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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为烂杏买单
作者:孙春平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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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存德曾有一句在他的圈子里流传很广的话,或者可视为他的诸多做人准则中的一条,“宁品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但这话后来很少听他说了,甚至根本不说了,究其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先往简单上说,这话让很多人不信,“当婊子立牌坊,整那景干啥,咱们这些人,谁不知道谁,谁又笑话谁?”少数信的则另发毒誓,“他妈的,早晚塞进这刀、子嘴里一颗烂杏子去,看他往下咽不咽!”再说复杂的。他的朋友爱吃烂杏这—口的太多,这话很伤众,伤了人心便伤了感情,感情一疏远便缺了信任,没信任还做什么买卖?直接影响到经济效益了。影响效益的事柳存德心里不甘,总经理更不让,弄不好滚蛋,流行话叫被炒鱿鱼。
       柳存德的朋友圈子多是做水果生意的买卖人。北口市地处关内外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时鲜水果多在这里集散。柳存德名片上印的是批发大市场的经理,像他这种经理在大市场多如霉烂变质填坑造粪的瓜果梨桃,而总经理则只有一人。这年月,能做这种总经理的不光需实力,更得有势力,黑白两道,手眼通天,蚍蜉再多,也难撼那棵大树。总经理给经理们的任务只一个,每年完成利润指标若干,完成了有年薪有奖金,完不成回家玩勺子去,喝稀粥喝凉水自讨活该。买卖做成了则必须走总公司的账本,统—核算,年终汇总,谁想私下玩猫腻,轻则丢饭碗,重则丢啥,自己摸脑袋琢磨去。至于买卖的具体过程,总经理不管,过山过海,八仙显显能,栽了跟斗翻进阴沟的,全由自己摆平。总经理只要效益,合同书上写得很明白,守法经营,违者后果自负。
       做这种买卖,显示能耐的手段主要表现在结交朋友上,生意人求他,他也求生意人,招待与应酬便是竞争。吃,喝,玩,乐,江河滔滔,水涨船高,潇洒放浪走一回。时下有一们匝口溜,很能浓缩这种水涨船高的进程。那顺口溜是:喝不喝先倒上,跳不跳先抱上,洗不洗先泡上……后面还有一句,失雅,不说也罢,地球人都知道。
       柳存德随波逐流地经历了喝、跳、泡的诸过程。在一次“泡”完走进按摩间,款待他的朋友声明“全套月盼,我一包到底”之后,他借着酒兴发表了他的那个“不吃烂杉”的立世宣言。其实,这宣言的标准并不高,很留余地的,起码,言下之意,仙杉他还是肯吃的,而老婆也似乎不应算在仙桃之列。没想,那个朋友登时黑下了脸,问:
       “你什么意思你?”
       柳存德怔了怔,酒登时醒了一半,,贮赔笑说:“哪有什么意思,说着玩呗。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鹦鹉学舌,鹦鹉学舌。”
       朋友便拉住了他的胳膊往按摩间走:“那好,咱们一起玩个尽兴,钱我可先掏了,别糟蹋了我的票子。”
       柳存德忙往回挣:“大哥美意我领了。可小弟这几天身体不好,我只做按摩行不行?港式泰式都中,随你安排。”
       那天酒都喝得不少,酒气便添了火气,五大三粗的朋友掌上越发用了力气,死箍箍地抓住不撒手:“你瞧不起谁是不是?你骂谁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就是下三烂,我就得意烂杏这一口,我是捣腾歪瓜烂杏的专业户,中了吧?”
       柳存德被抓得胳膊疼上来,忿忿地甩挣开:“得意这一口你就管够造,我又没拦着你。心疼钱,我买单!”
       自是不欢而散,那一单买卖也没做成。好在不是大客户,柳存德也没太在意,只是酒后想一想,也觉那话说得有暗中伤人之处,尤其是不能跟这帮跑江湖做买卖的人说,人各有各的活法,何必呢。你以为你是文明办主任啊?
       柳存德原名叫柳跃进,老父当过市艺术学校的校长。动乱年代,四处搞外调的人像夏天里的苍蝇蚊子一样多,搞文艺的人又首当其冲是被调查挨整,老父便从早到晚地给那苍蝇蚊子们写证实材料。老人的信条很坚定,证“实”嘛,那就不管是故友亲朋,还是冤家对头,都要实事求是,不存一字虚诳。造反派们难遂心愿,便将破鞋挂到他脖子上,要拉去游街,逼他承认跟哪个女演员或漂亮的女学员有染。游街可以,破鞋是绝不能挂的,老父以死抗争,直至被打断了胸肋腿骨。一纸立铮骨、铭誓志的字条就是在那种日子里从“牛棚”传出去的,“为子改名,存德。”柳存德原先在一家工厂搞供销,工厂黄了,只好自谋职业。几年前,老父在弥留之际,拉着儿子的手,哀哀叮嘱,说做生意难,生意人能存下一份做人的德性更难,常在河边站,尚能不湿鞋,才是真君子,伟丈夫。不管世事怎样变化,人间正道才是正理。我不怕你穷,只怕你歪了身子。你记住,你若是失了做人的根本,就是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不会认下你这个儿子。那一刻,柳存德泪流满面,跪伏床前,请老父放心而去。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之后,柳存德再不跟任何人提起仙桃烂杏之类的话,可这话却长了腿儿,风一般传得他那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还有人给他起了外号,叫仙桃太郎。本来,柳存德在圈子里声誉不错,仗义,守信用,可因了这外号,就有人拍了酒桌子骂娘,说这小子不铁,你们等着瞧,他再不下河趟趟水,往后休想从我这儿拿买卖!
       说这话的叫许鹏,在齐齐哈尔那边撑着水果市场的半边天。至于检验他的哥们儿铁不铁的标准,也因了时下的“四大铁”顺口溜:一块下过乡的,一块扛过枪的,一块分过赃的,一块嫖过娼的。前三条,都已无条件或暂时没条件验证,那就只剩了第四条。财大气粗的款爷富极无聊,要拿这个赌气找乐子了。
       那一天,许鹏带了三个松嫩平原的弟兄来了北口,先在酒店订下了包房,又打电话唤柳存德过来。正是南方水果的旺季,大批香蕉菠萝囤积在北口,正是挣大利也可能赔大本的关键时节。许鹏端坐正席,举杯开酒,直对柳存德:
       “太郎,今儿我们哥儿四个可都是揣了大把的票子来的,只要价钱不高于别人,我们诚心诚意从你手上走货。咱对着大亮的灯泡子说话,就看你今儿让哥们儿高兴不高兴了。”
       四字绰号被简化成两字“太郎”,这就有了直奔主题和挑衅叫板的味道。店大压客,客大压店,眼下正是买方横行的叫劲时节,柳存德哪敢再挑剔那两字的不恭,忙转身唤月盼小姐:
       “给我换大杯子。我今天舍命陪大哥,不喝透了不走人。”
       许鹏说:“酒是什么东西?小瞧谁没喝过酒啊?酒完了呢?”
       柳存德说:“酒完了,各位大哥想怎么乐就怎么乐,我买单,保证全程尽兴。”
       许鹏不依不饶:“少提买单,钊L还轮不着你。但你陪不好不行。”
       柳存德忙点头:“那我就先表个态,为了大哥们高兴,这杯酒,我先一口闷了。”
       那是三两杯,六十度的烧刀子老白干啊!一杯酒下肚,柳存德顿觉一股烈焰直冲冲地从心口窝燎上来。他一进屋,就知这桌酒不好对付,再听了许鹏那几句话,更料想今晚这几个东西难缠,那就先从酒上来吧,这第一回合若能把他们放倒摆平,我不信你们还有什么能耐闹腾。他抚抚热辣辣的胸口,又对服务小姐吩咐:
       “麻溜儿的,给我来盘油闷朝天椒。”
       这是柳存德应付特别场面的一个绝招。朝天椒长不盈寸,成熟时红得透紫,在秧棵上一直尖角朝天,是辣椒—族中辣得最邪乎的,再经烈油一闷,更是奇辣无比。借着头杯酒刚落肚,再将辣椒空口嚼下去,浑身的毛细汗孔立猛间都张奎开,酒随汗走,通身淋漓,平时能喝半斤,有此物开路,便敢造它个八九两。但这招法属暗器,轻易不敢用,辣椒和白酒都烈猛,伤胃伤肝,谁的小命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为挣钱财也不能不惜性命啊!
       但那天,许鹏等人似乎看穿了柳存德的伎俩,虽绿林好汉般山呼海叫,却只是不肯开怀畅饮。酒意刚有几分,许鹏使个眼色,率先起身,说北口春正浓,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换个地方吧。柳存德不敢怠慢,忙引着众人去了一家高档的洗浴中心。泡过搓过,许鹏反客为主,叫休息大厅的领班安排按摩,五人五个单间,—个不能少,又让各人去自选小姐。柳存德心中暗叫不好,谁都知道按摩单间是个什么去处,当地另有个叫法,“听房”,引申的是麻将桌上的术语,上听叫和箭在弦上的意思。柳存制、心地对许鹏说,大哥,你带人先进去,我留在外面望望风,别警察来了一窝端,闹得都不愉快,眼下风头正紧呢。许鹏瞪眼冷笑,说你少跟我扯哩哏扔,就这种档次的地方,多大的风也刮不进来。再说,你以为哥们怕风怕光啊?你今天要不进去,我们几个立马滚球子。柳存德再不敢说什么,只好跟着钻进那昏昏暗暗的小屋子里去了。
       小姐进屋,关门,落锁,又从小提包里掏出一些专用物件,转身就脱本很薄短的衣裙。柳存德急摆手,说你等等,我酒喝多了,先抽棵烟,醒醒酒。小姐便坐在床铺—角,还低声提醒—句,说要计时的,超时加费。
       柳存德不理她,吸着烟,心里算计着带在身上的票子。虽说许鹏那斯有话在先,单由他来买,但说是说,这钱是万万不能由客人付的,尤其是眼下这种买主是爷的时节。做这种说是经理实则经纪人的营生,成本投入主要就庄招待吃喝玩乐上,一年到头不说十万也得七八万,这笔钱总经理分文不给,讲回报就得等秋后算账,刨除开销,落下的才算收入,一年有个三两万已烧高香,家里媳妇儿子还等着这笔钱过日子念书呢。今天这番闹腾,怕是没有一两千元钱难得消停。由此又想到此时妻子和儿子正在家里做什么。岳父是老父的同事,因敬着老父的人品,坚信儒雅之门出不了无赖子孙,主动将女儿许配给了柳存德。妻子当年也算北口一枝花,在市歌舞团当舞蹈演员,如今年纪大了,上不了舞台了,便在团里做些服装道具的事,几百元的工资有时能拿回来,有时就挂在账上欠着。柳存德常是深更半夜回家,一身酒气,瘫瘫软软,但不管多晚,妻子都等着他,解酒的浓茶早备在床头柜上了。可此时,她能想到丈夫正外面荒唐吗?
       —棵烟吸完,又一棵点上,估计那帮东西已经入港,柳存德起身,说:“这屋太闷,去大厅吧,做保健按摩。”
       小姐坐在那里不动,咕哝说:“大哥,不是说好做全套的吗?”
       柳存德冷冷地说:“少废话,做什么你收什么钱。”
       这种事,柳存德有经验,保健按摩再不做,小姐都不会让的,要费话生事了。可他躺在按摩大厅的床上,也只是让小姐草草捏揉了几下,估计着那几厮该鸣金收兵了,便先叫月盼生备下碧螺春,又去总台结了账,这才重回大厅恭候。
       许鹏果然很快出来了,见面就说:“你小于,倒快。”
       柳存德赔笑说:“我年轻,属‘一、二、三,买单’那伙儿的,比不了大哥,姜还是老的辣。”
       许鹏高兴地说:“哪天我教你几招。啥本事都得练,多经战阵,保你无敌天下。”
       几人喝茶,扯淡,休息一会儿,更衣回宾馆。许鹏果然不食前言,兴冲冲奔了总台。柳存德扯住他,说不好意思让大哥破费,我买完单了。没想许鹏三拨两制造,还是扑到总台前,对收银小姐说:
       “把这位先生结过的账单拿出来,我看看。”
       账单—目了然,虽说没有详细记载,但—看那几厮分别签过的单子和金额数目,便知都接受了什么样的月盼。许鹏脸色登时猴子似的变了,连看都没看柳存德一眼,从兜里摸出一沓票子,啪地摔在柜台上,只说了声“把钱退给他”,就扬长而去了。
       柳存德情知自己因心疼票子,没把事情做周全,姓许的已动了真气,吓得连退回的钱也等不及接,对收银小姐说“我明天来取”,便紧跟腚追出门去。许鹏带人钻进出租车,也不等他,砰地一摔车门,便风—般旋走了。柳存德忙钻进另一辆车,一路紧随,及至追到宾馆,叮咚叮咚按了一阵门铃,又对紧闭的房门说请大哥去吃夜宵,好不容易才讨得许鹏闷声闷气的一句话,“我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柳存德哪里知道此番是许老板跟那几个
       弟兄夸下海口,设下赌誓的,决意要让仙桃太郎变成“烂杏次郎”,如此丢了面子,竟果真羞恼了起来。
       第二天,柳存德赶在早餐前,早早来到宾馆。可再按门铃,就没了叮咚之声,敲也没人应。问月盼小姐,答说客人已退了房,去向不明。柳存德傻了眼,那可是几个好不容易才建立起关系的大客户啊,都是满肚黄子的横行肥蟹,此—番不辞而别,日后就是再来北口,怕是也难在自己手上走货了。更可怕的是那厮若是再鼓动别人加人他的同盟,携起手来冷落自己,那营生还怎么做,连饭碗不都要砸了吗?可转念一想,柳存德又在心里骂,娘的,有什么了不起,自古以来,有陪吃陪喝的,没听说还有陪嫖的。我柳存德陪你们到那种地方去,跑前跑后,小心服侍,孙子似的像个“大茶壶”,窝囊掉价得可以了,他妈的还让人怎么样?爷们儿这辈子只品仙桃,不吃烂杏,不信牛不喝水,谁能按下它那颗倔强的头!畜生都有那么点犟脾气,何况我是人!是人!!
       这般—想,心里便觉舒畅些,孤傲之气复归。可万没料到,当日上午,公司有电话打来,说总经理找他有事,让他马上去一趟。柳存德暗吃一惊,马上就想到了昨夜的事,不会这么快吧?再说总经理还管这种事?他怯怯地问,不知什么事?手机里说,叫你来你就来,少哕嗦!
       柳存德喘惴地推开总经理的门,总经理正坐在老板台后低头看账表,头也没抬一下。总经理是个年轻女子,年龄在三十岁左右,颇有几分姿色,像电视剧里的某个女演员,这种时候,身后也站着两位女保镖,背手叉腿,雄赳赳的模样,据说有一位还在省里拿过女子散打的金牌。
       柳存德垂手站在老板台前,等了一会儿,见那两个女保镖木头人—般,不肯通禀,只好自己低声提醒:“老板,我来了。”
       总经理架子端得十足,仍不抬头看他,好一阵,才说:“听说你的口味挺高嘛,只品仙桃?”
       柳存德瞄了总经理身后的两个旁若无人的准女人一眼,嘴巴咧了咧,干笑,不知如何作答。又怕总经理以为他一点表示都没有,干笑里又故意挤出两声“嘿嘿”。
       “那你看,我够不够你的仙杉冰平啊?”总经理又问。
       柳存德脑门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此问不善,左答右答都是个大不敬的得罪。他吭哧了一下,说:“那是我喝高了,在酒桌上胡说八道。您千万别当真。”
       “你胡说八道,却把我的大客户气走了,我不当真行吗?”总经理语气仍轻轻款款,“你是不是想另建个批发市场啊?”
       “总经理您开玩笑。我……我浑身上下,就是摘腰子抠眼球,能卖几个钱儿?”柳存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也不光是钱的事,您再赏我个窝瓜大的胆儿,我也不敢……”
       总经理的话陡然间就又冷又重了:“那好,三天之内,你给我把许老板再请回来。请不回来,你自己去财务部结账。一句话,谁砸了我的生意,我就砸他的饭碗!”
       柳存德战战兢兢从总经理办公室退出。把许鹏请回来,谈何容易,腿长在人家身上,人家存心要走,还能捆绑回来不成?可事已至此,死马当作活马医,求吧,说小话吧,装孙子不成那就再降辈儿,当重孙玄孙当啷孙吧。反反复复打了腹稿,把手机打出去,“许老板,我的亲大哥啊,你君子不记小人过,别怪兄弟年轻不懂事,千万再拉兄弟一把。兄弟这回保证让大哥高兴,彻底高兴,你无论如何得赏这个脸,给兄弟一次赔罪的机会呀!”许鹏在手机里冷笑,“要不是你们大老板亲自给我打过电话,就凭你,哼,算个蛋!”
       柳存德一颗悬悬的心总算落下来,转而就在心里感谢总经理,那女子是冰雪玫瑰,别看面冷,心还是热的,知我人微言轻,关键时刻替咱说了一句话。尽管她也是为着生意,但这份人情不能忘记,过年时一定要送上一份厚礼的!
       接下来便接驾,摆宴,再去寻战地黄花。这回另选了一家—条龙服务的娱乐城,程序还是老程序,只是再不敢造次,更不敢取巧,想取巧也另想玄妙高超的招法,天知地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了。
       涛声依旧,如同克隆。再次眼睁睁看着小姐落下了门锁,靠坐在床头的柳存德便有了倒置程序的主动权。
       “把单子给我,我先认下这个账,给你签字。”
       小姐说:“不急的。等大哥满意再签吧。”
       柳存德说:“我现在就很满意。咱们说说话。”
       小姐犹豫了一下,垂了头,低声问:“大哥是不是……嫌我们脏?那又何必进这里来?”
       这话很难让人回答。柳存德想了想,说:“你我吃的这碗饭,都不容易,理解万岁吧。”
       两人开始聊闲嗑,先知了小姐姓韩,又问芳龄几许,家住何方,父母做什么,知不知道她在外面挣的是什么钱,像记者或作家搞社会调查。连小姐都惊疑了,问大哥是不是在搞暗访?拶p存德笑,说你放心就是,你看我那笔破字,蜘蛛爬似的,可别埋汰记者了。小姐拿起那张签单看了看,也笑了,说光看字可不行,现在有学问的人都用电脑。两人这般说了一阵话,柳存德就觉身体有了一些反应。屋子里灯光迷离,诱人隋动。那小姐低眉顺眼,答话温柔,看侧影,丰满而妩媚,确是一颗熟透了的红苹果,伸手可取。柳存德便闭了眼再不看她,又想此时妻子在家做什么,想老父的临酬,,嘱。小姐凑到近前来,柔声说,那我给大哥掏掏耳做做按摩吧。柳存德忙摆手,说你只管去休息,我困了,打个盹,到时间你别忘了叫醒我就是。
       突然间,就听走廊里脚步纷沓,紧接着就听有人凶声恶气叫快开门。柳存德心一沉,翻身坐起,见小姐正惊疑地望着他,便指指门,说慌什么,开嘛。
       是警察,共三位,各堵了房门。柳存德暗叫倒霉,闪念之间便想到了这场恶雨惊风可能掠走的大捆钞票,还要加上丢不起的人现不起的眼。今天既摊上了这种事,就得认了,月盼费是小数,大数是罚款。好在许鹏这次只带回一位,加上自己,一个嫖客三千,三三见九,一万多元钱,随风飘了。再看那许鹏,竟面不改色,从容坦然,一副不以为然见怪不怪的样子,还歪着膀子站在房门口点了一棵烟。柳存德定定神,对警察说: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有话对我说吧。”
       警察冷笑:“你倒挺够意思。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柳存德问:“他们还用去吗?”
       警察说:“那你说呢?”
       柳存德看那两位说:“总得让我们换换衣裳吧。”
       警察既不张扬咋呼,也不惊动娱乐城老板,只是互使个眼色,转身先走,留下话:“我们在大门口等。一共是六位,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就不一一再请啦。”
       进了更衣室,柳存德垂头丧气,无话可说。反倒是许鹏凑过来,一边穿衣一边安慰,说这种事,没鸡巴啥了不起,警察穷急了,出来找几个零花钱。往后我多在你手上做两单,都齐了。
       六个人跟在警察身后,进了附近的派出所。三位小姐被带进一屋,三位男士进了另一屋。不用审,更不用拷问,许鹏进屋先找了个地方坐下,大大咧咧地说,给我一张纸吧,我签字画押,永不翻案。伴他的那位跟屁虫似的也说,我也认。警察眼睛再盯向柳存德:
       “你呢?”
       柳存德故作轻松一笑:“我又没长三条腿,多啥。”
       事已至此,当然只能认嫖。许鹏大老远专程跑回来,为的什么?还不是就要看看“仙桃太郎”是如何同吃烂杏的堕落,那就让他确信无疑称心如意好了,以后还要跟人家做生意呢,尽管这烂杏半筐的价钱太过昂贵。柳存德在心里安慰自己,似咱这种小沙勒弥,既怕大香客,又惧老佛祖,就别奢谈什么自尊不自尊了,且留一份清白在心间,老父在天之灵有知,总会知儿子心中的这份苦涩吧。
       想到老父,自然又想到爱妻娇子,柳存德握笔的手抖起来,眼窝也酸上来,可他只能忍着,在那张雪白的讯问笔录上落下了自己黑黑重重扭扭歪歪的名字。
       “那就交款吧。你们几位态度都不错,那就按最低标准,一人三千,一共九千。你们是一块交还是分别交啊?”警察很善解人意,从始至终,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认罪”或“认错”的字眼,连到嘴边的“罚款”二字都省略了,乍听起来,让人以为是在交扶贫捐款。
       柳存德抢说:“我早说过了,我交。可我现在手上没那么多的钱,我现在就打个电话,让家里人送来,行吗?”
       警察便将电话推到他面前来。
       在这个城市里,柳存德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可他想了又想,还是把电话打到了家里。朋友也能送钱来,但谁知送钱的朋友日后会怎样传播这个消息?这种事,迟迟早早会传到妻子耳朵里,况且要动用家里的有数积蓄,避着妻子可能越发难解释得清楚,长痛不如短痛,那就尽早面对吧,但愿妻子能真正了解他的丈夫是怎样一个人。
       妻子在电话里很紧张,问出了什么事。柳存德故作平淡地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外地朋友酒后开车,把别人的车撞了,人也伤了,双方同意私了。我和朋友在派出所呢,你赶,陕送钱来,多带点,家里有现成的两万现金,都拿来。
       警察便什么都不再问,还指了指墙角的热水器,说那儿有纸杯有茶叶,渴了自己来。一切就这么简单,简单得让柳存德有点奇怪,恍若梦中。没有训斥,也没有批评教育,甚至连身份证都没要出来看一看,人民警察例行公事,有人出钱铺平了道路,一切都畅平无阻。彼此都心平气和,何必难堪?
       畅平中也略有波折。在等妻子送钱来的时候,另一位年轻些的警察推门进来,问柳存德:“你到底做事了没有?”
       柳存德被问得一怔,答:“我已经认账了。”见许鹏斜眼看他,忙又补上一句,“就这么点屁事,做了就做了嘛。”
       年轻警察转身往外走,说:“那你跟我过来一趟。”
       另一房间,另两位小姐已不见,可能乖乖地交了罚金,已放回去做生意了,只留了陪自己的那位韩氏,一条胳膊被铐在暖气管子上,那张浓妆重抹的脸哪里还有妩媚,充溢的全是怒怨之气了。见柳存德进屋,韩小姐便母兽般叫起来:“好,他来了,你问他,我做没做?你们什么东西!想赖我的钱,没门!”
       警察从桌上操起电棍,直逼到韩小姐跟前去:“你他妈的再不老实,我还叫你吃电棍!臭婊子!”
       偏就遇上个不怕吃眼前亏的,韩小姐仍叫:“那你就捅,有能耐你捅死我,我宁死不屈!打不死我就去告,你们刑讯逼供!”
       宁死不屈用到这儿,确是有点滑稽幽默,但没法让人笑得出来。年轻警察再跨前一步,警棍离韩小姐只有了二指远。韩小姐不甘认罚,是因为她有不甘的理由,她还有不甘的当事证人,她可能认定当事人—定会坚定地站在她一边。
       眼下真是个说清真相翻供洗冤的极好时机。可翻了从那屋的许鹏就会立即知道.知道了就前功尽弃,已吃过一堑的柳存德岂敢再重蹈覆辙?他急上前拉住年轻警察的胳膊,说:
       “我单独跟她说两句话,行吗?”
       年轻警察转身离开,将警棍重重地丢在桌上。柳存德凑到跟前去,弯下腰,低声说:“大侄女,我这样叫你行吧?认了吧,钱去免灾,蝴U认死理儿了。这是啥地方,还用大叔劝你呀?”
       韩小姐瞪圆了眼睛盯着他:“你……你是不是他们卧底的?怪不得你进屋先签单。”
       柳存德苦笑:“随你怎么想吧。”
       韩小姐怔了怔,随即就呜呜哭起来:“可我……没钱。我昨天刚给家里寄去五千元,我爸要死了,正在医院躺着呢。你们……你们要屈死我呀……”
       柳存德心里酸上来。你屈,我比你还屈呢,可我跟谁说去?他再放低声音:“这样行不行,罚金我出,此外,我另给你五百元钱,就算感谢你帮了大叔这个忙了。”
       韩小姐不再吭声,伏在暖气管子上,只是哭。柳存德直起身,对年轻警察说;“放开她吧,一会儿我来交款。”
       柳存德重回那个房间,对许鹏一笑,说人赃俱在,让人家抓了个现行,还赖什么赖?妻子很快赶了过来,满面的惊隍忧戚,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两扎票子,又眼看着丈夫将票子交到警察手上。警察递回收据,还递回一句话,“你们可以走了。”
       柳存德有心撕揉了那张收据,可站在身旁的妻子已抢抓过去,“治安罚款”四个字令她震怒。目光逼射过来,如锥如芒,尖锐深刻,柳存德不敢迎视,只有慌慌地躲开。
       许鹏钻进出租车前,重重地在柳存德肩头拍了拍,咧嘴一笑:“大哥心里有数。”
       出租车绝尘而去,贼红的尾灯在夜色中刺人眼目。站在身边的妻子终于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你吗?”
       时已夜深,有零星小雨淋落,夜空中乌云翻滚,难见星光。柳存德深深叹息了一声,哑着嗓子说:“如果有人说,我因嫖娼被罚,你信吗?”
       妻子呆住了,一双喷火的锐目再次牢牢地盯向他。柳存德仰面望天,一行热泪簌簌流下,流进嘴角,很咸,很苦。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脸颊上,妻子捂着嘴巴,跌跌撞撞,直向夜色深处跑去。
       柳存德没有去追,派出所里还有—个被称作“鸡”的女子等着他去交罚金。当两人双双走出大门时,女子再次对他提出疑问:
       “大叔,天底下原来真还有好人。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广
       柳存德说:“别问了,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我就不说再见了,你走吧。”
       很久以后,柳存德才听说,那天夜里的事,是总经理做扣,亲自向派出所报的案。她是用这种办法惩治一下竟敢扬言不吃烂杏的人,不算很重,但也不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