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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千载心香域外烧
作者:王充闾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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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河内,听到一个惊人的信息:唐代诗人王勃的墓地和祠庙在义安省宜禄县宜春乡,那里紧靠南海。《旧唐书》中本传记载,王勃到交趾省父,“渡南海,堕水而卒”。罹难场所和葬身之地向无人知,想不到竟在这里!
       由于急切地想要看个究竟,第二天,我们便由越南作协外联部的负责人陪同,前往实地访察。一路上的话题, 自然离不开这位短命的天才。对于一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外国文学家,他们不仅熟知,而且饶有兴趣,确属难得。只是,心里越着急,汽车越是跑不起来,路又窄,车又多,不足二百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六个小时,到达那里已经是夜幕沉沉了。
       我们在海边一家简易旅馆住下。客房在楼上,很空阔,窗户敞开着,夜色阴森,林木缝隙中闪现出几星渔火,杂着犬吠、鸦啼,空谷足音一般,令人加倍感到荒凉、阒寂。“哗一哗一哗一”涛声阵阵,好像就轰响在脚下,躺在床上有一种船浮海面的感觉,似乎随时都可能漂走。迟迟进入不了梦乡,意念里整个都是王勃——到底是怎么死的,死了之后又怎么样……很想冲出楼门,立刻跑到海边去瞧一瞧,无奈环境过于生疏,只好作罢,听凭脑子去胡思乱想。
       当年,少陵诗翁出巫峡,至江陵,过诗人宋玉故宅,曾有“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慨叹,其时上距宋玉时代恰值千年上下;于今,又过去了一千多年,我们来到了另一位名扬中外、光耀古今的诗人的终焉之地,不仅是“萧条异代”,而且远托异国,自然感慨尤深。我多么想望,这位同宗的先辈能够诗魂夜访,相与促膝欢谈,尽倾积愫啊!那脍炙人口的“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的名句,不知倾倒了多少颗炽热的游子之心,今天晚上,尔我竟然“天涯作比邻”了,真是三生有幸。
       东方刚刚泛白,我便三步变作两步地飞驰到海边。风很大,衣服被鼓得像个大包袱,潮也涨得正满,目力所及尽是滔滔的白浪。几只渔船正劈波入海,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又跌下谷底。说是船,其实本是藤条编的大圆笸箩,里外刷上厚厚的黑漆。平时扣在潮水漫不到的沙滩上;捕鱼时翻转过来推进海里,然后架起长长的木桨艰难地划行着。
       当地文友说,这里是蓝江入海口,距离中国的海南岛不远,大体在同一纬度上。气候很特殊,看上去滩平坡缓,视野开阔,没有任何遮拦,可是,老天爷却老是耍脾气,喜怒无常,瞬息万变。说声变脸,立刻狂风大作,搅动得大海怒涛汹涌,面目狰狞,往来船只不知底里,时常遭致灭顶之灾。听到这些,王勃遇险的因由我已经猜到了几分。
       草草用过了早餐,我们便赶忙去看王勃的祠庙和墓地。听说有中国作家前来拜望王勃,乡长停下正在进行的会议,早早等侯在那里。见面后,首先递给我一本铅印的有关王勃的资料。封面印着王勃的雕像,里面还有墓碑的照片,正文为越南文字,后面附有以汉文书写的《滕王阁序》。大家边走边谈,突然,一大片荒榛断莽横在眼前,几个圆形土坑已经长起了茂密的茅草。乡长指着一块凸凹不平的地基说,这就是王勃祠庙的遗址,整个建筑一九七二年被美国飞机炸毁了。我急着问:“坟墓呢?”当地一位乡民指告说:离这不远,也都炸平了。这时,乡长从我手里取回资料,让大家看封底的照片——炸毁前此地的原貌:在参天乔木笼罩下,祠堂高耸,不远处有荒冢一盔,累然可见,徜徉其间还有一些游客。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留得残图纸上看”了。
       全场静默,榛莽无声。苍凉,凄苦,愤懑,壅塞了我的心头;而目光却充盈着渴望,继续往四下里搜寻,我很想从历史的丛残碎片中打捞出更多的劫后遗存。于是,又拨开对面的灌木丛,察看隐没其间的墓碑。已经断裂了,碑额抛掷在一旁,以汉字刻写的碑文多处残损,而且漫漶模糊,大略可知竖立于王勃祠庙重修之际,时间约在十八世纪末年。
       越文资料中记载王勃的身世比较详细。说他是山西绛州龙门人,生于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公元六四九年),六岁善文辞,有“神童”之誉,还未成年就经人举荐入朝为朝散郎。一生著述甚丰,有《王子安集》传世。由于恃才傲物,深为同僚所嫉,仕途屡遭颠折。最严重的那一次,不仅自己丢掉了官职,被投进监狱,险些送了性命,而且连累了他的父亲。这一年他二十六岁。幸亏赶上唐高宗册立太子,大赦天下,他才挣脱了缧绁之苦。他决意从此告别仕途,远涉千山万水,前往交趾看望被流放的父亲。
       这年六月,他从龙门出发,一路沿黄河、运河乘舟南下,再溯江而上,经芜湖、安庆抵达马当。九月初八这天,听说滕王阁重修工程告竣,洪州都督阎伯屿将于重阳节邀集宾朋,盛宴庆祝。他十分珍视这次以文会友的机会,可是,马当山离洪州(南昌)尚有七百里之遥,一个晚上是万万不能赶到的。这时奇迹发生了,据说,因有江神相助,一夕间神风飒飒,帆开如翅展,船去似星飞,次日清晨就系舟于滕王阁下。于是,“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那篇千秋杰作《滕王阁序》应运而生。
       显而易见,王勃此行,心情是十分压抑的。少年壮志已成尘梦,而今以一无爵无禄的刑余之人,萍浮梗泛,羁身南北,怎能不深深陷于极度的愤懑与绝望之中!这种情怀在序文中表现得十分充分。文章在正面描绘了滕王阁壮美的形势和秀丽的景色之后,笔锋一转,便进入淋漓酣畅的抒情,极写其兴尽悲来,怀才不遇的惆怅: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里面满是牢骚,满是愤慨。最后,索性弃官就养,一走了之——“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了。
       显然,这是借滕王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我想,即使没有这次重阳雅集,他也会凭借其他由头写出类似文字的。许久以来,他实在是太伤心、太抑郁、太苦痛了,憋闷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胸膛都要炸裂了。作序,使他在集中展现才华的同时,也获得一个敞开心扉,直抒忧愤的机会。
       其实,这里面是潜藏着一定的风险的。好在与会者一时为其华美的词章所打动,惊服他的旷世才情,并没有过多地玩索其中的深意;否则,纵使初唐时期文学环境比较宽松,不致像后世的苏东坡那样,遭人轻易地罗织一场“乌台诗狱”,也总会给那些蓄意倾陷,别有用心之人提供一些彰明昭著的口实,难免再次招致什么难以预料的灾愆。
       就是说,这次他还是很幸运的。雄文一出,不但四座叹服,并且为后世文坛所极力推崇。当然,也有轻薄訾议王勃等四子之文“以骈骊作记序,多无足取”者,但受到了诗圣杜甫毫不留情的抨击:“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轻薄者“身名俱灭”,而王勃等“初唐四杰”则“江河万古”。大文豪韩愈一向是目无余子的,可是,他也为自己的《滕王阁记》能排在王文之后而感到无比荣耀。此后,地以文传,马当山也跟着出了名。清代诗人潘耒路过这里,题诗云:“飞帆如箭劈流开,遥奠江神酒一杯。好风肯与王郎便,世上唯君不妒才。”借着讲述马当山神风相助的故实,抒写他对王勃高才见嫉的深切同情和愤懑不平。
       也是借助这一故实,后来在元明小说、戏曲中便出现了一句常用的文词:“时来风送滕王阁。”中国过去讲究对句,那么,“运去……”呢y也还是因为风神作祟。王勃于公元六七六年夏初来到交趾,陪父亲一起度过了炎热的溽暑,秋八月踏上归程,由蓝江启航,刚刚驶入南海,即不幸为风浪所噬,终年二十八岁。也许是“天道忌全”吧,一个人如果太完美、太出色了,即将为造物者所忌。上帝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当儿召回他亲手创造的天才。结果,那七彩斑斓的生命之华还未来得及充分绽放,就悄然殒落了,身后留下了无边的空白。
       据越文资料记载,那一天,海水涨潮倒灌,把王勃的尸体顶入蓝江,被村人发现,认出是这位中土的早慧诗人,即刻通知他的父亲,然后就地埋葬在蓝江左岸。出于对他的崇敬,并且雕像、修祠,永为纪念。千古文章未尽才,无论就整个文坛还是就他个人来讲,都是抱恨终天的憾事。传说王勃死后,情怀郁结难舒,冤魂不散,蓝江两岸总有乌云滚动。还有人在南海之滨看到过他那飘忽不定的身影;,夜深人静时,风翻叶动,簌簌有声,细听,竟是他操着中原口音在吟咏着诗文。
       这一带文风比较盛。过去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能背诵“落霞、孤鹜”的名句和“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的诗章;子弟们潜心向学,有的还科名高中,历代出现过许多诗人。其中,成就最大、声望最高的是被誉为“越南的屈原”、“民族的天才诗人”阮攸。他出生于黎王朝的末叶,中年入仕后,曾几度出使中国,到过长江沿岸许多地方,对于中国的风物人情,尤其是汉文学素有深湛研究。他根据中国章回小说改写的诗歌作品《金云翘传》,长达三千二百五十四行,享有世界性的声誉。阮攸从小就熟读王勃的诗文,心向往之,不仅在作品中引用过“风送滕王阁”的轶闻佳话,还专门凭吊过王勃祠、墓。听说,重修后的王勃祠庙的对联“座中尽是他乡客,眼底无非失路人”,就是阮攸亲拟的;还有一副联语“信哉天下有奇作,久矣名家多异才”,引自陆放翁诗,亦出自阮攸之手。他曾在《漫兴》一诗中写道:“行脚无根任转蓬,江南江北一囊空。”虽有自嘲意味,但用来比况王勃也是至为贴切的。
       明朝末年,中国的白话短篇小说《三言·二拍》付梓后,不久便传入越南,并产生深远的影响。其中冯梦龙编的《醒世恒言》第四十回《马当神风送滕王阁》,里面有“王勃乃作神仙而去”的说法,还附了一首七绝:“从来才子是神仙,风送南昌岂偶然?赋就滕王高阁句,便随仙杖伴中源(江神名)。”大约就是从这时开始,王勃便在南海沿岸一带被作为神祗供奉了。原本是出于敬慕,现在又涂上了一层信仰的釉彩,于是,这位青年才俊便在香烟缭绕中开启了他的仙家岁月。
       什么圣帝贤王、天潢贵胄、巡边都抚、镇海将军,当地人民早巳通通置诸脑后了,唯有这位谈不上任何功业而又时乖运蹇的文学家,却能世世代代活在人们的心里。
       四
       承乡长见告,王勃祠庙遭受轰炸后,当地一位名叫阮友温的退伍大尉,冒着生命危险把王勃的雕像抢救出来,没有地方安置,便在家中腾出一间厅堂把他供奉起来。这引起了我们的极大兴趣,立即赶赴阮家探望。阮先生已经故去,其胞弟阮友宁和先生的儿媳、孙儿接待了我们。王勃像供在中堂左侧,前面有一条几,上设香案。像由上好红木雕刻,坐姿,为唐朝士大夫装束,通高约一米四五。由于年深日久,脚部巳开始朽损,面孔也有些模糊。跟随着主人,我们一同上前焚香拜祝。我还即兴吟咏了一首七律:
       南郡寻亲归路遥,孤篷蹈海等萍飘。
       才高名振滕王阁,命蹇身沉蓝水潮。
       祠像由来非故国,神仙出处是文豪。
       相逢我亦他乡客,千载心香域外烧。
       站在雕像面前,我为这样一位悲剧人物深情悼惜——
       对于文学天才,造物主不该这样刻薄悭吝。唐代诗人中得享上寿者为数不少,怎么偏偏同这位“初唐四杰”之冠过不去,不多留给他一些创造璀璨珠玑的时间!
       短命还不算,在他二十几年的有限生涯中,几乎步步都在翻越刀山剑树,弄得伤痕累累,焦头烂额。他的身心确是太疲惫了,最后,只好到南海之滨寻觅一方逍遥化外的净土,让那滚滚狂涛去冲洗倦客的一袭黄尘,满怀积忿,让富有诗情画意的蕉风椰韵去抚慰那颗久滞异乡的破碎的心。
       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他像彗星那样在大气层的剧烈摩擦中倏忽消逝,如一粒微尘遗落于亘沙瀚海。他似乎一无所有,然而却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串坚实、清晰的脚印,树起一座高耸云天的丰碑,特别是能在域外长享盛誉,历久弥新。如此说来,他可以死而无憾了。
       王勃属于那种精神世界远比行为层面更为丰富、更为复杂的文学家,有着广泛而深邃的可研究性。相对地看,我们对于这位天才诗人的关注反而不如兄弟邻邦,至于不为成见所拘,独辟蹊径地解读其诗文,恐怕就更欠火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