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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特辑]相聚会议室
作者:南 帆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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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会迷
       无聊的时候会想一想:如果被迫移居火星,人类撤离地球之际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与抵达火星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毫无疑问——开会。没有别的,人们就是乐意开会。一些人大声疾呼削减会议,然而,如何削减会议正在成为另一些会议的周期性主题。一个三流哲学家振振有词地宣布: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会笑的动物。我要修改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人是擅长开会的动物。开会多么有趣啊,连上帝都嫉妒了。神通广大的上帝无所不能,就是没有人和他一起开会。没有人和他拌嘴,辩论,勾心斗角,投反对票——可怜的上帝多么寂寞。
       会议意味了什么?
       政治家想象之中,会场就是硝烟四起的阵地,摇唇鼓舌就是竞技。任何一个伟大的政治事件背后都隐藏了一连串的会议。开会、开会、开会!成功的政治家就是从一个会议迈向另一个会议。
       女儿在电话里发脾气:我父亲不在家。在哪里?——不是在哪个会场上,就是在前往另一个会场的途中。
       某秘书指点一个单位的头目:力争让你们的方案“上会”,排不上会议的方案再伟大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一个小公务员兴冲冲地告诉他的妻子:我的早点可以少吃一些,中午在会议上用餐,改善伙食!
       某个上任五年的处长总结出一条神秘兮兮的经验:越小的会议越重要,这与大人物坐小汽车一样。那些闹哄哄的大会无非是人人都坐得上的公共汽车罢了。
       “华威先生”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趾高气扬地坐上黄包车,从一个会场奔赴另一个会场,这就是他得意的生活方式。马三立的相声《开会迷》之中,那个山东口音的“开会迷”令人忍俊不禁。然而,无论伴有多少挖苦和讽刺,会议还是愈来愈多。就像离婚、高血脂、肥胖症、政府机构重叠、电视节目低俗不堪、传统文化衰落、汽车尾气排放——所有的人都频频摇头,但是,汹涌之势不可逆转。
       的确,人们无法拒绝会议。增添薪水,调换工种,担任教授,修改预算方案,撤换一个项目负责人,或者在桥头竖起一个雕像——一切都要求开会决定。很大一部分历史的创造就是在会议厅磨嘴皮。熟悉历史的人点得出来,多少会议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成为历史的罗盘和纪念碑。必须承认,开会是一种文明的形式。如果能还有机会坐在谈判桌旁开会,各国首领就不会跑回去按下发射核弹头的电钮。让我们开会吧,哪怕开得筋疲力尽。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曾经为无数的会议赋诗一首——也叫《开会迷》:
       每次来到,我都请求:
       “今天能否接见?
       从混沌初开我就等在这里。”
       “伊万·万内奇同志开会去了
       讨论戏剧部和饲马局合并的问题。”
       一百层楼梯爬上了好几回,
       真叫人倒胃。
       可又对你说:
       “叫你再等一小时。
       正在开会,省合作社
       要买一小瓶墨水。”
       一小时以后,
       男秘书,
       女秘书又全都不在这里——
       空无一人!
       二十二岁以下的
       都在出席共青团的会议。
       天色将晚,七层楼的最高一层
       我又爬了上去。 “伊万·万内奇同志来了没有?” “正在出席
       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委员会。”
       二 开会的人
       谁都可能收到会议通知。一个电话,一张烫金的请柬,一份文件,或者一声漫不经心的口头招呼。小村庄里,只要当当地敲响吊在村口一棵树上的半截铁轨,村民就知道要开大会了。另一个小村庄里,开会通知一度是一片一片的小饼干。原先村民总是寻找种种借口躲开,不愿意集中到大队部聆听社论的传达。后来,队长想了个主意:每个与会者可以领一片小饼干。于是,每逢开会,整个村庄扶老携幼,前呼后拥,会场不得不改到了晒谷场上。
       踏入会场的许多人其实并非会议爱好者。百分之九十的重复信息,一串一串如出一辙的套话,千篇一律的表态,这一切使许多会议成为无比乏味的活动。人们在会场上发愣,打呵欠,挖鼻孔,搓脚丫,然后昏昏欲睡——有时甚至干脆打起了呼噜。一个坐在第一排的老先生拉长一张脸,眼观鼻,深呼吸,意守丹田,开始做气功。几个小伙子抢到了后排的隐蔽位置,悄悄地掏出手机玩起了电子游戏或者发短信。尽管如此,会议依然那么多。一些会议的骨干分子觉得,如果不及时开会,千百幢机关大楼都会失去灵魂。他们时常飞越千山万水,仅仅为了参加一个会议。会议是工作的工作,是运送上级旨意的一个个小齿轮。开会是对于行政级别的一次确认。哪一级别的会议一般与哪一级别的行政机构互相呼应,后者利用前者宣称自己不可逾越的存在。否则,途经这个行政机构的公文就会成为一纸空文。
       所以,会议是权力集聚和扩张的要冲。一群人表情严肃地坐在一起,商议和决定一件远离会议室的事情,这种神奇的感觉就是权力。参加会议意味了分享权力。这是身份和资格的证明。只有要人才会被无数的会议抢来抢去。那些夸耀自己如何伟大的人总是在步入会场的时候说:我刚刚从另一个会议上赶过来。如果事后的会议报道没有他的名字——如果会议报道仅仅说“某某首长等莅会指导”,他就会牢骚满腹:“妈的,又被记者‘等’掉了。”
       权力拥有者就是热衷于开会。走上街头,混迹于芸芸众生,他们貌不惊人,语不出众,没有多少人愿意多看一眼。然而,一旦会议开始,他们立即拥有一个不同凡响的高度。登上主席台,他们可以用俯视的目光打量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手握麦克风,发号施令,训话,抑扬顿挫地宣读报告——这个时候,哪怕一个猥琐不堪的胖子也会显得神气活现。会议就是一个舞台,只有权力拥有者才能占据这个舞台的核心。
       
        三行政技术
       在行政机构混久了就会成为开会的高手,甚至开成了“会精”。一些手握重权的官员自如地将会议玩弄于股掌之中。大大咧咧地坐到中心位置,叼一支烟吞云吐雾,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哀兵悲情,操纵与会者的情绪,左右会场气氛。若非图穷匕首见的时刻,他们不会怒形于色,拂袖而去;但是,即使谈笑风生之间,他们也会维持一个威力四射的形象。这些人说变脸就变脸,让人摸不着分寸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但是”——只要一个如此简单的转折,茶杯往桌上一墩,源源不断的训斥顷刻之间迅雷不及掩耳地泼来。
       这些人深知,开会就是将个人的意志成功地兑换为集体决议。商议,试探,威胁,许诺,敲山震虎,打招呼,暗示,一松手给个甜头然后又抽紧了绳索,把一件举手之劳的事形容得困难重重,或者举重若轻地大包大揽,种种盘旋和腾挪很快将众多的与会者绕昏了头,于是,一大笔资金的流向或者一个心腹的提拔不动声色地完成。另一些时候,开会就是表演“金蝉脱壳”之计,推卸责任。说几句漂亮话搪塞某个申请,用太极拳式的推诿甩给另一个部门,抛出一堆花团锦簇的辞令让当事人想哭都找不到坟头,这是许多官员会场上的得意之笔。开会就是表示本官的重视。动员过了,强调过了,解决不了问题是贯彻不力——你们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什么?
       当然,更多的人是坐不上主席台的。他们到会的主要目的是编织关系网络。开会就是职业人员的社交生活。四面八方的好汉相聚会议室,会场是一个富有亲和力的小江湖。握手寒暄,拍肩点烟:多时不见,有空到我们那里指导工作,我给你找个清静的地方住几天,带夫人一起来,我们接待。哈哈,你老兄带的是第几任夫人我们就不管了,开玩笑开玩笑,另外,有件小事想拜托你关照一下,情况是这样的……一个会议下来,串几个房间,几件棘手的事情基本上就有了眉目。
       会议正式开始的时候,预定的汇报、发言仅仅是一些排练过的节目,没有多少机锋和变数。重要的是察言观色,伺机而动,利用临时插话、即兴的建议引起主持者的注目和兴趣。他们都记得某些幸运儿的例子:某人就是因为一次出色的插话得到赏识,从此飞黄腾达。抓住会场上稍纵即逝的机会,可能突然改变后半辈子的命运。当然,这也是一种冒险。表演过火,言多必失。更多的时候,必须沉得住气,保持一种含义不明的微笑或者暧昧的沉默,怎么解释都有理由。周旋于几派势力之间,若即若离;说话留三分,可进可退。只有到孤注一掷的时刻,他们才会不顾一切地恭维或者谴责。这个时候,他们的形象猛然定型,而且再也不能修改了。
       古人说过: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许多官员不得不在暗地里承认,开会是最为重要的行政技术。四会议的形式
       这个会议怎么开?——开会的形式无比丰富。
       除了装潢考究的会议室,还有许多开会的所在。密室,地窖,田埂边上,茶寮里,某一艘游艇或者某一部专列,如此等等。电话会议或者电视会议是利用电波组织会议。据说,某些大老板喜欢到桑那浴室里开会。大家都脱得精赤条条,身上藏不下录音设备,这可以避免商谈内容日后成为某种不利的证据。
       另一些会议形式更富于戏剧性,例如飞行集会。几支队伍分别从不同的街道冲出来,汇聚在一个十字路口。旗帜、标语和口号此起彼伏。一阵传单从某一幢高楼上撒下来,纷纷扬扬;一个人跳上临时搭建的台子慷慨演说。警笛四起,外围出现了冲突和搏斗;片刻之后,几支队伍疾速地没入几条街道,如同出现之际一样迅速——当然,这些镜头不一定仅仅从属于政治的主题。最近冒出来的“快闪族”(nashmob)更多的是逗趣。一份电子邮件的通知,五十个人集合在纽约闹市的十字路口,一起掏出手机高叫“是的,是的”,然后鼓掌、迅速离开;或者,另一批人接到了匿名电话,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到达一家商店门口,脱下一只鞋子在人行道上敲击几下,随即平静地散去。“快闪族”的组织者表示,这种集会有助于排解日常的压抑。
       无论哪一种会议形式都包含了空间政治的运作。会场的设置即是空间的谋划。这种谋划的首要主题是,显示清晰的等级结构,辨识领导者与被领导者。多数会场设有主席台,这是上级与下级的明显标记。“在主席台就座”证明了一种特殊的待遇。如果众多领导者登上主席台,他们之间的名次排列是一个重大问题。摆错领导的名次可能引起雷霆之怒。按照惯例,中心的座位理所当然地留给第一号人物。众星拱月的图案之中,谁都清楚重心在哪里。不少会议操办者多半曾经为另一个小问题大伤脑筋:二号人物是坐在一号人物的左面还是右面y某些时候,主席台上安排的领导人如此之多,以至于会场上显得空空落落。于是,会议操办者不得不临时租用一些大学生或者中学生填塞空间,制造会场气氛。
       会场里的等级结构如此明显,以至于与会者以平等的身份出席反而需要特殊的证明。强调平等气氛的会场时常设置为圆形的——例如联合国的会议厅。圆形无始无终,围成一圈的与会者不存在高下之别。引人瞩目的“朝核会谈”之中,钓鱼台国宾馆摆上了一张六方形桌子。中国、朝鲜、俄罗斯、美国、日本、韩国各据一边,国家全称的第一个字母决定了谁与谁毗邻而坐。没有中心,没有居高临下的主席台。等边六边形受力均衡,结构稳定,这个几何图形暗示的主题即是各种力量的对等与协调。
       会场的空间政治首先解决一个问题:谁执掌麦克风——这一部机器保证谁的声音拥有压倒一切的音量。
       五 发 言
       开会就是发言。一个频频出入会场的官员抱怨说,他简直得了“话痨”,说个没完——无论坐在什么地方,面前都会如影随形地伸出一个麦克风。口才表演是对会议主角的一个考验。古板,幽默,深刻,犀利,麦克风证明了一切。口才显然是胸襟的表现。毛泽东的许多演讲大气磅礴,旁征博
       引,口若悬河,机智与雄辩汇于一炉。某一个官员到了下级的地皮,召开一个小型的座谈会,嬉笑怒骂,粗口连连。参加座谈会的人感到十分亲切——这证明他们被当成了自己的弟兄。惟独会议的主持人有些担心:次日这个官员要在一个大会场作报告。如果“他妈的”是一个删不干净的语言赘瘤,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干部肯定要犯嘀咕。事实证明,这种顾虑显然多余。次日的报告还是座谈会上的内容。然而,这个官员神态端庄,报告的语言如同洗涤剂漂洗过那般清洁。这个主持人钦佩不巳,并且因此悟出了为官之道。
       当然,现今许多官员的报告是由起草班子拟的稿子。他们口述一些基本要点,秘书们忙个不停。官员在主席台上宣读的主要意义是,以他们的官衔证明这份报告的权威。一个官员大咧咧地用了一个粗鲁而又形象的比喻:他们把插头插在我的屁股上,我不过充当一个喇叭而已。
       念稿子制造的许多笑话是来自胡乱断句。任意乱加标点符号是许多官员作报告时的摆谱习惯。很多人听说过“一次性生活补助”被读成“一次”“性生活补助”的典故。有时,胡乱断句是无知和想当然的共同后果。一个官员读到“印度”之后愣了一会儿,然后愤愤地骂了一句:“‘印度’就‘印度’,还要他妈的什么‘尼西亚’。”不少官员根本没有耐心在会前读一遍稿子。“三八劳动妇女节”的时候,一个官员在主席台上拉长声音:“全体妇女站起来——”台下哗啦啦地站起了一片。他翻过一页稿纸,连忙摆摆手:“请坐下,请坐下,这页还有一个‘了’字。——全体妇女站起来了!”最为难堪的是,一个官员竟然将秘书写在稿子之中的幕后提示照本宣科地读出来。“……括号,提高声调,可能会鼓掌,停顿一下,括号……”
       有时,秘书们的操劳简直像恶意地证明官员的低能。官员主持会议的时候,许多秘书事无巨细地写好每一句过渡的言辞。例如,“某某同志刚才的发言内容深刻,意义重大,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感谢!”或者,“同意的请举手”,“手放下”——仿佛与会者真的不明白举起的胳膊还可以再放下来。也许,把这些事务一古脑地甩给秘书,恰恰证明了官员对于会议的厌倦和懈怠?
       然而,没有一份事先拟定的讲话稿,会议或许会成为一列脱轨的列车。遇到某些卖弄口才的小官僚,这种恐怖的局面就会出现:“同志们,作报告要精练。我是一个喜欢精练的人。什么叫做精练?精练就是,可说可不说的话不说,或者尽量少说。言简意赅,这是一个成语。‘赅’字的读音就是‘应该’的‘该’。时间关系,我就尽量简短一些,准备给大家谈五点。第一点又可以分为六个小点。都很重要。……为了节约时间,这一点我就不展开了。下面谈第六点……第六点是什么呢?喔,是一个通知,今晚放电影。劳逸结合嘛,看一场电影也是应该的,这也是关心群众生活的一种体现。听说演的是《三打白骨精》,这是《西游记》里面的一段故事。妖精可是很厉害的,同志们哪,妖精的特点就是善于伪装……”
       以往,这种事故不止一次地发生:演讲者到了台上却找不到发言稿了。一个生产队长坐在麦克风面前全身乱摸,嘴里念念叨叨:稿子呢2稿子呢2他急得满头大汗,啪地摘下帽子扔在桌上。噢,在这里!——原来,出门之前他将稿子塞进帽子顶在头上。如今,多数报告稿事先打印、装订,分发到与会者的手中。这时,主席台上的发言更像稿子的朗读。一些高级的会场,演讲者手里不必捧着稿子。讲台的花丛背后隐藏了一台工作人员幕后操纵的小电脑;根据演讲的进度,稿子自动显现在屏幕之上。
       众多的发言可能产生意见分歧,会场就是辩论的场所。激烈的辩论可能撕毁文质彬彬的绅士风度。那些西装革履的与会者忍不住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人们曾经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一些议员互相吐口水,扔皮鞋,乃至揪住头发滚到了地毯上。韩国议会投票通过弹劾卢武铉总统。国会议长宣读这个决定的时候,几个议员必须用文件遮在他的额前,以免议长被扔过来的皮鞋或者别的什么击中。以鲜血飞溅而告终的会议并不罕见。伦敦国会大厦的会议厅里,通道设计的宽度超过了两柄剑的长度。站在通道两边开会的贵族吵起来了,怒气冲冲地拔出了长剑。如果他们没有越过通道旁边划定的红线,那么,两柄铿然相交的长剑刺不到执剑者的躯体。会场变成了演武场的时刻,人们抛下严肃的政治面具而放肆地嬉闹或者泄愤——或许,这才是更为真实的时刻?六 表 决
       开会时常以表决告终。通过了什么,或者反对什么,这标志了会议的成果。
       曾经流行一个笑话:几个小头目开会,决定哪一个人下乡支农。每一个人都苦着脸陈述难处,僵持不下。一个人憋不住上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会议已经结束——留在会议室里所有的人一致同意推举他为惟一人选。
       现今,表决通常诉诸投票。一人一票标志着民主——人人都有权利赞同自己信奉的真理,或者否决不同的观点。一张用于表决的票通常包含了三种语义:赞同,反对,或者弃权。然而,自从这种形式诞生之日,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盘算总是力图挤入,成为投票的另一些隐蔽的语言。对于擅长投票术的人说来,一张票可以表示极其丰富的涵义。投出一张票可以表示友情,表示安慰,表示效忠,表示恪守秘密盟约——当然也可以表示仇视。一些人可以将手里的票晃来晃去,待价而沽;另一些人慷慨地投出一票犹如一笔投资,日后肯定可以得到分红或者收取利息。总之,他们手里的那一张票具有超额的含金量,并且在各种秘密交易之中产生最大的效益。
       投票是复杂的谋略,手握一张票如同握住一大把扑克牌。一张票可以平衡一个局面,也可以打破既有的平衡。最关键的那一张票就是压垮驴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异想天开地将一张票投到某一个无望入选的对象身上,效果犹如出其不意的掠阵——分散的票数可能有效地扰乱某些人的预期。当然,种种诡计也可能意外地露馅。A教授在职称评审会上力挺B副教授,说得天花乱坠,唾沫四溅。投票的结果竟然是——零票。A教授的内心并不愿意与B副教授平起平坐,但他企图卖一个口头人情。投出否决票的原因是担心B副教授的票数过了半数,没想到最后的局面如此尴尬。这种两面派作风使A教授成为一个超级笑料。
       投票之际各种因素的临时综合也会制造特殊的运气。C资质子平,在众多的教授参评者之中缺乏竞争力。根据姓氏笔划,他的名字排在最末一个,并且落在选票的背面。投票的时候,主持人关照评委别忘了背面还有一个。令人惊奇的是,他竟然是惟一的满票获得者——许多评委担心遗漏了背面的内容,甚至一开始就匆匆地将这一票打勾。各界代表大规模的投票之中,一个既意外又合理的规律是:许多知名者丢的票数往往比庸常之辈要多。
        表决通常是富有悬念的时刻。哗啦啦地鼓掌通过的决议多半无足轻重,一人一票的表决才真正预示了问题的份量。,如果以举手表决对付这种问题,犹如掷出白手套要求决斗一般残酷。通常,应战的一方肯定居于劣势。“同意的请举手”——矗起一片胳膊的森林;“不同意的请举手”——所有的人都在东张西望,幸灾乐祸地等待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这个时候,当众举起右臂意味了撑起巨大的压力——多数人的肩膀承受不了的压力。这个意义上,填票表决甚至设立秘密写票处无疑是保护反对者的权利。当然,某些别有企图的主持人总是殚精竭虑地设计如何盘剥这种权利。例如,故意将座位安排得特别挤,以至于投票者可以互相窥视;或者,按比例将自己的喽罗安插在人丛之中,威慑投票者。一个退休干部回忆说,他这一辈子的最大壮举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慢吞吞地在主持人心爱的候选人名字后面仔仔细细地打了一个叉。
       电子表决器的使用宣告了机器的公正和客观。绿色键表示赞同,红色键表示反对,黄色键表示弃权——食指的指尖无声地诉说了自己的判决。巴掌的掩护下,周围的人的确看不清投票者按了哪一个键。统计数据片刻之后出现在会场的大屏幕上,作弊者似乎缺少充裕的时间。然而,许多人对于电子表决器心存疑虑。他们猜想,设计一个简单的软件就可以轻易地改变票数统计;其次,电子表决器背后的系统可以清晰地记录每一张票的秘密选择。总之,他们用狐疑的目光盯住电子表决器,犹如揣测小商贩手里的那一杆秤是不是做了手脚。有时,他们情愿袖手旁观,干脆什么键也不按,任凭电子表决器上催促按键的灯光闪个不停。他们似乎觉得,只要不把食指伸向按键,自己就能置身于是非的漩涡之外。七会后
       会议是一个盛大的场面,隆重热烈又井井有条。有谁关心过,会议的背后多少支持着这个盛大场面的系统正在高速运转?
       某个高级官员必须抵达远在万里之外的一个会场。然而,由于众多系统的无缝衔接,他始终可以从容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直至踏上主席台。一个起草讲话稿的班子,一个提着公文包和西装的秘书,一个负责开启小轿车车门的警卫和一个提着小药箱的保健医生,接送的轿车均直达停机坪,头等舱的宽敞座位和善解人意的空姐,宾馆的豪华套间早就调好了适宜的温度,摆上了花篮和水果,有人守在上下的电梯口,进入电梯之后立即抢先按好楼层的按钮,主席台即将落座之际,站在背后的一个服务员及时地将靠背椅挪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这个意义上,一场会议的根须四面八方地蔓延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这场会议还在规划之中,某些人已经出门了。他们必须预订宾馆,租用会议室,了解膳食标准,考察扩音设备,设计某些代表的旅游线路,安排到机场或者车站接人的车辆;会议开始之后,他们仅仅往会议室探了探头就离开了——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必须保证拿到上百张的返程车票和机票。对于他们来说,一个会议就是一阵马不停蹄的忙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那些显目的会议更像是神经的折磨——我说的是保安人员。某些参加会议的要员属于高危人群。他们是反对派雇用的射手套入瞄准镜的猎物。保安人员必须反复地勘察他们的行走路线,封锁任何一个可疑的窗口,事先用仪器探测会议室里的座椅、桌子、灯具和通风口,确证没有爆炸物和秘密通道。这些要员不得不在街头和围观的人群握手寒喧的时候,或者,他们笑容可掬地站在空旷的草坪上合影的时候,保安人员的五官就像灵敏的雷达紧张地搜索每一个角落。他们眼观四方,塞在耳朵里的通讯器材响个不停。哪怕一只猫从垃圾桶里跳出来,他们也会用汗涔涔的巴掌握住腰间的枪柄。露天会场上的一个要员正在讲话,西装笔挺的保安人员不动声色地散在四处。一个听众的手刚刚伸到怀里摸出鸣响的手机,保安已经箭步蹿到身后,一抡胳膊将他甩出几米开外……
       记者是会场之中享有特权的另类分子。他们无视会场的秩序,手执摄像机或者照相机自由自在地进进出出。即使主席台上坐的是一大批重量级人物,记者仍旧坦然地将火箭筒似的摄像机对准他们。猫着腰取景,打起辅助的灯光,登上自备的梯子增加高度,撅起屁股倒退着行走——记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精灵飞翔在会场之中,开会的人根本看不见他们。其实,记者一下子就发现,坐在角落里的那几个小官员可在乎摄像机了。记者靠近的时候,他们立即端足架势,装模作样地在文件上又涂又画,殷切期望这种形象能够成为一个镜头出现在权威的电视频道。晚上,他们会打长途电话通知机关里的同事观看电视。他们明白,电视上的形象会在当地产生震动,甚至可以吓唬吓唬那些职务更高的家伙。
       还必须提到,一些抗议者也是会议的组成部分。他们聚集在会议厅门口,手擎标语,呼喊示威,有条件的情况下还会扔一些鸡蛋。虽然不得其门而入,但是,他们肯定在会议报道之中占据了一个显目的位置。提到这个年度的柏林电影节颁奖晚会,谁都记得那一群一丝不挂的抗议者。他们赤裸的身体上刷着一些口号,在人们的惊呼之中冲上红地毯。身穿制服的警察赶到之后,一批白晃晃的裸体满场奔窜——这一幕比晚会本身还要精彩许多。
       当然,会议的主角走下主席台之后干了些什么,这也是许多人乐于刺探的内容。某一个胖墩墩的官员在接风的宴席上竟然也是用“感情深、一口闷”这种辞句劝酒,这种与民同乐的风格赢得了不少好感。许多人甚至因此接受了他流着鼻涕唏唏嘘嘘地吃辣椒的形象。宴会之后,他又在卡拉OK厅里唱了一曲《心太软》。虽然有些走调,但是,一脸正经的上级居然敢哼这种不无暧昧的调子,四下骤起的掌声的确包含了听众的某种惊喜。
       置身会议室之外同时又无比关注会议的人,只能是那个提交会议讨论的对象。他忐忑不安,不知与会者说了些什么。日后的简报或者记录可能存有某些蛛丝马迹,但是,原汁原味的言辞大半已经删除。一纸公文不可能保存会场的气氛。当然,他不可能窃听会场的实况,即使与会者之中有他的内应。某些重要的会议室新近添置了手机的干扰器。进入会场之后,手机的信号消失了。这是防止一些人悄悄地打开手机进入会场,直接向接听者转播会议的机密内容。现在,这个家伙站在一个空旷之处遥望灯火通明的会议室,内心混合着期待和焦虑。如果能够从会议的讨论之中胜出,他将转到另一个部门担任第一把手。面壁多年,是不是破门而出的时刻到了?开始放纵梦想的时候,他考虑到一个或许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如何向一批新的部下抛出自己的形象。比较了几种方案,他最终还是选择召开一个轰轰烈烈的全体大会。这时,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最适合自己表演的舞台还是会场——大约也只能是会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