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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盆地农作物
作者:汗 漫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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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小麦小
        小麦,南阳盆地里最主要的农作物。亲人们对于时光迁移的描述,常常以小麦的状态为参照——
       “种麦子的时候”:阴历九月、十月(摇耧播种的铃铛声传遍盆地。一个新婚男人往往会把肥沃田野与丰满女人联想到一起,他摇耧播种的动作异常亢奋);“麦苗青了地皮的时候”:阴历十一月、十二月(普遍的青,与霜降、白露、小雪、大雪这一系列的白,对比鲜明,盆地如同一幅青、白二色的套色木刻了);“麦苗藏着兔子的时候”:阴历正月、二月(兔子成为麦地活泼的心、春天的心——那个拔腿追赶兔子的人忽东忽西动作夸张仿佛在向麦地求爱求婚);“青黄不接的时候”:阴历三月、四月(小麦的青色在向黄色缓慢过渡。瘦孩子饥饿的胃,像他手中布满裂纹的粗瓷大碗一样空空荡荡);“麦子黄了的时候”:阴历五月(南风浩荡,镰刀闪亮,民歌高亢,麦香飘扬——乡村最幸福的时光);“吃上新麦面的时候”:阴历六月、七月、八月(南阳的面食远近闻名,小麦面粉被揉、擀、拉、切、蒸、煮、煎、炸之后变幻而成的各种形态和口感,成就了盆地里万千农妇传扬于灶台、餐桌之间的美名)……
       小麦——大麦的妹妹,小,农作物家族中最为受宠的幼女,永远不老。在一座叫做“余冲”的村庄里,我和亲人们都姓余。在所供职谋生的某个单位里,我早已告别“小余”的称呼而蜕变为“老余”,陡然转折成为“余老”的可能性却不大。小麦,怜悯我从身体到精神的衰败。我和我的亲人们珍惜小麦。七十年代,接待远方贵客的食物就是蒸几个白面馒头,而主人却蹲在一旁啃着红薯面馒头。家徒四壁的穷人,只要拥有一小块麦地,他就有耐心把自己的身体像装满小麦的破麻袋似的搬进暮年。收割之后突然变得异常空旷的麦地里,拉麦子的牛车刚刚走过的颠簸土路上,幼年的我跟在这样的穷人后面,反复弯腰,捡拾麦穗——我也在搬着自己小小的身体小小的麻袋吧?多年以后,当我和朋友们在异乡酒吧中手擎一扎一百元左右的德国啤酒,常常暗自心疼地换算成一亩小麦扣除化肥、种子、收割、脱粒、税收之后的净收入,就感觉有一亩地的小麦和阳光在我手上金黄、颤抖……我正越来越胖,估计与我总是这样暗自心疼地将一日三餐与乡村麦地进行换算有关——我不能容忍各种场合的绅士淑女们优雅地将满桌鱼肉冷落在那里,那是我半个村庄的麦地呀!于是,一个盆地之子在众人的愕然、不屑之中狼吞虎咽!他想尽可能地把隐秘的麦地,装进疼痛的身体,带回故乡墓地——
       回到南阳盆地。夏季。脱离了麦粒之后的麦秸垛,金黄,硕大,一座一座堆积在打麦场上,或等待在灶膛里燃烧时哔哔啵啵地以火苗的面目,去重温阔别已久、一锅之隔、热气腾腾地以面食模样出现的麦粒;或可能被铡成短短草料供牛咀嚼、反刍、消化、排泄——牛粪,在土地里冷静等待新一代麦种落入、萌发、灌浆、结实。在此之前,麦秸垛往往成为孩子们、恋爱者或流浪汉的天堂:将麦秸垛一角掏空井将“门口”虚掩,内部即可容纳数人、二人、一人,捉迷藏、亲热、睡觉……而一个乡村复仇者的报复手段之一,便是将仇人的麦秸垛烧毁,火光张扬,数里可见。第二天,那个耷拉着脑袋穿过村庄去为十哥找野草的受害者,一边暗自琢磨着纵火者究竟是谁,一边感到某种前所未有的畏惧正来到内心。麦秸垛的消失,让他成了一个没有面子的人。他开始反省起一生中的恶行和劣迹:偷窃了某人的牛,贩卖到湖北;骗来了某人的一百六十五元钱,一直假装着没有这件事;挖开了某人的祖坟,想取下死者手上的铜戒指;拍打过某扇窗子,想给隔壁新婚的女人递上一种特殊的眼神;诅咒过一个前途远大的孩子,在写有孩子姓名的小布人上扎满毒针;敲诈过一个发了点小财的人,在那人门前树枝上把自己脖子伸进打了活扣的绳索……他不寒而栗。他走到自己的麦地里看见新一代小麦正在风中灌浆、抽穗。小麦碧绿,小麦生长,原谅了一个恶棍内心的黯淡和迷乱。他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又是夏季,盆地里的恶棍们提心吊胆地看着自己有意堆得很小很分散的麦秸垛,忧虑于它们能否安然进入深秋、寒冬。
        2.红薯燃烧
        红薯,模样粗拙,颜色鲜红,埋在土中如同灯盏在燃烧!——指引着田野以下迷路的蚯蚓回家?指引着穷人们的胃获得热量。农家主食。乡村里的胖子们总是拍着自己的肚皮说:“这都是红薯膘!”语调谦卑。一个城里的胖子拍着自己的肚皮则可能说:“该多吃点青菜了……”语调矫情。红薯在盆地农作物中亩产量最大,即使旱季也能获得丰收,但廉价。一亩红薯地挖出数千斤红薯,可以堆成一座小山,让你担心世世代代如此盛产红薯的这一亩地会凹陷成一个微型的南阳盆地!但实际上那块土地的海拔自古至今都没有变化,就像生殖力旺盛、一地孩子的乡村少妇,她献出了一地童声、奔跑,但体形却基本没有变化!这是盆地所生发的众多奇迹之一。“遇见稀奇,寿增一季”,盆地中的一句俗语——那些乡村中慢慢晃动身体和回忆的耄耋老人们,应该是盆地众多稀奇事迹的目睹者和证人。童年时代的他们,肯定和我一样有过在红薯收获后的寒冷田野里寻觅遗留红薯的经历——仔细在父亲们的镢头忽略过的地面,寻找有可能是红薯胀破地面所留下的裂纹,挖掘,就会奇迹般地发现一窝孤独的红薯。身后,跟着一只觅食的乌鸦……
       位于北方、南方过渡地带的南阳,使我长期混沌于自己南人、北人身份的确认。但是,像打井似的挖掘一个深约三丈、左右对称、状若阳具睾丸的红薯窖,这一秋天的劳作有力证明:南阳盆地属于北方——朝南走,湖北一带就没有红薯窖了。朝北走,到河北以北的草原为止,红薯窖遍布万千村庄的屋后房前。我和祖父合作挖掘过一个红薯窖。为了避免树根的纠缠和捣乱,他在我家院落右侧远离果树林的地方用镢头画了一个圆,然后挖掘。向下。祖父土拔鼠似的一点一点消失在地面以下,土一筐一筐被我使劲拽上地面——他仿佛是为了多年以后彻底消失在地面以下红薯窖般的坟墓里,而提前进行适应性的预习……冬暖夏凉,红薯窖是孩子们捉迷藏、情人们幽会、逃犯们隐匿的好地方——一群孩子、一对情人、一个逃犯,有没有变成红薯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隐秘燃烧的欲望?在盆地,法院、法庭布告栏中时常会出现与“红薯窖”有关的字眼,使人想入非非……
       窖藏过的红薯比刚收获的红薯甜,据说是时间的流失使红薯消失了水分,大约类似于一个人中年以后的爱情,内敛,平静。红薯可以切成方块煮食,可以切成薯片晒干再磨成红薯面用来做成黑色的馒头或者面条,可以搅磨成浆再制成粉条,可以在县城糖厂加工成乡村婚礼上新娘撒出的包装粗陋的红薯糖。但我最热哀的食用方式是烤红薯。冬夜,我的祖母把红薯扔进灶膛里。火焰一边灼烤着铁锅里的粗糙晚餐,一边催熟着埋在柴灰中的红薯。祖母用烧火棍拨弄着红薯渐渐散发出的焦香,一边拨弄着我小小的食欲。终于,一个焦头烂额热气腾腾的烤红薯熟了。我先是把它塞在胸前暖热肚皮,然后才抱在手中大口咬嚼,脏脸上沾满红薯的皮屑。
       如今时时可以在麦当劳中遇到土豆们改头换面而成的炸薯条,像是遇到学会耸动肩膀、讲话中混杂着英语单词、南阳土语的海外归来的盆地后代。偶尔也可以闻到街头一角废汽油桶改制成的大烤炉汹涌而出的红薯焦香——对于有过乡村经验的人们来说,街头烤炉,大约就是一座供流浪的心灵们前来觅取乡情、眺望故园的微型领事馆吧?烤炉旁边,双手、脸庞都被寒风皴皲得破裂暗红如同烤红薯一般的乡下人,大约就是领事了。而红薯在胃部燃烧之后的烙印,则如同护照上的印鉴一样,使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来历和归宿、红薯的恩情和痛楚——红薯,寒性,长久食用,易形成胃酸。至于那些阳具硕大、睾丸饱满的乡村之子,更是觉得有一座红薯地窖在自己的双腿间晃来荡去——
       
        3、玉米的嘴巴
       玉米粒为什么均衡有序地排列在玉米棒子上?这是我童年时代的困惑之一。经过一个夏天的抽穗、灌浆、结实,秋风起,剥开一层一层玉米叶子,金灿灿的玉米就显露出来了——无数牙齿一样的玉米粒,使盆地学生们都会喊出一个成语:“金——口——玉——言——”一个镶满金牙的乡村绅士所念诵的四书五经,也没有那些披散着紫红色玉米缨的玉米棒子作为盆地的小嘴巴所吐露出的秋风秋色动人!当然,牙齿萌发以前,一棵青色玉米只是一个幼小儿童——玉米地是一座幼儿园?历经大旱大涝,玉米在农人们的祈祷呵护下成长起来,像背着烂书包、营养不良的孩子们一样成长起来——玉米地就变成一座小学、中学了,蝈蝈敲着学校的破钟,咣咣作响……
       玉米秆中的甜,是缺糖的七十年代盆地乡村里的最大诱惑。所以玉米地周围有守夜者提着灯笼游走,对村庄里的馋嘴孩子敲响梆子予以警示。我对玉米秆的甜,以及我某一天突然发现的玉米黑色穗须的甜,铭记终生。我对女孩献媚的手段之一,就是四顾无人之后钻进玉米地折断一个嫩玉米秆献给妩媚的她。然后看她嘴巴脸上都留下玉米汁液、穗须的痕迹。玉米秆,玉米穗须,在穷孩子舌尖上的短暂逗留,能够让他们幸福整个夏季乃至一生。在弱小贫寒的乡村孩子面前,玉米转眼间成熟为甘愿献出一切的哺育者、小母亲……
       秋天。玉米收获进村庄,一捆一捆悬挂在门前、树上、檐下,风干——整个村庄都陷入了金黄。大雁、野兔、麻雀、鹌鹑、狐狸、狗、牛、羊、猪、驴们高低错落的视野和嗅觉焕然一新!乡村学校体育课上的接力赛,也改用玉米棒子作为接力棒了。小兽一般的孩子们握着玉米棒子围绕一块田野接力奔跑,像是在摹仿季节之间接力奔跑的古老仪式,以此感谢泥土年复一年的神秘赐予。搓玉米,这项农事一直延续到冬日乃至次年春季。油灯下,亲人们用特制的凹形铁锥,在玉米棒子上一行一行反复穿越,或者用两个玉米棒子直接相互抵触摩擦,玉米粒就沙沙啦啦坠落下来。一种需要耐心的劳作。一亩地玉米棒子,由一个忧愁的女人独自来搓,大约需要六个节气所贯穿的夜晚。在搓玉米的过程中,她黯淡的心绪变得明澈,像附近寺庙中僧人们沙沙啦啦捻动念珠时心境的明澈。由一对新婚夫妻偎依着来搓,一亩地玉米棒子却可能需要八个节气所贯穿的夜晚,手中玉米,粒粒灼烫……
       把玉米煮熟、蒸透、拌进酒曲,然后放进大布口袋里发酵,再密封于硕大粗陶酒坛酝酿。若干天后,拔出酒坛塞子,强烈酒意就荡漾于冬日空气,诱引全村的男人和猪们流连徘徊。玉米酒,烧酒,燃烧在男人胃部驱除寒意的酒,被盆地人民昵称为“玉米烧”。城市酒店中无迹可寻,乡村茅舍里屡屡可见。沉默寡言的祖父余孟光是余冲村酿玉米烧的好手,也是知名酒鬼。玉米丰收,祖父的晚餐就常常只是两碗玉米烧。饮罢,一脸火红,满嘴胡话。那些想探询祖父内心的舌头漫长的家伙们,只要端出玉米烧,就等于掌握了制作流言蜚语的丰富资源。酒醒之后,面对是非,祖父常常懊丧地谩骂:“都走这玉米烧惹的祸!”仿佛是藏在舌头下的玉米们的嘴巴,泄露了他隐秘的往事和梦寐。骂罢,对玉米烧的热爱依然如故,但他开始坚持一个原则:独饮,把门窗关紧!
       黄玉米外,盆地里还有少量红玉米流传。南阳籍知名台湾诗人有周梦蝶、痖弦。周梦蝶梦着的蝴蝶,一定是飞动在盆地上空的斑斓彩羽。而痖弦痖掉了琴弦,他只能在异乡无伴奏地独唱玉米:“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它就在屋檐下/挂着/好像整个北方/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
       在那儿……”这是以玉米棒子作为嘴巴倾吐而出的忧郁,一个浪游异乡的盆地之子的忧郁——红玉米在他乱发纠结而成的屋檐下的瘦削双肩上,挂着……
        4.风中高梁
        高梁,盆地里个子最高的农作物,比村庄里姓高的男人还高!风中高梁,犹如一群瘦高男人在旷野里溅土扬尘地狂舞!据说,一个乡村女孩的情窦初开,往往与风中高梁的蛊惑有关。当她看见路边一棵高梁突然开始触及最近的另一棵高粱、第三棵高梁……直到整个高梁地陷入动荡,她的脸蓦然红了。高粱红了——高梁一生中最美的辰光。“看哪!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钻进高梁地里了!”——村庄里敢隐秘而热烈的话题。深渊一般的高梁地,一个人陷进去如同一滴水无声无息融入。两个人陷进去如同两滴水无声无息融入。“我说你这个人哪——不是好东西!——一下子把妹妹我呀——抱进了高梁地!”这是盆地民间流传甚广的古老荤曲之一,时时可以听见一个在田野里埋头劳作的男人突然直起脖子狂吼,惹得附近的农妇脸红、臭骂。
       童年时代,我和堂兄弟表姐妹捉迷藏做游戏,最爱依托苍茫无边的高梁地来进行。把一个小伙伴弄丢了,剩下他独自在高梁地里左冲右突直到半夜里才被父亲找回家门是常有的事情。而他在高粱地里所遭遇的景象,有可能影响终生,比如:一只狐狸的艳冶媚眼,一群红蚂蚱绿蚂蚱半红半绿的跳跃,一个异乡逃犯阴郁中夹杂着恐惧的脸,一棵在狗粪上茁壮成长的野生甜瓜秧所吐出的毛茸茸的嫩黄花瓣……高粱地,风中的高梁地,对于热爱幻想的乡村孩子们来说,就是充满未知和诱惑的乐土和天堂。而一个母亲回声四起的悲凉呼喊:“娃啊——回来吧——娃啊——回来吧——”则意味着一个不小心把魂魄丢在了高梁地里的孩子,头脑正空前混沌如同薄暮时分。他的母亲环绕高粱地呼喊——“喊魂”。她要找回那一盏混同于某一穗红高梁的油灯,来重新点亮孩子体内的阴影……
       “我们瘦了,庄稼地肥了/就秋天了/大雁把天空叫得很蓝很蓝/高梁的红,高梁的高/又红又高地在马群羊群潮湿的眼睛里/浮动着我们的村庄/女人们在田埂上喊:/‘喝水呀——喝水呀——’/兄弟们一听就知道/哪个女高音、女中音、女低音/是自己孩子的娘/但我们不敢停下手中镰刀看她们一眼/那些陶罐捧在她们胸前/亲切得像长在那里似的/使我们心跳,手渴/把高梁堆在狗守护的暮色里/女人端上饭碗/父亲淡淡地说:‘又该种麦了……’/天空就洒满麦粒和星星……”这是我十多年前的旧作,以第一人称描述盆地高梁成熟时节的农事场景。我把自己想象成砍伐高粱的雄健男人们中间的一个,把自己喜欢的邻家女孩想象成田埂上怀抱陶罐的丰满女人中间的一个。而我并没有砍伐高梁的经历,只是作为矮小孩子,追随在俯身挥镰的父兄和惊慌逃窜的野兔们周围,被大面积的红高梁相继轰然倒下的悲壮和瑰美震慑至今!
       高梁产量较低,磨成面粉后口感粗涩。乡村里种植红高梁,除了尚有一些实用功能(高梁叶子可垫在蒸笼里蒸馍,高梁秆子晒干之后可编织起来盖房、铺床,高梁根可作为柴禾,等等),也许还出于一种审美需求?但在人均拥有土地数量日益减少的今天,高梁广泛种植已经成为稀少的事情。穿过盆地秋天,偶尔可以在贫瘠山梁上见到几棵高梁醉红头颅,那也许表明附近乡村存在着一个最后的浪漫主义农夫,在赓续着高梁们的血液和风情。而我也只能通过回忆去与风中高梁们的遍地火焰重逢。在九月的书房中劳作,我把长长短短的诗行,像早年的父兄们一样去高高低低地伐倒,用笔——这一把盆地铁匠们所嘲笑的最微弱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