,每个毛孔都张起一种急切,全身喷涌着久违了的情欲。他拉过老婆的手,把她拉向自己。老婆的身体贴到他身上,他抱紧她,老婆迎合了他的热情。陈伯良受到鼓舞,身体自然蓬勃起来,他曾以为这种反应跟老婆是绝迹了的,现在突然来了,便欣喜地跃跃欲试。他开始脱老婆的衣服,又脱了自己的衣服,当他脱光了自己以后,突然就不行了,身上的一股气好像打开阀门跑了。他从镜子里瞥到了自己的裸体,看到了略有点啤酒肚的腹部时,那种超声波检查探头在肚皮上推挤的黏滑感突然出现,底下就不行了。
       他无奈地松开手,让自己瘫着,心头交织着羞愧和忧虑。
       老婆坐起来,默默地一件一件穿回自己的衣服,穿好后一笑,说:“你还是到别人那儿试吧。”
       “不是的,”他想解释,但说不通,他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不争气的地方,说,“等明天,我就行了。”
       老婆退出去,临出门时对他招招手说:“明天见。”
       “明天见。”他重复一遍。
       老婆出去后,陈伯良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脚起来,赤裸着身子站到镜子前,对着镜子看。镜子里的人有点难为情,肢体不太舒展,眼神躲躲闪闪。他像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两人第一次四目相对时,他立即把目光移开,却又忍不住想看他,再找回来,看到他时,竟有点发呆。他没有这样认真观赏自己的裸体,他先像做体操一样张开双臂、叉开两腿,让自己尽量地暴露,然后双手捂脸,从脸颊顺着颈部向下抚摸,经过胸部、腹部,在下腹部停留片刻,像小男孩一样好奇地捧住挂在腿间的什物,从镜子里看,似乎多余,便笑笑,松开手,让它仍松弛地晃荡着。两手继续向下,沿大腿内侧至手臂够不着的地方,再向外向上收回至臀部、腰部,最后停留在两肋下。
       他触摸到了自己肌肤的光滑和弹性,有一种舒畅和爱恋。经过胸部时,两个乳头坚韧的突起和肋骨的均匀起伏,让他感叹于人体的精致和完美,心想,如果人的乳头不是对称的,或是竖着排,会是什么样子?想着都感到不可思议。到了腹部,松软的肚皮,酥痒的感觉,他在两腰部轻轻按了按,以为自己会笑,却不行。他奇怪,为什么人就不能自己挠自己的痒痒?下面的“小弟弟”自然是淘气的,现在惹了点麻烦,怎么碰它都抬不起头来,而你不注意时,它却探头探脑,真是不好管。最后,他两手捂住肋部,知道在右肋下,就是自己为之担惊受怕的肝脏了,不知此时它在干什么?它知道自己的心情吗?以前怎么从没想过身体在干什么呢?可身体是一刻不停地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呼吸、心跳、血流喷涌、胃肠蠕动,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有自己的意志和规律,才不管你是什么人,你在干什么呢!
       陈伯良看着镜子里的人,对他产生了敬畏和歉意,现在才明白,自己所有的成功、荣耀,都是由身体完成的,而他却陶醉于自己的能力,对身体视若无睹。有一天,不,总有一天,身体会弃他而去,能力将随之消失。这个被他忽视的,每天无聊地吃喝拉撒的肉体,此时变得强大而自在,让他都不敢相信这也是自己,如何与它相处。他不知道自己跟它是什么关系,朋友还是亲人,或者根本就不可分割。记得在那位朋友的葬礼上,他看着那个放在灵柩里的东西,怎么都不能相信那是几个月前还经常与他一起喝酒、打高尔夫的人,那堆东西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它消灭了他?还是他本来就是它?那种人与肉体分离的不真实感,就像现在他从镜子里看自己,那个不可捉摸的人的另一面,是无法在玻璃后找到的。
       陈伯良在镜子前站了很久,风掀动窗帘,窗外有个男声在叫谁一起去游泳,他突然觉得在海里畅游是多么幸福啊!活着是多么好啊!他拍拍自己的右肋部,心里说:有空去游泳。
       第二天,陈伯良打电话问老婆彩超检查报告单拿了没有,她说没有。陈伯良问什么时候去拿,老婆却说你叫别人去拿吧。陈伯良问为什么,老婆说,我讨厌你!
       “讨厌?”陈伯良还想说什么,可突然,心头好像开了一条缝,阳光和清风箭一样穿入,锐利而迅捷,心情被劈开了,一切清朗、亮堂起来,原来想说的话、心里塞得满满的东西像雾一样消散,想抓都抓不着。他全身轻松,很想笑,便笑了,说:“那昨天的承诺呢?”
       “昨天什么承诺?”
       他嘻嘻说:“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今天我就行了,你还要不要?”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他就冲话筒喊:“喂!喂!要不要?”
       一会儿,老婆低声说:“要。”
       后来陈伯良了解到,那个给他看病的女医生认得自己,说是在医院新病房大楼剪彩仪式上看到的,她常乘坐他赠送的电梯,认为给他在医疗上提供方便是应该的。女医生严肃地说:“就是院长来了也会这样做的。”这时,那张彩超报告单已被陈伯良用一个精美的镜框镶嵌起来,挂在办公室显眼的位置上。
       有一天,陈伯良在一个酒会上碰到王统,想起他那天的脸色,问怎么回事。
       王统转着眼珠子回忆了半天,说:“他妈的,那天被医生吓了一跳。”
       陈伯良突然爆发出大笑。王统问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陈伯良却笑得说不出话,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现在好了?”
       王统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