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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视野]《美国工人》与考茨基早期的社会历史概念
作者:邢立军

《国外理论动态》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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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史以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考茨基是一位声名显赫的人物。考茨基是恩格斯晚年的两个助手之一,在1883—1917年间一直任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理论刊物《新时代》杂志主编,并在1890年后以这一身份参与德国社会民主党的领导工作。恩格斯逝世以后,考茨基作为最主要的理论家和领导人之一,成为第二国际的中心人物。在第二国际分化过程中,他先是“正统派”的统帅人物,后来成为“中派”的主要代表,1918年后最终转向与“革命共产主义”相对立的“社会民主主义”,政治立场转向改良主义,并著文对十月革命和布尔什维克进行批评。①作为对考茨基的指责的回应,列宁写作了《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此文发表以后,考茨基作为一个修正主义者和庸俗马克思主义者的形象就深入人心了。
       与考茨基在政治立场上的倒退相伴随的,是他的哲学基本立场的转变。葛兰西指出,庸俗马克思主义所常常采取的形式,就是决定论、机械论和宿命论。当代大多数理论家把考茨基的历史唯物主义看作庸俗唯物主义,或者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他倡导经济决定论,而且正是由于这种庸俗唯物主义造成了他的修正主义的政治立场。事实上,这种观点也存在着简单化倾向。因为,考茨基的社会历史观经历了复杂的变化过程。考茨基前期的理论研究的特点不是机械论、决定论和宿命论,而是充满了辩证法的色彩。只是到了他的理论生涯的中后期,他才逐渐滑向了庸俗马克思主义。
       考茨基早期的社会历史概念,主要表现在他对共产主义观念史的研究以及他对美国和俄国的社会主义运动的研究之中。一种流行的意见认为,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是教条主义的,这样,才造成了他把唯物史观简化为经济决定论。事实上,考茨基并没有把马克思的说法简单化,而是十分注意结合具体的社会历史情境对马克思的说法加以具体判定,拒绝简单地通过经济发展水平的分析而机械地得出政治结论,这突出地表现在他的《美国工人》一文中,该文对俄国和美国历史与社会主义运动进行了研究。
       1906年,考茨基发表了《美国工人》一文。考茨基写作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回答德国社会学家沃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所提出的一个问题: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桑巴特看到,当时的欧洲社会主义运动风起云涌,而在大洋彼岸资本主义更加发达的美国,社会主义运动则是一片沉寂,因而提出了这个问题。桑巴特同意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所说的“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②的说法,认为如果顺从这种说法的思路,美国就为其他的资本主义国家展示了它们的未来:美国所反映出来的情况,是资本的完全胜利。如果简单套用马克思的说法,实际上就意味着欧洲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工人运动的前景注定是悲观的,因为,资本的胜利是不可避免的。虽然桑巴特通过分析,认为所有阻碍美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因素最终都会消失,美国最终也会爆发社会主义革命,但是,他所提出来的问题,是当时严肃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必须加以认真对待的问题。
       考茨基认为,对马克思的这个说法必须加以仔细甄别,而不能简单地毫无保留地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他指出,马克思的说法在1867年的时候可能是对的,因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资本主义工业化国家是英国,而英国在各个方面都的确可以充当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所有倾向的典型模式。当马克思研究英国的时候,英国不仅有当时世界各国中最发达的资产阶级,也有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无产阶级。所以1867年的英国体现了资本主义剥削的典型倾向,也体现了无产阶级反抗的典型倾向。在这种意义上,马克思的“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说法实际上有着相当深刻而积极的意义。但是,在桑巴特提问以及考茨基对问题作出回答的1906年,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世界舞台上有一系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主导地位的国家,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程度上,这些国家之间存在着相当的差别,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各个方面的发展都超出其他国家。考茨基认为,在当时的资本主义国家中间,有两种极端情况:美国的资产阶级和俄国的无产阶级同其他国家相比是最为领先的。美国的资本以及资产阶级对社会的控制是其他任何国家都不能比拟的,而在俄国,无产阶级反抗的程度则远远超出其他国家。所以,美国和俄国分别在不同的方面昭示着其他国家的明天,美国所昭示的是资本控制的明天,俄国所昭示的是无产阶级反抗运动的明天。“我们越是研究俄国和美国,越是懂得这两个国家,我们就越能够理解我们的未来”。③而如果仅仅片面地把美国或者俄国自己当作例证,则会把人们引向歧途。
       在这里,考茨基为我们展示的,是历史发展的客观性与主体性相交织所导致的复杂图景,而绝非简单的庸俗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和历史单线论。考茨基看到,在当时的资本主义国家中间经济上处于最落后地位的俄国却有着最为发达的反对资本主义的力量,这当然不是经济决定论所能解释的。考茨基解释了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他认为,虽然美国的历史并不比俄国悠久,但是,美国资本主义发展所需的资本主要来自本土,工人则来自世界每个角落,这就使得工人之间缺乏一种凝聚力,不能与本土的强大资本相抗衡,而俄国则相反,它所需的资本主要来自国外,工人则是本土的,他们之间很容易团结起来对抗资本。同时,考茨基看到,美国和俄国展现了资本主义发展与社会变化的多种可能性,这说明,历史的发展所符合的并不只是客观的规定性,在客观性之外还要加上主体的选择性。所以,历史发展也不会只遵循单一的路径。考茨基指出,他的发现似乎“与历史唯物主义相矛盾,因为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经济的发展构成了政治的基础。”“但是,这仅仅与我们的对手和批评者所谴责我们的那种历史唯物主义相矛盾,他们把这种唯物主义理解为固定的模型,而不是探寻的方法。”④
       庸俗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根本标志是片面强调经济对社会发展的决定作用,而忽视甚至否定观念对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在《美国工人》中,考茨基则强调了观念对于历史发展的重要意义,在对美国、德国以及俄国的历史分析中,他明确地阐明了历史、意识形态、知识分子以及社会经济发展状况之间的复杂关系。考茨基分析了俄国的资本主义发展的特殊性。他看到,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不是像其他欧洲国家那样是通过资产阶级发动革命而进行的,而是由老迈的封建国家自上而下所发动的。但是,这个老迈的政府没有能力领导俄国走向现代化。所以,俄国要想成功地赶上西方列强的发展步伐,就必须进行一场政治革命。但是,由于资产阶级的力量不够强大,不足以像西方国家资产阶级一样发动一场启动国家发展与现代化的资产阶级革命。然而,俄国资产阶级的发展却造就了现代的无产阶级和现代的知识分子阶层。正是由于资产阶级力量的相对薄弱,考茨基指出,当资本主义处于较低的发展水平时,由于财富的累积还不充分,利润还很微薄,资本家群体也倾向于节俭甚至吝啬的生活,他们也就无暇顾及文化与娱乐,甚至对严肃的科学和艺术嗤之以鼻。俄国就是这种情况。由于俄国的资本主义还处于较低的发展水平,俄国的知识分子阶层才形成了相对于资本的独立性。他们可以摆脱资本的影响,独立地开展对社会发展的分析与批判。但是,美国的情况与俄国差别很大。美国的资本主义高度发达,这就使得美国的资本家累积了大量的财富,他们个人不仅可以大肆消费,还养活了庞大的非生产性的劳动者,他们产出了充斥整个社会的商业文化。这种商业文化侵入到工人阶级的意识之中,使他们对于资本主义剥削保持一种麻木状态。所以,在俄国,知识分子阶层反映了农民和工人阶级对资本和国家的压迫的反抗,他们把革命与反抗意识传递给无产阶级;而在美国,知识分子则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中介,他们把一种消极与麻痹的意识灌输给无产阶级,从而削弱了无产阶级的行动力量。俄国工人阶级从他们的知识分子阶层那里得到的更多地是“革命浪漫主义”,而美国穷人就只能接触到最触手可及的现实世界。所以,考茨基认为,在一定程度上,美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微弱程度是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的微弱程度的直接结果。考茨基把知识分子、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资本主义国家的消费文化以及社会主义运动联系起来加以讨论,这实际上与后来的卢卡奇、葛兰西以及法兰克福学派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发生了大面积的思想交叉。考茨基有没有直接启发这些后来的理论家,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考茨基对唯物史观的灵活运用,更突出地表现在他对发生在列宁、普列汉诺夫以及托洛茨基等人之间的关于俄国革命前途的争论的态度上。在俄国1905年革命前夕,“俄国马克思主义之父”普列汉诺夫对俄国革命的可能性持保守态度,他倡导俄国社会主义者和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者开展合作,认为俄国的社会转变不应该通过社会革命的方式完成。在他看来,俄国不会发生资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也不会发生两种革命的混合。托洛茨基反对把俄国革命的性质限定为资产阶级革命,而是认为,在像俄国那样落后的国家,也可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在他看来,俄国农民由于在地理上分散,在政治上不成熟,不足以充当对立的政治角色,而只能在无产阶级的领导之下才能发挥作用。所以,俄国革命只能是社会主义革命。列宁则采取了普列汉诺夫和托洛茨基之间的中间立场。他认为,俄国革命的目的,是建立资本主义发展的基础,这就使得耕地问题成为关键。资产阶级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急于同沙皇和地主们达成妥协。所以,只有无产阶级和农民结成同盟,才可能解决土地这个根本问题。夺取政权之后,无产阶级和农民就可以建立起联合的民主专政。普列汉诺夫写信向考茨基寻求支援。然而,考茨基在对俄国革命的形势做了一番深入分析之后,反驳了普列汉诺夫的立场,而基本上赞同列宁对俄国形势的分析。
       在《俄国革命的动力及其前景》中,考茨基发表了他关于俄国革命的看法,这也是对他在《美国工人》中所提出的针对俄国革命的观点的进一步发展。他赞同列宁的看法,也认为土地改革是俄国民主革命的核心问题。农业要想得到稳固发展,农民必须得到安抚。而要安抚农民,不仅需要重新分配土地,还需要给农民提供必要的资本和教育以便有效地发挥土地的潜能。但是,专制政府和地主勾结在一起,他们不可能朝正确的方向迈进。资产阶级与地主和外国资本勾结在一起,他们害怕无产阶级支持国家没收资产却不进行补偿的做法,因而根本不可能和无产阶级结成同盟。此外,由于俄国的城市小资产阶级也十分弱小,不能充当革命的领导阶级,这一点同巴黎公社的情况不同。所以,普列汉诺夫认为俄国革命如果发生将招致与法国革命相同的命运是不对的,因为这场革命运动的主力军将是工人阶级和农民。他认为,这种革命运动将推翻旧秩序,而革命的结果将突破以往所设想的社会革命模式。“我们在接近一种全新的形势和问题,以往的模式对之都不合适”。⑤在他看来,俄国革命的程度与结果所造成的影响将超出俄国边界,它将展现社会主义革命的巨大潜力和多种可能性。考茨基对1905年俄国革命形势的分析清楚表明,在考茨基理论生涯的早期,他是一个很有创造性的马克思主义者,对于马克思主义并不是教条主义地照搬照抄,而是能够灵活运用。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列宁虽然在《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中对他进行了言辞激烈的猛烈批驳,但是仍然肯定他在理解和传播马克思主义方面的特殊贡献。“既然考茨基作为理论家完全背弃了马克思主义,……我们从考茨基的很多著作中知道,他是能够做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的,虽然他后来成了叛徒,他的那些著作始终是无产阶级的可靠的财富。”⑥
       但是,不幸的是,随着考茨基在政治立场上逐渐转向保守主义和改良主义,后期的考茨基的理论立场也越来越向机械的、庸俗的马克思主义方向发展。是政治形势和政治立场导致了这种哲学世界观的转变,还是哲学世界观的转变造成了考茨基政治立场的转变,这是一个需要研究和解释的问题。通过对这两个蜕变过程以及它们之间的内在关联的剖析,我们会更好地理解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密切关系,洞悉哲学立场与社会现实之间的深刻联系,也会更好地把握唯物史观。■
       注释
       ① 由于1918年标志着考茨基的政治立场的明显转变,本文把1918年以前的考茨基界定为早期的考茨基。
       ②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
       ③ Karl Kautsky,2003 (1906).“The American Worker”, Historical Materialism,11:4.p16.
       ④ Karl Kautsky,2003 (1906).“The American Worker”, Historical Materialism,11:4.p16.
       ⑤ Karl Kautsky,“The Driving Force of the Russian Revolution and Its Prospects”, In Neil Harding,ed.,Marxism in Russia:Key Documents 1879-1906,Cambridge,Englan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371.
       ⑥ 列宁:《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列宁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53页。
       [邢立军:深圳大学社科部]
       (责任编辑 楚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