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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你看见了什么
作者:萨 娜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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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淑敏和那些相貌平平、循规蹈矩的离婚女人一样,过着寡淡孤独的生活。徐淑敏的婚姻悲剧三言两语便能说完。她看中了一个很英俊的男人,她母亲却让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徐淑敏母亲有自己的道理:漂亮的男人容易花心,找个老实厚道的男人一辈子都靠得住。后来事实证明,徐淑敏母亲的观点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那个英俊的男人结婚后一直忠实地守卫家庭,人家三口人的日子过得扎扎实实,像焊在一块儿的三角架。倒是她看似老实厚道的男人却是酒鬼,而且外面有女人,经常打骂她。徐淑敏连孩子都来不及生一个,就潦草地结束了婚姻。
       徐淑敏怀过孕,孩子她不知道是男还是女,在四个月时被她丈夫打掉了。那天晚上,她丈夫回来时带着酒味。他把门关得惊天动地,然后走向她。她躺在床上,他说你转过身去。她迟疑了一下,她知道他要她。她迟疑了一下,怕压着肚子里的孩子。他已经站在床头蓄势待发了。她说我不想转身,她以为他听懂了她的意思,他应该听懂她的意思。但是他继续站在床边,像一根粗壮的木头桩子。这根桩子突然跳起来,他发了脾气,因为他的愿望没有得到尊重,就这么简单。他把她从床上扯下来,扯到地板上,他呆了一会儿,有一瞬间他不知道怎么顺利地撒气,不知道怎么办才表示他的愤怒。他高高地站着,然后踢她。她躺倒在地上,觉得他很高,她护住肚子,躲他。她听见孩子的心吓得怦怦跳,孩子在哭。她没躲开,他一拳砸在她肚子上。一拳,只一拳,孩子就被砸出来。她捂住肚子叫一声,大汗淋漓,满屋子都跟着尖叫起来,声音乱纷纷的。其实真正让她记住的声音是寂静,地狱似的寂静。他俯下身看她,看她蜡黄的脸、睁大的眼睛、满脸的汗水。喂,你没事吧!他惊惶失措地喊,你别吓我。那天晚上他们去了医院。他呼天抢地的样子打动了医生。他握住她的手说:宝贝,你别怕。她躺着,躺在手术台上,仅隔一道门,她的丈夫在外边。医生边给她做手术边说:这么不小心,看你丈夫急的。他跟医生说她被撞了一下,是自行车,是陌生人。
       那团血肉,最后被扔进手术室鲜血淋淋的铁桶里。她丈夫说他只是生气,因为她总让他生气。他说她太硬,没有女人味。他越来越肯定她没有女人味。她让他们的生活气急败坏,一无是处。她炒菜太淡。走路太慢。逢人不会讲话。衣服穿得不得体。她每天都滋生错误和不慎。他每天都纠正她的错误和不慎。她当然不知道,他是有对比的。那个与她对比的女人刚开始藏匿在小镇深处,以后浮出来,总要浮出来的。最后该她退位了。
       应该感谢安眠药,帮助徐淑敏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她吃药,必须吃。她总是听见孩子在哭。起初药还见效,谢天谢地,她总算进入梦乡,总算和正常人一样该睡的时候睡过去。以后,她失眠,总是失眠。她半夜醒来,有孩子哭,在头顶,或在天堂。她醒了,开始在稿纸上写字。她写字,写句子,写一些该死的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东西。没有谁肯耐心地听她讲话。同事们都忙、都看不见她,尽管她在他们眼皮底下。她想孩子想得有点发疯。连她母亲也不堪忍受,避免与她对话。她和母亲住在一起,他把她赶出来,让她滚回老家去。她母亲收留了她,然后把自己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即使她一言不发,即使她坐着什么也不干,母亲仍然认为她在吵闹,她在想念夭折的孩子,她折磨自己。直到那一天早晨,母亲打开一向关得密不透风的门对她说:你送我去医院吧。母亲死在医院,最后留给她的话令人费解。别老站在阳台上,母亲说完闭上眼睛,如释重负。
       徐淑敏依然习惯站在阳台上晒太阳。屋子里冷嗖嗖的,即便在炎热的七月,在暖气供足的大年夜,仍然凉意袭人。楼房是旧楼,经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在楼道里吵吵嚷嚷。过道的门总是被风、被人摔得震耳欲聋。尤其是半夜,或是凌晨,门的响声会把人惊吓得从床上跳起来。还有气味,莫名其妙,各种无从道来的气味混在一起,难闻刺鼻。到处都响,抽水马桶、自来水管、抽油烟机,响声总是此起彼伏、肆无忌惮,像放纵的歌女。她已经习惯站在阳台上晒太阳,或者看夜景,或者什么都不看。母亲说别老站在阳台上,母亲什么意思?她站在那儿,一遍遍地想。从四楼朝下望,下面是一条马路,许多车、许多人来来往往,周而复始。日子过得真慢。她一辆一辆地数,过往的车辆。日子过得真慢。她数着数着开始糊涂起来,记不清有多少辆车从她眼皮下驶过。
       是枪声。徐淑敏突然醒来。枪声的末梢带着颤音擦痛了她的耳朵,朝梦境深处飞逝。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一个黝黑的洞口,还有子弹飞逝的光亮。一定是枪声,她一下子坐起来,从窗帘缝隙朝外看。橙红的路灯里,有着很暧昧的气氛。这不影响她,她想发生了一件事。她的眼皮沉沉的,一直想闽上,安眠药在起作用。路灯很亮,外面安静极了,但是发生了一件事。她重新睁大了眼睛,很肯定地嗅嗅空气。空气里夹杂一丝淡淡的火药味,淡淡的、难以确定的不祥气息。别老站在阳台上,母亲在黑暗中生气地说。她吓了一跳。然后,她还是穿上衣服去了阳台。有一股力量在外面,在阳台外面吸引她。她不得不去。就这样。
       徐淑敏趴在水泥台边朝下张望。一只野 猫正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穿行。它步履轻 盈、迅捷,很快隐进马路对面。还有一只白色 的塑料袋,一直倦怠地缓缓移动。时间大概 是凌晨。
       徐淑敏隐隐听见下面有人叫她。她迟疑 一会儿,还是找到钥匙下了楼。那个声音她 无法抗拒。她必须走下去,必须搞清楚,出了 什么事。
       天正亮起来。徐淑敏看见路口摆放着一 样东西。周围没有人,包括那只猫、白色的塑 料袋,都不见了。路灯的光线有些黯淡,是因 为天空正亮起来的缘故。刚才它们还很明 亮,把道路晃成一条橙红的水流。她靠近它, 一个黑色的旅行包。她要靠近它,她相信声 音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黑色旅行包口大 敞,一件上衣像舌头一样拖出来。男人的上 衣,肯定没错,上面沾着血迹。她嗅到了血的 腥气,很新鲜,很刺鼻,她被呛得咳嗽一声。 两只苍蝇在血迹上面忙碌着,它们在她的咳 嗽声中飞起,又落下,继续忙碌着。她吓呆 了,身体打算瘫在地面。她的胃被什么搅了, 她干呕着,用尽力气直起腰。路上一个人影 都没有,她却觉出周围有人,正在暗处窥视 她。那双男人的眼睛就悬在她身后一个地 方,他随时可以出现在她面前,用不着什么 武器,只要用手掐住她的脖子。
       徐淑敏跌跌撞撞跑起来。后面有人追 她,肯定有人追她,她甚至听见脚步声紧追 着她。她上楼梯,脚步声也上了楼梯。她跌跌 撞撞跑上四楼,砰砰地敲门:开门,快开门! 她死命地敲门,手里的钥匙硌疼了她。她敲 错了门,她反过身用钥匙打开自己的家门。 对门猛然被打开,一张浮肿的白脸悬在灰暗 的光线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邻居气急败 坏地问。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敲错了门, 而且她吓得要死。神经病!邻居砰地关上门, 她也迅速关上门,冲进卫生间。她终于吐了, 吐得喉咙沙哑,头痛欲裂。她摇摇晃晃上了床,把棉被捂在脸上,一遍遍地想:有人被杀了。那一声枪响是真的,是真的。尽管邻居说她神经病,楼里的人,甚至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也说她是神经病。因为她的孩子被打掉了,因为她离了婚,她丈夫不要她了。尽管这样,那一声枪响是真的。
       早晨徐淑敏照常上班。她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她总是发呆。没人注意她,没人注意她脸色苍白、眼眶发青,即使她离婚时也没人注意她。他们的目光总是在别的地方,他们总是有话,有那么多话,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她坐在那儿发呆,他们看着她,兴高采烈。他们谈论报纸上的案子。一个男人听老婆每天唠叨不休,十年了,一直唠叨不休,男人终于杀掉老婆。他们笑,这个男人总算找到了安静。他们笑,他因此蹲了监狱,说不定要被判死刑。在他们笑声的缝隙里,徐淑敏小声说:今天凌晨有人被杀了。他们不笑了,都望着她。她垂下眼睛,用一张纸仔细擦着桌面说:今天凌晨,我听到枪声。我下了楼,在道口看见一个黑色的旅行包,里面有一件血衣。她一边说一边擦桌子,越擦越快,好像上面有苍蝇殷勤地忙碌。她的对桌小吴问:后来呢?她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我要是出事了,一定和这件事有关。她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出办公室。她走出很远听小吴说:她说得怪怪的。哪个罪犯把罪证扔在道口上?她老在幻觉里,现在又看见杀人了。典型的强迫症。
       徐淑敏想了一早晨,决定还是去报案。她到科长那儿请过假后去了公安局。接待徐淑敏的是一位年轻的警官。他说他姓陆,很好记的姓。’他递给她一杯水,坐下,笔录。她叙述得细密、流畅,那些值得提醒的细节她都用语言编织起来,提供给他。那些细节很重要。猫、塑料袋、凌晨的光线、黑色的旅行包、血衣、苍蝇。是的,是苍蝇。她说了,统统说了。他问,他问得详细,出人意料。他很年轻,却很老练。他的眼睛像蓝天一样干净。再想想,你还看见什么?他问。
       徐淑敏低下头瞅着杯子里的水迟疑地回答:我总觉得有人躲在我身后,我好像看见他的眼睛,很大。她停顿一下又纠正:不对,是小眼睛,很亮。她开始迷糊了,两双不同的眼睛慢慢融化在一起,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叹口气说,就这些吧。
       陆警官递过记录让她签字。她找到签字的地方,工工整整写上名字。记录上的签名也让她害怕。现在她什么都怕了,包括走廊里传来的交谈声,包括电话铃响了,陆警官接电话。她看他放下电话,求救似的对他说:我害怕、怕极了。真的有凶杀案。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掉,我不甘心,他连死都白死了。
       陆警官安慰道:别多想,晚上睡个好觉,一切都会过去。
       徐淑敏看他。他很年轻,也很沧桑。他一定经历了不少事情,他的沧桑是有由来的。他声音也好听,她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他应该当配音演员,他选错了职业,罪犯不怕他。他用配音一样的声音告诉她,商场新上一种药枕,调节人的失眠状态。他告诉她,他正在使用,效果不错。她笑了,因为他是睡药枕的警官,有问题的警官,也是待人和善的警官。她笑过之后,心里变得踏实起来。她站起身走出办公室,又转回身,对送她出门的警官重复道:隔了两个小时,我又下楼,那个黑色旅行包没了。我看到的都是真的。你问我怎么有胆量又下楼,我当时答不上来,现在我也不知道。一定是那个冤魂叫我看到一切,让我替他报仇。
       陆警官慎重地说:放心,我们不会放过杀人凶手的,只要有证据。
       徐淑敏把安眠药放进嘴里,又吐出来。四片安眠药湿漉漉地躺在手心,它们让她貌似平静,却又危机重重。她不打算吃下安眠药,一股来历不明的凉风让她警觉起来。她屏住呼吸,凝神聚听。她听见门锁微微响动,是门锁响,还有来历不明的凉风。现在楼里的人都知道那个晚上她跑下去,又跑上来,把对门当成自己的门敲。都知道她又跑下去,又跑上来。每天站在阳台上,不知看什么。他们说她有神经病。说吧,说吧,他们总有话要说。
       门锁微微响动。徐淑敏抓起桌上的麻花放进嘴里。她的胃开始疼痛了,她的胃吞噬过那么多的安眠药,但是仍然不肯安静,仍然在不该疼痛的时候疼痛。她边吃边流泪,边想边流泪。门锁仍然微微响动,在她崩溃的边缘,和黑暗的边界。走廊里一定是黑洞洞的。走廊里悬浮着一双眼睛,它们又小又亮,在黑暗的深处紧紧盯着她。她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让它们压下一片泛起的恐惧。
       徐淑敏重新穿上外衣。她越害怕越想下
       楼。她克制不住这个念头。她拿着手电筒和一把水果刀走出家门。在她的脚步声中,走廊的照明灯一层层亮了,她一层层走下去。没碰到喝醉的男人,没碰到串门或打麻将的女人,没碰到,她真幸运。否则,他们会说,她又下楼了。
       徐淑敏站在道口,这里曾经放过黑色的旅行包。她重新看见那个失踪的旅行包,它被一个男人拎着,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拎着包走得很轻松。然后他倒下,好像被绊了一下,但是再也没起来。他的妻子在等他,还有孩子。他的家不知道离他倒下的地方有多远。
       后面传来脚步声,徐淑敏的肩膀落下一只手,男人的。另一只手从她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来。她没时间害怕了,一把刀深深插进了她后背,他松开了手,那把刀失去压力变轻了。他接着在裤子上擦擦手,上面沾着她的血、她的呼吸。她用力转过身,吃惊地望着他。那个男人不怀好意地问:多少钱一夜?到你那儿还是到我那儿?他的手坚硬地捂住她的肩膀,她动弹不得。他重复地又问一遍,把脸凑近她,一点点地看。她没时间害怕,她一下子把他推远,她让他滚开,她开始奔跑。那个男人在后面紧追不舍,与她讨价还价:你不乐意做y好哇,我加价,陪我玩玩吧。
       又一个人影闪出来,从对面飞快地跑过来。徐淑敏没时间害怕,她想那个被杀的人也没时间害怕,子弹的速度让他来不及害怕。她蹲了一下,干呕起来,她还是吓坏了,对面的男人从她身边跑过去,和后面的男人厮打起来。那个男人很快落荒而逃,逃得真快。陆警官来到她面前,他压着气说:晚上你乱跑什么?他生气,他被激怒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警官。她低声说:我后背插着一把刀。她又干呕起来,现在她真的害怕了。陆警官又有些生气,压住声调告诉她:你好好的,后背没有刀,那个男人是找小姐的。
       徐淑敏在地上找到手电筒和水果刀,慢慢直起腰,开始往楼里走。陆警官跟在后面很不放心地说:我送你回家吧。她抬头盯住楼房透出光亮的窗户,沮丧地叹口气:我真害怕黑洞洞的楼道。我的邻居明天会告诉所有的人,我一直在楼梯上走来走去。陆警官没有说话,只是坚决地挽住她的胳膊往回走。这个无辜的女人现在连楼都不敢上了,随时会瘫在地上。他挽着她,一层一层上了楼。走到一个楼梯拐弯处,她好像长出点力气,不好意思地抽出手臂。她说她后背不疼了,走得上去。她没从楼梯上摔下来,也没敲错门,而且顺利地打开门锁。尽管她掏出钥匙费了点时间,把钥匙对准锁孔手有些颤抖。陆警官从后面进了屋,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吩咐她:你睡吧,好好睡一觉。她有些吃惊:你不走吗y他说我不走。他说得很平静。他知道她不会误解他。
       徐淑敏走进卧室躺到床上。她困得睁不开眼睛。现在安全了,陆警官坐在另外一个屋。这个屋里有写字台,有她平时写的东西。它们堆放在桌子上,她的一切都在里面。即使到了一百岁,她仍然是有梦想的女人。她把梦想放进纸堆里。他在那个屋子里,她很安全。她睡得很沉。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醒了,又要回到黑暗的不眠之夜。她睁开眼睛,朦胧地看见陆警官站在床前,很忧郁。他说:你喊了。他俯下身摸摸她的头。她又睡过去,额头上留着他的手温。
       早晨,徐淑敏醒了。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醒了,她不想睁开眼睛。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走了,他在她醒来之前就走了。
       徐淑敏随下班的人流往家走。日子总会过去的,她上班、下班,和别人一样,天黑的时候往家走。走到拐弯处,便可以看见她住的楼房。很方便的,不管愿意不愿意,楼房就耸立在她视线内。她已经习惯了,走到拐弯处就朝阳台望去,次次如此。她越来越感到阳台很像她,像她的体重和年龄。一个沉重而老气的离婚女人。每天傍晚时分,只有这个阳台远远地迎接她。
       有什么不对劲儿。徐淑敏站住了。行人绕过她,她站的不是地方,有人撞了她。有什么不对劲儿。她凝视阳台,她的屋子里居然亮着灯。她没看错,屋子里的确灯火通明。
       有人推徐淑敏,因为她挡住人家的路,因为人家要回家。旁边的人都在走动,只有她站着。她总在不该站住的时候站着,在该行走的时候站着。她望着屋内的灯光,耳朵里突然嗡嗡作响。尽管她夜间写那些没出头之日的东西,尽管她每天晚上服剂量吓人的安眠药,尽管越来越多的人说她神经病,可是她发誓,她没开灯,大白天不需要开灯。有人开灯。有人进过她的屋子,开过她的灯。
       徐淑敏又站在自己家门前。她的心咚咚乱跳。她怕推开门,怕门后面藏匿的东西。谁都会心跳,除非死人不心跳,但跳法不一样。没人关心她的心咚咚乱跳。她的右眼皮也跳起来,一下,两下,没完没了。她母亲早说过,别老站在阳台上。
       钥匙在锁孔里慢慢地旋转着。门开了,门终于打开了。灯光下面空空荡荡,应该空空荡荡,连同过去的一切。徐淑敏看见自己,她趴在地上,或者趴在沙发上,任何一个地方。她丈夫刚打完她,他几下子就让她灵魂出窍,就让她想爬起来,杀掉他。这个想法激励她一直想买一把匕首,锋利的匕首。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害怕了,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把她抱到床上,用毛巾为她擦脸、擦手。但伤痕是擦不掉的。他跑得很及时,那把匕首没来得及要他的命。他跳起来开始做饭。他做的菜真好吃。她必须吃,为了和解她必须吃。她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但是她一直惦记买一把匕首,真正的匕首。他真蠢,也很聪明。下一次回来,他带了许多吃的。他边吃饭边讲他单位的烂事,还有别人的烂事。他都感兴趣,都讲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她被食物和烂事扰乱了方向,忘掉了她青肿的眼睛、青肿的脸、青肿的四肢。她努力地忘掉这一切,其实是忘不掉的。日子开始好起来。然后,他又揍她,周而复始,他的手总要伸出来的。就这样。
       徐淑敏站在沙发前。沙发垫上出现一条明显的划痕。新的划痕,很深。她把手放在上面,试图捂住它。有人进过屋子,那个人,那个长着小眼睛的男人,那个藏在黑暗中的男人。他打开门。他拿出匕首。他碰碰沙发。他用匕首在沙发上轻轻一划,闹着玩似的。他告诫她,识相点。把嘴巴闭严。把那个夜晚,不对,把那个凌晨不该看到的真相埋在肚子里。跟谁都不准提。他打开门。开灯。在沙发上划一刀。开着灯走出去。用不着费劲,只一划就会让她闭住嘴巴。
       那一刀划在徐淑敏肚子上。她听见它划动的声音。她的肚子塌下去,该孕育生命的地方留下一个空洞。产妇都睡了,只有她醒着,疼痛地醒着。她整晚地疼痛,因为生命没有了。她疼痛。她叫喊。即使谁也没听见,她疼痛和叫喊过。以后,她再也不曾那样地疼痛。她再也没叫喊过。没有。
       徐淑敏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很冷静,她什么也没干。她站到阳台上,回到卧室里,进了卫生间。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决定是否打电话,决定第一句话怎么说。等她拨通 电话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天色黑了,路上 的行人少了,橙红的路灯又亮了。她拨了一 串号码,那边接得真快。她刚拨完号码,那边 响起他的声音。陆警官的。喂,你是谁?请说 话。陆警官问,严肃得让她忘掉了他的年 龄。那边有人说话,还有人走路。我是徐淑 敏。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有事情。他加 强了语调:你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有 点生气。电话里的声音静下去,有人咳嗽一 下。她开始说起来,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他 一直听,很有耐心。最后他说:我们马上过 去,你等着吧。
       他们来得很快。一辆警车停在马路对面,陆警官和另外两个人下了车,徒步走过来。他们进屋后,边听徐淑敏叙述边检查防盗门、灯具开关、沙发。一位年轻的警察怀疑地说:沙发上的划痕是新的,但不排除外力挤压的可能。
       另外一位老警官仔细观察划痕后,问徐淑敏:今天中午你回来过吧,在沙发上休息过吗?沙发也好像有年头了。
       徐淑敏听出老警官认同年轻警察的推测,她求救似的看着陆警官说:中午我是睡了一觉,就在沙发上。她不敢说吃过午饭,凶猛的困意一下子把她推到沙发上,她连拖鞋都来不及脱掉就睡过去。最近,她在单位也精神欠佳,同事们都司空见惯了。
       陆警官说:你别多想,我们需要了解详情,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他有些生气,他生气得令人莫名其妙。
       徐淑敏重新回忆起来。她在回忆中显得举棋不定,模棱两可。她没开灯,大白天不需要开灯,但她也许下意识地把手按到了开关上。沙发上的划痕是刀痕,不过或许是她躺下时裤腰带上的铁钩划坏的。她睡过一觉后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又打了个盹。那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又打了个盹。她梦见一头黄牛快疯了,四个人骑着它,压着它,它想疯都疯不成,它和人僵持在梦里。她越说越迷糊。她的梦总和现实纠缠不休,让她分辨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
       陆警官阴沉着脸听着,突然说了一句:要想躲避伤害就做梦吧。他用摄像机拍下沙发上的划痕,又从阳台窗户探出身,拍摄路面和周围的镜头。
       老警官奇怪地问:他哪来这么大火气?
       年轻的警察附在老警官耳朵边说:他正办离婚手续呢,他老婆早不是东西了。他说得很轻,徐淑敏还是听见了。
       徐淑敏从医院妇科门诊室走出来。医生给她检查过,她还能怀孕。女医生脱下橡皮手套,怜悯地说:你和丈夫好好配合,还会有孩子的。她没有丈夫,但她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怀孕。女医生很和善,开了一堆药,让她回去补气补血,让她经常到医院检查,让她房事后静躺。
       徐淑敏慢慢红了脸。女医生低头写病历,开药方,看不见她的脸。还有患者在门外,都是女人,都有女人的麻烦。女人总是麻烦的。下一个,女医生抬头吩咐身边的护士,她的话真短。护士走出门叫另外一个患者的名字,女医生没时间看她脸红,但她说:生个孩子吧,女人不能没孩子。
       徐淑敏慢慢走出医院,返回单位。她在上楼梯时碰见了科长。科长的目光盯在她手里拎的药袋上,又盯住她的眼睛:你上医院了?他总是盯住她的脸、手,还有别的地方。他明知故问,没话找话。他总愿意逗弄人,不是逗弄这个人,就是逗弄那个人;她去医院前跟他请过假,他把目光盯在她身上一个地方,说:去吧去吧。他,向很爽快,只要她说去医院,他甚至想拍拍她的肩膀,好像她要去天堂。有了前面一句话,他就会问第二句:身体出了什么毛病?科里有人说你精神欠佳。他站在那儿不打算走了。旁边过去一个人跟他打招呼,他哼了一声,打发掉那个人,又对她说:女人要关心自己。他用关心女人 的口气说话。她在他的口气里萎缩起来,心 脏怦怦乱跳。等一会儿你上我办公室一趟, 我有事。他边说边走。他笔直地走下楼梯。 他前面长着眼睛。他后面也长着眼睛。他身 上到处都长着眼睛。他的眼睛无孔不入。
       办公室里总在喧闹。徐淑敏每天被别人 的喧闹包围,她很孤独。她坐着多余,站着多 余,来回走动也很多余。徐淑敏走进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前,她身后的电视画面纷繁。他 们在集体学习,却把声音调至最低音量,任 凭画面上的人徒然张大嘴巴。有人拿过遥控 器放大了音量,她吓了一跳。屏幕上出现了 本地电视台的主持人,她凝视着她的后背, 板着脸告诉市民:四名辍学的初中生谋财害 命,杀掉一名出租司机;医院抢救两名自杀 的病人,其中一名男子是被有外遇的老婆痛 打后服毒的。徐淑敏在哄堂大笑中转过身 体。电视里的人也在微笑,又换了频道。还是 讲话,总有讲不完的话,说不完的事。又换了 频道,怎么总是换频道。大概这一次不再换
       了,同事们都安静下来,没人表示反对。一辆 赛车正跟一架小型飞机赛跑,多么有趣,同 事们兴奋起来,纷纷猜测谁能取胜。是飞机, 是赛车,是天空飞的,是地面跑的。电视快爆 炸了,里面许多人在叫喊,连同飞机和赛车 的轰鸣。这场奢侈的比赛结果最终出来了, 天空战胜了大地。那架银灰色的小型飞机最 后显示出优势,率先飞至终点,然后在半空 划出漂亮的弧线。像女人跳舞。
       科长走进屋,同事们又笑起来,他们愿意用笑声表示良好的关系。科长笑容可掬,科长在鼓励部下。你来一下,科长仍然微笑地对徐淑敏说。她没动弹,她看到了一片片的惊恐爬进她的身体。她的脚开始疼了,她的腰、胸部都疼起来,最后连头发丝也疼痛不已。看见她呆呆地坐着,同事们全笑了。有人说:科长,徐淑敏是少女,你别吓着她。他们笑,科长也笑。科长说:我会把她完好无损地还给你们。他们一起笑,因为一个新诞生的少女。
       科长坐在自己的沙发上仍然笑容可掬,但他看见办公室门大敞四开就笑不起来了。跟在他身后进屋的徐淑敏故意不关门,给他小小的难堪和暗示。科长说:你把门关上。她坐在靠门的沙发上仿佛没听见,任凭来往的人探头往里面瞅。科长站起来自己关上门,他有办法对付这个自做聪明的女人。他重新落座,板着脸说:小徐,科里有人反映,你有神经病。现在正值精简人员,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
       事情迟早要发生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徐淑敏在许多夜晚睁大眼睛想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她躲不过去,而且她不想躲闪了。她很软弱,也很无能。大家都这么说,包括她的前夫、她的母亲、她的邻居,都这么说。现在她多出个神经病。还有什么说道接踵而来的,既然一切都变得糟糕透顶。她拍拍沙发椅子扶手,科长不明白她什么意思,瞪着眼睛瞅她,看她想干什么。她往旁边看,她说:你问问你妻子,女人怀孕的情绪总有点反常。她的话弄得他糊涂起来。你什么意思?他莫名其妙地问。她什么意思。怀孕是什么意思。她扯到哪儿去了。
       医生说我怀孕了。徐淑敏被自己的话吓一跳。该死的,她说什么呢!有那么几秒钟,她要吓死了。我怀孕了,她又说一遍,她态度坚决起来。她为什么不能有丈夫,不能怀孕,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呢。陆警官说得对,她并不软弱可欺,她很勇敢,只不过这种勇敢很罕见,不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
       科长神情很沮丧。他没想到她还会有男人,有男人的娘们惹不得,容易引火烧身。她变成了身后有背景的女人。她身后藏匿着力量,随时可以出其不意地把他打翻在地。好哇,科长说,大家该吃你的喜糖了。他打算为她保密,她当然会感谢他的。她挺聪明,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尽管有时看起来她神经兮兮的。
       徐淑敏笑了。科长头一次看到她很自信 的微笑。还有一种笑容这么高贵,这么罕见, 他算开了眼界。他很会抓住时机,看看手腕 上的表,递给她一张表格。一张年度考核 表。她说:谢谢。
       这个星期日的夜晚徐淑敏又来到阳台 上。尽管她耳朵边老响着母亲的告诫,她还是 喜欢站在阳台上看窗外的风景。最近她总算 搞明白了,她到底想看到什么。她想看别人都 看得见的东西,她也想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 西。那东西常常跟在人们熟视无睹的事物后 面,那就是真相。从四楼望下去,橙红色的灯 光依然像水流一样恍惚不定。马路上人来车 往。人人都忙着告别黑暗,忙着回家,忙着找 一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人行道上缓慢地 出现了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她旁边跟着同 样年轻的丈夫。他小心翼翼护着妻子,生怕行 人撞着她。女子走得很慢,但很有把握。她感 觉得到他们的未来,因为他们的一切都在她 腹中。等到孩子出世后,他们会忙得团团转。 他们会跟在孩子后面,一直到孩子长大,一直 到他们可以从容地出来散步。那时候他们老 了,脸上布满许多皱纹,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 懂的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慢慢地散步。
       客厅里电话铃声响了,徐淑敏不知道谁 给她打电话。她的电话一直形同虚设,除非她 自己往外打。因为害怕,因为孤独,因为水管 或下水道漏水。她举起电话筒,是他打的,陆 警官。她一下子听出他的声音。你好吗?他 问。你好吗y她也问。他们都停顿一下,不知谁 该先答话。她想让他先说。他明白了她为什么 继续沉默,他解释似的说:我已经离婚了,她 在外面很乱。徐淑敏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说 才对劲儿。而今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却不应该 发生在他身上。看上去他年轻而有魅力,看上 去他那么阳光。她为他难过起来,但她不会安 慰人。她前夫早说过她是蠢货。
       你别为我难过,陆警官在那端很和善地说,我已经挺过去了。徐淑敏感到喉头有些紧。她想问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她想问他在深夜里需不需要吃安眠药。她还想问他,他有没有孩子。她不敢问,只记住他那句很重要的话。他已经挺过来了。靠他自己。
       陆警官开始问她最近有些什么情况。她迟疑地回答:还好,一切正常。一切都很正常,她上班、下班,没碰见特殊的事情,她还有什么可讲的。但她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你们大概认为我神经不太正常吧。我不是神经病,真的不是。我看到的的确是真相,但却没人相信-我。因为他们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我成了笑话,成了可怜虫,成了需要同情的神经病患者。
       陆警官打断她的话,很坚决,也很客气:我相信你,第一次看见你就相信。你是有更隐晦理性的女人,不要指望谁都看得出来这一点。原谅他们吧。她安静下来。他总是让她感到安静,因为他长着与众不同的眼睛,因为他明白她。他用心看人。她不想再说什么了,她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其实人的一生没几句话可讲,重要的是,在该说的时候说出去。
       徐淑敏放下电话后,慢慢踱到阳台上。她脸上浮着自己看不见的红晕,少女才有的红晕。她踱到阳台,深深吸口气。清冽的空气灌得她有些微醉。她该好好睡一觉了,这么舒适和安宁的夜晚。她决定不服用一粒安眠药,但愿不做一个噩梦。早晨,当太阳重新升起来时,她会认识它的。她会正常地起来,正常地上班、下班,正常地生活。她的视线投向窗外。在那条被橙红色的路灯照耀的马路上,她看见自己正缓慢地走着。她怀着孕,身旁跟着自己的丈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生怕行人撞着她。他们慢慢地走远了。她感到浓浓的睡意袭上来,像久违的幸福逐渐包围着她。她张开嘴,打起哈欠,感到上下眼皮快合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