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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绿色天书
作者:李存葆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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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苍是最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魔幻大师,它从袖口里轻轻抖出的每件东西,都会让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就是上苍从袖口里撒落在华夏版图上的一卷翠得让人眼亮、美得叫人心颤、神秘得令人窒息的“绿色天书”。
       甲中年初夏,我在云南部队一熟悉版纳风物的文友的陪同下,探访了早就心仪已久的热带雨林。
       这天清晨,我们从景洪市出发,沿着澜沧江边的公路,直奔版纳东南方的雨林谷。车在行进间,忽有淡淡薄雾飘来。冥冥的雾气,游移着,升腾着,像片片轻柔的纱巾,披在了江两岸的翠峰碧嶂上,流瀑飞泉间。“睇雾始疑空,瞻空复如有”,雾霭濡染下的山水,显得格外妩媚。越往前走,缧缧缈缈的雾越汇越厚,越积越浓,像涌动的乳白色奶汁,仿佛能把车子飘浮起来。车抵近雨林谷时,弥天大雾简直变成了一幅偌大的撕不开、扯不断的白色丝缎。
       上午十时许,太阳的万条金线才穿透了雾幕。我急不可待地闻进谷下的林中,奇异的现象出现了:在我目所能及的范围内,但见各种树木的叶轴、叶柄、叶脉、叶鞘上,都凝着一层晶亮的水珠,正滴滴答答地下落,如同脉脉春雨,瞬间便打湿了我的衣衫。
       陪同的文友告诉我,“热带雨林”一词,是根据“雾能化雨”的意思,从英文翻译过来的。“雾雨”是热带雨林的显著特征。
       时近中午,浓雾才全部散尽。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下,我站在雨林谷对面一傣寨竹楼上,引颈仰望,终于窥到这“绿色天书”的封面。它阔茫茫,气滔滔,是那样的辽远、恢宏、幽邃、渊深。凝目—细观,我惊异这“天书”的封面不仅构架宏伟,且跌宕崛奇。它大抵由四层植物群落组成。最上层是五十到六十米高的巨树,那碧森森的树冠直薄蓝天;巨树之下为蓊蓊郁郁的大树,它们阴翳交叠,像是给雨林搭起了密不透风的天棚;“天棚”之下由棕榈和其它高约二十米的乔木组成,它们身壮叶肥,昂扬茁拔;最下层是由中小乔木和灌木结成的绿色方阵,它们堆青叠翠,在微风中,闪动着绿色涟漪。由四层植物群落构成的雨林谷,无不绿意盎然。墨绿、黛绿、深绿、碧绿、石绿、翠绿、葱绿、油绿、青绿、豆绿、水绿、嫩绿,人世间的绿有多少种,都能在这里觅到它们的色彩,即使世界顶尖级的油画大师梵高再世,也绝不可能调配出这太多太多的绿色!
       目睹这“绿色天书”的封面,已使我心醉神迷;浏览它的“内文”,更令我荡魂摇魄。
       沿着世界自然基金会主席菲力浦亲王在一九八六年来此考察时辟出的小道,我进入雨林群落的最底层。在这里,一步一景,三步一奇,千木万卉,快绿怡红,各有各的精神,各有各的光影和色彩。
       首先跃入我眼帘的是,一片野芭蕉旁的几株海芋。这形似北方芋头的植物,叶阔若轮,径长达米,有植物学者誉之为“雨林牌雨伞”。大雨袭来,游人可蹲踞其下避雨;烈日当头,过客也可折一柄遮阳。海芋近旁是簇簇香茅草,在雨林中它虽属于无名之辈,但内涵却不同凡俗。乍闻其无味,用手摇之则淡香四溢,愈摇香味愈浓。此草晾干后,香气经久不散。傣家少女常多采撷,或插入瓶中,或掖于枕下,使竹楼中的闺房,变为兰麝之室。在一灌木丛下,我窥到几株形状怪异的猪笼花儿,此花呈淡黄色,状若长形小竹笼,笼口有一铜钱大小的笼盖,可自然开合。笼盖开时,笼中的芳香会诱得虫依蝶偎。当虫蝶身陷笼中,花蕊分泌的黏液,将它们牢牢胶住后,笼盖遂闭合。当“猎物”的残躯化作此花的养料后,笼盖复又开启,再诱虫蝶……
       “民间有遗贤,草中有灵芝”,在这雨林底层的腐叶里,树根旁,到处生满连植物学家也不能完全说出名字的各种菌菇。它们或状若耳轮,或形似小伞,或单株栖息,或结群麇集。其色彩更是五彩缤纷:赤赤者似玛瑙,灿灿者如金盘,蓝蓝者像宝石,皎皎者若冰玉。如果用审美的眼光,来观赏这些各臻其妙的菌菇,当中自然不乏艳品、珍品、逸品和神品。我有幸目睹了它们中的“仙品”:在一株自然枯朽倒伏在地的树干上,生长着三只刺杯菇,其形状大小酷肖喝葡萄酒用的高脚杯,颜色艳红,通体透亮,纤尘不染。周围有草类植物的数片绿叶作为衬景,益发显示出这三只“红杯盏”玉蕴山辉般的光莹。我低头细观,头午的雾雨,还给它们各自斟上了半杯琼浆。抑或是欲将杯中之物自饮自啜,抑或是惧怕入侵者玷污了其美艳与高洁,它们的“杯体”上,竟生满了细长的玉刺儿,“乾坤有精物,至宝无文章”,面对这三只美绝的“红杯盏”,任何语言的表述,也只能是刻鹤类骛。
       在这雨林底层生长的草类植物们、菌菇生物们,虽是这雨林中的芸芸众生,但它们和大树们一样,同样疯狂地眷恋着雨林的大地,同样疯狂地挚爱着这里的雾雨和清泉,它们的心灵同样都连着明月和星辰,也同样追求着生命的丰富和完美。
       走进雨林“第二群落”,亚热带常见的棕榈科植物,呈现在我的面前。它们娇姿临风,亭亭玉立。一棵贝叶棕首先攫住我的目光。古籍记载,贝叶棕的叶子从柄算起,长达三丈余,需数人合力方能扛起。眼前这株贝叶棕,那扇圆形的叶片虽仅有两米长,但仍能令我叹为观止。贝叶棕所以被版纳傣族极为推重,是因傣家所信奉的小乘经文及民族历史, 皆靠它的叶片得以承传。昔年的佛教徒采来贝叶,按规格裁成叶条,打捆放于锅中加酸角、柠檬煮之,洗净、晒干、压平,即可成为贝叶纸。刻经、写史的文士们,先在叶纸上用墨线弹出行间,再用刀刻字于上,涂以墨汁,用布擦抹,残墨留在刻痕内,便可显出清晰字迹。用这种毫无污染制出的天然纸张,镌刻并装订的经文或史籍,防腐、防潮、防蛀,可保存百载而不损……
       热带雨林中的许多植物,是那样意外的怪异。在这里,还生长着一种树干中能够“蓄粮”的幢棕。橦棕的嫩茎可作莱蔬,其味鲜醇,不让甜笋。俟幼株长成大树,棕的茎干便开始暗自生产“粮食”,囤积于树心内。随着“蓄备粮”的累积,树干便现出滚圆的肚儿,那臃肿的样子颇像身怀六甲的少妇;观其常青不凋的羽翎状巨叶,很易令人联想到昔年那“囤中有粮,心中不慌”的富裕中农。人们将幢棕干内的树心刨取后,经浸泡沉淀,便成“面粉”,用之做糕制饼,其香馥馥;东南亚一些国家,还将之加工成大米,打进国际市场……
       徘徊,盘旋,踯躅,躞蹀,低首弯腰,折来踅去,在向导的带领下,我们好不容易才钻出了这雨林的第二层植物群落。正当树阻藤拦疑无路时,忽见一倚在古榕下的木梯竖在眼前。拾级而上,我们登上了一长五十余丈的空中走廊。此廊以藤绳为“桥”,古榕为“柱”,每隔八九米,便依树设一仅容一人驻足的嘹望点。此廊也是菲力浦亲王来考察时所铺架。我蹑足其上,一步一摇,三步一晃,终于站在了第一个嘹望点上。
       如果不是身临这热带雨林,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世界上竟还有这等由藤萝编织出的壮观。在古树与巨树之间,有长藤若巨龙凌空斜插,难见首尾;有巨藤像大蟒曲盘,闪鳞亮甲;有粗藤扭结成风车形挂诸高树;有细藤弯曲成吊环状系于枝桠,它们千变万化,组成了各种各样的几何图案……
       在第三个嘹望点上,我看到一株四薮木的枝叶下,缀挂着十余只状若锦囊的精美物体。一群身披黑褐色羽毛、尾部闪着白亮点的鸟儿,从“锦囊”中飞出飞进。我想这该是织袋鸟了,那袋状的巢穴,是织袋鸟用各种叶丝精编而成。“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织袋鸟虽无一双巧手,但它们那灵动的小嘴,却毫不亚于绣花女的纤纤玉指。
       我站在这位于雨林群落第三层的空中走廊上,见谷两旁有望不断的古树,有数不清的佳木,有看不尽的名杉。昂首上观,雨林第四群落的伟岸乔木,仍是高难企及,我仅能从它们亲吻蓝天的树冠的缝隙中,偶见几抹金亮的光束,如探照灯般地投射进来。低头下望,雨林第二群落的树木,尽收眼底。它们青幢碧盖,浓绿生云。谷下有清溪湍湍,叮叮咚咚;耳畔有幽禽唱和,婉转清扬……置身此等仙境,我焉能不顿生“偶然临险地,不信在人间”的感觉!
       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国外的植物学者们还纷纷断言,中国根本不可能有热带雨林。应当说,海外权威们的推论并不出格离谱。这是因为热带雨林的生成,应有必备的条件:年平均温度,必须高于二十四度;最冷月份的均温,也不得低于十八度;且必须是海拔低的热带湿地。若以此“戒律”框之,版纳位于北回归线热带边缘,其山地海拔姑且不论,即使河谷盆地的平均海拔也高达五百米。版纳年均温度及最冷月份的均温,皆比能生成热带雨林的温度低二至三度。纵观整个地球,与版纳处在同一纬度上的中亚、西亚、北非、西南非,除少数地带是稀树草原外,多为干旱沙漠。然而,只有共性而无个性,大自然的神秘与伟大就不存在了。上苍似乎特别恩宠版纳,遗赠了版纳诸多可以生成热带雨林的“硬件”和“软件”。上苍曾轻手一拨,便使得古南大陆和古北大陆发生过掀天揭地的融合;因了它的格外垂青,处在两个古大陆结合部的版纳,躲过了那场生物史上罕有的浩劫。上苍也曾重足一跺,使整个地球发生了造山运动,隆起的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和云贵高原,作为远近的两道屏障,为版纳挡住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罡风。上苍还让版纳的地形由北至南徐徐倾斜,使得这片风土吉壤敞襟亮怀,去随时拥抱来自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暖风湿流……
       判定一个地带的森林,是否为热带雨林,除了具有若干标识性的树种外,还应有特异的生态景象,诸如“绞杀现象”、“独木成林”、“板根奇观”、“老茎生花”、“空中花园”等等。这一切的一切,在版纳这卷“绿色天书”里,都有重笔浓彩,尽态极妍的展示。
       匆匆如走马观花般探访雨林谷后,我深知对雨林的了解,还仅是一鳞半爪。在以后的十余天中,我又先后参观了版纳葫芦岛热带植物园,走进了补蚌、绿石林、广南里等几处雨林保护区。我不辞劳顿地在林海里穿行,贪婪地读着“绿色天书”中的每个标点,每行文字,每一段落,力图凭暂短去感知漫长,以有限去领悟无限。
       在补蚌自然保护区内,我看到了一株最能展示雨林“板根奇观”的树——四薮木。这棵版纳雨林中最大的板根树,太壮阔,太磅礴了。我刚抵近它,便感到它生命发出的光波是那样强烈、巨大和顽强。这棵有着十五层楼高的参天大树,最能摇撼人心灵的是它的根基部分。十四块像用厚厚钢板雕成的飞机机翼样的板根,呈辐射状分布于树下的四周,最高者达八米,最长者达十五米,其整体根块, 占地亩余。这板翼与板翼间形成的空间,似深壑,像幽洞,若庭院,可容百人在其间小憩。我不知这些深插入地的板根,为使那粗大的树体能镇定地屹立于雨林,曾经受过多少风抽雨袭,电击雷劈……
       崇高是大自然喷射出的壮美,崇高也是对渺小的一种艺术征服。雨林中若没有崇高的望天树巍然耸立,这“雨林”便名不副实。过去,“热带雨林”的桂冠所以没有戴上版纳那高昂的头颅,是因当时还没觅到望天树这一最关键的“要件”。从开国之初,以蔡希陶为领军人物的植物学家们,在版纳的雨林里,胼手胝足,风鬟雨鬓,寻寻觅觅,终在一九七四年于勐腊的广南里发现一株高达八十八米的望天树。继而,在这补蚌保护区内,又有大片的望天树显出了神姿。“隐士托山林,遁世以保真”,望天树这版纳雨林中最大的“隐士”,一旦露出庐山真面,便石破天惊。世界上所有植物学家的目光,都惊异地投向了版纳。为便于域外学者的考察,版纳人在这补蚌望天树的族群里,凌空架起一道离地面五十米高的“藤桥”。当美、英等国专事研究热带雨林的博士们来此考察后,连连
       赞叹:“雨林,这是典型的热带雨林!”
       我攀援上架在望天树树干间的“藤桥”,顿感自己被具有崇高品格的生命所燃亮,所溶解,也深感人的生命渺小和暂短。望天树那笔直的树干,直插天际,仿佛从来不知世上还有“卑躬屈膝”之谓。它们光洁的树干上,没有枝杈,没有斑痕,没有寄生物,身同金玉质,伟岸超人寰。在这热带雨林里,望天树无疑是“拔剑平四海,横戈却万夫”的最高统帅,也无疑是这“绿色天书”中的头号主人公!
       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构图,历来是“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人在画幅中的比例所以如此之小,我想那该是古时的画子们,因敬畏自然所产生的情愫使然。热带雨林应是人类精神的“疗养院”,看一看这崇高的望天树,至少可以缓解当代人惯常患有的藐视及虐待大自然的“狂傲症”!
       齐整、单调是平庸者的趣味,参差、丰富才是造物主的美学。在雨林里,每种草木都是独特的,没有哪种形象去重复另一种形象。
       初进版纳时,雨林谷中那愈摇愈香的香茅草,那能诱虫蝶入笼的猪笼花,那能产粮、“蓄粮”的橦棕,曾让我击节称奇;继而,葫芦岛植物园中,那随着人的歌声和琴声能蹁跹起舞的跳舞草,碧池中王莲的那可让稚童站、卧其上而不沉的硕大荷叶,也令我扼腕嗟讶;而嗣后在另几处热带雨林中的所见所闻,则更叫我惊异得瞠目结舌。
       雨林中,有会“流血”的草,其名为血苋,搓揉其茎叶,可有如血的汁液溢出;也有会“流血”的藤,学名老鸦花,其碗口粗的藤体稍有破损,殷红的“血液”便流淌不止。我还不时能碰上会 “流血”的树,这种名叫龙血树的躯体内,饱含着血色的树脂。龙血树寿高龄遐,无树可与之比肩。美国的巨红杉、非洲的波巴布树,能活到五千岁,巳被宣称为生命史上的奇迹,但它们与龙血树相较,仅能称作小弟。龙血树寿长可达八千余岁,用“万寿无疆”来赞誉它,倒也名至实归。
       在“绿色天书”中,花儿们仅是主角和配角们的小小点缀,但它们无不竭尽绵帛,尽显造化之功。
       版纳雨林中有多种变色花:使君子花初绽为白,又开粉红,再放大红,使得同一花序三色兼备;嘉兰花乍绽呈淡绿,隔夜为鹅黄,越数日,鹅黄遂成金黄,继而,金黄又化为橙红和鲜红。在这里,还有许多按时准点开放的花:时钟花总是展开暮谢,日旧放,夜夜凋,一年四季,花朵常闹枝头;油瓜花总是于子夜怒绽,花开速度之快,仅在十秒之间,绽放全过程,用摄像机能清晰抓拍。更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在这些雨林中,还有一种在同一时辰,同时开放的花树。这种人称大树鱼藤的树木,在雨季时的某一天,无论其身居雨林的哪个角落,也无论相隔多远,它们总像接到上苍的密令一样,会在同一个时辰,将雪白的花朵,同时扑棱棱地披满枝头。
       穿行于版纳雨林,我还深深感受到,万物之诡谲乖张,充盈于天地之间。在这里,到处有能“流油”的猪油瓜,触目可见号称“世界产油大王”的油棕果。这里,还生长着木材中比例最重的树——黄黑檀,它材质坚硬,入水即沉,纹理堪与黑色大理石媲美,是制作名贵家具、高档乐器、精美工艺品的绝佳材料。在这里,我不时还能碰上高大粗壮的箭毒木,它是雨林中最毒的树种。倘若将其洁净的躯体戳破,会流出含有剧毒的白色液体。昔年的猎人,常将之涂于箭镞,虎豹鹿麂,一旦中的,会当即毙命……
       在版纳热带雨林里,万千生命中的每种生命,都能找到各自的生存位置。它们都有充分的权利谋求生机与繁荣。雨林下那仁慈的地母,对它们不分高低粗细,不分长短宽窄,不分三六九等,不分嫡生庶出,毫无取舍、毫无嫌弃地全部容纳了它们。孕育着它们的“生”,滋乳着它们的“长”,展示着它们的“茂”,欢呼着它们的“美”。
       秩序是造物主的第一铁律;保持良好的秩序,是它创造万物万有的初衷。版纳雨林这卷“天书”,看似那样盘根错节,目迷五色,莫可名状,但这里所有的物种, 皆各自负载着生命的密码,在地母的怀抱里,有秩序去完成各自的荣枯和死生。
       雨林中的“绞杀现象”,往往是“独木成林”的成因。“独木成林”,是“绿色天书”中最富巨匠气象的插图。绞杀者多为榕树类中的大青树。大青树上结有串串珍珠般的小果实,果内米粒般小的种子,其壳坚硬。鸟儿们啜食果实时,常将消化不掉的种子,遗于大树枝桠。千万粒种子中,总能有一幸运者,借助枝桠间腐叶中的养分,破壳发芽。幼芽很快喷射出许多蚕丝一样下垂的气生根。气生根饱吮着空气中的水分、养分,渐次变粗变长,直插入地,先将被绞杀的树干紧紧包住。越数载,长成的大膏树的嫩枝上,又喷射出若干气生根。这些气生根不久也插进大地,渐渐生成小桦树树干样的根柱。绞杀者经过韬光养晦,此时已变得雄心勃勃。于是,它便以锐不可挡之势,向被绞杀者展开全方位进攻。下端,它那插入大地的排排气生根,果断地与被绞杀者,争抢着土中的水分和养分;上端,它那刚刚形成的树冠,也机敏地与被绞杀者争夺着空间和阳光。被绞杀者节节溃退,元气尽失,变得枝枯叶焦。其残躯朽干,也成了绞杀者慢慢享用的“补贴粮”……就这样,一颗小小的种子,突破、勃发、抗争、挺进,经过一番番的“攻城略地”,终于壮大成了绿光四射的庞然大物。就这样,那蚕丝般细的气生根,经过一次次的“盛食厉兵”,它们不仅支撑着母体,使之衍变成洋洋大观的“独木成林”,且每根深嵌于地的气生根,也成为这“林”中自豪的一员。
       在版纳绿石林雨林一悬崖之下,我看见了一株屹立在石壁之上的古榕。它有着企图笼罩大地的浓阴,也有着妄图吞没白云的豪迈。树的主干下,有二百余根气生根根柱,远远望去,像一片挺立在峭崖上的“桦林”。抵近崖下细观,那根根粗大的气生根柱上,又垂下了一大片绵长细密的气生根丝,飘飘悠悠,挂诸石壁,宛若波浪起伏的“瀑布”,顺悬崖倾泻而下……
       不少探奇者著文,将会绞杀的树咒为“恶魔”。实则它们是上苍为雨林不断更新派遣的使者。正如雨林中那一生只在岁暮开一次花便寿终正寝的翠竹和贝叶棕一样,死并非是生的对立面,悲壮的死总是赓续着壮丽的生。正是有了绞杀树在履行着它的天职,才使得雨林永远高吟着铁流似的生命进行曲。
       热带雨林虽有着植物生存的激烈竞争,但每种生命却从不违背上苍设定的生存法则。
       油瓜花所以定时在夤夜快速开放,是为适应一种仅在夜间出飞的虫蛾,为之传花授粉;“扁担藤”所以蓄水,是因它的藤体只有爬上三四十米高的乔木枝头,方能开花结果,这就需要有足够的“蓄备水”,不断地向顶端输送……在版纳雨林,探奇者随处都能看到,老茎生花,树干结果,这是因为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仅有十几米或二十余米高的木奶果、木瓜榕等,若在枝头开花,显然不易招蜂引蝶,且它们的果实大都成团成堆地生长,树枝必难承重;木菠萝的硕大果实,有的重达二三十公斤,若不挂果于树干,无疑更会轻重失宜……
       大自然无处不充满智慧。上苍创造热带雨林时,在给望天树、四薮木、大榕树、毒箭木巨大生存空间的同时,也仿佛周密地考虑到雨林绿色群落间,那些空闲着的地方。在雨林随处可见的“空中花园”,便是上苍点燃起的智慧的火焰。
       在巨树的枝桠间形成的空中花园,多由造型奇特、终年常青的鹿角蕨、鸟巢蕨等附生蕨,和应时开放的各种附生花卉,共同构筑。与绞杀树有所不同的是,这些附生的蕨类与花类,仅靠着像海绵一样吸水能力极强的气生根,去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养分生存。它们不仅丝毫无碍于大树的生长,反而会给大树缀上美的佩环,绕上亮的玉带,插上舰的金钗,益发使得巨树雅望异常。
       “春兰似美人,不采羞自献”,在广南里雨林深处,我与一株粗壮的毛紫薇树邂逅,目睹了由兰花组成的“空中兰园”。这大树上,到处缀满各种兰花,它们萃成束,结成团,或串串下垂于树干,或簇簇上蹿于枝桠。蝶兰紫红,吊兰紫中镶着黄边,鸟舌兰呈玫瑰之色,羽唇兰黄绿相间,密花石斛美靥如月,重唇石斛灿若佳人红唇……它们幽生林樾,闹绿酣红,香胜麝檀……若没有上苍赐予这百兰生长的最佳统一性和规定性,在一株大树上,焉能有这么多匪夷所思的绚丽色彩!
       我在雨林的绿色波涛里,浮浮沉沉,仿佛走近了一座美轮美奂的绿色圣殿。但总感到这圣殿的大门,对我紧紧关闭着。我知道,这高贵的圣殿里一定珍藏着“天书”中最深奥的智慧,最纯净的思想。我既无法靠近它,也根本不可能读懂它。
       上世纪中叶,西方国家的雨林专家曾做过计算,占世界陆地面积仅百分之七的雨林,却生长着全球一半以上的植物品种。有植物学家,在美洲哥达加雨林中一百平方米的小小地块上,竟查数出二百三十三种同时生长的植物。这是用达尔文“优胜劣汰”的进化论,很难诠释的现象。版纳的面积,仅为全国的五百分之一,而植物种类却占百分之六,其中巳知的五千余种植物中,有千种可作药材;全国香料植物拢共五百种,云南占三分之二以上,其中不少名贵品种分布在版纳。
       在版纳雨林中,也曾有过植物和动物无比严格、无比美妙的生命连结。它们在冲突中形成的和谐,曾像那邈远无垠的夜空中万点星光的交织。雨林的翠峰碧溪中,那爬行的、飞翔的、潜游的、攀援的、呼啸的、奔驰的林林总总的动物们,都曾各按固有的节奏与旋律,风貌与英姿,沸腾着生的冲动,啼唱着生的欢乐,翔舞着生命的彩练,呼啸着生命的旋风。它们曾是这“绿色天书”中,最汪洋恣肆、神定气足的华章。版纳的雨林,曾是亚洲象的家园,小鼷鹿的故乡,大野牛的乐土,支那虎的洞天福地,白颊长臂猿的世外桃源……因这些哺乳动物在雨林中巳寥若晨星,现均登上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名录。
       西双版纳是我国天然的药材库、香料库、生命基因库。云南向被誉为华夏的“动植物王国”,而版纳热带雨林,就是这“王国宝库”中的和氏之璧,隋侯之珠。
       自从筑巢于树的原始人走出森林后,自然界渐次留下了被人类“征服”的印记。
       公元十六至十七世纪, 当欧洲的探险者在亚马逊河流域惊异地发现热带雨林不久,人类也成为达尔文进化“彩票”中的头号中彩者。谁知,这头号“中彩者”竟成了热带雨林真正的“绞杀者”。
       人的本性中有着一种永不餍足的贪婪。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使人的欲望又有了前所未有的膨胀。自十九世纪始,勃兴的西方列强无不把攫取的目光投向热带雨林。它们先是在雨林中砍伐佳树名檀,斫斩香木香草,杀戮奇禽异兽,满足和装点贵族们的奢侈和高贵,用以炫示大亨们的身价和派头。继而,它们又与虽拥有雨林、经济却不发达的国家联手,将大片大片的雨林像剃光头一样,刮净削尽,化为可赚取大量英镑和美钞的经济林场……因了人类对热带雨林这种一次性、彻底性的“绞杀”,使得不可悉数的独有动植物品种香消玉殒,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也使得大量罕见物种处于濒危状态。
       到目前为止,雨林在美洲、亚洲、非洲的总存有量,仅为区区八万平方公里。上苍创造的多卷体的“绿色天书”,早巳被人类撕扯得七零八碎,仅剩下些断章残页……
       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版纳的雨林还基本完好。但由于“大跃进”年代的狂热,和十载“文革”的浩劫,又加之人口的急剧增加,版纳雨林也曾遭到空前破坏。雨林有的被辟为橡胶园,有的被夷为“大寨田”。幸有将森林作为图腾来供奉和敬畏的傣族父老的精心呵护,方使版纳在今天仍有一百余万亩的雨林和三百万亩次生林,耸立于滇西南边陲。
       我雨林之行的最后一站,是距版纳首府景洪市仅有八公里之遥的原始森林公园。在这公园内,热带雨林应有的“要件”及“配件”,一应俱全。与版纳其他几片雨林保护区不同的是,在其山门前,有一座人工圈定的孔雀园。园内饲养着千只绿孔雀,供游人观赏。孔雀是鸟类中最典雅端庄的“公主”,它如今也载入国家一级保护鸟类的花名册。孔雀是美丽和善良的象征,向被傣族视为吉祥物。因昔年景洪一带的雨林中,孔雀成群翩飞,傣家也把景洪称作“孔雀之城”。眼下这孔雀园内,只只绿孔雀像美人似的拖着金翠色长裙,不时向游人开屏。那光彩四溢的雀屏上,颗颗眼状的斑点,若蓝宝石似绿翡翠,闪闪灼灼,分外艳丽迷人。但我觉得,园内这人工孵化饲养的孔雀群,美则美矣,但因失却了那游哉悠哉的雨林故乡,似乎少了些原有的灵性和自由翔舞时的韵致……
       我举目望着眼前这仍是有着四层植物群落的雨林,思绪绵绵。人类的悲衷在于:在应该珍惜的年代里不懂得珍惜,而在懂得珍惜的时候,却失去了珍惜的机会。在商品经济的列车已失去了人文理性驾驭的时代,我们不能不但忧,上苍这最富想象力的魔幻大师,从袖口里抖搂出的“绿色天书”,还在人们对它的深奥去粗浅解读的时候,它却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消失了,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