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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奈的选游
作者:韩石山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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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八年春夏间,徐志摩的主要精力放在 编《新月》上。新月同仁几乎每星期都有的饭局, 就是这期间经他一手张罗且成为规矩的。工作的 繁忙,可以耗散精力,朋友的欢聚,可以娱悦身 心,再繁忙再娱悦,难以减轻的是对世事的忧愤, 更难以消除的是心头的郁闷。
       这年五月三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 案”。
       四月五日,蒋介石在徐州誓师北伐。四月九 日下达总攻击令。多路挺进,连战告捷。五月一日 进占山东省会济南。此前日本政府已调集部队, 向济南进发,借口是保护在济南的侨民。五月三 日,日军向济南中国守军挑衅,肆意屠杀中国军 民。尤为可恶者,公然破坏外交惯例,冲进国民党 战地政务委员会分署,将南京政府新任驻山东外 交特派员蔡公时及随员捆绑毒打,随即将蔡公时 等十七人残酷杀害。数日后,又炮轰济南城,烧毁 民居千余家,死伤六千余人。面对强敌干涉,蒋介 石下令中国军队撤出济南,绕道北伐。六月初奉 军退出北京,北方底定,进驻济南的日军也不战 自退。此举在军事上或为上策,对民众来说,却是 难以接受的怯懦。一时间举国上下,群情激愤,怒 不可遏。
       对进军江浙的北伐,徐志摩早有成见,当此时际,更是忧愤异常。得知日军炮轰济南,杀我军民,而当局怯懦,一再退让,诗人在日记中记下了这样的话:
       这几天我生平第一次为国事难受……这回却既不是纯粹感情问题,也不是理性所解剖的现象,一方面日本人当然是可恶,他们的动作,他们的态度,简直没有把我们当作“人”看待,且不说国家与主权,以及此外的一切体面的宇样,这还不是“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谁能忍耐?但反过来说,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总司令不能发令的,外交部长是欺骗专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没有一件我们受到人家侮辱的事不可以追原到我们自己的昏庸。但这把火是已经放下了,房子倒下来不单是压死在政的党员,外来的侮辱是人人分着的,这是哪里说起?我们未尝不想尽点责任,向国外说几句话,但是没有“真理”就没有壮气,我们的话没有出口,先叫自己的舌头给压住了。我们既不能完全一任感情收拾起良心来对外说谎,又不能揭开了事实的真相对内说实话,这是我们智识阶级现下的两难。(陈从周《徐志摩年谱》)
       家事,是那样的不可对外人言道;国事,又是这样的只能郁积于心中。情绪,实在是太坏了,便萌生了去国外走走的念头。一九二五年春天,他就是这样化解心头的苦闷的,归来是与小曼的皆大欢喜。三年之后,情形虽有不同,相同的药方不妨再用一次。
       一个人出去未免太孤单,正好王文伯(徵)也要去美国,可以结伴同行。
       本来说走就可以走的,有件必办不可的事延宕了行期。这年五月三十一日(农历四月十三日)是徐申如先生的五十七岁寿辰,虚龄五十八,按六十大寿过。他是独子,不能不全力张罗。想来也有趁机缓解父母与小曼关系的深意在里头。事先就做了安排,生日这天,带了上海京剧名角袁汉云、袁美云姐妹去硖石,唱戏三天助兴。
       此事一办,便可放心远行了。
       这一举动,得到好友胡适的赞同。六月初,胡适借蒋百里家请客,席后志摩随胡适到胡家谈至后半夜始别。当天的日记中,胡适记下了他们谈话的主要内容:“志摩殊可怜,我很赞成他这回与文伯去外国,吸点新空气,得点新材料,也许换个新方向。”
       六月十五日,徐志摩和王文伯结伴起程。乘坐的是一艘加拿大的轮船,名曰皇后号。第一站是日本。
       十八日下午船到神户,当晚志摩有电报给陈西滢、凌叔华夫妇,说要过东京一晤。去年夏天,西滢夫妇来日本度假,此时正住在东京。接到电报,夫妇两人都很兴奋,盼着第二天的会晤。十九日早上一睁开眼,凌叔华说梦见志摩来了,陈西滢说他也梦见来呢。说着两人就去接早车,心下以为或者要等一整天,谁知一到车站,志摩便在迎面而来的车箱里探出头招手了。多年后凌叔华谈起此事,以为像是带着某种神秘性,或者说是巧得不可信。
       离开日本继续东行。一路上,志摩不时有信给小曼报告行止,同时不忘反思自己并劝告小曼振作起来。比如六月二十五日赴美途中,在太平洋船上给小曼的信中说:“在船上是个极好反省的机会,我愈想愈觉得我俩有赶快Wakeup(觉醒)的必要。”同时告诫小曼,一个人“饱食暖衣无所用心,决不是好事”。
       六月三十日抵美,在维多利亚岛上岸,住皇后旅馆。第二天上午,志摩和文伯两人,坐车在岛上游览。维多利亚岛像个大花园,各家的房子颜色都很好看,房前屋后遍植各种各样的花卉,空气原本清新,加上花香袭人,更是妙不可言。天气好,家家主妇都把被单拿到廊下晾晒。送牛奶的赶着空车过去,街上静得很,偶尔有一两个小孩子在街上玩。在志摩看来,最好的地方还要数海上。近望群岛罗列,白鸟飞翔,已是一种极闲适的景致。远望更佳,夏令配克高峰戴着雪帽,在朝阳里煊耀。一时间感到,自己的尘俗之念全化解了。
       志摩和文伯,都是三十上下的青年男子,不管是到了哪儿,说是参观游览,访古探幽,倒有一半的心思在猎艳上,不是真的手到擒拿,而是目力搜索,饱餐秀色。这才是真正的“访美”!
       这天中午在一家名叫北京楼的中餐馆吃面,面食不见佳,兴致并不差,盖因女服务员姿色娇艳,侍奉又甚殷勤。过后在给小曼的信上,志摩还赋诗一首为赞,其中有这样几句:
       黑绸裙,白丝袜,粉红的绸衫,
       再配上一方小围腰,
       她走道儿是铃丁当,
       她开口时是有些风骚。
       实在说,维多利亚岛上的景色确实不错,至于女色,只能说聊可佐餐,论品质是入不了志摩和文伯的法眼的。第二天下午坐船去西雅图,再看同船的女色,可就大不一样了。“这船虽小,却甚有趣。客人多得很,女客尤多。在船上(指海轮上),我们不是说女人没有好看的吗?现在好了,越往内地走,女人好看的越多;这船上就有不少看得过的。”
       在西雅图上岸过海关时,有中国领事馆的朋友来接,所带行李平安通过,这一点让志摩很是庆幸。此番出国,他带了许多古董和玉器,有的是翁瑞午给的,有的是他父亲给的,拟在美国出售,万一没收了就血本无归。这样做,不完全是补充路费的不足,更多的是,发一笔大财归国后以补家用。
       七月四日过芝加哥,曾去找当地的自然历史博物院,看能不能将所带的玉器售出。不巧的是,这天是美国国庆纪念日,馆里的玉器专家不在,没有谈成。见馆内有玉器展出,文伯给志摩出了个主意:过一天来了,先让专家给估价,他如果说这批货好的话,就说这不算数,仅是我太太的小玩艺儿,我父亲那儿还有好货色。他要是同意的话,就拿这些玉器全借给他,陈列在博物院里,让本城或是别处的阔人买了捐给博物院。文伯又说,如果吹的得法的话,不妨提议请他们聘徐申如先生做他们驻华收购玉器的代表。明知是文伯的玩笑话,志摩在给小曼的信上还是说,如果谈成的话,岂不佳哉。
       终是说说而已,第二天他们就到了纽约。
       这里该补一笔。与志摩同行的这位王文伯先生,绝非等闲人物。北京新月社时期,就是一位主要成员,胡适的《新月社诗谜》中曾提到他。他是个麻子,志摩信中多称之为“麻兄”。前些年一直在银行界做事,最近又投身政界以求发展。与当政的权贵,关系非同寻常。这次到美国,名义上是私人游历,实则负有特殊的使命。看看他来美带的行囊,不难推测个大概。还是在太平洋船上的时候,志摩看了文伯带的一个箱子,在给小曼的信上说,“你说是谁的?陈洁如你知道吗?蒋介石的太太,她和张静仁的三小姐在纽约,我打开来看了,什么尺呀,粉线、百代公司唱词本儿、香水、衣服,什么都有。等到纽约见了她,再作详细报告。”
       志摩在纽约给小曼的信没有保存下来,怎样见陈洁如的,也就不知道了。知道的是,他们两人在纽约待的时间很长,七月五日到,八月初才离开。在此期间,志摩曾去过哥伦比亚大学。七月二十日给恩厚之的信,落款是“哥伦比亚大学礼文斯顿堂324室”。或许在纽约期间,就住在哥大。这封信上,他要恩厚之告知八月中旬的行止,也就是未来两三星期内的动态,以便及时相见。
       恩厚之是泰戈尔访华时泰的私人秘书,跟志摩交情甚笃。回到英国后,与美国富孀多乐芙结婚,极为富有。前一年春天,经胡适斡旋,此公曾寄志摩一笔款子,说是资助志摩夫妇出国进修,实际是给困窘中的志摩施以援手。一九二五年夏天志摩在欧时曾有去英国见恩厚之的打算,因小曼有病匆匆回国没见上。这次要见恩厚之,主要是重叙旧情,却不能排除有求得资金援助的意思。
       八月四日,志摩与文伯,乘高贵轮离美赴英。十一日抵达伦敦后,先与恩厚之约好去温德郡达廷顿庄园的日子。不是马上就能去,便利用这段时间,拜访了留英时的老师傅来义,也曾去剑桥大学王家学院旧地重游。剑河岸边摆动的柳丝,河底软泥上浮动的水草,让他有种遥想当年的激动,又有种青春难再的惆怅。六年前离开此地,曾写下了《康桥再会吧》,发誓“来春时节,当复西航”。其时对人生的设想,何其壮丽辉煌。如今,六年之后,人是来了,河仍依旧,人却不是原先那个充满青春理想的人了。再也不会有当年的好时光,再也不会实现当年的好梦想了。看再仔细,也只能无奈地走开。
       数日后,志摩来到达廷顿,恩厚之和多乐芙夫妇引领这位老朋友,参观他们的庄园。这个庄园,完全是按照泰戈尔的乡村建设计划的理念设计的,也是照这一理念经营的。志摩看了,大为感动,称赞达廷顿庄园为“我所见过的通往人间乐园的最快的途径”,表示回国后,也要效仿恩厚之的做法,在中国实施这一乡村建设计划。恩厚之很是赞赏,让志摩先造个需用资金的计划,他会全力资助。
       离开英国,在欧洲游历时,志摩便写信给这位有钱的朋友,告知要启动这一计划需要多少资金。先说他回国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找张彭春、瞿世英、金岳霖等人,在上海成立一个小组,到浙江及江苏的内地进行研究,了解情况,根据需要,作出实施这一计划的方案。接下来便说他已预算出第一步所需,及他个人由印度回国的旅费,具体开列如下——
       孟买到加尔各答旅费
       10镑
       加尔各答到上海(可能经缅甸) 60镑
       天津上海来往旅费:
       张彭春
       30镑
       瞿世英
       30镑
       金岳霖
       30镑
       L.Y.Chen,Y·Chang等人
       30镑
       小组旅行二至四周旅费
       100镑
       什费
       10镑
       共300镑
       从这封上,可以看出志摩的轻率、应付。开列的这几个人,只能说是为了增加预算的费用,至于这几个人有没有兴趣,能不能参加他的这一计划,恐怕他也没有把握。也可以看出他当时手头的拮据,连从印度回国的旅费也没有了。
       人穷了真是可怕。写信的这一刻,徐志摩坠入他一生的道德低谷。没有了潇洒,没有了诚朴,有的只是友情遮掩下的贪鄙与榨取。
       恩厚之很快给了这笔钱。不光这次给了,后来还往上海汇过二百英镑。
       志摩做了这些计划中的事没有?可以肯定地说,没有。跟朋友,比如张彭春和瞿世英,谈是谈过的,但他们各忙各的事,根本就没有时间投身其事。后来给恩厚之的信上,说他“到江苏和浙江跑过了,巳定意选择后者”,怕也是一句空话。他把这一切都归于中
       国的环境太黑暗,根本无法进行这一纯正的事业。一九二九年六月间泰戈尔路过上海一事,曾给恩厚之去信详加介绍。从泰戈尔口中得知,恩厚之夫妇又喜得贵子,曾寄去一些小玩具表示祝贺。直至去世,两年多的时间,再没有给恩厚之去过信。对此,恩厚之甚为奇怪。据三十年后曾去过达廷顿庄园,见过恩厚之的梁锡华揣测:这是因为徐志摩收取了恩厚之数百英镑的这项数目相当大的农村建设开办费后,可能根本没有做过什么事,心怀内疚,再没有颜面和勇气,给一位慷慨无私的朋友写信了。(梁锡华《徐志摩新传》)
       离开达廷顿庄园回到伦敦后,志摩曾拜访过哲学家罗素,游欧洲时,曾与狄更生在马赛会面。
       九月二十日,与王文伯在马赛上船前往印度。船行十余日,于十月上旬抵达孟买,一上岸,便赶往加尔各答去见泰戈尔。见了这个中国弟子,老诗人非常高兴。在印度期间,还参观了当年恩厚之在印度办的一个乡村建设的典型——苏鲁。可能志摩带出国的一些古董和玉器没有卖掉,除了送给朋友的之外,还有一大批,一九二四年曾随泰戈尔访华的美术家南达,出面为他办了一个小型的展览。十月十日这天,按农历是孔子的诞辰,也是志摩与小曼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除了朋友们的祝贺外,泰戈尔特意安排志摩为国际大学的师生讲演,专谈孔子。志摩在印度还要待一段时间,王文伯只好先期回国。
       徐志摩在印度,总共待了三个星期,大约十月底才启程回国。轮船行进在太平洋上,面对晴朗的蓝天,起伏的波涛,想来诗人的心情,也像蓝天一样清澈,波涛一样起伏。
       出国已四个多月了,八年后重游哥大,六年后重游剑桥,见到罗素、傅来义、狄更生等师长,又一次唤起了当年留学时的勃勃朝气。更为难得的是,总算实践多年前的诺言,前往印度,在老人有生之年得以相见。他一直把与泰氏的交往,视作自己精神的归依,人格的升华。再就是,为乡村建设计划的进行,恩厚之付与了一大笔款项,也让我们正为生计忧愁的诗人,心里多少有些欣慰。
       然而,一想到很快就要回到上海,面对的又是烟榻横陈的太太,声色犬马的庸常生活,心里又不能不涌起一种苦涩的感觉。从赴美留学到此时,正好是十年。十年前的青春少年,志向何其远大,如今却是一个挣扎在生活的泥淖里的失败者,境况何其凄凉。离中国越近,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一月六日,船行在中国海上,徐志摩写下了他的《再别康桥》。全诗共七节,后三节是这样的——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这是徐志摩最有名的一首诗。好多人都说这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不能说不对,对的是字面,却不是它的内涵。是一个小小的动人场景,也是一幅大大的精神投影。一行行都是和谐的宇词,一句句又都是人生的喟叹。整首诗,可说是诗人几年来感情煎熬的结晶,因了心性的旷达,作了一次纵情的放歌。读此诗而读不出其中的忧伤与苦涩,只能说对诗人和他的这首名作还是不太理解。夕阳的余辉里,诗人作别的不是西天的云彩,乃是他一生的豪情与梦想。剑河里的柔波流淌的,不光是河水,也有诗人辛酸的清泪。不知诗人此番出游的心境,仅知此诗的优美,可以谅解。知道诗人此番出游的悲苦,读此诗而不鼻酸欲泪者,不能算是真爱”徐志摩其人,不管你是白发老翁还是翩翩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