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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西红柿
作者:荆 歌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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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绰号叫西红柿,总是有它的来历。
        那时候的西红柿,价格便宜,只要两分钱一斤,今天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但那时候确实就是这么便宜。两分钱一斤的西红柿,而且还是绝对的绿色食品,不用化肥,没有农药,也不会在果实的表面涂上催红的药水,以追求其卖相。那时候吃西红柿,不用去皮,甚至都不用洗,只要在衣襟上擦那么两下,就可以放心地食用。西红柿的肉是沙糯的,微甜的,清香的,淀粉感很强。而且每一枚西红柿,都不会出现内部的空洞。果实的内部,被果肉和种子填得满满的,果肉丰厚。而种子,则混合着稠浓的汁液,包裹在果肉之中。有些人吃西红柿,喜欢将种子的牛流体挤掉,光吃那甜糯的果肉。这样做有些奢侈。我们的主人公,绰号叫西红柿的,却从来不这么做。他吃西红柿,总是像吃肉汁汤包样,小心地将果实的表皮咬开一个洞,然后吸食里面的汁液——那些包裹在稠浓的汁液中的西红柿的种子,无数细小的宝石一样的种子,总是被他最先吸人口中。他吸得喷喷有声,像是在嘬食牡蛎。他的这个动作,看上去是那么贪婪,自然引人注目。也许,他西红柿的绰号,就是因此而得来。
        这个人喜欢吃西红柿,他的肚子里,整天装着西红柿。那些细小,像一颗颗小眼睛的西红柿的种子,在他的胃肠里,像小蝌蚪一样游来游去,或者像成群的精子,在他身体里浮游。他没
        有固定的大便地点,他总是喜欢在泥土松软,长着野草的凹地里排泄。有一天他发现,他曾经蹲着大便的地方,一个他喜欢的地方,熟悉而亲切的地方,他深感安全的地方,长出了一株嫩绿的苗儿。他的眼睛为之—亮。他认出来了,这是一株西红柿的苗儿!这株西红柿,就像是他的一个孩子,二个迎着阳光向上生长的嫩绿的婴儿。这是一株来自于他身体之内的幼苗,一颗西红柿的种子,从他的肠道中排泄出来,落进土里,生长出来了。就像一个精子,从他的体内排出,在大地松软的子宫里受孕,珠胎暗结!他是一个能够繁衍西红柿后代的人,把他叫做“西红柿”,当然是顺理成章的。如果他不叫西红柿,谁又配得上这么一个称呼呢?
        他找来一些树枝,编成栅栏,将这株幼苗小心地围扩起来。他每天都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准时来这里给小苗儿浇水。他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了,他以父亲的眼光,充满温情地长时间看着这株西红柿,就像年轻的父亲,看着摇篮里自己的孩子一样。他相信它很快就会长大,长成一株健壮的植物。要不了多久,它就会结出果实。几颗?三颗,五颗?至少也得六颗吧!它们先是像奶头那么点儿大,绿得像翡翠,然后越来越大,由翠绿变为粉绿。最后,果实上会出现一抹淡红,像一抹霞光,更像是一张粉嘟嘟的脸上,突然显现了羞涩的红晕。先是一抹红,然后是红了半边。最后,它们一颗颗都变得红彤彤的,像红宝石那么红,肆无忌惮的红。红狠了,红透了。他早已决定,不吃它们。他舍不得吃它们,因为它们就是他的孩子。他要把它们当做种子,找一块泥土松软的地方,将野草拔除之后,就在土里下种。他要繁衍子孙。他要种植出一大片西红柿,一大片,一眼望去,尽是红红绿绿的西红柿的果实,像翡翠一样绿,像红宝石一样红。一大片,望不到尽头,满眼尽是饱满的果实。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不吃它们。他所做的,就是继续繁衍这些饱满而浑圆的子孙。他要让西红柿地继续铺展,向东,向西,向北,向南,向所有的方向,直到铺满整个地球。地球上长满了西红柿,西红柿无处不有。从月亮上看地球,地球就成了一颗会发光的西红柿,镶嵌着无数粉绿的西红柿和彤红的西红柿,它们闪着翡翠和红宝石的光芒。
        可是在这株西红柿萌生了第一个小乳头之后,第二天,它就消失了。连同树枝编起来的栅栏,一起不见了。我们的主人公西红柿先生,在傍晚时分端着木盆如期而至。他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发现他的西红柿不见了,只留下几根栅栏的残骸,像尸骨一样。他呆呆地站在夕阳之下,他手上的破木盆也在不知不觉中歪斜了。木盆里的水流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立刻就被松软的泥土吸收了去。有人看见,西红柿先生的裤子湿了。关于他的裤子究竟是怎么湿的,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认为,是木盆里滴下来的水,淋湿了他的裤子。而另一种意见认为,是西红柿先生的尿,在不知不觉中流了出来,将他的裤子濡湿了。
        关于这个人为什么被人叫做“西红柿”,这就已经有了两个版本了。还有一说,说他在公社食堂吃饭那会儿,依然不改他嗜食西红柿的本性。他每一顿都吃西红柿,只要食堂有这道菜。他拥挤在窗洞口打饭的时候,别人的嘴里,会喊“来一份韭菜”,或者“我要炒大蒜”。有的人,语言更为简练,直接报上菜名:韭菜!或者:大葱萝卜!我们小说的主人公,则用了非常奇怪的句式,他每次都将饭盆高高举起,对着打饭的窗洞高喊:我是西红柿!我是西红柿!
        而第四个版本,说起来就更有些令人心酸了。
        西红柿先生二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个老婆。这是一个很少见的漂亮的姑娘,她就像西红柿一样饱满,一样红润,让人馋涎欲滴。每当他抱着她的时候,总喜欢叫她“西红柿”。“我的小西红柿,我的亲亲西红柿!”他说。她听了
        之后,先是咯咯咯一阵笑,笑得花枝乱颤的。接着,她就说:“你才是西红柿呢!”如果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西红柿”这个绰号,那么她的意思就是:一个叫西红柿的人,却口口声声叫别人西红柿,那不是太可笑了么?她笑过了之后,当然要说:“你才是西红柿呢!”而另一种假设是,那时候,他还不叫西红柿。他抱着自己的媳妇,亲她,啃她,将“西红柿”这一昵称强加给她。而她的媳妇呢,则不接受这个昵称,她用一句“你才是西红柿呢”回敬他。她的话,正巧被躲在他们屋子外头的孩子们听到了。这可把窗外偷听的几个顽皮孩子乐坏了,他们尖细着嗓子,学新媳妇说话:你才是西红柿呢!你才是西红柿呢!他们终于惊动了屋子里的西红柿先生,他跳起来,光着膀子,冲出门来,要揍偷听的孩子。孩子们一哄而散,撒腿就跑。跑得快的,摔了一跟头,跑得慢些的,反倒跑到前面去了。西红柿先生假追了几步,便不再追。于是摔了跟头的孩子爬起来,跑得快的跑得慢的一起跑,边跑边嚷嚷:西红柿!西红柿!你才是西红柿呢!
        最后一句,“你才是西红柿呢”,孩子们仍然是细着嗓子说的。于是这句话,传遍了全村。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学会了用细嗓子说一句“你才是西红柿呢”。说这一句的时候,就像是被谁卡了脖子。这成了村里人一时很好的消遣。没事的时候,尖细着嗓子,说一句,你才是西红柿呢!把自己先逗乐了。有时候许多人在一起,会异口同声地说,你才是西红柿呢!大家全体尖细着嗓子,像唱戏文一样。又像是全村的男人忽然都成了太监,一说“你才是西红柿呢”,嗓子就像女人一样又细又尖。据说,许多男人熄了灯,上了床,搂定自家的媳妇后,尖细起嗓子,说—句,你才是西红柿呢!就会让自己和媳妇都来了精神。
        村上的女人因此说,西红柿先生的媳妇,保不准是个狐狸精呢!自家的男人,在自家身上的时候,多半是在想着西红柿媳妇呢!他们是把自家的媳妇,想像成西红柿媳妇呢!否则,他们为什么要在趴到自家媳妇身上之后,女里女气地说一句“你才是西红柿呢”呢?
        某一天,西红柿先生路过大队食堂,发现里面堆了一大堆西红柿。他早就听说了,村上要分西红柿了。是全村不分男女长幼,一律每人五斤呢,还是男劳力多一些,女劳力减半,老人和小孩再减半?村上所有的人,都早就听说了要分西红柿的消息,大家都在盼着这一天。这一天,就像一枚红硕的西红柿,挂在空中,让大家可以看到,却拿不到。看它一眼,胃就蠕动起来了,舌头底下,就冒出水来了。西红柿先生路过大队食堂,通过大窗子,看到了屋子里堆放着小山一样的西红柿。每一枚,都是精神饱满的,熟透了的。谁要是用指甲,轻轻地一掐西红柿的皮,里面粉糯的果肉,和裹满种子的稠浓汁液,就会飞射出来。西红柿先生看到食堂里的西红柿,堆得像小山一样,真不敢相信这样的情景,是生活中真实存在的。这分明是一种幻象,就像传说中的金山银窟,当你脱下你的衣裳,将袖口扎紧,当作布袋来装金银的时候,你会越装越多,越装越多,却怎么也装不满。等你终于装满了,提着你的布袋想要离开的时候,梦就醒了。梦总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刻醒,从而让你在梦醒之后回味不止,惆怅不已。
        西红柿先生终于经受不住西红柿小山的诱惑,颤抖着,从食堂的窗子口跳了进去。他跳到地下,腿都软了,差一点跌倒。他听到堆成小山的西红柿们,发出了一阵嘻笑。是那种顽皮的、天真快乐的孩子们的笑。它们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它们的嗓子又尖又细,它们嚷嚷:西红柿!西红柿!你才是西红柿呢!
        西红柿的芳香,让他变得晕晕乎乎的。他从窗子口跳进去之后,腿一直是软软的。他站在西红柿的小山前,呆呆地看着这些红亮的果实,它们一个个都是那么精神,它们是他的子孙么?如果当初,从他身体里排泄出的那颗种子,它长成的那株嫩绿的植物,最终没有失踪的话,它一定早已繁衍出了第三代、第四代,
        甚至第十代子孙了。西红柿一定早就覆盖了整个地球。这堆成小山的红硕的果实,全者D是他的后代。他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曾孙、曾孙女。还有他们的媳妇,和她们的夫婿。他子孙满堂。
        他在食堂里究竟站了多久,没有人能知道,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当他想要转身离开这儿的时候,他听到堆成小山的西红柿,又嚷嚷开了,他们叫他爸爸,叫他爷爷,叫他老太爷。他还听到,有一些西红柿,哭了起来。它们的哭声是那么悲切,它们奶声奶气的,哭得他的心都快要碎了。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看准了最幼小,但又是最漂亮最招人疼爱的一枚西红柿,他抓住了它。他的掌心,感受到了它皮肤的细腻滑润。它在他的掌心里动了一动,好像真像一个孩子一样,在他的手心里撒娇。他于是把它抽出来,它是他的一颗掌上明珠啊!
        西红柿的小山,轰地倒坍了。西红柿们全体大叫一声,小山就倒了。发出的巨大声响,就像是食堂的大房子倒了。不,就像是这个世界都崩溃了。我们的西红柿先生,被倒下来的西红柿山压倒了,压在了西红柿下。西红柿滚得满地都是,它们在地面上窜来窜去,不知道是在欢乐的舞蹈呢,还是疼得满地打滚。
        对于如何处置西红柿先生的偷窃行为,意见是纷纭的。首先大家都表示了愤怒,对于这一天,大家都已经盼了很久了。大家一天一天,掐着日子盼这一天,盼着能分到西红柿,这几乎成了大家的精神支柱。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老人和孩子,饱满的西红柿,占据了他们的意识。人人都盼着这一天的到来,西红柿将被人们珍贵地捧在手中,它们的红光,将把所有人的脸照亮。而在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居然有人跳进窗子,进人食堂偷窃西红柿,这样的行为,显然是不能容忍的。人们蜂拥到食堂外,挤在窗户口,看着满地的西红柿,看着西红柿海洋中已被擒获的西红柿先生,人们愤怒得高喊口号,他们的手在空中乱抓乱挥,好像要将这个窃贼撕成碎片。
        有人建议,要剁掉他一只手。他用哪只手偷的,就剁哪只手。如果是两只手一起偷的,那就把两只手都剁掉。至少也应该剁掉他一根手指头。还有人呼吁,干脆把他活埋了算了。但是大队支书坚持,要文斗不要武斗。支书宣布,将于当晚召开一次全村大会,声讨批判西红柿先生的罪行。他吩咐大队会计,尽快布置会场。
        横幅拉起来了,汽灯在土台上亮得发白。前排的村民,不光是脸,就是头发,还有身体,都被照得发白,白晃晃的一片。这些人,就像是用银子打造成的。越往后,人就越暗,越黑。后面的村民,深陷在黑暗之中,他们就像是用煤做成的。但不管是发白的身体,还是黑暗中的身体,都捧着队里分发的西红柿。村民们手上拿着西红柿,口袋里装着西红柿。当然,有些人的肚子里,也装了一些。不过更多的人,舍不得将分到的西红柿吃掉。他们忍着食欲,不吃西红柿。他们捧着它们,将它们装在口袋里。上衣的口袋和裤袋,都装了浑圆的西红柿。他们的胸腹,他们的腿,以及臀,能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西红柿的存在。它们在上衣口袋和裤袋里,顶着他们的胸腹,腿和臀。
        西红柿先生被戴上了纸做的高帽,高帽上写着他的名字。请原谅我们离土台太远了,我们看不清纸帽上他的尊姓大名。因此我们至今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而那些站得靠近土台的人,又都是文盲,他们虽然能看见纸帽上的字,但是不认识它们。他们伸长脖颈,看着西红柿先生的脸。他的脸,在汽灯的照耀下白得像一张纸,像一张银箔。他的脸甚至比他头上的纸帽更白。一张脸白成这样,五官就显得很不真实了,表情当然就更不真实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在笑,就像在向土台下的人们挤眉弄眼,扮着鬼脸。
       支书亲自讲了话,他声若洪钟。他严肃批判了西红柿先生的偷窃行为。由于没有扩音设备,支书虽然只讲了不多的话,但他的嗓子
        很快喊哑了。支书为了给自己增添威仪,他开始说一句话,就跺一下脚。他在每一句话的开头部分跺脚。群众的情绪被他调动起来了。大家在下面有些骚动,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声音。这声音嗡嗡嗡的,像一群蜜蜂,又像是有飞机在云层上头飞过。这使支书感觉到,自己的跺脚,也变得无力了,有被淹没的危险。他于是改跺脚为拍桌子。他每说一句话,就拍一下土台上的桌子。他在每一句话的结尾部分拍桌子,拍桌子的效果明显好于跺脚。跺脚虽然有力,支书感到自己的脚都跺痛了,大地都在震动,但是,那是一种沉闷的力量,开始骚动的群众,显然是感觉不到这种力量了。而桌子不同,它像一面大鼓。每敲它一下,它就发出很响的声音,还有很空洞的回声,向夜的深处传去。咚——咚——好像整个夜就是一面大鼓,它发出的声音,震动了天与地,震得人心都要跳出来了。
        两名回乡知青,一男一女,在土台前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反动派!”“毛主席万岁!”所有的村民,就都像他们一样举起紧握着拳头的手臂,喊了起来。一根根手臂,像一根根桅杆,动荡的气氛,风暴一样的喊口号的声音,使谷场就像一片刮着狂风涌着恶浪的怒海。
        但是这片海,很快就翻起了红浪。几乎所有的人,都将手里的西红柿,向土台上扔去。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个人扔了,大家都扔起来。人1门用力地扔,扔得忘乎所以。大家扔完了手里的,就把口袋里的掏出来,继续扔向土台上的西红柿先生。他头上纸糊的高帽,早已被西红柿打飞。西红柿砸在他的头上、脸上,以及身体上,像一颗颗炸弹,立刻爆开了。而他,仿佛真的是中了弹似的,他的血也随之流了出来。他的身上、脸上、脑袋上,很快就红成了一片。当然那并不是真正的血,而是西红柿的红色果浆,不仅沾染了他的全身,而且令土台上也红了个透。横幅、桌子,以及地面,都是通红通红的,甚至那盏汽灯,都被好几枚西红柿击中。它晃荡了几下,坚持住没有掉下来。结果它被染红,它原先刺眼的白光不见了。土台上,红光漫溢,一片血海。
        人们扔西红柿扔得疯了,人们不再固守原先的位置,纷纷向土台前涌去。一边向台前涌,一边将手中的西红柿扔出去。支书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土台上只剩下了西红柿先生。他没有逃跑,他始终直挺挺地站着,他甚至都不知道躲一躲。他站在土台上,被无数的西红柿击中。无数的西红柿,在他的身体上开花。西红柿甜糯的果浆,流遍了他的全身,有的,还淌进他的嘴里。
        开始,他被砸得很痛,但后来,他就感觉不到痛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痛,他只是觉得自己被西红柿的芳香所包围。稠浓的汁液包裹了他的全身。他的衣服,已经被红色彻底染透。还有他的头发,都被染红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吸进了红色的浆汁。他看上去,除了形态上略显长了些,与一枚真正的西红柿,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西红柿在人们手中飞出来的时候,是带着愤怒的,它们呼啸着飞向土台,飞向他。但是,他感觉到,当西红柿在他身体上炸开的时候,它们却显得异常温柔。它们就像一朵红色的花儿那么悄然地绽开,那么徐缓,那么轻柔,那么舒展。一朵朵花儿,在他的身体上开放,就像他美丽的媳妇,吐在他耳边的一句句情话,就像她一个个软热的吻。他忽然感到幸福极了,如果他这时候掉眼泪了,并不是因为他感到痛苦,而是他喜极而泣。
        我们不知道西红柿先生是不是流泪了。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土台下的村民里头,有一些人,开始落下了热泪。把自己的西红柿扔上台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一枚枚,是自己的西红柿啊!盼这些红熟的果实,盼了多少日子啊!盼它到了自己的手—亡,可以闻到它的香味,可以轻轻地咬开它的表皮,吸啜它甜糯的果肉和浆汁。把它放在家中,放在枕头边上,睡梦中都能闻到它的香气。半夜若是醒来,可以摸一摸它,表面细腻又光滑。天亮了,它就
        像一轮红日那样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照亮新的一天。媳妇孩子老人既珍惜又奢侈地咬它,吃它,吃得肚皮鼓起来,打着饱嗝——那饱嗝里,是有着西红柿的香的。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些属于自己的果实扔上土台去呢?扔了一个又是一个,直到把衣袋里的也扔了,直到把裤袋里的也扔了。扔掉了最后一个。扔得一个都没剩下。这是干什么啊?人们突然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此这些人感到了心头的痛。就连那些咬了几口再扔的人人们,也感到了心痛。既然咬了一口两口,为什么不继续咬呢?咬第三口,第四口,直到把它吃进肚子里去。为什么要扔掉它呢?有人率先哭了起来,哭声嚎啕,于是哭就在谷场上迅速传染开去。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都哭了起来,绝大多数的人,最后都哭了起来,大家哭成了一片。
        土台上的汽灯,不知是什么时候熄灭的。也许是一枚准确而有力的西红柿,终于击中了它,把它砸灭了。谷场上一片黑暗。黑暗的海,涌动着哭泣的浪。站在土台上的西红柿先生,听到土台下一片哭泣之声,他先是觉得奇怪,他已经全身通红,耳朵里也灌进了西红柿的浆汁,因此他有理由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哭声之浪,是那么汹涌,它们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一浪,终于向西红柿先生证实了哭声并非虚妄。在一片乱哄哄的哭声里,我们的西红柿先生,也终于哭了起来。他孤零零地站在土台上,他的泪哗哗直流。当批斗他的人们哭累了,走了,谷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还在哭。他觉得哭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啊!甚至比尖起嘴吸食一枚西红柿还要痛快呢。
        他哭够了,感到了夜风的清凉。他抬头看天,发现月亮出来了,它是那么明亮,就像土台上的汽灯,被什么人忽然送到这么高的高空去了。月光像水一样洒下来,照亮了大地,照亮了一片狼藉的谷场,也照亮了他。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全身,已经不再是红色的。那些浓浓的包裹着他的红色呢?是被他的泪洗净了么?他真的流了那么多的泪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冲洗了一遍?
        他摇摇晃晃地从土台上下来。他被清凉的夜风推着,向自己的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想,今晚,全村的人把他们分到的西红柿,全都扔上了土台,扔到了他的身上。也许今晚,只有一个人没有来谷场上扔西红柿。这个人,就是他的媳妇。
        他的家静悄悄的。月光从窗子口照射进去,让他看到,在他家的地上,他的媳妇一丝不挂地躺着。她躺在那儿,是多么的好看。她的身子,就像西红柿一样饱满。他一回家,就看到了她洁白的身体,他幸福得又要流泪了。如果他还有泪可流的话,他的眼泪是一定会痛快地流出来的。他叫了她两声,她没有答应他。但她分明是在等他。她脱光了衣服,用她银子一样洁白、西红柿一样饱满的身体在等着他。他蹲下身来,摸了她温热的身体。他弯下腰,亲了他想亲的每一个地方。最后他趴到了她的身上,他抱紧了她西红柿一样饱鼓鼓的身体。他觉得自己也像是一枚西红柿,皮肤之下,是稠浓的果浆。这芳香浓厚的浆汁,正在涌动,正在寻找突破口。一旦碰破了表皮,它们就要喷射而出。
        可是不管他多努力,不知试了多少次,他都进入不了她的体内。他被固执地拒之于外。他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重试,最后都失败了。他觉得自己越发鼓胀了,他必须要将自己戳破,让自己喷发。他急得汗都出来了,他甚至感到愤怒了。他伸出手,触到了一个饱满而圆润的物体。正是这个东西,阻止了他。他轻轻地推了它一下,它往回缩了缩。他放松手指,它又顶回来了。
        他的手指告诉他,他媳妇的身体里,装着一枚西红柿。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她,她在月光之下,神情安详。她既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对他微笑。她一动不动,但身体温热。她的肌肤,温热而充满弹性。他推了推她的乳房,它
        像水—样晃荡了一下。
        他的手指,再一次伸进她的身体。他用力一抠,西红柿的表皮就被戳破了。果浆淌了出来,从她媳妇的身体里淌了出来。在月光之下,果实的浆汁,颜色竟是黑色的。他像狗一样将鼻子凑上去,他先是闻到了西红柿甜美的芳香。那香气,从她的身体里漫溢出来,让他陶醉。他差一点就要尖起嘴巴,吸食这芳香甜糯的西红柿的浆汁了。西红柿和他的媳妇,这时候已经完全合而为一。他的体内,鼓荡起一股更猛烈的潮水。而他的胃,也在饥饿地蠕动,像是要吞噬一切,要将任何坚硬的东西消化。
        后来他就闻到了一股铁锈味。这股气味,让他停止了动作。他看到这股腥味的黑色液体,从他媳妇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饱满的身体,渐渐地瘪下去,瘪下去。最后,在惨白的月光下,她就像是他投射在地上的一个白色的影子。
        二十年后,有一个摄制组来村里拍一部抗战题材的电影。导演十分偶然地见到我们的西红柿先生,认为他的外表写满了沧桑,非常有味,特别适合担任导演心目中的一个很次要很次要,但又非常重要的角色,那就是一位渡口的老艄公。与之有关的情节是这样的:西红柿先生坐在船尾,用脚划船。这时候来了两个日本兵,要求过河。日本兵上船之后,由西红柿先生扮演的老艄公,却将船划进了芦苇荡,日本兵发现后,高喊“八格呀噜”,举着枪上来,对着老艄公就是一枪托。老艄公胸部遭到猛击,吐出一口鲜血,就倒下了。导演吩咐给这位临时演员一瓶番茄酱,也就是西红柿酱,让他喝一口含在嘴里。日本兵一枪托上来之后,就一边倒下,一边将嘴里的番茄酱吐出来。“鲜血,生命,血债要用血来偿!”导演说。
        老艄公上了船,含一口番茄酱。日本兵上来,进了芦苇荡,“八格呀噜!”一枪托,老艄公倒下,嘴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原来是番茄酱早被他吞进肚子里去了。导演就说:“老乡,你含着,别吞下去。你喜欢吃,拍完了送你两瓶,回家慢慢吃去!”
        老艄公又上船,又含一口番茄酱。日本兵又上来,又进了芦苇荡,又是一声“八格呀噜”!一枪托,老艄公倒下,嘴里还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原来是番茄酱又被他吞进肚子里去了。
        导演很生气,气得半天不说话。最后决定再拍一次,说,这次一定要成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导演的脸拉得老长,差点儿要像日本兵一样,说一句“八格呀噜”。
        老艄公的脚,灵巧地划着木桨。他的脚,看上去比别人的手还要灵活。他喝了一口番茄酱,含在嘴里,把小船向日本兵这边划过来。船靠了岸,两个日本兵上船,船剧烈地晃动。好在日本兵很快就蹲了下来,重心低了,船就稳妥了。老艄公的脚划船,轻盈得像一片树叶儿,在水面上漂着。他的嘴里,番茄酱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芳香。他想起了他二十年前的媳妇,她的身体是多么饱满呀!她就像一枚圆熟圆熟的西红柿。老艄公的嘴巴里,口水不断地从舌头下渗出来,像泉水一样冒出来。等船进了芦苇荡,他无法不把嘴里的番茄酱咽下去了。他要是再不把番茄酱和口水一起咽下去,口水就要和番茄酱一起冲出来了。而显然,现在还不到他应该“吐血”的时候。 。
        船一进芦苇荡,日本兵就吼了起来:“八格呀噜!”他停下脚,想对日本兵说:“我又咽下去了,让我重新含一口番茄酱吧。”可是他没来及说,日本兵的枪托就到了。一枪托,打在他的胸口,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他没能站得起来,就吐出了一口鲜红的血。他这一口,吐的是真正的血,不是番茄酱。当然,它像番茄酱一样红,一样醒目刺眼。
        好了,这个人为什么绰号叫“西红柿”,这是最后一个版本。没了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