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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煲 汤
作者:畀 愚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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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桥比较贪睡,一般不到下午不会起来。有时,就算到了下午,睡醒了,还是不愿起来。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也是蛮快乐的一件事。可是,这几天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小桥失眠了,怎么也睡不踏实。刚在床上迷糊一会儿,就会被天亮时的各种声音吵醒。先是小区里倒垃圾的车声,接着是人家下楼去买菜的脚步声,把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的声音,最后是清晨越来越多的汽车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灌满她的耳朵,就像睡在大街上。小桥讨厌所有的声音,但对睡的地方不讲究,有床,有被子就能躺下,就能睡着。
       小桥工作的地方是歌厅,时间在晚上。通常九点是客人云集的时间。然后,歌厅的高潮就来临了。然而这时小桥却提不起劲来,歌唱得勉强,酒喝得更勉强,一脸都是强颜欢笑,把应酬敷衍到了打水漂的程度。这怎么行呢,哪像是干娱乐事业的人?领班忍了好几回,昨天晚上再也忍不下去了,趁着小桥出来上洗手间,也跟了进来,问她怎么了。小桥不吱声,自顾自上完厕所,出来在哗哗的水声里洗手。领班把手搭在她肩上,看着镜子叹了口气,让她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能帮她一定帮。小桥说没事。说完,就往外走。领班让她站住,伸出两根食指往自己嘴角上一拉一挑,露出雪白的牙齿。要笑,领班诚恳地请求,小姐,为了我,也为了你,开心点。
       可是,小桥开心不起来,心里总像挂着沉甸甸的东西,拿着麦克风唱歌,思想都在开小差,两只眼睛忍不住要看一眼胸口挂着的手机。就连那个醉醺醺的客人,用一只手搂住了她,另一只手都伸进衣服里了,她还是没反应。客人得了便宜,却不卖乖,问她是不是塑料做的?小桥笑了笑,说就当她是塑料做的吧。这是什么态度?半醉的男人都粗鲁,手上用了力,狠劲拧了一把,小桥哇地叫起来。那声音响得过分了点,KTV里的其他眼睛都落在她身上,让她有了要流泪的感觉。但是,小桥不会哭,她把身体向那人靠过去,把脸贴上去,把他的手从衣服里面拿出来,但注意力还是集中在胸口的手机上。
       这只手机上面嵌着一圈钻石的心。一连三天了,它一响,小桥的心就跳起来,可一看显示出来的号码,她的心又沉了下去。这是反常的现象。小桥知道这不正常,她怎么还可以这样呢。小桥已经两个晚上没跟客人出去了,再多的钱也不出去。被缠得实在没办法了,她索性对那些客人说她病了,是那种病。说完就冷冷地笑,客人们一听都吓了一跳,一闪身,赶紧躲得远远的。
       小桥傻了,大家都看出来了,都傻到自己想砸自己的饭碗了。
       要好的几个姐妹都来劝她,特别是阿兰,一点也不客气地提醒她,要知道自己是于哪一行的,要面对现实,别为了个人问题,把挣钱的路子给断了。可是,小桥忍不住要往个人问题上想,想那个叫丁原的男人。
       小桥的心里多了个男人,这不能怪她,主要是那个叫丁原的男人说过一句话。他有一天忽然对小桥说,你别做了,你跟我走吧,我养你。
       当然,小桥那时没理他,就当没听见。这种话,她们人人都听过,不止一回地听过,什么叫花言巧语?这就是花言巧语。男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是等折腾过了,睡醒了,睁开眼睛什么都不会记得。小桥了解男人,所以不相信男人。不过,丁原的话她听进去了,落进了心里。小桥总觉得奇怪,他跟别的男人不同。所以说女人的第一感觉很重要,当小姐的也不例外,接触的人再多,这第一感觉还是有的。丁原一眼看上去是个很老实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胳肢窝里还紧夹着个包,像个规矩的公务员,进了包厢也不知道把它挂起来,坐下了都放在大腿上,用胳膊肘压着,有点包在人在、包亡人亡的味道。他在KTV里就跟招工面试一样,放不开,紧张,脸上还要故作老练,坐在沙发里仰着脑袋,把带进来的小姐一个个地打量,看得很仔细,目光严肃而谨慎,来回比较了好几遍,像是看花了眼,才胡乱一指小桥,说,就你吧。
       阿兰常说越老实的男人越难侍候,小桥相信这话是真的。阿兰不会骗她。她们是睡在一间屋子里的两姐妹,同呼吸,共命运。可丁原看起来真的很老实,他点了酒,点了饮料,点了水果与小吃,末了叮嘱服务生关上门,拿起点歌的本子交给小桥,让她想唱什么就到电脑上去检索。丁原用了检索这两个字,小桥觉得有点可笑,于是就说你是客人,你要唱什么,我就陪你唱。丁原却说他不会唱歌。那就等你朋友来了再检索吧。小桥看不起没见过世面的男人,也不愿看世面见得太多的男人。女人的心理复杂。她把本子放回茶几上。丁原说他没约朋友来,就他们两个人时,小桥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这几天,满世界都在议论小姐让人打劫那些事。电视里说,报纸上说,客人们也在说,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歌厅里的小姐们。这些事一般发生在宾馆里,发生在她们住的地方,也有发生在KTV包房里的,都死了好几个人了。听得小桥很害怕,她认为自己迟早会遇上那么一次。她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真遇上了,命是最要紧的,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就是不能把命丢了,也不能把身体伤了。不过话说回来,丁原的脾气确实很好,现在很少有这样的客人了。这种人不逗他不行。小桥问他为什么来找小姐。他笑了笑没回答。问他为什么不点别人,偏偏点了她。丁原这才扭头看着小桥,说她漂亮。说小桥漂亮的男人多了,但丁原看她的目光不一样,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眼睛规矩地看着小桥的眼睛,看得过分了,让小桥反倒有点羞怯,一下子还觉得有那么一点忧伤,让她想抽烟。丁原却说他不抽烟,但马上按铃让服务生进来去拿了一包。看得出他还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什么都要问得清清楚楚。他问了小桥的姓名,年龄,籍贯,还一再问她是不是真的,有没有骗他。在这方面小桥不像别人,名字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把身份证从包里拿出来给他看,也问他是不是在公安局干。丁原笑了。他一笑就显得年轻了,有了朝气。接着,他又详详细细地问了买一个钟要多少钱,买全钟要多少钱,最后,他又问带出去该付多少小费。小桥想他应该不会是来打劫的,那么就让自己来打劫他吧。小桥说她不出去。丁原很奇怪,小姐怎么会不出去呢?小桥也问他小姐为什么非要出去呢?
       可最后小桥还是跟他出去了,她心里有点忐忑,他们去了一家离歌厅很远的宾馆。在电梯里,丁原跟她聊着天,他说以后还会常来光顾的。小桥不怎么说话,她心里是一种提防,或者说是一种本能的提防。但是她知道不能随便得罪了客人,干这一行的不能相信客人说的话,就算是个老实的客人,也不能相信。但他看起来除了比自己年长一些,长得也不够高大外,他看上去真的很老实。 他问,你真的叫小桥? 小桥说,是。 他看着她,你真的二十四岁? 小桥说。是。 做了多久了? 小桥撒谎了,说,半年。 你的电话是多少? 小桥不说了。
       丁原不仅人老实,还守信用,他说过两天来,小桥准会在第三天见到他。有时他识已经在宾馆等着了,小桥到了那里他在看电视。他说时间就是金钱。这话却说得不对,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小桥收的钱却越来越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有好几次小桥索性说算了,看他也够破费了,他却非要用那些钱来请她吃饭。
       小桥喜欢男人请她吃饭的感觉,在饭店里,在那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面前,这感觉比在歌厅要好,这不是在一个层次上的,有了那么点恋爱的意思,就算婚外恋也是充满幸福的。小桥在这方面要求不高,可就是不明白,丁原为什么要这样待她。所以,每次都想问他为什么只找她一个人,可又怕自己的好奇心会提醒他去找别人。小桥虽然不懂经济学,但毕竟也算做生意的。做生意要符合市场规律,得跟着市场大方向走,要讲究客户垄断。
       丁原打电话来的时候,小桥还在床上,睡不着,也不想起来,看着窗帘后面阳光的影子胡思乱想。手机的铃声把她吓了一跳,等看清是丁原的号码,她把眼睛闭上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让铃声悦耳地响彻。阿兰被吵醒了,蒙住被子说不接就关了。小桥这才把它贴在耳朵上,听见丁原问她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是不是忙得把他忘了。小桥不说话,静静地听着,辨别着话里的味道。男人的猜测与责备,让她有了甜蜜的感受,在被子里抱紧了自己。丁原说这几天他忙了点,不过现在空了。他让小桥起来,说要带她去看房子。还说只要看中了,他就租下来。小桥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为什么不是买下来呢?她想,但是没问。小桥知道女人的想法一多,男人就会害怕。她说下午吧,她睡了还不到几个小时。丁原说下午他没空。那就晚上。丁原说哪有晚上去看房子的,房东会把我们当成贼的。他知道小桥肯定会听他的,接着又提醒她穿朴素点,他在越秀花苑的大门口等着。
       那房子在越秀花苑里面,在六楼,是小桥曾经想象过的三口之家的格局。所有的门都敞开着,里面的家具不新也不旧,电器同样不新也不旧。丁原问她怎么样。小桥淡淡地说一般。而房东却说这里台湾人都住过。好像他的房子因此有了身价,连他也跟着沾光那样,房东说这话时表情是一脸的骄傲。不过,他从丁原手里接过钱的手势有点急切了,让小桥认为不值这个价。可丁原好像不在乎钱的多少,他比房东更急切,关上门就问还缺什么。小桥说不上来,这是陌生的感觉,心里难免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另一种生活要开始了,小桥想过,也盼望过,但准备得还是不够充分,来得快了一点,也突然了一点,反倒让气氛有了不同寻常的沉静。小桥只顾着在检查电话有没开通,空调是不是制冷,还仔细地看了抽水马桶的泄水情况,这时小桥就想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一张床。小桥说,我要一张新的大床。
       床送来那天,小桥正在给家里写信。其实,现在最烦的就是写信,小桥一次次把钱寄回去,让她妈装部电话,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讲就行了,可她妈总是舍不得。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她妈也像变了个人,变得什么都怕失去。好在她还相信银行,非要把那些钱存起来,说等女儿嫁人的时候派上用场。小桥在信里告诉她妈已经不在房产公司做了,她换了个新工作。她没说那是什么工作,写到最后才带了一笔,说她要结婚了,丈夫叫丁原,人很老实。要是他工作不忙的话,到了春节就带他回来,大家见个面。她把信封好,忽然想到骗人也要骗得像一点,应该随信寄张照片去,结婚怎么能连张照片也没有呢?于是,就打电话给丁原,让他有空就一起去一趟影楼。可是,丁原说他这会没空儿,他让小桥也别再多说了,这会儿他正陪老婆在医院。
       丁原的老婆黄有珍身体一直不好,病歪歪了十几年。那个时候,丁原的公司刚办起来,在和兴弄里租了间街道办事处的活动室。两张办公桌,一部传真机,还有担任电话接线员与财务会计的黄有珍,就是全部的创新服饰辅料有限公司了。用丁原的话说主要是做外贸,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接了单子先到乡下的模具工棚里去制样,再送纽扣厂去订货,然后,蹬着三轮车提回来,夫妻两人在晚上装箱,贴上创新公司的商标,第二天就是出口产品了。那个时候忙,黄有珍一步也不敢离开办公桌,丁原关照得很清楚——电话,守住电话,就等于守住了公司。这一点,黄有珍也很明白,现在的公司,就是以后的金戒指、金项链,可能还不止,可能里面还有洋房与汽车。然而,就是没有厕所,公司里没有,方圆几条街上也没有。黄有珍不喝水,不撒尿,眼睛盯着电话机,肚子只有一个字:忍。
       等到总算可以喘口气了,丁原从人才交流市场上招来了电话接线员与财务会计,黄有珍戴着戒指、项链还有耳环才上了一回医院。从内科到外科,又从外科到妇科,挨个查
       了个遍。黄有珍注意到了医生们的表情,她的身体虽然不好,但是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大病,只是腰椎和颈椎出了一些问题。医生嘱咐她每个星期都要来做治疗,平时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累着自己。
       出来的时候,她心情很好,她挎住丁原的胳膊,把脸贴在他肩膀上,无限的柔情,就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们刚结婚那会儿。黄有珍问他要吃什么,她这就回家去煮。丁原说算了,还是上馆子去吃吧,省事。夫妻俩坐在小饭店里,丁原的感慨就像面外驶过的汽车,接二连三,车轮滚滚。岁月真是一个无情的车轮,从一个好端端的女人身上碾过,一转眼,就什么也没有了,碾子了,只剩下一堆铺开的肉。仔细想想,岁月还像一个巴掌,这些年里来来回回地扇着黄有珍的脸,打歪了,打肿了,打开花了。想起昨天晚上,丁原恨不得隔着桌子,一个巴掌扇到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上去。不过,丁原没有动,看看店堂里的其他女人,再看看大街上走来走去的那些女人,有时候女人就是一面镜子,通过别的女人,可以一清二楚地反映出自己的老婆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这么说,作为一个男人,丁原的许多想法都产生在这个中午,就在这家与老婆一起吃着便饭的小馆子里。
       小桥跟丁原生活在一起了,这时她才发现丁原这人真的不错,两人经常开车到远一点的郊外去散散步,像谈恋爱一样,他要求小桥挽着他的手臂。当然,除了挽着他,小桥还把脑袋靠在他肩上,这是很必要的,充满了浪漫与温馨。
       但是,丁原每个礼拜都要开车送黄有珍上医院去做几次治疗,每次去都跟小桥请假。小桥心里逐渐就有了一种愿望,这是从她在内心深处产生的一个愿望,那就是她想见见这个黄有珍。
       临出门的时候,小桥特意戴了副墨镜,站在医院马路对面的一家花店门口,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丁原的车就停在那扇大门的一侧,经过那辆车旁,在这扇门里进进出出的女人,除了探病的,就是看病的。在看病的人中,小桥就看见黄有珍了,她跟在丁原身后,隔了那么远都能看见她脸上的雀斑,就像一块在风中晾到中午的烧饼。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一左一右钻进车里。一直等到车拐过了街口,小桥才扔掉冰激凌,掏出手机,懒洋洋地问他现在在哪里。她说想他了,快来,现在就来。
       丁原干脆地说了声知道了,就把手机关了,整个下午一直没开过。小桥在家里等到晚上七点半,才从沙发里爬起来,关掉电视机,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进厨房给自己做饭吃。她在电饭煲里加了点水,把中午剩下的饭热了热。说实话,小桥对吃的要求不高,随便吃什么都行,有一顿没一顿也行,她从来不会觉得饿,现在就是觉得没劲。
       小桥的饭还没吃完,手机在包里响了起来,是一个以前的客户。他说小桥好久都没见到你了,最近还好吗?小桥说我挺好的呀。客户说你今天来我这里一趟吧。小桥告诉他不干了,她已经退休了。那人就在电话那头笑,说,你退休了,那我怎么办?
       小桥把阿兰的电话告诉他,让他去找阿兰。那人不死心,说如果他想要别的人,他也不打这个电话了。小桥说真的不行。那人就说她傻,想不通,干吗有钱不赚呢?小桥只好老老实实地骗他自己嫁人了,请他以后别打电话来了。但那人不相信,小桥不想跟他多说了,那人却没完没了。他甚至说那好,只要哪天再想重新上岗的话,一定要第一个通知他。
       这个电话让小桥再也没心情吃饭了。丁原说得不错,她应该再去买一张SIM卡,可又怕换了号码,就再也没人找得到她。一个人日夜待在家里不好受。有一天,她在电话里恳求阿兰,给我说说吧,随便说什么都行,现在除了电视里的新闻,我一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于是,阿兰就对她说歌厅的老板跑了,换成了一帮以前街上的混混,他们一来就给大家开了个会,说什么要企业化管理,自说自话就把抽头提高了一层。阿兰说现在她的生意都在外面接了,干吗要拿钱去养那帮人。她还让小桥把以前的客人都介绍给她,说打好了基础就开个店,退到第二线去,反正活是靠干出来的,在饭店里吃得付钱,在路边摊上吃也得付钱,她不讲究那个排场了,哪怕是薄利多销,,她也要自己先当自己的老板。阿兰说这叫争气不争财。
       小桥这时很庆幸自己跟了丁原,这种庆幸里带着明显的感激。现在,她再也不用为这些事操心了。丁原基本上一个星期来这里三四个晚上,有空的时候下午也来。他来的时候会先在路上打个电话上来,告诉小桥还有多少时间他就要到了。这让小桥很不高兴,老实人容易犯糊涂,真不知道他算什么意思。小桥一再提醒他别再打电话了,这是你的家,我是你这个家里的女人。丁原却说他习惯了,一想到小桥就先想起了电话。小桥一本正经地说,你得把这个毛病改掉,你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回去。
       丁原一来就坐到沙发里,小桥把他的皮鞋脱了,还替他把拖鞋套到脚上。丁原站起来抱住她,可小桥提不起劲来,想得久了,就算一壶煮开的水也会凉。小桥心里难过,又说起了他的电话,再次重申,以后不要再在路上打电话了,我每天都会在这里等着你的,我现在是你一个人的女人。丁原说不就是一个电话嘛,他说小桥这是多心了。小桥就问他,那你回家也打电话给你老婆吗?丁原没话说了,只知道呵呵地笑。小桥说,你也得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要进这扇门就得拿我当成老婆。
       此后,丁原再也没有事先打过电话,却买了许多滋补的中药与一本《药膳五百种》,说要当他的老婆,首先得学会煲汤。小桥说,你要补就去药房里买现成的,吃起来也方便。丁原摇头,说她不懂,外面卖的,哪有家里煮的吃起来放心。
       现在,小桥的兴趣一点点转移到了烹饪上,人有了事做,精神面貌就不一样。小桥有时忍不住要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发现起了变化,神情举止不一样了,连向后捋头发的手势看上去也跟以前不同,完全是一副成家立业为人妻的派头。小桥迷上了煲汤,南方人都喜欢煲汤,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能煲一手好汤。她们煲汤是有讲究的,只有妻子才为自己的老公慢火煲一锅汤,而且是那种浓酽的好汤。她们把各种海里的、陆上的,或者山里的东西放进锅里,慢慢煲着,有时甚至是煲一夜,就这么着在火上咕嘟着,为的是体现自己的身份和温柔。现在小桥也想为丁原煲这么一锅汤,她要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名份,她手里忙乎着,心里却想着丁原。她在等他回来,要跟他一块吃饭,洗澡的时候给他搓背,到了床上检查他的指甲,给他按摩,然后是从容不迫地在床上做一个贤惠温柔的女人应该做的事。小桥想别的女人肯定也是这样想她们的男人。
       有一天,丁原忽然抱了一条狗回来,是一条鼻子墨黑,浑身雪白的京巴狗。那条狗真的跟小桥很有缘,一见面就蹿进她怀里。小桥抱着它,丁原抱着小桥,他们二起坐在沙发上。小桥说就这样一起拍张照吧。丁原说他从来不拍照,就连跟老婆结婚的时候也没拍照。小桥没话说了,这个晚上,小桥显得特别的落寞与伤感,是种说不出来也提不起劲的感觉,一举一动都带着哀怨,想抱住枕头自由自在地哭上一场。:但是,桥没有哭,哀怨反倒使一个女人呈现出别样的风情,让丁原疼爱得不得了,就像搂着自己的女儿,不想说话,就想这样紧紧地搂着。
       说心里话,丁原对小桥是相当满意的。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把脚搁在办公桌上,想想都想笑出声来。丁原把这种快乐憋在肚子里,浑身上下就有了返老还童的活力,尤其是在公共场所,在跟客户应酬的当口,手机响了,一看号码脸上马上容光焕发,压低了嗓子,很掩饰,也很明显地说,不来了,忙,在吃饭呢。要不就是看一眼手表,估计着时间,说快了,再过个把钟头吧。爱一个人是要让人知道的,养着一个女人也一样,藏起来的乐趣恰恰是在露出来的时候。好在客户们都很理解,见怪不怪,要是碰上特别熟的,还让丁原带出来,大家一起吃顿饭有什么关系?客户很有涵养地拍着丁原的肩,认识认识嘛,都是朋友。
       丁原当然不会做这种事情,老实人就是老实人,他们笑丁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有那么一点让人识破后的慌张。丁原一听赶紧说,没,没那回事。然而,丁原心里是舒坦的,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种藏头露尾的表示,其实就是公开的说明——有一个女人这时正在家里一心一意地等着他。然后,丁原就显得喝酒也没心思了,一副顾着这头挂着那头的样子,而且,喝着喝着还会走神,目的就是让客户先发话:要不,就早点散了?丁原自然是要挺着脖子客气一阵,那怎么行?吃好喝好,还要玩好嘛,这是三大纪律。不过,现在的客户们,对吃喝的要求不高,关键在玩,在娱乐上面,这也是最耗钱的地方。如果不是很特别的客户,丁原这个时候就会陪着他们来到门口,一脸的勉为其难,又无可奈何,就像一个偷着溜出家门的新郎,再也坚持不下去,非回家去不可。丁原连连拱手,一步一声抱歉,今晚是不能尽兴了。为了防止客户们不理解,通常他还会在最后握手时,加上一句感叹:没办法呀,家外有家嘛。
       比起别的那些接单子、开公司的,丁原确实算本分了,自从有了小桥之后,就一门心思扑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再也不抱别的想法了。但是,本分人都有一个普遍的特征,就是想得多。想有时候是很可怕的,尤其是想小桥那种从KIV里出来的女人,一件好事,经过丁原长时间的想象,就会走上岔道。说来也奇怪,那岔道的途中摆的就是越秀花苑六楼上的那张床,床上净是一张又一张男人的脸,既模糊,又清晰,几乎是一眼望不到头。这可怎么好?丁原的心一把被揪住了,再也放不开。老实的生意人,毕竟还是生意人,丁原采用的办法就是打电话,告诉小桥他要来了,说正在路上的时候,丁原其实已经在越秀花苑里面了,就在公寓下面的楼梯口,夹着包,叼着香烟,不时地看着手表,像在等人,眼睛东张西望,而注意力却全部集中在从楼梯上下来的男人身上。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下来的男人,都会走得很急,步履中带着慌张,也有可能是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去,嘴里还喘着粗气。但事实证明,小桥是经得起考验的,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看来是自己多心了。丁原用夹着香烟的手摸了摸已经有点宽广的额头,在心里笑得很无声,上楼的步子也尤为轻快,几乎是带着节奏的。
       现在,丁原对小桥是完全放心了,可以说比家里的老婆黄有珍更让他放心,看来这个女人是全心全意跟定了自己,自己也得诚心诚意地待她。丁原是个讲诚信的男人,这也是多年来从生意场上总结出来的教训——人是一定要经过考察的。当初,创新服饰辅料有限公司还是两张办公桌时,丁原就是吃尽了考察的苦头,不敢让客户上门,客户却偏要到公司看看,招呼也不打一个,拿着丁原的名片看得没有声音,过了没几天就把车子开到了和兴街道的老年活动室门口。看了两眼后,客户开口了,指着黄有珍与那两张办公皋,让丁原自己说,我能把生意交给你吗? ,丁原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没有,肚子里憋着一股气。老实人就是这样,说得少,做得多,一声不吭就去港澳大厦的六楼租了一间办公室。为这事,黄有珍闹了一夜,也哭了一夜,都提到离婚那两个字了,幸亏丁原交出去的租金里有两张是她的存折。到了第二天,黄有珍还捧着胸口,含着眼泪说离,一定离,等丁原把钱还她了就离。一年过去了,丁原把办公室从六楼搬到了八楼,把一间变成了五间。那个时候,黄有珍看来早忘了那两张存折,逛街路过还偶尔上去坐坐,说话的口气也不一样了,完全是老板娘的派头,谦虚、谨慎、团结,却不紧张,很容易跟员工们打成了一片,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已经不叫她老板娘了,都称大姐。黄有珍当然是
       有目的,这给了丁原一定的压力。丁原不是没有考虑过小桥一个人待在家里闷,想在公司里给她安排个位置,一来朝夕相处,二来也便于在办公室里找点乐趣。丁原一直有这个想法,面对宽敞的大沙发,擦得锃亮的办公桌,怎么能让人不想呢?这是多么便利的条件啊,特殊就意味着刺激,就是碍于黄有珍偶尔上来坐坐。
       不过,丁原最终还是开口了。那个晚上有点无所事事,坐在沙发里看电视,香港的故事片,电视里那间办公室还不如丁原的大,也没沙发,就在办公桌后面摆了把转来转去的大班椅,女秘书倒是挺漂亮的。丁原说,要不你也来上班?小桥不出声,一动不动依着,眼睛盯着电视。丁原又说,就当散散心也好。
       小桥心动了,但还是有点怕,在肚子里问了自己三遍:我能去抛头露面吗y答案是肯定的——不能。可这话不好说,回答得直接了,会让人误解,以为自己贪图享受,好吃懒做,好逸恶劳,这是做女人很忌讳的德性。而去了干什么呢?小桥看不出来,也可以想象出来,最多也就是跟电视里的女秘书这会干的一样,那有什么意思?公司毕竟是人多嘴杂的地方,一脚闯空,就会跌个粉身碎骨。不过,丁原喜欢自己是真的,显而易见,他是越来越喜欢。自己了。小桥坐着,从腰部环抱住丁原,贴紧,就像缩在她脚边那条京巴狗,此时无声胜有声。过了很久,小桥才吐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字:我怕。丁原问她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小桥说,反正就是怕。
       小桥隔壁住着个漂亮的女人,不算太年轻,可风姿正浓,也会打扮。打扮是一项手艺,里面很有学问,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能看出一个人的身份与背景,还能看出一个人肚子里的文化与口袋里的钱。小桥在看人方面也是有点基础的。她们常在楼梯上碰面,那女人看小桥的时候从头看到脚,再把目光停留在她肚脐眼的地方,然后一点点往上抬,重新看她的脸,像在辨别她用了什么口红,或是什么粉底。小桥也一样,不卑不亢,她们的目光都很矜持,也很放肆,带着刀口上的锋芒,可以割开衣服看到里面去,能看清脱了衣服到底是什么货色。这是很有比较性的,小桥看出来了,那女人的目光是因为警惕而变得锋利,跟自己不同,良家妇女通常会以警惕的目光来表明自己的身分,这让小桥觉得可笑,所以看她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嘲笑的影子。良家妇女怎么了?还不是要吃饭,要睡觉,要男人的疼爱。小桥坚信自己现在过得并不比大街上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差劲。可是,时间一长,小桥毕竟还是妥协了,怎么说也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用不着这样的眼神的。小桥的脸上开始有了点笑容,那女人也朝她笑笑。小桥用手一指家门,让她有空上家里去玩。那女人也一指自己家的门,让小桥有空也来玩。事实上,她们都很空,整天都呆在家里,但小桥知道去别人家里玩是犯忌的。当过小姐的人都知道,只有想抢别人饭碗的,才借着玩的幌子在人家的地方进进出出。
       可是,有一天那女人忽然来敲门,问小桥打不打麻将。她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一开口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说,三缺一,帮帮忙吧。小桥已经有些日子没打麻将了,搬进这里后,连牌也没摸过。但是,麻将、牌九、二十一点都是干小姐这行必须学会的,不然会让同行看不起,业务也拓展不开。赌博是娱乐的重心。小桥当然不能让那个女人看不起,换下睡衣就去了隔壁。
       桌子前坐的另外两个男人,从他们夹着香烟的手指就能看出来,他们都是那种有钱又有闲的人。这种男人小桥见过不少,可就是弄不明白,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人怎么可以不干活就大把大把地花钱呢?以前,小桥陪客人们打牌的时候话很多,而且还喜欢语出惊人,把三条说成裤衩,把二饼说成胸罩。但现在是在人家的家里,小桥得管住自己的嘴,话到嘴边了,笑笑,咽下去,最多在肚子里打个弯。主要是那两个男人都很斯文,没人说过头的话,手脚挺规矩,眼睛也挺规矩,而且牌晶也不错,不随便骂人,也不随便骂牌,输了就往口袋里一张张地掏钱。小桥虽然觉得闷了点,但心情是不一般的,这可是在别人的家里面打牌,放在几个月前,小桥连想都没有想过。不过,现在小桥开始想了,她甚至想哪天约那女人一起去做个脸,逛逛街,累了就到戴梦得楼下的大厅里喝杯茶。小桥意识到了,现在的生活应该是这样过的。
       晚上,丁原来了。他们一起喝了点酒,看了一会儿电视就上床了。第二天,隔壁的女人又来叫了,还是他们四个人,打到一半的时候,那女人的老公回来了,是个已经秃了顶的男人,很粗壮,手腕上戴着一串翡翠的念珠,那颜色特别的诱人,绿得都快从手腕上滴下来。男人不说话,但小桥知道他是做古董生意的,那女人早说过,是“行里”的。小桥不知道“行里”是什么意思,不好问,就猜想跟水果行一样,大概开着一间铺。不过,坐着的那两个男的对他格外尊敬,从点头时露出的笑容上就看出来了。小桥想大概开着一家比较大的古董铺吧。可再大的铺子也没法跟公司比,小桥并没把那个男人放在眼里。一副牌推倒之后,女人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他,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边上,看他打。小桥看到她把那男人搁在桌上的手拉到自己腿上,还用胸脯贴着他的手臂,有事没事就往上蹭几下。小桥有点看不起那女人了,干吗要弄得这样,都老夫老妻了,还像应酬一样,太做作了。倒是那个男的像个男人,推开她的手,让她下去多买点菜。他请另外那两个人打完麻将就在这里便饭,顺便也问了问小桥吃不吃。小桥说不吃。小桥告诉他,自己还得回家给老公做饭。小桥特别强调了老公那两个字。
        丁原是不赞成小桥去隔壁的,说过两次了,但没说原因,就是不想她去,好像她见不得人一样。可不打麻将,还能干什么呢?有一天,小桥从隔壁回来,丁原正系着她的围裙庄炒菜。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下厨房,小桥队后面搂住他,也像那女人一样把胸脯往他背上蹭着,说,那你多花点时间陪我。
       丁原说他花在这里的时间够多了,我还得赚钱,赚了钱才能养得起你。
       丁原真是个不错的男人,他炒的菜比小桥炒的好吃,而且干起活来麻利。最主要的是他懂得疼人。男人疼女人得看他们舍不舍得花钱。丁原每个月五号都会把说定的钱划到小桥卡上,那是他们公司发工资的日子。小桥就像他公司的员工,不过收入要高多了。他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带她去百货公司逛逛,小桥发现他最留意的地方是那些卖内衣的柜台。男人就这点心思,他们除了喜欢做,还喜欢看。不过,只要能让他们痛痛快快地花钱,小桥当然也喜欢表演。这就叫刺激,有几个钱的男人都这样,老实人丁原也不例外。他喜欢寻找,要在小桥身上找情趣,小桥就给他情趣。现在说来也怪,偏偏料子越少的内衣价钱就越高。小桥在挑选这些东西的时候,丁原通常站在付款台的方向,一本正经地远远看着她。他那副傻乎乎的模样真好笑,就算把脸绷得再正经,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干什么。这点事,现在已经瞒不了人了。
       一个下着雨的下午,他们还在床上午睡,小桥的妈忽然兴冲冲地打电话来,说那封信让她下了决心,她要来一趟,看看女儿,也看看女婿。她让小桥把现在的住址告诉她,等她把那件毛衣织好就过来。这话把小桥吓坏了,赶紧对她说这里是没有冬天的,用不着毛衣,更用不着过来看她。小桥说,不是说到了春节我们会回来的吗。可她妈说等不及了,她要看看她的女婿。她还埋怨说结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事先通知她,为什么连照片也不寄一张,就算急得夹不住了,也得先跟当妈的商量商量,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她问小桥是不是有了。小桥说没有,哪有啊。老太太让她不要说了,这是对门小店里的公用电话,很贵的,她催小桥快点把住址告诉她。小桥说,那你把电话挂了,我打过来。她妈问为什么。小桥说,你等着别走开,我打过来便宜。
       小桥在说话的时候,丁原一边摸索着,一边咧嘴笑。小桥问他怎么办,她妈有高血压,还有心脏病,让她来了,看出名堂来,非得住进医院里。谁知,丁原说,腿长在你妈身上,她要来,谁也没办法。
       小桥白丁他一眼,按照来电显示的号码打过去,她妈一开口就说快点,她已经备好纸和笔了。小桥劝她别急。老太太说怎么能不急呢?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小桥把心一横对她妈说,你女婿就在边上,我让他跟你说。小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电话塞给丁原,然后跪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丁原没看她,对着话筒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妈,这声音让小桥感激得快要流泪了。丁原对她妈说现在路上治安不好,到处是车匪路霸,她一个人来,大家都不放心,还是到了春节他们去看她吧。丁原还对她说他们就要出远门了,到国外去旅行。接着是老太太在说,丁原听得连连点头,一口一个知道了,一口一个放心吧。小桥想她妈肯定是乐开了花。记得有一次,她妈在电话里对小桥说她什么都不指望了,就盼着小桥嫁个好男人,生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
       可小桥更喜欢女儿,早在上中学的时候,抱着邻居家的孩子就不止一次地想过,最好是女儿,生一个跟她一样长着一双大眼睛的漂亮女儿。现在大了,能生了,反倒没这个念头了,想都不愿意想,主要还是怕。小桥见过不少当了妈的女人,生没生孩子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可一脱衣服就露馅了,那个皱巴巴的像蛤蟆皮一样的肚皮,看着就让人恶心。然而,在这个下着雨的下午,小桥又有了想法,趴在枕头上,呆呆地看着睡着的丁原,她想要是跟这个男人生一个孩子,将会是怎样一个孩子叫、桥沉醉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
       丁原去广州要债了。这几天,小桥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带上自己呢?小桥不是没有暗示过,她说过好几年没去广州了。丁原不吱声。小桥又说了句她想出去走走。丁原还是没出声。小桥不好多说了,就像老婆一样打开柜子替他收拾衣服。丁原说不用了,衣服黄有珍早为他收拾好了,已经放进了车子的后备箱里。小桥觉得很没趣,又有点不甘心,就拉起他的手,叮嘱他要当心身体,少喝酒,早点回来。她还向丁原保证了,再也不去隔壁打麻将了。当然也没忘记提醒一下,到了广州晚上少出去,那地方乱。
       小桥每天晚上都要打一个电话给丁原,他有时说在吃饭,有时说在街上走着,他说他忙得不得了,他说给小桥买了几身衣服。小桥就问他是穿在里面的,还是穿在外面的。他说都有。小桥就发嗲了,在电话里催他快回来吧,她要急着把那些衣服穿在身上。丁原平静地说早点睡吧。挂了电话,小桥就后悔了,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发什么嗲,虚情假意,一点都不知道真诚。
       但想是真的,而且,想得厉害,除了他,小桥好像从没这样想过一个男人。可她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丁原的老婆黄有珍与女儿丁晓芹。小桥躺在床上猜想,自己在想丁原的同时,她们说不定也在想他。这个时候电视里已经在播放晚间新闻了,她却清醒得僦像不是躺在床上。小桥起来穿上衣服,把冰箱上面的零钱都放进口袋里就出了家门。
       越秀花苑里到处种着夜来香,这香气闻着越发让人觉得孤单,让人想念。小桥在马路上招了辆的士,请司机开到很远的中纪路上。司机问到中纪路哪里。小桥说随便找个电话亭。司机说要打电话他有手机。小桥不理他,司机就一边开车,一边转过头来跟她说话。到了遇上红灯的半分钟里,他索性把下巴支在靠背上,隔着栅栏递过来一张名片,说他是专开夜车的,要是晚上叫车的话就呼他,再晚再远他都会赶过来。小桥抱紧 了两条胳膊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眼睛一笑 起来就眯成一条缝。司机把话说得更明白 了,他说小桥还可以把赶场的衣服寄放在他 的后备箱里,就算在后座上换衣服也没关系
       的,反正大家都是为了赚点辛苦钱。
       小桥始终一言不发,心里却懊恼得不得 了。她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穿的都是名牌,就 连嘴里嚼的口香糖也是超市里最贵的那种, 可还是让人一眼就看穿了,把她看得由内而 外翻了个底朝天。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为这,小桥没到中纪路就下车了,抽了两张 钱扔给司机,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司机从车 窗里喊给你找钱,小桥这才扭头朝他瞥了 眼,就像瞥路边那只没清理过的垃圾箱那 样,这一眼让她觉得解气。
       电话打到丁原家里,过了很久才有人来接,听口气那女人肯定是黄有珍。小桥轻声轻气地问她丁原呢?黄有珍也用普通话问,你是谁?找丁原干什么?小桥说有事。王有珍却非要问明白,是什么事,还一再问小桥到底是谁?通过她的语气,小桥像是看到了她的脸,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就问她那你是谁?王有珍说,我是他老婆。
       小桥啪地挂了电话。这是阿兰经常做的事情,用她的话说那是为了给男人一点教训。但小桥可不想教训丁原。既然她们边上睡的是同一个男人,那么也该让她同样胡思乱想,每天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可这小把戏并没有让小桥高兴多久,步行回家的一路上,有好几次她想再打个电话去他家里,听听他老婆那个冷冰冰的、疑虑重重的声音。不过,小桥忍住了,她知道这种事做到最后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小桥的心情坏极了。一到家就打开了所有的灯,然后,把丁原所有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件一件摊在床上,床上摊不下了,就摊在地板上。她坐在一个角落里,抱着那条温顺的狗,看着这些衣服,想丁原,想经历的所有男人,可想到最后还是只剩丁原那张不白不黑的脸。阿兰曾经说过男人都是猪,她说这话时活像个屠宰场里的老板娘,尤其在算钱的时候,她是按一头两头算的。小桥那时就劝她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他们是猪,那我们也不见得是人。
       阿兰笑着说,本来就是嘛。
       阿兰是小桥最好的姐妹。她们一起出道,一起在歌厅里上班,合住一个屋子。光凭这点情分,她们的感情就已经超过了姐妹。第二天一大早阿兰就来敲门,显然她还没睡过,眼圈发黑,眼光中流露着关切。她在屋里的几个房间里转了一圈,说,回来吧,我们一起干。
       小桥劝她别干了,找个男人,守着过几天安稳日子吧。
       阿兰冷笑一声,有真正的好男人肯要咱们这样的人吗?
       小桥说不出话来,她低下头,她也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过上真正的日子。但是没有办法,谁愿意做那个行业呢,她想这样的女人世界上也许是没有一个的。
       三天后,丁原回来了。他一下飞机直奔越秀花苑六楼,拉上窗帘就把一袋子衣服抖出来,让小桥一件一件穿给他看。他们在床上睡到下午三点半,丁原爬起来打了个电话给黄有珍,说他还要过三天回来。他问了问女儿的考试成绩,又问了问她看病的情况,然后关上电话去了卫生间。丁原在卫生间里说要带小桥去外面吃饭。吃饭的时候,他对小桥说要带她出去转转。他说,我们好好玩它三天。
       这三天,她们去的地方是电力局的度假村,跟他们一起去的还有那条京巴狗。现在,小桥越来越喜欢这条狗了,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它宝贝。因为丁原经常在关键的时刻,在她的耳边叫她宝贝,小桥摸着狗的皮毛时当然也叫它宝贝。度假村里有山有水,有KTV,还有保龄球场,可丁原最中意的是洗桑拿。度假村里的水是温泉,对皮肤有好处的,丁原就让小桥一天到晚地泡在里面。当然主要还是那个房间里的浴池够宽敞,不像他们家里的浴缸,两个人一进去就没地方发挥了。他们在温暖的水里尽情地玩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傍晚,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小桥忽然发觉整个人轻快得都要飞起来了。快乐是能让人忘记许多事的,丁原说他总算尝到了度蜜月的滋味。可好日子就是过得快,到了第三天,下午还没过去,丁原就伸着懒腰说要回家了。其实,从一大早起他都在为回家做准备。他们除了吃饭、晒太阳外什么娱乐活动都没展开,丁原说他要养精蓄锐,回家还得向他老婆有个交待。小桥就抱着她的宝贝,自己也像宝贝一样温顺地依偎在他跟前。 可是,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宝贝不见了。小桥穿着浴袍里里外外地找,叫着它的名字。服务小姐与客房部的经理后来也帮着一起找,度假村里到处是叫着宝贝的声音,就是没有人看到那团毛茸茸的身影。小桥心疼得一屁股坐在床上,肯定是让人藏在车里带走了。就像被拐走了孩子的母亲,小桥说完这话,鼻子一酸眼?目跟着下来了。
       丁原却不像个爹,他连着看了两回手表,说,丢就丢了,再买一条不就成了。
       可我跟它有感情了。小桥说。丁原没理她,他已经把行李全部收拾妥当了,床上就扔着小桥要穿的那套衣服。第二天,丁原果真又抱了条狗上来。这回他还在狗的脖子上挂了个金色的铃铛,而让小桥眉开跟笑的是丁原把狗放到地上,就在她脖子上挂了条项链。这是条银光闪闪的白金项链。
       小桥又开始在家里煲东西了。她把枸杞、黄芪、西洋参跟老母鸡放在一块,一煮就是一整天。丁原说她的手艺进步得很快,都快要赶上黄有珍了。这话说得小桥更有劲头了,她翻着食谱,对丁原说要把这里的汤统统煲一遍。可是,过了没几天阿兰打电话来,让小桥猜她碰到谁了。阿兰说她碰到沈阳了。小桥愣了愣,阿兰却在说别的事了。她说她要出去一趟,陪一个熟客去开会。阿兰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没完没了地说她那个客人,说他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官员,跟他见面,他们就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她坐火车去,他坐他的专车去,等那人开完会,应酬完了,他们才在宾馆的房间里碰头。阿兰强调她的这次旅行是公费,语气相当骄傲,好像成了公务员,一副主人翁的姿态。真是贱到家了。小桥狠狠地扔掉电话,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可就算闭上了眼睛,眼睛里晃来晃去的还是沈阳那秀气的脸。那张秀气的脸上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
       沈阳是小桥的第一个男人,还是她的第一个老板。那时沈阳开了一个茶楼,小桥是茶楼的服务员。沈阳是个很温和也很彬彬有礼的老板,茶楼经营得很不错。小桥想等他赚到了足够的钱,就跟沈阳回老家去,买套房子结婚。
       可是,小桥很快知道她等待的这一天永远没有机会来临了。主要是沈阳染上了毒瘾,没事干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吸白粉。要是两个人一起没事干,通常是小桥一手拿着锡纸,一手举着打火机替他烫着,沈阳就枕在她腿上,把吸管放在鼻子下面。沈阳这个时候就会教导小桥不要学他,千万别碰这种东西。他说那是块烂膏药,粘上了就一辈子别想再甩掉。这是他的忠告。
       那时候小桥就看出来,沈阳的日子不长了,还以为他迟早会把命送在那一口上面。谁知,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一天,沈阳吸得正过瘾的当口,公安闯了进来,抓了他,也等于是救了他的命。那个时候,小桥很害怕,连那个屋子都不敢回,躲到了阿兰的屋里。判下来的那天,小桥拖着阿兰去看了,她一头扑进阿兰怀里落泪了,哭得心像被一只手揪住了。
       小桥用了半个晚上来回忆她过去的岁月,想得出神了,心里什么滋味都有,都有点让丁原感觉出来了。他关了电视,连着两次问小桥在想什么。小桥说没想什么。丁原摇了摇头,说肯定在想,你的思想在开小差。小桥抿嘴笑了,把脸贴在他胸膛上,说真的没有想,要想,心里也只想他一个人。这话说得丁原动情了,可小桥的眼睛开始不争气了,赶紧钻到被子下面,为了不让丁原看到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的白天是很难过的,越难过,就会越忍不住要往难过的事情上面想。小桥设想着跟沈阳见面的时间地点,设想那一刻应该流露出来的表情,还有第一句要说的话。但小桥不会见他,这种见面没一点意思,无非是先说上一会儿话,说着说着还可能流几滴泪,接下来就是一边流泪,一边抱着滚作一团。这叫抱头痛哭,让泪水、汗水还有身上所有的液体一起流个畅快。而小桥现在是不可能这样做的,她要对得起丁原,还要对得起自己,过上这样的日子也不容易。小桥在电话里叮嘱过阿兰,要是他问起来的话,你就说我已经回老家去嫁人了。
       但是,小桥还是担心阿兰的嘴巴不严实。这一点,小桥是清楚的,于是就赶紧上菜场买了一个星期的菜,把冰箱都放满了,把家里的两扇门都关紧了,上了保险,又把手机关了,还是有点不放心,连窗帘也拉上,这才盘起两条腿坐进沙发里。小桥不敢看电视,也不敢听歌曲,就怕外面能听到声音。她只能抱着那条新买的狗,跟它一声不响地坐着。可是,到了下午门就被咚咚地敲响了。小桥刚在肚子里骂了声阿兰,怀里的狗就急着跳到地上,冲着门口叫了起来。这只狗的模样大小跟上一只没多少区别,就是活泼了一点,听见一丝半点声音就汪汪地叫个不停。
       畜生就是畜生,怎么就不理解人呢?
       敲门声继续不疾不缓地响着,沈阳已经在外面喊小桥的名字了,声音听上去很陌生。他一遍一遍地叫着,隔壁的门开了,那个女人说肯定在的,可能是在睡觉。她让沈阳用力地敲门,现在的房子隔音效果好,不用力敲里面是听不到的。接着,门就被理直气壮地敲得更响了。
       不开不行了。小桥过去踢了狗一脚,把门拉开一条缝,就看见沈阳。他剃了个板寸头,穿着一件土头土脑的白衬衫,咧着嘴笑呵呵地看着她。他的肩上背了个崭新的电脑包,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他回头对隔壁的女人说这是他双胞胎的妹妹。那女人就把眼睛睁得更大了,来来回回地看,然后,摇了摇头,说不像,一点也不像。沈阳说主要他们不是在一块长大的。说着,他催小桥快点把防盗门打开,他对那女人说他们已经五年不见了,他是特意来看望妹妹的。而那女人却说像了,一说话就像了。沈阳这时又说,家里的门,干吗锁得跟牢房似的。
       小桥拿钥匙打开门,沈阳一跨进来,就看见他脚上崭新的皮鞋。京巴狗就对着他的皮鞋不停地叫着、沈阳厉声说闭嘴。这畜生倒也真听话,吃硬不吃软,夹着尾巴扭头就跑进了厨房。沈阳说小桥漂亮了,还说她好像胖了。说着,他已经把屋里的每个房间看了一遍,说不错,真的不错。他说他早看出来了,小桥跟他认识的那些女人就是不同。他把手里的水果放在桌上,把那个电脑包也放在桌上,空出两只手来一把抱住她就往沙发上按。小桥说放开。沈阳没松手,笑了笑,却不动了,看着小桥。他的眼睛仍然很漂亮,比大多数女人的眼睛都漂亮。这时却一眨不眨,就像在一边看着他们的那条狗的眼睛。看得小桥心都软了,口气也变了,对他说,别这样,我有男人了。
       沈阳松开手,而且还退后一步,伸手往后捋了一下头皮,说去给我倒杯水吧。
       小桥从厨房里拿着水出来,沈阳已经不是站在客厅里了,他已经坐在小桥的床沿上,正把长裤从脚脖子上扒下来。小桥慌了,求他,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你去找别人吧。
       沈阳说,我只想跟你。
       小桥没理他,扭头把包里的钱都拿出来,把放在抽屉里备用的钱也拿出来,扔在床上,对他说,你快走,你再不走我要打电话报警了。
       沈阳笑了笑,把钱一张‘张拿起来,点了遍,叠好,放进包里,说这是借的,他一定会来还的。说着,背起包就往门口走。小桥赶紧扑过去,按住门把手,求他把衣服都穿上了再走。沈阳说,我不走,你不让我在屋里待着,我就到门外去坐着。他一边说,一边往小桥身上贴。小桥躲开他,他就走过去坐到沙发里,拿起那杯水咕嘟咕嘟地全喝进肚子,然后一拍沙发,说,快点,你得欢迎我回来。
       这是他以前说话的口气,但他光着的身子却比以前瘦多了,也白净了许多。小桥看
       了眼墙上的钟,才刚过了一点半。她没坐到沙发上去,而是进了房里,倒在床上就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只好用牙齿用力咬住床单。
       后来,沈阳也进来了。小桥仍然没哭,也没出声音,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沈阳却唠唠叨叨地在她耳边说个不停,说他在牢里就想着现在这个时候,都想了五年了,他不想别人.,只想着她一个人,这说明他是真心喜欢小桥的。
       小桥一动不动,忽然说,你配不上我。
       小桥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她现在知道他的茶楼已经没有了,早己盘给了别人,他现在已是身无分文,而且更要命的是他现在身体也不行了——吃牢饭的人跟每天吃补品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嘴巴里透出来的气味也不一样。
       小桥是一直到他走了后,才坐起来,一下哭出声来。她一边哭,一边忙着放水给自己洗澡。洗完澡顺便把眼泪一起擦干净,但她觉得这样还不够干净。于是,把床上的枕巾,床单,被套一古脑地扯下来,扔进洗衣机里洗了整整一个下午。洗完了又在浴缸里放满水把自己又洗了一遍,然后喷上香水,开始做饭。
       丁原一进门就上上下下打量她,小桥没敢盯着他的眼睛看,就把身子扭过去,侧身对着他。丁原说她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了。他把小桥拉到跟前,从脖子一直嗅到胸脯上,他说,真香。
       小桥说,快吃饭吧,
       老实人这方面不敏感,丁原没注意床单换过了,被套也换过了,他注意的是睡觉前要刷牙,还要洗澡。然后,一如既往地往床上一躺,打开电视机看了会儿,就叫小桥上来。他在床上说了说下午谈的生意,见小桥认真地听着,就不说了,开始动起来。丁原的热情循序渐进,小桥却不这样,这个晚上,小桥对他特别的卖力,特别的迁就。
       小桥以为沈阳不会再来了,他在这里想要的两样东西,小桥都给了他。阿兰连着两天打了七八个电话来,小桥看见她的号码就把手机关了。差点让这婊子害了,穿上新鞋的人都怕走老路。小桥下定了决心,不再理她了,要跟她一刀两断,为的是对丁原负责。小桥对着镜子做了保证,让丁原高兴,让丁原快乐,她全心全意,心里只想丁原一个人。
       小桥不睡懒觉了,丁原一走她就起床,到下面的点心店里吃了早点,就打的去美容中心。小桥蒸了个脸,把棕色的头发重新染黑剪短后,又做了四十五分钟按摩,才上百货公司挑了身透明的内衣。这时已经过了中午,但她一点也不饿,在回家的一路上,她给丁原打了个电话,问他晚上过不过来,她说有好东西要给他看。可是,小桥刚到家门口,把钥匙掏出来拿在手里,隔壁的女人就从开着的门里伸出头来,问她去哪里了,她说,你哥哥等了你一个上午了。
       小桥看见沈阳从她门里出来,脸上笑呵呵的,还是背着那个黑色的电脑包。她这时恨不得有把刀子,一刀冲他那张脸上砍过去。可是,沈阳已从那女人背后到了她跟前,接过她手里的钥匙打开门。而最可气的还是小桥自己,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站着就站着,她竟然还朝那女人笑了笑。沈阳拉着她的手进屋,关上门说他要走了,这回是真的,他已经联系好了,坐晚上的火车去昆明。他打算从那里找路子,再去越南。小桥说她没钱,一分钱也没有了。沈阳说他不是来要钱的,他是来告别的。
       知道了。小桥说,你走吧。
       沈阳说,可我们还没告别呢。
       小桥火了,说,你还要怎样?
       沈阳从口袋里掏出火车票给她看,真的,我走了就不回来了。说着,他竖起一根手指,说,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小桥不说话,连想都不想,心一横,把皮包往衣架上一挂,就开始脱衣服。在脱的过程中,她还是想到了不能再在床上了,再洗床单就要让丁原看出来了。于是,她一指沙发,说,快点。
       这是沈阳没想到的,反倒站着不动了,怔怔地看着。
       小桥往沙发上一躺,敞开,说,快。
       谁知,沈阳一趴上去就呜呜地哭起来,很烦,还很脏,像个孩子一样把眼泪鼻涕抹在她胸前。
       小桥说,你比猪都不如。
       这话伤人自尊心,沈阳不哭了,狠狠地瞪圆眼睛,用上了劲。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垮掉了,用不用劲已经区别不大了。小桥把两只手一起放到脑袋后面,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第一次发现上面沾满了灰尘。这时,沈阳忽然叹息一声,爬起来,让她等一会儿。说着,走过去打开包,拿出一个一次性针筒。小桥明白他要干什么,以前他也经常这样干,做着做着就去吸几口,沈阳称那是加油。白粉在这方面还是有很大作用的,想不到现在他落魄到了要注射的程度。小桥不去看他,蜷起两条腿,扭头看着蹲在厨房门口的狗。
       沈阳已经靠着沙发坐在了地上,闭着眼睛,咬着嘴唇,等待毒品随血液流遍全身。那是需要时间的,小桥可不愿这样等着,踢了他一脚。沈阳动了一下,仍然闭着眼睛,咬着嘴唇。他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小桥越看越厌恶这样一张脸,觉得恶心,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小桥是很有耐心等待的,还有办法让他的血液流得快些。现在不了,小桥变了,在沈阳身上没什么好期待的了。她把扔在地板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抱在手里,想了想,下了决心,扯了几张面巾纸擦了一下,把衣服通通穿上,坐进沙发里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小桥一直抽到第三根烟,沈阳才站起来,说,来吧。
       小桥说,滚。
       沈阳扑上来,小桥推不开他,推不开也要推,决心都下两回了,怎么也得对得起丁原这一次。只要在推,就是对得起丁原。小桥拼命了,手脚一起用上,一脚把沈阳蹬到地上。那条狗汪汪地叫着,沈阳爬起来,脸色白得可怕,漂亮的眼睛里都充血了。那是杀人的眼神,小桥怕了,抱紧了自己,说不出话来,都快要哭了。可是,沈阳这回没往上扑,站着晃了晃,一头扑进了后面的卫生间里。小桥听到了呕吐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卫生间里忽然没有一点动静了,一静下来气氛更紧张。小桥开始哀求,求沈阳快走吧,女人都是一样的,求他去找别的女人吧,别再害她了,她都二十四岁了,日子过到这份上不容易,一个女人还有几年这样的日子。说到这里,小桥流泪了,悲从中来,泣不成声,越哭越伤心,可话还是要说的,哪怕说给自己听。小桥说她过几年还要回家,把房子造起来,还要嫁人,还要生儿子。小桥说她的日子还没开始呢,别把它毁了。可是,卫生间里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可怕。小桥屏住气,捂着嘴巴细细地听。没有声音,像半夜里从噩梦中醒来。小桥走过去推开门,就看见沈阳吐了一地,靠着浴缸仰面叉腿地半躺在地上,睡着了一样,头倒在一边,一条口水正慢慢地从他嘴里挂下来,滴在肩膀上。小桥慌了,蹲下去摇晃着他,说,快起来呀,你可别害我啊。
       小桥打了盆凉水浇在他身上,沈阳像是动了动。她又打了更满的一盆凉水浇下去,说,求你了,你快醒醒吧,你别死在这里。
       卫生间的水流到了客厅里,小桥没有注意,她已经乱了方寸,只想把沈阳的衣服穿上,哪怕就穿上一条裤衩也好。可小桥根本抱不动他,男人压在身上时从来没觉得过重,而这时她连一条男人的腿也抬不起来。不能让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死在卫生间里,就算死起码也得穿上裤子。小桥豁出去了,什么也不顾了,去敲隔壁的门,把那女人拉进她的卫生间,让她帮着把裤衩穿上。那女人先是惊叫了一声,然后才拍着自己的胸口说要报警。可小桥就想着先把他的裤衩穿上。那女人说不能穿,穿了就把现场破坏了。她比小桥要镇定多了,也老练得多,把电话塞到小桥手里,说,报警!
       可小桥的手根本不听使唤,她连电话上那三个号码也找不到了,她只知道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其实,沈阳那时并没有死。警察来的时候他还动了一下,从嘴里吐出一口白沫来。沈阳是死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死于注射毒品过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小桥已经坐在派出所的一张椅子里,两个警察坐在她的对面。他们问她沈阳是什么人,在屋里都干了什么,还问她像这种事已经有过多少次了,今天有过几次,上一回有过几次,五年前有过几次。警察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问,小桥就一遍一遍老老实实地回答。对付笔录小桥还是有一定经验的,就算没进来过,听也听得多了。她说沈阳是她以前的男人,他们在一起除了睡觉什么也没干,至少她没干,也不知道他在卫生间里干了什么。她说她跟沈阳今天一次也没有,上回是有过一次的,前五年就不知道了,记不起来了。警察用笔敲了敲桌子,强调说细节,得讲细节。小桥就从沈阳第一次进门开始说起,说完了,警察给了她一杯水,让她再仔细想想,不要把细节漏掉了。现在,小桥越来越清醒了,也开始镇定起来。她没被收审过,却知道警察喜欢听什么,也知道他们除了听还喜欢问,小桥就老实不客气地说。他们问得一丝不苟,她就说得一丝不苟,反正沈阳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了,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完这些都快后半夜了,两个警察下班后,又换了两个警察,他们开始问与丁原有关的事。他们说已经把小桥的底摸得很清楚了,她是什么人他们都知道,沈阳是什么人他们也知道,他们还知道丁原是什么人。
       而这个时候丁原已经从派出所里出来了。按理说,从派出所到丁原的家不算太远,也早过了下班的高峰段,都快入夜了,大街上是华灯初上,丁原却把车开得十分缓慢,足足有半小时才开进院子里。下午,两名警察上公司来把丁原找去的时候,黄有珍正在隔壁的办公室里给那几个小姑娘试穿一条裙子。她是赤着一双脚赶出来的,看着老公的背影,一拍大腿就要往地上坐。可是,坐到一半,黄有珍坚持住了,此时不同往昔,老板娘是不可以当着二十几名员工的面随随便便就倒下的。黄有珍用背紧贴着墙壁,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崭新的裙子掉到了地上,她没有发觉。黄有珍是用身上全部的力气说了两个字:完了。
       黄有珍在女人当中还算坚强,这天下午她做了两件事情,先是搭公交车去乡下,把丁原的父亲请了出来。老人家七十岁了,走起路来却比黄有珍还快,下了车,一声不吭,背着两只手,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前走。黄有珍叫了声爹,打的吧。老人家走得更快了,到了儿子的家门外,才把一口唾沫狠狠吐在台阶上,骂了声忘本。骂完了,还不见黄有珍赶上来,就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又骂了一声,作孽。丁原的父亲一直等到把烟抽了一大半,勉强看见儿媳妇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赶上来,才铁青着脸站起来说,这样怎么行?你这身子骨,男人不出花头才怪呢。
       黄有珍喘着粗气,却毫不示弱,说,不是出花头,现在是出了人命。
       黄有珍做的第二件事是打的去了第一中学,把住读的女儿丁晓芹带回家。丁原一进家门,看见沙发里并排坐着的这老中青三代,知道事情比他想的要麻烦,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了,那架势,完全是一场三堂会审。黄有珍表现得却一反常态,显得异常的柔弱、无助,那眼神是孤零零的,看了看女儿丁晓芹。丁晓芹这个时候正忙着回复手机上的一条短信,既不注意母亲,也不注意父亲。黄有珍只好把脸转向丁原的父亲,说,爹,你得给我做主啊。说完,黄有珍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但没有下来,主要是脑袋还没找到依靠的方向,她又看了看两边,看来两边都不行,就一头扎进自己的两条大腿中间,捂住眼睛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啊?
       丁原的父亲脸色还是铁青的,但说出的话却很沉稳,着重在人命方面。丁原说没事,有事警察还能让他出来吗?老人家放心了,重重吐出一口气,开始教育儿子,有钱别光知道穷折腾,得记着没钱的时候。最后,老人家对着客厅里的吊灯说,好了,给大家都留点脸面吧。
       老家伙是明显偏袒儿子的,黄有珍心里
       不仅绝望,还充满了痛恨,后悔得直咬牙齿,这趟乡下是白跑了。她呼地从沙发里站起来,脸上泪痕斑斑,眼中却有一团火光在跳动。黄有珍一扭屁股,进了房里,砰的一声,把姓丁的一家三代人关在了门外。
       小桥在派出所里关了两天,她一出派出所就急急忙忙地回家,想着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洗个澡,把新买的内衣穿上,向丁原赔个不是,让他耐心地听自己解释。只要丁原肯听,小桥就有办法把事情说清楚。可是,等她到了家里,就看见她的衣服被扔了一地,像是进了贼,乱得不成样子了,而且一件一件都被刀划破了,尤其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内衣,连一件完整的样子都没办法拼出来。小桥没心思洗澡了,就算洗干净了也没衣服替换。她打电话给丁原。他不接,就一遍一遍地打。
       丁原的电话终于通了,小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黄有珍的声音传过来,两个字:贱货!小桥这才知道误会丁原了,光听语气就可以猜出来,干这事的人是他老婆。说不定她还带了一大帮亲戚来,一边骂着贱货,一边划着她的衣服,还恨不得把小桥这个人,也划成一道一道的。
       小桥静下心来,在家里仔细找了一遍,她的狗又不见了,丁原的衣服也不见了,连冰箱里都变得空空荡荡的。她下去买了碗泡面,吃完了决定还是要洗个澡,心里难受,不能让身上也跟着难受,没有衣服换就早点睡到床上去。黄有珍肯定是气糊涂了,她没把被子撕了,也没在床上淋什么东西。小桥躺在床上,可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沈阳。她在派出所里的几个晚上从没想过他,可这会儿,她的耳朵里尽是沈阳呕吐的声音。小桥翻了个身,对自己说别想死人了,要想也得想活着的人,得为自己想。
       这个晚上小桥仍没睡踏实,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她一连洗了三把冷水脸后,给自己做了个面膜,然后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重新穿上。幸亏包里随身带着化妆晶,不然真不知道穿完衣服该干什么了。小桥还从来没见过自己的脸色这样难看,一点血色也没有。她对着镜子细细道道地化妆,可脸蛋一漂亮,就发觉这身皱巴巴的衣服配不上自己了。她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上百货公司去买衣服。在更衣室里,小桥里里外外穿戴整齐了,又补了补妆,把换下来的衣服扔在手袋里,在街上随便找了家干洗店后,就去找丁原。她要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这非常重要。她想好了,不会低三下四地求他,只有没能耐的女人才会做这种丢脸的事情。小桥只想把事情说清楚,做人得做得明明白白,这是个原则问题。
       可走到丁原那个公司楼下时,小桥有点犹豫了。她还从没来过这里,尽管丁原说过他的公司在大厦的八楼,有五间办公室,一个洗手间,二十六名员工。不过丁原这会儿并没在里面,正接电话的总台小姐捂着话筒对小桥说老板没来。她见小桥站着不走,就笑眯眯地又说老板三天没来上班了。小桥不相信,掏出手机打到他办公室里,果然没人接。这回,小桥不敢打他手机,只好顺着原路下楼,再顺着原路往回走。路过永和豆浆店时,她的肚子咕地叫了声,她进去一口气吃了两根油条,一碗咸豆浆。这时将近中午了,店堂里除了她,就剩下几个在拖地、抹桌椅的服务员。小桥吃完了,没有站起来走的意思,服务员们就用眼睛一下一下扫她。但小桥不在乎,仍然坐着,出神地看着外面阳光灿烂的街道。
       阿兰的电话又来了,估计这是她起床后的第一个电话。小桥把手机放到桌上,让它叮叮咚咚地响着,删艮务员的眼光全部吸引过来了。要看就看个够,小桥就是不接,手机足足响了一分钟。小桥想:阿兰应该结束了那趟旅行。
       小桥出了店堂,路过中行时想起来了,把丁原给她的借记卡拿出来查了一遍。还好,上面的钱一分不少,而且还可以自由支取。为了预防万一,她把钱全部取出来,又开了一个户头存进去,这才放心了,在阳光下松了一口气,沿着马路顺便又去了建行、工行、农行,把其他卡上的钱统统查了一遍。小桥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好起来,胸脯也坚挺了许多,去商店里买了许多吃的,还买了一些替换的衣服与必要的化妆晶。回到越秀花苑时,她想丁原说不定已经坐在楼上的沙发里了。可是上了楼,她发现防盗门没有上锁,里面的门也没有上保险,门一开就看到了坐在沙发里的人不是丁原,而是他的老婆黄有珍。另外坐在她一左一右的两个女人,从长相上看应该是她的姐妹,她们边上的单人沙发还坐了个戴眼镜的男人。这些人一见小桥就站了起来,迎了上去。
       黄有珍说的还是那两个字:贱货。
       她的口水喷到了小桥脸上,同时,一个巴掌也落到这张脸上。啪的一声响过后,小桥的眼睛一亮,当场就扔下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话小桥从小就学习过。她毫不客气地回敬了黄有珍两个巴掌,一左一右啪啪两声响过后,黄有珍愣住了。倒是她的两姐妹反应及时,小桥还来不及转身往楼下跑,就被她们按住了。她们提醒黄有珍快打,但这回黄有珍没打小桥,她用两只手的十根手指往她脸上抓。小桥拼命地躲,拼命地喊救命。这时,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帮了小桥的忙。他过来按住黄有珍的手,对她说,别抓脸,往身上打。
       谁知,黄有珍却说,我就是要她没脸见人。
       她的两个姐妹也说,别打脸,踢她肚子,她哪儿痒,就往她哪儿踢。
       这话说动了黄有珍,她拼命地踢,踢到后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桥就像条上了岸的鱼那样蹦着,那两个女人死死按着她,一直按到她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也喊不出声音来了,她们才松开手,跟着黄有珍一起喘着粗气。黄有珍回头对那男人说,去,替你姐姐踢两脚。
       那人推了推眼镜,看了看小桥说,差不多了,再踢下去怕要出事了。
       黄有珍这才重新注意小桥的脸,并朝脸上吐了口唾沫,说便宜这贱货了,要不是她弟弟在场,非把她扒光了扔到街上去,让全城的人都来看清楚当贱货的下场。
       小桥一直在门口的地板上,躺到隔壁的女人从外面回来。她站不起来,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她的眼泪一股股地从眼睛里往外流,她的血也一股股沿着大腿往外流;危难时刻见人心,隔壁那女人倒是热心肠,也很有爱心,把小桥拖到床上后,那女人说,报警。
       于是,警察又来了。他们给门口的血迹拍完照,又让一个女警掀开被子,给小桥的小肚子拍了照,然后把她抬下楼,送去了医院。警察每天都来医院要口供,这回,小桥成了地地道道的受害者。但她紧闭着嘴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后,警察火了,对她说再不开口,他们就不管这破事了。小桥还是紧闭着嘴巴,这回连眼睛也闭上了,顺便把两滴眼泪留在眼皮里面。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丁原来了。
       丁原的胳肢窝里还是夹着那个包,不过另一只手里提着两大袋女人吃的补品。他对小桥说的头一句就是说医药费由他负责。第二句话是说他已经在那张卡里存上一笔钱了。丁原看着她的脸,也看着窗外的景色,他说越秀花苑里的房租他交到了年底,尽管住到年底好了。他说黄有珍做得是过分了,说着,他解开衬衫,让小桥看他胸口的抓痕。他说这女人有病,医生说这病让她的更年期提前了。他还说他会狠狠教训那女人的。
       丁原坐了会儿,说忙,就走了。他没把那句话说出来,但意思很清楚了。老实人就是不好意思说绝情的话。其实,说不说都是一样,小桥不是没想过这一天,早想过了。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她就是舍不得那条狗。丁’原说狗让黄有珍送人了。小桥说去给我要回来。丁原说送人的东西怎么有脸要回来。他说,再去买一条吧,花鸟市场里有的是狗。小桥哼了声,心里说:街上有的是男人。
       小桥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七天,又在家里的床上躺了两天。隔壁的女人真是个好人,她每天煮了饭拿到她床跟前,一边看她吃饭,一边陪她聊天。她每天都问小桥想吃什么,想吃就不用客气,尽管对她说。小桥觉得奇怪,问她为什么对她这样好。那女人不回答,却聊起了麻将经。她说她这几天手气旺得不得了,下午独家赢,到了晚上还是独家赢,想输也输不了。
       第九天,小桥下床了。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口的血迹拖干净,把床单上的血迹洗掉,把扔丁一地的破衣服统统扔到垃圾箱里。忙了大半天后才想起来,到外面的街上叫了辆三轮车,让车夫拉着她去菜场买了米,买了油盐酱醋,买了猪肉与蔬菜。这些天,小桥一直开着手机,可是一个电话都没人打进来,就连阿兰也不给她打电话了。
       小桥又在隔壁的女人家里开始打麻将了,还是跟那两个男人打,有时还有那女人的秃顶老公。刚开始那几天,大家都认为这事不能这么就算了,劝小桥上法院去告黄有珍,现在是法制社会了,讲究以人为本。其中的一个男人还给了小桥一张名片,说那是城里最有名的律师,是他的朋友,只要提他的名字,收费至少打八折。小桥说算了,她不想再多事了。
       让小桥奇怪的是那女人的秃顶老公,他从来没对小桥笑过,一桌上其他几个人笑得嘻嘻哈哈的时候,他总是板着脸。不过有一天,小桥在楼梯上遇见他时,他忽然说要到小桥的家里坐坐。他坐在丁原常坐的沙发里,说他在育子弄里开着一家古玩行,又说在郊外他有两个仓库与一个家具修理车间,另外在清河小区里还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仍然板着脸,看着小桥,等了很久不见小桥出声,他站起来,环顾着屋子说这也不是个办法,他让小桥搬到清河小区里,到他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去住。他强调那套房子空了大半年了,而且他老婆不知道。
       小桥很紧张,太突然了,不敢看他的眼 睛,只好低头看着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让我想想吧。
       秃顶说,你先考虑考虑吧,我这是先给你打个招呼。
       说着,他背起手开门,走了。
       这天,小桥在街上胡乱转了转就回来 了,一回来就关紧了两道门。一过中午,那女 人又来敲门,说人都到齐了,就等她了。小桥 想说要睡觉的,可又一想,那个秃顶男人肯 定已经坐在了桌子边,怕什么,不能太小家 子气了。小桥在打麻将的时候,忍不住抬头 看他的脸,但他没看小桥,就像一眼也不看 那女人一样。直到四圈结束了,小桥已经走 到了门口,他才说,吃饭吧,大家一起随便吃 点。吃完饭,大家继续战斗。这回是那女人上 场了,秃顶男人背着手进房说是睡觉去了。 一连过下两天都是这样,小桥发现那个秃顶 男人从没离开家半步,他老是阴沉着脸在那 几间屋里晃来晃去。那女人也问他干吗不去 场子里转转。他说他的事不用她管。可小桥 受不了啦,一天比一天喘不过气来。一天晚 上,打完麻将回到自己家里,小桥关上门照 常洗澡,照常在身上抹上乳液,在脸上搽上 晚霜,然后听着隔壁的声音静下去,没声 了。她开始收拾行李,一件一件理得很慢,也 很仔细,放进了两个大包里。小桥在床上坐 了很久,才站起来,提着包轻手轻脚地出去,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越秀 花苑。走到大门外,小桥最后朝住过的楼房 看了一眼,整幢楼房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光。
       小桥本来打算去找家宾馆,随便打发到天亮,然后买张火车票回家去。小桥想念起她妈来,想念老家那个又暗又潮的房间,想得要命,真想回去抱着被子好好睡上一觉,可一上的士,她却对司机说了阿兰住的那个小区。那里也是她的家,她至今还交着一半的房租,她的许多衣服,她的随身听与许多CD片都在那里。小桥跟以前一样,先在楼下找出钥匙捏在手里,然后踮起脚尖,摸索着一步一步从楼梯上去。这次惟一不同的是手里提着两包行李。
       打开门,阿兰不在家,小桥的床还靠在另一面的墙壁,上面空空荡荡。这套房子里就这么一间屋子,还有一个卫生间与阳台。小桥关上门,走过去把行李放在床上,一头钻进卫生间里,轻轻关上门,连灯也没开就坐在抽水马桶盖上,低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小桥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那条京巴狗,要是宝贝还在就好了,可以抱着它,让它用温暖而潮湿的舌头舔干眼中流出的泪水。小桥的肚子现在叽里咕噜叫了起来,她感觉疲惫而饥饿,要是有个人现在给她煲一碗汤,送到她手上,那该多好。可是她没有这样的命。她想她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为她煲过这样的一口汤。也许以后在她的一生中,都喝不到一口这样的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