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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珍珠树上
作者:东 紫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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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三岁的叮当后脑勺抵在脊背上,看着珍珠树上那个颤颤悠悠的安全套。叮当对安全套说,飘下来,飘下来吧,你飘下来吧。
       得到命令的安全套落下来,盖在叮当的眼睛上。叮当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用长长的睫毛撑着安全套,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跑了,天也跑了。
       叮当开始研究这个安全套,他先用手拽了拽,弹性很好。找到开口,叮当满意地嘟起小嘴巴吹起来。又大又亮的气球出来了,叮当的小脸蛋涨得红红的。但只要离开嘴巴,气球就扑的一下把气吹到叮当的脸上。叮当锲而不舍地吹着,间或抬头看看珍珠树,看密密麻麻的白花里是不是又结出了气球。
       珍珠树站在叮当爷爷的窗外已有些年头,快三十年了。叮当爷爷家是第一批入住八一小区的,当时的八一小区其实只有四栋楼,周围全是农民的树林子。三十年下来,四栋楼便成了四十栋。在水泥的侵占下,树林逐渐成为了土地的回忆。珍珠树虽然也是三十年前就存在的,它却因为叮当爷爷的百般呵护存活了下来。
       叮当爷爷一进家门就问正忙活着做晚饭的叮当奶奶,淘小子呢?奶奶用嘴巴指了指卧室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下午乖着呢,自己玩,都入迷了,让我过足了牌瘾。
       叮当爷爷蹑手蹑脚地走到叮当的背后,一下子把小孙子抱在怀里。看我们的淘小子忙活什么呢?叮当手里刚刚吹起的气球,冷不丁就带着叮当的唾沫星儿,扑扑的在空中翻腾了几下,落在了爷爷的手上。
       
       2
        深夜,回家的楼梯上,章念发现自己喝了一晚上的酒都到腿肚子里了,酒精在那里燃烧起来,烤着腿上的筋骨,烤得软软的,酥酥的。这种似乎要把人熔化的温暖,让章念想起了曾让自己熔化过的女人。章念原没有想起她的思想准备,这么突然一来,便不舍得再迈动燃烧着酒精火苗的腿了。他觉得那个被他叫做火苗的女人重又来到了他的体内。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和她紧紧拥抱。
       一年半前,火苗就住在章念家的楼上。章念和火苗第一次见面却是在医院里。章念去看他疼痛不止的牙。走进口腔科,看见一个女人低头摆弄着一排牙齿,一盏酒精灯在牙齿前跳动着蓝色的火苗。女人听见动静,把眼睛从酒精灯背后抬起来,优雅而亲切地扇动着眼皮。
       跟我来吧,女人说。
       章念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腿都被牙疼搞得恍惚了,他竟看见酒精灯的火苗变成了两个,在女大夫的眼里闪了一下。他的腿也恍恍惚惚地被“跟我来吧”这句话牵着,很乖很乖地跟随着,很乖很乖地躺到牙科椅上,很乖很乖地张开嘴。一霎那,章念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幼儿园。女人说,闭上眼睛,看见器械你可能会紧张的。他的眼睛也很乖地闭上了。尽管章念很想看看大夫用什么样的器械来对付他的牙疼,可他的眼睛还是很乖地闭上了。
       章念闭着眼睛听着器械和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从口罩后面传出来,像雾穿过纱布的孔眼,飘忽、轻柔而潮湿。女人在章念的牙上打了个洞,弄断了牙髓神经。
       牙痛消失了。
       章念睁开眼开始清醒地看眼前的女人,他发现女人的眼睛里确实有种火苗在跳动,而且女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种说不出的优雅,这种优雅是白色的,衬托着眼睛里的火苗,使章念想到了哈达和圣烛。你去过西藏吗?章念说了句女人听不懂的废话。女人笑了笑说,我去过你家门口。章念觉得自己眼睛里也似有了火苗。
       章念第二次看见火苗是第二天中午在他家的门口。她用眼睛里的火苗对着章念笑了笑,惊得章念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用舌头舔了舔那颗断了神经的牙。火苗踩着章念的恍惚上楼去了。她真的到过我家门口。真的来过,有意思。有意思。这天中午,章念觉得生活真的是有意思。以至于他有种想把这三个宇说出来的欲望。章念只得不停地用舌头去舔那颗没了牙髓神经的牙齿,来阻止那三个字的脱口而出。
       吃饭的时候,妻子说楼上新搬来的女人长得蛮有味道的。
       章念说,有意思。
       你说什么?什么有意思?谁对谁有意思?妻子警觉地看着丈夫。
       我,我是说你有意思,女人看女人还能看出味道来,有意思。说着,章念突然听见火苗的脚步声,穿拖鞋的脚步声,在章念的头顶上转来转去。章念觉得那声音就在他的脑壳里,他所有的牙齿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动作,和他的耳朵一起听着。妻子问,怎么不吃了?他舔了舔那颗牙,断了神经的牙。他又想起了哈达和圣烛。想起女人说,我到过你家门口。我不饿,章念放下碗来到卧室,躺在床上,拿本杂志充当遮掩。章念有点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的牙齿会停下来听火苗的脚步声。他可不想因为这事惹起战争。
       一直到女人从这座楼离开,章念都没有打听过女人叫什么名字,包括那个夜晚,章念也没问过女人。章念觉得女人就叫火苗,就该叫火苗。
       接下来的日子,章念对自己越来越不安。先是他的耳朵和牙齿,总是不自主地听楼顶上的脚步声。过了几天,他的眼睛也加入了。逐渐的,听,成为章念身上一种新生的传染病,从耳朵传到牙齿。从牙齿传到眼睛,传到手,再到脚。
       妻子说,章念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最近你老愣神,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章念解释说,我的牙又疼了,一阵一阵的疼。
       在听的时候,章念盼着自己的牙疼,盼着牙给自己一个见火苗的机会。有几次,章念从后面看见火苗,这样的时候,火苗大多提着菜。章念仔仔细细地看着火苗的腿和腰肢优雅地扭动,看着火苗的优雅在扭动中从布缝里渗出来。章念想赶上去和她说,菜在你手里不是菜,像束花。就要赶上的时候,章念的手脚就会进入听的状态。章念不得不停下来,他担心自己在火苗的面前出洋相。他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火苗像只白天鹅一样优雅地前行,通过他家门口,站到他的头顶上,制造窸窸窣窣的声音。时间一长,章念发现自己身上的器官在听的同时还具备了同步活动的功能。比如说,夜里章念在睡觉,火苗的脚步声一响,章念的脚掌就听见了,脚掌会边听边移动,火苗的脚步去卫生间,章念也就会去卫生间。早晨,火苗起床洗脸,章念也就会起床洗脸。章念和火苗都是早晨六点半起床,夜里一点半小便。夜里的小便结束后,章念进入新的睡眠状态要耗掉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章念总是把自己挪到床沿边上。
       时间一长,章念对自己恐惧起来。章念从未想过要把生活搞复杂了,尤其是女人带来的复杂。他有自己的奋斗目标。借鉴古今中外,他知道女人引起的复杂是最致命的。偶尔一次,章念找到了治疗自己身上“听”病的方法。酒。酒能让章念的脚掌在夜晚丧失掉听的能力。章念目的明确地醉着酒。他老婆先是对他说,你快变成酒鬼了。后来又对章念的父母说,再不管管你儿子,他就变成酒鬼了。
       
       3
       这个夜晚,叮当家只有被妈妈和奶奶按着反复消过毒的叮当入睡了。医生的话仍游走在叮当妈妈和爸爸的耳朵里——如果安全套上有病毒细菌,如果叮当的嘴里有溃疡或破损处,如果叮当用手玩弄过自己的小鸡鸡,就极有可能被感染。他们盯着儿子,生怕一眼看不见,叮当就会长出性病来。
       叮当爷爷翻身坐起来,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四个安全套。三个是他从珍珠树上用钩子挑下来的,另一个就是掉在叮当眼皮上的。他用胳膊肘敲了敲老伴的后背,哎,你来说说看,会是谁把这些脏玩意儿扔到珍珠树上呢?
       叮当奶奶转过身看见四个安全套像四截死亡的肠子躺在离她仅十厘米的地方,立马又将身子转回去,唉呀,快扔了它,我一看见它们就恶心。叮当爷爷说,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我要保留证据,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我琢磨着是谁对咱家有意见呢,往珍珠树上扔不亚于往我老李脸上扔呢!嗨,说说看,会是谁呢?
       是谁,妓女呗,除了妓女谁会这么不要脸。
       不像你说得那么简单,我琢磨着里面大有文章呢,看了么,四个,不可能是一次用的吧?不是一次用的,也就不是一次扔的了。四个,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跟咱过不去呢,这是拿屎往咱脸上抹呢!叮当爷爷越说越气,嗓门不由自主地提高了,眼皮和脖子上的两条青筋也跟着往上提。
       叮当爸爸见父母都没睡,走到父母房间里来说,我打算把叮当暂时送到他姥姥那里,过段时间再接回来。老两口怔了一下,彼此望了一眼。行,父亲说,去姥姥家过段时间也好,等我把这事制止住后就接回来。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脚步的间隔比较长,听起来便有了小心翼翼、试试探探的意思,类似小偷或者偷情者的脚步。叮当爷爷赶紧示意叮当爸爸去观察。叮当爸爸从猫眼里看见三楼东户的章念颤颤巍巍的双腿在找楼梯。叮当奶奶说,人变起来多快,章念原先多好个孩子,天天乐呵呵的,见面隔老远就李婶长李婶短的,现在可好,几乎天天醉。叮当爷爷说,别说废话,赶紧想正经问题。
       父亲问,你怎么看这事?儿子说,我觉得叮当妈妈的话有道理,很可能是妓女干的,八一路上的妓女大部分都隐居到这院里来了。
       叮当爷爷可不那么看。第一,叮当爷爷没发现这楼洞里住有妓女。顶楼东户虽有女孩子租住,可人家不像八一路上的女人。那些人的脸抹得像刮了仿瓷涂料,嘴唇像吃了死耗子一样红,五冬六夏穿点布片。听老马说,有的连内裤都不穿,就那么蹲在路边上,把个老马臊得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下来。第二,即使楼洞里住着妓女,妓女只会乱扔,而不会专门扔到珍珠树上。第三,历史证明有的人善于暗算,有意见不当面提,背后使坏,把你喜欢的东西给糟蹋了,让你难受。
       叮当爸爸和奶奶经叮当爷爷这么一分析,心里觉得第三条最站得住脚。但谁都不附和,怕的是惹起叮当爷爷想起往事,动起怒来,血压升高。十几年前,和叮当爷爷有矛盾的王国光半夜里去砍珍珠树,叮当爷爷把脖子往王国光面前一伸,说,有种的你就往我脖子上砍,树跟你无冤无仇,凭啥砍树。那股不要命的架势,倒把王国光吓哆嗦了,扔下斧头就跑。
       它啊,比人还好呢,开花给人看,发香气给人闻。叮当爷爷深情地看着黑夜里的珍珠树。
       天蒙蒙亮的时候,叮当爷爷制定出了一套行动方案。方案先礼后兵,共分四步走。
       第一步:发出邀请,各户主开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若不见效果,启动第二步,依此类推)
       第二步:贴出义正词严的告示,在小区内制造舆论,让扔安全套的人迫于社会压力,就此罢手。
       第三步:找物业管理部门出面进行干预。
       第四步:找其单位或法律部门。
       为防打草惊蛇,叮当爷爷要求叮当奶奶在回答邻居的提问时,对邀请的原因解释为水电费问题。
       各位邻居您好:
       敬请各户户主在四月二十九日晚八点到家中一坐,商量点事。请相互转告。
       楼长李道安
       四月二十九日早
       贴出告示后,叮当爷爷就拿把扫帚在楼道口扫来扫去,看着每个读告示的背影。等他们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四目相对,各户户主便没有了不参加的理由。李叔,有事啊?有点儿,有点儿,赶紧上班去,咱今晚再说。好,一定来。
       二楼东户刘大强,西户王卫宁,三楼东户章念,西户程西,五楼西户欧阳,在这个早晨接到了告示和口头的双邀请。
        4
       晚八点,早晨和叮当爷爷照过面的户主都坐到了叮当家的客厅里。
       叮当爷爷说,一楼东的马老太行动不方便,我没通知她。四楼的大夫不在家,至
       于帅帅家,咱都知道,挺不幸的,我断定也没通知的必要。五楼东,房子出租了,没见着那个租住的丫头,总的说来,今天咱人就算全了。今晚把大家请来,是因为有个事很让我们一家人窝囊,痛心。咱在座的,来这个楼洞住最短的也有两年了,我住的时间最长,都快三十年了。都知道窗外那棵珍珠树,一年三季,花开不断,大家闻闻,闻闻,这清香味,(大家在叮当爷爷的示范下都不由自主地提了提鼻子,让珍珠树的清香快速地进入肺里)就这样的树,不但给大家带来免费香水,还遮阳挡尘的树,我在树上发现了这个!叮当爷爷打开了他面前的报纸包。
       大家纷纷伸了脖子来看。看清楚后,纷纷缩回脖子摇起头来,个个表示,绝对不是自己干的。
       叮当爷爷意味深长地挨个看了看他们的脸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大家读着他脸上的意味深长,明白自己的表白没有任何说服力。
       叮当爷爷说,既然不是大家扔的,我在这里把话说得难听点也就没关系了。首先,这个事不是我老李无中生有,这些个玩艺儿不是我捡来诬陷别人的,我没那个智慧。东西是我孙子发现的,捡了当气球吹。这也是我今天叫大家来的主要原因。这东西让孩子捡了去,不说你们也会知道后果。这是一,为孩子好。二个呢,我觉得憋气,如果说我老李一家人哪里有对不住邻居的,尽管说,别背地里使坏。再说了,把那玩艺儿扔在光天化日之下,丢人哪,丢整个楼洞的人,让别人看着会以为咱这楼洞的人素质低下。大家回去,嘱咐一下家里人,在意着点儿。最后说两句,一,我老李是先礼后兵。二,我想提醒大家,这棵树我认为已经是大家的一棵树,是大家的一个好邻居了,侮辱树,也就是侮辱他自己。
       在老李说这番话的时候,章念和程西不由自主地对看了一眼。程西的眼睛在短兵相接的刹那,迅速地跳开。章念的心里升起一小股补偿陛的快乐。他从程西迅速转移的眼神里知道了一年来常常猜测的答案。
       回家的楼梯上,章念跟在程西的身后,一年以来,章念第一次发现程西的脚步那么虚弱,无根。章念用力地干咳一声,他欣喜地看见程西的肩膀随着他的咳嗽声向下落了落。
       5
        章念和程西原本是大学同学,后又成为同事。在大学里并没什么交情,自从两人到了同一个单位上班,面对同一个陌生的环境和人群,两人的友谊突飞猛进。两人一起谈恋爱,一起结婚,两人的老婆又是朋友。分房的时候,两家便想尽一切办法成为对门的邻居,他们甚至指着老婆空空如也的肚皮为儿女定下婚姻。这一顿吃在你家,下一顿吃在我家。要不就四个人一起下馆子。友谊密不可分。有人曾开玩笑说他们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意外出现在一年以前。单位接到上级的命令,要求领导班子内必须有一个人具有大学本科以上学历。机遇一下子落到了章念和程西面前。有共同奋斗方向的密友在目标明确的情况下,突然发现友谊成为一种累赘。一种让自己甩开膀子打倒对手的障碍。随着上级对两个人考察日程的延长和深入,两家先是从言语的躲闪到最后的默默无语。等程西被人们唤做领导的时候,两家剩下的只是相互的漠视和冷战。偶尔的,有女人借题发挥指桑骂槐的声音从开着的门窗内飘出来。
       程西在那方面一直不太强,这在四个人中间不是秘密。四个人都知道章念能坚持四十分钟,程西从没有过这么辉煌的记录。不能达到四十分钟原本不能成为一个丈夫和妻子的屈辱标志,但就在两家好如一人的末尾阶段,程西突然患了阳痿病。程西在章念面前掉过眼泪。程西的老婆在章念老婆面前掉过眼泪。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程西的阳痿会在两个月后成为章念失意中的一点甘草,成为他自己成功里的瑕疵,星点儿的黄连。
       章念失意里的甘草是老婆提醒出来的。章念老婆最看不过程西老婆面部表情的改变,一下子堆上去的高傲和矜持常常地引出她的战争欲望。她总有种伸手扯下程西老婆新面具的冲动。她想告诉程西老婆,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让她自己在丈夫的前途和做真正的女人间选择,她是选择做真正的女人的。她不稀罕程西老婆的高傲和矜持。
       偶尔的两家都开着门通风的时候,不管章念在不在家,章念老婆都会骂他,你啊你,怎么就没出息起来了呢,什么都和为贵,腰杆站不直,挺不起,还是个男人吗?对老婆那股威猛劲哪去了?啊?章念老婆把个啊字啊得滋滋润润,抑扬顿挫。程西家的门常常会在邻居绵绵软软的啊字里发出咣的一声响。
       章念一开始还对老婆的“啊”有意见。章念说,别这样,没意思。怪不得人家,上级定的。章念老婆说,怪不得领导不选你,你简直就一个痴呆大儿童,你就不想想他程西哪点比你强,论业务论管理,哪点都不比你强,唯一强的地方就是他不痴呆,他能领会透领导的意思,谁像你整个一块木头,还想当官?我早提醒过你,领导为什么把考察期搞得那么久,等着你们领会呢?按理说,他程西领会透了,算人家聪明,咱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可他要不是程西我什么说的都没有,可他是程西,是你的比亲兄弟还亲兄弟的朋友,他一面跟你说耐心等待,兄弟间谁能上去都是好事情,一面上上下下地活动,他敲响每一扇领导家门的时候,都是把你章念的友情和信任踩在脚下的。既做婊子又想立牌坊。虚伪。
       从此后,章念常常在夜晚疲劳的快感里想起程西。和程西前后脚走着的时候,章念就会盯着程西的后脑勺,心里替程西掂量职位高升和肉体之间的快乐孰大孰小。起初的几个月里,章念的唾液里会生出甘草的味道,一种怪怪的苦苦的涩涩的甜。
       随着程西对领导角色的熟悉,章念嘴里的甘草味道越来越淡。程西的后脑勺在章念的盯视下逐日地自信起来。章念对着那个在自己的眼皮下逐步自信,最后以至于达到骄傲的后脑勺,有了新的认识:职位带来的快乐和骄傲远远大于肉体本身的快乐和骄傲。因为前者是暴露在大众面前的,是公开的,是可以张扬的,是可以用来繁殖和渲染的。而后者是私密的,是个体的,无法张扬的,无法繁殖和渲染的。
       6
       刘大强一进家门就对正在熨衣服的老婆使了个眼色。老婆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正埋头看书的儿子,轻轻地把儿子房间的门关上。低声问,啥事?老李找你啥事?刘大强指指窗外说,珍珠树。不等丈夫说完,她就笑了起来,老李也真是,小题大做,谁又掐珍珠树的花了?谁这么没数,又去惹老李的命根子,惹得他像模像样的开会。大强说,这回可不怨老李小题大做,我听了都觉得问题严重呢,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安全套扔在珍珠树上,这玩艺儿也能乱扔,年头是不一样了。择邻而居的道理知道吧,我琢磨着如果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我看咱也别再贪图方便了,搬到新房里算了,为了锐锐,你就多跑点路吧。
       大强老婆的脸一下就拉了下来。大强盯着老婆的脸说,就是到新房子住,你和锐锐每天不就多跑十里路吗,又不是让你们跑马拉松,看你的脸长得跟电线杆似的。大强老婆依旧拉着脸说,我在琢磨别的事,等我再琢磨琢磨和你说。
       程西老婆盯着程西的脸问,怎么了,霜打的茄子一样。程西拿起茶几上的参考消息挡住老婆嘴里喷出的热气说,没什么,收水电费的事。程西老婆盯着参考消息的背面说,看你那点出息,这么点事就受打击了。我又没怨过你什么,看你那点出息。
       程西只得把报纸从眼前拿开,尴尬地朝老婆笑了笑。的确,从程西当上领导后,程西老婆再也没提过那档子事,只是偶尔地按照塞在门缝里的广告为程西买点这个那个的,连同小广告放在餐桌上。程西总是默默地把它们当感冒药吞下去,有的有作用有的没有。程西说,想想也真委屈你了,心里不是滋味。程西老婆说,你这叫正中人家的怀,人家吃什么菜,你就送什么,啊。有本事她别扔到珍珠树上,别扔到咱窗子前。有本事的,到大街上去干啊,有种的就送过来啊,以为那就是能耐了,就可以伤着我了,可笑,苍蝇蚊子都会干的事,当成本事了。哼!
       程西放下报纸,腾出手来既佩服又感激地拍了拍老婆挺得直直的脊梁骨,你真聪明,你怎就这么清楚?真是章念?程西老婆说,三天前我晾衣服的时候就看见了,我一看见那东西,立马就知道是谁干的,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没必要,有什么,不就是团垃圾吗,我也不去管它,爱扔就扔,反正树也不是咱的,去管它反而让人家以为我们受刺激了。老李的开会告示一出来,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老李可不是眼里揉沙子的人,我等着看好戏呢。
        7
       第二天一大早,迷迷糊糊一夜未睡踏实的大强老婆决心和丈夫坦白地谈谈。她推醒大强。大强一看老婆的脸经过一夜睡眠还未变短,只得把埋怨老婆的话咽下去,啥事,这么严肃?
       大强老婆说,前几天,就是我去威海出差回来的那天,我发现安全套少了一个。
       大强一下子坐起身来,对老婆近几天的反常恍然大悟——老婆原来在怀疑自己,连家里有多少个安全套都数得清楚,女人哪,女人哪。
       大强说,别那么看着我,不是我干的,你数错了吧,你啊你,不信任我啊,敢情是防着我哪。
       ,
       防着你说明我在乎你,大强老婆为自己辩解道。
       大强想告诉老婆,没有男人那么傻,把人领到家里不说,还用家里的安全套。想了想又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没有必要为一时的痛快把老婆教得太精明。遂假装生气地说,好好好,你不怕伤夫妻间的信任,你就这样防下去。只是,我提醒你,以后数明白了,记清楚了,别搞得自己疑神疑鬼,别人也不痛快。说完这话,大强理直气壮地把头重新摔到枕头上,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会不会是锐锐拿了?大强老婆悄声说,我绝对没数错,再说,不数我也清楚是几个,这个月刚买的,二十个,一共用了两回。我琢磨了一晚上,我要不信任你,我就不和你说了。
       大强听了老婆这一席话,慢慢地翻开眼皮笑起来,你神经紧张过度了吧,亏你想得出,锐锐,锐锐才几岁,十五岁,乳臭未干呢,亏你想得出,想到孩子身上,他胡子还没长呢,你。
       我是认真的,现在孩子懂事早,电视上天天放些个男的女的抱一起乱啃的东西,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心粗得渔网一样,从去年儿子就在褥子上画地图了。我观察过几回,儿子看那些镜头的时候脸红,这说明他懂这个。现在的孩子,小学都谈恋爱。
       大强经老婆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想起有几回儿子悄声地打电话,看见父母进来就挂了。大强说,这好办,正好今天是星期天,咱们跟儿子聊聊天,探探底。
       大强和老婆早早地准备了早餐等儿子起床。锐锐睡眼蒙眬地走出来,对着坐在餐桌边的父母伸了个懒腰说,要是天天星期天我就得解放了。锐锐伸懒腰的时候,被尿憋得精神抖擞的小鸡鸡也就跟着挺了挺腰杆。大强看着儿子去卫生间的背影喜滋滋地跟老婆低语,这小子才几天,就长成大人了。长大有长大的苦恼,锐锐妈忧心地说。
       爸,妈,说什么呢,这么神秘。锐锐坐到桌边抓起油条就往嘴里塞。
       不急,慢慢吃,星期天,忘了吗?锐锐妈说。
       锐锐把塞进嘴里还没咬断的油条拽出来一半说,报纸上说现在最苦的是我们学生,这话真对,简直就是真理,我们学生被功课压得都不知道细嚼慢咽这个词的意思了,苦不苦看看长征两万五,累不累看看高中三年罪。
       大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好小子长大了,啊,一套套的理论。锐锐既得意又不服气地看着爸爸,你们一直在犯着严重的错误,老以为我是小孩子,现在我正式抗
       议。锐锐举了举手里的半截油条。大强眼看着儿子钻进了自己设下的套子。他朝老婆看了一眼,老婆会意地抿了一下嘴唇回应。大强说,既然儿子已经长大了,成人了,以后就可以和父母讨论成人的话题了。爸爸刚才和妈妈在讨论一个事情,你来谈谈你的看法,好吗?锐锐听见爸爸一本正经的表态,有点受宠若惊,禁不住模仿着父亲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锐锐对自己说,一定要把问题回答得深刻,一定要把自己参与的第一个成人话题回答得漂漂亮亮,这至关重要。他放下手里的油条和筷子,两手相互搓了搓,郑重地问,什么事?
       大强说,边吃边聊,啊,是这样,昨天晚上一楼的李爷爷召集大家开会的内容是,是发现了四个安全套,就是大人用的避孕套,你知道吧?避孕套?锐锐点点头,表示知道。大强继续说,李爷爷认为有人乱扔避孕套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会对孩子们造成不好的影响,尤其是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思想正处在发展期。性,是成年人的事情,是结了婚的人的事情。有人乱扔这种东西,会让孩子们过早地接触到这个问题,而且容易让他们不再把这种事情看得神圣而美好。但有的人就不这么看,有的人认为这不会对你们造成危害,你们这代人都比较有思想,比较早熟,懂得多。还有的人认为,性不只是成年人的事情。总之,昨天晚上大家争论得可热闹了。你来谈谈,你们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锐锐第一次从父亲的眼睛中看见一直属于母亲的目光,母亲常常用这种带了点讨好、婉转又急切的目光征求父亲的意见。锐锐被父亲的这种目光笼罩着,一种骄傲而温暖的痒感在皮肤上荡漾开来。锐锐想起一位同学的著名言论:判断自己在父亲眼中长大的标志就是能够和父亲坐在一起抽烟。此时,锐锐觉得它需要被改改了,它应该是:可以和父亲坐在一起讨论关于性的问题。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爸爸的问题不适合你们这个年龄?锐锐爸将着儿子的军。
       锐锐用右手抚摸了一下额前的发,那是一缕锐锐做梦都想染黄的头发,黄黄的,帅呆了的一缕,在额前,就是一面时髦、新潮、流行的小旗帜,锐锐做梦都想啊。可他只能经常的像爸爸一样甩甩它而已,或用手抚摸一下罢了。为什么所有的“不”都只对孩子使用?锐锐就经常看见一个把头发剃成五角星的男人,他是多么自由,自主。想到这些,锐锐的胸腔里便有了一股来回游窜的热气,锐锐决心把它们恰当地释放出来。
       锐锐说,我思考了一下,我认为李爷爷他们的观点是不对的,很老土,很落伍。用我们历史书上的话说就是自以为聪明的愚民政策。都什么年代了,信息年代,还用五十年前的分类方法区分大人和小孩。我们都认为大人和小孩的区分标准应该是看它是否跟得上时代的步伐,跟不上的,就是大到五十岁也只是时代的长不大的孩子。而一些在年龄大的人眼里属于孩子的人,其实已经是成年人了,就是年龄还没到大人定就的那个数罢了。你说呢,爸,为什么说李爷爷他们实行的是愚民政策?因为有些东西本身就是很好的很有意思的,他们偏偏说不好,不让我们去认为它是好的,而有些不怎么样的东西,他们偏偏说是好的,非逼着你去做,没劲。还有啊,他们总是自作聪明,以为他们不说小孩们就不知道,就不去做了,都什么年代了,嘿,其实,小孩早跟大人学会了愚民政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该怎么想就怎么想,不让大人知道就行了呗。
       有道理,有道理。锐锐爸坚持不去看妻子吃惊的目光,继续鼓励着儿子,决心把儿子思想的底儿探清楚。那,具体地说,你对邻居把安全套扔到珍珠树上这件事怎么看?
       锐锐说,我认为是一种很没有想象力的做法,没有新意,没有创意,不刺激也不浪漫。
       哦?是么?谈谈看,你认为怎样才有新意,有创意?
       锐锐犹豫了一下说,我没想过,不过我们同学想过,你知道,我们上学不是要经过银河么,他认为把那东西扔到地上,扔到垃圾坑里都不怎么样,他就经常先藏在口袋里,骑车经过银河的时候,对他女朋友说,投弹!他女朋友就把安全套扔到河里去,像投手榴弹一样。酷不酷?多有创意!
       是么,那还有别的更精彩的创意吗?大强觉得自己脸部的肌肉已经僵硬了,他的理智告诉他,一定不能发怒,一定要微笑,赞许的微笑,要继续锐锐说的愚民政策。大强边朝儿子挤鼓励的笑容,边握了握妻子汗津津的手。
       嗯,还有一个。不过我觉得他实现不了。这个特有创意,特刺激。就是实现不了也特刺激呢!
       说说看,让爸爸长长见识。
       说出来别吓着你们啊。锐锐替他的同学得意起来。我同学说,他打算找一个地方把他用过的所有的安全套都保存起来,等他六十岁生日的时候,把它们一一吹起来,放在银河里。爸,你说,那该有多刺激,多壮观,多浪漫啊,想想吧,几十公里的银河里飘满白色的气球,哇噻。
       那,儿子,你们班上千那事的,不,谈恋爱的多么?锐锐妈的声音干涩涩的插进来。
       妈,你老土了吧,孤陋寡闻了吧,你没听说过么,一年级的小偷,二年级的贼,三年级的帅哥没人陪,四年级的鸳鸯一对对,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这可说的是小学。我们都高一了!
       大强的手指肚上生出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大强知道它们想弹跳在儿子的脸上,想问问儿子,你们天天就琢磨这个?但他知道手指甩出去的同时就永远关上了儿子的嘴巴。他克制着内心的愤怒和惊讶,站起来用麻酥酥的手指肚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说,今天就讨论到这里,你该学习了,快吃完饭学习去。
       来到卧室,锐锐妈不安地问丈夫,你说怎么办啊,锐锐会不会已经……
       怎么办,择邻而居,择校而学。你今天就去新房子打扫卫生,我出去打听哪所学校校风正一些。
        8
       在被叮当爷爷的会议搅扰的夜晚,参加会议的人里面只有章念没把会议延续到家里。他盯着程西的肩膀来到家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个被装进蓝色信封的安全套,一个被他自己用酒精塞进记忆深处的安全套。章念在去年冬天的夜里,曾看着它被纤细白皙的手指优雅地打成结,变成折断了一边翅膀的白蝴蝶,放在浅蓝的印花纸上,安静而缓慢地忧伤着。它从章念的记忆深处出来,在章念转动钥匙的刹那,变成生锈的钥匙插进章念的心里。一种疼痛从章念的胸肋间放射状地跳跃出来,章念的鼻子像被寒冷的空气冻住一样酸痛起来,向着眼窝扩散去。章念用力咽了咽唾沫。疼痛并未被咽下去,开始在眼皮下聚集。章念只得拔出钥匙,转身下楼。
       章念走过叮当爷爷家门口,似乎又看见那四截死亡的肠子躺在报纸里继续着早已结束的死亡。他的喉头不舒服地涨了涨,赶紧一步迈下最后的两个台阶。
       章念慢慢地走在四十栋楼的夜晚里,看着每一扇亮灯的和不亮灯的窗子。章念知道每一扇窗子的每个夜晚差不多都会有手指将安全套拿起又扔下,成为死亡的一部分,被冲进下水道或者被扔进垃圾袋里,偶尔的几个挂在珍珠树上招惹是非。它们是否知道,曾有一个安全套在优雅的手指间变成白色的折断了翅膀的蝴蝶,躺在蓝色的印花纸上,躺在一个男人的心底里,知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章念鼻子里的酸痛越来越重,需要酒精往下压压了,他走进最近的阿里巴巴酒吧,大口大口地吞着啤酒。
       火苗。
       火苗。
       火苗在啤酒杯里变成一束白色的珍珠花大小的泡泡,从章念的唇边生出,在杯底打个旋转浮游而上,再回到章念的唇边碎开。
        9
       一直到安全套在火苗的手指间变成只有一边翅膀的白蝴蝶,安静忧伤地落在蓝色印花纸上为止,章念都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一个梦了许久的梦。一个倾倒思念的梦。一个美妙的梦。
       后来,章念回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他认为是那场突然而至的雪诱导了那个夜晚。本来,章念起身离开酒吧的时候,他眼皮的感觉还和以往一样,木木的沉沉的,涩涩的。正是可以走回家,又能破坏掉身体”听火苗”功能的火候。可以一觉到天亮。
       都怪那场大雪。
       雪的白。
       出得门来,雪已铺满了地,大片的雪花正优优雅雅地飞翔着,降落着。有几朵落在章念的眼皮上,章念想用手拂去,它们却在他的手指和眼皮接触的瞬间消失了。进酒吧前不是这个样子呀。大雪改变了夜晚街道的形象,往日里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包括醉酒的感觉,都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章念看着脚下的雪,看着雪的白,看着雪飘落的优雅。章念对着雪温柔地笑了,说,你就是西藏的,雪里的。章念愉快地看着雪花,看着它们和火苗同样的优雅,白色的。仿佛有千万个火苗,千万个从火苗衣服的布缝里生出的优雅,属于火苗的独特的白色的优雅包围着他,他感觉心脏的跳动缓慢下来,变得暖融融的,像是有只鹅黄的小猫偎在那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的轻松。章念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只有梦里会有这种感觉。会有突然而至的大雪。会有火苗铺天盖地的气息。
       章念对着怎么也无法转动的钥匙悄悄地乐起来,一样的门,一样的锁,一样的钥匙,就是扭不转,有意思,做梦真有意思。章念低头看了看脚下,雪已经没了影子,章念已经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不信我就扭不动你。我就不信扭不动你。
       门开了,是扭动了吗?不去管它,反正门开了。地上还有一双精致的小脚丫,白白的,指甲粉粉的,淡蓝色的血管像钢笔随意画出的几条线。
       漂亮。
       章念对地板上的脚丫子说,真漂亮,你是漂亮的脚丫子,优雅。
       章念撇开脚丫子,看到了鹅黄色的沙发,他走过去,先用手摸了摸沙发,绒绒的,柔柔的,软软的,暖暖的,就像偎在他心里的小猫一样。章念慢慢地小小心心地坐下来,生怕把沙发坐疼了。章念把自己偎在这只大大的鹅黄色的猫身边,和着心底里的那只小猫,里里外外都有了一种通透的舒适。他闭上了眼睛。
       火苗的睡眠一向很轻,些微的动静就能把她从梦里拽出来。丈夫外出进修了,这使得她睡起来更不踏实。她迷迷糊糊地听到门口有动静,以为是小偷或流氓。她紧张得连拖鞋都没顾上穿,就跑到门口趴在猫眼上看。
       火苗看见站在门口的是章念,起初搞不清楚章念为什么会在深夜站在自己的门前。尽管火苗隐约感觉到章念的眼睛有种很特别的东西。是那种石榴味的东西,让女人看一眼就会在心里酸痛一下的东西。两分钟下来,火苗知道章念是站在他自己的门前,开自己的锁。火苗心中的紧张一下子滑开了,捎带出一点淡淡的失落。这点失落让火苗放弃了大喊你走错了门的打算,她的手指轻轻地扭开了门锁。她不想那样对待这个眼睛里有石榴味的男人。她想悄悄地提醒他,你走错门了。
        10
       叮当爷爷对老伴说,别愣着了,出去看看珍珠树上又出那玩意儿了吗。叮当奶奶说,昨天刚开了会,哪能还有呢,有往枪口上撞的吗?叮当爷爷拿起长竹竿,用手掰了一下头上的铁钩子走出门米。叮当奶奶看看实在无事可做,便拿了把高脚凳子跟出来。, 叮当爷爷站在高脚凳上,用竹竿翻动着珍珠树的枝叶。叮当奶奶半蹲在地,一手握着凳子腿,一手握着老伴的脚脖子,看着细碎的珍珠花雪片一样的掉落,不住声地提醒道,轻点儿呀,轻点儿呀,才刚开了没几天呢,都落了,可惜,可惜呀。
       知道,知道。叮当爷爷大声地附和,仿佛老两口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凳子而是一幢楼。
       突然,叮当爷爷在树枝缝里发现了目标,他把铁钩子伸过去连同安全套和树枝一起扭了下来。然后把长竹竿迅速地收回
       来,安全套便握着一枝洁白的炸裂的珍珠粒到了叮当爷爷的面前。叮当奶奶赶紧站起来,仰头问着,又有了?不像是新的,再找找。叮当爷爷把铁钩子一扭,安全套便随着珍珠花掉在地上。
       叮当爷爷下到地上来,把高脚凳换了个方向继续找。
       铁钩子再伸出去的时候,叮当爷爷大声骂了一句,操他妈的,这些个狗娘养的。
       叮当奶奶赶紧站起身来,怎么了?有新的了?别骂人啊,邻里邻居的,要得罪人的。
       叮当爷爷说,你来看看。叮当奶奶顺着铁钩子的指点,看见两个安全套沉甸甸地挂在树枝上,像珍珠树流出的黄脓鼻涕。
       叮当爷爷和叮当奶奶立马决定第二个步骤开始实施。叮当奶奶大声骂起来,这是谁不要脸啊,谁这么不要脸啊?是不是早死了爹娘没人教育啊,这么不要脸。
       叮当爷爷从高脚凳上下来,气得手都哆嗦了。他原本以为昨天晚上的会议足够杜绝这种现象的再次发生了。今天他的行动只是想告诉邻居,他会督促检查下去的。没想到啊,看来是存心和他老李过不去了。
       他一把拽下铁钩子上的安全套,气哼哼地往家里走去。叮当奶奶赶紧地跑到前面去开门,她可不能让老伴的手摸门锁,她要看着他的手消毒。
       叮当爷爷边洗手边对老伴说,把三儿的毛笔找出来,到商店里买几张纸。
       叮当奶奶边走边宣传安全套出现的始末,等把纸拿回家的时候叮当爷爷已经把新发现的三个安全套用报纸包好,标上发现日期,把桌子和笔墨收拾停当,等得不耐烦了。听了老伴的汇报又觉得老伴做得很有道理,对老伴说,下一步你的任务就是打牌,不只是在七号楼打,这个院里哪都打去,饭我来做。叮当奶奶用拿不准的眼神问老伴,这可是你说的?叮当爷爷说,打牌是次要的,重要任务是宣传,要达到四面楚歌的效果,我就不信现在这人就真个连脸皮都不要了。
       叮当爷爷提着笔在报纸上比划着,叮当奶奶说,要不就让三儿回来写吧。叮当爷爷说,又不是书法比赛,我要多写几张,多贴几个地方。
       叮当爷爷经过再三斟酌,完成了他的第二张告示。
       
       敬 告
        近两天在七号楼前的珍珠树上发现了用过的安全套(据说其他楼内也发现过类似问题),楼洞内曾就此问题开过会,希望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出现。让人难过的是,安全套继续出现。看来有些人的脑子的确是出了问题,已经没有了责任感,也没有了脸面的概念了。那些脏玩艺儿,扔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但让别人以为我们这个小区的居民素质低下,更主要的若是被孩子们捡了去当气球玩耍,会把病传染给孩子的,后果不堪设想。我呼吁,所有有正义感的居民都行动起来,坚决杜绝类似的事情发生。
        李道安
        四月三十日
       告示一共写了三张,计划在小区的两个入口处和七号楼头各贴一张。写第三张的时候叮当爸爸回来了。看见父亲在餐桌上拿毛笔写字就知道又有新情况,边换拖鞋边问在一边帮助牵纸的母亲,没管用?母亲说,人要是不要脸了,怎么都不管用。叮当爷爷拿眼白了一下老伴,看你说的什么话,一步步来,我就不信没办法,大造声势,借群众的力量还能不管用?大家都谈论这件事,都骂这种人,人人喊打,老鼠还敢过街?
       叮当爸爸站在一边看着父亲的告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着父亲,所有有正义感的人都行动起来,坚决拒绝此类事情的发生,怎么行动呢?怎么拒绝呢?父亲并不回答,只是长叹了口气,落上自己的名字。
       叮当爸爸知道父亲对这张告示的作用也信心不足。也就不多说,拿了浆糊准备帮父亲贴告示。
       叮当奶奶问儿子,你回来干什么?是不是叮当在姥姥家住不惯?
       儿子犹豫了一下说,有点儿,非要家里带米老鼠的小花碗,要不就不吃饭,昨天好不容易哄着吃了点,要生日那天你给他买的冲锋枪,要家里的洗脚盆要不就不洗脚,事多着呢。
       叮当奶奶的眼睛红了起来,什么事多,他是不习惯那儿,从他出生还没离开过我一整天呢,都是这些个不要脸的搞得我孙子家都呆不成,让天打雷劈了他们。说完这句狠话,眼泪就出来了,儿子赶紧的把毛巾递过来。叮当爷爷用鼻子哼出一口气,爷俩走了出去。
       告示贴出去,叮当爷爷并不急着回家,说是要看看效果。中午下班的人陆续的回来了,很多人都停下来看,有认识的便问叮当爷爷,真的?谁这么缺德,可得让孩子们小心。有的说,这人都疯了吗?有的说,社会风气不行了等等。大多数的语言让叮当爷爷感受到了群众的力量。有的就让他琢磨不透,其中一对男女,看了看告示说,真个闲得牙疼。大多数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的男孩子们只说单个的字,靠。
       七号楼第一个看见告示的是刘大强,他站在人墙外远远地看着,边上一个认识他的人说,嘿,你们楼洞的呢。刘大强赶紧上车离去,走到楼口,看见楼口还贴着一张。
       刘大强想了想便敲开叮当爷爷家的门,对叮当奶奶说,李叔不在啊?
       出去了。叮当奶奶眼角的眼泪还没干,脸上冷冷的,她已经把所有的男人当成了仇恨的目标。
       怎么,又出现了?我是说那玩艺儿。大强的表情也有些尴尬,他心里怪着老李,你这么一搞,搞得我们每个人都说不清了。 什么人都有,一点社会道德都没有,好像自己没儿女一样,大强说。
       听大强这么说,叮当奶奶脸上露出了点笑容,说,可不是么,这不把孩子们教坏了。
       大强深有感触地点点头,走了。
       等叮当爷爷和爸爸回到家里,叮当奶奶对他们说,起作用了,用排除法就知道是谁了,刚刚刘大强来过了,也很气愤呢,不是他们家。
       叮当爸爸说,不管用的,知道是谁又能怎样,抓不住人家的手还不等于白搭,吆喝吆喝,造造声势,让他们不再扔了就是了。
       叮当爷爷说,我觉得脸皮再厚的,这回也该觉味了。
       叮当爸爸收拾了儿子的小饭碗冲锋枪洗脚盆,临走又一再安慰父母,别生气,不值得,爸的血压高,一定不要生气,有事给我打电话。等过些日子,我就把叮当带回来。
        叮当爷爷和奶奶说,放心去吧,看好叮当,不会有事的,还能有什么事。
        11
       上上大夫自从和火苗离婚后,只是隔三岔五地回来住住。看见叮当爷爷的告示起初并未在意,回到家里就忙活着打扫卫生。他平日里就是个爱干净的人,何况新处的女朋友答应到家里来做客。
       在家里的约会,是两个心中都有预谋的男女心照不宜的序幕。为迎接一个新的女人所进行的卫生扫除,主要的尘埃是前一个女人的气息。大夫换上新的床单和枕巾,摆上新拖鞋。洗净水果。洗了澡。修剪了指甲。一切准备就绪。最后,大夫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安全套,拽出一个,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把它塞到枕头底下。想了一下,又觉不太妥当,怕女孩子说他早有预谋。放在抽屉里,书架上,又怕用的时候不方便会影响情绪。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放回到枕头底下。
       枕头边,他的手指突然回缩,攥成拳头顶在鼻子底下,开了口的安全套在他的手心里散发出特殊的香甜气味。那个被装在信封里,用浅蓝色印花信纸包着的安全套,带给他的耻辱在时隔半年后翻着跟头回来了。这是一场公开的羞辱,配了诗的羞辱。
       最让大夫痛苦的是自己曾给妻子的条件。用那个男人的名字换取婚姻的完整。她放弃了,用青紫的嘴角给了丈夫一个变形的微笑,走了,无影无痕。或许离婚对她正中下怀,她可以带着那个安全套和全身的伤痕投奔爱情了。大夫常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就有点为自己成全了妻子的爱情后悔。
       都怪多事的老李。都怪他。如果他不多事,不去翻看大夫家的垃圾袋,不去拆那个信封,不……一切都不会发生。离婚后,他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他看不见那首诗,看不见那个包在浅蓝印花纸里的安全套,如果他不知道,他就不会相信事情曾经发生过。大夫站起身来,把手心里散发着特殊香味的安全套扔到垃圾筐里,再往上面扔了团报纸。
       又是安全套。大夫确信所有的人都会因为告示上的安全套想到那个安全套的。都会重温他当时的羞辱,会拿他的耻辱当饭后的笑料。大夫额头上的血管在细密的汗珠里突了起来。他下楼来,见四处无人,扯下楼口的告示,撕成几片,团成团,扔到地上,用脚踢到垃圾道门口。
       大夫回到家里,重新站到莲蓬头底下,冲洗前妻留下的尘埃。
       大夫的举动并没逃过老李的眼睛。他一直站在窗帘后面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仔细地看着每个读者的面部表情。
       他看见程西的老婆笑了笑。
       章念的老婆笑了笑。
       刘大强的老婆摇了摇头。
       章念的表情有点怪,好像是笑了笑。
       程西皱了皱眉毛。
       欧阳和老婆一块笑了笑。
       王卫宁戴着头盔,眼睛隔着头盔上的有机玻璃罩子看了看说,缺德。
       帅帅妈的眼睛带着眉毛往额头上扯了一下,接着掉了下来,揪结在一起,组合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锐锐把嘴张成圆圈,吐出两个字,我靠。
       天擦黑的时候,大夫看了看告示,转脸盯了一眼叮当家的窗户。上楼。
       半个小时,大夫揭了告示,撕碎,团成团,用脚踢了三下。
        12
        上山叮当爷爷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了。大夫的举动给了叮当爷爷一个坐下来的理由。大夫把它撕掉了,什么意思?是他不成?可前些天一直未见他回来住过?叮当爷爷百思不得其解。
       叮当奶奶说,别琢磨了,赶紧吃饭吧,儿子说得对,知道是谁又能怎样?还不是招心里结疙瘩。叮当奶奶把筷子递到老伴手里。叮当奶奶的心里也想知道是谁,可又怕最终知道了的结果,她担心再出现十几年前的事情。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日子还是过得无风无浪好。
       我做了凉拌芹菜叶,降压的,这几天你的血压又该高上去了。叮当爷爷夹起一筷子芹菜叶塞到嘴里,边嚼边说,净搞些邪门的,如果吃芹菜叶就能把血压降了,那医院不都得倒闭。
       这可是食补,芹菜叶治疗高血压,还是人家楼上那个女大夫告诉我的,是科学的。叮当奶奶说着,又夹了一大筷子送到老伴的碗里。
       叮当爷爷忽然想起了点什么,禁不住用筷子敲了一下盛芹菜叶的盘子说,对了。叮当奶奶笑着看了老伴一眼说,大夫说的就对,我说的就邪门儿。
       叮当爷爷说,我想起个事,我知道大大为什么撕我的告示了。你不说女大夫我都忘记了大夫家跟这事的联系了。嘿,你还别说,这事八成就是大夫干的。叮当爷爷的筷子在空中划出一个肯定的简短的弧线。
       叮当奶奶不由得停住筷子看着老伴。
       你还记得吧,大夫为什么和女大夫离婚,就为的一个安全套。
       这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可这跟珍珠树上的安全套有什么联系。我看人家大夫斯斯文文的,不像。
       头发长见识短吧?你听我给你分析。女大夫的那个安全套不是我发现的吗,说起来也怪我多事,我看见垃圾洞口有个纸袋子,很新,不像是垃圾,就顺手捡起来看,里面还有个蓝色的信封,拆开来一张蓝色的贺年卡,夹着张蓝色的纸和一个用过的安全套,纸上写了一首诗。
       这些我都知道,不就是你正看的时候,大夫进修回来了吗,大夫问你看什么,你说新鲜玩艺儿,这东西也能当贺年的礼,大夫看了看,脸当时就紫了,一把夺了过去,就回家打老婆,就离婚。这谁不知道,你都讲了快一百遍了。可这也怪不着你啊,更怪不着咱们的珍珠树。叫我说,大夫应该感激你
       才对,要不是你捡到那个安全套,他大夫还不就一直戴着绿帽子,当王八呢。要说是女大夫恨你么,还是在理的。
       问题就在这里,或许有的人就愿意当王八呢。我觉得大夫撕告示的原因既可能是怨恨我,再就是觉得告示会让人们重新想起他家的安全套一事。
       他凭什么恨你?
       他可能是恨我看见了他的耻辱啊,这种耻辱一旦被外人看见就没法私了了。男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了。所以,他极有可能就用往珍珠树上扔安全套这种事来报复我呢。
       男人,现在有几个男人还在乎这个?照你说的那些妓女就一辈子嫁不出去了?男人要是在乎这个,就没有妓院存在了。叮当奶奶很是不以为然。
       叮当爷爷沉思了一下说,过会儿,我上去看看。
       你别去,万一人家跟你吵起来,就你这脾气,要动起手来,你可是要吃亏的。不行,坚决不行。叮当奶奶的头和筷子一起摇晃着。
       我哪有那么傻,我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是和他聊聊前几天楼洞里开会的事,当面婉转的告诫告诫他罢了。真就动起火来,我也不会像十一年前那样了,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事,或许正是因为我拿珍珠树太当回事了,才招来人家往树上使坏呢。
       叮当奶奶见老伴这么说,想到这事早一天制止就能早一天把孙子接回来,遂不再提反对意见。吃完饭,叮当爷爷便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叮当奶奶说,要去你就快去快回,要不就看电视,发什么呆啊你。叮当爷爷说,我是等待大夫吃完饭再去,人吃完饭后,最好说话。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叮当爷爷站起身来对老伴说,我上去了。叮当奶奶再一次叮嘱道,千万别跟人家动火。
       ,
       叮当爷爷走上楼去,叮当奶奶赶紧关了电视,站在门口听楼上的动静。
       大夫正含情脉脉地拿着剥了皮的葡萄往女朋友嘴里送,听见有人在家门犹犹豫豫的脚步声,不由得一愣神。女朋友也听见了,便娇嗔地推开他的手,没皮的葡萄滑出大夫的手,掉在女朋友的短裙上。女朋友哎呀一声说,葡萄汁洗不掉的,这衣服今天才刚穿上呢。大夫赶紧去拿手巾擦,擦着擦着便有了灵感。大夫对女朋友说,最好的办法是脱掉它,我来帮你洗。大夫说着,就伸手到女朋友的腰后拉拉链,嘴巴则亲在女朋友的脖颈上。女朋友便很享受地仰起头呻吟了一声:两个人都忘记了葡萄渍。葡萄渍为他们找到了一个拉开幕布的借口。
       叮当爷爷在大夫家门口听见了里面有女人说话,一时觉得打扰人家不太合适。犹豫再三,最后想到有第三者在,或许话说起来更自然一些,如若那女人是大夫以后的妻子,正好也给她打”预防针”了。想到这里,叮当爷爷的右手食指果敢地蜷曲起来,使劲地敲起来。
       突然出现的敲门声在慌乱的激情里格外惊醒,女朋友赶紧推开大夫,把拉链拉上,坐直身子,紧张地看着大夫问,不会是查夜的吧?我们工厂的集体宿舍经常有查夜的,遇到没有结婚证的,就带走,罚款。
       现在还有这事?放心吧,这里是住家,不查夜的。大大说着也赶紧整理了一下头发,手指从头上滑到女友的嘴唇上,在上面轻轻地按了一下,做了个既亲昵又不让女友出声的动作,然后便跷着脚走到门口,趴在猫眼上,看见是叮当爷爷,大夫的心里便明白了他的来意。大夫从鼻子里哼了一股气出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门外的人听见。
       本来已经有些尴尬的手指,在听见了门后的动静后,又有了敲击的理由和信心,叮当爷爷边敲边说,正文,我是老李,找你有点事。
       大夫从猫眼里看见被扩大扭曲了的老李的嘴唇,亲切地喊出他的名字。大夫的心里冒出一小股的快乐,他跷着脚走回卧室,随手把卧室的门关上。敲门声便一下子远去了。
       女朋友正为刚才大夫按在她嘴唇上的手指激动着。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她觉得大夫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迷人,再看他跷着脚走路的样子,更是有趣。见大夫回来,便主动地拥抱了他,问,宝贝,是谁啊?
       不理他,楼下的一个变态的老色鬼,肯定是你刚才来的时候让他看见了,被你迷住了,追上来了。虽是胡诌的回答,女朋友听了心里却有了一种新的甜蜜,遂娇嗔嗔地说,真可怕啊,他要是真被我迷住了怎么办啊?他危险吗? 大夫一下子把她按倒在床上说,危险的在这里呢,你怕不怕?两人都已是醉眼迷离了。新的亲吻开始前,大夫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不会允许任何人动我爱的女人的。
        女朋友的喉咙里突然地生出了蜂蜜来,浓烈的甜在舌根部荡漾。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她没有再阻止大夫的手指。
       当大夫缓过神来,看见自己正在萎缩的兄弟的白衣服沾满了红色的时候,他把它拽下来,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本从未奢望女孩子是处女。她竟然是处女。大夫不由得看了看地板上专门为女孩子买的拖鞋。新的。和前妻的拖鞋一模一样的拖鞋。浅蓝的小花朵呈三角形布满脚面。大夫打定主意要让另一个女人穿着同样的拖鞋向他献出贞操。像他的前妻曾对别人做的一样。大夫把目光从那双崭新的旧拖鞋上移回到床上的时候,已经看不清楚女朋友的身影了,眼泪堵塞在他的眼睛里。
       女朋友趴着,喉咙里浓烈的蜂蜜正悄悄地退去。她有些失落地掉起泪来。她不知道自已是否能永远抓住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虽说是离过婚,但其他条件都比自己好上百倍的男人,一个不用像她—样提心吊胆忧虑下岗的男人,一个有着生存保障有着光明前途的男人。她哭起来,为自己没有把握的付出。
       男人扳过女人的身体,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的泪水,且都是出乎意料的,感动便产生了。男人抱紧女人哭着说,谢谢你,宝贝,谢谢你,宝贝。
       女人在男人的眼泪里重新自信起来,便不失时机地嗲嗲地要起承诺来,你保证一辈子都对我好,一辈子都不离开我。
       我保证。
       你发誓。
       我发誓。
       得到了誓言的女人又抱着男人哭起来,心里退潮的浓烈的蜂蜜又重新涌上来。女人体贴地说,你再歇会儿,我去洗澡。
       男人看着女人娇嫩的略显幼稚的背影走出卧室后,重又端详起那个红色的安全套来。男人的心里满足而甜蜜。他把它打成结再拽开,他想到蓝色贺卡里的另一个男人的结。但他的结是红色的,是处女的结,处女的。他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平衡的感觉。
       他接下来想到老李那被猫眼扩大扭曲了的嘴唇,老李那让所有人回味他的耻辱的告示。他把手中的结拽开,拿到厨房的水管底下,把刚刚让他哭泣的处女的血洗掉,让它变成没有标记的安全套,落向黑暗中的珍珠树。大夫做完这一切,便穿好衣月艮拿起钱包,翻开数了数。对卫生间里的女友说,我出去买点夜宵回来。
       叮当奶奶在楼下仔细地听着老伴不懈的敲门声,忍不住便走上来对老伴打了个回家的手势。回到家里,叮当爷爷站在木夫门前的尴尬变成了肯定的答案,他对老伴说,一定是大夫干的,要不他心虚什么,明明在家,就是不开门,他趴在猫眼上看我了,他还真做得出来。看我哪天逮住他,我不出他的丑才怪呢。
       叮当奶奶问,怎么逮?那玩艺儿眨眼的功夫就扔出来了,你怎么逮?全都一样,又没记号。
       叮当爷爷被老伴问住了,只得打开电视看起来。眼睛盯在屏幕上,心里仍在生着大夫的气。
       电视上正在放王志文主演的连续剧《黑冰》,执行任务的公安全都蹲在王志文家门口的黑暗里,瞅着王志文家的门口和窗户。
       看到这里,叮当爷爷想起来,刚才大夫家里有女人,大夫不开门说不定是在干那事呢,说不定他就会往珍珠树上扔那玩艺儿。叮当爷爷打算像公安人员一样去盯一盯大夫家的窗户。
       打开门,却看见大夫就站在自己家门外,叮当爷爷和大夫都愣了愣。大夫赶紧说,我出去办事了,刚回到家,来家里玩的两个朋友告诉我有人敲门了,因为不认识就没开门,他们一描述,我觉得是您,所以过来问问有事吗?正要敲门呢,门就开了。您这是有事要出去?
       叮当爷爷赶紧说,这么晚了哪还出去,我是打算拽下门看是否锁上了。最近贼挺多的,你不常在这住,更要注意锁门。
       大夫说,谢谢了,不在的时候,还请你和大婶多照应呢。
       说着,两人就到客厅里坐下来,叮当奶奶给他们斟上了茶。叮当爷爷心里想,送上门来了,我就好好给你上上课,让你淌急汗。他到卧室里把那两个报纸包拿了出来,在大夫的面前打开。七个安全套。七截死亡的肠子。
       大夫惊讶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着叮当爷爷打算开口讲话的嘴巴,语速紧凑地说,还真有这种事,我今天看见了楼口贴了个东西,扫了一眼,以为是谁闹着玩呢,想到朋友来家里玩看见会不好,我就把它给扯下来了,真是想不到啊。怎么,知道是谁干的了吗?这种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完全支持你,这样下去还了得,现在艾滋病梅毒尖锐湿疣淋病多的是,这样下去,怎么了得,你一定要查下去,这关系重大,现在很多人都没有社会公德,更多的人没有自我保护意识,尤其是不懂事的孩子,这要让他们捡到,不好,不好。查到是谁了吗?
       叮当爷爷满肚子要教训大夫的话,被大夫堵在了嘴里,只得频频点头赞同大夫的话。叮当奶奶说,还是你们干大夫的懂得多,我小孙子就捡到了,医院的大夫说的和你一样,要不我们怎么能注意呢,还是请你多理解,老头子去你那里就是想跟你说一下,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没别的。
       查到是谁了吗?大夫转向叮当奶奶问。没有,没有。老两口一起回答。
       大夫看了看报纸里的安全套说,这东两全都一个样,想查清楚是谁干的,倒也实在是困难。我有一个办法,能查。
       老两口听了这话都不由自主地往大夫面前探了探脸,期待地问,啥办法?
       大夫说,做DNA鉴定,一查一个准,就是费用高点儿,但为了真正杜绝这种事情发生,揪出道德沦丧的人,维护大家的尊严,维护大家的健康,我认为这事还是值得的。这是两千块钱,我第一个报名。大夫把空空的钱包在两位老人面前潇洒地摆了摆,起身告别。
       叮当爷爷和奶奶正在琢磨大夫说的DNA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突然就看见一大沓钱落在茶几上,一下子慌了神,赶紧抓起来往大夫的手里塞,哪能要你的钱呢,哪能要你的钱呢。
       大夫说,大叔大婶,这钱不是给你们的,是鉴定费,这事不得由您组织么?
       那也用不着,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哪用得着花钱解决。你收起来,你收起来。
       大夫一再坚持,还是先放您这里,万一用得着呢。
       万一用得着的时候,我再找你要。
       那我就不再客气了。大夫走出叮当家,往超市走去。走到珍珠树下,他对着黑暗中的珍珠树和他的隐在珍珠花中的安全套笑了笑。
        13
       章念的妻子对章念的状态很不满意,她从丈夫那儿扯下安全套,看了看里面的内容。分量挺足的,看来不像是外心造成的。她拿安全套轻轻地打了下章念的脸说,你不能再喝酒了,再喝下去就成程西了。说完便撕了块卫生纸,扔到章念的小弟弟上,自己下床去了。章念只得自己打扫战场,而以往这都是妻子的工作。
       突然,章念的眼角瞥见了妻子的一个动作。一个右胳膊往窗外挥动的动作。你干什么?章念问着妻子,但不等妻子回答已有了答案。他生气地把手中黏糊糊的卫生纸往妻子的脸上掷过去,你怎么能这样?原来是你啊,你喜欢被人骂对不对,你赶紧去给老李道歉,去啊你。
       章念妻子说,你生哪门子气,我又不是对着老李家来的,我是给对门点儿刺激,不能让小人舒服了。
       
       章念颓然地倒在枕头上。你把它乱扔,是对我的不尊重,也是对你自己的不尊重,你知不知道。章念的眼前,在火苗的指间生成的蝴蝶,只有一边翅膀的蝴蝶,从蓝色的印花纸上飞舞起来。章念赶紧闭上眼睛,把蝴蝶留在里面。
       章念妻子觉得丈夫有点小题大作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说自己不如他懂得尊重别人。他要是尊重我,他就不该天天喝得醉醺醺的。这么一转念,火气就上来了,遂挖苦地说,我不尊重你,我怎么着才叫尊重你?我一天三顿饭给你做着,给你洗着衣服,操持着家,我叫不尊重你,只有把那个脏玩艺儿给你供起来就叫尊重,对不对啊?你说话啊,要真就这样,以后我什么也不干了,就把那破玩意儿天天给上着香拜上几拜,找个镜框给挂起来,再要不就像楼上那个偷汉的破鞋一样,给你写上诗。
       蓝色的蝴蝶。白色的蝴蝶。在章念的眼前忧伤地飞来飞去。突然一句话斜插进来撞在蝴蝶的身上。蝴蝶碎了。
       偷汉的破鞋。
       章念直起身来,照准妻子的嘴巴就一巴掌。不准说她是破鞋。
       打完了才知道不该打。章念后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重新倒下来。妻子回过味来,朝章念扑过来,你有本事你再打,她是你什么人你护着她,是你的婊子吗?
       章念闭着眼睛任凭妻子进攻。章念的脑海中回想起火苗家中的争吵声,身体摔在地板上的沉闷声。这样的时候,章念只得蹲在厕所里,悄悄地内疚,心碎。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冲上去。
       只有眼泪。
       只有眼泪。悄无声息地出来。
       悄无声息地滑落。
       妻子看见丈夫眼角的泪水,心脏脆软地颤动起来。拳头伸成柔软的手掌,擦在章念的眼角上。我们不吵架好吗y我们永远都不吵了,还记得吗,我们结婚前就说好了的,我都给忘了,怪我,别生气了,啊。
       章念拍了拍妻子的脸颊,点点头。夜晚重新恢复平静。
       电视里,王志文面对着突然包抄过来的公安人员,潇洒地扔掉了手提箱,扔掉了大衣,似去赴一个深夜的幽会。王志文剃了光头,坐在监牢里,脸上是石头的平静。章念看了一眼王志文的光头,走出门来。
       妻子跟在后面问,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一会儿就回来。章念朝着阿里巴巴酒吧走去。他知道自己还要煎熬下去。一切都无法结束。
        14
       五楼东户的那个女孩子,裤子像肥口袋一样,上面还粘满了各种口袋的女孩,会是她吗?跟八一路上的女孩子那么不一样,能是她吗?叮当爷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孩子身上了,他希望等自己敲响女孩子的门后,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对老伴说,最有可能的就是租房的那个女孩子了。叮当奶奶说,我早都怀疑她了,一个女孩子租一套房子住,这不明摆着是有见不得人的事要做嘛,要不我去跟她拉拉?叮当爷爷说,还是我去吧。
       经过一整天的守候,叮当奶奶终于从窗户里看见女孩子回来了,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同样穿着肥口袋裤子留板寸头的小子。叮当奶奶赶紧把歪在沙发上打瞌睡的老伴推醒,回来了,回来了,五楼那个女的,还有一个男的呢,赶紧去吧。
       叮当爷爷在睡觉前就想好了对女孩子说的话,一定要说得严厉,不管是不是她扔的,不管她承不承认,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欠修理。叮当爷爷的脚步坚定而有力地迈到了五楼。他右手蜷起的手指干净利落地落在门上,对这种漂泊在外的无人管束的女孩子就该一棒子打回老家去。
       叮当爷爷的手指得到了爽脆的请进许可,推开门来,里面的人背对着他,叉着腿,双手在后兜里按着屁股,好似前面有人正拿枪顶着,不许动,手放到屁股上。叮当爷爷只得清了清嗓子,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对着他笑了,手依然在屁股上按着。女孩子的笑容里带了种等人终于等到的味道。女孩子说,不是我,不用说话,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可惜不是我,或许任何东西对我都有用,就那玩意儿,没用。女孩子说着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椅子,一直拉到叮当爷爷的面前,说,坐下吧。
       女孩子转身的时候,叮当爷爷才看清楚顶在女孩子前面的不是枪,而是一幅油画,画上正是叮当家的珍珠树,细密的珍珠样的白色花团,郁郁葱葱,蓬蓬勃勃。那是什么,树顶上,安全套?站在安全套上的是什么?红色的小鬼怪?边上正踩着滑板往树上来的是什么?也是小鬼怪,张牙舞爪,兴高采烈,滑板也是安全套,什么意思?叮当爷爷看着站在画布上的珍珠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修理面前的毛丫头。女孩子又露出一个笑容,怎么样?女孩子说着拿起画笔,在左下角写了战争两个字,叫战争还是满合适的,对吧,宝贝?对,另一个女孩子应声而出,板寸头,却挺着高高的乳房。叮当爷爷这才知道,宝贝不是对他说的。女孩子见老李还没有走的意思,便把刚刚写过字的画笔指着板寸头说,这是我的恋人,我跟你说过了,不是我,也不会是我。您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还要画画呢,请回吧。
       叮当爷爷走出门来,听见女孩子在门背后爆发出不连贯的笑声,听见她们说堂吉诃德,真他妈的可爱,乐死我了,我的肠子都快乐断了。
       汤一鸡一可一得一,汤一鸡一可一得一,叮当爷爷琢磨着女孩子的话回到家里。面对叮当奶奶的询问才想起整个过程自己就没有说一句话,那些他想了一天的话全被作废在自己的肚子里。
       叮当奶奶问,怎么样?承认了吗?你对她们说些啥了?
       叮当爷爷说,不是她干的。
       哼,谁都不会说是自己干的,叮当奶奶觉得老伴越来越傻,会不会快得老年痴呆了?她研究性地看了老伴一眼。
       你别不相信,人家是同性恋。
       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同性恋?
       是的,她管另一个女的叫宝贝,那个女的,留着板寸头,说话粗声粗气的,奶子还很大。
       不是个男的吗?
       什么男的,男的能长那么大个玩艺儿?头发像男的,货真价实个女的。
       同性恋?同性恋怎么恋?
       怎么恋?就是女的和女的,男的和男的呗。
       那怎么恋?
       突然响起了鞭炮声,把叮当爷爷和奶奶从同性恋的探讨中解脱了出来。赶紧走到门口看,见刘大强正领着几个身穿黄马甲的人上楼。刘大强家搬家了。
       叮当奶奶说,要有新房子我也想搬呢,免得在这里受气。
       叮当爷爷说,我不搬,这年头哪里都—样,都一个德性。
        15
        叮当在电话里说,爷爷你什么时候找出坏蛋来,我想爷爷了,我想奶奶,妈妈说抓不着坏蛋就不回家,爷爷我也要抓坏蛋。爷爷说,好,好,好孙子,再见。在一边听的奶奶早已泪眼婆娑。叮当爷爷放下电话,突然间胸中重新升起一股战斗到底的热浪,他一手提起高脚凳一手抓起长竹竽,他要多找些证据,他确信,证据越多就越能引起有关部门的关注。他在听到小孙子的询问时,就打定主意一定一定不能顾情面了,得罪谁也就是一个得罪,这些个人不是早都得罪他了吗?
       叮当爷爷不声不响地在珍珠树上翻找着,十一个。叮当奶奶看着老伴的竹竿伸出去,收回来,伸出去,收回来,一个个安全套从头顶上飘下来,十一次。十一啊,天啊,就三天工夫,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真该断子绝孙了。她清了下嗓子,打算把这两句骂出来,叮当爷爷却说,回家。
       叮当爷爷从电视机柜下面抽出一张过期的报纸,把十一个安全套包好,标上日期,连同前两个报纸包一起塞进塑料袋。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骂吧,骂不管用,我去找物业,实在不行就找法律部门。这样,就不能骂了,就让他们可着劲地扔,到时让他们逮个正着,这样才有理有据,铁证如山,就是皇帝老子也该低头了。
       小区物业管理处,独门独院,里面集合了众多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原本每家都有储藏室的,可老是被盗,人们就把车放到物业管理处来,物业管理处的几个人便来个有偿管理,坐地收钱,乐得其所。叮当爷爷认识小区物业的老张,每次叮当爷爷都是把收缴的水电费交给他,他给叮当爷爷一张收据,叮当爷爷再把收据贴在楼梯口。有熟人,办起事来心里就踏实些。叮当爷爷穿过众多的自行车和摩托车,来到办公室。老张听见有脚步声正伸了脖子往外看,见是叮当爷爷,遂客气地起身招呼,问有何事。叮当爷爷如此这般地从头至尾详述了一遍,说完,他对老张说,这次你老兄无论如何也要帮忙跟你们头说说,再忙也让他见我一面,这可不是小事。
       嘿,老张用左边的嘴角笑了一声。简短的一声。叮当爷爷的香烟在他的右嘴角处颤动,似掉非掉。紧接着老张抬手做了个赶苍蝇的手势说,得,得,得,就咱俩,谁也别唱高调,我跟你说,这儿,谁也管不着你那事,看了吗,墙上挂着的就是我们的工作职责,你那一条没有吧?我们也就是收收水电费、垃圾清扫费,管管几个雇来的卫生清扫员。
       叮当爷爷给老张撂下一句话,好,你不管,我找管的地方去,我就不信没人管。转身出来,直奔八一路南头的阳光律师事务所。他上街买菜的时候侦察过的,落地的玻璃墙,上面贴着蓝色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隶书,字比叮当家的洗菜盆还大。
       进门前,叮当爷爷朝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又看了一眼,他发现心中间的点不见了,这并没妨碍它们在他心里引起升温效应,热得像揣了个火炉,进门便底气很足地叫了声同志。没有回应,一片静悄悄,只听见鞋底的沙子在地板上的摩擦声,他赶紧退回到门口,蹭了蹭鞋底,再喊同志。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从楼上急匆匆地跑下来,嘴里一个劲地说,大爷您请坐,您请坐,我上去取了点文件,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您请喝茶。说着,就递了杯热茶过来,叮当爷爷赶紧道谢,低头看那茶叶虽是陈年的旧茶,茶杯却是一次性的纸杯,上面印了蓝色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隶书,每个字都跟花生米大小。叮当爷爷端起茶杯看了看,露了个同志式的笑容。他放下杯子说,这句话是毛泽东说的,毛主席的话是一句顶一万句,说什么都哕嗦,就九个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真都做到了,老百姓就没头疼的事了。戴眼镜的小伙子说,对,对,对,这句话就是我们阳光律师事务所的宗旨。
       叮当爷爷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边从塑料袋里往外掏报纸包边说,有你这句话,我算找对地方找对人了。他按照报纸上的日期,依次把报纸包打开,展放在小伙子的面前。小伙子推了三下眼镜,才犹豫地问,安全套?
       叮当爷爷便如此这般地把发现安全套的始末,他召开的会,贴的告示,安全套对他对珍珠树的侮辱,反映的社会现象,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说完了,一口气将茶杯里的水喝下,浑身才有了轻松的感觉,那些曾在心头堆积了一周的不愉快,都交给了面前的小伙子,一个刚刚给过他承诺的人,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
       小伙子仔细地听完叮当爷爷的话,他遗憾地看着面前的十八个安全套说,对不起,这是件道德范畴的事情,不属于法律管辖范围。
       叮当爷爷一听就来气了,全心全意还讲究个范畴,那还叫全心全意。他抬手做了个赶苍蝇的姿势说,得,得,我是个大老粗,没什么学问,你也别跟我来文诌的,直说吧,管还是不管。
       小伙子说,我们这里只管帮别人打官司,如果说因为这些个安全套引发了您家里人的严重不良后果,您要告谁,您来找我,我才能帮您。
       就是说,得出人命案子,对吧?我得让这些个玩艺儿气死才行?
       不能这么说,但也差不多。
       叮当爷爷只得按照日期顺序重新把安全套包起来,走到门口,他问,派出所管不管?小伙子知道最好就是让他亲自去一趟,
       遂说我不是太清楚,你去问问吧。叮当爷爷说,看了吗,心少了一点。小伙子赶紧说,谢谢您,掉了,回头我赶紧补上。
       叮当爷爷从阳光律师事务所出来往东拐了个弯,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派出所。他看到院子里停了十几辆自行车,两辆三轮摩托车,全都上着锁,他的心里顿时觉得没了信任感,这警察也怕小偷啊,这小偷若是敢偷到派出所里来,警察若是连眼皮底下的都管不好,还能管远了?正琢磨着,有人叫住他问干什么的,他说,报案。右边第一个门,那人用下巴颏指了指方向。
       门开着,一个穿警服的中年胖子对着门坐着,手里正玩弄着两条皮带,墙边有两个男人蹲在地上用手抱着头。
       警官问,报案?
       是的,叮当爷爷赶紧地往外掏报纸包。
       什么案子?
       有人往我家的珍珠树上扔这玩艺儿。叮当爷爷打开报纸,按照日期顺序。
       还有别的事吗?
       就这事,同志,您无论如何也得管管呀。
       得,得,警官抬手做了个赶苍蝇的动作,把后背重新靠回到椅子上,我不是街道老大妈,这里是派出所,每天光偷盗抢劫拐骗杀人放火的就管不过来,你这点事,让我怎么说你呢,你那棵树又不是人民英雄纪念碑。
       只有往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扔你们才管不是?这儿不是北京么,英雄纪念碑我也住不到那去,我要真住那儿去,我也不找你啊,你这不是抬扛吗,还人民的警察呢。叮当爷爷团起报纸往塑料袋里塞。
       警官说,别动怒,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这东西扔在你的树上,充其量算是不讲道德,乱扔垃圾,既没触及法律也没触及治安条例,没法管。要是扔到一些具有革命意义,政治意义的东西上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你懂吧,人民的警察这没错,但也不是说人民的警察就能什么都管得到啊。
       派出所的对面就是全市最高级的酒店,酒店的西墙外就是全市最臭的垃圾桶,每天都有捡破烂的在那里等酒店的残羹剩汤。叮当爷爷看了看塑料袋里的三个报纸包,犹豫了一小下,就决定把它们扔到全市最臭的垃圾桶里。该找的部门全找过了,该见的人也全见过了,只是垃圾,那就扔了吧。十八个被报纸包裹着的安全套,以很珍贵的样子躺倒在全市最高级的垃圾上面了。
       叮当爷爷回到家里,叮当奶奶见老伴脸色不好,知道出师不利,也不敢多问,只是劝他赶紧躺会儿,休息休息。躺了一刽乙见老伴没动静,以为睡着了,便拿了毛巾被打算给他盖上,走近了,却见叮当爷爷脸色青紫,嘴角流涎。叮当奶奶的腿脚一下子就软了,好不容易挪到电话前拨通了叮当爸爸的电话。
       10
        章念坐在阿里巴巴酒吧里,用五个小时的时间想出了一个问题。
       人为什么做爱。
       人为什么做爱?章念问来送账单的服务生。
       服务生说,对不起先生,一共是五十五元。
       我告诉你吧,我也是刚才明白的,做爱是为了幸福,做爱的时候你要感到幸福,那爱做得才叫爱,才值,懂了吧?
       章念回到家里,把妻子摇醒,告诉她说,我以后不和你做爱了。
       妻子说,又喝醉了,你就神经吧你,爱做不做,看谁熬得过谁。
       妻子又睡了。章念看着天花板,想象着火苗的脚步声,沙拉,沙拉,沙拉,沙拉
       沙拉
       沙拉
       沙拉
       章念的牙齿又听见了火苗的脚步声,他的眼睛耳朵脚掌都听见了。火苗在走动,是火苗,绝对是,火苗优雅的白皙的小脚丫子,蓝色的血管如同随意的钢笔画,是火苗穿着拖鞋的脚步声,带蓝色花的拖鞋。不,时间不对,火苗都是在凌晨—点半起夜,还差近两个小时。不,火苗不会回来了。她肯定恨你。恨你破坏了她的生活。恨你是缩头乌龟。为什么不找她去啊。你怕什么?章念,你怕什么?章念,可是,可是她爱你吗?她爱吗?我要告诉她,我已经决定不和别的女人做爱了,我只有和她做爱才感觉到幸福。我应该告诉她,以往我都是和自己抗争,当高潮来临的时候,只是我自己在抗争,我的五脏都融化了,就要从那一个点上流泻出来,我知道流泻出来我就丢失了自己,所以我和自己抗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憋住那个缺口,最后失败了,决口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何止心里,是整个人都空了,这时我就想哭,人已经空了,也就没有眼泪了。可是和你在一起就不一样,我从头到尾都渴盼着自己像水一样融进你的肌肤里,和你溶在一起。我的五脏融化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从未有过的温暖,我让自己变成液体和你结合,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大堤决口的时候是那么平静而快乐。我只有和你做爱才叫爱,才值。我要告诉你。是的,我要去找你。不,她不会爱我这么个没出息的人,不会爱我,不,不,她可能也爱我,她为我的安全套写了诗,她写了些什么呢?对,对,知道那首诗就知道火苗的心思了,对,找那首诗!
       章念翻身下床,站到了大夫家的门前。
       大夫已经睡醒了一觉,被起夜的女友弄醒了,突然听见猛烈的敲门声赶紧跑到门后观望,女朋友跟在后面紧张地问,是不是查夜的?
       大夫见是楼下的章念,便把门打开对他说,你哪儿不舒服?赶紧去医院啊,你找我,我这又不是医院,赶紧地去啊。
       章念说,你告诉我火苗的诗里都有些什么?
        章念一张嘴,大夫这才闻到酒味,再听他问火鸟的屎里有什么,大夫的肺一下子就被他气炸了,这酒鬼,神经病,半夜三更的跑来问他火鸟的屎里有什么?他耐着性子说,你喝醉了,赶紧回家睡觉去,明天还要上班呢。说完,砰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章念想,今天遇着真正的缩头乌龟了,我都不怕,他怕了。他继续敲着门,大声地喊着,你告诉我火苗的诗里都有些什么y告诉我,你告诉我啊,你这个缩头乌龟。
       大夫和女朋友都被章念的问题逗乐了,两人正笑呢,猛听到章念骂他缩头乌龟,大夫的脸一下子就紫了,他拉开门,照准章念的嘴就一拳头,章念倒退两步摔在对面的防盗门上。铁门和章念的脑袋共同发出声音的时候,各家都开始起床观察动静。章念妻子赶紧跑上来给大夫道歉,他喝醉了,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大夫说,让他少喝点,半夜三更的来问我火鸟的屎里有些什么,这不神经病么!
       章念妻子扶着章念,尽最大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去扇他的脸。她知道对面的门后边,程西和他老婆正趴在猫眼上看热闹呢。她的牙根都被丈夫气得痒痒了,章念啊,章念啊,你这是犯的哪门子邪,非要丢人现眼,给别人上莱。
       她把章念扶回家,往沙发上一扔。
       章念的头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隐约感觉妻子在开酒柜门。
       她把章念收藏的酒都找了出来,摆在茶几上,然后拿了一个垃圾桶放到章念面前,她摇晃着章念的头,直到章念睁开眼睛。
       她把酒瓶打开,边倒边说,章念你给我看着,我来告诉你火鸟的屎里都有些什么,有酒精!你知道吗,酒精!酒精!酒精!还有我的脸面!这个家的脸面!你的前途!我们一辈子的幸福!
       酒,发出高山流水一样的声音。
        17
        又一个夜晚。
       叮当爷爷终于脱离了危险,但人只醒过来半个,整个左半边不能动了,嘴角也只会流流口水。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往纸上写了一行字,命令儿子赶紧到酒店的垃圾箱里找那三个包着十八个安全套的报纸包。
       叮当爸爸跑到酒店的垃圾箱前翻找了个遍,一个长年在此等候的人告诉他,那三个报纸包被人捡走了。那人朝着叮当爸爸的背影说,里面都有些什么啊?可惜我迟了一步。
       两手空空的叮当爸爸在楼道里遇见了欧阳。欧阳说,有几天没见你了,忙什么呢?叮当爸爸说,还不是那些安全套闹的,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一直在扔,怕孩子再捡,就陪孩子住到姥姥家了,这不,我爸都气得脑溢血了,住着院呢。
       欧阳说,怎么会这样,改天我抽空去看看李叔。
       不用,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要客气,谢谢,谢谢。
       欧阳在叮当爸爸感激的笑容里突然灵感闪现。欧阳的老婆对花粉过敏,近几天脸上又冒出了珍珠花大小的疙瘩,密密麻麻。心疼老婆的时候,欧阳希望珍珠树像人突发心肌梗塞一样瞬间死去,也曾想过往珍珠树根上倒浓硫酸,烧死它。但也仅仅是想想而已。老李因为珍珠树上的安全套气出脑溢血的事让欧阳茅塞顿开,暗暗地击掌称绝。
       欧阳老婆正对着镜子用硼酸溶液湿敷脸上的疙瘩。欧阳对着老婆的疙瘩神秘地笑了笑,拉着老婆的手就往床边走。欧阳对老婆说,来吧,亲爱的,我刚刚帮你找到了根治的好办法。说完便起劲地亲起老婆脸上的疙瘩来。欧阳老婆说,什么好办法,快说呀。欧阳放开老婆,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拽出一串安全套,撕一个塞到枕头底下,坏坏地对着老婆笑起来。欧阳老婆说,要就要呗,都老夫老妻的了还来虚的,还在安全期呢,用不着的。
       欧阳大汗淋漓地仰躺着,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安全套,眯眼看着,嘿嘿地笑起来。看看,这就是根治你脸上疙瘩的良药。说完,他起身拉开窗子,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轻轻地松开了右手的两个指头。回到床上,欧阳对一脸疑惑的老婆说,你就知道看电视,知道么这可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借刀杀树。知道老李怎么病的吧?就因为珍珠树上的安全套。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他家就会把树砍了。
       突然,欧阳老婆指着电视叫起来,锐锐,锐锐。刘大强儿子锐锐的照片登在电视上,旁边是白色的说明文字:刘锐锐,15岁,离家出走,穿白色运动服,戴着银河中学的校徽。有见到者请和刘大强联系,电话7654321,必有重谢。另有一行红色的小字写着,锐锐,父母亲非常想念你,请速回家为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