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 说]血 疑(中篇小说)
作者:王 松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马乌甲临刑前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我不后悔,我还觉得万幸。这句话让我想了很多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生命行将走到尽头时不但没有悔意,还能说出这样冷静的话来,我至今仍觉不寒而栗。他说这话时的神态我印象很深,苍白的脸上漾着笑意,那是一种缺少血色的笑意,皱得很细,白得耀眼,像黑暗中的一缕粲然。
       那时还时兴召开公判大会,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到空场上,看着犯人五花大绑趟着脚镣稀里哗啦地被押上来,待宣读完判决书,再稀里哗啦地押下去,还有人带领喊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声音滚滚,动人心魄。会标是用白纸黑字别在褪色的红布幅上,被风一吹簌簌地响。将要处决的犯人被宣判后,还要用敞篷汽车押回街道上,再举行一个简短仪式,让街坊邻居看一看,批判一下,也有些示众的意味。一般的犯人到这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但马乌甲那天却表现淡然,微笑是从皮肤里渗出的,看上去发自内心。他似乎对“杀人犯”这个称谓并不反感,在低头察看挂在自己胸前的那块木牌子时,还有几分得意,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满足或惬意。那木牌子是用粗糙的木板钉成,上面糊了白纸,用破茬毛笔写有“杀人犯马乌甲”六个大字。马乌甲三个字故意写得歪歪扭扭,还用大红朱笔画了叉。马乌甲就是在这时说出那句话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在人们耳边一掠而过。
       然后就有人哭泣起来。哭泣的是二凤。
       二风的父亲是街上炸油条的张老三。张老三的油条炸得最好,一年四季松脆可口。那时二凤除去上学,就在父亲的早点铺里帮着干活,因此身上总泛着一层灰色的油污光泽,还有一丝淡淡的油腥气。二凤的哭泣闷在喉咙里,竭力憋住声息,这样听上去就更显悲痛,也更具感染力,好些妇女都被她哭湿了眼睛。 、
       街上人都知道,二凤应该比谁都伤心。
       马乌甲的年龄虽与二凤相差无几,却从不上学,一年四季都在张老三的早点铺里当小伙计,所以,他与二凤的关系最好。其实马乌甲又与谁的关系不好呢?在我们柳荫街,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张老三在街上有几家固定客户,比如铁匠铺,裁缝店,开水房,还有几户人家,他们都是常年要买张老三油条的,虽然要得不多,张老三也实行优惠,免费送货上门。每到早晨,马乌甲就挎着小篮将一份份刚出锅的新鲜油条送出去,弄得满街巷都是香味。渐渐地人们眼里,马乌甲似乎就成了符号,大家一见到他就会想起那些焦黄松脆的油条,很令人愉快。当然,更喜欢马乌甲的还是我们这些小孩子。
       那时马乌甲除去在张老三的早点铺炸油条,还经常会弄出些令我们兴奋的名堂。
       马乌甲手很巧,他会将一些看似无用的废弃物变成很神奇的东西。一次,二凤将一根皮条扔到街上的垃圾堆里。那皮条是从张老三的鼓风机上拆下来的,二凤说,她父亲说这皮条太旧了,已不能用了。但马乌甲将这根旧皮条捡起来看了看,没说话就拿走了。
       当天下午,马乌甲就拎着一根霸王鞭来到街上。
       这是一根很漂亮也很惹眼的霸王鞭,手柄是用一截柳木制作,还刻了些花纹,看上去非常应手。鞭子自上而下由粗渐细,最上面一段是皮条,然后将皮条里的胶绳拆解开,顺着编织下去,拖在地上足有一丈多长,甩起来噼啪脆响。那时我还只有七八岁,我们这些小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立刻都哇哇叫着蹦跳起来。
       后来马乌甲就将这根霸王鞭送给了二凤。
       那一天是二凤的生日,二凤想要一只红色的蝴蝶发卡,但她父亲张老三嫌贵,没给买,害得二凤坐在早点铺的门口哭了一天,到傍晚时,马乌甲就将这根霸王鞭送给了她。
       其实马乌甲最拿手的还是抖空竹。空竹在我们那里也叫“蒙葫芦”,分“单轴”和“双轴”两种。今天杂技团的演员表演抖空竹,多是用的双轴,单轴空竹如今已不多见。那时每到旧历年临近,街上远远近近就会响起孩子们抖空竹的声音,“鸣——嗡儿——呜——嗡儿——”,令人兴奋,也增添了许多年味。单轴空竹上的孔称为“响”,比如八孔叫“八响”,十二孔叫“十二响”,孔越多自然Ⅱ向声也就越大。马乌甲最善抖大型空竹,那时谁家孩子买了大空竹,都愿意拿来让他先试一试。“二十六响”,“二十八响”,甚至“三十二响”,这种空竹看上去都有小磨盘那样大,马乌甲抖起来喜欢上双双扣,转速极快,一般的空竹禁不住就有被抖散的危险,所以,马乌甲总要事先在空竹的孔里灌上猪皮胶,这样抖起来声音也更为响亮。曾有一年春节,二凤的父亲张老三特意买了一只“四十八响”的单轴空竹送给马乌甲,说是给他的过年礼物。我还从未见过那样大的空竹,简直就像一只茶盘,马乌甲熬了一铁盒的猪皮胶都没能将它的四十八只孔灌满。那是一个傍晚,马乌甲拎着这只形状怪异的巨大空竹来到街上,它由于过大,不仅分量很沉,带起的风也极为强劲,马乌甲不得不选用了两根粗实的竹竿拴抖绳,还事先在抖绳上打了厚厚一层蜡。这只空竹的声音真是大得难以想像,尽管我们小孩子都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大出意料,那真是一种震天动地的声音,就像有一架飞机径直朝地面俯冲下来,连空气都在颤抖。
       街上的人们都纷纷跑出家门,搞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马乌甲的父亲也在这时冲到街上。
       那时马乌甲的父亲还在附近一家自行车厂做钳工,也会一些木工活。但他对上班却毫无兴趣,三天两头跑去医院泡病假。那个时代的企业对工人的管理虽不像今天这样严厉,却也有规章制度,根据当时劳保规定,工人只要连续病休逾半年,就要按“长期病假”处理,每月只发百分之六十工资,也叫“吃劳保”。马乌甲的父亲后来就这样吃了劳保,每天只在家里做些桌椅板凳之类摆到街边去卖。马乌甲的母亲姓高,是我们柳荫街小学的副校长。据说这女人再早只是工友,在传达室负责收发报纸,也打一打铃,后来由于工作认真,又有些文化,就被安排到总务处干后勤,接着又提了主任,再后来就成为副校长。高副校长被提拔为副校长之后,就戴起一副紫色“秀琅框”眼镜,而且每天总是一身蓝制服,还剪了齐耳短发,看上去就像个大干部。但她的工作只是分管后勤。那时我们学校的桌椅坏了,高副校长经常让马乌甲的父亲拎着工具兜子来学校修理,也有些利用职权的意思。马乌甲的父亲却对街上人说,其实他并不愿去修那些烂桌椅,叮叮哐哐费半天劲,还不如他做一只木凳挣的钱多。我很长时间一直搞不懂,既然高副校长是我们柳荫街小学的副校长,她为什么不让马乌甲继续上学?据二凤说,马乌甲只上过五年小学,后来不知为什么,家里突然就不让他再上了。但街上人都知道,马乌甲的父母还是很注意马乌甲身体的,每天一早一晚,都坚持让他喝一杯牛奶,必须喝。牛奶在那时还是稀罕物,属于高档食品。
       由此,足可见他父母对他的疼爱程度。
       在那个傍晚,马乌甲的父亲一来到街上就向他大声呵斥,叫他不要再抖那只空竹。当时马乌甲正抖得起劲,被父亲吼得一愣。接着,马乌甲的父亲就一个箭步冲过来,抓起那只空竹用力掼在地上。空竹随之发出“啪啦”一声脆响,立刻碎成无数块竹片向四外崩溅得无影无踪。
       你……怎么能玩这种东西?马乌甲的父亲唬着脸问他。
       当时一街的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料到,马乌甲的父亲竟会发如此大的火。
       马乌甲的父亲又问,这个东西,你是从哪弄来的?
       马乌甲看着父亲,没有回答。
       显然,这只“四十八响”的空竹不会是马乌甲自己花钱买的。马乌甲每月从张老三那里领到工钱,都是如数交给父母,自己连零花钱也没有,他不会也不可能有钱买这种东西。
       说话,究竟是谁给你买的?
       马乌甲的父亲瞪着两眼,又这样问。
       是……早点铺的张三叔。
       张老三?
       ……是。
       果然是他!
       马乌甲的父亲说着已转过身,径直朝张老三的早点铺奔去。
       马乌甲的父亲在这个傍晚来到早点铺时,张老三正在修他的大灶。他的腰间扎一条油渍很厚的布围裙,两只手里抓的都是烂泥。他回头一见是马乌甲的父亲,搞不清他为什么突然风风火火地闯来自已这里,正要开口客气一下,马鸟甲的父亲劈头就问,是不是他给他儿子马乌甲买的那只空竹。
       张老三将两只手甩了甩,嗯一声承认了。
       你……什么意思?
       马乌甲的父亲问张老三,买这只空竹是什么意思。
       张老三有些不解,说什么什么意思?
       马乌甲的父亲说,平白无故,你怎么会想起给他买这样大一只空竹?
       马乌甲的父亲又说,我是在问,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张老三一听就笑了,说,要过年了,小孩子都爱玩这东西么。
       马乌甲的父亲哼一声说,要我看,你这是收买人心!
       我,收买人心?
       张老三摇摇头,笑了一下。
       你就是收买人心!
       笑话!
       张老三嘁的一声说,我收买一个小孩子的人心,能有什么用?
       你是想让他更卖力地给你干活!
       张老三的脸上一直在笑,这时,笑容就一点一点收回去。他说,我给你儿子花这么多钱买了一只空竹,你去街上打听打听,还有没有比这再大的,四十八响呢,要四块多钱呢,你不谢我,反而跑来说我什么收买人心,你还懂不懂好歹?
       马乌甲的父亲冷笑一声说,只怕你没长这样的好心肠,你连你自己的女儿过生日都舍不得给她买一只发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对别人的儿子这样慷慨?马乌甲的父亲这样说着就将一堆空竹碎片哗地扔到张老三面前,说,给你,看好,都还给你!
       张老三没想到会将事情弄成这样,低头看看那堆碎片,又抬起头看看马乌甲的父亲,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孩子喜欢的东西,又是钱买的,你怎么可以说砸就给砸了呢?退一万步讲,甭管我是不是收买人心,马乌甲这孩子跟我忙了一年,尤其到冬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这总是事实吧?
       张老三问,我给他买个小玩艺儿,总不为过吧?
       那要看买的是什么!
       马乌甲的父亲用力哼出一声。
       马乌甲的父亲又说,我也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是出于好意,就算你不是收买人心,可你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吗?四十八响呢,足有好几斤重呢,抖起来就像一只小锅盖,如果他一失手真出了危险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事后据看见的人说,其实马乌甲的父亲在说这句话时隋绪已不太激动,张老三也已趋于心平气和,也就是说,早点铺里的气氛已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但是,马乌甲的父亲说到这里却突然出了问题。他猛一下用手捂住头,然后晃了几晃就有些站立不稳,要不是张老三发觉不对及时过来扶住他,他就可能栽倒在地上了。张老三一下慌了手脚,连忙喊来街上的人帮忙,七手八脚就将马乌甲的父亲小心地搀回家去。
       在那个傍晚,马乌甲的父亲被张老三等人搀扶回家躺到床上,待稍稍喘过气来,曾又跟张老三有过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
       他问张老三,你知道,我……为什么吃劳保么?
       张老三当然不知道马乌甲的父亲为什么吃劳保。
       张老三说,不知道。
       马乌甲的父亲说,我……真的有病。
       我有……高血压。
       张老三看看他,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那以后就更要注意了,遇事千万别着急上火。
       马乌甲的父亲瞪着张老三,眼里突然流出泪来,他说,我家里……还有一个病儿子,马乌甲……无论如何不能出事,他要出了事,他弟弟可怎么办?
       
       马乌甲的父亲告诉张老三,马乌甲为了他弟弟,也万万不能出事。
       .
       马乌甲的父亲说到这里,就突然缄口不语了。
       马乌甲的弟弟叫马乌丁。
       马乌丁与我同岁,在学校上学与我同班。其实从马乌甲和马乌丁的名字看,他们中间似乎还应有“马乌乙”和“马乌丙”,但乙和丙从未听说,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那时马乌丁身体不好,总要去医院,所以并不常来上学。
       马鸟丁患的是肾病。
       那时我们小孩子常爱玩一种叫“逮人儿”的游戏,其实也就是相互追逐,先是在街上跑来跑去,渐渐就朝空中发展,开始爬树,继而上房,后来越玩胆量越大,还从树上或房上往下跳。马乌丁就是在一次这样的高空坠落时,肾脏出了问题。事后据医院的医生检查说,他在落地的一瞬由于受到剧烈震动,两侧的肾脏都被戳坏了。在我记忆里,那时马乌丁总是脸色蜡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蹲在墙根下,而且从早到晚不停地喝中药。在我们柳荫街有一个风俗,给病人熬过的中药渣子要倒在外面,最好倒在街当中,说是这样对病人有好处,疾病就会被过往的路人带走。所以,那时街上到处撒满马乌丁喝过的中药渣子。曾有街上邻居向马乌丁的母亲,也就是高副校长提出意见,说你一个小学校长也算知识分子,怎么可以带头搞这种封建迷信,把些药渣弄得街上到处都是,影响不好不说也破坏环境卫生。高副校长听了并没争辩,却坐在家里哭了一天。后来人们才知道,人的肾脏一旦受到实质性损伤是无法修复的,也就是说,马乌丁的病已无法治愈。他的一切都具有了时限性。
       那时马乌甲常去街上的药店为马乌丁抓药。但他对马乌丁的病却从来闭口不提。曾有一次,马乌甲在去抓药时突然晕倒在路边,还是二凤及时发现,才将他扶回来。后来二凤才将事情透露出来,其实马乌甲的身体也很虚弱,他竟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为他弟弟马乌丁输一次血!二凤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悲哀地说,难怪马乌甲的爸妈舍得每天给他喝牛奶,还要让他吃二些补品,原来就为抽他身上的血,他已成了他弟弟的一个血库。
       马乌甲曾偷偷告诉二风,起初从他身上这样抽血,他也并不情愿,这倒不是因为舍不得,他天生怕血,每当看着那样鲜红的液体从自己身上慢慢流出去,他就会两眼发黑天旋地转。但那时他的父亲也已出了事,他说,他不敢也不忍心再拒绝母亲。
       马乌甲的父亲是在一个冬天出的事。
       那时街上的人都感到奇怪,马乌甲的父亲从早到晚做木器家具,他的木料是从哪里来的呢?后来直到出事以后,人们才弄明白,原来他的木料来源竟是各单位门口挂的那些木牌子。那是一个到处挂满牌子的时代,各种机构各种组织,名目繁多数不胜数,而每个机构或组织都会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木牌子,这种牌子一般多是用一块一寸多厚的独木板做成,而且有的更厚,也更宽更长。那时走在街上,往往可以看到这种景象,一些单位的门口甚至会同时挂出几块十几块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木牌子,这也就为马乌甲的父亲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木料来源。马乌甲的父亲经常是在晚上出去,趁着夜深人静,到人家单位门口摘下木牌子再用自行车驮回来,渐渐越干越熟,他甚至还可以一边骑车一边将木牌子扛在肩上。
       出事是在一天黎明。
       马乌甲的父亲在那一夜先后共扛回三块木牌子,已有些筋疲力尽。他那一次是计划做两把木椅,按说材料已经够用了,但由于贪心,一咬牙又回去将人家工厂门口的“革委会”牌子摘下来。这就被人发现了。当时马乌甲的父亲扛着那块木牌子将自行车骑得飞快,而人家工厂纠察队的人虽然骑车在后面紧迫不舍,却并不敢轻易靠近。马乌甲的父亲已练就一种特殊本领,他一边骑车,还可以将扛在肩上的木牌子转到另一边的肩膀上,就像甩围巾那样,而且可以继续转,让木牌子在自己脖颈上不停地转,这一来也就有了一个安全半径,使围追他的人无法轻易靠近。但他这一次摘的这块牌子毕竟非同寻常,这是人家“革委会”的牌子,人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马乌甲的父亲就这样骑在车上将那块木牌子不停地在两个肩膀转来转去,渐渐越转越快就有些支撑不住,加之冬天穿的棉衣又厚,不知怎么一挂,身子一晃,就和那块牌子一起重重地摔到地上。事后经医生检查,虽然没有太重的外伤,但在当时由于精神过度紧张,血压很高,这样一摔就导致颅内出血,也就是俗称的“脑溢血”。
       那时每到中午,常能看到马乌甲的父亲被扶出来。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一只木凳上,茫然又有些冷漠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已不能说话,只是偶尔莫名其妙地皱一皱眉。那只木凳还是他亲手做的,不太精细,在凳子腿上仍能依稀看出淡红的字迹。
       随着马乌甲父亲的病情加重,马乌甲抽血的周期也越来越短。马乌甲渐渐感到力不能支。但他每流露出不愿再从自己身上抽血的情绪,他母亲高副校长就会流着泪,一边数说家里的经济条件有多么困难一边说马乌甲的父亲有多么不容易,他当初为了这个家,为了多挣几个钱养活马乌甲兄弟俩,也为了能让马乌甲吃到更多的补品同时有钱为马乌丁治病,整天整夜辛辛苦苦地干,拼着性命地干,最后自己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对马乌甲说,你难道不知道吗,如果给马乌丁用医院血库的血那是要花很多钱的,我们不用自己的血是根本输不起的,可是,马乌丁的病又不能不输血。
       高副校长问马乌甲,难道用我的血吗?
       高副校长说,我还要去上班啊。
       高副校长又说,妈妈是疼你的,这你应该是知道的,你和弟弟一样,都是妈妈的儿子,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你自己想想看,如果不用你的血,我们又怎么办呢?
       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每说到这里,就会泪如雨下。
       马乌甲曾告诉二凤,他最看不得母亲的眼泪,所以,每当母亲这样说,他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用自行车推起弟弟去医院为他输血。
       曾有一次,二凤的父亲张老三突然来找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
       他对她说,做人可不是这样的做法!
       他说,你高副校长是小学校长,更应该知书达礼才对!
       他问高副校长,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高副校长显然明白张老三指的是什么,就对他说,我……也实在没办法。
       张老三说,你没办法就可以这样做吗?你这样做,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后来街上的人才知道,马乌甲的父亲由于长期患病缺乏营养,血色素已低到正常人的底线,所以,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就开始让他也为父亲输血。张老三质问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你们一家人把马乌甲当成什么了,你们还把这孩子当人看吗?!他才只有十几岁啊!
       张老三忿忿地说,我简直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
       张老三说他怀疑,马乌甲究竟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如果从时间推算,马乌丁摔坏肾脏时马乌甲正在上小学五年级,他的中途突然辍学是否与此有关,街上的人们不得而知。但那一次张老三与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吵过没多久,二凤就又透露出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二凤说,马乌甲曾偷偷告诉她,他母亲要他好好保养身体,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后面还要为马乌丁做一件更为重大的事情。当时二凤听了问他,是什么重大事情。马乌甲先还不肯说,后来在二凤的一再追问下,他才告诉她,说他母亲已问过医生,要想彻底治好马乌丁的病,只有一个办法。
       二风问,什么办法?
       马乌甲说,换肾。
       换……肾?
       马乌甲给二凤解释,就是做肾移植手术。
       二风用力眨着眼,看着马乌甲。那时医学还不像今天这样发达,做器官移植手术更不普及,但即使这样,二凤也懂一个起码的道理,要想做肾移植手术,就要再弄一颗正常的肾脏来,可是,这颗正常的肾脏又从哪里来呢?
       马鸟甲说,是啊,医生说了,目前……咱们国家还没有肾库。
       这时,二风就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瞪着马乌甲。
       马乌甲看了二风一眼,又看了一眼,就将目光避开了。
       二凤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马乌甲点点头,说是真的,我妈妈……就是这样说的。
       你……同意了?
       他是我弟弟。
       因为是你弟弟……就一定要这样吗?
       二风说着,眼泪已流下来。
       她问,人少一颗肾脏……还能活?
       医生说,能活。
       真的没事?
        可能……没事。
       他换了你的肾脏,就一定能治好吗?
       也……说不定,马乌甲说,听医生说,其实做这种肾移植手术成功率很低,主要是异体排斥。马乌甲问二凤,你知道什么是异体排斥吗?
       二凤当然不知道。
       马乌甲给她讲解,说一个人身上的东西硬缝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去,双方一看不认识,自然就不会往一起长,弄不好还会溃烂、感染,简单说就是这样的道理。
       后来二凤的父亲张老三听说此事,气得将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噼啪山响。他在一个早晨一边炸着油条一边对马乌甲说,那件事,我已听二凤说了。
       马乌甲像做错了事,低着头,没吱声。
       张老三问,你同意这样做了?
       他……是我弟弟。马乌甲又这样回答。
       就算他是你弟弟,你这样做也救不了他!
       张老三说,你不光救不了他,弄不好还会连自己的小命也搭上!
       我妈妈,让我这样做。
       可我不让你这样做!
       张老三将手里的筷子在锅沿上啪地一敲,哼一声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马乌甲你给我听清楚,我决不会让你这样做!
       但是,还没等张老三去找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谈这件事,马乌丁那里就又出了事。
       马乌丁这次出事,险些丧命。
       柳荫街离京山线铁路很近,而且紧靠一条月牙河,所以,那时我们小孩子就常去那里玩。后来不知是谁的发明,说如果将一枚一分硬币放到铁轨上,待火车开过时轧了,就可去银行兑换成二分,用二分硬币轧了可兑换成五分。这显然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游戏,却又充满诱惑。在那个时代,倘若将一分变为二分其升值意义就已非常可观,而由二分变为五分就更大得难以想象,因为这足可多买一小堆的糖果。所以,尽管一直还没有人获得成功,但小孩子当中仍有人热衷于尝试此事。马乌丁那时不去上学,每日呆在家里又无事可做,就也跟着去铁路边轧硬币。不知他是不是受了马乌甲的影响,平时做事竟也勤于动脑。
       在铁轨上轧硬币说起来简单,其实也并非易事,因为火车开动时,铁轨受到的震动很大,所以将硬币放上去,等不到火车开到近前就已被震下来。马乌丁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方法,他用一根竹片,在前面一端开一个小口,然后将硬币夹上去,这样待火车开过来,只要将这根竹片稳稳地伸到车轮底下,就可将硬币轧制完成。
       我不知马乌丁轧完了硬币是否真到银行去兑换,总之没过多久他就出了事。当时他发明的这种“竹片轧制方法”虽然有效,却并没有人敢去效仿,因为要将手里的竹片伸向轰然驶过的火车车轮是需要足够勇气和胆量的。所以,每当马乌丁在大家的注视下爬上路基,待火车开过时坦然地将竹片伸向车轮,也就显得神气活现。问题就出在竹片上。那一次马乌丁找来的竹片稍稍宽了一些,边缘也比较粗糙,还带有一些毛刺,而他当时并没在意,又按以往的方式爬上路基去轧硬币。但是,这一次他刚刚将竹片伸向车轮就出了问题,那根粗糙的竹片不知怎么竟挂住了他的袖口,在火车的车轮轧住硬币的一瞬,巨大的
       冲力就将这根竹片也卷了进去,马乌丁再想松手已来不及,他衣服的袖子就那样将他的一根胳膊也拖向车轮底下。当时马乌丁是趴在路基的石子上,他连忙用另一只手拼命抓住地,整个身体也用力向后缩,与此同时,那支伸出去的胳膊也跟着使劲往后一拽,衣服袖子就被扯开一道口子,竹片也随之卷进车轮。但还是稍稍晚了一点。马乌丁的右手已在车轮底下。旁边的小孩子只听他“啊——”地发出一声惨叫。他的叫声非常大,在隆隆的车轮轰鸣声中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晰。待火车开过后,大家才发现马乌丁的右手已满是鲜血。他趴在地上,先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似乎并不感觉到疼痛,跟着,突然一下就打着滚地大哭起来。
       那一次马乌丁被弄去医院,医生经过清洗伤口,终于还是保住了他右手的半个手掌,但五根手指都已没了,看上去就像一把小铲。马乌丁已哭哑了嗓子,他由于同时患有严重的肾病,体质很虚弱,虽然输了马乌甲的血仍数次昏迷。
       那时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就已觉出自己的身体也有些不大对劲。
       出事的当天晚上,高副校长从医院回到家时已感到疲惫不堪。她先让马乌甲帮着侍候他的父亲,说自己的胳膊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抬不起来。马乌甲由于刚刚为马乌丁输了血,脸色也很难看,但他还是硬撑着帮母亲做完了事,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到一边。
       这时,高副校长就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高副校长看看床上,又看看马乌甲,然后说,你爸爸……他真可怜。
       马乌甲点点头。马乌甲知道,母亲又要说到父亲是如何不容易,如何为了这个家,为了他和弟弟马乌丁把自己搞成这样,但马乌甲搞不懂,自己刚为弟弟马乌丁输过血,母亲为什么又要说起这些事呢?他搞不清母亲又要让他做什么。
       母亲果然说话了。
       母亲说,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
       马乌甲发现母亲这样说时,脸上空前的严肃,而且还有一点怪异的表情。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正在听母亲说。
       母亲说,你弟弟,这一次伤的是右手。
       马乌甲又点点头,同时嗯了一声。
       他的……五根手指,都已没有了。
       母亲说到这里,就又开始啜泣起来。
       马乌甲慢慢抬起头。
       母亲问,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马乌甲看着母亲。
       母亲说,按伤残标准,伤拇指比伤别的手指重,而右手又比左手重,你弟弟,是最重的。
       马乌甲惭愧地低下头,说,我应该……看好弟弟。
       母亲说,不过……听医生说,还有一点挽救的办法。
       母亲这样说着,语气突然热切起来。
       什么……办法?
       马乌甲本能地浑身一冷,只觉一股凉气倏地从后背划过。
       移植。
       移……植?
       医生说了,可以做移植。
       马乌甲的两只手,偷偷地攥起来。
       母亲说,医生今天对我说,可以做移植手术,如果用两截手指接到他那半块手掌的拇指和小指位置,以后还勉强可以做事。母亲流着泪说,这样……他也就不算太残了呢。
       马乌甲慢慢低下头,想了一下,又抬起头来。他发现母亲仍在期待地看着自己。
       母亲又说,医生说,只要……左手的两截手指,无名指和小指,而且……不用完全截过来,只要,只要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就够了……
       母亲这样说着,就又把脸转向床上的父亲。
       马乌甲知道母亲又要说什么。
       我给弟弟截了手指,以后做事……不碍事吗?马乌甲问。
       不碍事,母亲十分肯定地说,当然不碍事。 母亲似乎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说,只是左手的两截无名指和小指,怎么会碍事呢?
       马乌甲看看床上的父亲,又看看母亲,点点头说,好吧。
       这次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在那个时代,那家医院的外科医生竟有如此高超的断肢再植技术真是难以想象。据说在当时,这件事还成为一起典型的临床病例,因为它已超越了简单的再植手术,还具有“创伤修复学”意义,因此在医务界产生很大反响,报纸为此还登载了马乌丁的照片,但不是他本人,而是他那只经过再植的右手。照片上的这只右手看上去非常古怪,似乎是做出一个“六”的手势,显得神气活现又莫名其妙。
       那时我们小孩子曾非常关注马乌甲的那只左手,它很长时间一直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当然,我们关心这只手,是担心它不能再抖那只“四十八响”的空竹。马乌甲却冲我们笑笑,说当然还能抖空竹。他这样说着,还将那只左手抬起来,在我们眼前晃了晃。
       后来这只手的纱布终于被拆掉了。它看上去显然已不完整,不完整得非常无辜,同时,也有一些难看。就从那一次我才知道,原来人的身体生下来是什么样子,就应是什么样子,你无论改动了哪里都不顺眼,有的改动还会使人触目惊心。
       马乌甲第一次回到早点铺来时,二凤看着他的左手伤心地哭了。
       张老兰忿忿地说,你那个当校长的妈,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马乌甲说,他是……我弟弟。
       马乌甲仍然这样说,他说马乌丁是他的弟弟。
       张老三说,他是你弟弟,你就必须什么都给他吗?干脆让你连命也给他算了!
       马乌甲说,可是,连我的命还是我妈妈给的呢。
       张老三一愣,他不相信这话是马乌甲自己想出来的。
       他问马乌甲,是谁……对你这样说的?
       我妈妈。马乌甲说。
       张老三的嘴张了张,就不再说话了。
       马鸟甲的父亲是在一个春天死的。
       那一年的春天出奇地冷,太阳似乎迟迟不肯变暖,河里的水化开又冻上,冻了又化开。街上的人都说,这种天气不好,容易死人。后来没过多久,马乌甲的父亲就死了。
       马乌甲的父亲死前突然清醒过来。一天早晨,他一觉醒来眨眨眼,突然问高副校长,现在……几点了?高副校长随口回答八点,但跟着就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一样地尖叫起来,她说呀,呀——你说话了?你怎么可以说话了?!在此之前,马乌甲的父亲已木讷了几年,每天愣呆呆地不仅不说话,连事情也不会想。
       马乌甲的父亲笑了笑,对高副校长说,外面的太阳,真亮!
       高副校长朝窗外看看,并没看出外面的阳光有什么变化。
       马乌甲的父亲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对她说,你病了。
       高副校长愣了愣,眨眨眼说,我……病了?
       你病得很重。
       高副校长不解,我……什么病?
       你的胳膊抬不起来了。
       高副校长的脸色顿时变了,她的两根胳膊越来越疼,确实已抬不起来了。
       马乌甲的父亲说,你应该,去医院看一看。
       马乌甲的父亲这样说着,两只眼很亮,看上去非常地有神。
       高副校长又试探着问,你知道……我是什么病?
       去看看吧,快去……医院吧。马乌甲的父亲喃喃地说。
       高副校长那天没去学校上班。马乌甲的父亲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说。
       马乌甲的父亲具体都跟高副校长说了些什么,街上没有人知道,人们只是看到马乌甲兄弟俩一上午都在街上游荡,直到中午时,他们还是去街口的包子铺吃的午饭。
       临近傍晚,高副校长才从家里走出来。
       高副校长对马乌甲说,你爸爸,要去厕所呢。
       其实在此之前,马乌甲的父亲始终都是在床上大小便,但他在那天傍晚坚持要去街上的公共厕所。他就那样扶着马乌甲的肩膀,像个盲人似的一步一步从家里走出来,又慢慢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就进了厕所,站到小便池上。有人看见说,他那泡尿尿得非常冲,哗哗有声,像是一下泄出几年的尿水。
       然后,那尿水戛然而止,似乎是被谁突然关住了龙头。
       马乌甲说,咱们回去吧。
       马乌甲要扶他回去,但扶了扶,却没有扶动。
       马乌甲的父亲就这样死了,死得像是仍在尿尿。
       那时社会上已开始“破四旧,立四新”,提倡火葬。街上原有的一家“大发利棺材铺”被红卫兵砸了,改为“新战斗火化服务站”。马乌甲的父亲在一天上午被火化服务站的人抬上一辆蓝白相问的大汽车,要拉去火化。在尸体将要抬上汽车时,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流着泪对抬尸体的人说,她还想再最后看一眼。抬尸体的人服务态度很好,立刻将担架放到地上,然后轻轻揭开那块灰白色的蒙尸布。那天我们小孩子也都挤在旁边,我发现,马乌甲的父亲虽然已穿好裤子,但那两只手仍放在小腹前,姿态栩栩如生,像是在冲着天空尿尿。
       马乌丁和高副校长是同时发的病。
       先是马乌丁。马乌丁开始出现头晕和呕吐的症状,视力也越来越差,而且在一天早晨起床时,突然就晕倒了。待拉去医院,医生看了说是肾昏迷。医生说,马乌丁的那两颗肾脏都已萎缩到一定程度了。后来一个主任医生看了,又说不仅是肾昏迷,患者还有电解质紊乱的症状,总之,他的肾病已开始全面恶化。事情到了这一步,手术问题也就摆到眼前。医生很认真地跟高副校长谈了一次话。医生告诉高副校长,由于患者的年龄小,所以病情发展的进程比成年人要快,后面究竟如何治疗,应该早做决断。
       高副校长流着泪问,还有什么治疗方法呢?
       医生说,从目前情况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透析。
       透析?
       透析。
       医生点点头,为高副校长讲解,透析~般分为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两种。血透就是俗称的洗血,腹透则是在病人腹部开一个小口,再植一根乳胶管,定时将无机盐水放进去,再让它流出来,其实也就是装了一只人工肾脏,但无论血透还是腹透,也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医生说,要想彻底根治,只有做肾移植手术这一条路了。
       高副校长说,明白了。
       医生又说,可是目前,我们医院还没有固定的肾脏来源,只能从判死刑的犯人那里搞到一点,也不是经常有,所以……医生忽然问高副校长,你好像,说过可以想办法?
       高副校长点头说是,我是这样说过。
       医生说,那就尽快想办法吧。
       那天傍晚,高副校长回到家里,一头扎到床上就不能动了。马乌甲刚从张老三的早点铺回来,一看慌了手脚,连忙要送她去医院。高副校长却摇摇头,说不用去了,她自己的病,自己知道。马乌甲不解,问母亲得了什么病。高副校长苦笑笑说,还记得你爸爸临死前说的话吗?马乌甲看着母亲摇摇头,他并不知父亲在临死前说过什么。
       母亲说,其实,他那时就已看出我得了什么病。
       马乌甲小心地看着母亲,已意识到母亲患的不是什么好病。
       母亲点点头,说对,是癌症。
       癌……症?
       乳腺癌。
       母亲笑笑,又说,你爸爸,可真神啊,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
       您应该,早去医院。
       今天去过了,医生说,希望不大。
       高副校长摇摇头,淡淡地说。
       在六十年代,癌症还是无法医治的绝症,不知是空气或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那条街上经常有人罹患癌症,在此之前,已先后有几个妇女死于乳腺癌。高副校长长长叹了口气,又对马乌甲说,不要说你爸爸,就是我这辈子也不容易啊,我先后生了你和弟弟两个,中间又间隔了四年,医生说,这样的情况是最容易患上乳腺癌的。
       马乌甲看着母亲,搞不懂为什么这样就会容易生癌症。
       母亲又长叹一声,唉,我那时应该早给你断奶,我是心疼你啊,我让你吃奶吃的时间太长了。马乌甲羞愧地低下头,似乎当初这件事是他主动做错的。但他的心里立刻又有了一种预感,母亲不会平白说这些事的。
       他想,母亲大概又要对他说什么了。
       
       果然,高副校长将马乌甲拉到自己近前。
       高副校长说,妈妈是很疼爱你的,你感觉到了吗?
       马乌甲点点头,说感觉到了。
       有时甚至……比疼弟弟还要疼你。母亲又说。
       马乌甲说,知道。
       母亲说,妈妈就要死了,肿瘤医院的医生说,我这种乳腺癌是活不多久的,最多几个月,今天我去检查,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马乌甲在等着母亲说下面的事情。
       母亲说,有件事,我想对你说一下。
       马乌甲静静地看着母亲。
       马乌丁的事,这一次……可就要靠你了。母亲说。
       马乌甲嗯了一声,说,您说过的,他是我弟弟。
       你明天,去医院吧。母亲又说。
       马乌甲点点头。
       但他的脸色跟着就苍白起来,他问,这个手术……疼吗?
       母亲有些嗔怪地看看他,怎么,因为怕疼,就不想帮弟弟了吗?
       不……不是。马乌甲立刻羞惭地把头低下去。
       第二天早晨,马乌甲很早就来到张老三的早点铺。
       张老三正忙着炸油条,回头一见马乌甲,正要让他去铁匠铺送油条,却突然发觉有些不对。马乌甲平时来上班都是穿一件油渍麻花的白上衣,那是张老三特意为他做的“工作服”,还有一顶白色的无檐软帽。但在这个早晨,马乌甲却是穿了一件浅灰衬衫,底下是蓝裤子,看上去一身光鲜。张老三看出马乌甲不像是来千活的样子,就问他怎么回事。
       张老三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马乌甲说,我以后,暂时不能来了。
       张老三立刻睁大眼。
       马乌甲又说,对不起,我可能……先不能帮您做事了。
       张老三突然摆摆手,说等等,先等等,你在不在我这里做事都没关系,不过我要问清楚,为什么,你不来我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马乌甲看着张老三,没说话。
       张老三说,这样说吧,你若是要去上学,或有别的正经事做,我当然不拦你,不光不拦你还为你高兴,可要是有旁的事那就另说了,我的话你明白吗?
       马乌甲说,明白。
       马乌甲又说,您就别问了。
       马乌甲这样说完,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后据二凤说,马乌甲在那个早晨从早点铺一出来就去了医院。他有两件事情要做。他先去马乌丁那里,为他输了一些血,然后又让马乌丁的医生为他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格检查。马乌丁的医生对马乌甲的身体状况比较满意,说虽然弱—些,血色素也偏低,但没有任何疾病,然后又告诉他,像他这种体质捐献的肾脏成功率反‘而会更高一些,体质弱,被排异的可能性就小,而且毕竟年轻,生命力也旺盛。
       马乌甲做完这一切,就又来到母亲这里。
       这时,他母亲高副校长也已住进肿瘤医院。
       马乌甲来到肿瘤医院,先将马乌丁那边的事告诉了母亲,对她说自己已给弟弟输过血,而且医生对他体检的结果也还满意,也就是说,他已完全有资格将自己的一颗肾脏摘给弟弟,至于什么时候摘,怎样摘,听医生安排就是了。
       高副校长听了很欣慰,连连夸奖马乌甲懂事。
       然后,她就让他去找她的医生。
       高副校长说,我这里的医生也正等你呢。
       高副校长的医生确实在等马乌甲,他们要让马乌甲登记一下。
       那时中苏关系日趋紧张。前苏联在当时被我们称为“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在中蒙边境屯兵百万,对我国虎视眈眈,双方的军事冲突随时一触即发,因此备战工作也就箭在弦上,全国上下都在学习毛泽东同志的一句话:“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样一来,人血浆也就成为更紧俏的战备物资。所以在当时,医院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举凡住院的危重病人,家属都要出一个有能力献血的人预先登记,为的是以防万一,也就是说,一旦病人需要输血,而血库一时又拿不出血来,就只有让病人家属自行解决。
       马乌甲在这个上午来到医生办公室,告诉了医生自己是谁的家属。
       医生听了问,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吗?
       那时按备战要求,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血型,而马乌甲由于长期为弟弟马乌丁输血,对自己的血型也就更为熟悉,于是随口说,知道,0型。
       医生看他一眼,忽然笑了。
       马乌甲觉得这医生的表情有些怪异,搞不懂他在笑什么。
       他问,您笑什么?
       医生说,你母亲的血型是A型。
       马鸟甲想了想,还是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
       医生又说,看来你父亲的血型应该也是0型,至少也是A型,这样你如果有兄弟姐妹,他们的血型才有可能也是0型或A型,是AB型的情况可不多见啊。
       马乌甲知道,马乌丁的血型正是AB型。
       这个医生显然已知道马乌丁的血型。马乌甲从他的话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看看医生,想告诉他,他也曾为父亲输过血,但他知道,他父亲的血型并不是0型,也不是A型,而是AB型,也就是说,其实马乌丁的血型跟父亲是一样的。
       但他的嘴张了张,并没将话说出来。
       此时,马乌丁有些搞不懂自己了。
       马乌甲在这个上午登过记就从医院里走出来。外面的阳光非常刺眼,被风吹得像火焰一样轻轻飘动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像鱼一样无声地游动,偶尔将微风溅起来,如同一朵朵水花在阳光下飞扬。马乌甲茫然地在街边走着,听着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将一首藏族歌曲反复地唱来唱去。他原想找个人少的地方独自走一走,但忽然想起柳荫街上的一个私人医生。这医生姓白,由于诊所被红卫兵封掉,已闲在家里很久。
       马乌甲觉得有必要去找他谈一谈。、
       于是,就折身朝柳荫街走来。
       白医生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会有人来找自己看病,更没有想到,来找自己的人竟是街上的马乌甲。他问马乌甲有什么事,然后又职业性地问,感觉哪里不舒服。
       马乌甲说,不是哪里不舒服。
       白医生看看马乌甲,一时摸不清他的来意。
       马乌甲说,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的。
       自医生小心试探,是……哪方面的事?
       马乌甲说,血型。
       血型?
       马乌甲点点头,说,是血型方面的事。
       白医生问,谁的血型?
       马乌甲想了想,就将事情说了一遍。
       但他并没说出是自己的事,只说是在书上看到的,就有些搞不明白了。自医生一听就笑了,说这只是个简单的遗传学问题,很容易搞明白。比方说你吧,如果你父亲的血型是AB型,母亲是A型,那么生出的孩子就只会是A型或AB型,也有可能是B型。
       马乌甲眨眨眼,问,不会是……0型吗?
       不会。白医生摇摇头,很肯定地说。
       怎么……不会?
       当然不会,小鸡和小鸡会孵出鸭子来吗?
       白医生说着就嘎嘎地笑起来。
       马乌甲的脸色一下暗下去,渐渐地就洇出一丝血色。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
       马乌甲在这天下午回到家,就将自己关在房子里。这期间二凤曾来找过他,但将房门敲了很久里面却没有回应,她以为马乌甲耽在医院里,还没有回来。后来到了第二天早晨,二凤再来敲门时里面仍不见动静,才发觉不对了,于是连忙将她父亲张老三和街上的一些邻居叫来。大家又在外面叫了一阵,然后就齐心协力将房门弄开冲了进去。
       却让大家大感意外。
       只见马乌甲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一只木凳上,看样子已这样坐了一夜,他的两眼通红,头发也乱蓬蓬地都爹起来。张老三走过来,一连问了他几句话他都没有回答。
       然后,他就慢慢站起身,像梦游一样地走出家门。
       马乌甲在这个早晨先来到马乌丁住的医院。他问医生,什么时候手术。医生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说什么什么时候手术。马乌甲说当然是肾脏,医院准备什么时候摘他的肾脏。医生告诉他,近几天还没有安排。马乌甲听了点点头,说正好。
       他这样说完就转身走了。
       医生看着他的背影,搞不清他所说的“正好”是什么意思。
       马乌甲又来到肿瘤医院。这时高副校长正躺在病床上输液,旁边还放着一兜学校送来的水果。高副校长一边吃着一只苹果,一边对马乌甲说,这些水果你给马乌丁拿去吧,他现在吃不了别的东西,但吃水果还是可以的。
       马乌甲没有说话。他在端详高副校长手里的那只苹果。
       这只苹果已被她啃了少半,但仍显得硕大丰腴,看上去非常的浑圆。马乌甲走过来,待高副校长又将那半个苹果送到嘴边的一瞬,就伸出一只手,用力朝下一按,那苹果立刻松软地陷进高副校长的嘴里。高副校长立刻睁大两眼,她的嘴由于被苹果固定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于是鼻孔也就成了唯一的呼吸通道。
       她用力扇动着鼻翼,一下一下喘息着。
       马乌甲这样看了她一阵,然后,先伸出左手按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手就捏住她的鼻孔。他用来按住高副校长身体的那只左手由于缺少了两截手指显得力度稍差一些,但那三根正常的手指仍然非常结实,它们用力抓住高副校长的身体,几乎抓进她的肉里。他感觉到高副校长在他的手掌底下拼命挣扎,滚动,然后就渐渐软下去,不动了……
       马乌甲临刑前的遗言是,他枪毙后,将肾脏移植给马乌丁。
       其实这已不用他操心。就在他被押到柳荫街上示众时,在医院的马乌丁已经备过皮,被一群小护士簇拥着推上手术台,外科医生们也都举着两手各就各位。
       在马乌甲说了那句“我不后悔,我还觉得万幸”之后,张老三已老泪纵横。
       张老三站在汽车下面,泣不成声地朝上问,孩子啊,我就不明白,她已得了癌症,她已活不了几天了,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马乌甲慢慢抬起头,在车下的人群中找了一阵才找到张老三。 他对他说,所以……我才感到万幸,否则,我就没有机会了。
       马乌甲这样说完,就被汽车轰轰地拉走了。
       2004年4月18日写毕于木华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