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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特辑]火炉上的湖泊
作者:于 坚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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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抚仙湖在滇池的东边,距离昆明九十多公里。这个湖与另外两个高原湖——滇池、阳宗海同属于五亿年前的一片大海,后来地质运动,大海退走,这三个坑是海洋最深的部分,剩水残山就成为湖泊。说得诗意些,这些湖泊是海的心,或者是海的遗址。过去,昆明人是不去抚仙湖的,不必舍近求远,滇池就在昆明旁边。三个湖里面水最浅的是滇池,抚仙湖面积没有滇池大,但水深不可测,蓄水量相当于十二个滇池。公元二十世纪末,滇池灭。昆明人要游山玩水,只有长途跋涉,往抚仙湖去了。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去抚仙湖,不是去游山玩水,是去进行中文系的写作课实习。那时候没有旅游的概念,自然世界无所不在,昆明城里,蝴蝶花朵成群结队,昆明外面,四围香稻、半江渔火,还要去哪里旅什么游呢。当时抚仙湖还隐藏在黑暗里,像一个农民的小名,知道它的人不多。抚仙湖旁边是澄江县,这个县一半被荷塘包围着,盛产莲藕。县城的街道上,马车当道,马匹脖子上挂着黄铜铃铛,昂首阔步,就像刚刚被授衔的将军。我当时在云南大学中文系读书,来这里实习。我一直以为在云南,最蓝的是天空,忽然看见抚仙湖,才发现宇宙间最蓝的部分,是在大地之上,我的天,那个叫蓝!后来我去世界上游历,再没有见过比抚仙湖更蓝的水了。这湖泊蓝得恐怖,像是古往今来,所有天空的源头,蓝色的生产基地就在它的内部,生产着剧毒之蓝。如果云南高原在夏天就像是正在开屏的孔雀的有着无数眼睛的羽毛,它就是其中最蓝的一个眼。游泳的时候,我潜入深处,就像进入了墨蓝黑的钻石里面,无数的光柱和齿轮在旋转、分裂、生产着晶体,鱼像车间里的工人游来游去,什么东西的背撞了一下我的腿,我顷刻浑身发冷,吓得双腿一蹬,浮上了水面。天空是另一种蓝,太平淡了。把抚仙湖比喻成孔雀身上的一只眼睛是很平庸的,但没有办法了,只能这么说。它是一种生命的毒液,进入它,不只是身体深入、潮湿、冰凉、抽筋,心灵也会变成墨蓝色。那个夏天,我成了一个有着墨蓝色心灵的兽,我总是坐在湖边上,与它四目相对,身体冰凉,直到日落,黑夜把前爪搭在我的肩上。它可以在黑暗里看着我,我却看不见它。
       那时候大地是自由的,没有边界。我们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前进,可以从湖的任何一处下水,只要你敢。我们随便躺下睡觉,感觉哪里好就躺在哪里,身体喜欢哪里就占领哪里,沙滩、草地、林中、舟中、石头上、水面上。我们像国王一样不断地占有这个湖泊,但是它太深、太大,最后是它吞没了我们。我们离开了,消失了,它还在那里。
       有一个早晨,我们几个沿着湖岸向南方走,远远地看见天边有一座山,那山像一个巨大的锥子直立在湖边上。我一指说,我们爬到那个尖上去。那时期我就是那样的人,雄心壮志,总是渴望征服一切,我经常随便指着一个方向,就开始走,我们才不管前面是不是道路。古代约定俗成的习惯,大地上的一切是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的身体和精力,你想做什么,去哪里,泅水登山,在平原上奔跑,对着月亮长嚎,在太阳底下干掉,全在于你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大地的传统就是自由,没有方向,没有道路,没有时间,没有势力范围,一切方向都是你的方向,你的道路,你的家,你的床铺,你的时间。你可以向着北方一直走,越过白令海峡,成为一个爱斯基摩人,或者一直向南方前进直到皮肤黑掉,在随便哪棵棕榈树下躺下去永不再醒来。那时候大地的传统将近尾声,但还没有消失,我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置身古代世界的边界,这一切就要结束了,世界将建立起门票、围墙、铁丝网、别墅、单位的度假区、城镇、社区、护照、户口本,划分成各种各样的势力范围。现代主义的洪水就要来了,我们毫不觉察,我们是最后的古人。抚仙湖周围依然是自由的,圈地运动尚未开始,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为他的腿创造出道路。自由是大地创造的,人类从大地上领悟了自由,自由不是西方今天写在英文教科书中的抽象概念。我是有福之人,我体验过抚仙湖的无禁区的免费享有的时代,像古代的大诗人苏东坡那样,大地对于我是“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由之邦。我们随心所欲地穿过湖畔的湿地、沙滩、石头,自己创造出感觉最近尖山的路走,其实我们走的是最远的路。比通过权力和行政修筑的公路远多了,公路削平一切直达,我们却不得不向大地的各种曲线、干湿、软硬、冷热妥协,小心地用足底抚摩伺候着它。它是一个凸凹丰富的身体,说是女人一点也不过分,在经过那些毛茸茸的、乳房般丰满的小山时,我甚至担心踩破了它们。我们的鞋干着又湿透,再干掉。在一个小松林里,我们看见蘑菇,一群在草丛中东张西望的小脑袋,似乎立即就会变成十二个小矮人。到达尖山下面已经是下午,云南人土,给大地起名宇不会玩文化,看见那山是尖尖的,名字也就叫尖山,而不叫马良山,说它是一支神笔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从远处看,尖山给人的印象很简单,就是爬不上去的,太陡了。到了面前,我们看出,爬不上去的只是一个面。在另一面,它并不那么尖,斜坡大约在七十度左右,我们绕到可以爬的这一面爬了上去。吴丹在前面,像班长一样为大家开路,山坡上布满碎石,踩在上面脚直往下滑,你必须在石子还没有松的时候就移动脚步。埋着头,说不了话,汗珠滚滚,爬了一个多小时,感觉是爬了一天。说是可以爬,也就是指少数的云南人,大多数人还是只可以远远地跟着喃喃地重复一句,哦,尖山,腿有点发软,也就算了。我们把许多碎石蹬塌,滚落下去,揪着草,抠住石缝什么的,最后贴着石头爬到山的尖上。山顶并不是尖,那里是一堆岩石组成的一个莲花座,上面坐着天空。我们像第一个猿人那样,缓缓地站起来,就看见了洪水之前的大地。我看见了一个“开始”,因为我看见的就是无数时间之前就“这样着”的世界,它开始之后,就没有再前进过,改变过,我看见的和无数时间之前开始的那个开始一样。哦无法说出我在“看见了”那一刻的感受,我真的是一个猿人,哑默,张口结舌。黑暗结结实实地浸透了我的语言,那时我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什么也说不了的人。
       下山的时候我们找到当地人上下的小路,顺着到他们的村庄去。那村庄叫做绿充,沿着抚仙湖展开,水田,炊烟,白鹭,生产队长和他的故乡天堂,我们就在他家吃晚餐。莱就是鱼,鱼是用一只铜锅煮的,味道非常鲜美。这种鱼只有抚仙湖才有,叫做鲸浪鱼。银白色的,摆在手掌中像一把冰凉的小剑。队长说,以前捕捉鲸浪鱼最好的季节是在每年的五到八月,那个时候绿充附近的岩石群中流出的泉水,水温升高,比较适合鲸浪鱼产卵,它们就顺着温水抢水上来,用竹笼就可以捕获。队长说,鱼多的时候,湖面上还会出现青鱼阵,由大鱼领着,各种颜色的鱼都有,一大片,就在那边,他指了指外面。后来他担忧地告诉我,现在捕鱼比较狠了,什么季节都捕,用炸药,用网眼很小的网,一个都不放过,捕鱼量非常大,感觉鱼比过去少多了,小鱼还没有长大就被吃掉,以后怕要绝种。我望着他炖在火塘上的一大锅子冒着热气的鱼,对他的担忧不太以为然。人不会绝种,树不会绝种,湖不会绝种,鱼怎么会绝种?但实习结束的时候,我还是与吴丹写了一篇小通讯《救救镰浪鱼》,发表在《云南日报》上,编辑大约也觉得有危言耸听之嫌,鲁迅的“救救孩子”还有点意思,“救救鲸浪鱼”太夸张了,把它排在报纸上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我们在月光下离开绿充乡村,一个典型的清朝延续下来的村庄,已经有漫长的历史,村庄中的小路是青石铺的。狗叫,黑暗中有东西在扑腾,抚仙湖无边无际,黑暗的容器,盛满剧毒,看不见,只感觉到它存在着。后来下起了暴雨,很快将我们淋湿就跑掉了,我说,抚仙湖摸黑起来小便了一回,哈哈大笑。
       知道了抚仙湖是我大学时代最重要的收获,比阅读了金斯堡的诗歌还重要。他那一伙人的作品其实就是为了抚仙湖这样的天堂而写的,他们后来为什么到尼泊尔去?那里到处是抚仙湖啊。抚仙湖后来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圣地,每次去都像是朝圣一样,但这个圣地是可以体验的,我总是被湖水洗得很纯洁,很愉快,很蓝。
       这都是洪水到来以前的事情了。我最近阅读金斯堡那伙人中,的一个叫杰克·凯鲁雅克的家伙写的小说《达摩流浪者》,我觉得他写的孤梁峰的情况与我在抚仙湖所遭遇的世界一样,在他们,到大自然里去流浪是一种“垮掉”,从美国的牛B物质文明中垮掉。在我们则不同,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国云南本来就没有什么物质文明,本来就是自然界,我们热爱抚仙湖是一种天性,因为中国本来就是一个迷信“道法自然”的世界,这种理论在这个国家流行了五千年,大家已经感觉不到它是理论,它已经成为我们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中国人从来不把自然视为人类发展的障碍,自然就是天堂,就是得天独厚,我们总是要在自然中才会心安理得。例如画家倪云林,为了“在乎山水之间”,把房子田地都卖掉,在太湖上漫游一生,直到老死。他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达摩流浪者。这种人在中国多了,红颜弃轩冕,迷花不事君,王维、陶潜、寒山……中国人把“在野”“归去来”,视为人生最后的归宿、退路。野是什么?野就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所谓“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的那种,所谓“造物主无尽藏”。注意了,苏东坡说的是“耳得之”“目遇之”,自然世界是自在的,它与人的关系是 “人被动”,而不是人主动,是“道法自然”而不是“道可道”人之道。这个关系与达.摩流浪者不太一样,在他们,“达摩流浪”是一个主动自觉的行为,一种对美国消费文化的反抗。你看看在书里面他怎么说的:“如果整个世界到处都是背着背包的流浪汉,都是拒绝为消费而活的‘达摩流浪者’的话,那会是什么光景?现代人为了买得起像冰箱、电视、汽车(最少是新款汽车)和其他他们并不真正需要的垃圾而做牛做马,让自己被监禁在一个工作——生产——消费——工作——生产——消费的系统里,真是可怜复可叹。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我期待着一场伟大的背包革命的诞生,届时,将有数以千计的甚至数以千万计的美国青年,背着背包在全国各地流浪,他们会爬到高山上去祷告……”
       《达摩流浪者》是五十年前写的,当时在美国文化精英里面是多么牛B啊,为了实践这种生活方式,那伙人可没有少吃苦头,这种生活方式甚至被主流社会视为危险,流浪者被警察追捕,作品被查禁。《达摩流浪者》这种类似《前赤壁赋》或者中国田园诗歌的作品,居然是地下读物。今天可不同了,达摩流浪者已经成为一种有着先锋派记号的消费品,非常时尚,数以吨记的背包在世界各地流浪,但最后他们并不能反抗物质文明,流浪结束,每个人都必须老老实实回去,工作、挣钱。“达摩流浪”成为时髦的休闲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严重地刺激了从美国到意大利的野外用品生产线和《国家地理》杂志的销量,为他们创造了巨额利润。你看看就是在当年达摩流浪者进不来的云南,如今哪里不是这些背着大背包、穿着登山鞋的酷人,轻松、时髦、惹眼,令土著和他们的女儿血液沸腾,但令他们沸腾的不是达摩流浪者为什么要千辛万苦来到他们的穷乡僻壤,而是那些价格昂贵的户外用品所暗示的别处的高质量的物质生活,其实一双登山鞋就是一辆更有文化的奔驰。
       我记得一九八七年我和几个朋友再去抚仙湖,坐着马车,到了湖边,赶马车的顺着岸往南走了一阵,远远看见悬崖下面有一片沙滩,我们就叫他回去,自己背着包往下走。一九八七年我们还不知道垮掉的一代,在此之前的无数时间中也不知道,但我们知道王维,我早就是他的崇拜者,我可不知道加里·斯奈德也崇拜他。我们的背包
       不是世界名牌,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留下来的,其实这个世纪中国从来就没有放下过背包,我们习惯背包胜过习惯床铺。在《达摩流浪者》一书中,加里·斯奈德就是那个叫做贾菲·赖德的主人公,他是王维的崇拜者。马车夫把我们甩在悬崖上,说是第三天的中午来接我们,就走掉了。要从那高崖下到湖边可不容易,我背着一个大包,非常大,是一个伞兵的空降包,虽然旧些,但非常能装东西。我面对悬崖,空降包悬在我背上,使我无法转身,走到后来,我必须背靠悬崖才可以继续走。我倾斜着身子试走了几步,我想既背着包,又可以走过悬崖,什么都不放过,但我立即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我要么把包甩掉,要么和它一道滚下去。我当机立断,把手臂从背带里退出来,把包一放,它立即扑腾着滚下去了。李曙后来对我的这个行为非常赞赏,说我是可以做大事情的人,舍得丢包袱,无官一身轻,那么大一包就不要了,滚到海里还不是滚进去。那个包没有滚到海里面去,而是滚到沙滩上,正是我们要搭帐篷的地方。我很不喜欢这个大包袱,抚仙湖就是一切,还需要带什么?这是我的逻辑。水么,直接把湖捧来喝就行。我们在湖边上找些树枝条、稻草什么的堆在一起,又找了几个石头架起一个简易的灶。老方当过知青,在村子里面呆过多年,野炊很在行,蹲下去搞了一阵,沙滩上已经火焰熊熊,热锅滚滚了。我很喜欢搭帐篷这件事情,找些棍子,把塑料布的四个脚捆上去,然后悬空固定在沙滩上,一个家就建成了。几个人立即钻进去,躺着不想出来,吃的吃,发呆的发呆。沙滩一直延伸到海水里四五米,在抚仙湖这种地方不多,二般都是走几步就是悬崖深水。我们就在那片沙滩上全裸游戏,张开长腿奔跑。李曙大叫一声,似乎灵魂已经出窍,眼镜接着就掉到水里面去了,一个个白屁股翻起来,潜到深水去给他摸眼镜。后来我们坐在沙滩上唱歌,把古往今来的歌都唱了一遍。星星从海中央从里向天上爬去,它们的后腿上都长着金色的绒毛。“人生如梦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我们是不是另一些人的人生之梦。”我说。我们在后半夜才钻进帐篷去睡觉,我们这些人不是乞丐,却都是那种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睡觉的人,我甚至就是在飞速前进的火车的钢地板上都可以睡着。我们直接睡在沙上,睡到半夜的时候,来了一个军的蚊子,把我们叮得抱头鼠窜,恨不得变成鸵鸟,钻进沙里面去。天快亮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雨水把塑料布压得很低,紧贴着脸,雨点的声音直接灌进耳朵,幸好塑料布绑扎得非常结实,没有散掉。我从小就有许多野营的经验,在这方面我不会太马虎。所以到天亮的时候,湖和陆地都湿透了,我们睡觉的这一块却是干岛。天一亮,大家就纷纷起来,都睡不着了,互相看看,都叮成了大肿脸,哈哈大笑呢。雨已经停了,就去找些柴来生火,蓬头垢面,逃犯似的在沙滩上奔走。李曙在地里面刨出来几个土豆,就放到火下面去烤着,那股味道持续了十多年,我现在还闻得到呢。太阳出来的时候,大家继续游泳。大朱不敢裸游,但看着其他人都光着屁股甩来甩去地走,就把裤子脱了一半,套着两个裤腿在那里蹲着烤土豆。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来,他可以立即把裤子套起来,把我们笑得要死。我们在那里呆了三天,没有看见一个外人,不认识的生灵都是鱼啦鸟啦虫虫啦,还有一只乌鸦,它在附近的一棵老柳树上呆了一个上午,干什么我就管不着了。
       这都是洪水时代以前的事了。或者说是楚国的事情了,眼看着秦的势力越来越大,屈原投了汨罗江。我没有屈原那种勇气,滇池灭,我继续活着,逃到了抚仙湖。抚仙湖灭,我可以逃到阳宗海,阳宗海灭,再说吧。我最后一次去抚仙湖是今年夏天。我说最后一次去,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大会再去了,我不想彻底消灭我那些洪水时代之前的记忆。当时我和马云等人乘了一辆快车,这个中巴车的司机为了多跑几趟,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们的生命没有他即将到手的钱重要,算起来,也不过就是四五百元吧,他把我们当作两袋土豆,飞快地拉着跑。我印象里抚仙湖非常遥远,因为我去那里的历史基本上是步行的历史,最快也就是马车。所以当司机停车,伸手要车钱的时候,我感觉他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天外掉下来的飞行器面前,一群高高矮矮的水泥蘑菇,金属和塑料闪着光,小矮人探头探脑。我其实也知道最近二十年发生的事情,但有些情况我还是没有料到。我们被挡在一个夫门外面,说是里面那个单位就是抚仙湖,进去要买门票,每个人交了十块钱才放进去了。大门附近有一个楼的门口挂着牌子,叫做“抚仙湖管理处”,我才知道它已经被管制了起来。穿过许多建筑、旅馆、饭店、网吧、邮电局、度假中心什么的,忽然看见了湖水,灰蒙蒙地摇荡着,许多快艇在上面划来划去。我忽然陷入到加里·斯奈德式的厌倦和反抗里面,恨不得马上跳上开往西部的列车逃走,但我能逃到哪里去?我离开昆明,就是要逃到这里来,抚仙湖就是我的西部。一个老女人招呼我们住旅馆,说是又干净又便宜,还悄悄地附着马云的耳朵说几句什么。这个老女人显然是本村的人,当年在月光下荡桨出海的渔家女之一,现在却讲着难听的普通话,并且学会了红灯区的惯用语。我忽然想起住在另一个湖——阳宗海的管理局副主任老叶说的那句话,他的湖上漂满了避孕套。我们找了一间可以看见湖的房间住下来,我推开窗子,看见水泥房子的尽头有一片灰色的水域,像是一个篮球场,就算它是抚仙湖吧。我们收拾好,下楼吃饭,满街都是小馆子,决定不了在哪一家吃,到处瞎逛,看见每个馆子门口都用玻璃缸养着几条鱼,问是什么鱼,老板说是鲸浪鱼。怎么这么少?老板说,这种鱼太金贵了,吃了可以壮阳大补。他把那味叫做十全大补的中药的漂亮包装上写的说明文字给我背了一遍。我问,多少钱一斤?他一喜,我们是论条卖,你要称斤也可以,最低价两千五一斤。在昆明我早就听说这个价钱,现在相信了。我们向湖边走去,经过许多馆子,经过一个大厕所、一个停车场,经过几个卖游泳裤救生圈的摊子,又经过一群围着我们,要求我们用他们的气枪玩游戏的人,打中一个气球奖励一个小熊猫,好像我们都是傻B弱智或者熊猫似的,我知道肯定打不中,因为他们把气枪的准星搞歪了。经过这些只想赚钱,并且用最弱智的方法来赚的人,我心情很不好,好像自己正在发臭,所以才被那么多人嗡着。小镇的尾部出现了沙滩,这些人真有本事,他们经过多年的设计、施工,终于把抚仙湖搞成了一个跟在旅游区后面的东西,一个后院。前厅的什么都比抚仙湖干净,到处有人打扫卫生,旅馆房间、浴缸、抽水马桶、餐厅、街道,都干干净净、散发着讨好的光泽,随处可以看见表扬卫生先进的小红旗、小奖状贴在显眼的位置。抚仙湖在一切的最后,没有人打扫,没有人把这个抽水马桶稍微擦洗一下。我感觉那沙滩有些不对,立刻发现,这是一个人工的沙滩,这里本来没有沙滩,他们从别处拉沙来,做了一块,人真是有本事,我相信他们有一天可以做一个抚仙湖。沙池的诗。
       我曾以为吟风弄月的诗歌可以永远写下去,我有的是时间,张若虚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自信地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但关于滇池的赞美诗我才写了两首,第三首已经是叫哀歌了,我的哀歌写于一九九六年,与屈原的不同,他写的是《哀埕》
       抚仙湖令我思想活跃,头脑清醒,这个冰凉的母亲抚摩着我,她的手指光滑柔软,我在湖岸附近像鱼一样逡巡,把头闷到水里看,水还清,还可以看见两米以下的情况,但与我二十年前见到的湖底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战后的废墟——废弃的酒瓶,长满暗黄的毛,像是浸在防腐液里的胎儿;沉沦的塑料袋,沉船;沉没的电视机、那些大红大紫的节目无影无踪,它怎么会沉在此处?正在解体的皮鞋,包裹了什么凶杀案件的麻布,远离图纸的砖头;锈铁,已经看不出曾经是什么,犁头、镰刀?罐头盒、铁丝、灌满水的可口可乐橘、破鱼网、苔藓,很多都是新东西,这古老的湖床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水底不是墨绿色的,而是棕黄色的,没有一条鱼,什么都不动,喝醉了似的。我在水里闷着游了一阵,越来越害怕,就逃到表面来了。过去我也非常害怕湖的内部,恐惧但好奇,这种恐惧是柔软的,是从安全里产生的,我信任这水就像信任母亲一样,它决不可能谋害我,没有毒性,它就是我的生命的起源。我不信任它我信任什么呢?危险和恐惧来自我自己,我自己的能力和生命力。就像深入一只神秘莫测的海胆,曾经看见过的色彩都被记忆着,一个可以触及、体验的记忆,浑浊的,漆黑的,灰暗的,深蓝的,冰凉的,温热的……其间有许多过去时光的飘带,被鱼群佩带着,一闪一闪,有一张绿色的脸刚刚泛出笑容,又缓缓地暗下去了,成为苍白色。我曾经用安徒生童话来描述这个地方,根本不够,因为语言无法面面俱到。就是汉语这种可以镜花水月的文字,也没有办法描述。现在,陌生的东西都跑到湖的内部来了,就像患了胆结石的病人,正在变形成为达利的大脑。我不喜欢这个家伙的作品,什么都被他想象完毕,在达利的世界里我没有丝毫的想象力。湖面上,快艇像刀片在湖的青色下巴上刮来刮去,肚子上拖着黑色的鼻涕,那是汽油燃烧后留下的,游泳的人内心恐惧,害怕这些刀片会把他们像胡子那样刮掉。忽然破浪而来,掀起一个高潮,把游泳的人抛起来,穿着红色救生衣,紧紧抱着舵手的男女青年尖声大叫,巨大的汽油味弥漫在湖面,代替了海腥气,我很难受。快艇过去,它带来的浪潮把许多漂浮物带过来,一个水上垃圾场就要把我包围掉,我逃命般地向岸边游去。
       在湖边餐馆吃饭的时候,看见昨天的报纸,在第一版登着一个消息,抚仙湖的水质已经下降为二类。过了两个月,我又看见报纸上说,洱海危在旦夕。三十年前,我的《救救糠浪鱼》一文,就登在这家报纸上,哦,这个铅字车间倒是比滇池长久啊。我忽然想到“春秋”的新写法:公元二十一世纪某年,青蛙灭。某年,蝴蝶灭。某年,糠浪鱼灭于澄。某年,滇池灭,于坚去澄。某年,于坚去洱。公元某年,洱灭。公元某年,湖灭于云南内。春秋战国时代,灭六国的是谁?很清楚,秦。所以荆轲刺秦王是对的,只要把秦始皇刺了,事情就结束了。但灭滇池的是谁?我倒是很愿意去当一个荆轲,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向谁行刺?那些下水道y我自己家里就有一根。
       我做了一个梦,秦大军压境,刀枪兵马忽然变成了火海,钻入地下不见了,屈原对我说,统一是难免了,楚国灭了,六国也差不多了,你逃命去吧。我说,你不能死,我带你去滇池避难。我拉着屈原赶紧向一个亮着绿色字母EXIT的门跑,电梯飞速下降,我发现我们是在“九·一一”的大楼里,旁边都是银行白领和伊拉克人。屈原大叫着:去终古之所居兮,哀吾生之须臾!我们向着火海坠落,巨大的爆炸声。我看见大海在远方,变成了黑浪滚滚的石油。
       夜里,我被巨大的响声惊醒,窗外雷声隆隆,闪电把天空照亮,抚仙湖上在下蓝色的暴雨。我隐约看见有人在天空里披头散发地奔走呼号,我确信那是诗人屈原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