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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龙华的桃花
作者:朱文颖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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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的那天下午,程实生和小梅是骑着自行车去龙华的。四月下旬的天气,有点燠热。刚上路时,太阳还在他们的侧面。谁知拐了几个弯,阳光就热辣辣地照进眼睛里来了。程实生背上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有一块还粘在身上像只大虫子在爬。两人把自行车横在路边,歇了会儿。
       “哎哟!”小梅抬起圆滚滚的手臂,在鼻子那儿胡乱地捏了一把。
       程实生眯眼看了看,说:
       “是飞蠓。”
       那一年程实生刚好二十七岁。从当时拍的照片看起来,这十年,程实生其实没有大变。还是那种中等紧实的个头,面色是暗重一些的黄。但这黄色到了稍稍紧蹙的眉宇那里,则形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熟悉程实生的人,都把这不易察觉的阴郁归结到他的童年。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出了一起车祸……是母亲把他一手拉扯大的。或许因为别人家是两个大人带一个小孩,所以别人家母亲的头上有几根白发,到了程实生这里,就要翻一个倍数。他老觉得对不住她。
       他母亲是个基督徒。十三岁的时候程实生知道了这件事。那年他在区少年宫里业余学下围棋。他倒是喜欢这个。逢到礼拜天,就去那儿坐上三四个小时。他人门很快,但棋总不见长,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似的o,有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天上飘下雨星来。他母亲来少年宫为他送伞,就和教棋的老师聊了几句。
       “这孩子还听话吧?”她把湿漉漉的伞靠到一边,问道。
       “嗯,听话,很懂事。”围棋老师走到程实生旁边,摸了摸他垂在那儿、正努力思索着的脑袋,“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气场弱了点,棋不够狠。”说到这儿,他两手交叉着拍了拍巴掌,叹了口气……突然,他转过身,用一种探究的神气看着程实生的母亲:
       “请问——您是干什么的?”
       “我是基督徒。”她平静地微笑着回答道。
       这话被低头下棋的程实生听到了。基督徒。哦,他母亲是基督徒。而他呢,气场有些弱,下的棋没有狠招。程实生羞赧地笑笑。他朦胧地觉得,这虽然不是什么很好的话,但好像也并不太坏。
       家里倒是安静的。五斗橱上放了只定时呜叫的机械小公鸡。每到一定的时候,它就伸长了脖子,作出一副打鸣的样子。要是发条上紧些,它发出的声音便是昂扬的,“喔——喔喔——喔喔喔——”闭上眼睛,都能觉出它脖子上暴突的青筋。偶尔发条松了,它的脑袋很快就耷拉下来,“喔——喔喔——喔——”中间还夹着些短暂的留白。仿佛吃食时呛着了空气,一不留神打了个饱嗝,或者是一声不短不长的叹息。
       程实生每天都小心翼翼地为它上发条。他从来不会忘记这事情,也从来都干得让人放心。从小到大,程实生都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他确实懂事,而且厚道。谁都说程实生厚道,小学,中学,一所名声不大的专科大学……一直到他后来任职的那家丝绸工艺公司。
       他在那里的广告部当职员。是在人才招聘会上被录取的。他的毕业成绩单相当养眼,是那种知天命、并且勤奋的苦孩子的,成绩单。再说,程实生长得也不差,穿着母亲隔夜为他准备的新衣新裤。立有立相,还微微地蹙着眉头——所有心怀抱负、预备在事业上有所冲刺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负责招聘的那位先生相当满意。他是公司的广告部主任,后来成了程实生的顶头上司。大家在背后偷偷叫他“三角眼”,因为他经常隔着办公室的小挡板,用老鼠般的眼睛瞄着属下们……有一次,程实生正忙着手里的事,猛一抬头——只见主任三分之一的头露在挡板外面。正好是两只眼睛,以及小半个鼻梁。因为缺少了下半部的烘托,那眼珠显得冷漠,阴森,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两块冰。
       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程实生连着几天在走廊上遇见主任,都有种做了贼的感觉……很多事他都还不太习惯。而有些事情人家也避着他。他毕竟还是外人,融不进这种狎熟的氛围里来。反正他是浑身都不自在,所以只能挺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坐着。并且微微蹙着眉。
       上班两个多礼拜过后,有一天,主任从小挡板后面走了出来。他绕到程实生背后,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可以更活泼些嘛!”
       程实生的脸刷地红了。直红到耳朵根上。主任的声音有点像蜜蜂,嗡嗡地直往他脑子里钻。它们扎疼了他。
       那天程实生才知道自己有多敏感。整整一天,他的脸上都挂着尴尬的笑。他拿着半满的水瓶去水房打水,回来时,手里却提着隔壁办公室的空瓶子。他总觉得身后有窃窃的议论声……回头去看,却是一条黑漆漆的长廊。长廊的尽头开着半扇窗。从那里,能看到一棵树的枝干。
       那天晚上程实生魂不守舍地,竟然真的忘了给机械小公鸡上发条。他躺在床上,做了小半个梦。梦里的情境是真实的。前几天,请一个客户吃饭的酒席上,大家都有说有笑的,只有他坐在一边,像个没上发条的木头人……他不断地张嘴,再张嘴,但就是发不出声音。后来他突然醒了,却再也睡不着。看着黑暗里的虚空,程实生平生头一次失眠了。
       程实生一直弄不明白,小梅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小梅是后来才进公司的。十多年前的小梅,虽然还算不上什么美人,但在适婚的人群里,多少是炙手可热的。她的全名叫俞小梅,因为人缘好,和她相处时,大家很快就把生分了的姓氏去掉,单单唤一个肉乎乎的名字。她倒真有点像程实生家里的那只机械小公鸡,只不过是全自动的,完全不用上发条,自顾自就在那儿不停地说呀,叫呀。
       程实生偷偷地仔细打量过俞小梅。圆盘脸,粉白天然,那双眼睛其实并不大,但被她睁得挺大。和你说话的时候,它变得有些像婴儿,仿佛在说:“是真的吗,那多有意思啊——咱们拍拍手吧!”永远是那样兴高采烈,并且逼着你也要兴高采烈。
       有一回,她把一沓广告策划文案交给程实生。他接过来以后,她却并没有马上走。她比他矮一些,刚到他的鼻尖那儿。她站住了,两只黑洞般的眼睛挑战似的看他时,他只听到咻咻的鼻息。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程实生突然就脸红了,红得一败涂地,完全没法控制。为了挽回一些尊严,他连忙使劲地绷住脸,并且皱起眉头。但无济于事。直到很久以后,程实生都一直觉得自己那次特别丢脸。
       快到新年的时候,公司组织吃年夜饭。广告部的人坐一桌。那天喝的是六年陈的黄酒,温得热热的拿上来,里头还搁了点姜丝和话梅。头一道点心刚上来时,主任就喝醉了。他的三角眼晕了圈深红的框,脸颊上也是红的……他嘴里说着谁都听不明白的酒话,被程实生和另一个同事架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年节上的人,态度多半要放肆些。等到那道讨口彩的如意菜,黄澄澄冒着热气端上来时,席上就又有两个东倒西歪的不行了。
       程实生也不知道俞小梅什么时候就坐到了他的身边。那天他也糊里糊涂地喝了不少酒,倒还没醉。他只觉得那种咻咻的鼻息又来了,整个的心都痒痒的。
       后来程实生很认真地问过小梅:“我不明白,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小梅瞪了他一眼:“你啊,老实。”
       程实生想了想,又说:“老实……那也算不上什么。”
       小梅伸出手,捏了一下程实生的鼻子:“真笨!自己想去。”
       小梅是一所名牌高校毕业的,人又能干,两人正儿八经开始谈恋爱时,程实生仍然有种捡了便宜货的感觉。仿佛并不是小梅刚到他鼻尖那儿,而是他踮起脚尖,才够得着和她说话似的。有一阵子,他一直屏着气,人晕乎乎的,好像在天上飘——就像小梅嘴里的那个“笨”字,它是飞扬着朝上走的,完全不是它的本意,反倒有点像程实生的这场恋爱。但他还是喜滋滋的,眉头松了下来,人也长胖了不少。心想:“有个女人就是这样的呀!”
       恋爱着的人总是有些浪漫的。小梅有着无数的小心思,今天一个,明天又是一个。现在程实生家的电话半夜三更都会响起来。起先他以为是那只小公鸡在打鸣,后来才发现不对,他昏昏沉沉的,摸了好久才拿到话筒。等到聊了半天,电话放下后,却又觉得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有一天,快到周末的时候,小梅突然对他说:“明天我们去龙华吧。”
       他一愣:“龙华?”
       “嗬,你真笨——去看桃花。”
       程实生这才想起来,小梅已经不只一次对他提出这个要求了。或许是因为忙,礼拜天常加班,也可能总觉得小梅是在开一个玩笑,他没怎么当过真。是啊,龙华,程实生没去过那个龙华镇,但知道它在上海的南郊,倒是有些名气。不过程实生还是觉得,大老远的跑那儿去看什么桃花,应该是十七八岁年轻人干的事……
       但小梅不干了。小梅这次很认真地和他较起劲来。四月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要是再不去,桃花就要败了。“你这个人,一点情趣都没有,以后怎么跟你过日子!”
       出发的那天下午,刚出市区,程实生就发现,自己那辆自行车有一个轮胎破了。程实生下了车,仔细地凑上去看了看。倒不是破得很厉害,刚有个小洞。可能是被什么碎玻璃、碎石子之类的东西扎的。还能隐约听见咝咝的响声,游丝一样。好像烈日下的一条银蛇,正飞快地吐着舌芯。
       “要紧吗?”
       小梅的脸被意想不到的好太阳照得红扑扑的。最近她丰满了些,还不太显山露水,但气色很好。为了这次短途旅行,小梅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她还专门去超市买了很多吃食,柠檬茶、啤酒、薯片、夹心的奶油面包……她把它们扎成一大包,挂在程实生的自行车后面。但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骑到龙华镇,程实生倒是问过她:“那晚上住哪里呢?”
       小梅白了他一眼。
       他们已经有过那回事了。就在一两个月前。小梅不是头一次,至于程实生是不是,小梅吃不大准。但他好像确实没什么经验,毛手毛脚的,还把小梅的一双新丝袜弄出了两个洞。整个过程中他都慌慌张张的……他使劲地咬着嘴唇,闭着眼睛,等到完事过后,他还把头闷在小梅的胸脯上,使劲地充满感激地亲了她。他好像并没留意小梅是不是处女……过了会儿,就打着呼噜沉沉地睡着了。
       小梅把横在她身上的一只手拿开,又给他盖上一条薄被子。他睡着的时候像个孩子,两只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怕冷似的。还有他的睫毛,那么长,像有露珠要从上面挂下来。这个男人就这样睡着了。就在刚才……她突然觉得,自己多少是欺负了他的。她撑起一只手,仔细地打量着他,心里有些怅然。
       车胎是没法修了,但还能慢慢地骑。出发以前,两辆自行车都是打足了气的。即便骑不到龙华,那就骑到哪里就是哪里吧。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小梅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她把挂在程实生车上的那包东西拿下来,重新挂到自己龙头上。
       有很多的小飞蠓朝他们脸上飞,像花粉扑散的感觉。那些啤酒、柠檬茶、薯片和夹心面包,都挂在小梅的龙头上,所以她根本腾不出手来。那么多的飞蠓,一只,两只,那么多只……
       小梅终于尖声叫了起来:“要死了!这么多虫子!”
       她把着龙头的手晃了起来。扭秧歌似的。在不太平坦的土路上,车子走出了一条曲线。这样一来,本来就受力不均的左右龙头更是失去了控制,一眨眼工夫,小梅连人带车就栽了下来。摔下来的时候她还在笑,花枝乱颤着,完全不可收拾。也不知道究竟是摔下来的,还是笑下来的。
       两人找了条路边的水沟,洗手洗脸。
       程实生一脸的过意不去,觉得这事情都是因己而起,又心疼着小梅有没有摔伤,脸涨得通红,额上直冒出汗来。
       “疼吗?”
       他抓着小梅的一只手。这只手的手掌上明显的有些擦伤,还淤着淡淡的血痕。
       他们把两辆自行车横在水沟那儿,然后拎着那包吃食,走上了一条小路。太阳仍然直辣辣地照着,抬头望过去,几乎有点透明。天也是蛋清的青色。远处还隐约传来一辆拖拉机隆隆的响声。
       “这是哪儿呀?”刚才摔下来时,小梅的左脚略微扭了一下,所以走起路来,身体大半的重量都靠在程实生身上。
       “我也不知道,”程实生一手提着吃食,一手搀着小梅,又说:“反正还没到龙华,是路上的一个小镇吧。”
       这天晚上,两个人就在这小镇上住了下来。是个乡村的农家旅社,屋子很大,空荡着,单在正中放了一张大床。还有件奇怪的事情。屋子靠窗的地方有棵大树,小半个树干和整个树冠全都冲到了屋檐外面。
       “是槐树吧?”小梅起手摸摸树皮,毛毛糙糙的,还直往下掉着树屑。
       “可能是……应该就是的。”程实生也不很肯定,但既然小梅说是,那恐怕也就差不多了。他愿意附和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要是下雨天可怎么办啊!再说,树叶上也容易长虫子。”小梅不无担心地又说道。
       “是啊,那可怎么办啊。”程实生皱皱眉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小梅在床沿上坐了会儿。被子和床单都还算干净,鼻子凑上去,还能闻到一股太阳的气味。香喷喷,暖融融,应该是不几天前刚晒过的。床真是大,比城里家具店最大的尺寸还要大出一号……小梅的脸不由微微红了一下。
       晚饭是在房东家吃的。很和善的夫妇俩,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很黑,精瘦精瘦的,鼻沟那儿挂着两小道鼻涕。他还有些认生,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背后,不时探头看他们一下。等到小梅拿出糖果、薯片向他招手,他又咧嘴一笑,跑得像一阵黑烟。菜很好,杀了只活蹦乱跳的鸡,又炒了这只鸡昨天才生出来的蛋。房东招呼人把横在水沟那儿的自行车搬了回来,至于他的女人,则正忙着在小梅脚踝上涂一种黑糊糊的药膏‘那药膏刚挨上皮肤,就觉得凉飕飕的,有股慑人的寒气,像月光下的蛇在爬。
       食品袋里那些罐装啤酒全喝掉了,还去附近的小店零买了很多。主要是房东和程实生在喝,两个女人在一旁看,微微笑着。房东女人,是因为自家男人如此的豪爽善饮,小梅则一边笑,一边像教训不懂事的孩子,朝着程实生背上轻轻捶上两拳:
       “瞧你!你又不能喝!”
       天气倒还不错。下午的大太阳,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一轮很是成形的奶白色的月亮。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香气。这是一个没有料想到的夜晚,因为没有料想到,便愈发觉得要小心地抓住它。
       房东的女人端了洗脸洗脚水到他们房里来,又问了几句被子是否够暖和的话,便掩上门出去了。程实生觉得她的眼光有些意味深长,又怀疑自己多心,就对小梅说了。小梅倒是很坦然,拎着程实生的一只耳朵,骂他:“真没有出息!”
       不过那天晚上,程实生在床上倒是表现得相当有出息。几乎算得上勇猛了。开始的时候,小梅还小心着她的那只伤脚,到了后来便完全顾不上了。有那么好几次,她快活得忍不住叫出声来,眼前白花花一片,是无数的槐树叶片纷纷扬扬掉下来。那么多的小飞蠓,一只,两只,那么多只……
       她伸手抓过枕巾的一角,塞进嘴里。然后有点吃力地睁开眼睛。
       他还是那样使劲地咬着嘴唇,慌慌张张的。但这晚上他喝了酒,突然有什么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东西焕发了出来,愈发凶猛得像头狮子。她嘴里咬着枕巾,含含糊糊地叫他……他却根本就没听见。
       酒,加上累,程实生一挨上枕头就睡着了。等到一觉醒过来,已经是半夜两点多钟。小梅一只手箍着他的脖子,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程实生嘟哝着说头疼,可能是昨晚上酒喝多了。小梅就扑哧一笑,还用手狠狠地点了一下他的鼻子。
       两人躺在床上说了会儿话。
       “嗳,要是有孩子了怎么办厂小梅轻轻捅了一下程实生。
       “那就生下来啊。”程实生回答得很快。
       “你真的——这么笨啊——”小梅一嘟嘴。怪他不解风情,也怪他不知话外有音。
       三个月后两人就结了婚。婚事办得很匆忙,又正逢上热得昏头的暑天,那些有经验的,不由得就在小梅的肚子上找原因。等到结婚那天,小梅穿了件看不出体形的娃娃装,戴着白手套,一手挽了程实生出来时,几个公司里的老女人,就在下面差点把耳朵都咬破了:“你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看上去,小梅除了脸色略有些憔悴,状态倒还不错。她的肚子里怀着程蒙雨……那天,在乡村旅社里,她和程实生就商量过那个虚空中的孩子的名字。程——蒙——雨。后来他们决定道。微红的桃花瓣,尖尖上沾着几星雨滴……至于孩子的小名,女孩子的话,叫朦朦,男孩子就叫宇宇。
       置办婚礼的那阵子,倒一直在下雨,紧挨着又是阴翳的黄梅天。小梅的反应特别厉害,最严重的时候,早上眼睛睁开来就在吐,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却仍然是翻江倒海,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给倒出来——虽然那只是在梦里边的事情。有好几次,小梅吐得脸色发白,眼眶里汪满了眼泪,舌头还不自觉地往外伸着,像聊斋里面的吊死鬼。这可怜的情形,便很容易勾起做女人不易的感喟。所以程实生的母亲倒有些心疼小梅。有一次,母子两个单独吃饭时,老太太停住手里的筷子,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程实生。程实生倒给唬住了,脸皮紫涨地叫了声“妈!”老太太不说话,苦笑了一下:“唉……快点凑早给办了吧!”她说。
       程实生给弄了个大红脸。
       所有的事情都是程实生在忙,他在忙,小梅在旁边哇哇地吐……等到结婚的时候,程实生瘦得有些脱了形。去婚纱店里租西装,穿来穿去,他的手和脚总像是吊在了里面。小梅却明显地胖出来了,脸和脚踝那儿都肿得厉害。两个人站在饭店门口迎客,一瘦一胖……当然,还有肚子里的程蒙雨。
       大家都猜想那是个胖小子,长得白,像小梅。他生出来的时候,一定也像他父亲那样微微地蹙着眉头。当然,所有的婴儿刚出生时都是这样的。
       谁都没想到这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是早产。离预产期还有整整两个来月。那天程实生正和主任一起,与几个客户谈判,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生了……”是程实生母亲的声音。“生了?!”“……不太好。”后来他就看到一个睡在医院柜子里的早产儿。蜷在那儿,很小,那样小。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个光溜溜的小东西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会和程蒙雨这个名字有什么关系。他转了个圈,又去看小梅。小梅还在床上昏睡,听见他的脚步声,突然就醒了。眼角那儿滚下一滴泪。
       等到他第二次去看那个柜子里的小东西时,一个戴白帽子的护士告诉他:“已经死了。”它还是躺在那里。皮肤是粉红色的,还带着点紫。凑近了看,头皮上长了些小绒毛。它的眉头倒是皱着,但是恐怕永远都不会松开来了。
       程实生麻木地绕着那个柜子又走了几圈,很恍惚,后来就走了。走以前好像还说了句:“那就这样吧。”
       出院以后,小梅又大病了一场。那些原先为程蒙雨准备的小孩衣服,浅粉色、四周站着小天使的摇篮,在小梅回家以前,程实生就偷偷地处理掉了。但是有那么一天,他下班回来,发现小梅手里拿着一只红蓝相间的小棉袜,刚有手指头那么大……她拿着它,眼泪一串串地滴在上面。
       平时小梅就成天地躺在床上,比坐月子的人更像坐月子。怀孕时的肿和胖全退了,还嫌不够,原先的圆脸被狠狠削了两刀,颧骨都出来了,像是两只充满怨怼的白眼。
       现在,程实生觉得她几乎是变了一个人。她的脾气突然变得很怪。一只从窗口跑过的瘸了脚的小狗,一声稚嫩的鸟叫,早上醒过来,外面下着蒙蒙细雨,牛毛雨……她都能极为幽怨地掉下泪来。要不就是像悍妇一样和他大吵:“你是个顶没用的男人!”“程蒙雨就是给你害死的!”
       她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又蓬又乱,像是山崖里的乱草。他摸着她乱草一样的头发,心里一阵刺痛。当然,他体谅她。他们的程蒙雨,像桃花一样娇嫩的程蒙雨……他垂下头,低声屏息地安慰她。还有一次,他无意中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看她。心头别的一跳。她老了很多,也难看了。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咬着牙,苍白萎黄的脸上透着一股青色……
       她几乎已经变成了程蒙雨化身人世的一个怨鬼。
       还有最为重要的变化,那是程实生难以向人启齿的。
       失去程蒙雨以后,小梅突然对房事没了兴趣。开始的时候,程实生还以为是阶段性的情绪抑郁造成的,他向母亲学了煲汤的技艺,亲自下厨。屋子里飘荡着老母鸡的香味,一些名字里也有香气的中药材;明天是黑鱼,溅了他一身的腥气……他亲手把烧好的汤端到她手里,赔小心地吹着气。几次过后,他还偷偷地在煲汤时加了些滋阴补肾的偏方。他看着她喝,一点一点地皱着眉头把它们咽下去。但是,到了床上,她仍然皱着眉头厌恶地拒绝他,一次,两次,很多次,终于有一天,他晚上陪着主任应酬回来,有点喝多了,身体又回到了那个乡村旅社的晚上。
       他剥光她衣服的时候,她叫得就像一头受到侵犯的母狼。她扑上来抓他,咬他,她的手指甲也很长时间没修理了,又尖又长,狠狠地抓出他很多条血痕来。这异常而新鲜的暴力,从鼻孔里、嘴巴里不断冒出来的酒气,还有,对于那个激情之夜的惆怅回忆,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刺激了他。这一次,他几乎是强奸了她……他自己也被自己的凶悍吓坏了——他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嘴里骂着粗话,眼睛里却渗出泪来。
       他从她身上疲倦地爬下来,蜷在一边快要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好像听见她冲进了卫生间。她在那儿吐,哇哇地吐了很久。这连续不断的呕吐声,整夜都回荡在他的梦境里。到了第二天早上,程实生头痛欲裂地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臂上、胸口上者D爬满了血印子,背上也在隐隐作痛。他恍惚地想起了一些事,心里不由得恨起来。这个恶毒的女人!
       从这天晚上开始,他们就分床睡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还相安无事。小梅请了长病假,坐她那个漫长无边的月子。程实生则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他的事业正慢慢有了起色,人头活络了,场面上的话也说得相当像样。他原先就是厚道可靠的,现在又有了适当的能力——绝不太多,但还不是太少,所以差不多成了主任面前的红人。他几乎每天都应酬到很晚,身上带着夜雾与啤酒混杂的气味,偶尔还有女人的香水味……有时酒席散后,他被拖着去一些灯光幽暗的场所。他是不肯去的,摇摆着两只手,脸上笑着,眼睛却很空蒙。是主任的一句玩笑话刺激了他:“怎么啦?怕回家给小梅骂广
       他从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为了更好地说明那个象声字,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时,程实生抢前一步,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灯光确实是暗的,不仅昏暗,而且闪烁。他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那里的光线,一个身材丰满得呼之欲出的女人便把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避开了,酒倒是醒了大半。
       但那只手的温热与暗藏在皮肤下面的热力,却让他久久不能忘怀。虽然他回了家,躺进了自家的被窝里。“嗤——”他把头蒙进冰冰冷的被子,两手环抱住自己,心里充满了怜惜。现在,那些手臂上的抓伤已经结了痂,颜色也褪了好多,但是——“嗤!”他又听到了自己鼻孔里发出来的声音。当然,也有可能是幻觉。
       虽然对小梅的心在慢慢淡下来,但自小程实生就是有着洁癖的,再不济,也不会把心用到那种女人身上去。开始的时候,他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冲澡。水花在他的脚掌那儿溅开来,一朵,接着又是一朵。无数朵的水花。他使劲地用香
       皂洗了又洗,还把鼻子伸到腋窝下面,狗一样警觉地仔细嗅着。
       他也尝试过再去亲近小梅,在那些酒的热力还在他身体里游走的时候。他挨挨蹭蹭地摸到她那儿,俯下身去:“睡着了?”也有过那么一两次,她睡得半梦不醒,身体却渐渐舒展了开来,暂时忘记了抗拒……但好像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压在他下面的那个人,她是陌生的。他们中间隔了点什么。是程蒙雨吗?那个来到这个世界上仅仅几个小时的程蒙雨?他也讲不清楚,但一想到那个浑身皱巴巴、粉红色的小东西,他突然就泄了气。连脚趾尖上也沾了寒气。
       没有这一两次的时候,有时他还会想到小梅的好处。她那样鲜活灵巧的身体——它曾经诱惑过他。但是,等到有了这一两次,就连那身体也开始变得遥远了。
       一个春寒袭人的晚上,他们很难得地坐在家里的餐桌上吃饭。那天程实生恰好没有应酬,天又冷,黄昏的时候刮起了风,还夹带着黄豆大的雨点。而早上出门时程实生就穿少了衣服……他这才犹犹豫豫地回了家。莱是小梅烧的,一荤一素,另加一只汤。听见他拿钥匙开门,她就进了厨房。他听见里面传出水滴掉进油锅里的爆裂声,很新鲜的菜叶香,后来饭也熟了,香味从冒着热气的电饭煲里一缕一缕地钻出来。
       在饭桌上她告诉他,下个礼拜她就准备去上班,“病假扣那么多工资,也就他们才做得出!”程实生听着,没说话。这阵子他在外面吃得油腻,再加上烟和酒,难得尝到清爽的家常菜,倒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他埋头扒饭,还连着喝了好几口汤。她继续往下说:“才挣那么几个钱,你派头倒是不小,你自己想想,每个月,你妈那儿要贴多少,还有你堂弟结婚,我以前怎么从来就没听说有这么个堂弟……真有钱的也不像你那样糟践钱!”
       程实生从香喷喷的白米饭那儿抬起头来。他有点奇怪地看着她。她好像突然缓过来了,从程蒙雨的那个劫难里面,重新又成为一个思路清晰甚至咄咄逼人的女人。但现在,他却突然不认得她了。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吗?她固然有些任性,小心眼,还有些女人身上的小蛮横,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下子变成了这么一个女人!
       他冷眼瞧着她。经过几个月的休养生息,她又开始胖了。不是少女的婴儿肥,而是妇人的那种胖。也不是少妇的丰腴,而是对生活“横下一条心”的那个“横”字。
       很久以前,程实生倒是在书上看到过,说结了婚的女人多少总是要变的。尤其是中国女人。那真是城乡巨变。其中最不好的情况,就是女人从不再是新娘子以后,就直接成为了两种人。一种是乏味的,还有一种是刻薄的。程实生想,他命好,可能这两者都占全了。
       他含含糊糊地和他母亲谈过一次。说小梅身体一直不好,那件事情过后,她一直都没有缓过来。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欲言又止……谁都看得出他不快乐,像被霜打过的叶片。他又说不清楚为什么不快乐。他自己选择的女人,他的婚姻。没有任何人逼迫他。
       他看着他母亲的眼睛。那是一双平静的基督徒的眼睛。从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用这双眼睛和他说话。他长得瘦小,被学校里的同学欺负了,她替他洗脸换衣服,然后对他说:“别人对你不好,你还要对他好。你要学会善良。”有一次,他哭着跑回家。他的同桌考试作弊,被老师发现了,却诬陷到他身上。她母亲擦掉他脸上的眼泪,说了这样的话:“好树结好果子,坏树结坏果子。好树不能结坏果子,坏树不能结好果子。”
       他知道他母亲现在仍然只有一句话。是的,她确实是这样说的:“要待她好,一直待她好,终有一天她会感动的。”
       程实生歪在椅子上,两只手臂从前面耷拉下来。他的身体整个就是一种失败的姿势。他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他的眼睛是迷离的。他做不到像他母亲那样认命,但是,自打小,她就从来没有教会他抗争!他觉得他完全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最伤痛的感觉,现在完全说不出来。虽然,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母亲。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程实生大醉过两次。倒不是因为女人的手在他大腿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是因为心里伤感。无可名状的伤感。其中有一次喝醉时,主任在他身边。他紧紧地抓住主任的手,眼睛里直流出泪来。等到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心里害怕得要命。他完全想不起来,隔天晚上,自己拉着主任的手都说了些什么。是说小梅吗y说他家庭的不幸?说他手臂上心口上的那些伤痕?天哪,他真的丢不起这个人。或者,说他生不逢时,那些压抑得更深的东西?
       他想都不敢再想下去。 ,但是,有一点他还是确信的:他不会去嫖。在这一点上,程实生管得住自己。现在,他带着女人的香水味、大腿上温热的余温醉醺醺地回家。就连澡也不冲了。他一进门就倒在自己的床上,蒙头大睡。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糟糕到头了。他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程实生被主任单独叫到了办公室里。那次主任说了很多话……
       想当年,程实生还屁事不懂,还是个毛头小伙的时候,他怎样把他从人才市场百里挑一地带进公司,他信任他。那么多人在他耳边说这说那,说这孩子木讷,不能干,根本就挑不起大梁……那么多人讲,但他就是一句都没信过!……天晓得这公司有多复杂,知人知面,但你知道他们的心吗?有多少人盯着他这个主任的位置,都以为他这么多年……捞了多少油水!他心里什么都有数,只是懒得和这些没见识的人计较。他心里可是一本账啊——
       说到这里,主任抬起头看他。话说得有点急,现在稍稍停顿着喘了几口气,希望用眼神接着往下讲,那些还没说出来的部分。
       先前的时候,程实生倒是端坐聆听。他听得很仔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接下来又是一片茫然。等到主任突然抬起头,他便像受了惊吓的麻雀那样,脖颈那边猛地一软,头耷拉了下来。
       他重新埋下了头,仔细地听。这么多年,他跟了这位老谋深算的主任,就算再笨些,多少也懂得了一些世故。他明白这主任的话还没说完,真正要说的还在后面。所以他得屏息着,两只手垂在椅子靠背的两边……
       主任站起来,走到放水瓶的桌子那儿,替程实生的茶杯里续上一些开水。就像好多年前那样,他轻轻拍了拍程实生的肩膀:“年轻人哪!”
       不年轻了,程实生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当然,比主任是要年轻好多——“老喽!”所以主任才会说出这种倚老卖老的话:老了,看穿了,不跟他们勾心斗角了;但是——趁着还没老到不可救药,便还要发挥些余热,还要发光发热啊!
       主任向程实生那儿弯下身子来,压低了声音告诉他:过些天他就要离开这儿了……是辞职,准备自己另开一家广告公司……已经和董事会的人谈过了。他们全都想要挽留他,瞪大了眼睛,嘴巴里溅出唾沫来,拼命挽留他。他几乎就要动摇了。但是没有——现在的问题是,上头还是信任他,要他根据自己这些年的观察,工作能力呀,道德人品呀,上头要他推荐一个人……一个人。
       到了这会儿,程实生终于完全明白了。非但明白,而且程实生认为自己理解准确。这么些年他总算是没有白过。他听明白了,如果说他知道“知恩图报”这个道理的话,那么,“那个人”……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地抓住了主任的手。
       自从成为了“那个人”过后,程实生慢慢的又多了几项男人的爱好。以前他是微蹙着眉头,稍稍弓着身紧跟在主任后面。现在,那两道眉毛倒是仍然皱着,但意味却完全改了。仔细去看,那里面略略地透着股不耐烦——只有手上掌握着决定权的人,才能有的那种不耐烦。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程实生固然还算老实,但有些老话他还是懂的。只不过有些东西以前离他远,是墙内的佳人,现在则成了炕头上的老婆。才两三个月的工夫,程实生的肚子就微微腆出来了。以前,他看着主任的肚子,心里暗自发愁。而现在……他洗完澡,站在镜子前面,偷偷地打量着自己。那凸出来的曲线,肥白的肉体,虽然有些损失了美观,但原先忽略的意义却毫不含糊地出来了。
       这是一个成熟男人的肉体。那个偷吃了果子的亚当,程实生想,应该也是这样微微腆着肚子的吧。
       现在的程实生,就连说话时也多了几分厚笃笃的底气。熟门熟路似的,他带着客户去那些暗着灯的场所。“咦!以前那个穿吊带背心的呢?”他拧着眉头,责怪浓妆的领班给他带错了人,那神态,就像在商场里试到了不合脚的鞋子。等到那个吊带背心把热烘烘的手搭到他肩膀上,他又一脸正经地教训她:“小姑娘家的,嗤……去,去把那位大哥陪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以前是没有要的权力,瑟缩着,现在倒是略微有了那么一点。就一点,他也没有完全用熟的。就像一个没有糖吃的小孩子,现在突然面前放了那样的一大堆……他赌气似的抓起了一颗接着又是一颗。
       有一次,酒足饭饱,程实生领了一群人去洗脚房洗脚。凑着酒兴,他破天荒地谈起了女人。下到一半的帘子那儿突然动了一下,探进来一个脑袋。程实生一愣。是个熟人,好几年前就认识的。那人分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但与谈话的内容又对不起号,暗暗探访一下的意思。
       “洗脚啊?”那人的脸上有些尴尬。“啊,洗脚。”程实生比他更尴尬些。两个人匆匆应对了几句。那人放下帘子出去以后,程实生犹豫着要不要把女人这问题继续谈下去。后来就还是谈了两句。不过声音放低了些,并且草草了事。纯粹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了。
       惟有在小梅面前,程实生觉得那个新的自己一直没能长成,他还是他,那个婚礼时缩手缩脚吊在西服里的程实生。他坐在家里的藤椅上,跷着二郎腿,手里是每天的“今日要闻”。眼梢里,小梅就像飞蠓一样扑来扑去——她在家里穿条洗旧了的平脚短裤,裤腿很肥,松垮着,显得下半身几乎有些变了形。脚上拖双大了一码的塑料拖鞋,就那样散漫地粘在脚上,噼噼啪啪的,噼噼啪啪……她还没满三十,大腿上的肌肉已经垂了下来。她斜着眼睛从他身边走过去,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浑身一抖。
       他有点恨她……多少也怕她。瞧她那双眼睛,她从他身边走过去时的那双眼睛!仍然是她凌驾在他的上面。早些时候,她是蛇,他只是受诱惑的木拙老实的农夫;即便到了现在,她变得又老又丑,还斜着眼睛——但就连那双眼睛都在说着这样的话:这女人知道他的底细。别看他现在微腆着肚子,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里,新进公司的那些草脚属下们毕恭毕敬叫他一声“主任”,这又怎样!只消她走过来,隔着门看上他一眼,只要那么一眼,他的那个尚未完善的新的自我,立刻就像雾气一样,“嗤”的一声,轻飘飘飞 走了。而且……还是半掩着脸面的。
       程实生现在终于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些结发的夫妻,已经到了撕破脸皮的程度,却还在那儿僵持着。当然,他们暂时还没到那地步。他们倒也不吵架,冷冰冰的。一天下午,程实生感冒发着低烧,只觉得肩膀上的脑袋变成了两三个。他拿着公文包提早回了家,迷迷糊糊地歪在床上睡了会儿。好像是刚睡着……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敲门声。每一下都敲在他发胀的脑门上。他痛苦地翻了个身,以为是梦……但不对,他这才惊悸地爬起来,几乎是双手捧住了脑袋
       门口站着俞小梅。外面日头已经落下来了,她又背着光,不,不单是因为这个,他竟一下子没认出她来。只觉得迎面扑来一股冷风,没来由的。
       他睡眼惺松着,又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脱口而出:“下班啦?”她不说话,横在门口,像巨大的冰块向外透着寒气。程实生这才依稀想起,下午的时候,隔壁办公室里传来的争吵声。破口大骂,拍着桌子——他听出来了,
       是小梅。后来,一只玻璃杯子摔在了地上。很闷的一声,无数的碎雨珠四下散开来。
       现在,程实生连母亲那儿都去得少了。偶尔去的时候,也只是闷闷地坐上一会儿,聊几句家常。现在就连家常他都有些怕聊——“刚才那只百叶炒咸菜,咸淡还好吗?”老太太坐在他对面,刚才她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她告诉他,最近老胃病倒是好了不少,但血压不太正常,逢上阴雨天,腰病也不时会犯的。“他们都说,还是要坚持每天散步……对,最好是倒着走。”她站起来,动作夸张地甩了甩手,“还有,晚上还是常醒,睡不沉……药,不敢常吃的,难得也吃。对了,前天晚上梦见你小时候涂黑了脸,躲在门后面,扮了一回包公。”
       他尴尬地笑笑:“是么?”还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是没说。他站起来,为自己续上点茶水,又从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叠钱:“妈,这个月的生活费。”他偷偷往里面加进几张,朝她母亲的枕头底下塞进去。“妈,那件事情真是有意思的……”他眉飞色舞地讲述一桩公司里的趣事,语速飞快,唾沫星子直朝外进出来。他害怕只要他一停下来,他母亲又会那样看着他,直看到他灰蒙蒙的心里面去——
       “还好吗?”她问。要是她真这样问呢,他可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不过,即便他母亲不问,自然还会有旁人来关心他。这天快下班的时候,程实生突然接到了主任的电话。
       主任开着一辆簇簇新的车子来接他。车身是黑色的,车窗朝下摇着,也是很深的颜色。程实生本打算坐到前座,好和主任稍稍说几句体己话,刚拉开前面的车门,突然,里面传出一个女人活泼娇俏的声音——“有人啦!”
       他愣了一下,连忙碰上车门,胸口莫名其妙地一阵乱跳……整部车子里都弥漫着很浓的香水味,像某种花果的味道。程实生抬起刚才拉门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放到鼻子底下,偷偷闻了一下。
       在席上,程实生才看清了那股花果香的来源。她叫夏玲玲,主任乐呵呵地介绍说,那是他老朋友的女儿,非常能干,会英、俄、日、粤四种语言。原先呢,她在一家国有企业工作,被程叔叔几次三番,几次三番的才请动了身子。现在,她在他新开的公司里,做他的助理……
       夏玲玲负责点菜的时候,主任从桌底下塞了只红包给他。程实生略微推托了一下,嘴里哼哼唧唧的,然后就半推半就的,由着主任把它放进自己的那只黑色公文包里。包一下子就鼓出来一大块。像小孩的嘴里突然塞进了大颗的糖。
       那顿晚饭程实生吃得有些兴奋。开始的时候,主任说要开车,两三杯下去,就再也不肯喝了。程实生腾地站起身,拿起酒瓶,把剩下的酒哗哗哗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他喝得有些豪气万丈的意思,再加上夏玲玲红扑扑的脸蛋,在对面使劲地拍了两下巴掌……到后来,他和主任都有了醉意。甜点是桂花小圆子羹,热滚滚地端上来。夏玲玲替主任舀了一小碗,放到他面前。接着又是程实生的一小碗。羹是烫的,她端起来,用勺子轻轻搅了几下,放在嘴边嘟嘴吹着,又小心地送到程实生嘴边去:“来,慢慢吃,别烫着。”
       趁着酒意,程实生咽下了那口甜羹。他醉眼朦咙地看了眼主任,主任正低沉着头,微微笑着。也不知道是对甜羹的味道满意,还是对夏玲玲喂程实生的那一勺感到满意。而醉眼里夏玲玲也是动人的。甜羹的热气袅袅在他面前升起来,再升起来,她的脸晃动着,面目渐渐模糊了。但那滋味弥散在他的鼻孔里、每一个张开的毛囊中……程实生奇奇怪怪地想到了一句古诗:“千树万树梨花开。”
       第二天程实生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忘记了夏玲玲的长相,却记住了一种味觉里面的甜。这是个很甜的女人,程实生想。他心里有点怀疑夏玲玲和主任有那么一腿。女秘书和老板。但又不像。他突然警觉了起来——那么,是美人计?他紧张地在记忆里前前后后搜索着一些细节。她确实挺主动的,但是,一个妙龄女子对男人主动,也不排除是因为对他心存好感。再说,再说又是那么甜丝丝的一位姑娘。
       两个星期过后,因为一件业务上的事情,程实生约了主任见面。结果来的是夏玲玲。
       他们进展得很快。夏玲玲比他小三岁,长得娇小玲珑,有种古美人的意韵。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夏玲玲,话没说上几句,脸上就会飞起红云来,一朵,又是一朵……
       但有件事情程实生还是有点担心。几来几往,程实生隐隐约约地觉得,夏玲玲好像真在和他谈恋爱似的!一旦有了这感觉,他便有些慌了手脚,而且还越看越像。他心里免不了狐疑。主任那样的老狐狸,不可能不对夏玲玲讲些自己的情况——他是个已婚男人,他的老婆现在是单位里有名的母夜叉,碰都碰不得的。但夏玲玲那种杨柳细腰、娇羞无力的韵致,她给他打电话,那声四国语言之一的“哈罗……”就像程实生小时候拿在手里的饴糖棒,一牵,再一牵,饴糖丝晶亮,绵长,在亮太阳底下发着白茫茫的光。
       不得不承认,夏玲玲真的让他有了几分怜爱之心。虽然程实生早已结婚,并且差点生子,但是那个俞小梅……有时候,程实生坐在夏玲玲对面,突然觉得和这个意态娇羞的女人相比,家里的那个简直就像个男人。
       他不太舍得自己开口提醒夏玲玲,他认为夏玲玲应该是知道的。当然,假定她并不知道,那么终有一天她也会知道的。不管怎样,马上就由他自己说出来,好像总有那么点不大甘心。
       他们先是一礼拜见一次面。程实生手里总是提着那只黑色公文包,现在,它也是经常鼓出来那么一大块——不是因为塞着大大的红包,而是装了送给夏玲玲的小礼物。平生头一次,这女人让他有了种“大”的感觉,他是大的,高高在上,尊严,威慑,并且足以令人依赖……这全新的感觉是那样实在,简直散发着果树的香气。夏玲玲给他开启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睡梦里都闻到了一股不太相同的气息,那声声“哈罗……”
       他老是觉得有点无以回报,并且确实也少有经验,因此几乎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他像个毛头小伙那样,每天兴兴头头地把头发梳得溜光,鞋子擦得锃亮,他一蹦三级,跳跃着奔上单位的楼梯。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其实也并没有想干什么。有一次,他给夏玲玲打电话没打通,紧接着就给他母亲拨了一个。
       “妈——”他叫了一声,突然不知道接下去应该说什么。还是说了:“妈,我觉得——挺好的。”那边怔了一下,问道:“什么挺好的?”他说:“我——挺开心的。”还是停顿了一会儿:“开心就好,妈就放心了。”
       有了夏玲玲,甚至对小梅他也觉得能够容忍不少。他多少觉得对不起她。有些话,其实他已经对夏玲玲说了,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对她说:“经常能看到你,和你吃吃饭,我就满足了。”他认为他说得已经够清楚了。
       他并没真的想要和夏玲玲睡觉。做梦的时候,倒是有过那么一两次,但是有一天,他们一起吃饭,他喝多了,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夏玲玲的身边。他掐掐自己的手,很疼。不是梦。
       他着实烦恼了两天。极度的身体的刺激,甜蜜,加上隐隐约约不安的预感,他竟然在床上病了几日。他怕夏玲玲打电话来,手忙脚乱地把电话搁了,想想又不对,夏玲玲找不到他,会不会冲到他单位里去,甚至直接敲他家里的门?但是,把电话搁上去……他还是觉得害怕。夏玲玲真的打过来了,万一是小梅接的呢?保不准夏玲玲会对她说什么——这个甜甜的,看上去一碰就碎的姑娘。
       思来想去,病还没全好,他就硬撑着自己去找夏玲玲了。
       夏玲玲果然哭过。眼睛红红的。她的声音有点哑,不像饴糖丝了,但还是粘到他心里去。他原本昏昏沉沉的想好了要说些什么:“对不起—那天真是喝醉了呢!原谅我吧。”——但是,该说的一句都没说出来。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几句,看得出来,她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他们很快就上了床。他还发着烧,她呢,满脸的眼泪。他想他是发了疯了,他真是发了疯了……但是,他刚离开她一会儿,走到街上,太阳明晃晃地刺进他眼睛里,他几乎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头。回头,再去找她。
       他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不能否认,现在的程实生觉得生活有了些不同。他是快乐的,还不是那种单纯的快乐,他像是浮在云头之上,有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他有点离不开夏玲玲了,但从夏玲玲那儿回来,晚上却又接二连三地做着恶梦。在梦里,他飘在甜津津、蓝莹莹的空气里,然而,一脚踩出去——却是空的。他大叫一声,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
       在黑暗里,程实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决定,明天……不,后天也不给夏玲玲打电话。不打!坚决不打!天亮了,他摇摇晃晃地坐到办公室去,才坐定,电话响了:“铃——”他赌气似的看着它,“铃——”第二声才响到一半,他就像饿狼一样扑上去了。
       “哈罗……”他说。
       程实生正儿八经地谈起了恋爱。但这终究不是一般的恋爱。这一步跨出去,怎么收场,程实生没想过,也不敢想。夏玲玲倒还没有特别明确的表示,她就像个最无辜的陷人情网的小姑娘——
       “昨天我又没睡着。”她红着眼睛对他说。
       “没睡着?”
       “昨天晚上……你……跟她睡了吗?”夏玲玲咬着嘴唇,反剪了一双手,迟迟疑疑地问道。
       程实生第一次回答这种问题的时候,倒着实愣了一下。但到了后来,他发现夏玲玲隔三差五地就要问他。他被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他倒是真没和小梅睡……但夏玲玲是如此强调这个情境,就好像不和小梅睡,夏玲玲就会看轻他和她睡的质量似的。所以他含含糊糊地回答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种态度固然有些不太道德,倒是增加了他们在床上的热烈程度。
       现在晚上的饭局过后,程实生多了一项活动:去见夏玲玲。有时,他也会带着夏玲玲参加一些不太重要的应酬,或者干脆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鬼使神差地和夏玲玲约会着,一边骂自己,一边又像个初恋的情人,眼眶里都汪着思念的泪水。到了半夜,他偷偷摸摸地摸黑回家。天上星,亮晶晶,在程实生眼里,每一颗看着都隔得那么远,那么不真实。
       有一天晚上,他和夏玲玲临别拥吻了三次,才终于离开了她。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他叫了出租车,头晕晕地靠在车窗玻璃上……他是个有人爱着的男人。心里不免有种甜蜜的忧郁。钥匙就在黑色公文包的夹层里,稀里哗啦的一阵响——但是,它插进钥匙孔的时候,那种手感却是陌生的。
       他头一个反应就是:门被小梅反锁了。
       他在空空的大街上游荡了半天。街上刮着风,程实生的心里也刮着风——他吃不透小梅为什么要锁门。难道她已经发现他和夏玲玲的事了?并没有任何迹象可以得出这个结论。那么,是因为他的晚归?以前他倒是曾经幻想过。他幻想自己应酬喝多了,呵斥掉一个把手放在他腿上的女人,“滚!”他瞪圆了眼睛对她说。然后便跌跌撞撞回到家里。他又幻想着小梅不识好歹地锁掉了门——他在门外,趁着酒意,就像一个真正的愤怒的男子汉那样,把门砸得山响。
       “开门!快开门……你到底开不开?再不开……我就要砸门了!”
       但事实是小梅从来没锁过门……他像贼一样地踮起脚尖,重新回到门口。咔嗒一下,这次门竟然开了!他又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刚才是自己拿错了一把钥匙。
       其实程实生并不想离婚。这意外得来的感情,倒是多少弥补了他这次不幸的婚姻。不管怎么着,是他亏欠了小梅。先是少了程蒙雨,现在呢,又多出了一个夏玲玲。他当然是舍不得夏玲玲的。现在,她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小怨妇了。她是那样的弱,红肿着眼睛,非但忘了她的四国语言,就
       连最基本的母语也已经精简到只剩两三种词语……
       但是,但是他又能怎样呢?难道让他坐在小梅面前,主动地坦白,严肃而略显难过地对她说:“我想我们该谈谈了。”然后搓搓手,再说:“小梅,恐怕我们不合适吧?”不,程实生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真的要说,程实生想,这话也应该由小梅说。小梅是有力量的,当初她怀着短命的程蒙雨,吐得哇哇直叫的时候,她也是有力量的。他没有,他的婚姻是依着一股惯性,后来小梅突然停了,他便被抛在了半空中,缓不过神来。
       有时他也会觉得夏玲玲不体谅他。有一阵子,她跟他赌起气来。她打电话给他,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你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后来有两天,他公司事情忙,真的没打给她,电话就追来了:“你是怎么回事?都三天了……”她完全忘了前面说过的话。或许,对于女人来说,这两种不同的话,表达的其实正是同一个意思。
       又一个春天很快来了。这天上午,程实生一边接着夏玲玲的手提电话,嘴里哼哼哈哈的,一边匆匆忙忙跨进办公室的大门。 他眼前突然一亮。 窗台上放着一盆花。枝干也就尺把长,叶子葱绿水灵,都能拧得下水来。而从那叶片中央钻出来碗口大的粉色花——它们怕冷似的挤在一起,却又开得像是夏天正午快要爆炸的太阳。有种很淡的香气,一丝丝的,直往程实生鼻子里钻。他挂了电话,把黑色公文包朝桌上一放。还是忍不住扭头又朝那盆花看了一眼。
       一个清洁工正忙里忙外,泡开水、擦桌子,程实生便问他。他停了手里正干着的活,回答说,这花是一早附近的园艺花行送来的。今天有上级领导来公司参观,所以好多办公室临时都摆了这样的盆花。
       程实生坐下来,点了支烟,又凑近了端详那花一会儿。虽然怒放得有些不近情理,但身子骨却是软的,有着媚气。他问道: “这是桃花吗?” 清洁工动了动眉,很赔小心的,像是怕惹程实生生气,小声地说道:“哟,程主任可真会开玩笑……好像是杜鹃吧。”
       程实生牵嘴笑笑,没搭话。那花瓣摸在手里,像是极薄的锦缎……当然了,要是再用点力,再用点力……他的眼睛有点迷蒙起来,很多的小飞蠓,花絮一样飞着,飞着……花粉扑散,直呛进他的鼻孔里去。突然,有些细小的雨丝飘下来,久违的麻酥的感觉。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是清洁工手里拿着一只小喷壶,正起劲地朝盆里的花和叶子上洒着水。
       清洁工临出去的时候,发现程主任的表情有些怪异。“刚才的话不会得罪他了吧?”他心里有些忐忑,于是极轻的、几乎是毫无声息地掩上了门。
       这天晚上下班的时候,程实生也是这样极轻的、几乎是毫无声息地掩上了门——他的心里涌动着一种极其温柔的感觉。这感觉,倒也有些像桃花或者杜鹃的花瓣:他是个善良的人,是个好人,程实生想。他从来都不想伤害别人,无论是夏玲玲还是小梅。她们是他的女人,所以他希望她们好。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都好。他当然是爱夏玲玲的,昨天他们俩又谈了很长时间,她现在的态度很明确,希望他离婚,然后娶她。他思来想去,思来想去……晚上谈到很晚,没有什么结果,但气氛几乎有点激烈了。他送她回家,一路上她死死抓住他的手,指甲要掐进他肉里面去。这还没完,今天一大早,在上班的路上他又接到了夏玲玲的电话。
       “你想好了吗?”电话里的声音又尖又细,用的是地道的方言,把他吓了一跳。
       “想什么?”他昨晚上没睡好,心里烦躁,语气上就不那么讲究了。
       “离婚!”
       刚说到这儿,他就走进了办公室,看到了那盆花。上班时间,人来人往的,再说,小梅就在隔壁。所以他啪地就把电话挂了。原想略空些就给夏玲玲打回去,一来是忙,二来……二来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
       但在这天回家的路上,程实生突然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想好好地和夏玲玲谈谈,也想好好地和小梅谈谈。他要告诉夏玲玲,他不能离婚,他是个善良的人,小梅——他的老婆,虽然脾气坏了点,但她也不容易,他们头一个孩子没保住,刚生出来就死了。没一个女人经受得住这种事情……他总不能再和她多计较什么吧。再有,他的母亲。是他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长大的,千辛万苦。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爬到椅子上,踮起脚,替他母亲拔掉头上的白头发。她总希望他平平安安的——他可不能伤了她的心。
       至于夏玲玲呢,夏玲玲年纪也不小了,总该成个家,把自己安顿下来。他虽然没有能力“千金陪送”,但是——他真的希望她好,他的这份心,真的,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让她看的!程实生想到这儿,心里一酸,眼眶那儿也跟着一酸。那么多的人生的滋味,还有一种类似于牺牲的壮烈:因为小梅,他放弃了他的爱情。他固然不能给夏玲玲她所希望的婚姻,但是,他得让她知道,他的心是在她身上的。他的心,现在滴着血。
       程实生和他那颗滴着血的心,他们一起走在路上,并且回了家。他做梦都没想到,刚一进门,小梅铁青着脸,劈头就是一句:
       “程实生!你还有脸回来!”
       因为心头滴血,程实生本来就觉得人异常地虚弱,他脑子里“轰”的一下,稻草人一样晃了晃。知道是完了,但还抱着点虚妄的幻想。就在虚弱与幻想的缝隙里,他听明白了。原来今天上午,夏玲玲打电话给小梅,她约小梅见了面,然后,便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他掐指算了算,早上,应该在他挂了夏玲玲的电话后,夏玲玲就打给小梅了。怪不得后来的全体会和中午的聚餐,连小梅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秋末的蚊子叫:
       “她……说什么啦?”
       “她说她跟你睡了。”小梅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程实生没想到小梅那么坚决地要离婚。这风声甚至很快就传到了他的单位里——这是程实生最怕的事情。隔着办公室薄薄的木板门,他听见里面一阵嗡嗡乱叫,一会儿高上去,很快又下来,像一群闻到了臭肉香的苍蝇。他低低地咳嗽一声,撸撸头发,佯装镇静地推开门——
       就像无意中按了一下遥控板上的暂停键,一切都凝固住了。一直过了三两秒钟,再慢慢松散开来。人们脸上堆起笑,和他搭讪着:“来了……风大,今天风真大……哈哈,听说明天还要大。”然后分批的撤退。撤退的是他们,但败的还是他。他手脚冰凉地站在那儿。他忘不了他们脸上的笑,硬是挤出来的,一小股一小股,像是牙膏管里的牙膏朝外冒。但今天的风,或者明天的风都没有这样叫人寒心的。
       他隐约地听说小梅在背后说他:“已经有那事了,还要赖!想想看,还要赖!一个男人一当初还不是看他老实。我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种男人!”
       他渐渐地有些怕去上班,硬着头皮撑了几日,终于撑不住了。小梅去了娘家住,她娘家人原本就嫌程实生过于老实,现在却竟然不老实到了顶点,做出这种事情来,简直就不是人哪,简直就是只“披了羊皮的恶狼”!他们都有些惊呆了,回想着往日里的一些细节,一时几乎没人帮着他说话。程实生想,小梅这一去,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过来,连忙闭上眼睛,继续再睡。他希望自己不要再醒过来了。
       实在睡不着的时候,他便会想——他再想也想不明白,他简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俞小梅,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或许是因为谈恋爱的时候她便占尽了优势,到了现在,给她捏在手心里的这个男人竟然骗她——就凭他,这个男人!
       “他还不承认!你想想看,他还不承认!”
       到处都是小梅的声音,即使她不在家,即便他把整个脑袋钻进被子里去。
       他心里赌着气,为着夏玲玲打给小梅的那个电话——她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他……所有她的电话都被他掐了。现在,他不再觉得夏玲玲可怜了。他甚至有些怀疑,先前的那些娇弱都是她装出来的。她是那样一个有心机的女人。他呢,既没有经受住夏玲玲的诱惑;对于小梅,又有着本不该有的怜悯。他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做出错误判断。而实际上,她们哪一个都比他强。
       大半年过后,程实生真的和小梅离了婚。
       他被折磨得心灰意冷,所以小梅虎着脸再次问他:“你到底离不离?”
       他一下子就崩溃了,说:“离就离吧。”
       这时,小梅却突然爆发了。她从椅子上直立地立起来,兜脸就给了他一巴掌。因为愤怒,她的脸完全变形了,在手掌与脸部的剧烈接触下,程实生眼前金星直冒。他恍恍惚惚地起手摸摸脸,半天没缓过神来。
       “程实生,我看不起你!”小梅张牙舞爪地站在他眼前,歇斯底里地冲着他嚷嚷。十足就是个疯子。
       或许,她原本等着他求她,跪下来求她?求了,她假装不搭理,背过脸去,于是再求?——瞬间程实生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很快也就放弃了。他永远都不懂得女人,现在,他也没有力气去弄懂她们了。
       他整整瘦下去一圈,转陀螺似的,一下子有点收不住,就又是一圈。他的身材有些回复到最早先的时候,肚子完全没有了,瘪下去一块,竟然还显了些腰身……但毕竟是胖过的人,没觉着清癯,反倒有种被人抽去脊梁骨的错觉。他整个的人是飘着的,衣服突然都大了,像挂在身上的一层皮。反正都不像他自己的东西。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有点怪——刚在街角的背阴处挨了人一拳,脸上才觉着疼,凶手就一溜烟跑了。人家光觉得他脸肿得奇怪,却单单没人看着那凶手。他即便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和着血吞下去。
       他老是觉得脑子里发胀,所有的思路都理不清楚,无缘无故给灌进了很多东西似的。连着好几桩业务他都出了错,这还不算,已经有人在说前任主任的事……前任主任的女助理,程实生和她在床上的时候被小梅当场捉住……他终于觉得在公司里呆不下去了,匆匆忙忙地交了辞职报告,稍稍收拾一下,就贼一样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夏玲玲回头找过他。黄昏的时候,他们寻了家川菜馆吃饭。他没什么胃口,吃几口就把筷子搁下了,烟倒抽得很凶。
       “抽这么多啊……”她推了推他的胳膊肘子,有点嗔怪的样子。
       隔着毒气弹一样浓浓的烟雾,他突然觉得夏玲玲也变了不少。好像都不是以前那个夏玲玲了。刚才一路上都是她在说话。他沉默,她说话。以前他心里觉得亏欠她的时候,总是他在扮演一个话痨的角色。她在一边哭,肿着眼泡,而他呢,不停地说,虽然说的都是些废话。现在,这事情却颠倒了过来,他固然不会当着她的面流泪,但其实满肚子都是泪,都是委屈。她倒好了,尽管她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程实生却还是觉得,她满脸都是拿稳了他的感觉——她在得意!她吃准了他逃不出她的手心里去!
       程实生甚至在她脸上看到了小梅的表情,他心里一惊,生气起来了。
       菜是夏玲玲点的,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吃到后来,几乎还是满满的一桌子。程实生吃不大惯川菜,再加上近期饮食失调,肠胃很是出了些问题,一盘红通通的辣子鸡丁端上来时,才吃几口,胃便剧烈地疼了起来。他压抑着呻吟了两声,起手去捂。没想这一捂,却捂到了心口上——反正是疼,到处都疼。这一来程实生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夏玲玲给他倒了杯热茶,端到他手上。她还是体贴的,凑近他身边的时候,呛鼻子的花椒味不见了,还是那股很浓的花果香,蛇一样蜿蜒着,诱惑着他……但是,现在这香味只是让程实生觉得厌倦,甚至还有点恶心。是的,恶心。他奇怪着当初怎么会那样迷恋这恶俗的香气,简直是着了魔啊。不对了,他要不着她的时候,觉得满世界要的就是她。满世界只有三个字,像闪电雷劈那样在那里亮着:“夏玲玲!”还是“夏——玲——玲!”现在,等到她
       活生生地摆在他面前,却好像有什么地方完全不对了。不对了。他要的不是她……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什么。
       她倒还是催着他结婚,他支支吾吾的,讲“再说,再说吧。”过几天,她打来电话,他的声音相当冷淡,把话题朝一边扯开去。她隔三差五地有电话来,但他坚持着再不打给她,见面的事也完全推了。后来电话便慢慢少了。这时程实生又想,哼,当初那样的热度,其实也是得不到她的缘故吧。当然,对于他,经过这一次,她也是大大的失望了吧。这样思来想去,更有种触到冰块的感觉。他们渐渐地断了联系。倒是有一次,在饭局上程实生偶尔遇见了主任,他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起手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
       “唉,年轻人哪!”
       离婚以后,原来的房子留给了小梅,程实生重新搬去和母亲住。他另外找了份工作,安静地和他母亲过了几年。
       现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五斗橱上的机械小公鸡又开始叫了。好几年没听,程实生觉得那声音听上去有点异样,他仔细琢磨了一阵,这才终于得出了结论——那声音分明像一个含冤之人,伸长了脖子在那里叫屈。叫的时间又长,声音便有些哑了,但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哪,继续叫下去……有几天,他故意不给它上发条。它叫了几声,嘎的一下停住了,脖子梗在那儿,没着没落的样子。他盯着它看,看了很久,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老太太年岁也大了,加上年轻时又很吃了些苦,白头发雪片般地长出来,程实生再拔也拔不尽了。幸好身子骨还是硬朗的,腿脚也灵便,程实生便经常陪着她出去散散心。有程实生在旁边,老太太就开始倒退着朝后走路,开头那几步总有些踉跄,怕一脚踩空似的……
       “妈,没事,我看着路呢!”现在,程实生下雨天手里打着把伞,出大太阳时也打。他手里撑着伞,微微地遮住些脸——他们母子俩走路的情形常会引起路人注目,人们纷纷回头看他们。但程实生不想看他们。
       对于母亲,程实生是孝顺的。仅仅除了一点,有时她希望他再找个人,找个人,结婚。他总是微笑着摇头。直到几年过后,他母亲生病住了院,断断续续地拖了两年,知道是不治了。有一天下午,她精神好了些,程实生把枕头垫在她腰里,扶她起来坐了会儿。
       她吃着他刚削的一只苹果。病房里特别安静,住隔壁床位的那个病人,这天一大早时去了,才四十多岁。程实生老记得她髦髦的头发,发梢上有点发黄。像是烫发时用时过多,烫坏的样子。满屋子的焦毛味。
       苹果吃了一半,他母亲突然说话了。
       “你这孩子,其实心眼特别好。妈都知道。”她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把头向枕头的另一边偏过去。
       程实生心里别的一跳。
       “唉,妈这一辈子……妈不放心你,其实……都是一样啊……听妈的话,还是找个人过日子吧,妈放心。”他竖起耳朵听着,每一句里面,好像都有着没说完的意味。但要是说完了,也就等于是没说。所以他母亲决定不说完。然而那些片断一亮一亮的,还是让他心里不好过了起来。他心里一酸,以为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但是没有,这一次眼泪没有掉下来。
       他母亲走前的一个月,程实生结了婚。那一年他三十七岁。新娘叫艾圆,比程实生小十岁,是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的。有一回程实生开玩笑叫她“哀怨”,当然是说着玩的,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哀怨,她是个被人领养的孩子,长得白净,丰满,怎么看都不像是被人领养的。
       结婚那天下午,程实生先去了医院。他母亲关照他要送喜糖过去,他便买了一大箱。现在,旁边病床上又换了新的病人。看上去年岁更轻了,头发是直的,长到腰背那儿,还泛着油光。程实生觉得,洗发水广告里面也就不过如此。
       那天晚上程实生喝醉了,被人抬着进了洞房。半夜的时候酒力发作,头痛得要炸开。他开了灯,下床倒水喝。
       艾圆蜷缩着身子,躺在暗的灯影里。程实生脚下是花的,眼前也是花的,只觉得很多小虫子在眼前晃,再晃。“啪”——他起手打了一下,艾圆迷迷瞪瞪醒了。揉着眼睛。
       “睡吧。”她说。
       程实生重新躺到床上,翻了个身,把艾圆压到了身子底下。
       艾圆肚子里已经有了,三个多月。他们事先商量过了,不管男孩还是女孩,这个孩子都叫“程甜甜”。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父母所希望的那样。当然,这主意主要是程实生的。暂时来说,艾圆还是他手里的机械小公鸡,他想什么时候给她上发条,就什么时候给她上发条。不过,对于以后的事情,程实生现在已经不再作任何的预想……
       他懒洋洋地从艾圆身上爬下来,头一挨着枕头,立刻就睡着了。 连梦都没有再做一个。
       2004年3月11日初稿 苏州
       2004年3月31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