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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毛毛雨飘在没有记忆的地方(短篇小说)
作者:须一瓜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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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大片的狗尾巴草,高高低低地摇摆在城乡边缘的土地上,毛毛细雨中,草群和天空一样辽阔而迷蒙,像狗尾巴一样的草穗子的细针上,都挑着细小的水珠子,慢慢慢慢它们会变大,然后倏地消失了,看不出是滴落的,好像是顺着毛毛雨中的秘密通道,忽然消失在红土地上。
       警察郑静就在狗尾巴草的汪洋中,看着天,他用看天的姿势在接手机。有一些狗尾巴草仗着地势,比他高了很多,狗尾巴都弯到他头上。毛毛细雨飘潮了他的脸,他在听对方讲话的时候,把舌头平展地伸了出来,接雨似的。
       天上和地上,都是灰灰蒙蒙的,但是,放眼极目天边,靠狗尾巴头上的那一窄长部分的天色却是灰得发亮。整个苍穹,只有那~条狭窄的天际发亮。郑静把凉凉的舌头收回口腔,眼神忽然就愁苦起来。
       妈的,他对电话那边说,我就知道她还要干的。杀、杀、杀。哼。
       2
       从西南政法学院毕业,郑静就分配在这开发区警所。当时报纸上说这是一片热土呢,几个跨国公司要在这里落户,后来不知为什么,土地拆迁安置都好了,可是还不是很热,盖了十几幢灰灰的通用产房,前面有旗杆的那些厂房晚上会亮起雪白的灯,其他到处就长草了。几年来,革,主要是狗尾巴草就覆盖了这里发红的土地,还有农田。新警所编制的人员还没到齐,好多个警察就调回市区了,郑静就成了开发区资深警察之一。
       郑静骑着警用摩托回到所里,在天井里就听到那女人醉醺醺的声音:叫郑警官来!我说过我说话算数的!
       天井里面也飘着毛毛雨。郑静停好车,就快步穿过走廊。一个警察过来,郑静说,她那该死的情人电话又打不通吗?对方说,又打不通。也许和上次一样,她又是等他回台湾的时候谎报警。郑静说,妈的。
       审讯室里,那女人穿着爆米花图案的睡衣睡裤,满脸通红地端坐在椅子上,门口就能闻到酒气。值班警察根本不拿她当一回事,一个在看报,一个对着铝合金窗框,在专心地挤青春痘。她因为自己杀了人被别人不当一回事而生气。
       郑警官你好。
       郑静非常讨厌穿着睡衣睡裤逛街的女人。穿着花睡衣睡裤来警所自首的女人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所以,他觉得自己更不高兴了。
       郑警官你好。那女人又说。
       你也好。郑静一屁股在值班室床上坐下。
       我还是在你辖区杀了他。对不起,我就是喜欢在你辖区干这事。
       那说吧,这次是怎么杀的?
       你不拿本子记录,我怎么说啊?我们不要互相浪费时间好吗?
       看报的警察和挤青春痘的警察分别发出吃吃笑声,但都没有影响手中工作。没有人看那女人一眼。
       郑静随便找过一张纸,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这次又是怎么杀的?
       女人说,你要先问名字,上次就是这样。章利璇,女,二十七岁,汉族,未婚,暂住在开发区东段南路一百二十四号三零三室。独居。职业:家教。你不是家教。郑静说。
       是家教。
       现在不是了。
       还是!我以我的方式,教育大家珍惜家庭、尊重爱情、尊重人。
       狗屁。
       你骂粗话。你骂粗话!
       忘了。对不起。说吧,这次又是怎么杀的?用什么工具?
       这次他死得很惨。女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用了绳子、冻肉锯齿刀、高度白酒。我还把他内脏掏空了,我把电器泡沫都填进去了。这样他就不会腐烂。我不喜欢他的内脏,很臭。外壳还不错。唔,有点像你。你多高?
       尸体放哪啦?
       我说你多高?郑警官。
       跟他差不多吧。尸体在哪里呢?
       奇怪,你们像啊。我警告你,别这么不认真地跟我说话,这是一级凶杀案,中央电视台新闻都可以播的!
       好吧。这一级凶杀案的尸体在哪儿呢,噢,掏出来的内脏呢?
       在一个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我不告诉你。
       你不是来自首的吗?自首就要说这个。
       我就不告诉你这个。我记不住了。你先问我凶杀经过吧。
       凶杀经过是怎样的?
       我约他,他就是不肯来。后来来了。我打扮得非常性感——你笑什么!你们都笑了!
       往下说。
       你笑什么?你不相信我性感是吗?
       相信。往下说吧。快点,我累了。
       不对!你!还有你!你!你们一个个都不相信我敢杀人!是不是?可是,我就是杀了!我上次是没有杀成,但是,并不表示我不敢杀他,我就是杀了,我很性感地杀了他!
       好了!经——过——
       你小心点郑警官。我是一级凶杀案女案主!
       我没有说你不是。唉,不然明天再审好了,我要吃点东西。
       章利璇不动,然后木偶一样,把脑袋向左、向右生生硬硬地各扭了一下,郑静还在想她是不是酒精动作,章利璇猛然就像猎豹一样,一头撞了上来。郑静一下被撞倒翻在床上。两个警察看着哈哈大笑。
       章利璇勃然大怒:为什么不相信我!手铐!凶犯应该戴上手铐!给我手铐!
       3
       那个该死的台湾佬电话还是打不通。你还真是不能确定章利璇这次是不是真的把他宰掉了。窗外的毛毛雨丝软绵绵地飘进来,看着迷迷蒙蒙的远方,郑静终于放弃了拨通电话的努力。那个该死的台湾佬,也许正在海峡对面跟老婆情人厮混呢。
       半年前也下着毛毛雨,搞得人孤孤单单地有点想哭。郑静最后一套干净警服,忘了收,被毛毛雨飘了半天,基本潮透了。郑静站在警所顶楼的天台上,踌躇着判断那最后一套警服收回去能不能穿。
       章利璇是打电话报警的。她在电话里哭喊着说,快来人呀,我把我情人杀掉啦!
       郑静就套上潮湿的警服和驻所中队的刑警一起赶了过去。
       章利璇租住的是个卖水产富裕起来的私人楼房。楼房前面有两个石狮子。院门柱上匍匐的三角梅不知有多少棵,非常茂盛,像榕树一样地披垂下来,浓密的树叶间,钻石一样缀着粉白和深红的花朵。
       奔上三楼,一地剪碎的照片和碎酒杯片,酒味浓得呛人。章利璇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狗熊玩具,呜呜地哭泣。一张脸红得发出紫灰色。郑静怕她会不会服了毒,但是,中队刑警把章利璇拉近研究了几秒钟,推开说,没事。
       警察说,尸体在哪?
       章利璇说,丢到星光大桥下面啦。
       怎么杀的?章利璇抬起两只手,做了一个勒脖子的动作,把舌头吐得又尖又长,并保持不动,定格似的。几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
       为什么杀他?死者是什么人?
       我不是说过是我情人吗?杀他,就是因为他该死呗。我不想杀他,可是,不杀不行。他该死!
       用什么勒的脖子?
       用这个。章利璇从狗熊脖子上取下一根编织带尼龙绳,苹果绿色的。我非常用力,你看,章利璇摊开她的两只手掌,果然上面有深红色的勒痕。他就死了。章利璇说着,又吐出尖尖的舌头。
       这是那根绳子?
       不是。那根还在他脖子上。一起到海里去啦。
       郑静说,他那么壮,你不可能把他弄下大桥。
       我就是丢下去了。海水把他冲走了。我开车到大桥,就把他丢下去了!
       这一个晚上,警所全体警员都没有睡觉,有的在现场收集物证,有的在外围调查,有的在查电讯信息。章利璇被带到警所留置室,她开始还哭了哭,后来就睡着了。直到次日中午,醒来她大吐了一场,吐得留置室酸臭冲天。这个时候,她开始沉默,不哭也不再饶舌。问她什么,只说一句,我杀了他。
       警察连着忙了三天两夜。辖区警察郑静少说打了起码一百个电话,他认识那个台湾人。他狂打那台湾人的电话,打台湾人朋友的电话,打他业务伙伴的电话,打村委会综治办负责人的电话。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有一个台湾人说,曾经听说他要回趟台湾。但是,他没有他台湾家里的电话。那人提供了两个知道他台湾电话的生意人,可是,那两个人据说是一个到马来西亚,一个回了台湾。
       所长说,我操!你给我把电话不停地打下去。
       最后,郑静打到一看到电话就耳朵骨头疼,还头晕。
       第四天下午,一个和那个台湾人喝过花酒的本地人,给郑静打来电话,说送客时在机场看到那台湾人下了飞机。等郑静最后打通那台湾人电话,台湾人明确地说,我好好的呀,什么事?郑静觉得耳朵疼得再也受不了,马上就摔了电话。
       所有的办案警察都想暴打章利璇一顿。警察们一个个冷着脸,捏着手指骨,看着郑静把她押上警车,送看守所。章利璇因谎报案情,处治安拘留十日。
       在看守所办好移交手续,章利璇叫住了转身走的郑静。郑警官,章利璇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这次让你们白忙了。我下次一定能杀成。
       郑静愣了一下,才把嘴里的口香糖狠狠地吐了出去。
       4
       这次,没有一个警察想提审章利璇。驻所中队刑警过来看了她一眼,说他妈的。然后说,等她酒醒再说,就溜走了。可是,章利璇把留置室的铁皮门踢得哐哐哐哐响,还不断高喊我要交待案情,交待案情!
       值110班的警察按着太阳穴对郑静说,你提她玩玩还不成吗?
       郑静也被那个哐哐响的铁门吵得耳朵生疼。提吧提吧。我操。郑静又说,谁敢揍她一顿,我请他吃饭。
       值班警察轻蔑地说,你都不敢给她戴紧点的手铐。
       你真还以为她杀了情人?郑静说,她敢杀人我把头给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 两个联防队员把章利璇提到问讯室。她的脸和手心没那么红了。但是,酒气依然冲天。郑静说,他们说我给你戴的手铐太松啦,该用小号的。
       章利璇把手臂平伸到郑静面前,你锁紧好了。我是一级凶杀案案主。还有脚铐!脚铐藏哪了?为什么不给我戴上?
       郑静拿起她戴手铐的胳膊,用劲绞扭,手铐的牙齿马上越咬越紧。章利璇顿时歪了脸,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被卡得血管暴起,青肿起来。她说,痛!痛啦!
       郑静说,当然。现在先说杀没杀人?
       杀了。把内脏都掏空了。
       尸体和内脏呢?
       想不起来了。反正杀掉了。
       怎么杀的?讲详细点,时间、地点,第一刀位置,过程,尸体位置。
       章利璇在看自己瞬间变成紫萝卜的一根根指头。说,我的手指会不会断掉?痛啦。难受。
       对。到底杀没杀人?
       章利璇忽然尖叫起来,你是刑讯逼供!你想让我说假话,让我承认没有杀人?你妄想!我就是杀人了!手可断、血可流,杀人的信念不可改!我章利璇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就是杀人了!我把我情人内脏掏空,他彻底死掉啦!
       那好,说经过吧。讲真话,还要快一点,不然你的手指真会坏死,像烂萝卜那样一根根掉下来。
       不能动啊,我痛。
       那你好好说。你看,郑静指着天井上楼梯的铁扶栏,我一般是把人用手铐吊在那里,你只能像跳芭蕾舞那样踮着脚,那样,你的手才真正是疼极了。
       章利璇把手放到嘴边亲吻着,说,昨天是他生日,我知道他没回台湾。我给他打电话,可是,他又说他有应酬。我问了地点,我就开车到“印第安人”门口等他。一直等到半夜四点多,他和几个朋友出来,他搂着一个穿绿色紧身服的金发女人。我就请他上车。他不肯,说算了。我就说,最后一次陪你过生日了。他就哈哈大笑,拉着那个绿女人一起上了车。开车的时候,他一直把手放在那女人的胸衣里。我不生气。后来,我听到拉链的声音。我回头看,那女人把头伏在他的腿之问了。我一回头,他抽筋似的大笑,那个女的也疯笑。他们是故意气我。我那时候更想杀他了。
       
       路过我家的时候,我把车停下来。我说,你定吧,要我还是要她,今天晚上。
       那女的格格笑着,人给你吧,钱给我!的费!说着,她就把他的钱包里一沓钱掏了出来。她说,我就是妓女!那女的用钱拍扫我的脸,拉开车门就下去了。我差点想轧死那婊子。
       到我家,我们一起又喝了酒,他很快就睡着了,我勒他脖子的时候,他一点都不知道。我快把他脖子勒断了,我的手掌也快勒断了。他就死了。
       然后呢?
       然后我把蛋糕放他身上,点上蜡烛,为他唱了生日快乐歌。
       然后呢?
       我把他肚子打开,用冻肉刀。我戴橡皮手套,把内脏都掏了出来。
       血呢?嘿,流哪去了?
       唔——浴缸里面流走啦。
       你还给他洗澡了对吗?
       对呀。洗干净了,没有血了,我就切切切切,然后一小袋一小袋装起来,然后就用车运到渔排上,用那个旧的粉碎机,打烂流到海里喂鱼啦。没有啦。
       这么短的时间,就编得这么好。你真厉害哦。
       很痛喔。
       我替你打开。
       提审完了吗?
       完了。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信你的狗屁!把手抬起来!
       你狗屁!不信?不信就不要打开手铐!
       那好。
       5
       台湾人仍是没有找到,但是,郑静已经调查清楚那家伙活得好好的,还跑到上海去考察什么项目。他在当地投资的那个不大的服装公司,说是已经卖了股权。接受人说,偶有电子邮件往来。郑静打过他的手机,总是不通,后来就不打了。警所警察都知道他没被杀掉,渐渐听了他的名字就很腻味。事实上,郑静再也没见过那个家伙,一提那家伙,耳朵骨就又热又疼。
       章利璇没有被再次拘留,虽然她再次谎报案情,而且是碎尸,但大家都心照不宜烦得要命,懒得做材料。所长吼了一句,这小疯婆再来报案,先给我押到亿厝医院(精神病院)醒酒室去!让医生和皮带对付她!
       而章利璇呢,和上次一样,大睡大吐完,就变得比较安静。留置了四天,什么手续也没办,就让她走了。她走的时候,郑静没有看到,听说很安静。
       郑静是两天后在小菜市场口和她碰上的。那天还是毛毛雨,有点荒凉的开发区的风很大,把毛毛雨刮得像起雾。一只黄狗怒气冲冲地窜到一个邮箱下面,使劲抖动身子,可能想把潮湿又不湿透的毛抖利索。当时,穿着便服的郑静在禽蛋蔬菜的菜价表牌下避风点烟,可是那个打火机怎么也打不好火,忽然,一只拿着打火机的手就伸过来。郑静就着火吸了一口,几乎同时就看到那只手的手腕都是血痕,腕骨位置那儿还有面条粗的血痂。 郑静就心里别地一跳,直起脑袋。就是章利璇。郑静有点不是滋味,想假装没看到那手腕,假装不认识她,点个头就想离去。章利璇说,你在这儿啊。 郑静说,嗯。郑静板着脸说,这次本来可以拘留你十五天。碎尸!比上次恶劣严重得多你知道吗?章利璇点了点头。郑静更加严肃:你要感谢我!
       章利璇说,谢谢你,郑警官。我现在很少喝酒了……
       郑静第一次发现,章利璇的脸非常特别,尤其是下半部,嘴巴线条简直像个猫咪嘴,嘴角又长又翘,张嘴的时候,门牙醒目而可爱,门牙还特别薄特别白净加上非常外翘的下巴。郑静暗暗感到,以前她喝醉的脸很不真实。她原来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呀,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郑静偷偷瞥了一眼她的手腕,不是滋味的感觉再度油然而起。他咳嗽起来。
       你很爱咳嗽。章利璇说。
       郑静含糊其词说,唔,气管不太好吧。这一说,觉得喉咙大痒,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觉得难堪。他转身摆摆手表示再见,章利璇却说,一起去喝点饮料吧。
       在小店坐下来的时候,章利璇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咳嗽。
       郑静说,是吗?心里却在想,如果她下巴没有这么漂亮,我会和她进来坐吗?
       章利璇说,你知道是在哪里吗?
       郑静说,什么?
       咳嗽。我第一次看到你咳嗽,是你送我去拘留所的时候。一路上你都在咳嗽。
       郑静笑了笑。他尽量不看章利璇的手腕。章利璇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把两只手互相握着手腕,把伤痕藏了起来。她说,是我自已不好。喝多了我控制不住。
       我知道,那很……疼的……郑静站了起来,他不明白怎么就和一个被他打击处理过的违法而荒谬的女人,进入了这种谈话氛围。
       我还有事。他说。他就走了。
       6
       那天黄昏,郑静在一个废弃鱼塘边最茂密的狗尾巴草地中溜达的时候,章利璇开着那辆白夏利车过来了。她说,远远地看着就像你。我带你一段吧。
       郑静说,我闲逛呢。你走吧。
       章利璇却下了车。郑静只好没话找话说,我也马上要走了。想想不妥,怕她邀请上车,就岔开说,我外婆家有这种草,小时候常玩。后来很少看到了。现在在城里,一下子看到这么多……
       这还是乡下呀。这一大片都是你的辖区是吗,郑警官?
       郑静踢着狗尾巴草,是啊,每一根狗尾巴革都是。
       那我们开车看看你管辖的、所有的狗尾巴草吧。章利璇拉开车门,上来吧上来吧。郑静迟疑着,还是上去了。白夏利在广袤的、凹凸不平的狗尾巴草丛中,开得像拖拉机那样咆哮而跳跃。章利璇说,你来开。郑静说,这车太烂了。
       想想有点不礼貌,郑静又说,为什么买这种车?
       章利璇说,他送的。小气嘛。郑静没问他是谁,但判定就是那个她一杀再杀的台湾人。
       郑静说,在我外婆家,这种草要比这里的更矮,更青绿。墙头上瓦片上,都长。
       章利璇说,我在那个温州人家做家教的时候,第一次认识他。当时,他们三缺一。我本来要走了。他一直咳嗽。后来他赢了很多,我输了很多。他一直轻轻咳嗽着,一边咳嗽,一边把赢的钱统统送给我了。大家笑他,他不管,一直微笑着咳嗽着,然后,收了包,就拉我一起走了。
       暮色四合,风吹草低,狗尾巴草在风里摇曳。
       郑静说,回吧。晚了食堂的汤都冷了。
       回去的路上,章利璇说,我和他在这儿捉过萤火虫。真的。章利璇突然轻轻笑起来,而且越想越好笑地笑不停。郑静不想问。扭头看着一批批狗尾巴草被车轮压倒,他把手伸下车窗,拔起一两根草,随手就扔了。又抓。 我爱每一个男人咳嗽的样子。我觉得咳嗽的男人非常性感。有一次,有个男人在电话里请我帮助。我拒绝了。后来他突然咳嗽起来,我一直在电话这头听他咳嗽,他咳嗽完后,沙哑着嗓子跟我说对不起,我就答应了他的请求。我确实觉得咳嗽的男人非常迷人。
       郑静笑起来。他想起来他的咳嗽被她表扬过的。于是,郑静就夸张地咳嗽几声。章利璇突然就踩了刹车。车子跳了一下,停了下来。她把手伸到郑静的下巴,摸索着,最后停留在他的喉结尖上,她说,你再咳一声。郑静本能地偏了下脸。他看到伸过来的手腕上,手铐痕迹隐约可见。郑静就把那只手腕握住。章利璇另一手也伸了过来。
       郑静看了看车外草地。章利璇马上说,不行,有虫子。
       虽然车内用武之地很有限,可是,郑静认为,章利璇依然很不错。
       7
       说不上隔了一个月还是快一个月的时间,郑静在何家鱼头火锅城里,碰到了一个开眼镜城的温州人。喝酒笑闹间,那人就说起了章利璇的台湾人在上海的事业。说到他前一周还来过这里,办一个情人的房产手续。
       郑静说,是那个姓章的女人吗?
       对方说,不是。早就换了。他们这种人能多久啊。
       那办哪个情人的房产?
       对方说,那个跳钢管舞的舞女嘛。姓章的那个三八太认真了,听说寻死觅活的。人家只不过是找个大陆女人陪陪寂寞啦。那个钢管舞女就想得透,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房产汽车不是都有了吗?
       一个做汽配的老板像女人那样咯咯笑着,说,听说她的雷朋太阳镜和她妈妈的老花镜,都是你家的眼镜……
       对方说,你上次不是还为那女人换了全套车内真皮内饰……
       酒桌上气氛活跃起来。看来那个钢管舞女是个人物,在这些赚了些钱的老板眼中,比章利璇要著名得多。有人拼起酒来。大家不断地夸张地叫着一个像女人乳名的名字,人人都好像是她的情人。后来又频频出现那个台湾人的名字,大家吃吃笑着,桌上除郑静之外,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暧昧地叫唤着那个乳名。而且,好像是有着那个乳名的女人不只对一个男人深入揭批了那台湾人床上的功夫,酒桌上笑成一团。
       还没散席,郑静被领导一个电话调回所里说事。离开何家鱼头火锅城的一路上,他不由在猜测,有着那个乳名的女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台湾人的新欢舞女,是不是就是章利璇说的那个绿紧身服的金发女人呢?想不明白,一路都没想明白,郑静就这么一路想着回到所里了。
       第二天,他又想起了这事。他还猜章利璇可能根本不知道她刻骨铭心的台湾情人回来了,而且是帮另一个女人办置房产来着。
       他觉得章利璇有点倒霉。但又有点幸灾乐祸,想刺激她,他甚至差点打个电话假装关心地问问章利璇,知不知道这事,后来还是克制住了。这个三八,他想,说不定杀性又起了,倒也烦人。
       8
       没有人想到郑静会失踪。值夜班之后不见影踪一天是正常的;再过一天不见也没有人奇怪,责任区警察么,下地段深入辖区也是正常的;这个随时准备关停并转的开发区小警所,早会制度早就形同虚设,领导们自己就经常因故来不了;又过了两天,郑静好像还是没出现过,所长想起来,打他电话老是暂时无法接通,算一算,都暂时两三天了,终于不耐烦,问左右,左右都说,噢,这两天是没看见人影呢。
       郑静是下夜班的那天傍晚在空旷的狗尾巴草地,遇上章利璇的。应该说,这一次是郑静勾引了章利璇。章利璇在走路,郑静把摩托车停在她身边。郑静说,上来。你的破车呢?
       章利璇说,妈的。章利璇说妈的的时候,就抱着郑静的腰跨上了车。车子突突突地飞跑起来,风极大,郑静听到耳边章利璇的声音在风里迷人地抖颤着:车主是他,现在我卖都卖不掉……用着又费钱,我操他妈……
       郑静说,你又喝酒了。我闻到味道了。
       一点点。我只好再去应聘家教……
       这次是真的家教,还是又勾引人家老公?听说台湾人之前,你起码破坏了两个家庭。人家说你是拆迁办呢。
       章利璇在郑静腰里掐了一把,就是家教!
       郑静在车上晃了一下,但觉得掐得轻重正好,舒坦,心情就非常好。章利璇拍打着他的后腰说,这是什么啊?郑静说,手铐。忘了放抽屉了。说到手铐,郑静就有稍微的不适,但是,章利璇说,等一下你教我用。郑静说,我口袋里还有一副指铐。章利璇说,也教我用,我要铐你。郑静笑起来,说好。郑静心情愉悦,所以,到了章利璇租住地的三角梅树冠下,他说,要不一起吃饭。章利璇说,要。我们去买下酒菜。
       章利璇要了老王冻鸭、海沧土笋冻、白灼章鱼、红门卤鹅肠、甲锥螺、油炸花生米等一堆熟莱。还有两瓶黑壳金门高粱。郑静看她一二三四那么麻利地要菜,觉得她像是经常点这些菜的人。
       章利璇家要一直走上三楼,可是,整个二楼四间出租房只有一间亮着灯,在章利璇这一层,四间只有章利璇家是亮的,不过,章利璇是大套,相当于一个套间,里面还有带浴缸的卫生间。郑静说,你第二次杀他是两个月前吧,我来过这儿,印象中,楼上楼下挺多人住的。
       章利璇说,不是有人在这儿开了个黑电
       镀厂嘛,经常恶臭。找你们、找环保投诉,几个月了都没人管。到了租期我也要搬走。
       我看我们单位也快拆了。现在当然没人爱管闲事。
       9
       一进屋,郑静就动了章利璇乳房一下。章利璇说,先吃饭。章利璇又说,你把菜都放进微波炉,热一下好吗?我冲一个澡。
       郑静欣快地照办了。客厅有块很大的新疆地毯,地毯边上是红木沙发,中间有个矮脚红木茶几。郑静和章利璇就在上面喝酒,只能喝酒吃菜,他们俩根本没有任何主食。郑静无意中发现,那只大狗熊、那只曾经被章利璇用绳子勒住脖颈的狗熊,脖子上依然套着那根苹果绿色细绳索。
       大半瓶金门高粱很快就下去了。借着酒劲,郑静指着大狗熊说,那是你的情人。章利璇脸上红艳艳的,她说,是啊,我就是爱他啊,你说过我什么,拆迁办?我遇上他就不拆迁了啊。章利璇随即发出小鸭子一样的声音,这是表示笑,也可能不是表示笑,是表示想起了小鸭子。她站了起来,用小鸭子的步态,憨态可掬地走到狗熊面前,一把将它抱了过来,让它坐在自己身边。
       郑静说,把它杀掉!
       章利璇说,给它喝酒。我们三个一起喝。
       郑静一杯喝光,放下杯子看到章利璇比他更快的速度喝光,又忙着给大狗熊劝酒。她非常温柔地说,喝吧,你要的金门高梁,这都是你爱吃的菜,是不是?老王冻鸭,我脖子都留给你了;红门家的卤鹅肠,哈,你说放了罂粟壳吗?可是,就是好吃嘛。喝!
       章利璇说着,把一杯酒倒到狗熊脸上。郑静站起来,把瓶子里剩下的小半瓶,全部淋到了狗熊头上。章利璇发了一下呆,说,不可以这样敬酒!
       郑静说,我喝了他没喝!
       章利璇有点苦恼地说,没有啦、没有啦,怎么没有酒啦!
       郑静说,还有一瓶!但是,不能喝了。
       章利璇说,能!他才刚刚喝,你就不喝了!你不喝你走好了,我陪他喝!
       咳,人家要那个跳钢管舞的女人啦。
       不对!章利璇说,他喜欢我,爱我!要不他今天怎么会来?对不对呵——开酒!你快开酒!
       第二瓶才喝了两杯,郑静就由坐变成了趴在地毯上。脸色红得发灰的章利璇爬到郑静身上,忽然像想起什么,到郑静腰上乱翻。
       郑静说,你要手铐。喏,这里还有指铐。
       你铐过我,现在我要铐你。指铐是铐手指的吗?
       对啊,很小啦,不过不可靠,有人宁愿撕掉指头,也要逃脱。逃啊。对啦,是这样用的。我是好人,你轻一点。
       我也是好人喔。章利璇非常兴奋。我还要铐你的脚,教我。
       郑静就教了她。郑静说,我不挣扎,它就不会变紧,你知道了吗?
       知道啦。铐在沙发脚上。你还想把我铐在铁栏杆上跳芭蕾舞呢。对了,脚不能动了喔。
       章利璇奇怪地扭了几下身子,黑色的丝质睡衣就滑到了地上。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翻过去,章利璇说,我还要把你的手背到背后铐着,行不行?
       那样我会不舒服。
       我舒服!我会把你翻回来。
       好吧。
       10
       警所的110值班警察接到章利璇电话的时候,就是所长想起找郑静又找不到郑静的当天傍晚。住城里的警察都回城里去了,包括所领导们。
       那个值班警察一手拿起电话,一手在玩掌上游戏机。章利璇说,快来啊,我真的杀了人啦!值班警察吓了一跳,侧耳一听,马上就笑了,你又把他杀掉了?好,我们马上就到。警察就扔了电话,回到两只手操作游戏机的状态。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章利璇又打了过来,哭腔哭调的:怎么还不来啊?他都快臭啦。
       警察用脖子夹着电话筒,眼睛死盯着游戏机,手上在快速地操作着。同时,他也哭腔哭调起来,这次你用什么工具啊?内脏掏了吗?
       肠子出来了。现在不烫啦。
       喔!怎么杀的?天哪!警察大叫一声,因为他差点就打过了第七关。他只好重新从第一关开始。然后呢?说经过吧,说清楚了,我就派人过去。
       我们喝酒,不想喝的时候,我就把他铐起来了,手,还有脚,都铐了。
       值班警察说,好好!继续。
       我把他衣服裤子都打开了。我躺在他身上。他说,我的手铐在背后压着太疼了。我说,那我以前也被你弄得很痛啊。对不对?
       值班警察说,对。对。继续。
       我躺在他身上,他很想把压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我就是不让。我说你等等。我就把绳子松松地绑在他脖子上了。一头连着以前他用的杠铃,一头在我手里。我说,你现在相不相信我能杀掉你?
       值班警察盯着游戏机,飞快地说,能。能。能的。
       可是,他还是不相信。他的酒有点醒了,他说,我不是受虐狂,行了吗?我想吐了。我去吻他,我说,你吐我嘴里好吗?
       值班警察说,嗯。吐。
       可是,他不同意,要起来。我也不同意。我把他从台湾带来的虎骨伤湿膏拿出来,突然就贴在他的嘴上了。不许吐J我说。
       值班警察说,好,你说,我不说。
       他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不高兴,又给他贴了一张虎骨伤湿膏。他就不呜呜了。
       我把那个长方形的安德鲁森蛋糕从冰箱拿出来。放了两个月,有裂缝了,但是没坏。我插上蜡烛。我把蛋糕放在他肚子上。我说,你现在相信我能杀了你吗?他用力摇头。还不相信!好,我这就为你唱生日歌。他还在摇头。我说,你别动,越动手铐指铐就越紧,对不对?
       值班警察说,对。很对。
       彩色的小蜡烛油,一滴滴掉在他身上,他想哭了。我把蛋糕涂在他脸上,我说,我爱你呀,你知道吗?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你知道吗?你为什么就不爱我了呢?他还在摇头。你不相信我,你从来就不相信我能杀掉你。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他拼命摇头。我生气了。我把剩下的金门高粱全部倒在他身上,我说,高度酒啊,嘻嘻,我点着你是不是就成火人啦?
       我把打火机打着了。
       他拼命地挣扎起来。那么重的杠铃被他脖子移动了。我不喜欢这样。我就把冻肉尖刀拿出来。他瞪大了眼睛。我是从他肚子上最软的地方扎下去的。我说,这是你的肝吗?
       他更加剧烈地挣扎,我只好坐在他胸口上,我说,你现在相不相信我能杀了你?!我从来都没有骗你,对不对?
       他哭了。我看见有眼泪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开始我还以为是酒,我摸来闻了一下,没有酒的味道,是眼泪呀。我去亲他,他用头撞我,不让我亲。他怎么能这么不在乎我绑在他脖子上的绳子呢?死到临头还不相信我。没办法,我只好勒紧了他脖子上的绳子。我用力用力地勒,我把我的手都勒得快出血了。哼,谁让他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就不相信我!现在呢!现在呢?!
       值班警察大叫一声,他妈的!最后一关!最后一关啊!
       章利璇也大叫一声:死啦!他真的死啦!
       章利璇放声大哭。值班警察皱起半边脸,好像耳朵被震得受不了。他说,好啦!你他妈的别喝啦!再闹我叫警车送你亿厝医院醒酒去。我操!就差最后一关!
       警察狠狠扔下电话。
       11
       郑静尸体被发现已经是一周后。房东偶然来视察房子,闻到异常臭味。当时二楼的住户趁机要求减免房租。他们说,电镀厂搞得这么臭,你要再不减房租,我们马上也搬走啦!
       房东平时不住这儿,对臭味感觉比较灵敏。他不理睬租住户,独自楼上楼下像狗一样地嗅着走着。在三楼,他忽然就高喊起来,报警!快报警!
       这是个不时飘着毛毛雨的潮湿而温热的季节,郑静身上开始有了米粒大的小蛆子。蛆子是从郑静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他肚子被划开了一个并不深的口子,但是出血很多,但致死伤显然是他脖子上那根苹果绿色的绳子。郑静的脸又肿又歪,上面涂着像蛋糕奶油一样的东西。
       出现场的几个警察,在现场捂着鼻子拼命狂倒高梁酒,想压掉浓烈的恶臭。他们一眼就看到郑静脚上戴着非常紧的手铐,翻过来的时候,他们更目瞪口呆地发现,他还戴着指铐,两只大拇指几乎都黑烂掉了。
       赤身裸体的章利璇就抱着大狗熊倒在电视矮柜的那一边。
       她死于切腕。法医发现,她的尸体比郑静新鲜两天。
       警车穿过开发区荒凉的土地,在迷迷蒙蒙的狗尾巴草原中一路颠簸着远去。毛毛细雨中,草群和天空一样辽阔而迷蒙,像狗尾巴的草穗子的细针上,都挑着细小的水珠子,慢慢慢慢它们会变大,然后倏地消失了,看不出是滴落的,好像是顺着毛毛雨中的秘密通道,忽然消失在红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