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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当鱼水落花已成往事
作者:晓 航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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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观地讲,在我的前半生中,我所见过的最庸俗的定理就是鱼水落花定理。定理的形成十分悠远有趣,追本溯源就必须提到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吴文清先生是物理学界的泰山北斗,他一生创见无数,成绩斐然,尤以对哥德诺系统独辟蹊径的研究著称于世。老师几乎把一辈子的时间花在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实验室,另一个是讲台。生活对老师的努力回馈不薄,实验室中的辛勤钻研,使他享誉海内外,而讲台上的谆谆教诲又使他桃李遍天下。
       我们上学的那个时代,也正是老师如日中天的时代。他当时的弟子大概分为三个类别,第一个类别是他直接带的博士生,第二个类别是他曾经的弟子带的一些研究生,第三个类别则是其他学校来进修的青年教师。
       由于耳提面命的次数较多,我们四个博士生被称为老师的人室四大弟子。我的大师兄是孔落,我叫程宇,排行老三,老四是吴庆水,他是老师的独生子。也许人生就是有缘分的,我们师兄弟三人自从认识起就关系极好,几乎像口香糖一样天天黏在一起。但我们三个人的个性相差很大,就好比一个等差数列,大师兄相对沉默,善于思考,四师弟最能说,拿手的就是胡闹以及游手好闲。我呢,性格中庸,如同那种兔子肉,和什么肉炖在一起就什么味儿,从来毫无主见。
       四个弟子中唯一的女孩叫樊伊花,她排行老二。樊伊花当然不是一般人,她是我们那个时代校园里的第一美女。她不仅念书好,做实验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人中之凤,而且她真的不应该是学物理的,在我们那所综合性大学里,她至少应该是学艺术的。
       根据校史专家的纪录,鱼水落花定理是这样描述的:夏天,如果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去学校南侧的小卖部买东西,那里的女店员是很可能会找错钱的,概率占百分之七十以上。
       这个定理的第一发现者是我师弟吴庆水,然后才被其他人逐渐完备。一般来说在夏季的下午两点左右,是校园中人们最困倦的时刻。被迫上课的教授们坐在讲台前哈欠连天,无精打采地拿着课本念着;阶梯教室的座位上常常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个别极刻苦的同学单手托腮,硬撑着眼皮,左耳右耳轮流听着教授们的七荤八素大金刚经。大部分同学选择了午睡。由于宿舍的窗户全都打开,因此同学们均匀的鼾声都整齐地传到了窗外,这些声音根据物理学原理或叠加或抵消,致使校园内印象效果十分奇特:某个地方这些声音听起来如同石门轰然中开,而在另一个地方又恰如一个清瘦歌者浅吟低唱。整个校园因此显露出一派祥和动人的景象,那种整齐的鼾声也被公认为是那个时代典型的背景音乐之一。
       我师弟吴庆水这辈子最恨午睡。因此,他把别人休息的时间都用来闲逛。他对偌大校园里的犄角旮旯和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每天中午吃完饭,他就背着双手,神情怡然地徜徉在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之中。现在看来,他也许可以被冠之以小资产阶级的头衔,但在那时,我们都觉得他是吃饱了撑的,无聊之极的典型。
       很不幸的是,有一天中午,吴庆水用三根野草编了一只兔子后,决定去学校南侧的小卖部买一只花瓶。他的本意是要把草兔子插入花瓶之中装点我们的宿舍。小卖部里有三位女店员,其中一个长着虎牙的中年妇女对庆水最为中意。庆水到了小卖部很快选了一只花瓶,回到宿舍刷洗完花瓶倒满清水把那只草兔子插进去之后,他忽然发现兜里的钱多了。
       这本来是一个极其偶然的事件,它发生的概率应该是很低的。但是世界的悲剧性或者喜剧性就在于,这个偶发事件竟被庆水重复了。他下意识地又连续去了几次小卖部,而且时间恰恰都在午后。结果他终于发现,几乎每次女店员都找错了钱,他口袋里的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
       那可是一个十分清贫的时代啊,因此庆水在第四次获得不义之财后,就飞快地跑了回来,他冲进宿舍,冲着正在午睡的我高声叫了一句:程宇,快醒醒,我挣着钱了。
       在庆水的鼓动以及物质利益的诱惑下,我和大师兄都去了,结果证明他说得一点没错。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发现。为了再次验证它的准确性,我们开始游说师姐樊伊花。樊伊花这人特别清高,一般不会参与这种损人利己的事,于是我们只好决定迂回进攻。有一次老师牵头参与一个校外协作,我们几个弟子开会讨论以后的实验怎么做,可说着说着就说歪了,庆水开始大谈他最近发现的这个定理,他叽叽嘎嘎连形容带比划,说得特别热闹,可师姐只是低头看着以前的实验纪录,爱搭不理地听着。我们正暗暗着急,关键时刻大师兄插了一句,他说:还真准,小卖部的人是怎么了?
       大师兄的话算是恰到好处,要知道师姐一直认为我们几个人里只有大师兄是正人君子,因此师兄的话三句能听两句。在我们的,合力举荐下,师姐最终去了,她是逛完街之后,拿着仅剩的二十块钱乍着胆子去的。师姐还是那么优雅、美丽,走路舒缓得如同云朵,但是我们知道,只要她下定决心去做某事,那她一定会做得丝丝人扣,多半比我们做得还狠还彻底。为了确保对方犯错误,师姐零零碎碎地买了很多东西,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把店员支得团团转。最后,在买了一大塑料袋的卫生巾以后,她镇定自若地走出了小卖部。在门外,师姐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举目四望,在这个炎热夏季的午后,一切都静悄悄的,连杨柳都在打瞌睡。师姐拎着那些日用品,她看着手中多余的零钱,忍不住由衷地感叹一声:我靠,真准!
       鱼水落花定理在那一声感叹之后正式诞生。这个定理以仅次于光的速度传播出去。更多的师弟师妹们知道了这一喜讯后,放弃了午休时间,成建制的冲向小卖部。这一行动的结果在一个月后清晰地显现出来,小卖部由于货款金额上的差异,宣布暂时停业整顿,上级领导将派来一个清查小组,准备认真核查一下小卖部的账目。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们仍然能感到鱼水落花定理的有趣与无聊。但从我们后来虽差异很大却纠缠板结的人生旅途来看,鱼水落花定理是我们几人这一生终将勾连的一个小小明证。这总让我想起哥德诺系统,每当这个稳定系统遇到额外信息的输入时,其中每一个变量都会立刻做出反应,但最后的总体反应结果却不得而知。打个比方,就好像几个人下定决心泡在一起喝一辈子茶,最后却没想到得到一座咖啡庄园一样。
       公司那辆新买的奥迪车慢慢停下来,我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取出旅行袋,又嘱咐了司机两句,就大步走进机场。一进大厅嘈杂的声音扑面而来,整个机场乱糟糟的,现在的机场已经越来越向火车站的水平靠近。处处人满为患,声音鼎沸,收机场建设费的地方就好像在挤公共汽车,换登机牌的队伍一般都蜿蜒很长,不时还有一队队散兵游勇般的旅行团拎着大包小包一路狂奔冲向安检。
       我现在已经是一家小型贸易公司的老板,一个国外买家最近来国内采购,和我的公司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谈判。本来洋鬼子好对付,但这家公司的中国区代表是个典型的汉奸,由于他的作梗我们反反复复和鬼子谈了好几轮就是不能成交。根据我们的情报,洋鬼子今天要去外地看厂,他的中国区代表并不随行。因此我们打算设计一个“巧遇”,假装和洋鬼子在机场碰见,然后和他一起直奔产地。
       刚过了安检,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听着铃声,我心里还在奇怪,因为我和我的小秘书约好了,让她晚点打来,装作一个买家,大声说英文,现在打可有点嫌早。
       “喂,是三爷吗?”电话中一个懒懒的声音传来。
       “哎哟,四爷啊——”我一下笑起来,是庆水。
       “怎么着,周末咱们‘登协’还活动吗?”庆水问。
       “活动啊。”我说。
       我们哥仨毕业之后一直没断了联系,虽然各干各的,但常常聚在一起喝喝茶,打打牌。最近这一阵儿,庆水因为盯业不景气失业在家,所以常常要求活动。我们顺势成立了一个“登山”协会,周末一起去郊外爬山。但我和孔落都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有庆水最积极,回回都是他督促我们。
       “对了,我们家老太太没找你吧?”庆水问。
       “没有,师母找我什么事?”我问。
       “不知道,我最近回家,看老太太心事重重的,不过她没跟我说什么,估计她早晚得找你,有什么事通知我一声啊。”庆水说。
       “瞧你这儿子当的,跟二手货似的。”我讥笑庆水道。
       “可不是吗?”庆水在电话那头又惭愧又嫉妒地抱怨道。
       听了庆水的埋怨,我得意地嘿嘿笑起来。我师母冯秋云是国家昆虫学会蝴蝶分会的理事,她的一生也只研究两件事,一个是蝴蝶,一个是我的老师。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天起,她不是在她的书房面对蝴蝶,就是坐在老师的背后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老师的学生们。庆水的抱怨是有道理的,我和师母的感情在所有弟子中最好。她有什么要紧话总是先告诉我,而我从来是言听计从,每事必办。就好像当年,要不是师母建议我转行,我绝不会走上经商之路,过上这样富足无忧的生活。
       按照设计,我在机场准确地碰上老外,然后合情合理陪他一起去了产地。这一回出差时间太长,我陪着老外在产地生生转了半个月,累都快累趴了。不过总的来说,这个设计还是成功的,在出差过程中我们谈得不错,定单基本算拿到。回来之后,又忙了两天,订货做合同什么的。不久,师母果然来了电话,她在电话中有些神秘地说:“小宇,告诉你一件事,我的书房有了一个奇怪的变化。”
       “什么变化?”我问道,同时脑子里闪现出师母书房里的景象,那间二十乎米的屋中,除了一只占满一个墙壁的书架,就是满屋子的蝴蝶。它们色彩斑斓,栩栩如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在窗边靠下的那块墙壁上,你记不记得那儿曾经有一只产于新几内亚岛的鸟翅凤蝶?”师母问。
       “想不起来了。”我仔细想了想,没什么印像。
       “它在那儿呆了十几年,昨天不见了。”师母说。
       “哦,那么,它飞走了又怎么样呢?”我问。
       “不清楚——”师母说,“我只是担心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您在担心什么?什么事情?”我问。
       师母沉吟着,我猜这时在电话那头,她的眼光中又闪现出我常常见到的那种睿智和高深莫测。师母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你去看看他们吧,去看看你的师兄,我听到了学校的许多传百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对话的只有我和我的师母。因为对于师母那些常常有点虚幻的想法,在这个世上能信以为真的似乎只有我一个。我的相信不仅仅来自于崇敬,还来自于长期的印证。在多年商场的风云变幻中,我无数次被动挨打,每当面临风险时,我都求教于师母。师母每次都会拿出她珍藏的铜钱,一次一次抛向空中,为我把握未来。实践证明,师母目光如炬,她每次判断的大方向都是绝对正确的,因此师母那种超越理性的判断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了我的信条,而师母戴着窄窄的眼镜和我在一个静默的气氛中一起注视一个圭》象的情景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场景。
       Latinos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城堡。这是一个典型的欧式建筑,每个人在它面前驻足时似乎都能感到它异域色彩中的雄伟与神秘。在城堡的门口,一个蓝色而悠长的名字“Latinos”斜挂着,它如同一条船一样深深滑人城门。城堡的后面有一片茂盛的树林,这片树林是这个城市中非常罕见的,据说俱乐部老板——那个意大利老头第一眼看到这片树林时就深深爱上了它,他花了半生的积蓄买下了树林,然后就在树林的前面开始建造他家乡的城堡。
       Latinos俱乐部非常气派,它一共有三
       层,第一层是一个酒吧,其他两层都是会员区。根据情报,我在晚上九点准时走进Latinos的一层。刚一进去我立刻被一种闹哄哄的热烈而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在酒吧的演艺台上表演的是一支哥伦比亚乐队,三男一女。那位女主音歌手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大洋马,她一边扭动着她丰满的身躯一边用她性感的声音唱着,三个男乐手陶醉地伴奏着。中间的舞池早已人满为患,中国人和老外混杂在一起,都在疯狂地跳着一种南美风情的舞蹈。四周的座位上不断有人大声喝彩,又有人不断叫酒,还有人不断加入到舞池中替换那些大汗淋漓退场的人们。穿着暴露的酒吧女郎,滑着轮滑,端着五颜六色的饮料在座位之中穿梭着,她们神情暧昧地稍作停留又在客人们的调笑声中飞快地离去。
       这真难以想象,在这个城市中还有这么腐朽的生活啊!进了Latinos之后,我几乎就一直张着嘴看着,我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天天历经灯红酒绿的场面,可这种不管不顾,疯了一般的快乐场面还是很少见到。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师母的担心果然不错,在舞池中,我要找的正主儿孔落一直乐此不疲地舞动着。
       孔落今天穿了一件T恤衫,他的头发依然是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棱角分明的国宇脸上还是那副老套的黑边眼镜。毕业后,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他继承了老师的衣钵,留校教书做研究。也正是因为搞科研,他的身材保持得比我好,不像我已经在胡吃海喝的生活中极度膨胀起来。从他的舞姿来看,他对这种南美舞蹈已经相当熟悉,但是他的那种严肃认真、科研人员般的刻板表情,还是让我感到了滑稽。怎么会呢?他怎么能跳舞呢?他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家,是不该和舞蹈这种事情联系到一起的。在我的一贯观念中,孔落应该永远坐在电脑前进行着专业思考,他的未来只有一种,就是成为一个理智的大物理学家,如同老师一样。
       一个小时后,孔落终于坐了下来,他一边用纸巾擦汗一边在喝一杯冰水。我掏出电话拨了他的号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似乎听到了响动,拿出电话。
       “老大,在哪儿呢?”我问。
       “噢,老三啊,我在实验室。”孔落貌似老实地说。
       “不会吧,我怎么觉得你那边那么乱?”我问。
       “啊,我是在放音乐。”孔落继续特别诚恳地说。
       “老大,别逗了,科研都搞到舞场上来了,你回头看看——”我说。
       孔落回过头,看到了我,然后有些窘迫地笑了起来。我兴师问罪般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对他说:“老大,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呀——”孔落再次窘迫地笑起来。
       “没什么?”我故意伸出鼻子嗅嗅周围的空气,“这个地方太放荡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纯粹是锻炼身体,”孔落说,“要工作不也需要好身体做保证嘛。”
       “真的?平时爬山你都不去,怎么现在想起来锻炼了?”我怀疑地问。
       “真的。”孔落说,“就是因为平时锻炼少,我才来这儿的。”
       有关师母布置的审查谈话没进行多长时间就结束了,然后我和孔落就坐在一起饶有兴趣地看人们跳舞。根据孔落的介绍,这种舞叫salsa,是一种简化了的南美舞蹈。按他的说法,前一阵单位搬家,他没干一会儿就感到气短,单位一个懂医的同事说,他没别的毛病,就是太缺乏锻炼,他于是决定加大运动量。可爬山太枯燥,次数又少,起不到作用。很巧,他偶然发现在他居住的那个小区有一个salsa舞的培训班,于是他就参加了,学会之后他就常常到Latinos里面练一练,顺便出出汗。孔落说得振振有词,况且根据他以往的表现,我实在没有怀疑的理由,再说Lati-NOS当中那种男女搭配,疯狂舞蹈的场面也比盘问老大更吸引我,于是我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美丽的女人们身上去了。
       几天之后,我把事情向师母做了汇报,师母听了之后沉默不语。确实这件事看似不正常,但也说不出什么,也许是老大苦熬多年之后,忽然想享受一把生活也未可知,谁都有这样的权利。后来师母表示说,要好好想想,我点头称是,然后告辞出门。
       机场依然嘈杂无比。
       因为业务的原因,我再次出差。我拎着旅行袋走进大厅,交完机场建设费去换登机牌,这时手机响了。一接是师母,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小宇,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什么事,您说。”我问。
       “好像几天前,你老师说了一句话。”师母迟疑地说
       “什么?”我立刻大惊,“老师说什么了?”
       “好像是落花二字,我并没有听清。”师母说。
       “真的吗?”我不相信地问。
       “应该是真的。”师母想想说。
       飞机按时起飞,我坐在座椅上遥望舷窗外的万里晴空。师母出其不意的消息,让我感到震惊。我不禁开始回忆起绵绵无期的过去。有一个事实我一直不愿意提起,那就是八年前,我快要毕业时,老师忽然沉默了,他不再说话,不再上课,也不再做研究,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师母带着老师去了很多医院找了很多专家会诊就是检查不出什么原因,老师似乎下定决心不再对这个世界发言。师母没有放弃,她一直陪着老师去各地寻找希望,她瘦小的身影显得那么冷静而坚强,可只有我们才能从她依旧深邃的目光中发现一丝深深的痛苦——老师的沉默使他们的后半生立刻沉重起来,并且没有理由。
       下了飞机,在当地客户的安排下我住进了饭店,洗漱完毕后我马上给师母打了电话。
       “师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想清楚了,你的老师肯定说了那两个字。”师母说。
       “老师从此好了?”我又问。
       “不像。”师母说。
       “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吗?”我问
       “有可能。”师母若有所思地说
       “您到底在想什么?担心什么?”我不禁问师母。
       “我在担心我很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幕要发生了。”师母肯定地说。
       挂了电话,我陷入沉思。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是在指什么?换了别人,绝对不会把师母的话当回事儿,但是我信。在这么多年商业的风风雨雨中,我不断地请教师母,也不断地建立起对她的信任感。她的判断独特异常,虽然常常不符合老师教给我们的逻辑,但总是那么敏锐而一针见血。在电话的最后,师母依然让我再去看看孔落,她说这件事情的开头也许就在他身上,我再次问她什么事,怎么开头。师母没有明言,她只是说,你的老师说话时孔落竟然不在他的身边,这不奇怪吗?奇怪,这当然奇怪,我想,老师的只言片语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听不着,但孔落不应该,他应该是永远守在老师身边的。
       忙忙碌碌工作几天之后,我飞回北京。
       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庆水。师母的重托当然不能辜负,可我觉得自己上回并没什么成果,这回似乎事关重大,那就只好找个帮手。我的帮手能有谁?那只有庆水了。说起来,我们哥俩合作时间可是超长,当年我和庆水住在一个宿舍时,庆水自号为“聪明水”,我自号为“聪明鱼”。我们有一帮念研究生的小师弟、小师妹,对我俩的这个别号都又不屑又好笑,他们编派了许久终于决定给我俩取名叫“水鱼双侠”。这一绰号非常不雅,因此我们俩很快成了被众人耻笑的对象,但客观上讲这一绰号确实造就了我们哼哈二将的游侠形象,并且似乎暗示,无论未来做好事还是坏事我俩都会一直傍在一起。
       在庆水的蜗居里,我见到了从IT业失业在家的庆水。庆水毕业之后一直运气不好,他换了无数工作,可干什么都干不长。我觉得他是有点聪明反被聪明误,少了一份笨劲和努力,所以一直一事无成。
       开门见山,我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他拧着眉,摸着瘦瘦的下巴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感叹道,“唉,这种发神经的想法,只有我老妈才弄得出来,我老爹何尝会说话?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不知道,但我相信你妈我师母的直觉。而且,我觉得这一回她老人家还挺是当真的,我必须好好去看看孔落,有必要时咱们还得管管这事。”我说。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水鱼双侠”出现在欢闹的Latinos俱乐部里。
       吴庆水左手支腮,我右手支腮,两个人死死地盯着孔落。实际上,庆水早巳看呆了,他的头一点一点地随着音乐中的鼓点颤动,嘴巴张得大大的,真像一条异常干涸的鱼。他的反应和我之前的反应如出一辙,这我已经料到,因为他和我一样谁也不会想到在人群中疯狂舞蹈的竟然是孔落。
       “我们没有看错吧。”看到了半天庆水感叹了一声。 “当然没有。”我说。 “所以这事儿怪了。”庆水说着换成右手支腮。
       “所以这事儿又一次证明师母的担心确实不是空穴来风。”我说着换成左手支腮。
       四只眼睛总比两只眼睛强。经过“水鱼双侠”的几次通力合作,我们终于看出了端倪。从大群放浪形骸的女舞伴中我们锁定了一个性感的小女孩。她奔儿头大大的,眼睛圆圆的深深陷在眼窝里,全身上下穿得极鲜艳极少,充满了一股妩媚中加着风骚的劲儿。这个小女孩叫做小万,她在欢乐的人群中频繁出现在孔落身边,孔落那依然有些僵硬的身躯,只有碰到她才如鱼得水一般舞动起来。
       “就是她——”我肯定地说。
       “是她,她出现的次数最多。要是我碰上这样的女孩我也搞啊——”庆水眨着小眼睛感叹着,嘴里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作为有经验的男人,我和庆水一致认为很有可能出事了,大师兄孔落也许已经“出轨”,那个妖艳的小姑娘必定是主角,在生活中有时谁扮演什么角色,通过环境的错落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简直有点不言自明。
       但是,这种“情感”显然是“非法”的。我们的师嫂一直带着孩子在国外的一所大学任教。孔落这属于典型的“婚外恋”,虽然这种恋情在现在的社会中极其正常,但孔落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我们师兄弟四个人中,其他三个人都可以干,就他不能,他可是老师正牌的继承人,中规中矩是所有人对他的要求。
       不得已,我们把这件事向师母汇报。师母听完之后,只停顿了五秒,就轻声地命令道:拆散他们。
       我听了暗暗咋舌,这怎么拆散?即使是乱搞,我们有什么权力干涉又如何干涉?庆水也不愿意去干这件事,但他的理由和我完全不同,他认为乱搞有理,婚姻没劲,目前社会中这些风起云涌的婚外恋、一夜情、多夜情,似乎是步人一个开放社会的序曲。
       但是师母的话必须得听,这是我的习惯,况且我隐隐觉得孔落目前的放浪形骸对老师的事业并没有好处。可是由于生意的原因我必须马上出差,因此师母的任务就得由庆水来完成。他当年上学时就是搞鬼的高手,棒打鸳鸯这种事对他绝对是手到擒来。
       为了防止庆水的消极抵制,我用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提出给他出场费。果然这一招十分奏效,庆水一听说棒打鸳鸯还有报酬,失业人员的没骨气立刻体现出来,忙不迭连连答应,他自封的那些开放观念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布置停当之后,我又飞了。这一回出差,还是为上回的那个定单,现在的生意真是太难做了,竞争十分渗烈,整个过程除了刺刀见红的价格大战之外,就是相互渗透的背叛与反背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一跑就是一个多月,回来之后,我马上去见庆水,想打听一下他搞得怎么样了。可谁知酒过三巡,他就大摇其头,我忙问怎么了,他连声叫苦。他说,他确实抖擞精神地上了,也叫别的姑娘上了,还是连续上的,可那两个人非常腻,想捣乱根本没戏。那个小妖精可真是一个尤物,风情万种,所向披靡,连他自己看多了都心动神摇。
       听了这话,我不禁皱起眉,心想这庆水
       可是捣乱高手,要是他都不行,看来这两人真是问题严重。
       没事,三爷。庆水看我皱眉,就坏笑起来,他说,其实虽然劳而无功,可我后来还真想出一招,不是有一句老话叫一物降一物嘛,现在看来我们是不行了,但别人未必不行。不如咱们以毒攻毒,以旧爱打新欢,我们去找二姑奶奶,让她出手啊。
       我操,这真是一招啊,我一听不禁拍了一下大腿叫了起来,四爷,事不宜迟,咱得马上去办。
       应该说,庆水的主意很不错,以毒攻毒是生活兵法中常见的一招,而现在最合适的人选只有师姐樊伊花。
       首先樊伊花和孔落之间历经了两年的眉来眼去,后来不知何故一拍两散。但是这件事给予樊伊花的烙印很深,她的生活中似乎因此总飘荡着那么一片说不太清的乌云。这件事说明樊伊花是一种回忆型女性,那就是即使仅用一小段时间经历某种模糊的感情,她也会用超长的时间来沉淀、发酵、回忆它。这就是樊伊花可以参与对师兄瓦解工作的感情基础。
       其次,樊伊花虽然美丽,却并不是那种娇艳的室内花朵,她拥有令人惊讶的迅捷反应和果断的工作素质。我记得我老师对我们四个人都有过准确的评价,他认为孔落坚忍不拔,深沉工稳,是他最好的接班人。庆水是个二流子,没有希望。我呢,忠厚善良,品质很好,但是资质平平,也许做个商人最合适。谈到樊伊花时,老师说道:你师姐虽然貌美如花,似乎柔弱,但她颇具知人之明,办起事来手段百出,心思繁复,只是有些自视甚高罢了。
       老师说得没错,樊伊花这个自视甚高说来话长,据说,原先樊伊花的父母给她取名时叫做樊一花,可后来她的父母考虑,这个“一”字太孤独,有茕茕孑立的意思,于是就决定改名为“伊花”。不过,多年以后看,修改的效果并不好,她对人总有那么一股礼貌而遥远的孤傲,带着点离群索居的味道。
       樊伊花的最终归宿是一件让人众说纷纭的事儿。经过多次云里雾里令人摸不清头脑的恋爱,樊伊花最后出人意料地嫁给了一个姓潘的房地产商。此人五短身材,还略略的有些谢顶,典型的其貌不扬,还没什么文凭,完全是白手起家。她的这一决定让众人都有明珠暗投之感。有人还说,这叫做老大嫁作商人妇。可我们师兄弟几人从一开始就觉得樊伊花无论如何也不会糊涂到只认钱的份,我们了解她,她做事眼光独到,绝不会无的放矢。
       事实证明,樊伊花眼光没错,老潘为人精明,也厚道。他没什么文化,但是他对文化特别崇拜,这种崇拜又被老潘全部转化成对樊伊花的个人崇拜!这就够了,现在的家庭过不了两年就打得鸡飞狗跳,哪里还有个人崇拜。老潘对师姐简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师姐也甚为争气,她在生意上为老潘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指挥老潘冲锋陷阵,英勇杀敌。一连好几个大胜仗下来,老潘的资产大幅攀升,这又使老潘加深了对师姐的崇拜。
       在我的办公室里,师姐樊伊花坐在我的老板椅上认真地玩着电脑游戏“圣地屠龙”。我和庆水在一旁毕恭毕敬地陪着。师姐除了偶尔去老潘的公司晃晃,长期赋闲在家当少奶奶,几乎没事儿就打电子游戏。原来只是听老潘这么说,这回是亲眼所见,要不然我绝对不会想到樊伊花玩起电子游戏来是那么认真。前两天我们和老潘闲坐时,他还介绍,樊伊花现在已经在这个圈子里很有名,很多游戏一出来,就有一帮人来找她,让她花上一大段时间狂玩,玩通之后写个“游戏全攻略”,然后拿出去卖钱。比如这个“圣地屠龙”,最近刚刚出炉,市面上卖得很火,樊伊花正在努力攻克。
       两个小时之后,樊伊花终于“哎哟”地叫了一声。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一下靠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着脖子。
       “玩好啦?”我们俩同时谄媚地说道。
       樊伊花伸出双手轻轻摁着双目,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真的是老大的事儿?” “是。”我们两个人答道。 “他乱搞,我凭什么去管?”樊伊花哼了一声。
       我们一听,知道是樊伊花的怨气在作怪,当年她和孔落的那一段一直使她心存阴郁。
       “师姐,看在我们当年‘鱼水落花’的份上,你也得管啊。”庆水说。
       樊伊花没有吱声,庆水的这句话说得十分给劲,我猜她也许真的在想我们当年的鱼水落花定理。其实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个定理也常常出现在我思绪的片段里,它依然如同当年那么有趣,只是似乎多了一些说不清的伤感。
       “师姐,其实师母也吩咐过,让我们管管这件事的。”我说。
       樊伊花唔了一声,把手从脸上拿开,眉头微微一皱。我们几个人虽然性格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我们对老师、师母都十分尊重。樊伊花扬着头想了半天,才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可以去对付老大,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我们忙问
       “让庆水来打‘圣地屠龙’。我把老大搞定之日,就是庆水交待功课之时,庆水必须给我一份完整的全攻略。”
       “啊,凭什么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庆水一下叫了起来。
       “你出的主意,你给我找的事,况且我也得及时交活不是,不能光收别人的钱啊。”樊伊花语重心长地说完,庆水的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我在一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Latinos依然热闹非凡,在欢快的音乐当中,在淡紫色的灯光下,人们尽情扭动着身躯,那一天孔落恰好不在,樊伊花出现的时候,salsa"舞曲刚刚换成一首漫长的恰恰舞曲。樊伊花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点上一支烟,认真地看着舞蹈的人群。过了一会儿,她灭掉烟,站起身走下了舞池,她准确地辨别出浑身充满性感的小万,并且站在了她的身边。这是两个女人第一次见面,她们没有交谈,而是在几秒对视之后,马上在音乐中以一种惺惺相惜的姿态共舞起来。人群慢慢向外散开,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两个女人身上。她们异常专业,异常美丽,小万活力四射,举手投足之间令人眼热心跳;樊伊花优雅而孤傲,表情淡然,仿佛一切均在云卷云舒之间。人们只是痴痴地看着,他们哪里知道这是两个时代在这样充满嘈杂的瞬间不期而遇,共同绽放出不可一世的花朵。
       一曲终了,樊伊花伸出一只手软软地搭在小万的肩上,优雅地笑着说,“妹妹,以后教我跳跳salsa,好吗?”
       “好啊。”小万也伸出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樊伊花身上,说,“姐姐,我教了很多人跳sdl-sa舞,而且我还会告诉他们很多更好玩的东西。”
       从此,樊伊花学上了salsa舞。她去的时间恰恰和孔落岔开。因为孔落的时间表非常好掌握,他这个人连娱乐和搞婚外情都十分守时,所以孔落和樊伊花从未在Lafinos见过面。他根本不知道他一辈子的克星已经悄悄而紧紧地盯上了他。
       时间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事情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樊伊花隔三岔五就来我的办公室和我讨论,她一来,办公室里就会充满一股往事一般的芬芳,和一种久违的课题组的气氛。樊伊花已经把salsa完全学会,在这一过程中,她和小万无数次谈到感情问题,可小万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她只是表示,只要喜欢,她是愿意和任何一个看着不坏的男人睡觉的。
       她和孔落到底是什么关系?樊伊花有一次不解又满含醋意地问道。
       反正我们原来看着像热烈的婚外恋,可你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我一边猜测一边摇头。
       “活该啊,活该,”旁边的庆水听着我们的谈话,一边盯着电脑一边小人得志地感叹道,“谁让你们逼我去打游戏的,没有我‘聪明水’,你们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吧。”庆水这是在为他作为前IT精英的坠落而表达不满,我们都没理他。
       庆水的得意没有持续几天,事情就有了变化。那天晚上九点多,庆水在我的办公室里奋战,我托着一个盒饭,一边吃一边琢磨生意上的事儿,可这时门儿开了,樊伊花走了进来。“哟,今天怎么这么早的?不跳了?”我伺。
       樊伊花点点头,扔下坤包点上一支烟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我问。
        “小万今天向我全说了。”樊伊花抽了一口烟说。
       “说什么了?”我和庆水同时抬起了头。
       “根据小万的说法,我终于知道他们俩不是什么感情问题,是在一起赌博!”樊伊花重重地说。
       “啊——”我和庆水同时张大了嘴,我俩这一回像极了水鱼,我的嘴边还挂着一颗饭粒。
       原来这天晚上,在人们共舞salsa的时候,小万悄悄把樊伊花拉到一个犄角,问她愿不愿意加入Latinos中的赌博游戏。樊伊花和我们一样也是大吃一惊,但表面上没露出来,而是很自然地回答愿意。于是小万向她讲述了一个秘密:Latinos实际上是一个秘密赌扬。小万的表面身份是salsa的俱乐部领舞和教练,实际上她的真实工作是为Latinos寻找够档次的客人,让他们加入到俱乐部的秘密赌博之中。据说这一筛选过程很严谨也很秘密,只有很少的人方能获此殊荣。听完小万的叙述,樊伊花终于知道孔落为什么和小万在一起。
       “可是据我对孔落多年的了解,他首先就不能搞婚外恋,现在又说他搞赌博,这更不可能啊——”我听到一半实在忍不住打断樊伊花说。
       “谁说不是呢——”剩下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清晨,当孔落的助手打开实验室的门,我就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这个实验室我并不陌生,它是当年老师和我们讨论问题的地方。后来,老师变得沉默,住进了疗养院,硕果仅有的孔落就把这里改建为实验室,开始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工作起来。
       我没问过孔落改建实验室的初衷,大师兄这个人大多时候很省话,他一般不会特别直白地表达他的想法。但是我猜想,他这一行动是表达了一个自己内心中的口号,那就是:将老师的事业进行到底。
       可他现在怎么会这样呢?师姐樊伊花的情报使我深深失落了,谁都可以逃跑,就是大师兄不可以。就像过去那种非常幼稚的革命电影里一样,坏人可以很坏,群众可以很落后,但这个世界必须有英雄和好人存在,这是客观需要,是毋庸置疑不可改变的。
       我坐在孔落的黑皮椅上,伸出双脚搭在他的办公桌上。桌子的右侧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桥梁模型,它很像世界上许多跨海大桥的翻版。在清晨的阳光里看着它,我忽然想起我们哥仨在读博士时常常相聚的情形。庆水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俯瞰一般评点着全校女生,我在一旁随声附和,连连叫好,而孔落则坐在窗口,偶尔向窗外望望,大部分时间抽着烟笑眯眯地听着。
       楼道里脚步声响了,是孔落。我抬起腕子看看表,九点半。孔落走了进来,他有些惊讶地看到我,然后问,“哟,你怎么来了?”
       “嗯。”我沉沉地点点头。
       孔落没再说什么,他开始换工作服,我发现他的脸色有些疲惫,眼中还充满了血丝。
        “老大,说实话吧——”这时我终于忍不住说。
       “怎么了?”孔落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我们是不是兄弟?是兄弟你就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在清晨中有些伤感地问道。
       孔落没说什么,他在我的注视下,躲开我的目光,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并且自顾自地点起一支烟,一会儿烟雾就飘散在清晨的阳光里。
       “你想听什么实话?”过了一会儿,孔落问。
       “我想知道你去Latinos到底是干什么?”我说。
       孔落默默无语,他静静地抽着烟,在这样的静默中,我仔细观察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那上面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为什么赌博?”我忍不住痛心疾首地问。
        “因为我喜欢。”孔落简单地回答道,就
       好像他在说喜欢爬山一样。
       “我操,你疯啦,这个事业有前途吗?这是正常人所为吗?你赌了多长时间了?”我问。
       “不短了。”孔落说。
       “和谁?”我问。
       “和小万一起跟别人赌,她的直觉非常好。”孔落说。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会做这种事?”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因为赢钱,我们一起赢了很多钱,所向披靡。”孔落说到这儿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看到孔落的笑容,我心中的愤怒与悲凉一下子汹涌而来。
       “那老师怎么办?我们的老师怎么办?”我问。
       孔落听了这话哑口无言,他抽着烟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回忆当中。当那根烟抽完,他把烟蒂轻轻捻在烟缸里,然后轻轻地说:“这件事和老师无关——”
       这真成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本来我们是遵照师母之命去瓦解老大的一场奇怪的婚外恋,现在我们却要面临一个赌博团伙了。
       我们所有人都非常了解孔落,他在学生时代就以坚忍不拔的精神让我们十分佩服。他本来是按照我们看到的、希望的那样全身心投人到科研事业当中去的。可现在情形忽然变了,他毫无理由地热爱上一件低概率事件,并且把他坚毅的精神用之于上。我们是可以这样的,可以没有理想,可以为了生活赚钱、失业,也可以游戏人生,无所事事,但是孔落不可以。这就像早年间的一个电视小品里说的:你浓眉大眼的也叛变?这不行,我们这些已经叛变的人根本不会答应!
       根据樊伊花的情报,小万与孔落最近盯上了国内的篮球联赛。他们准备在一场虎星对天马的比赛中下注。目前虎星排名第三,天马倒数第二,他们准备押天马赢。
       这一切都不符合逻辑,它严重地违反了因果律,我的第一感觉是:这太操蛋了。
       樊伊花带领我们去看望了师母。这些年来由于各人有事,大家总是谁有时间谁去,很少这么齐刷刷的坐在一起。师母坐在摇椅上,书房的墙壁依然是蝴蝶闪闪。我这一回注意了左下角的那块空白,它真的很明显,甚至有些刺目。
       师母,我们糊涂了,樊伊花说,我们已经摘不清事情的方向。我们想问,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们师兄弟几个紧紧站在一起,那情景令我非常不安。师母回答道。
       我们为什么站在一起?我问。
       师母推推眼镜,眯起眼睛尽力回忆着,可一会儿她摇摇头说,说不清。这个景象就像一页马上要翻过去的书,每当我要仔细看看的时候,它总是匆匆地一翻而过。
       本想从师母的口中得到某种启示,但她的回答更让我们坠人雾中,而且她表示出的那种忧郁也让我们有些担心:师母为她眼前的景象忧郁,但她却无法清晰地描述它,这个现象本身就值得忧虑。
       因为无法得到额外的帮助,樊伊花开始独立思考。她是一个坚信现行逻辑的人,因此她对那些荒唐的表象总有些深恶痛绝。她集中精力思考。她站着想,坐着想,吃饭时想,跳舞时也想。在思考中的某一天樊伊花去了老潘的工地,她心不在焉地转了一圈,听老潘汇报了一下工作,心中忽然灵光一闪,就决定回一趟学校。
       她来到物理系,由于樊伊花是系里几十年来最出名的美人,所以她一到办公室人们就把她认了出来。孔落不在,他出差去了外地,樊伊花和大家闲聊一会儿,就要求看一看系里的资料室。
       资料室在地下一层,不大,一共四个房间,如同一个极小的图书馆。里面收集了很多专业书和专业杂志,还有许多有价值的论文。樊伊花买来了面包,买来了水,甚至还弄来一张钢丝床,她如同当年搞课题一样泡在了资料室。
       这一泡就是一个星期,樊伊花如同一条通体透明的鱼一样跃人深蓝的大海。一个星期之后,樊伊花走出资料室,她面色苍白地走到阳光下,有些木然地晒了半个小时,然后她拿出电话。
       樊伊花给我打了过去,在电话里她有些疲惫地对我说,“程宇,我可能发现问题的入口了。”
       樊伊花的下一站,不是我的办公室也不是她的家,而是来到了一座大厦。上到第十三层,映人眼帘的五个字是“物理学评论”。这是《物理学评论》杂志的办公室,樊伊花把来意向接待小姐说明,小姐很客气地把她让到了会客室。一会儿,门打开,一个和蔼的中年人走进来,他圆圆的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
       “王主编是吧?”樊伊花站起来握手,打招呼,王主编很热情地和樊伊花握手,并且很注意地看她。
       “我姓樊,刚才给您打过电话。”樊伊花说。
       “是啊。”王主编笑笑说。
       彼此落座之后,双方按照习惯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樊伊花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她的问题,“很多年前,您是不是当过科技快报的记者?”
       “是的。”王主编说。
       樊伊花听完,从挎包中拿出一张复印件,那是很早以前科技快报的一个副刊。上面印了几篇小文章,样式显得很旧。
       “这一篇《咖啡馆里的争论》是您写的吧?”樊伊花指着一篇文字问道。
       王主编拿起来看了看,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是我很早以前用的一个笔名。”
       “按照文章里的意思,这次在咖啡馆的见面是您牵的线。”樊伊花问。
       “好像是。”王主编想想说。
       “在文章里您还说,我的老师吴文清和他学术上的对手杜及峰又在咖啡馆里争论起来了,对吧?”樊伊花问。
       “这个没错。”这一回王主编肯定地说,“我想起来了,那一次我本来是想让两位先生坐下来好好谈谈交流一下,但没想到他们的观念差距实在太大,最后还是争论了起来。不过两位先生还是很有风度的,他们始终保持着礼貌,而且始终是纯学术上的探讨。”,
       “在您文章的最后一段,您说他们俩分手前打了一个赌,您还记得是什么赌吗?”樊伊花问。
       王主编又拿起文章,他迅速地读了一遍,想了又想,然后他摇摇头说:“我记不清了,他们也许真的打了赌,但具体是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关于杜及锋这个人,我们并不陌生,他是老师这一生最大的对手之一。 按理来说,他和老师并不是一对等量齐观的对手。老师是学界内的泰山北斗,一生著述颇丰,硕果累累。而杜及峰仅仅是西南某省一所普通中学的物理教师。他性格孤僻,郁郁寡欢,讲课时常常是口齿不清,言语混乱。
       杜及峰曾多次北上,老师都是热情接待,然后两个人关起门来长谈,他们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是他们激烈的争论声常常能毫无阻挡地传到另一个房间的师母耳朵里。这对老师是极不寻常的,他是一个善辩却温文尔雅的人。理智似乎永远摆在他头脑的第一位,他谈论问题时谦虚而坚定的风范使他在学界之内口碑甚佳,那么他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地位与之相差甚远的访客如此不礼貌呢?
       恐怕谁也说不清,老师和杜及峰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因为老师从不和我们谈论他和杜及峰的交往,我们做学生的也就不便探问或者说根本不当一回事。
       不过,通过樊伊花这次潜心的对历史的探查,她坚定地认为那个咖啡馆的打赌是他们交往生涯的句号。至于为什么会通过一个中间人见面,她认为恐怕是因为前几次的争吵过于激烈,使两个人都有些下不来台。
       “我们的任务是阻止老大疯狂的行动,你怎么会忽然转向这些陈年往事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我认为,目前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这件事一定有它潜在而真实的逻辑。我记得老师在沉默之前似乎手中握有一个秘密?”樊伊花说。
       “他把秘密交给了谁?”我问。
       “不知道,但最有可能的就是孔落。”她说。
       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樊伊花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杜及峰在几年前就被学校辞退,自此以后他带着家人一直在南方一些小城镇之间游荡,似乎特别碌碌无为。
       “他到底在干什么?他这么做是因为生活所迫吗?”我感到很奇怪。
       “有可能,”樊伊花点点头说,“他并不是一个生活的强者。”
       樊伊花说着抬起头,她凝视着我办公室墙壁上的中国地图,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猜想到:“程宇,你说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他会不会再次到达我们的城市?”
       樊伊花的判断让我不明所以。她想了一天,决定派庆水去找杜及峰,看看他在干什么。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主意。谁也说不出它的必要性,但又觉得没有行动也似乎不行。
       遵照樊伊花的指示,我把主意试探着和庆水一说,没想到庆水倒十分乐意。这一阵儿他对付圣地屠龙已经筋疲力尽,能免费游山玩水一番倒也不坏。出发那天,我们去火车站送行,庆水一身纨绔子弟打扮,雪白的衬衣,笔挺的西裤,手提笔记本电脑,怀揣我赞助给他的银行金卡,十分志得意满的样子。火车慢慢启动,我和樊伊花一齐大喊:多弄些情报回来。庆水把头探出窗外,信心十足地笑着,潇洒地伸出手做了一个OK的形状,随着火车飞逝而去。
       庆水走后,我和樊伊花就必须开始面对现实。思考可以,探查可以,但现实是小万和孔落的赌博团伙怎么办?提起这档子事儿我就别扭。
       篮球联赛打得如火如荼,由于各队水平接近,每场比赛几乎都要打到最后才能分出胜负。作为普通观众,人们仅仅是觉得紧张刺激,十分解气过瘾而已。但作为“内行”人,他们绝对能在比赛的过程中渐渐看出端倪。这个联赛也许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赌博之一,它还不像世界上那些流行的赌球,这个联赛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虚虚实实,亦梦亦幻,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参加这场比赛的甲方、乙方、黑方、白方、远方、近方,中立方,谁输谁赢,即使你自己就是背后的一只黑手。
       因此,这就给赌徒们创造了一种极为动人的游戏,凡是参加这个游戏的人很少能戛然而止,他们无不被深深吸引。因为它太奇怪了,比赛可能一上来就形势明朗,但也可能到了最后一分钟才风云突变。也许刚刚觉得某方拿下了比赛,可另一方长长的远距离的投篮,;马上如同炮弹一样把赌徒们心中的梦想无情地击碎。
       那场比赛的日期越来越近了,天马一直在连败;虎星则是高歌猛进。
       由于樊伊花的努力,我们很快成为了htinos的高级会员,已经有资格坐在它优雅而宽阔的二层酒廊里。相比于一层的喧闹,重重的两层门一关上,这里显得十分幽静。自二层往上,整个城堡都属于会员专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专区里充满了异国情调。装潢的异常考究与完美的艺术追求,再配上幽暗的灯光以及低低的背景音乐,都给人一种浓浓的不真实感。
       我和樊伊花—同坐在深绿色的沙发里,周围的植物几乎已经把我们密密地包围起来。在我们斜上方的半空中挂着一个电视,电视的声音调至适中,里面一场激烈的篮球比赛正在进行。有很多会员已经像我们两个人一样下了注,他们都呆在二层或者三层的会员‘区的某个角落注视着结果。htinos的赌博方式很简单,赛前,俱乐部每个会员的预测会被收集在一起,比赛结束后,通过比较赛果,宣布胜负,第二天俱乐部会派人去会员的工作地点送钱或者取钱。会员赌博时分成A、B、C、D四个级别,A级会员下注最大,没有上限。而到了D级会员就基本上是小赌怡情了。
        孔落准时出现在俱乐部里,他熟练地走到中心区域,在那个类似月球环形山的吧台旁边要了一杯酒。他一直慢慢地往杯子里加冰块,动作之认真细致如同在实验室里拿着镊子往天平上放一枚一枚的砝码。一个年轻的服务生走过来和孔落说话,孔落抬起头望着斜上空的电视指了一下。看得出孔落在下注,果然服务生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然后一挥手,一个如同小万一样年轻的女孩走过来,拿出笔记下了孔落的预测。
       孔落签完字,他端着酒杯开始寻找座
       位。他慢慢悠悠,无意识地靠近我们,走过我们身边时,他适时地一回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正坐在沙发里。这是很长时间以来,孔落和樊伊花的第一次见面。这对曾经的恋人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恐怕他们谁也没想到。孔落愣了一下,然后坐在我的旁边。在幽暗的灯光下,孔落棱角分明的脸有一半隐藏在阴影里。
       “你们怎么来了?”孔落问。
       “我们也是会员。”樊伊花不咸不淡地说。
       孔落没说什么,而是侧过头端起酒杯对我说:“喝酒。”
       我端起杯子和孔落一碰,大大地喝了一口,孔落却端着没动。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点伤感。看着孔落有些木讷的样子,我觉得这不应该是那个老师十分器重的大师兄。
       “你还是押了天马?”我问。
       “是。”孔落说。
        我无可奈何地望望樊伊花。在黑暗中,樊伊花的眼睛闪着幽兰的光。我知道樊伊花那种易于怀念的毛病又犯了。还好,很快樊伊花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拿起杯子也喝了一大口,然后问:“你为什么赌博?”
       “不为什么,我喜欢。”孔落勉强笑笑。
       “听老三说,你押了一场必输无疑的比赛?”樊伊花说。
       “不叫必输无疑,是冷门。”孔落抬眼看看我,“冷门赢钱的机会很大。”
        “你押了多少?”樊伊花问。
       孔落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押了所有的积蓄,还有所有的科研经费。”
       我和樊伊花都愣了。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我忽然下意识地想,孔落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他因为输了很多钱,已经让某个赌博集团控制起来了。
        “你不会钻进别人的圈套里了吧?”樊伊花率先把我的疑问问了出来。
       “不会,我就是想这么做。”孔落认真地说。
       我和樊伊花对看着,这让我们十分吃惊。我们虽然都知道他要跳下去,但不知道他要从万丈悬崖跳下去。这一跳,注定是要身败名裂,粉身碎骨的。
       樊伊花一口把酒喝干,她放下酒杯伸出手指说:“孔落我给你几个选择,你看看哪个能让你停下这种自杀行为。友情,曾经的爱情,师恩,还有我们事业的真理。”
       樊伊花把四个手指伸到孔落面前,孔落面无表情地看看,然后他忽然说:“等等,你们等等。”他说完,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向吧台,一分钟之后,比赛结束,他走回来,冷静地向我们说,“看,我赢了。”
        我们点点头。
       “很遗憾,根据目前的战绩,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孔落又说。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干?”我和樊伊花同时问。
       孔落听完我们的问题,坐了下来,他又轻轻抿了一口酒,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叹了口气,有些出其不意地说:“是为了我的家乡。你们知道,我来自山区,我的家乡至今很穷,从我的家乡来到这个城市要花九天。四天翻过群山,一天过河,一天到县里,两天到省城,一天坐火车到这儿……”
       “可这和赌博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地打断他。
       “当然有。”孔落说,“我们家乡有一条河,水流湍急,渡船很少,很多人因此走到山边就回去了,他们没钱过河。所以我想为家乡造一座桥,横跨在河的两边。”
       孔落话音一落,我的脑子里立刻闪现出孔落实验室里的那座桥梁模型。我现在明白了,他是想说他需要钱去造桥。可孔落哪里有钱?他这些年就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苦苦钻研,手里简直是一穷二白。
       “也该做一点事情了。”孔落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对了,忘了告诉你们,小万是我的同乡,她也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我们商量了好久,才确定了三个共同目标:就是在那条河的两端搭一座桥。”
        孔落的解释令我们既狐疑又哑口无言。我们很少听到他提过家乡,但孔落无论如何是有家乡的,也许那种家乡的疼痛感被他默默埋在心底很多年。小万恐怕就是一场春雨,当她一来临时,孔落心中的幼芽就开始萌发了。
       但是情感上可以通融,可从理智上来讲,他和小万所做的一切又是荒唐的。一个跳下深渊的动作竟然成为一个善举,对称价值如此悬殊的自我牺牲精神无论无何都让人起疑。就好比经过巨大努力,终于让水从低处流往高处一样。
       樊伊花和孔落几年来一次难得的见面就这样告终。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个人都闷闷的,我在想看来我们大家都忽视了孔落的变化,木桶中最不应该出问题的—块木板终于出事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做得又这么坚决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觉得他的解释有道理吗?”樊伊花这时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说实话我原先从没怀疑过孔落的任何解释,但这一回他的解释太牵强了。
       “你说,他这么做谁能得利益,又能伤害谁厂樊伊花又问。
       “我想了想,他这样下注,赢的机会几乎没有,而输了呢?他只能伤害他自己。”我不禁脱口而出。
       “还有,我们的老师和师母。”樊伊花接着补充说。
        我一下子默然了。我想到了老师,那么一个学术泰斗成年累月地坐在那里默默无言,他当年所领导的奔向真理的大军早已星云流散,而硕果仅存的冲在最前面的一辆战车,也忽然之间轰然崩溃,如果老师知道了,他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所以,既然我们阻拦不,了他们飞身扑向深渊,我们就只好给他们安上幸运的翅膀。”樊伊花想了想又说。
       “你想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们帮他们一把,让他们来一把云山雾罩惊心动魄的游戏。”樊伊花有点咬牙切齿地说着,我依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知道师姐恐怕又要使出什么手段了。
       我的猜测没错,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正是师姐异想天开的逆向思维,才使我们对事情的真相又一次完美的逼近,其实对于师姐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老师早就鲜明地指出过,他说:你师姐虽然清高,但是能够做事,不仅手段繁复而且不拘一格。
       师姐和我分手之后,回家沉寂了三天。三天之后,她果断地找了师姐夫老潘。老潘正在开会,一见师姐来了,马上让出总经理的座位。师姐支开其他人向老潘面授机宜,老潘越听脸越苦,但是在师姐长期的淫威之下,却丝毫不敢有所表示,只好痛苦地点头同意。
       老潘动用他的所有关系去找一个绰号叫做“秃头”的大老板。老潘与秃头有数面之缘,但是因为秃头是太大的老板,老潘够上他也十分费劲。不过,师姐的话就是命令,老潘用上勇闯地雷阵的精神,一通打点,终于劝动了秃头。
       在老潘的“飞龙”地产,秃头来的那天一点也不张扬。他开了一辆满是灰尘的旧汽车,穿着皱巴巴的西服。樊伊花已经在售楼处等了一天,等到秃头一进人大厅,樊伊花立刻跟了上去。
        “您看房吗?”樊伊花穿了乙身职业女装,略施淡妆,不卑不亢地问。
       秃头上下打量了樊伊花一下,然后淡淡地点点头说,“是啊,看看——”
        樊伊花随即把秃头引到沙盘前,开始介绍整个项目。秃头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特别内行的话,樊伊花一一细心解答。过了一会儿,秃头要求看样板间,樊伊花马上领着他穿过售楼大厅去了隔壁的板楼。一连看了几种样板间,秃头依然面无表情。樊伊花耐心地介绍着,秃头背着手也不插言,就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一样。
       樊伊花介绍完毕,秃头冷淡而礼貌地道了谢,转过身就走,直到下到最后—级台阶时,樊伊花才忍不住问:“怎么,您没什么兴趣?”
       秃头这才慢慢回过头说:“小姐,你们的房子太平庸了。我不需要。”
       “好吧,先生,我去带你看最独特的一套,这一套我们本来打算自己留着的。”樊伊花说。
        樊伊花随后开车把秃头引到另一栋楼前。在这座楼的顶层是一户超豪华的复式。打开房门,屋子里乱糟糟,一些建筑材料凌乱地堆在地上。秃头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先生,怎么样?”樊伊花笑着问。
       “不怎么样;”秃头说。
       “放下房子的布局质量不说,这所房子有一个最大的优点。”樊伊花说。
       “噢,什么?”秃头漫不经心地问。
       “您跟我来,”樊伊花说着领着秃头上了二楼,二楼的最外侧是一个巨大的露台,樊伊花把秃头领到露台上,她说,“这是我们赠送给您的一个露台,您看——”樊伊花说着伸出手向天空指去,秃头随即抬起了头,他们的上方是一块穹形的玻璃屋顶,一块蓝天展现出来。 “看什么?”秃头问。 “我敢保证,在夜晚,您在这里能够看到这个城市最美的一块星空……樊伊花说。
       秃头久久地看着,默然不语。五分钟之后,他忽然从鼻子里笑了:“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个城市根本不可能有星空。说完,他转过身,拂袖而去。, 樊伊花十分泄气地回到售楼处,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乱翻着各种时尚杂志打发时间,别的客人来了,她连眼皮都不抬。晚上八点,售楼处已经关了门。偌大的厅里空空荡荡的,白天的喧闹一扫而光,只有樊伊花一个人独坐,她继续随手翻着书,脑子里很乱,心中的颓丧感还没有散尽。一会儿,门外有汽车马达响。敲门声随即响起。樊伊花听到声音,站了起来,她迟疑地走到门前。
       秃头就站在门外,他看着门内美丽的樊伊花,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你居然还在。”
       “还在。”樊伊花连忙说。
       “我们再去看看?”秃头商量着说。
       “好的。”樊伊花说。
       夜晚,在宽大的露台,秃头仰起头透过弧形的穹顶久久凝视着。夜空是那么清澈,银河,灿烂的河流静静地倾斜在人类的头顶。它广大而深刻,灿烂无穷。秃头的喉头慢慢蠕动着,许多话语拥挤在唇边却怎么也无法脱口而出。
       “先生,您常常怀念家乡吗?”樊伊花问。
       “当然啊——”秃头说。
       “我敢打赌,您家乡的星空比这个还要美丽吧?”樊伊花说。
       秃头没有说话,他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泪光。过了好久,他才喃喃地说,“好吧,我买了。”
       “我可以给您打五折。”樊伊花说。
       “噢,为什么?”秃头不解地转过头看着樊伊花。
       “我需要您帮一个忙。”樊伊花说。
       “什么?”秃头问。
        樊伊花听了这话,终于灿然一笑,她的这一笑迷人而夺目,充满了一种胜利后的自豪感。
       在南方小镇丝碧川,庆水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了杜及峰。我和庆水联络,问他杜及峰在于什么,他有些茫然地说,杜及峰租了一个小铺在镇上给人修表。
       。
       为什么?他怎么干这个?我十分不解。
       好像是为了生计。庆水拿不准地说。
       放下电话,我暗暗琢磨,这个杜及峰做事真是奇特。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天天埋头于科研与沉思,随时准备参与激烈的争论,怎么会这样?杜及峰当年到底和老师说过什么,打过什么赌?想着,我有一种往事如烟却又并不真的如烟的感受。其实,我们往往不知道,当往事出现在现实中,它到底带来的是生命的欢欣还是痛苦。
       午夜,樊伊花走进lafinos。一层的大厅中依然喧闹异常。按照惯例,这里一直要热闹到凌晨四五点钟。演艺台上的哥伦比亚乐队一如既往卖力地唱着跳着,舞厅中间今天领舞的是小万。她年轻性感,穿着暴露,一身红色的露脐装,带领人们如波浪一般舞蹈。
       樊伊花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不知这是她第几次见到小万了,但她的眼中还是有种掩饰不住的羡慕和嫉妒。照例,有男人过来搭讪。樊伊花举重若轻地让男人替她点了最贵的酒,又温文尔雅地把男人哄走。
       salsa舞曲告一段落,灯渐渐暗下来,那种熟悉的紫色的光又亮起来,紧接着是一首
       舒缓的探戈舞曲,舞厅中马上洋溢起一种怀旧的气氛。小万从人群中走出来,她找了一圈,然后准确地走到樊伊花的面前坐下。
       “姐姐,你好。”小万笑着说。
       “妹妹,你好。”樊伊花说。
       樊伊花给小万点了一瓶酒,小万大大方方道了谢,拿起酒喝了大大的一口。樊伊花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小万一笑拿过来,在脸上轻轻擦了起来。
       “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樊伊花问。
       “什么?”小万没听清,她转过头。
       “我是说,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樊伊花又问。
        “当然。”小万毫不犹豫地回答。
       樊伊花点点头,她有些凝重地看着紫色烟雾中的人们。
       “妹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才能离开孔落呢?”樊伊花说。
       小万奇怪地转过头,她有些吃惊地问:“我们在一起了吗?”
       “我看是的。”樊伊花说。
       “姐姐,好几个人问过这个问题了。其实我们只不过在一起跳跳舞,有时一起睡睡觉,下下注,仅此而已。”小万颇感滑稽地耸耸肩。
       樊伊花无言以对,时代不一样,人们的观念太不相同。“那你为什么押天马呢?它的战绩很差呀。”樊伊花接着问。
       “我觉得它能赢。真的,我好像能清楚地看到它赢时的情形。”小万听到这个话题,立刻兴奋了起来。
       “什么叫你看见?”樊伊花不解地问。
       “就是用眼睛看,他们胜利的情形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小万伸出两根指头在眼前比划着。
       这回轮到樊伊花糊涂了,这种事情也能看见吗?但小万的表情是那么认真。樊伊花想起了师母,她心想,师母就是这样的人,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看到的和普通人看到的根本不一样。
       “听说你这么做是为了一座桥。”樊伊花又说。
       “哦,你知道了?”小万终于有点吃惊。
       “我看到那座桥的模型了。”樊伊花说。
       小万沉默下来,她拿起酒瓶大口大口地喝起来。那种紫色的氛围似乎更加浓重,人们在烟雾中更加怀旧地晃动着。
        “是的,我们那儿就缺一座桥。”小万过了一会儿说,“我很多少年时的同伴就是因为那座桥而离不开那些山。那条河是有船摆渡的,但是山村里的人很少能凑齐过河的钱。因此大部分人注定要一辈子待在山里。”
        樊伊花认真地听着,然后她胸有成竹地说,“说实话,我佩服你这个梦想,虽然我觉得它有点怪,有点不那么现实。你看,我们不如做个交易,我有办法帮你铁定赢得那场比赛,我的办法比你的直觉要管用得多。这样你会得到一大笔钱。一半可以用于造—座木桥,另一半可以应付你未来的生活。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小万问。
       “你彻底离开孔落,或者说你离开这个城市,你还可以过现在的生活,但你要去一个他找不到你的地方。”樊伊花说。
        小万想想,摇头笑笑说:“姐姐,你们是怎么了?你们是不是认为孔落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贪恋女色和赌博的,因此打扰了你们的光辉事业。其实这是他自己的事,告诉你姐姐;有时对于赌博的迷恋,就像对于理想的迷恋一样,这和我无关,我和他其实根本没什么。”
       “也许你说得对,”樊伊花耐心听着点点头说,“但是,我的专业造成了我的谨慎,我必须排除各种可能性,让他走回正确的道路上来。记住,这是一笔好买卖,我可以保证你赢,而你们光靠自己下注,风险太大了。其实我的条件真的不错。”小万认真思考着。“想想看,一边是你需要的一座桥和一笔钱,另一边是和你毫无关系的一个男人,要知道,没我的帮助,你们真的来必能赢,不管你坚信与否,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发展。”樊伊花再次劝道。
       小万听到这儿,拿起酒一饮而尽。灯光亮了起来,salsa舞曲再次响起,那个哥伦比亚大洋马又欢快地跳起来。小万站起身,她看看人群,然后回过头说,“好吧,我们一言为定。”说完,她还有些凄楚地一笑,眼光中立刻显现出一股掩抑不住的失落。
       天马和虎星的比赛,经过一场异常激烈的争夺,最终落幕。
       比赛结束后我们到处找孔落,他却踪影皆无。办公室没人,家里没人,打他的手机永远关机。樊伊花和我都有些着急,我们在想孔落现在是什么状态。如果有一大笔钱没了,责任人会怎么样?这一点对于我们这些在商场中打过滚的人都十分清楚,这就使我们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找到晚上九点多钟,樊伊花忽然醒悟过来,她说:“走,我知道了,他一定在那个地方。”
       樊伊花领着我直奔学校物理系的实验楼。因为是周末,楼里黑漆漆的。樊伊花和我深一脚浅一脚下到地下一层,在楼道的尽头有四个房间是亮着的,那是系里的资料室。我们摸索着走过去,推开门一看,孔落果然在此。他没有抬头看我们,而是在整理一批批旧书。他把这些书从书架上拿下来,掸掉尘土,擦干净,然后分门别类贴上标签,又放回书架。我们分别坐下来,一直默默地看着他干着。
       过了很久,孔落才直起腰,他挺挺上身,擦擦额头上的汗,表情平静地问,“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会来这种地方?”
       “你在干什么?”樊伊花问。
       “我打算重新整理一下这个资料室,把这些书完好地交给后来的人。”孔落说。
       “你知道比赛结果吗?”我问。
       “我把电视关了,手机关了,网络也一天没上。”孔落说,“不过,我能猜到结果。”
       “难过吗?”樊伊花问。她的声音有些异样,她好像不是在问对一场赌局的感受,而是在问人们对往事的想法。孔落明显是感受到了,他想了好久才说,“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我和樊伊花对看着,都不知说什么好。最终还是樊伊花对我努努嘴;我才勉强问道,“那你然后想做什么?”
        “应该去报案吧。”孔落说,“那么一大笔科研经费泡汤,我总得有个交代吧。”
       “看来,你并不相信小万。”我说。
       “相信。”孔落说,“只是我更相信现行的逻辑,那是一场必输无疑的赌局。”
       “那你不再打算为你的家乡做些什么吗?”樊伊花这时问。
       “家乡?对不起,对于小万也许这个理由是真的,而对于我,那只是一个为了遮掩一切的谎言,不高明的谎言。”孔落再次抬起头,他看看我们,拿起一本书轻轻掸着,其实那本书已经很干净了,他只是下意识地掸了又掸,他的脑子里一定在想一些事。
       “我这辈子太自私了,从家乡走出来之后,我就没再为它做过什么,就连家里人病了,我也很少回去。看来我只好用下辈子补偿了。”孔落说完,迈过旧书,走到另一个书架面前。他伸出双手一抱,打算把一个格子上的书全抱下来,但是一不小心,怀中的书一下子滑落下来,噼里扑噜掉在地上。
       “可是,事情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樊伊花这时说,“你没输,相反你赢了,赢了一大笔钱,天马出人意料地战胜了虎星。”
       孔落没说什么,他继续收拾书。他换了一盆清水,接着用抹布擦书。我走过去帮他,他默默地接受了。过了好半天,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地看着我们说:“我,怎么会赢呢?”
       “当然,你赢了,确定无疑,这说明生活对你很好——”樊伊花坐在椅子里深沉地感叹了一声。
       秋天了,秋风阵阵刮起。Latinoe后面的那片树林,每当一阵风穿过,就会发出隆隆的声音。
       虎星与天马的那场比赛已经成为一个传奇,其弱无比的天马队在最后时刻忽然发力,迅速击溃了整场都气势汹汹的虎星队,这一个结果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疑窦丛生。
       但结果是最重要的,它宣布一切都不可逆转,任何怀疑都不具备现实功效。
       在赢了一大笔钱后,性感迷人的小万忽然于某、天踪影皆无。有人说她已经带着一笔巨款去了另一个城市,也有人说她去了阿根廷,还有人说她去了南非。只有孔落坚持坐在俱乐部里他常坐的位置上,他几乎变成了Latinos中的另一个传奇。那场比赛之后,他带着气急败坏般的神情参加了几乎所有样式的赌博,可古怪的是他无一例外每一场都赢了,这令所有人以及他自己都吃惊不已,人们亲眼看到他每次宣布结果之后那种难以置信的尴尬表隋。
        虎星与天马的比赛结果是符合逻辑的,因为“秃头”是虎星队的老板,樊伊花用这个城市最美的星空换了一场球。
       但孔落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逻辑的。我们都以为孔落会在那次大起大落后至少暂时停下手来,可孔落却相反,他竟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必败的赌博事业中。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一次没人帮忙,他居然每战必胜。到了后来,几乎所有的赌客都被迫站在了孔落一边,谁跟孔落赌,就好像在跟命运赌一样。
       风一阵阵刮起来,这个季节的风似乎很少停息。Latinos后面的森林中,有一口浅浅的水井。它的水面很高,有时穿过森林的阳光能坦然地照在水面之上,而井水会再把阳光反射到林中。
       这一回的赌局约在上午十一点,一个神秘的赌客慕名而来。他提出一个奇怪的方案,上午十一点甲乙双方准时聚在水井旁边,看看风吹到水面上的松针是奇数还是偶数。这是一个非常有想象力的方案,而且要想赢下这样的一局,太需要运气了。谁知道有多少根松针被吹向水面?又有多少根能停留在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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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赌局引起了赌客们极大的兴趣,他们都想看看这一回命运是怎样表达它的偶然性的。
       十点五十分,孔落站起身,他从Latinos的后门走了出去。林间十分幽静,只有不时传来的松涛声,阳光懒懒地照进林中,孔落的脚步沉重而略带茫然,其实他的心中一直渴望那种最终的了结迅速到来。
        不速之客已经提前来到井边。她银白色的头发,双手拄着拐杖,瘦小的身体裹在一身蓝色的唐装里。孔落渐渐走近了,他的身后跟随着一大群不怀好意游手好闲的赌客,而不速之客的身后也站着三个人。
       在那口清澈的水井中,松针浮在水面上,波纹颤动,有的松针正在沉入水底,有的松针正从空中掉落。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反复的赌局,因为赌约规定:一直数下去,直到在五分钟的间隔内不再有松针沉下去或者飘进来。
       可是孔落没有看井面,而是定定地看着那个不速之客。他一贯平静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惊愕,他的眼睛渐渐睁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师母——”
       是的,这是我们安排好的一场赌局。师母的身后站着樊伊花、吴庆水和我,为了拯救孔落,已经到了我们该集体出手的时候了。
       樊伊花从师母身后走出来,异常俏丽地站在风中。她有些讥诮地问:“数吗?”
       孔落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终于完备地证明你是故意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力争毁了自己。”樊伊花说出了我们共同的结论。
       “老大,我们现在还没弄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我们知道,十年前我父亲与杜及峰的那个赌局很快就要到期了,他肯定要北上,你的一切行为恐怕与此有关吧。”庆水接着懒懒地说道,他还没有从旅途的劳累中缓解出来。
       “那么,小落,你的老师关于那个赌局向你说了什么?”师母双手拄着拐杖问道。
       孔落张了张嘴又闭上。
       “说啊,老大——”我们一起叫道。
       风吹过来,松针阵阵飘落,时间显得异常漫长,仿佛要让所有的人再经历十年一样。过了好久,孔落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说,“在十年前那场咖啡馆争论之中,杜及峰趁着中间人去换咖啡的工夫,向老师坦言,他说他在十年之内可以找到一个方法,证明老师对哥德诺系统的理解是错的,他的理解才是对
       的。”
       “老师怎么回答?”我们问。
       “老师说不会,他的理解肯定是对的,然后和他击掌为誓,定下了赌约。”孔落说。
       “既然如此,你们的老师现在不行了,你就应该履行赌约,站出来捍卫他。你不是也研究了哥德诺系统很多年吗?”师母这时问。
       孔落又闭上了嘴,他抬起头向林间望去。过了一会儿,我们清楚地看到他的眼中涌上了泪水。是的,对哥德诺系统的解释是老师为之终生奋斗的一个东西,后来维护真理的法杖又交到了孔落的手中,这是一个艰巨而必须尽其一生而承担的任务。
       “事实是这样。我原来一直是坚信老师的解释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纰漏。然后,在某一天傍晚,我走出实验大楼的门口时,我忽然获得了一种直觉。”孔落说着扫视着我们,我们的心全被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接着说道,“那就是,杜及峰的理解是对的。”
       空气凝固了,人们的呼吸倏忽而去,Latinos似乎一下子在我们的眼中夷为平地。这是十年来我们听到的最为震惊的消息。怎么会这样?这是事实吗?我们互相惊恐地对看着,我们都知道物理学家的直觉意味着什么,在科学史上许多重大的科学发现都是首先被直觉感知,然后才被证明的。
       “因此,我怎么办?我能抛却我的青春、信念、义无反顾地背叛我的老师吗?”孔落这时已经热泪盈眶,他声音不大地质问着,其实他不仅在问我们,更是在问他自己。刹时间,我们的眼中也一起泛起泪光。是的,我们有着共同的青春年少,共同的海市蜃楼,难道我们真的能够无情地抛弃那一切吗?
       风吹起来,它在林中荡漾着。松针密密的,从我们的脸庞、发梢、指尖穿过。一切都清楚了,迷人的小万仅仅是一张面具,孔落就是躲在面具后那张真实的脸。他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毁掉自己。一边是可能的真理,一边是往事中所有的价值,既然进退维谷,还不如自己投入深渊。
       师母紧紧地闭着嘴唇,她显然同样受到了重创,她瘦小的身躯在风中阵阵颤抖。我走过去扶住师母,她伸出拐杖向前微微指了指,我扶着她靠近了井边。庆水走过来,樊伊花走过来,孔落最后也走过来。我们四个人手拉着手,紧紧地把井包围起来。
       师母低下头,她看着清澈的水面,水面上那些浮动的松针,打扰着波纹的宁静。她说:“我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很早以前我就看到了,你们就是这样站在一起的。”
       我们也低下头,头几乎碰到了一起。水面出现了我们五个人清晰的面容,只是还有一块水域显现出天空,那本应该是老师占据的。
       直到此刻,我才完全了解师母的目光以及担心是多么深刻与真实。
       这时孔落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悠悠地说道:“鱼说:你看不见我眼中的泪,因为我在水中。”
       “水说:我能感觉到你眼中的泪,因为你在我心中。”樊伊花接着答道,然后她的眼泪第一个落了下来,一直落入井中。
       孔落的消息对我们来说不啻是十年来最大的噩耗。我们是在不断逼近事实真相时,得到这一致命的噩耗的。
       怎么办?孔落的难题就是我们的难题。跑是一个不可能的选择,那就是背叛。让我们背叛信仰与年代,背叛我们的世界当中具有基石意义的历历往事。啊呸,那绝不可能。在挑战面前树倒猢狲散根本不是我们的风格。
       可如何面临挑战呢?理论上的抵抗当然是一种办法,须知击溃一个较好的理论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因为一个好的理论往往能发现某种自救方式,就是说可以有补钉,补住衣服上的漏洞,或者修补那块漏水的木板。但孔落目前的心理状况并不乐观,让他从事修补工作不如让他缄默不语。
       另外的方法就是世俗上的救济方法,这方法也可以采用,原因很简单,我们其他几个人早已丧失了理论能力,但对世俗却十分熟稔。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勾心斗角,甚至你死我活我们均了然于胸。老师没有教给我们这些,是社会教会了我们。可这些外来的负面的东西往往比书本上正确的东西使我们在现实中活得更好。
       在这个节骨眼上,孔落病了。这其实很好理解,他本来像一个孤独的坚守阵地的战士一样,一直一个人承担着内忧外困,而当他看到援军赶到时,他的心理与生理的崩溃可想而知。关键时刻,是樊伊花把他送到了医院,经过医生诊断,他得的是急性肺炎。医生在询问了孔落近期的一些活动后,有些没好气地说:肯定是跳舞闹的,一冷一热最容易得病。
       是啊,他可真是内外交困。樊伊花一语双关地回答。
       于是任务很自然地落在我们三个人身上。这无可推脱,多年前鱼水落花定理的形成就注定我们将终生勾连。在师母的主持下,我们开了一个长长的会议,最后众人做出决定,运用一切世俗的办法阻止杜及峰北上。具体分工是,由樊伊花坐镇,我和庆水去南方,直接面对杜及峰,相机行事。
       兹事体大,我向公司详细交待了一些业务,就和庆水开车直奔南方。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两天之后我们就抵达了江南小镇丝碧川。
       南方真美。北方已至秋季,南方却依然是青山碧水,林木茂盛。丝碧川位于江南腹地,我们开入丝碧川之前经过无数繁华富庶所在,在面临最后一道山溪时,忽见一座宽大而温润的石板桥。桥砖中布满青苔,桥的左侧是一座锈迹斑斑的巨大古钟,另一侧则是一块通天圆石,上面写着秀美的几个大字:丝碧川。
       “演出要开始了。”庆水感叹一声。
       由于来过,庆水很快找到了杜及峰的工作地点。丝碧川不大,杜及峰就在镇中心一条街上给人修表。他的铺子门脸儿很小,他和一个健壮的农村妇女坐在门口,一个很黑很瘦的小女孩常常进进出出。
       “难道那个农村妇女就是他老婆吗?”我在远处悄悄问庆水。
       “杜先生那种怪僻的人,也只能娶个农村妇女。”庆水说。
       盯着那个小铺,我不解地感叹杜及峰这样的高手怎么能干上修表这种活?而庆水却摇头反驳我,他说,那你让他干什么?让他讲课,谁听得懂?据说他被学校辞退之后,就一直靠干这些着三不着两的事情维持生计。
       我们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下,每天都悄悄去看杜及峰。一个星期过去,我们还是没什么办法。其实让我们马上有办法也不现实,这么一个难题不可能马上有攻破的缺口。我们在房间里闲呆着,后来还是庆水建议,既然没什么特殊手段,还是先用传统办法,试试美人计吧。我不禁点点头,嘿,我怎么没想起这茬儿?最原始的招儿也许是最管用的招,据说现在社会上腐蚀领导干部大都采取这一招,一般全都乖乖就范。
       “好吧,具体方案是什么?”我问。
       “简单,找一个美女去修表。”庆水想想说。
       说干就干,很快庆水在当地的另一个城镇找到了一个极漂亮的小导游,她常常带着客人到处跑,因此有条件天天来丝碧川。小导游自此每天去修表,庆水让她自筹坏表。我和庆水实在无所事事,我就给一个客户打了电话,他住得离此不远,又有求于我,所以他迅速赶来,陪我们又吃又喝。因为商业的习惯,我们通过客户与丝碧川镇政府的头头脑脑不几天就搞熟了,他们也不问我们来干什么,只要天天有酒喝,每请必到,着实腐败。
        又过了一阵儿,事情还是没什么眉目,杜及峰每回是来表即修,一修就好,绝不多言。我有点呆不下去,公司那边一直有事催我,而在这儿过长时间的停留费用也太大。于是我们决定先回去,然后再想办法。离开前,小导游又去修表,这一回我也跟着去了。在杜及峰的铺子里,他收过小导游的最后一块坏表,这一回他终于抬起头,看看小导游,看看我,然后说:“姑娘,别再考我了,这个镇上所有的表我都能修,我敢打赌。”
       我和小导游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笑,就看着杜及峰修表。他的动作依然很快,三下五除二,表针就转动起来。交钱时,我多给了几块,杜及峰犹豫一下,而他旁边的女人却一把拿了过去,忙不迭地道谢。
       “他怎么会这么想这个问题,真是够怪,他对女人竟然没什么兴趣。”转身告辞后,我琢磨着。
       “老板,听镇上人说,这个老头酷爱赌博,因为她老婆把所有修表的钱全都拿走了,他只好靠偶然赌一赌弄一点私房钱。”小导游笑着说。
       “噢,他有这个爱好,怎么和老大一样?”我听到这儿心里一动,脑子里忽然转了—:个弯。
       回到城市里,公司里事情果然一大堆。我整天忙于处理,几乎抬不起头。孔落依然病着。我们一起去看他,他的脸色特别不好,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词。我们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大家的气氛都很沉闷。杜及峰似乎就是一个注定要到来的悲伤,可我们依然束手无策,虽然我们知道不能坐视这样的悲伤淹没所有的人。
       有一天晚上八点,我还在办公室忙,庆水忽然打来电话:“三爷,我这个聪明的脑子又想出一个好主意。”
        “噢,四爷,有何高见?”我马上问。
       “你不说过他和老大爱好相同吗?那我们为什么不用对付老大的招儿对付他呢?”庆水说,然后向我娓娓道来。我边听边点头,觉得他的主意还真是一招儿。事不宜迟,我马上驱车去找总策划樊伊花商量,她一听立刻拍案叫绝。两天之后,我们出发。到了丝碧川我们先拜见了镇领导,喝酒、送礼、谈方案,再用几个小姐来一把性公关,很快就使镇领导点头同意了我们的计划。
       我再次出现在杜及峰面前时,他显得有些惊讶,他不解地打量着我这个北方人,实在不明白这个过路客为什么会再次出现广而他的老婆立马笑逐颜开,她认为财神又来了。
       “老先生,您不是说,您敢打赌可以修好这个镇上的任何一块表吗?”我笑嘻嘻地问。
       杜及峰瞟瞟我,他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动了一下,谨慎而略带狡猾地说:“我只是说我可以让镇上的任何一块表有用!”
       “不是当锤子、榔头用吧?”我问。
       “当然,是当表用。”杜及峰说。
       “好,我跟您打赌。如果真如您所说,我输给您一万块钱。如果您输了,就一辈子不能离开丝碧川。”我说。
       杜及峰皱着眉思索起来,首先我是一个不明来路的赌客,其次这个赌太奇怪,为什么会要求的他一辈子不离开丝碧川呢?但是一万块这个价码太有吸引力了,这点钱对于城市里的人来说微不足道,但对终生潦倒的他却是一个大数字,他太需要这个钱了。杜及峰想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股隐隐的悲伤飘散出来。
       “先生,赌就赌哩,我们什么表都修得好,修得好。”农村妇女看杜及峰在犹豫,就迫不及待地答应道。她肯定在想那一万块钱他们赢定了,因为她这辈子还真的没看到过杜及峰修不好的表呢,况且即使输了,大不了就在丝碧川呆着,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样,老先生?”我催促道。
       “让我好好想想。”杜及峰谨慎地说。
       我点点头转身离去。第二天,我又去找他,杜及峰其实已经远远看见了我,但他并没有打招呼,直到我走到他跟前,再次问他时,他才说:“好吧,我们一言为定。”
       我听完得意的一笑,我们早巳认定,他没有可能不答应。据我们的了解,杜及峰此人的怪僻就在于,越是古怪的事情对他越是有吸引力,况且他终生喜欢赌博,再加上那一万块的赌金,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看着杜及峰进了圈套,我轻轻向后挥挥手,一会儿一辆小卡车慢慢出现在街的尽头,它开到小铺门前停下。有几个人跳下车,从车上把一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古钟搬了下来,放在杜及峰的小铺子面前,杜及峰立刻傻了。
       这座古钟就是丝碧川石板桥前的那座钟。据说,它当年是从一座教堂的顶楼上拆下来的,教堂早已毁于战乱,而它很多年前就
       已经不能走动了。我们给镇领导的说辞是,我们喜欢古董,想出钱修复它,修好之后放在镇上某处办个古钟展,一来保护了文物,二来还有文化意义,三还能回收修钟的费用。南方本来珍重把玩古物之风就盛,镇领导听了想想没什么不妥就同意了。其实我和庆水早巳揣摩好他们内心的另一番意思,现在的潮流是与时俱进,那口古钟早该换换,它已经体现不了丝碧川的前进步伐,现在有人出钱更新,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回去之后,我把当时情景向躲在旅店的庆水一说,两个人一起鼓掌大笑,都说这回可把这个怪老头难住了。不过我又担心地问杜及峰会遵守诺言吗!庆水点点头十分肯定地说,会,杜及峰此人从不食言,十分倔强。要不然就凭他的本事,只要变通一些,这辈子绝不会活成这样。我们过后又探讨光靠一座钟或者一个赌约把杜及峰钉在丝碧川总不特别妥帖,不如我们随后去收买他的老婆,给杜及峰来个釜底抽薪,这才一劳永逸。我和庆水越聊越高兴,越聊坏主意越多。不得不说,我们这帮商人太坏了。可这是必须的选择,我们绝不允许自己的系统轻易崩溃,这对我们目前来说是最大的道德。
        几天之内,杜及峰果然没有反应,我天天去看,他天天面对着古钟发呆。其实,我早巳向一个工程师详细打听过,他断定古钟内部的零件、机械早就损毁殆尽,要让它转动起来,还不如新造一个。
       过两天,公司又有事情催我,我的心如同长草一样,想回公司看看。正琢磨着,出去打探消息的庆水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坏了,杜及峰想了一个歪招出来。”
       我们于是匆匆赶了过去,在杜及峰的小铺子外围了许多人,他们都是丝碧川镇上的人。杜及峰的老婆,那个健壮的农村妇女正在大声吆喝着,“彩票,彩票啊。自制的彩票啊,保护古物,人人有责啊……”我们听了不明所以,一打听,才知道杜及峰苦思了几天,忽然茅塞顿开,他自己想不出办法就决定利用镇上的人对古物的敬仰,来个群策群力。于是,他异想天开地搞起了一个买彩票赢大奖的活动,题目是“我为大钟献一策”。每个彩票购买者只要花十块钱就可以买一张彩票,但是买彩票的同时,每个人必须提出一个让大钟转动起来的确实可行的办法。他大方地设计了一、二、三等奖,使奖金十分丰厚诱人,关键是他设计的特别奖更加吸引人,那就是把古钟送给得奖者,但是得奖者必须在得奖后首先让钟转动起来,才能把大钟拉走。由于南方的传统文化氛围甚重,通过如此方式获得一个古物,立刻受到了丝碧川人的追捧,镇上的人闻讯而来,纷纷掏出钱大买彩票,那种顾客盈门的样子远远超过一家刚开张的新鲜菜馆。
       “你觉得人们会有办法吗?”我有些惊慌地问庆水。
       “我哪儿知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庆水站在兴奋的人群外不知所措地说。
       “可那是我们买的钟啊,我们花了钱啊。”我痛心疾首地说。
       “操,我们打赌时,忘了这关键一条,赌约上谁也没提要把钟怎么办。”庆水连连哀叹,“可气的是杜老头像长了后眼一样,他把抽奖设计得十分巧妙,按他现在的方式,他挣来的钱将远远超过我们买钟的钱。即使我们找后账,他还有能力还给我们。”
       两个星期之后,我们“水鱼双侠”的这一次联手出击,最终大败。大奖按时抽出,我们着着实实输了一万块钱,其实这倒没什么,令人害臊的是,我们这些高科技人才设计的一个圈套居然让一个普通南方小镇的镇民给解了,这个获奖者提出这样一个操蛋方案:给古钟装上一个普通的电子钟的装置,而用一个仿古的表盘表针替代原先的表盘表针,这样钟就顺利地转动起来,并且大钟外表的古典风貌也得以完整的保存。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的不负责任的方案,它似假冒伪劣替代了真情实感。但令人无可奈何的是,它完全符合游戏规则。杜老头真是太狡猾了,他运用人民群众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践行了赌约,这一回智勇双全的“水鱼”双侠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毕业后在社会上吃的最大的一个亏,这个教训告诉我们:谁要是自以为聪明,敢于忽略人民,谁就必然要完蛋。
       我们是带着失败后的沮丧与狼狈去再次看望孔落的。他的病好了一些,但身体依然虚弱。在他的病床前我们劝慰他,他也劝慰我们,但三两句之后就相对无言。
       是啊,看起来我们是碰上了一个极强的对手,怪不得他和我们的老师干了那么多年。休整几天,心灵的创口稍稍愈合一些,我们这些坚强的战士又聚在一起。我们开了一个更长的会议,讨论来讨论去什么什么都谈到了,可就是没有应付方法。会议到了最后就剩下我的长叹,庆水的干瞪眼,还有樊伊花的沉默。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杜及峰那边还是没有什么行动的消息。我们算算时间,打赌定约的日子越来越迫在眉睫,可杜及峰怎么没有动静呢?这是怎么回事?经过研究,大家集体决定派庆水再次南下。因为庆水目前还没暴露,只有他出面去探听消息较为合适。
       庆水毅然决然地去了,我和樊伊花欣喜地发现,在这次斗争中庆水同志已经悄然成长起来。他似乎已经抛弃了公子哥的慵懒,为他老爹的世界观坚决地奔忙起来。也难怪,谁面临致命打击时都会奋起反抗的,庆水同志也是人嘛。
       不久消息传来,它应该对我们有利,只是有点匪夷所思。根据庆水的反映,杜及峰是碰见了问题,他迟迟不能北上的原因是因为他没有钱北上。
       怎么可能?我在QQ上问庆水,他不是赢了咱们一大笔钱吗?
       可他老婆把他挣来的所有的钱都拿走了,全存起来,知道为什么吗?为了给他们的孩子做心脏搭桥手术,他们的孩子患有先天心脏病。庆水说。
       原来是这样,听了这话,我心中一片黯然。桥,又是桥,只是这一次是搭建在一个小女孩的心脏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那我们开条件啊,我们帮他治女儿,他不赴赌约不就行了?我问。
       不可能,要是一般人,这一招绝对行,可你要知道杜及峰是个怪人,他的思维不合常理,有时让人觉得特别冷漠无情!庆水说。
       几天之后,又传来一个古怪的消息,那就是庆水发现,每天晚上杜及峰都悄悄溜出那个他租住的小铺,行踪诡秘,庆水跟了好几次,他七拐八拐就不见了。庆水只好找个机会去问杜及峰的小女儿,小女孩一边写作业一边天真地说,你不知道吗?我爸爸是去网吧玩。
       庆水去了网吧,他假装巧遇和杜及峰见了面,两个人相谈甚欢。令他惊讶的是,这个网吧原来是个赌博场所,杜及峰来这里是小赌怡情的。他在这里通过打电子游戏,挣一些私房钱。为此他在银行开了一个他老婆不知道的秘密账号,所有钱的出入全从这个账号上划。他赌一次输赢极小,仅仅是一块钱。但关键是,庆水发现了一点,他竟然爱打圣地屠龙。
       什么?这么巧?这太难以置信了,我一下叫起来。
       是啊,我也觉得这个机会十分突兀和蹊跷,庆水说到这儿忍不住担心起来,不会是我们又被人设计了吧?
       操,四爷,我看你是吓破了胆,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最后一个机会,咱们只要设计好,一把干下来,他那点私房钱不就全完了?我说。
       没错,他的私房钱就是他的路费。庆水说,我们完全可以干掉他的路费。
       庆水的情报太重要了,自从上次失败之后我们一直处在束手无策的状态,现在杜及峰几乎是一下子撞进我们没有意识到的罗网之中。经过紧急磋商,我们制定了一套方案。方案的主旨就是利用杜及峰好赌的小毛病,给他设下一个圈套。台前的当然是庆水,他以IT工程师的身份继续和杜及峰套近乎,把他慢慢引进来。而幕后坐镇的当然是樊伊花,她这样的超绝高手会在目标进入圈套之后,关键时刻给他致命一击。也许这个方案最终不管用,但现在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庆水几乎天天和杜及峰在网吧见面。由于一直有所铺垫,杜及峰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在庆水偷偷的指示下,樊伊花以一个“云舒”的网名上了网。她准确地和杜及峰在游戏广场相遇,樊伊花没有急着和杜及峰对战,而是漫无边际地和他聊起了天。有意思的是,杜及峰在网上颇为能聊,不像他在现实中那么省话。几天下来两个人熟了,有一次樊伊花开玩笑似的提出,两人能否打一把,挂一点彩刺激一下,杜及峰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很快商定好赌金,然后就对战起来。不久,樊伊花输了,她在对话栏里疯狂地夸赞杜及峰的技术好,杜及峰十分得意,对着电脑,他的一张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老脸露出淡淡的笑容。可这时樊伊花又在电脑上提出要再学习一把,一来二去,两个人再次定了赌局。
       就这样,“云舒”在网上一点一点、一次又一次地输着。赌金慢慢被挑了起来,杜及峰没有任何怀疑海战必应,这也难怪,天底下就是拣软柿子捏,这对谁都一样,另外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点樊伊花把握得特别好。直到有一次“云舒”在另一次比较惨重的失败后,定了一个赌金不小的赌局,杜及峰才犹豫了。他没有马上应战而是推托说过两天再说,我们知道这是杜及峰的小心和狡猾在起作用。经过两天心焦的等待,他还是答应参战,我们差点欢呼起来。本来嘛,杜及峰没有不应战的理由,第一是这笔钱对他绝对有吸引力;第二他自信自己是高手,况且对手又是他常常打败的“云舒”。
       对战如期举行,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两个高手于千里之外遥相厮杀。杜及峰戴着他的老式眼镜死死盯着电脑,他的十指飞速轮换着敲击着键盘,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几乎像雨点一般密集。他是那样认真专注,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师唯一的对手,年纪一大把了竟然对年轻人玩的电子游戏如此精通痴迷。
       夜晚过去,白天来临。丝碧川的太阳与城市的太阳一同升起来。樊伊花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杜及峰则坐在电脑前,呆若木鸡,两眼充满血丝。他们整整打了十个小时。杜及峰确实是高手,但樊伊花却是个绝顶高手。由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杜及峰大败亏输。他在电脑前坐了很久,才无力地在屏幕上敲下了一些字。
       你很聪明啊,一点一点给我下鱼饵,最后钓上了我这条大鱼。杜及峰说。
       惭愧,我的手段确实卑鄙,但我不得不如此。樊伊花回答道。
       我们能见一面吗?杜及峰问。
       有必要吗?樊伊花反问。
       你还想赢我钱吗?我还剩下一半呢,见面之后你可以赢我的另一半。杜及峰说。
       樊伊花看了这句话,一愣,她想这个老家伙,真是狡猾,他刚醒悟过来我是在故意设圈套,他就马上用他剩余的钱钓我,真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樊伊花想了一会儿,她在QQ上说,相隔太远,不宜相见,发一张照片,聊表敬意。
       照片很快就在杜及峰的电脑中显现出来,那是一张樊伊花年轻时的照片,她蹲在草丛中,手里举着一簇紫罗兰,正轻轻地嗅着。杜及峰久久地盯着照片,然后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说,怎么是女人呢?我这辈子最怕女人了……
       庆水得意地回到城市,他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况且他已经暴露不宜再在丝碧川久留。我们给庆水大摆庆功宴,席间我们开怀畅饮,最后酩酊大醉。三天后,如我们所料,杜及峰并不甘心失败,他提出再战一场,这一次他拿出自己所有剩余的私房钱作为赌注。这正合我们所愿,本来我们正想斩草除根,听说他还有余钱之后,就一直在想再怎么下手,现在他送上门来,我们何乐而不为?于是大家商量了一下就马上同意。
       可过了一会儿,杜及峰提出来,这一回要双打。
       双打?我们几个人站在电脑面前一起大叫起来,老头子气迷心窍啦,怎么再次自投罗网?这双打对我们太有利了。樊伊花不用说,
       庆水这些天,每天都在苦练,要不是中间事情耽搁,全攻略说不定都快写好了。一贯沉静的樊伊花看到这么好的条件,她实在忍不住激动,一拍桌子道,跟他干。
       第二次对战在一个星期后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开始。对于我们来说,叫它第二次世界大战毫不夸张。战场就在我的办公室,而对手依然在千里之外。由于有了第一次的了解,双方一上来就杀得昏天黑地。“圣地屠龙”一共有十七关,双方关关激战,彼此打,和虚拟世界中人以及怪兽打。可打着打着,我们渐渐觉出了不对劲,杜及峰找来的那个搭档叫做“飞”,他招法怪异,举重若轻,思路看似不着边际,实际上丝丝人扣,刀刀见血。
       这是谁啊?像鬼一样。樊伊花和他对打到第五关时,终于忍不住胆寒地叫了一声。
       不会是他妈什么软件吧?庆水大汗淋漓地说。
       怎么可能有软件呢?樊伊花惊恐地说,从来没有这种事啊!
       又一个晚上过去,又是一个白天到来。游戏结束时,樊伊花和庆水已经完全瘫倒在皮椅里。阳光照进我的办公室,照射着满屋子的烟雾。我们抽了一条烟,喝光了一大桶矿泉水,但我们还是输了。“飞”真像他的名字一样,从重重包围之中另辟蹊径飞了出去,最终在第十七关,月环山绝顶,力斩暴龙。
       樊伊花无神地盯着屏幕,脸上充满了失败的沮丧。我从没见过神通广大的师姐这么无奈这么失落,她的额头与眼角都暴露出与她年龄相符的皱纹——这些都是她天天小心隐藏的。庆水呆呆地望向空中,他半张着嘴仿佛一条真正遭到打击的鱼。樊伊花过了一会儿直起身,她伸出手,单手在键盘上敲出了几个字,她失魂落魄地问,飞是谁?能见个面吗?
       相距太远,不宜见面,发个照片吧。杜及峰语气怪怪地说。我们能想象老头那张阴暗的脸上,一抹得意的笑容。
        不一会儿照片发过来,我们马上俯身过去,打开文件,照片显现出来,那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黑黑的,瘦瘦的,她正在修表的柜台前写作业。操,“飞”竟然是杜及峰的小女儿,我们一下子全愣了,难道就是那个需要心脏搭桥的小女孩?她怎么会是超绝的高手呢?杜及峰毕竟杜及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其实我们最终失败的原因就是轻视了他是我们老师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对手。我们的老师是谁?他的对手在斗智方面能差吗?按理来说,我们这些世俗中锻炼出来的诸葛亮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奸商,到处骗钱的IT从业者,读了博士的女人,这三种人结合在一起不敢说战无不胜,也应该心思缜密,绝无受骗之理。但是我们却硬是上了当,上当的方式还与杜及峰的一模一样,本来我们完全可以拒绝,但他如同我们—一样利用了人类共同的弱点:贪婪。他以自己的失败当做鱼饵,并在鱼饵中潜伏了一个锐利的钩子,最后勇钓金龟。
       我们默默无言地散了。大睡了一天,带着失败的痛苦,我们一起去见了师母。在她老人家的书房里蝴蝶依旧灿烂,我们围拢在—一起把事情的原委清晰地叙述了一遍,师母听完之后一言不发。
        TO be Or not tO be is a question。这是我在当时的情景下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看着师母有些木讷的面容,我心中的那种刺痛久久不能停止。看来一切注定要结束,我们所信仰的那种解释与生活注定要在时间中灰飞烟灭。
       樊伊花站起身,她走过去蹲在师母面前,以女性的温柔伸出手紧紧握住师母瘦瘦的双手,她张开嘴,在师母的耳边也说了一句英文,“LifemustgOOnwithOrwithoutGod.”她的话音一落,我似乎觉得满屋子的蝴蝶都震动了一下。
       师母没有告知我们,几天之后,她独自踏上了旅途,她去见杜及峰,理由我们完全可以猜得到,保护现行的对哥德诺系统的看法就是保护老师人生中的一切,而这等同于保护她一辈子的爱情。师母和杜及峰见面的地点就在他的小铺前面,当时杜及峰刚好借回那座古钟,他正痴痴地蹲在地上看着它,细心揣摩着。
       蝴蝶首先飞过来,它们先于师母飞进丝碧川的溪水,街道,商铺,它们飞过悠闲行走的镇民,最后纷纷落在那座古钟上。杜及峰慢慢抬起头,他看见一个瘦瘦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有些孤独站在他的面前。
       “怎么,是冯先生吗?”杜及峰在中午的阳光中慢慢站起来。
       “是。”师母说。
       “多年不见啦。”杜及峰长叹一声,他说着擦了擦额头上被太阳晒出来的汗。
       “抱歉,我的弟子打扰你了。”师母说。
       “是啊,我猜到了,吴先生的弟子们对他们的老师真是忠心耿耿。”杜及峰微微点点头。
       “杜先生,你能暂时不去北方吗?”师母问。
       “为什么不去?”杜及峰反问。
       “因为吴文清的身体早已是风中之烛,他肯定受不了你这最后一击。”师母说。
       杜及峰没有答言,他的眼中瞬间涌上一股黯然,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说:“怕什么?冯先生,人谁没有这一天。据我所知,吴先生就从没有怕过,他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对手,他不会怕我这最后一击的。”
       “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一定要去,不如晚些时候去,可以等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再去。”师母说。
       “不,我从不给我的对手以从容的时间,特别是我最大的对手,我要及时把这个礼物送给他。”杜及峰说着缓缓地摇摇头。
       师母孤苦无言。
       “其实,冯先生,你和你的弟子们都错了,你们都不了解吴先生。我要是不去,那才是对不起他,那样他这一辈子才太孤独了呢。”杜及峰冷淡的冷漠的冷静的语言在四周飘荡着,蝴蝶静止如花。
       “冯先生,告诉你一个我与吴先生之间的秘密,我们都属于那种人,就是我们必须说出来,沉默等于放弃真理与良知,那对我们来说才是残酷和不齿的。”杜及峰继续说道。
       师母点点头,其实她这时的点头已经不是为了她经久不息的爱情,而是来自一个生物学家对于世事的无奈。沉默,又沉默了十分钟,师母轻轻出了一口气,然后她慢慢转过身,顺着来时的那条青石板路悄悄走去。一阵清风吹过来,杜及峰有些老态龙钟地蹲下去,他抬起头看看正午的太阳,这时那些蝴蝶蓦地飞离古钟,在空中荡漾一周,跟着清风纷纷而去……
       冬雪悄然而至,洁白与洁白无敌。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杜及峰悄悄地溜进了这个城市。他的打扮异常农民,头戴一顶破旧的鸭舌帽,身穿老棉袄,脖子上露出里面红秋衣的翻领。他先去了老师的家,师母在书房里接待了他,第二天他就和师母去了疗养院。
       在疗养院零落的后花园里,老师坐在长长的布满枯枝的紫藤廊架下。孔落还在医院,我们三个人站在廊外清冷的空气中等待杜及峰。杜及峰在师母的陪同下走了过来,当他走到我们面前时,瘦瘦的苦瓜脸上洋溢起一丝落寞的笑容。
       “各位,真是好手段啊——”他声音怪怪地说道。
       我们一起微微一弯腰,淡淡地说:“杜老师过奖,您才是七十二变,神通广大,我们不是对手。”
       杜及峰走上长廊,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老师的面前,在异常冰冷的石凳上坐下。师母站在老师身后,杜及峰直视着老师,这个他终生的对手以及他的爱情。
       我们的心情都异常复杂,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作为弟子,我们努力了,为了老师和我们曾经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我们充满梦想与真诚,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无能为力。我记得那一天空气中洋溢着浓浓的雪意,我们的鼻子都被冻得红红的,周围异常宁静。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杜及峰才摘下他的鸭舌帽,长叹了一声说:“唉,老吴啊老吴,你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呢,这让我多么寂寞——”
       老师还是依然沉默着依然那样面无表情,在这个凄清的冬天里他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也没看见。
       “各位,你们应该知道,”杜及峰转过头对我们说,“我和你们老师十年前打了一个赌,我说:我十年后必然能给出一个证明,证明他对哥德诺系统的理解是错的,而我的是对的。”
       杜及峰像一个蓄谋已久的大灰狼一样说着,可我们没有愤怒没有怨艾,内心只有一阵空空荡荡的伤感,就像面对冬天永不停息的飞雪。
       “你们的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尊敬的敌人,他从未胆怯过。”杜及峰说。
       我们继续保持沉默,因为我们无话可说。
       “其实,根据他这些年的情况,我完全可以不来,”杜及峰接着说,“但是如果那样,我真的对不起他,我枉为他的唯一知己。”
       杜大灰狼,你就假慈悲吧,我们心里一起说,我们都知道他马上要亮出他明晃晃的牙齿了。
       “你们一定在骂我假慈悲,”杜及峰忽然狡猾地一笑,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过了好长时间,才再次长叹一声说道,“可这一回,我是来认输的,我承认在十年之中我没有找到这个证明,虽然我还是怀疑你们老师的看法。”
       什么?我们一下愣了,我们互相对看了一眼,彼此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我们的耳朵是被冻住了?这怎么可能,腾云驾雾折腾了这么许久,结果又是一出老鼠吃猫的游戏?
       “真的?”我们三个人立刻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
        “当然,我杜及峰何时说过假话。”杜及峰说。
       师母听了这句话,她的身体微微一颤,然后伸出手慢慢放在了老师的肩上。我们看到的依然是一张典型的昆虫学家的脸,睿智而严谨,但她的呼吸却清晰可闻。
       “你们可以欢呼了,我承认你们的老师赢了;其实我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杜及峰说到此处,显出一种特殊的颓丧。
       可我们什么也说不出,由于这个说法来得太突然,我们霎时之间百感交集,感慨与叹息,青春与命运,全都涌上心头,这时候语盲是多余的,只有坚忍沉默,人生的变幻无常才在此时的寒冷中格外清晰。
       过了很久,杜及峰才站了起来,他跺跺有些冻僵的双脚说:“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那么,您去哪儿?”我们一起望着他问道。
       “哪里都行,我这辈子最大的赌局结束了,去哪都无所谓。”杜及峰摇摇头,喘了一口气,空气中立刻划出一道白痕。
       杜及峰走下石廊,他背着双手,低着头穿过我们向雪地中走去,寒风一阵一阵刮起,晶莹剔透的雪粒扑面而来。我们在广时之间不知所措,然后就马上跟了过去。雪地上的脚印五十步,一百步,一百五十步,如同幽咽墨色的历史沉人河心。杜及峰心无旁骛地走着,仿佛我们以及我们的跟随并不存在一样。但是最终,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因为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悠忽之间站在雪地之中,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个人是孔落,他面色苍白;双眼无力。
        “杜老师,要走吗?”孔落声音嘶哑地问。
       “我没有停留的理由,因为我输了。”杜及峰同样声音嘶哑地回答。
       “可是,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还没有输。”孔落这时说道。
       “干什么,老大?”我们一起在身后的风雪中失声叫了起来。
       杜及峰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孔落,他说,“我在学术杂志上见过你的照片。你不是你老师最得意的弟子吗?你到底要说什么?”
       孔落咳嗽了一声,然后说,“我能给出一个证明,证明您的猜想是对的。”“老大,你疯了吗?”我们立刻狂叫起采,我们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使我们经历了反差如此巨大的太悲大喜,一会儿是火热的煎烤,一会儿是冰凉的雪封,胜利刚刚蓦然出现,可半路又杀出一个孔老大。
       孔落这时面对着我们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他说;“对不起,兄弟们,我要走了,想了
       这么多天我终于决定去做一个叛徒。”
       “叛徒,—叛徒,王八蛋,”我们一起叫了起来,“我们为你费了那么大力气,你怎么说叛变就叛变了呢;不行,我们不同意,你的声明不算。”说着,我们一起涌上来,都不约而同地想伸手去撕孔落的嘴,这时我们这些曾经文明的知识分子恨不得都变成豹子,一起吃了孔落。
       “算了吧,”师母的声音这时响起,我们同时回头,师母已经站在了我们的身后矿我们依然看到一张沉静而睿智的生物学家的脸,只是师母的眼角有一滴晶莹清晰的泪滴。“就这样吧,”她异常萧索地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投降,有时候能向真理投降,倒是最值得的。”
       我们住了手,可利爪愤怒的形状依然包围着孔落,但我们刹那之间就知道师母是对的,孔落是对的,这其实是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尊重的准则:真理永远不应该被遮蔽,我们人类生存的目的之—就是为了让它闪烁光辉。
       杜及峰默默地看着—切,老师远远地坐在冬天的枯枝下依然无言,他仿佛早已看清世间冷暖,而师母转过头向他认真点了点,她说,“杜先生,他说的是真的。”
       “原来是这样啊——”杜及峰又一次长叹了一声,记不清这是他今天的第几次长叹了,只是我们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特别复杂的表情,没有喜悦和悲伤,而是一种寂然的落寞和解脱。
       “不错,老吴的弟子真的不错,”杜及峰感叹着,然后他慢慢伸出手摘下头项的帽子,面对着孔落说,“好吧,既然如此,为了老吴和我自己,我向你表示感谢。”杜及峰说完,他深深的一躬鞠了下去。
       杜及峰的动作很慢,也很用力,他的腰一直弯到了九十度,停留了十秒钟之后才慢慢直起。所有的后辈都紧紧闭住嘴,大家的眼圈全都一下子红了。完结了,以前的岁月和岁月中的一切欢乐与哀愁全冰冻在这一瞬与我们永远告别。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知道的是我们只是在彗星的尾部偶然相遇,相伴一程之后,又向不同方向进散开来,飞向宇宙深处。
       杜及峰走了,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佝偻着背,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旷野,风呜呜地吹起,杜及峰的背影越来越小,可就在极远处,他即将离开我们的视野时,忽然直起腰,扬起头,声音怪异地高喊一声:大雪满弓刀啊——。他的声音异常响亮而凄苦,随着那声音的散去,风似乎停了,更大的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而下……
       不久以后,孔落辞去了实验室主任的职务。他去了南方一所大学,在那里建立起一个新的实验室。很快,孔落率领的实验小组发表了一个十分精巧的证明,该证明完全支持杜及峰很多年前的看法。
       可是又有谁知道多少年之后,不会又有另一个英才再次指出孔落的错误,证明老师是对的呢?
       老师和师母继续着他们平静的生活。据说,老师在他去世之前,还说了另外两个字:流水。当时他的手指放在一本老旧的宋词选上,那首宋词在很久以前的古代就感叹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除了陪伴老师,在业余时间师母依然拿着她的放大镜坐在书房中,仔仔细细观察她手中的蝴蝶,表情还是那样谨慎、安详。
       我们每个人还是重复着自己。师姐樊伊花把她全部的才华用来打电子游戏和控制老潘的房地产事业。师弟吴庆水还是特别不靠谱地活着,他天天忙于就业和失业,或绰绰有余或半饥半饱地养活现实中的自己。我还是当我的小商人,每天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拼命算计着,并且一直和身边的小秘书眉来眼去。
       只是有一天我忽然想,也许在很多年前老师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他突然失语了。由于爱情的连锁反应,师母在日思夜想之后看到了很多年后我们分手前在井边拥抱在一起的情景。
       平时独处时,我常常在网络上游荡,不经意地,我在网络上发现了一句流传甚久的话,它是这样深情的陈述:
       鱼说:你看不见我眼中的泪,因为我在水中。
       水说:我能感觉到你眼中的泪,因为你在我心中。
       通过这句话,我更加坚信师母确实是看到了一切。在我的前半生中,我承认我所见过的最庸俗的定理就是鱼水落花定理,但它是一个坚实的勾连证明,证明在过去我们如何珍视一般地纠缠在一起。直到看到这两句话,我才发现,当我们云散时,它并没有明珠暗投而是已经悄悄涅槃重生,它会在未来的岁月中暗暗燃烧,说不定某一天会再次脱颖而出,光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