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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找啊找
作者:王祥天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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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阴着,王淑民挺着个大肚子,坐了小中巴又颠颠簸簸到了矿上。从村里到矿上就只有这种又破又烂的小中巴。车上挤满了买年货的乡下人,每个人都大包小包,把车挤得满满的。
       王淑民终于站在矿长的办公室里了,她已经来了无数次,这次可算是见到了玉兰坪石墨窑的矿长。矿长姓王,个头不怎么高,却很结实,尤其是头大,很大的脑袋加上很大的眼睛给王淑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王淑民和王矿长面对面了,这让她心里怦怦怦怦乱跳。好几次,她明明知道这个王矿长一定在,但她都给矿里的人用各种理由拦在了外边,对她最凶的是那个办公室王主任。所以,王淑民这时激动得哭了起来,她用头巾角儿把眼泪抹了又抹,但总是抹不完那汹涌而至的泪水。
       王矿长坐在那里看着王淑民,不停地摇着腿,忍耐着,终于慢慢问话了,问她找哪个,是什么事,是不是她男人又打了她?后天就过年宁,不好好在家准备过年干什么?打架不是好事,男人脾气大女人最好要忍一忍,无论什么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不是打架,我是找我男人。王淑民说。
       你男人,谁?王矿长眯细了眼睛。
       就是你们石墨窑上的顾小波。王淑民回答了王矿长的问话。
       顾小波2王矿长看着王淑民,像是想不起谁是顾小波。
       王淑民吃力地站在那里,鞋底子上的雪开始溶化,已经在擦得很干净的地板上化出一摊污水来。她的手,不知所措地拽着红头巾的两角,手上戴着红毛线织的手套。
       你男人不在我们矿上了,早就不在了。王矿长的腿不摇了,忽然想起这回事来了,并且马上表现出他实在是很烦,说这事矿里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你怎么又来了?王矿长说他还有好多事,马上要过年了,矿工们已经放了假,窑下的安全,窑上的治安,过年总是有许多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你也最好回家准备过年去吧。王矿长说。
       我找我男人。王淑民说,眼泪又涌上来。
       这就怪了,谁知道你男人去哪儿了,腿是长在他身上。王矿长说。
       周围的矿我都找过了!王淑民想让自己别太激动,她觉得王矿长一定知道自己男人在什么地方,她有这种预感。她挺着大肚子,她站得太累了,她挪了挪,靠在一进门那边的墙上。墙很凉,屋子里虽然热,但墙是凉嗖嗖的,比村子里小学教室的墙都凉。
       你就是去外国找也与我们没关系。王矿长竟然笑了笑,点了一支烟。
       我要找我男人。王淑民又说。王矿长脸上的笑容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给你找出男人来?王矿长又说。停了停,王淑民高高隆起的大肚子让他心里软了一下,但那只是刹那间的事情,矿上的事情太多了,必须让心硬得像一块石头才行。就这个王矿长,每抽一口烟都要眯一下眼睛,从嘴里吐出来的烟又会被鼻子一点不剩地再吸回去,像是在做一种游戏,吐一下,吸一下,吐一下,吸一下,两眼看着王淑民。
       我要找我男人。王淑民又说,很固执,好像是不给她男人,她就不会再走了。
       王淑民从门那边又慢慢慢慢走过来,坐到靠窗子那边的一把椅子上。王淑民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男人顾小波已经有半年多没回过家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和她男人顾小波一起出来到石墨窑上打工的那几个人都回了村,他们不但回了村,还带回了钱,带回了吃的和穿的,带回了和他们女人久违的爱情,他们都准备要过年了。但她的男人顾小波呢,就像是一块石头给扔到深不见底的沟里,一点点音信都没有了。她已经问过村子里和自己男人一起到石墨窑打工的顾名义、顾权,还有张取胜和顾国梁,这几个人都说她男人顾小波可能是去了另一个矿,但具体去了什么地方,这几个人七说八说谁都说不清。他们都说这个世界太大了,就像是一条小鱼游到了大海里,谁能说出来他在什么地方游逛?
       我男人在哪儿?王淑民又问了一句,把手套摘了,把头巾也慢慢慢慢解了。王矿长的办公室里实在是太热,当地摆的花花草草长得所以才会那么好,好像这不是腊月,而是夏天,但看看窗外灰灰的天,确确实实是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么一想,王淑民眼圈又红了,有半年多她没见过她的男人了。他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她男人顾小波就出来下石墨窑做事,因为结婚他们欠了别人太多的钱,而石墨窑又挣得多。她也想要他出来,不想看他天天和村子里的人在一起打牌往脸上贴纸条儿。她在村小学里又挣不到许多,还一天忙到晚。他们有过短暂而轰轰烈烈的情爱,顾小波的身体有多么好,结实,有力,所以可以轰轰烈烈。现在想想都像是梦,而那又不是梦,实实在在的现实是她的那个大肚子,是轰轰烈烈之后顾小波留给她的。结婚一个月,顾小波和她夜夜都不肯虚度,夜夜都轰轰烈烈努力进取,眼看就要收获了,顾小波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像一阵风,没了,消失掉了。
       王淑民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大肚子上,忽然忍不住又哭出了声。她不知道顾小波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甚至怀疑顾小波是不是犯了什么事给关了起来,大家都在哄她。或者是顾小波到外地去了,又在什么地方找了个女人过起了日子?半年的时间不算长,但对爱情而言可真是天地玄黄无比漫长。这不由王淑民不想,种种事情她都想过了,简直把一个脑壳都要想昏了,她甚至把这些想法对她的婆婆和公公都说出来了。公公当下就愣了愣,眨了眨眼,很冷漠地说这不太可能吧?他敢连他爹他妈都不要了?婆婆的脸子就不好看,挖苦王淑民,说你不是要他出去挣钱吗?他是给你出去挣钱了,你好好等着吧,他会把全世界的银行都捆在一起给你搬回来的。
       我男人哪儿去了?王淑民一边哭一边又问。
       王矿长摇着腿,看着王淑民哭,看着她的大肚子。外边天色更加阴晦了,是铅灰色,窗外飘下了几片很大的雪花,接着又飘下来几片,接着又飘下来几片,这就是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王矿长不耐烦了,停止了摇腿,朝王淑民挥挥手,说他真要出去了,要去工作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他的事情确实很多,到底有多么多?这不是一般人能够知道的。王矿长站了起来,看了看王淑民。
       王淑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站起来离开,她只站了一下,又马上坐下来,她觉得自己这回就是死也不能走,一定要把顾小波给找出来。
       王矿长只好出去了,过了一小会儿,那个王淑民见过许多次的办公室王主任走了进来,凶凶地,小眼睛拼命瞪大了,两个手指伸出来,食指和中指,指着王淑民说王矿长也不在了,你在人家矿长办公室里坐着算什么?你想当矿长是不是?天也快黑了,你一个女人家,一会儿连车也没了,这又不是你的家,你快走吧,再说,办公室里还有许多贵重东西。
       这里就是有金库我也不稀罕,我只要我男人。王淑民坐在那里不动,她对这个王主任说这一回找不到自己男人就不走了,别人家过年,我们家也要过年,凭啥不让我们家过年?半年多了,她说了多少话?实在是太多了,再多说也没什么用,没用的话她不想说,有用的话最终会自己出现的,那就是,王淑民说了:我男人,就是顾小波,对我只说过在你们矿上下石墨窑,没说过去别的地方,所以,我只朝你们要人,我要把他找出来,我要让他回家过年。
       办公室王主任显然找不出话来了,手抬起来,食指和中指弹弹,说他要锁门了,不锁门不行,这是办公室,要不就把你锁在办公室里?这个王主任知道王淑民是学校的老师,在心里,不敢把她和一般村子里的女人一样看待。
       王淑民坐在那里,不动,眼泪呢,却流得更多了,她好像觉得自己男人就在周围什么地方,却因为什么原因就是不露面,这么一想,她就更受不了,王淑民一下子捂住了脸,哭声呢,却怎么也捂不住。
        王主任最终也没有锁门,他看看王淑民,又出去了。外边是各种的嘈杂声,那嘈杂声无一例外都夹杂了几分喜庆和忙碌,是马上要过年的忙碌和喜庆。办公室那边有人在写对联,一条条给裁好的大红纸被写上各种喜庆吉祥的话,写好的对联都一条一条红艳艳地放到走廊里来了。还有就是有人从车上往下卸货了,是年货,一箱一箱的好酒,本地最好的玉兰酒。一篓一篓的好水果,火龙果,都是要送到有关领导的家里去。这嘈杂之外呢,就是石墨窑上少有的宁静,天高地阔的那种宁静。因为马上就要过年,和王淑民男人一样从各处来下石墨窑的农民工们都兴冲冲回家去了。要过年了,他们在石墨窑的那个小澡堂子里洗了又洗,这里,那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们的心里是欢喜的,把干干净净的自己送给自己老婆,让自己老婆好好爱一回或翻来覆去爱上无数回。
       顾小波呢,出了什么事,怎么就不肯露面?王淑民一个人坐在那里。外边的天慢慢慢慢黑了下来,有灯光从暗中跳了出来,一颗,两颗,三颗,都是昏黄而迷蒙的,甚至是躲躲闪闪的,因为地上的积雪,这样的夜晚又是清亮清亮的,可以看到远处起伏的山脉。
       王矿长再没有出现。那个办公室王主任,平时看去很坏,但天黑后还是给王淑民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大烩菜,菜是豆腐粉条,里边有几片肉。还有两个馒头和一双筷子。他要王淑民吃,他伸出两个手指,指着馒头,说不够还有,还有稀饭。晚上你走不成了,但你不能睡在矿长办公室,旁边有房子。王主任脸红红的,嘴里有酒气,他喝了酒,酒有时候会让一个人心肠软下来,会化干戈为玉帛。他说,你男人顾小波以前吃的也是这样的饭菜,看看有多好,你吃吧,吃饱,明天就回家过年吧,你男人不在你也得过年是不是?
       只这一句话,王淑民再也吃不下去了,看着碗里的大馒头,就像是恍恍惚惚看见自己男人顾小波大口大口吃馒头的样子,那样子就像是在眼前,就蹲在那里,光着膀子,好看的脸上和鼻子上都是汗,眼睛里却满满的是笑,是满满的情爱,只要看一眼,就让王淑民发晕。现在王淑民只要一闭上眼睛,周围就都是自己男人顾小波那好看的眼睛,左边也是,右边也是,到处都是,好看,明亮而充满了笑意和情爱。王淑民好像是有些后悔了,后悔和顾小波吵那一架,后悔要他出来找事做。
       食堂那边的人忽然又都听到了王淑民这边遏止不住的哭声,他们正在喝酒,都静了一下,互相看看,都不再说话,都默默地把杯碰了碰。
       夜里的雪没有再落下来,第二天天倒放晴了。
       王淑民又站在玉兰村的道边了,风从她背后凛冽地吹着,此时此刻她伤心而失望。她要回去了,回去之前她还想到村子里去再找找问问。王淑民挺着个大肚子,为了保持某种平衡,她用双手拽着红头巾的两个角儿,她现在走路就是这个样子,就好像有些人走路的时候只要两手抄在裤兜儿里或抄在袖筒里才会把路走好一样。她怀孕六个月了,走路和站着说话就总用手拽着头巾的两个角,或者就用手拽着衣领。王淑民已经来过好几次玉兰村了,只要学校里没有课她就会出来,她到村子里也是为了找自己男人,她不相信顾小波会再找一个女人,但她不愿放过任何机会,她见人就要问一问。村子里的人们几乎都认识了她,都觉着这个女人是不是脑壳出了什么问题?但人们又都很可怜她,一个到处找自己男人而又总是找不到的女人是让人可怜的,更何况她又挺了那样大的一个肚子。
       王淑民走得很慢,挺着肚子,村道上有雪又有冰,她走得那样慢,慢慢慢慢,走一走,碰见人就问一问。人们谁也没见过她的男人,村子旁边的那个石墨窑里都是从外边来的农民工,无论是谁,一出石墨窑浑身上下黑乎乎都一样,哪张脸都不会给村子里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再说他们也不往村子这边来,村子对他们而言没有一点点魅力,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从村子里出来的。他们身上的力气,都在窑下给石墨掏光了,一上窑,他
       们就会一头扎到睡乡里边去。对他们来说,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就是睡觉了,他们可以在睡乡里把自己的力气重新找回来。他们的被子简直就不是被子,是黑的,脏的,而且是亮的,在灯泡子下边会闪闪发光。提起来抖一抖,信不信由你,就会抖出一畚箕石墨面子来。他们一般都不会来村子这边,倒是有人会去他们那里,也不嫌他们黑,也不嫌他们脏,也不嫌他们动作粗野。那就是附近村子里的那种女人,平时她们和别人没什么两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比如种地,收拾家,喂鸡喂猪,但是只要一到了石墨窑发工资的日子,她们就会从村子里相约而出,让那些下石墨窑的男人在她们那柔软的身子上发泄发泄,把积蓄已久的情欲和充沛的精液交给她们。这些女人之间还流传着一个笑话,说只要和石墨窑上的人来上一把,保证三天后溺出的尿都是黑的。
       王淑民在村道上慢慢走着,雪让她眯着眼,她是多么的失望和伤心。远远的山上,积雪闪闪发光,蓝汪汪的。石墨窑在村子西边的一个坡下,往东上了坡,再往东下了坡就是村子,穿过村子就是那条路。王淑民有什么办法呢?找不到自己男人,她只好回家,而且还要把年一点不剩地过了。年真是个好东西,既让人快乐,又让人兴奋,而且是又有味道又有滋味,但就是不能给心爱的人切下一块儿留着,像留一瓶酒,或留一块腊肉。玉兰村这边已经到处张扬着年的气氛了,王淑民能闻见做豆腐的气味,豆腥之中有一股只有鼻子才能领略的甜味儿。王淑民还能听见人家炒炒米的声音,那声音像在烧芝麻秸,细密而动听,简直是热烈。王淑民听见猪的尖叫声,猪在那里“救命啊,救命啊”地扯尖了嗓子叫,比任何歌星的调门儿都高都刺激人都让人欢乐,这就使整个村子充满了一种喜庆,这喜庆却让王淑民更加难过。
       顾小波去了什么地方了呢?王淑民在村道上慢慢慢慢走着,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王淑民在村道上走得很慢,村道上都是很高很高的冰凌,这些冰凌都是被来来往往的拉煤车轧的。王淑民慢慢慢慢下了一个冰凌,再下一个冰凌,她心里难过极了,所以有点恍惚,向外送出去的大肚子又让她看不着自己脚下,就这么,她脚下突然一滑,她张大了嘴,想站住,一下子松开了抓头巾的手,两手张扬着,张扬着,“啊啊啊啊——”嘴里叫着,人还是重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个女人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张扬着两手从村道边的院子里跑了出来。
       看看你,看看你,这个女人跑过来了。这个女人穿得很厚,下边是鼓鼓囊囊的黑棉裤,上边的棉袄也是鼓鼓囊囊,也没人想知道她上边都穿了些什么,反正穿了不少。她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她认识王淑民,知道王淑民到处在找她自己的男人。王淑民一遍一遍在村子里出现,兰遍一遍从村子中穿过,一遍一遍见人就问她男人的事,所以村子里的人们差不多都认识她了,可王淑民不认识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正在院子里做事,她把刚刚轧好的粉条儿一把儿一把儿搭在晾衣服绳上让它冻去水分,好在正月里吃。隔着院墙,这个女人忽然看见王淑民了,她停住手了,心疼了,大过年的,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又出来了?两手拽着红头巾的两个角儿慢慢慢慢要从村道上的一个冰凌子上下来,她知道她又是来找男人的。村道是用很大很大的卵石铺的,下过一场场的雪,雪消了再冻,冻了再消,再被大车的轱辘轧来轧去,就是眼下这个样子,十分难走。这几天,骡子啦,驴啦,马啦,轻易都不出来了,主人们都怕它们滑倒摔坏了,就让它们在厩里待着,给它们吃点好的,避避风雪,准备过年了,这多少有那么点娇惯的意思。连牲口们都要过年了,但这个可怜的女人却又出来找她的男人了。
       院子里的这个女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半张着嘴,把双手放在嘴边哈着气,紧张地朝外看着,她真为王淑民担心,怕她滑倒,既然是那么个大肚子!可是呢,王淑民真的就一下子滑倒了!这女人,惊叫着从自己的院子里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啊呀,啊呀。这个女人惊叫着朝王淑民跑了过来。
       王淑民被这个好心的女人扶了起来。这女人使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王淑民扶起来,因为怀着孩子,王淑民浑身都笨,没有一块肉是灵巧的。
       你也不看看你肚子!这女人对王淑民说,是埋怨,但这埋怨让人感到亲切。
       王淑民让自己努力站稳了,两手拽紧了红头巾的两个角儿。
       你都几个月了还敢出来,这都是啥时候了。这女人又说。
       我找我男人。王淑民对这个女人说。
       快过年了,回家去吧。这女人对王淑民说。
       我找我男人。王淑民现在是,一张嘴就只能说自己男人的事。她就又说开了,说顾小波长什么样,有多高,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走路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在这村子里?我要把他找回去过年。
       这女人倒吸了口气,她觉得牙齿很冷,她捂了一下嘴,呵了呵手,看了看左右,村道上是横吹过来的风,卷着雪,远处的树上,灰喜鹊叫得很清亮,在这种天气里,灰喜鹊的叫声好像是让天气显得更寒冷了,让天色更蓝了。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灰喜鹊的叫声让人觉着喜庆,让人觉着像是已经开始过年了。道旁的院子里,忽然腾起了腾腾的热气,是什么人把豆渣倒了出来,甜腥腥的味道一下子散了出来,鸡的争食声就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地响起来。
       玉兰村的这个女人忽然叹了口气。她小声说:地冻得像铁,天暖了你再来吧。
       这女人的话里就有话,王淑民眼睛忽然亮了,她一把抓住这个女人的手。
       你说,你快告诉我。王淑民抓住这个女人的手,想让这个女人把话说出来。
       玉兰村的这个女人却又不说了,看看左右,又看看王淑民,就是不肯说。
       眼泪就从王淑民的眼里一点一点涌了出来,眼泪这种东西,是最能让人心软的东西,这玉兰村的女人,又看看左右,她对王淑民说:你找啊找啊找啊找的,我就告诉你吧,但不知是不是,也不知对不对,我说了也小知你怪不怪。
       王淑民马上急切地说她怎么会怪,她只要找回自己的顾小波,回家一起过年。王淑民这么一说,玉兰村的这个女人忽然倒抽了一口气。
       你说呀,说呀。王淑民摇着那女人的手。
       玉兰村的这个女人的声音却开始发抖,她说,天刚刚热的时候,四五月吧,就那边,矿那边沟里悄悄埋了一个人。这女人说到这里就不敢再说了,像是怕把王淑民吓着,她看看左右,又看看王淑民,她发现王淑民的嘴唇在嗦嗦嗦嗦抖,像一片风里的干枯的王米叶子。
       埋了个什么样的人?年轻的老的?有多高?什么样子?王淑民说。
       有人看见了,用被子卷着。玉兰村的这个女人说她也只知道这些。
       王淑民慢慢慢慢坐了下来,两眼有点发直,坐在冰凌子上。
       不会是顾小波吧?王淑民马上又觉得不可能,要是顾小波,村里一起下石墨窑的人还会不知道?顾名义还会不告诉她?顾名义还是顾小波的亲戚呢,他们在一起下石墨窑干活,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能不知道?这么一想,她又放心了。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王淑民说。
       不会最好,快回家吧,别冻着。这个女人呵呵手,对王淑民说。
       过年是热闹的,村子里到处是放鞭炮的声音,到处是炖肉的香气,到处是串门的人,到处在演小电影,从三十晚上就开始演,过去是村里演,现在是家家户户都要演,把演电影的请到家里来,一演一个晚上,七个八个片子连上放,这就让年过得有模有样,有时候村子里会同时有两三家演电影,人们便一家挨上一家地看,弄得整个村子都彻夜不眠。
       整整一个星期,王淑民没有下炕,她出外找顾小波把自己弄感冒了,按着这地方的习惯,闺女过年不能回娘家,只能和婆婆一起过。婆婆家的儿子多,好像是差一个顾小波也就那么回事,好像难过的只有王淑民她自己。无论王淑民怎么难过,年还是照样过,照样包荤素两样的饺子,照样煮红豆年糕和炒炒米,照样贴大红的对子,照样生了一木桶的豆芽,窗台上还生了碧绿的豆青,过年的炮仗照样响得很热烈,并不因为顾小波的失踪而有所改变。不高兴的只有王淑民的婆婆,她觉得是王淑民让儿子回不了家,这让王淑民很伤心。村子里到处还都点了一堆一堆的旺火,旺火把密密麻麻的火星子送上漆黑的天空,好像要把黑黑的天空烧出一个个大窟窿。在心里.王淑民总觉着自己男人顾小波三十晚上一定会回来。三十晚上,一家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她也坐在那里,但她的耳朵一直听着外边的动静。三十很快就过去了,王淑民觉着自己男人顾小波初一一定会出现,会扛着东西笑嘻嘻地出现在全家人的面前。初一这一整天,王淑民魂不守舍,从白天到晚上,她一直听着外边的动静,但她失望了。但她又觉着初二顾小波准会回来,初二又过丰了。初二这天,王淑民抄着手站到村口朝公路那边张望,但她还是失望了。接着是初三、初四。过了初五,王淑民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人都像是快要得神经病了,只要外边一有动静她就会激动一阵子,会挺着个大肚子往外跑,有时候耳朵里都有了幻听,总好像是听见自己男人顾小波在院子外喊:淑民,淑民,开开门,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王淑民觉着自己说什么也要去顾名义家问一问了,她想去问问那个死人的事,管它过年不过年,过年也要问一问。她就是想问一问,问一问就心安了,要不这事就总是梗在心里作怪,总是让她失眠。
       王淑民用红头巾把自己围严实了,因为过年,她也穿了一身新衣服,紫花儿的棉袄棉裤。她挺着个大肚子,手上戴着自己织的那双红毛线的手套出了门,她走在村巷里,一步一步走得很是艰难。顾名义和顾小波是去年春天一起去的石墨窑。顾名义在村子最南头住,住了两个院子,是里外院子。外边是一个烂院子,放柴草圈牲口,顾名义在里边院子住。里边的院子也已经很破烂了,窗台下是鸡窝,养了不少鸡,放了不少过去队里的农具。那些农具都锈了,还放了不少小推车和箩筐之类的东西,也是过去队里的东西,顾名义的父亲过去是队上的干部,这些堆满院子的烂东西总是让人们想起过去的日子,总是唤起顾名义父亲那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村干部的荣耀感。现在是那一院的烂东西谁都不能碰,谁要是一不小心碰了就会惹顾名义父亲不高兴,会发火儿,会借题发挥说公社大队的日子还会重新来,领导也许过了年就要把土地又都收回去,到时候,还要大家伙儿一起唱着歌打着红旗出工。他总是这么说,理直气壮,好像要和人辩论,但却没人理会他,把他撂在那里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虽然天黑着,还有不少孩子在巷子里玩儿,见了王淑民都喊:王老师过年好。
       好啊,过年好。王淑民听见自己这么说,因为失眠,这些天她总是恍恍惚惚的。
       顾名义想不到王淑民会来,顾名义的家里很热闹,满炕的人,一共是两摊儿,都在玩牌,头顶上是为了过年特意点的大灯泡子,够三四百瓦,白晃晃的,晃得人脑子发麻。人们就在这白晃晃的灯下边玩儿,炕上到处是瓜子皮和花生皮,靠炕头还放着一个生豆芽的盆子,盆子给盖得严严的。顾名义的小侄子在炕尾上睡着,脸红扑扑的,小手里还抓着两块糖果。顾名义的父亲在地上的凳子上坐着抽烟,脸红红的,时不时给炕上玩牌的人续些水。当村干部多年,他无法挽回地喜欢上了开会,现在没人开会了,但只要人一多他也会照样高兴,人多就有开会的意思,他鼓励玩牌的一直玩到天亮才好。屋子里因为热,窗玻璃上就都是水,一道一道的,窗台上种了一盆葱,碧绿碧绿充满了生机。
       王淑民从外边进来了,站在那里了,她先和顾名义的父亲寒暄过,说要找名义问句
       话。听说是找自己问话,顾名义回了一下头,说:嫂子你来了,你就不怕滑倒?顾名义停了一下手里的牌,也只是停了一下,然后又发了牌,他们正玩在兴头上,不愿有人打搅他们。因为是过年,他们都带了赌,打一圈儿下来一百,所以全神贯注都在牌上。顾名义让王淑民坐下吃瓜子。
       王淑民现在是一站就累,坐下更难受,所以她就靠在一进门的墙上了,靠在那里看顾名义发牌,又看另外几个人发牌,看灯下那一堆烂票子。其实她什么也看不到心上,但那几个打牌的又顾不上理她,人们根本不会理会她为什么出现。
       嫂子你吃瓜子。顾名义又回过头来对王淑民说,又甩了一下,大王!
        王淑民慢慢把手套摘了,她觉得自己来一趟真是不容易,虽然都在一个村子里,但王淑民现在一走路就累,她觉得自己应该问一下,就问一下,也不会妨碍他们打牌,五天了,她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她一定要问一问,一定要问一问,他们打他们的,她说她的,就这么办,谁让顾小波失踪了呢。
       名义。王淑民又把红头巾摘了,试试探探地说话了,她说得很慢,打牌的这些人爱听不爱听的,王淑民的话他们早听烦了,又没什么新鲜的,总是说顾小波找不见的事,这个顾小波也是,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总该给家里说一声才对,把个大肚子王淑民撂家里容易不容易。这个顾小波,他想做什么?名义,王淑民把声音又稍微提高了一点点。
       名义,我跟你说。王淑民接着就说起她年前又去了一趟石墨窑,这都去了有多少回了,路可是真不好走,她这回不但去了矿上,还顺便去了一趟玉兰村。王淑民停了一下,她想让名义听她说话,便咳嗽了一声,声音却又放低了。在这个村子里,人们要是说到重要的事情时总是习惯把声音放低一些,声音虽然低,效果却大得多。
       名义,听玉兰村的人说,去年天气暖和的时候,石墨窑那边悄悄埋了一个人,我想问问有没有这回事?王淑民说,看着顾名义。
       顾名义手里的牌一下子散了,好像有谁猛地打了一下他的手。
       你说啥?死人?啥死人?顾名义说。
       有没有这回事?王淑民说。
       顾名义的心思马上就不在牌上了,他看着王淑民:嫂子你说什么?埋死人,谁看见了?
       玉兰村的女人说的,天暖和那阵,石墨窑那边悄悄埋了个死人。王淑民又说。
       顾名义好像是不会说话了:埋死人,你说玉兰矿那边埋了个死人?
       你说,有没有这回事?王淑民说。
       那女人没说看见是谁埋的?顾名义说。
       说是石墨窑那边悄悄埋的。王淑民说。
       她看见了?顾名义说。
       她也是说听人说的。王淑民说。
       她说埋在什么地方?顾名义说。
       就石墨窑那边。王淑民说。
       炕上的人们都不打牌了,都看着王淑民,都马上说不可能是顾小波吧,怎么能是小波呢?要是小波名义会不知道?还有咱们村里的另外几个人,王淑民你瞎想什么呢,这种事大过年的快别往小波身上想,真是不吉利。炕上的人玩儿牌玩儿累了,都站起来,松松腰,伸伸胳膊,只有顾名义没有站起来,仰着脸,盘着腿,看定了王淑民。白晃晃的灯泡子下,顾名义的下嘴唇分外突出,顾名义和顾小波同岁,都才二十多。
       想想,有过这事没有y王淑民看着顾名义。
       那个女人说埋在哪儿了?顾名义想问清楚这件事,他说矿上还没听过这件事,不过哪里没埋死人的事?这没什么稀罕,嫂子你放心吧,也许过几天小波就会回来,也许走得太远了,听说有人到巴市沟那边淘金呢,也许小波是去金矿了,人要是口袋里挣钱挣多了,脑袋就顾不上想家了,脑子里想的都是金子,想多挣也是正理,嫂子你别急,埋死人有什么稀奇,哪有不死人的地方?人死了就得埋,埋死人又不稀奇。
       王淑民小声说:那个女人说是卷了被子埋的,那还能是正经埋死人?
       顾名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舒展过腰的那几个人又坐下来,他们也觉得是有事了,都看着王淑民,但他们说再有事也只是别人的事,嫂子你也不想想,小波和名义他们天天在一起吃一起睡一起下窑一起拉屎一起撒尿,如果是小波他们能不知道?小波肯定是去别的矿了,要是真在金矿干,挣钱肯定不会少,你就在家里等小波往回大口袋大口袋背钱吧。
       是啊。顾名义转过脑子来了,说:看看看,嫂子你真是吓我一跳,我怎么就也忘了小波是去了别的地方,嫂子你想想,这种事能不能瞒了我们,还有张取胜、顾权和顾国梁,我们四个和小波一个屋住,要是出了事,哪能瞒得住?名义伸出手,把炕上的牌慢慢收拢了,抬腿下炕,说不玩了,说屋里太热了,说谁要喝水自己喝,要不就吃花生还有瓜子。他自己转过身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眼睛却一眨一眨瞅着暗处。
       王淑民心安了,她觉得自己真是急糊涂了,名义说的也是,那个人要是小波,名义他们能不知道?能不告诉自己?她放心了,要回去了,她把红头巾又慢慢慢慢围上,又把手套慢慢慢慢戴上,因为怀孕,她现在做什么都很慢。她对炕上的那些人说你们继续玩吧,我不打搅了。因为王淑民的出现搅散了炕上的牌局,顾名义的父亲已经不高兴了,他最高兴的就是炕上坐得人满满的,就像当年开会一样。他站起来,对炕上的人挥着两手说:再玩再玩,过年呢,好好玩牌吧,我给你们倒茶水,离天亮早着呢。又转回身对王淑民说:你也真是,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人不死人,你看看你弄得人们都不玩了。
       王淑民表示了歉意,从顾名义家出来了,挺着个大肚子,双手拽了红头巾的两角儿慢慢顺村道往回家走。顾小波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这真是让人恨,连个信儿也不给。王淑民心里空落落的,这空落落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嫂子,嫂子。顾名义从屋里追了出来,说嫂子你怎么连个手电也不打,小心滑倒了。顾名义要给王淑民打打手电。说小波的事实际上也不能怨你,小波他应该给你写个信,他能走多远?我刚才寻思,他总不会是也去了四川?石墨窑上春天的时候有几个人就去了四川,说不定他也去了四川。
       去四川?王淑民停下来,她还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他去四川做什么?
       去四川贩橘子呀。顾名义说他想起来了,矿上有几个四川人带了一帮人去四川贩橘子,那边橘子太便宜了,一斤听说才两毛多钱,好多人都靠橘子发了,但没听小波说要去四川,我现在寻思,也许怕我们知道了告诉你你不让他去,所以他才悄悄走了?
       顾名义给王淑民打着手电,在暗里看着王淑民的脸,手电白白地在地上一跳一跳又一跳。照见了谁家院子里的树,又一跳;照见了谁家的烟囱,那烟囱正在冒烟呢;又一跳,照见了顾名义脚上的皮鞋,顾名义跺了跺脚。过年的时候,顾名义打扮得像个城里人,身上是西服,脚下是皮鞋。
       嫂子你放心吧,没事。顾名义又把手电一下照在王淑民的脸上。
       王淑民用手遮了手电的光你回
       我给嫂子照着,看着嫂子进院子,嫂子你小心滑倒。顾名义说。
       王淑民到家了,她推开院门,慢慢抬起腿,慢慢迈过门坎儿,她现在走路太艰难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生了。走过鸡窝的时候,她听见了鸡在窝里“咕咕咕咕”地叫,像是在说梦话。她又看见了院子外名义手电白白的光,一个光柱子,照在自己家的树上,树上还有两个没给打下来的干瘪的冻果子。
       顾名义还没走,还在外边站着,用手电乱晃。
       名义你回吧,那些人等着你呢。王淑民对外边的名义说。
       嫂子放心吧,没那回事,小波命大福大造化大。顾名义在外边说。
       回吧回吧;王淑民很怕家里的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王淑民进了自己的屋,慢慢上了炕,跪着,把被子铺了,偌大的一张炕,现在就王淑民一个人睡。铺好了被子,屋子里一下子像是亮堂了,那床大花被子上是满幅的大红牡丹,真是好看,是王淑民和顾小波结婚时用的,就在这床被子的下边,王淑民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给了顾小波。那天晚上,顾小波简直是干劲冲天,把被子蹬开再盖上,盖上再蹬开,热烈得简直了不得。王淑民呆呆地看着这床被子,长长叹了口气。
       王淑民下了地,她不想睡也睡不着,她过到婆婆那边屋里去看电视,婆婆那边也挤了一屋的人,炕上也有人打扑克,也是一地一炕的瓜子皮和花生皮。王淑民跨在漆成了大红颜色的炕沿儿上才看了一会儿,外头有人进来了,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清亮清亮的说话声和咳嗽声,听声音是顾名义,还跟着另外几个人。
       王淑民忙迎了出来,随着顾名义从外边进来的是张取胜、顾国梁还有顾权,都是和顾小波一起下石墨窑的,现在他们都穿得有模有样。他们是来问那个埋死人的事,顾名义刚才把石墨窑那边埋死人的事对他们说了。
       王淑民怕公公他们知道埋死人的事,忙把顾名义他们让到自己的屋里,把炕上的大花被子往里推了,取了花生和瓜子盘子,又去倒茶水。王淑民让他们坐,顾名义他们却都不坐,都站在那里,每人点了一支烟,都说坐就不坐了,他们只是想听听埋死人是怎么回事。顾权也是顾小波的亲戚,他说他在石墨窑上怎么就没听见过这种事,他问王淑民听没听玉兰村的那个女人说是埋在什么地方了?是什么样的人埋的?几个人?
       王淑民怎么能够说得清,她挺着肚子坐在那里。
       既然和顾小波无关就不要说了吧。王淑民说。
       我们怎么就没听过石墨窑上埋死人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权说。
       顾小波八成是跑到四川那边贩橘子去了,他和那几个四川人关系最好。顾国梁说。
       顾小波和那几个四川人最谈得来。张取胜也在一边说了话,张取胜从小就大大咧咧,说话从来就没有遮拦,他也说顾小波去四川的可能性最大,许多人在那边贩橘子都发了,发财发得都不想回家,我就怕小波这家伙发了财再在那边找一个四川妹子……
       王淑民有些发愣,她不知道四川在什么地方,有多远,虽然看过地图。村小学的墙上有一张很大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苍蝇屎。
       顾名义和顾权他们都看着王淑民,四个人,站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盯着王淑民,说着有关四川和橘子的话。
       他去四川?王淑民说顾小波他去四川怎么也不对我说一声?他贩橘子?他贩什么橘子?王淑民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事,乱糟糟的,顾小波怎么会忽然又去了四川?
       他就是去了天边也应该给我个音信。王淑民委屈地说。
       他就是去了天边我也要把他给找回来!王淑民忍不住哭了起来,抬起一只手把眼泪一左一右地抹,我就是找到天边也要把顾小波给找回来。四
       闹过了花灯吃过了元宵,很快就过了十五,日子过得真是很快。
       ’
       正月都过去了,顾小波还是音信全无,就像是一阵风,真没了,失踪了。顾小波的家里人也都急了,也都认为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要不,顾小波怎么会不露面?这种事真是让人六神无主,要想找人,连个找的地方都没有。过了正月,顾小波的父亲和哥哥连着去了几次矿上,矿上那边的答复是顾小波早就不在他们矿上千了,腿在顾小波身上长着,谁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矿上一次次这么答复,弄得顾小波的父亲和哥哥都没了主意,他们没了主意,就想让王淑民拿个主意,谁让王淑民是个教员,教员的主意总是要比别人多。王淑民也没别的主意,她能有什么主意?她还是那个老主意,她还是要去石墨窑,她想好了,这一次去,她不再去找那个王旷长了,她想要找找那几个四川人,看看那几个该死的四川人是不是已经回来,王淑民甚至都打定了主意,如果有必要,或者就坐火车去一趟四川。这么一想,王淑民甚至都有几分生气,她觉得顾小波是不是真是挣了
       隈多钱,真是又在那边找了个四川女人过起小日子来了?这让她又气又恨,她想好了,再去石墨窑上找找,不行的话,就去四川!以前池是去找自己的男人,现在她是去给儿子找爸爸,年后王淑民挺着大肚子去医院做了B阻,肚子里是个小子,她连儿子的名字都已经给想好了,就叫“顾翔宇”,让儿子在宇宙上高高飞翔,像一架喷气飞机。 王淑民现在走路总是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后腰,另一只手在前边护着肚子,好像不这么就不会走路了。王淑民挺着个大肚子又去了矿上,坐了去矿上的小中巴,上车,下车,她都十分吃力,慢慢慢慢把腿先迈上去一条,不,是用手把这条腿扶到车上,然后再用手撑了车门把身子慢慢慢慢安顿进车里。王淑民在路上颠簸着,然后又慢慢慢慢下了车,前边就是玉兰坪石墨窑了。
       石墨窑周围的地面都是黑的,都是石墨粉,从地里钻出来的草是黑的。春天毕竟快来了,地里到处是侍弄土地的人,道边的小草已经返青了。有一只布谷鸟,不知在什么地方叫得真是耐烦,一声接着一声,不紧不慢,不停不歇。布谷鸟叫的时候,-庄户人的心里就都会有一分不安。这种鸟,不但白天叫,夜里也叫,农民其实在心里都喜欢这种鸟,这种鸟让他们不会把节气给忘怀了。当然王淑民更不会忘怀,她男人顾小波就是在布谷鸟的叫声中去的石墨窑。走那天,婆婆就很不开心,给王淑民脸色看。王淑民的这个婆婆有点太娇惯儿子了,不希望顾小波离开自己一步,哪怕是天天在村子里打牌晃悠她也乐意。这就好了,你男人准是背着银行走不动留在半道了,你去接接他吧。王淑民的婆婆嘴真是厉害,儿子不回来,她把所有的怨恨都放在王淑民的身上,挖苦起人来让人真是难受。我不要银行,我只要我男人,我要把他找回来。王淑民不愿和婆婆斗气,但她也不能不说话。
       王淑民这回去的是工棚,她想到工棚那边问问那些下窑的人,那几个四川人回来没有。她觉得那几个四川人也真是不够意思,你们是回老家,顾小波可是丢下一家人在外边,连年也没和家人一起过。王淑民对石墨窑上的工棚很熟悉,就在坡下靠窑口不远的地方,还种了一排杨树,杨树与杨树之间拉了铁丝,可以在上边晾晾矿工们的脏被子,还有一小片菜地,也不知是什么人种的。这是个小石墨窑,也就那么一大溜工棚;工棚后边坡上是两间红砖砌的厕所,像个炮楼。其实谁也不去那个厕所,人们一上窑就累得要趴下,谁还有力气为了撒泡尿上那个坡。坡的东边是个澡堂,也就是一个大水池子,池子里的水热是够热,总是冒着腾腾的热气,但就是黑,黑汤黑水。
       顾名义和顾权他们已经下窑去了,他们上白班,工棚里是下夜班回来睡觉的农民工,黑头黑脑正睡得香,黑脚丫子也在外边伸着。有不睡觉的就在外边打牌。工棚里没太阳,他们就坐在院子里。春天的太阳很好,到处一片鲜亮,远处的山蓝蓝的,像是有蓝蓝的烟从远山那边慢慢升起来,那就是春天的气息。
       王淑良站在坡上朝下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慢慢侧着身子从坡上下来了,一点,一点,她每往坡下走一步都很困难,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往下挪,终于挪下来了。那么大的肚子,真是让人担心。为了打问顾小波的消息,王淑民还买了一盒好烟放在身上。
       那几个在工棚外打牌的农民工看见了王淑民,都兴奋地眯了眼朝那边看,不知道这个女人会是谁。还不到开工资的日子,那种女人是不会来的,但这个女人肯定不是那种女人。这个女人的肚子真大,他们不知道这个大肚子女人从坡上下来要做什么。他们为王淑民担了一分心,张着嘴,远远看着,看着王淑民慢慢慢慢挪下了坡,一手撑着腰一手护着肚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王淑民用手撑着自己过来了,等到她一走过来,一说话,一递烟,那几个农民工才知道这女人是他们石墨窑农民工的媳妇,是来找她男人的。抽着王淑民递过来的烟,那几个从口音不难听出是河南老乡的农民工都想不起有个名叫顾小波的人。窑上的农民工经常轮换,所以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王淑民。王淑民把烟散完了,一手遮着头上的太阳,一手撑着后腰,她出汗了,满脑门的汗,怀孩子以来她瘦多了。
       我男人叫顾小波,这么高,这种脸,也在这个矿上。停了停,王淑民又把话说了一遍,她要这几个农民工再好好儿想一想。王淑民现在是一说到顾小波就收不住了,这种话她不知道重复了有几百遍了,现在又开始了,又是说又是比划。
       这几个下窑的农民工又都摇头,都说不认识这个叫顾小波的,他们没见过,石墨窑上的农民工换得也太勤了,再说人们一上窑就累趴下了,谁也不可能把石墨窑上的人都认识到。
       王淑民对这几个下窑的农民工说她男人至少已经有六七个月没回来了,听说是跟着石墨窑上的四川人去四川贩橘子,听说四川那边的橘子很便宜,听说好多人都到四川贩橘子去了。
       那几个四川人回来没?王淑民又问。
       四川人?这几个农民工马上说他们石墨窑就没有四川人,从来就没来过四川人。
       没四川人?王淑民大吃了一惊,身子禁不住连连往后退了退。
       没有。那几个农民工很肯定地说。
       是现在没有还是去年也没有?是不是现在都走了?王淑民问。
       就没见过四川人,这个石墨窑就没有四川人。这几个下窑的农民工看着王淑民。
       这就怪了,顾名义和顾权他们说有,而这几个人居然说没有。王淑民觉得头晕,她看了看远处,让自己站稳。王淑民毕竟是教员,乡村教员也是教员,毕竟有脑子,她马上就明白顾名义他们是在骗她了。是善意的,这么说,顾小波也许真是出事了?根本就不是去了四川,她马上又想起了玉兰村那个女人说的埋死人的话,但又觉得这不太可能,如果真是出了那种事,顾名义和顾权能不告诉自己?这种事不可能有,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顾小波在什么地方?该死的顾小波。
       那几个下窑的农民工也不再打扑克,仰着脸,眯着眼看王淑民,安慰她,说你别急,你男人也许去了别的石墨窑,这是常有的事,又不是正式工,大家想去哪就去哪,只要能多挣到钱,四海为家。
       你们这里真没四川人?王淑民又问一句。
       这里是山西,要找四川人你得去四川。一个农民工笑嘻嘻地说。
       不是说那些四川人嫌下石墨窑挣钱少,带人回四川贩橘子挣大钱去了?王淑民又说。
       没的事。那几个农民工说别说这个石墨窑,附近石墨窑也没四川人。
       王淑民手按着胸脯,心里怦怦怦怦、怦怦怦怦乱跳起来,像是要从自己的胸口里一下子跳出来。王淑民又说话了,有点结巴,她问这几个人知道不知道去年,就你们石墨窑跟前,曾经埋过一个死人,是用被子卷了埋的。就在你们石墨窑附近。王淑民还朝那边指了一下,其实她是瞎指,她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埋死人?这几个下窑的农民工都好像给吓了一跳,都一脸茫然,都摇头说没听过,说窑下这几年很少出人命事,要是出了安全事故方面的事,石墨窑早就会给停了。上边管得很严,出了人命就得停产,王大头矿长最怕出人命了。不但公家会找麻烦,家属也不好对付。人命比天大,一出人命,石墨窑上就要停几天,上边也要派人下来,又是吃又是喝,还要罚款,再说还有记者,一来一大堆,麻烦的很,石墨窑上不敢惹这个麻烦。
       “没听说过。”那几个下窑的农民工说。
       那几个打牌的农民工再说什么,王淑民都没听进去。
       王淑民挺着大肚子摇摇晃晃离开了工棚,往下走,往东走,身子摇着,步子是乱的,深一脚浅一脚,心里也全乱了,路边到处是一树树快要开花的玉兰树,她穿过了玉兰树,前边就是村子了。王淑民失魂落魄地望着那边,她明白自己最起码是不应该再相信顾名义他们了,他们是合伙欺骗她,为什么?石墨窑上没有四川人,他们偏偏说有,他们说这个谎做什么?王淑民觉得自己这回一定要好好问问顾名义,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顾小波真出了什么事?能出什么事呢?是不是真被埋在地底下了?要不怎么会失踪?会不见人影?
       王淑民扶着自己的腿慢慢慢慢爬上那个坡了,上了坡,人就一屁股坐到路边了,路边的地里,有女人们蹲在那里在挑马兰头。一群羊,比冬天白多了,在远处吃刚刚冒出头的草。王淑民挺着个大肚子坐在路边,头上出汗了,王淑民安定了很久的心又乱了,她现在简直是痛恨顾名义他们,他们应该有什么就说什么,顾小波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不愿想死的事,她想顾小波是不是给公安关起来了?偷了电缆?还是干了别的什么事?反正是没好事了,反正是没好事了!王淑民此时此刻是恨死了顾小波,你顾小波就是出了再大的事,也要给家里一个信儿,她甚至在心里想,要是顾小波这回回来她就不让他再出去了,他种他的地,自己挣自己磨嘴皮子的钱。即使顾小波像婆婆说的那样能把全世界的银行都捆在一起给她背回来,她也不让他出去了。
       王淑民呆呆地在路边坐了好长时间,望着石墨窑那边。
       王淑民挺着大肚子再次去了顾名义家,她很不愿意去顾名义的家,很怕遇到顾名义的父亲。但她不能不去,为了找到失踪的顾小波,她只能到处瞎碰。顾名义他们这天正好歇班,为了好互相照应,顾名义和顾权他们总是上一个班,他们是上三天,休一天。顾名义的父亲正在院子里满头大汗地拾掇那些破烂农具,烂拖拉机的轱辘、锈了的水闸、播种斗子、整地垄的杆子,还有褪了色的小红旗、掉了底的筐子、没了轱辘的手推车。春天的到来让顾名义的父亲莫名其妙地兴奋,他毫无意义地把这些东西从这头倒到那头,他就是在这种倒腾中等待着过去的日子重新到来。他看见王淑民从外边挺着大肚子进来了,他停了一下手,问了一声王淑民:小波这小兔崽子回来没有?
       小波可能去四川了。王淑民不想多和顾名义的父亲说话。
       顾名义的父亲现在也是,一说起话来就收不住了,总是说过去的事,过去什么都好。
       名义,名义。王淑民朝屋里喊。
       顾名义和顾权他们在屋里玩牌,正玩在兴头上,顾名义的脸上贴了一些纸条子,顾权的耳朵上挂着两个吹了几口气在里边的避孕套子。
       名义。王淑民又朝屋里喊了一声,然后才慢慢慢慢进了屋,她先迈一条腿,进去,扶住门框,再迈一条腿,人就进了屋。王淑民挺着,撑着,站在那里,一看见顾名义和顾权他们,王淑民就忽然有些生气,她对顾名义说她已经去石墨窑那边问过了,就在昨天。
       名义,你说句实话,他们说没四川人,你们说有四川人,到底有没有四川人?王淑民说。
       你问谁了?顾名义把手里的牌收拢了,眯着眼看着王淑民。
       问那几个河南人。王淑民说那几个河南人都说石墨窑上从来都没有过四川人。
       他们知道个屁!顾名义看看顾权,说那几个河南人才来几天。
       名义你告诉我,顾小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王淑民说。
       我敢肯定他是去四川了。顾名义很肯定地说,把脸上的纸条子一条一条揪了。
       这就怪了,他们说没有四川人,你们非说有四川人。王淑民眼圈发红了,把身子靠在墙上了,看着顾名义和顾权他们几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告诉我,小波出事了?让公安局给抓起来了?或者是,王淑民停了停,也许连你们也不知道石墨窑那边埋的是什么人。这话一说出口,王淑民忽然就哭了起来,她实在是再也忍不住了。
       也许连你们也不知道,也许真是小波出事了,也许小波就是地下埋的那个人。王淑民不敢说下去了,她抬着手,一左一右地把眼泪抹开,一张脸给抹得烂烂的。
       顾名义和顾权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嫂子你怎么又想到死人身上了,根本就
       不会,哪能会有这种事,嫂子你以为那是死个臭虫,或者是死个苍蝇。
       不过,会不会,顾名义看看顾权,说,小波这家伙会不会一个人跑到古塘那边去瞎转悠,掉到古塘里了?我看不会吧?前几年有人掉到古塘里,现在没人再敢去古塘那边了,你说他会不会掉到古塘里了?
       什么是古塘?王淑民马上把眼泪抹了,她没听过古塘,心怦怦乱跳。
       顾名义告诉王淑民古塘就是石墨窑里最古老的采空区,里边积满了沼气水,人要是掉进去就会没命。顾名义和顾权他们不打牌了,互相看着,都说起古塘的事来。顾名义又说顾小波会不会真掉进古塘?说不定小波这家伙那天多喝了几口酒,说不定他自己瞎球转悠……
       不会吧。顾权说顾小波那么大个人,会掉到古塘里去?我看不会。
       那也说不定。顾名义说。
       王淑民的泪水又马上涌了上来,她把眼泪擦了。
       你们能不能到古塘那边找找,看看小波是不是真掉到古塘里了?王淑民说。
       找是可以找,顾名义说明天下窑就可以带几个大手电去找一找,不过古塘很大,怕一时半时找不过来。
       咱们两边同时找。王淑民像是又看到了新的生机,说名义你们就在古塘里找找,我到矿区公安那边把埋死人的事说说,两边同时找。地下埋的那个死人不管是别人还是顾小波,让公安把那个死人挖出来看看,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你知道那个死人埋在什么地方?顾名义说石墨窑周围那么大,那怎么找?
       王淑民说玉兰村的那个女人知道地方,她男人放羊时看见了。
       嫂子你就瞎想吧,哪能会出这种事?连我们想古塘的事也是瞎想。顾名义看着王淑民,说小波也许哪天就回来了,带着钱,带着好吃的好穿的从四川那边回来了,那几个河南人知道他爹个鸡巴粗细!他们才来几天。顾名义忽然又对王淑民说:他们不认识顾小波吧?他们当然不会认识!他们才来几天,小波走的时候他们还没来,他们知道什么四川人?他们连橘子皮都没见过还敢说什么去过洞庭山!
       王淑民不说话了,眼红红地看着顾名义,半年多来,她找啊找啊找啊找的,一点点结果都没有,她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为了顾小波,她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这个水落石出就是要把那个给埋在地里的死人弄上来。她现在的失眠一天比一天厉害,晚上只要一闭眼就瞎想,就只想那个被埋在地里的死人,总是做噩梦,这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她抬起手,把手放在肚子上,她明白自己非要让公安把那个死人从地里扒出来,一天不扒出来一天她就心里不安,她就睡不着,就总是做噩梦。
       我非要看看地里的那个人是不是顾小波。王淑民说。又说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放心,不是小波最好。如果不是,她就要去一趟巴市沟,或者就去四川,反正要把顾小波给找出来。
       这就对了,到四川找找人是正理。顾权在一边说话了,说小波去四川的份儿最大。
       我给嫂子先联系联系。顾名义说要不他先通过矿上的人找找那几个四川人,让他们帮着找找,别动不动就找什么公安,办案子花钱不说还要把你问了一遍又一遍,就像是你犯了罪,嫂子你也是急蒙了,人家说埋了一个死人,你就要往出挖一个死人,人家要是说埋了十个你也要往出挖十个?顾名义和顾权他们笑了起来,吹了几口气在里边的避孕套从顾权的耳朵上掉了下来。
       你还说有四川人呢?王淑民说四川人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
       顾名义和顾权他们一下子就又不说话了,都看着王淑民。
       王淑民已经打定了主意,她要去矿区公安那边反映一下。不管是谁,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埋在地下,要是顾小波我也就死心了。王淑民说。
       顾名义他们不准备打牌了,都看着王淑民。
       嫂子你还真去呀y顾名义小声说。
       真去。王淑民说。
       嫂子你是说去四川吧?顾名义说。
       我先去找公安往出挖人,不行就去四川。王淑民说。
       真要把那个死人给挖出来?顾名义说。
       我要看看是不是顾小波。王淑民又哭了起来。
       嫂子你真去?顾名义小声说。
       真去。王淑民说。
       顾名义和顾权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又都点着烟一口一口抽起来。
       六
       区里那三个年轻公安,突然出现在村子里是两天后的事,他们是来找王淑民。
       这天刮了很大的风,这是春天的风,所有的树啊草啊都是给这种风刮绿的,花儿也是给这种风刮开的。三个年轻公安是给村里的治保主任顾相贵领来的,他们先是去了学校,王淑民不在学校,她肚子太大了,学校里给她放了假。从学校出来,那三个年轻公安就又去了王淑民家。公安的人被治保主任顾相贵领着先进了王淑民的屋,王淑民的公公和婆婆正在院子里看把式阉猪,知道有事了,马上让人去把顾小波的哥哥喊了过来。
       你就是王淑民老师?进了王淑民的西屋,那三个年轻的公安都坐下来,看着王淑民,他们都小小吃了一惊,他们不难看出王淑民就要生了,高高隆起的肚子几乎都要挨住下巴颏儿了。
       三个年轻公安的出现让王淑民激动起来,她这几天还没来得及去找公安,她这几天吃睡觉药吃得浑身没一点点力气。王淑民取了暖瓶,一只手撑着后腰去沏了茶水。
       她就是顾小波的女人。治保主任顾相贵小声对这三个公安说。这个村子里的习惯,只要是一说到重要的事情,人们就会把声音放得很低,声音一放低,人们就知道是要说正经事了。
       王老师你别忙了,你快坐下。那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对王淑民说。
       王淑民的心怦怦怦怦乱跳,她让自己站稳了,用一只手撑住后腰,另一只手放在隆起的大肚子上。她知道公安上门是有事了,肯定是顾小波的事,马上就要知道是什么事了,这让她很激动,她明白自己半年来找啊找啊找啊找的,终于要有结果了。
       你坐下,快坐下。公安的人要王淑民坐下来,她的大肚子几乎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安,让所有的人都替她担一份心。王淑民快要生了,再有半个多月,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三个公安再一次要求王淑民坐下来,他们说有话要问问她。
       王淑民从门那边慢慢慢慢走过来,走到炕沿儿这边,就那么站着靠在炕沿儿上,这样要比坐着舒服一些。
       是不是小波的事?王淑民开口了,看着那三个年轻公安。
       是啊,是关于顾小波的事。那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说,翻了翻手里的本子,他开始问王淑民关于顾小波的一些事,问顾小波是什么时候去的石墨窑,最后一次见到顾小波是什么时候。这个年轻公安一边问一边记,要王淑民把日子想清楚了再说。
       王淑民呢,现在是什么也记不清了,脑子里简直是一片混乱,这些天来,她不停地吃睡觉药,吃了睡觉药还总是睡不踏实,一晚上都是噩梦。
       是不是顾小波出什么事了?王淑民间这三个年轻公安。
       我们是普查。三个公安中的一个想了想,看看另外两个公安,这样说。
       普查什么?王淑民说。
       就是普查农民工的情况。三个公安中的一个说。
       你们是不是见到顾小波了?王淑民问这三个公安。
       我们这只是一般性的普查。三个公安中的一个说。
       顾小波是不是给关起来了?王淑民又问。
       谁说的?没这种事。三个公安中的一个说。
       顾小波没给关起来吧?王淑民又说。
       没有。三个公安中的一个说。
       顾小波在什么地方?王淑民说。
       这三个公安显然答不上来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说:我看就这样吧,然后他们就站了起来。这三个年轻公安其实没和王淑民说多少话,很快都从王淑民的屋里出去了。他们在外边合计了一下,他们都想不到王淑民是个大肚子,看样子马上就要临产了。他们不再多说什么,再多说也许要出事,他们让顾小波的哥哥带他们到顾小波的哥哥家里去说话。顾小波的哥哥马上明白真是出事了,三个年轻公安的出现肯定是和弟弟顾小波有关。会是什么事呢,顾小波的哥哥也拿不准,他想到了杀人,但他明白他弟弟小波不会杀人。是小波被人杀了?他又不敢这么想。
       顾小波的哥哥带着那三个年轻公安在村巷里走着,深一脚,浅一脚,人已经失去了重心。风刮着,村道边的玉兰开了,白白的一树又一树,许多玉兰花被风吹落了,白白的花瓣到处都是,被人们踩在脚下,有几只羊在地上找花瓣儿吃。
       顾小波的哥哥把那三个年轻公安带到了自己的家里。顾小波的哥哥家在村子的最南边,院子很大,前边是一片菜地,菜地南边是一个苗圃,育着些玉兰树苗,这几年玉兰树苗很好卖,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育玉兰苗。顾小波的哥哥把那三个年轻公安让进了家,让他们坐,自己又忙去沏了茶,要他们喝。顾小波的哥哥的心里全乱了,他想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又怕知道,倒了茶,他不安地站在那里,嘴里发干,两手出汗,他眼巴巴地看着这三个年轻公安。
       那三个年轻公安都坐下来,坐在顾小波哥哥家的沙发上。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对顾小波的哥哥说想不到顾小波的女人王老师是个大肚子,快生了吧?
       好像就在这个月。顾小波的哥哥说。
       我们担心把真实情况对她说了怕她受不了,所以不合适对她讲真话,你就不一样了,你是顾小波的哥哥,还是先告诉你为好。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对顾小波的哥哥说。
        我弟弟出什么事了?顾小波的哥哥其实在心里已经明白了,但他还要问,这种事,总是要问清楚,各种猜测就只等着这一个答案。
       你弟弟顾小波已经死了。那三个公安中的一个说。
       顾小波的哥哥眼里马上就流出了眼泪,虽然他早就想过了。
       怎么死的?顾小波的哥哥说。
       石墨窑里落顶给砸死的。公安说。
       是什么时候?顾小波的哥哥说。
       去年就死了。公安说。
       人呢?顾小波的哥哥说。
       人才被发现,所以我们才来调查这件事。公安说。
       才被发现?在什么地方发现的?顾小波的哥哥说,嘴干得要说不出话来了。
       那三个公安互相看了看,他们用眼神合计了一下,然后决定了,把真实情况告诉眼前这个死者的哥哥。关于顾小波的死是他们到石墨窑那边办案意外发现的。他们是去抓赌,天还没亮,却发现有几个人在石墨窑西边的野地里挖死人,死人已经给挖了出来,用破棉被裹着,正准备往别处搬动,正好就被他们公安碰上了。
       这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把一杯水递给顾小波的哥哥,要他先喝口水,然后才对顾小波的哥哥说:那几个人现在已经交代了,是去年,顾小波在窑下给落顶砸死的,石头正好落在顾小波的头上,关于这一点,已经做了法医鉴定。人给砸死后,矿上本应当通知你们死者家属,但玉兰矿的那个王大头矿长吩咐那几个和顾小波一起打工的农民工不许声张,只要是悄悄把顾小波埋了,他们每人还可以得到一千元,矿长对那几个埋死人的人说反正人也是死球了,是落顶砸死的,是自然死亡,又救不活,就是让死者家属知道了也救不活。你们去把他埋了,每人就能白白到手一千块钱,这种事,不挣白不挣,只要把死人悄悄埋掉每人就一千!一千对农民工可不是个小数字。
       去年埋的怎么现在又要往出挖?顾小波的哥哥倒弄不明白了。
       是有人发现了这事,所以他们想把死人挖出来挪个地方。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说。
       那几个人,是谁?顾小波的哥哥忽然一阵冲动。
       说起来也是你们村里的。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说。
       顾小波的哥哥一下子站起来,好像被人捅了一下。
       那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看了看手里
       的记事本,就把顾名义、顾权、张取胜和顾国梁的名字念了出来:顾名义、顾权、张取胜、顾国梁,是你们村的吧?
       茶杯从顾小波哥哥的手里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他简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四个人,是你们村的PE?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说。
       一人给了他们一千,他们就把我弟弟当条狗一样埋了?顾小波的哥哥说。
       就是这样。三个年轻公安中的一个说。
       顾名义和顾权还是我们家亲戚!顾小波的哥哥又说,浑身抖起来。
       是你们的亲戚?这三个年轻公安倒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关系。
       他们就为了那一千块钱!顾小波的哥哥已经泪流满面。
       这三个年轻公安互相看看,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们就为了那一千块钱!顾小波的哥哥又说,声音都变了。
       屋子里忽然静极了,但这三个年轻公安和顾小波的哥哥突然被屋外的动静吓了一跳,有人在外边凄厉地叫了一声,接着就是一个人倒下来的声音。这三个年轻公安和顾小波的哥哥忙从屋里跑出去,倒在外边的是王淑民。她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护着肚子,悄悄跟了来,在外边,她把什么话都听到了,这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王淑民的那一声尖叫凄厉可怕。
       院子里的玉兰花开得很好,很干净,很耀眼,在风里摇着,散发着清清的香气。王淑民被三个年轻公安和顾小波的哥哥掐着人中又给掐活了过来,她挺着大肚子木木地坐在地上,一时倒没了泪水,眼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只有玉兰花,白白地映人她的眼帘。
       王淑民突然哭出声是好一会儿后的事:
       顾名义——
       顾权——
       张取胜——
       顾国梁——
       村子里的人们几乎都听见于淑民一边哭一边高喊顾名义和顾权他们的名字,好像是在那里点名,点了一个点一个,点了一个点一个,声音凄厉可怕。再后来,人们想扶着王淑民站起来,但人们发现王淑民站不起来了,殷红的血,从王淑民的裤脚里流了出来。
       玉兰花开谢之后别的花就相继跟着开了起来,村子里,好像没什么变化,只是顾小波不在了。还有呢,顾名义和顾权他们也不在玉兰坪的石墨窑上做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也许去了四川,去那里贩橘子?村子里的人们奇怪公安怎么没判顾名义和顾权这四个畜牲,又有人说:根本就没那回事!怎么可能,还是亲戚,会那么坏?说话的是顾名义的父亲。但顾名义和顾权这四个人和顾小波一样,失踪了,不见了,像风一样离开了村子。
       玉兰的叶子已经长得很阔大了,在风里摇着,发出哗哗的响声。人们看见王淑民,抱着孩子,木呆呆站在玉兰树下,两眼看着很远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