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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耳环
作者:荆永鸣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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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告诉我说,王中柱戴上耳环了,也不知是银的还是铁的,锃亮儿……她用拇指和食指对成了一个圈,冲我比划着——也就这么大的个儿。
       我怔了一下,同时想像着王中柱戴上耳环的样子。我觉得很反感,甚至有些厌恶。
       王中柱是我餐馆里的伙计,三年前到我餐馆来打工。老实说,这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人勤快,能吃苦,而且有一种默默无闻的钻劲儿。他先打杂,后来配菜。去年,一个河北的伙计回去结婚,不干了,我又让他顶替那个小伙子做起了副厨。他当上副厨,干起活儿来是干啥像啥。而且,还不张牙舞爪,不像其他几个伙计,餐馆一打烊,人就闹活了,什么掰手腕儿,拿大顶,个个像通了电似的,那叫一个欢实。有一次半夜,几个人已经睡下了,躺着还吹牛皮,吹着吹着,较起劲儿来了,又穿上衣服,到外边的胡同里赛跑。结果,一个叫大张的小杂工差点没把一只胳膊扑断了,一连几天,刷盘子都龇牙咧嘴的,图个啥呢?
       相比之下,王中柱不愿掺和那些扯淡的事。闲下来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厨房里杀象棋,因为别的伙计都杀不过他,都不跟他玩了,他就自己跟自己闷头一人杀。王中柱还喜欢雕刻艺术,他买了不少关于雕刻方面的书,他还有一套大小不一的刻刀,能用萝卜刻章,阴文的,阳文的,都会刻,此外还能刻一些小人儿呀,小鸟呀之类的东西。有一天,王中柱刻了一条鱼,连前厅的服务员都到厨房里去看,说真好,真像。只有陈师傅站在一边儿,冷着脸不去凑他的热闹。事后,他告诉王中柱,你丫愿意刻,刻木头去,别祸害萝卜!王中柱有点不服,为此俩人还吵了几句。最后陈师傅要拉着他找老板“说说”,王中柱才蔫下来,不吭声了。
       这些事,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在一般情况下,我很少到餐馆里去,更不去厨房,便不知道伙计们在背后的一些事。平时厨房里的工作,都由陈师傅负责。对于其他伙计,我只是偶尔地问一问陈师傅。大张还耍不要膘?小巴子的刀工行不行?至于王中柱,我则基本上不问。他在我餐馆里打工的时间,比陈师傅还长。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个各方面都让人放得下心的小伙子。我心里也有数。’
       没想到,现在他却突发奇想,弄了两个什么耳环戴上了。
       我问妻子,他戴那玩艺干啥?
       妻子说,准是觉得好看呗。
       我说,好看个屁,不定哪天我给他拽掉了……让他臭美!
       过去,我一向认为那些在城市里打工的乡下孩子,其本色就是单纯质朴,吃苦耐劳。其实,这仅仅是他们大多数人生活中的一个方面。真正与他们相处长了,我才发现他们的有些个性追求与表现跟我想像的不一样,丰富是真丰富,但是有时候也特气人。比如,没事的时候,我喜欢站在餐馆的外面,看胡同里的过往行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经常看见有那么几个女孩子从那里路过,都是二十多岁,一看肤色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不过她们却个个打扮得时髦,穿着超短裙,或者是拖了地的牛仔裤,脖子上一律挂着手机,一闪一闪地射着蓝光,肩上斜挎着长带子的小包,包上非常烦琐地挂着各种饰物,卡通狗,流氓兔子,蜡笔小新……她们一边走,一边还非常动情地用“跑调儿”的嗓子唱着那英的歌曲“你伤害了我,却一笑而过……”我说不出这,些孩子哪点不对,但是一见到她们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的心里就不舒服,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舒服。
       就说这个王中柱吧,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戴上两个耳环。我倒不是说耳环这个东西不可以戴,那些模样不错的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身体也发育得差不多了,甚至恋爱了,结婚了——这时候,什么耳环,耳钉,耳坠呀,只要是喜欢,都是可以戴一戴的。那是女性成熟的一种标志,一种点缀。它不但不会让人反感,相反有时还让人禁不住生出一种想要抚摸的爱怜来。‘你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凑什么热闹,你出什么洋相呢?
       但是生气归生气,我也只不过就是那么说说,我不可能真的就去把王中柱的耳环给他拽下来。
       大概,王中柱也知道我不喜欢他的耳环吧。此后,我觉得他好像就一直在躲着我。有那么几次,我走到餐馆外面的时候,还看见他在餐厅里坐着。可我一进去,他人已经没影了,溜了,躲到厨房去了。这样的事,又不好追着他去谈。
       终于有一次,王中柱被我撞上了。当时,他来不及躲走,就用一只手装出挠头的样子,把他冲着我这一面的那只耳朵挡住了。我想,他原本是想不让我看见他的耳环吧,其实,他的举动却恰巧给了我一个话柄。
       我问他捂着个耳朵干啥。
       王中柱的脸腾地红了。
       我说,听说你戴上耳环了?
       王中柱忸怩着,不吱声。过了一会儿,才不得不嘟嘟哝哝地说,我是戴着玩的……
       说实话,我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崇高的目的,可是听他这么一说,不知为什么,我还是产生了一种非常失望的感觉。
       不错,现在我们也的确正处在一个“玩”的时代。什么“玩小说”,“玩股票”,“玩女人”,甚至,连吃饭都被有些人说成是“吃着玩儿”了……难道,生活中就没有一点正经的,严肃的,不能被我们当成“玩儿”的事情——去认真地做一做么?比如没事儿的时候,你研究研究菜——老是玩儿怎么行?再说啦,你玩啥不好?好端端的两个耳朵,硬钻上个窟窿,整个破铜烂铁的挂上——这也叫玩儿,好玩吗?
       听我这么一说,旁边儿的伙计哄地笑了。王中柱越发窘迫,脖子都粗了,他耷拉着脑袋,受审似的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他是不敢吭声。
       坦诚地说,我餐馆里这些伙计,平时就有点怕我。他们怕我,不仅因为我是他们的老板,更主要的是,我千向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于伙计,我的原则是该近则近,当远则远。过年过节的,和他们一起吃吃饭,给他们敬敬酒,高兴了,甚至撸胳膊挽袖子的,跟那些小伙子们干上几拳,这种情况都有。但是事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我不可能像对面那家小餐馆的老板那样,整天和店里的伙计泡成一堆儿。要么同男伙计“扎金花”,成心把发给他们的工钱再赢回来;要么就是和女服务员撕皮掠肉地闹哇,闹……有一回,我和妻子亲眼看见,一个女服务员攥着小拳头在他的后背上擂了好几下,捶草包似的。难得的是,这个老板还缩着个脖子笑。我想,都五十多岁了,心还不老啊。可是我妻子的看法却不一样,她很不以为然地说,还老板哪,还要不要他那张老脸了,真掉,价!
       你说,在伙计面前不讲究一点身份行么?我觉得,至少得讲究个大小。
       大也好,小也罢,看王中柱那种草鸡样子,我并没过多地说什么。我只建议性地告诉他——最好把耳环摘掉。
       我说,如果你是为了好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那不好看。再说啦,一个人的身体,该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东西,爹妈都已经给你了。这就挺好了,齐啦。好端端一个耳朵,往上瞎鼓捣啥呢?我看没什么必要……
       王中柱还是听话的。我听说,第二天他就把耳环摘下去了。
       至此,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事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大约过了半个多月,王中柱又把两个耳环戴上了。
       这一次,我是在餐馆外边的厕所里,偶然发现王中柱又戴上了耳环的。当时,我们并排站在那里,各行其事,谁都没有吱声,也不好吱声。
       一到家,我就把王中柱又戴上耳环的事说给了妻子。没想到,妻子用一种不当回事儿似的口气说,他愿意戴就戴去吧,你管那事儿干啥?
       我说那可不行。
       妻子说,那你能咋着他7. 我说,我也没说想咋着他。我就是看他戴那么个玩艺不顺眼,别扭!
       妻子笑了。她说,好看不好看的,你都跟他说了,不听拉倒呗。你这人。
       我说,我这人咋的?我是为他好。天天从门前背着个羊头(工艺品)路过的那个鬈毛儿,也戴着耳环呢,我咋没去说他?他愿意咋戴就咋戴!哪怕他把耳朵扎烂了我都不管。不认不识的,我管人家干啥?
       妻子说,你又不是没管,他不是不听你的吗? 、
       我说,就是因为他不听,不把我的话当话,我才想修理修理他!
       你说咋修理吧。妻子不以为然地说,你总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儿就辞了他。
       辞他就辞他!你以为他是个造原子弹的?
       妻子看了一下我的脸色,说,我说他是造原子弹的了吗?
       我没吱声,妻子也就不吱声了,同时却冷出一脸不快的表情。她随手摸起遥控器,摆弄电视去了,不屑似的给了我一个后背。
       我突然觉得无可名状的气愤,却又无处发泄。于是含糊其辞地嘟哝了一句脏话,操他妈的,我还没治了呢……
       不想,几天之后,餐馆里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这一次是陈师傅的事。陈师傅叫陈立江,来自牡丹之乡的菏泽,二十六七岁,是个已经有了家的人,在我的餐馆里已干了一年多的大厨,手艺不错,人挺干净,就是挺胖的。在餐馆走里走外的,脖子上总是搭一条雪白的毛巾,看上去特有派儿,而且说话办事,条条是道儿,给人的感觉非常成熟。
       也许,正因为陈师傅太“成熟”了,所以他才出事了。
       陈师傅的事,倒算不上什么大事,说白了,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女的,是对面餐馆的一个服务员,东北人,长得一般,大脸盘,高胸脯,没事的时候,常和男伙计们在餐馆外边打羽毛球,对方把球打歪了,她敢骂“操你大爷”,性格挺泼辣的。后来我听伙计们说,陈师傅和这个女孩子早就好上了。餐馆打烊后,两个人便经常约在一起,遛夜市呀,吃小吃呀……要么,就跑到附近的一个街心公园里,在椅子上你搂我抱地坐一会儿。说实话,这样的男女在城市的公园里到处都是,不鲜见了。他们大都是来自乡下的小青年,有人觉得他们的做法有伤风化。但是他们不上公园又能上哪儿去?在城市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根本没有一点属于他们的私人空间。那些有香车豪宅的人,犯得上在这硬邦邦的条木椅子上扯淡么?可这毕竟是在公园,一对儿又一对儿搂抱着的男女,在各种目光下,即使心里都不行了,着火了,却也只能是那么干坐着……说实话,这样的事儿,就是搁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
       陈师傅也肯定不好受,于此之下,他才琢磨出了一个地方。
       一个雨天的下午,他竟带着那个泼辣的东北女孩儿——偷偷地潜人到餐馆的库房里去了。这库房很窄,很黑,也闷,进去都有一股味。平时堆放一些杂乱的东西,进去都挤身子。就那么个小地方,陈师傅把东北女孩带进去了,而且居然没有人看到。那天也是我想进去找个东西,一推门,门有些紧,但是我劲儿也大,咣当一声,就把门给推开了。我对这库房是最熟悉的,毕竟我是老板,我经常让伙计们把那些一时用不着、但也不能扔的东西扔到里面去。凡是叫做库房的地方,无论大小,光线上都不怎么明朗,给人一点阴森,甚至暗藏杀机的感觉……结果,我一脚跨进库房的时候,我眼前就见到两个晃眼的人。我当时可能哎哟了一声,然后我就听见一阵瓶瓶罐罐碰倒的声音。陈师傅和东北女孩当时的情景和狼狈的样子,我就不形容了。反正我一扭脸,把门一甩,走了。
       陈师傅和东北女孩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没注意,反正我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影响不好。作为一个大厨,光天化日之下,你就这么干,别人咋想?要是所有的伙计都像你似的,我这个餐馆干脆改牌子算啦。
       在没人的时候,我就这么点了陈师傅几句。说实话,这时候的陈立江,如果他拿出平时三分之一的聪明来,简单做个检讨,承认一下错误,甚至干脆什么也别说,在表情上做出一种很没面子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就行
       了。我这个人在一些具体的问题上,也常是通情达理的。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具体到陈师傅本人,即使家有贤妻,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从人性的角度考虑,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再说啦,这种两情相悦的事,自从盘古开天地,凡是有人群的地方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总而言之,做也就做了,又不犯法,我能怎么着?
       遗憾的是,这小子不买我的账,还强词夺理,说我不是没耽误炒菜吗?表情相当不满,一脸给他带来麻烦的样子。
       说真的,我开了几年餐馆,还从没有哪个伙计敢跟我这么牛气的。当时,我的火气一下就蹿起来了。
       我问他还想不想干?
       他说,他不想干了!
       我知道,他这是在跟我叫板。第一,他知道我很欣赏他做莱的手艺,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让他走;第二,如果我真的让他撂下摊子就走,晚上的生意怎么办?
       但是他错了。他光知道我是个做生意的人,却不知道,到了关键的时候,我才不管什么生意不生意呢——我较起真来,生意算个鸡巴啥呀!
       当时,我二话没说,就给他算了工钱。周围本想替他说两句好话的伙计,也都不敢再吱声。
       陈立江接钱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都哆嗦了。我知道他是后悔了。因为作为一个打工的,他不会不知道,这几年在京城里流浪着的厨师多如牛毛,想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没那么容易。
       可是话得说回来,这怪得着我么?从本意上说,我无非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有想辞他的意思。怎么说呢,我这个人还是挺恋旧的。我的餐馆已经开了好几年,其间,凡是在我这里干过的伙计,只要是工作上过得去,人又不坏,听话,他自己不说走的,我从没有炒过谁。可陈立江倒好,还想用不干了来威胁我,卡我的脖子……太不像话了,简直是有点嚣张了。我让你嚣张——用一句北京话说,歇着去吧,您哪!
       陈立江前脚离开餐馆,我后脚就跟出去了。时令已近深秋,风一吹,胡同里纷纷地落下了许多银杏树的叶子。陈立江拖着一个带轱辘的破包,越走越远,有两三片树叶都落在了陈立江的脑袋上……我想,只要他回一下头,我就会把他喊回来。
       可他没有。那一刻我都恨不得追上去踹那个陈立江两脚……
       陈立江走了,我只好找王中柱“谈话”。
       我说大厨的位子你上!
       王中柱扭扭捏捏地站在那里,当时我已记不得他当时戴没戴着耳环了。他说,我行吗……
       我说,不行你也得先顶着!火烧眉毛的时候,我到哪儿找厨师去?
        王中柱就这么顶上去了。
       那天晚上,生意居然挺好。意外的是,除了上莱稍慢了一点之外,竟然没一位客人反映菜上有什么问题。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这样。
       这就奇怪了,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个生意不错的餐馆,换了大厨,这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因为现在的饮食男女嘴都刁着呢,咸一点淡一点辣一点酸一点,都会叫起来,动不动就会喊老板。别说是换了厨师,就是同一个厨师做的同一道莱,今天咸了,明天淡了,甚至火候掌握得稍有差池,人家都能一下子给你吃出问题来——
       怎么,换厨子啦?
       没有呀?
       不可能!
       真没换嘛。
       嘿!没换厨子,这味儿可是换了,好!
       再不屑于跟你理论了,就这么厉害。
       但陈立江甩勺子走后,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出现。难道是这些客人(都是老顾客)整天吃呀吃,把嘴吃麻木了?吃不出个香臭来啦?当然不是。
       后来,我才听小巴子说,原来的菜哪都是陈立江的手艺呀,大部分菜都是王中柱做的。只是太忙的时候陈立江才搭把手。不忙的时候,他不是蹲在后厨里用小镜子照他的脸,就是塞着个耳麦听小录音机……
       原来如此!我说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呢。
       小巴子说,他还经常念叨一首诗。我问他什么诗。小巴子就背:上辈子打爹骂娘,今生发配厨房;吃的是残羹剩饭,喝的是二锅鸡汤;工资水中望月,前途雾里看花……
       我说,这不是放屁吗,我啥时候不按时发给你们工资?
       可不是咋的。小巴子挠着头皮说,后边两句不好听的呢。接着,他又背:嗨,管他有钱没钱,先找俩服务员吧!
       这服务员还不是一个,是俩。俩服务员,当然都是女的。这个陈立江啊,够贪的。
       但是,小巴子给我提供的信息却非常重要。既然,原来的大部分莱都是王中柱做的,我还招什么大厨呀?干脆大胆地使用新人!比如小巴子,他已经做了将近一年的配莱。平时,店员吃的工作餐都是他动手。虽说不过些土豆白菜萝卜汤而已,但小巴子的态度却一向认真。什么葱丝儿,姜丝儿,酱油,醋,味精,鸡精……甚至连增色添亮的老抽都一样不落地往里鼓捣,就好像他是大厨似的,就好像他是给顾客做菜似的。就连那架势,他都摹拟得跟个陈师傅似的,左手锅,右手勺,一边晃着锅,一边添油加醋。晃着晃着,呼一家伙,锅离了灶,莱离了锅,只见金黄色的土豆片在空中刷刷地翻了几个花儿。接着,一转手,莱已入盘,咣一声,勺子敲在锅沿上,紧跟着就叫了一句——“走莱”。如此这般,气得站在一边的小杂工压着声音骂他,说走个鸡巴呀你走——还走莱!你以为你是陈师傅呀?
       不是陈师傅倒好。现在,我让小巴子给王中柱打下手。又把两个打杂的中的一个抽出来,顶替小巴子配菜。同时让服务员把写有“诚聘杂工一名,有经验者优先,工资面议”的条子找出来,往餐馆的窗子上一贴。
       我告诉王中柱说,招人的事,你把关。
       王中柱说,行。
       我说,先看人咋样,顺眼的就留下试工。一看贼眉鼠眼的,也别说他不行,就说我们已经招到人了,不要了。
       王中柱说,行。
       如此这般,一个顶一个,从上到下,我把他们来了个层层提拔。当然在此之前,我也征求过妻子的意见的。她的意见是,只要看着行,想怎么提拔就怎么提拔。只要不把服务员提拔成老板娘就行。说真的,别看我这只是个小餐馆,但被提拔起来的人,像官场上被提拔的人一样,在收入上一家伙就高了一大截。这下可好,伙计们的积极性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尤其是当上大厨的王中柱,处处以身作则。餐馆里有个大事小情的,不用我说,他就能主动地去处理。库房里漏雨了,他和伙计们跑到一个建筑工地上,弄来沥青烫上。送液化气的人短斤少秤,也总是他出面去交涉。有一次,厨房的下水道堵住了,他让两个伙计拽着他的腿,倒栽葱似的钻进了一米多深的隔油池里。鼓捣了半天,呼嗵一声,水通了。人被拉出来之后,一脸污浊——脏得让人感动啊。
       更重要的是,王中柱的手艺也不错,做菜很少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在工艺上还有所改进呢。比如,稍好一点的菜,偶尔还摆上一朵花儿呀什么的。仔细一看,花是用那种叫“心里美”的萝卜片做的,切得如纸一样薄,折来折去的,就成了花朵了。再用几枚芹菜叶一衬,红花绿叶,往洁白的盘子边上一摆,非常好看。菜一上来,鲜花对笑脸,不但在视觉上给人以刺激,就连顾客都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了身份似的。
       一问才知道,这花是王中柱做的。
       我说行啊,没想到你小子还有两下子。
       王中柱笑了。他说,我都练了一年多啦。
       我说,以前怎么没见你露过呢?
       王中柱说他做过,但是陈师傅不让……
       这时,小巴子抢着说,陈师傅说,这又不是北京饭店,这么个小店儿还摆什么摆?你给我拿鸡巴一边儿去……
       这个操蛋的陈立江。
       此后不久,王中柱又露了一手。有天晚上,七八个女孩子在餐馆里过生日。要了一桌子菜,而且档次不低。我告诉服务员,让后厨准备着,最后奉送一道果盘。
       那些女孩子开始给其中的一个过生 日。吃呀,喝呀,闹呀。可是闹到差不多了,快 结束了,不知为什么,过生日的那个女孩子 突然有些伤感,坐在那里,呆着一张美丽的 脸庞一声不吭。就在这时候,果盘上来了。几 个女孩子异口同声地“哇——”了一声。之 后,好半天没有动静。这时,我也发现那个果 盘,端的是漂亮。那些香蕉葡萄什么的,就不 用说了,都很俗气。不凡的是,果盘中间那对 凌空飞舞又相互顾盼的天鹅,令那些女孩子 大开眼界,唏嘘不已。
       我扭着脖子,自豪地看着那些女孩子对着果盘一边搓着手,一边不断地“哇噻——”
       后来,这些女孩子竟然招呼着“请老板过来”。我过去之后,发现那两只天鹅是用白萝卜雕的。在不同的地方用了一些别的材料。天鹅嘴和小腿部分,用的是胡萝卜,尾巴用了紫色的茄子皮,而圆圆的小黑胡椒粒,则巧妙地做了天鹅的眼睛。色彩搭配得好,雕得也好,造型,神态,都非常逼真。逼真得能一下子激活你的想象,让你感觉到这两只天鹅要飞了,要冲到天上去了。
       女孩子们问我这是谁做的。
       我说是我们厨师。
       这么厉害呀?
       像真的似的。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了半天。离开餐馆的时候,她们非常喜欢地带走了那两只“天鹅”。同时,还跟我要了电话号码,说下次过生日还来。
       说实话,那天晚上,我觉得特有面子,特兴奋。打烊的时候,我到厨房去了,准备当着大伙儿的面夸王中柱几句,然后告诉他我要给他加工资。一进厨房,王中柱不在,其他伙计正忙着,说他刚还在呢,没准是上厕所了。我哦了一声,在厨房叮嘱了几句,走出来,路过库房的时候,我点着一支烟。刚要走,听见库房里好像有点动静,心一惊,想谁这时还在库房里呢?我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反锁着,推开了,里面黑着灯。我打开灯,没有人。我刚想关灯离开,就听角落堆放的椅子桌子玻璃转盘的背后有响动;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黑影。我立马喊了一声,谁呀?那黑影磨磨蹭蹭地走到灯下,我看清了——是我正在找的王中柱。
       这下我没扭头离开,我已经有经验了。
       我说不是你一个人吧?
       他脸刷地红了,他很没面子似的看着我,浑身很不自在。
       我很老练地冲墙角的另一黑影说,你也出来吧。
       另一个黑影也磨磨蹭蹭地出来了,是个女孩儿。我以为会是我餐馆里的一个女孩儿,因为王中柱跟餐馆的女孩儿平时都喜欢在一起玩。以他们这个年龄,他们现在这个阶段,他们现在这个条件,现在我在库房里发现他们,我已经不吃惊,也不奇怪了。
       但是,我依然很吃惊。因为,这个女孩子,我也见过,很文静,是对面餐馆里模样最好的一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