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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长发
作者:张 楚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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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王小丽照着镜子拔掉一根白发,一圈一圈地绕上中指。后来她划了根火柴,将发丝抻直,磷火就攀着白色蹿出一线艳红,头发也在瞬间喷出一股烧死麻雀般的糊味。她直起身,发觉外甥女猫在身后。这孩子套着件黑色羽绒服,企鹅那样踮着脚尖捋她的发梢:“老姨,你该结婚了……是吗?”
        “去写作业。大人的事你少操心。”
        外甥女没走,这个仿佛总是心事重重的小女孩,长着一张被风吹得满是皱褶和碎皮屑的小脸。她身上总是一种馊饭气味,她大概有半年没洗澡了。“老姨,我喜欢小孟。你快跟他结婚,那样我就能天天见到他了。”
        王小丽按了按她的头。
        “老姨,我忘了告诉你,外面有人找。”外甥女掏出支唇膏,迅速地润着嘴唇。“是那个说鸟语的男的。”这个八岁女孩的嘴巴很快抹成亮亮的玫瑰红,她不失时机地探出舌尖舔舔唇线,“你真的要结婚了吗,老姨?”
        “是。你还想问什么?”
        穿过客厅时,王小芬和王小美佝偻着腰,戴着白帽子,正在缝羽绒服。她们的模样其实更像是在做手术的外科大夫,不过她们的手术台没有病人,只有一摊乱七八糟的布料、鹅绒、工艺剪刀、软尺、粉笔、线团和一架哮喘的“飞人牌”缝纫机。她们很少说话,这是世界上最出色的两个哑巴裁缝,她们整日整夜埋伏在地
        窖,缝制着一件又一件羽绒服。她们总是忙得连抬头看她一眼的空隙都没有。
        那个南方人正靠在墙根大口吸烟,见到王小丽时他把香烟掐了,一拐一拐蹭过来。他朝她点点头,问:“你想好了吗?”
        “没有……”
        “你真是个想不开的人。你们北方人就是想不开。”南方人逡巡着天空。天空荡着瘦雪,轻盈地挂上他的睫毛,“所以你们总是很穷。”
        王小丽嗫嚅地嘟囔:“我真的没想好……我真的舍不得……”
        算上这次,南方人三天里已找过她三回。他说话的声音悦耳温和,王小丽愣愣地盯着他红润的嘴唇。那种陌生的南方话,每每让她回忆起春夜鸫的呜叫。“你先回吧。”王小丽朝他挥挥手,“我不想将来后悔。不让我后悔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
        “那四百块钱行吗?”南方人沉着嗓子问,“这可是个天价。说实话,我都絮烦了。”为了证明言辞的真实性,他把手掌按在胸脯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小镇了,我一点不喜欢这里,又冷又干燥。”
        “把你手机号告诉我,在你离开之前,我会给你个答复。”王小丽说,“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相信我。”
        南方人瞅着她。她鼻翼红肿,嘴唇上蒙着层淡淡的阴影,她站在那里,好像同样凝视着他,又好像穿过他的身体,凝望着天空里飞过的几只野鸽子。
       
        2潜回屋里,王小丽把墙壁上的镜框摘下来,镜框的玻璃明亮冰凉。照片上的人,那些凝聚在某一时刻的人们,正在偷偷窥视着她。照片里的人全是王小丽:襁褓中的王小丽,龇着虫牙嚼苹果的王小丽,戴着红领巾升国旗的王小丽,翘着细腿在飞船模型上跳舞的王小丽,目光流转长发及腰的王小丽,套着新娘装发髻高耸胸脯挺拔的王小丽……她们的身体被一个红漆斑驳的樟木框钉在墙壁,在这个下雪的午后闪进她的瞳孔。
        “你真的要搬走了吗?”外甥女不知从哪儿翻腾出一管指甲油,开始修饰她的手指,她已将左手的指甲染成紫色。“你要和小孟一起住了吗?”她伸着小手,“我的指甲漂亮吗?”
        “漂亮。”
        “哦。”外甥女把指甲油扔到地上,从羽绒服里拽出把剪刀。“我姥爷叫你,让你去给他铰胡子。”她缩着鹌鹑脖子说,“他是不是该死了?”
        “我不知道,”王小丽摸摸她的脏耳朵,“你是个乌鸦嘴。你难道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父亲正倚在炕背上看电视。他近十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这么蜷缩在炕头上看电视。作为一个脑溢血患者,他唯一的娱乐便是,戴上那副用胶布箍着金属腿的玳瑁眼镜看电视。他什么节目都看,动物世界、玫瑰之约、焦点访谈、韩国世界杯、县城新闻以及科教频道的人工授精专题报道,他都欣赏得趣味盎然。只是他很少吭声,他的嘴巴被拴住了。这位早年名噪梅镇的皮影戏名角,已经习惯了没有台词和日常用语的生活。看到王小丽时,他指了指自己的胡子。
        王小丽把围裙带子轻柔地套在他脖子上,跪在炕上给他剪胡子。他的胡子柔软凌乱,一点不扎手。
        “爸,我元旦就要结婚了。”
        “嗯。”
        “我已经和你说过三次了。”
        “嗯。”
        “我……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万来块钱……”王小丽跪在那里,手里的剪刀机械地开合,铰动着屋内的空气。“……我想跟你借五百块钱……”
        父亲后仰着眯上眼,手里摆弄着一只烟斗,后来他摘掉玳瑁眼睛,很快打起呼噜。“我知道你没睡着,我知道你耳朵比猫还尖。”王
        小丽闷闷地说,“我就要结婚了……”她仿佛在提醒自己,“我就要结婚了……你不知道吗……我就要结婚了,我想买辆摩托车……”
        王小丽下了炕,将围裙里的胡须抖落进垃圾桶。雪{艮快漫了人眼,庭院也覆了暖暖一层,盖着鸡窝上的塑料布,墙角堆着的蔷薇、煤渣和肥硕的白菜,当然,还有王小丽的那辆二六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王小丽第一次结婚时的嫁妆。那次的嫁妆除了这辆自行车,还有一台电冰箱、一台双桶滚动式洗衣机。那时母亲尚在人世,临嫁那天,母亲偷偷塞给她条手绢。手绢里是条金项链和一对白金耳环。离婚时电冰箱和洗衣机被法院判给了马黎明。这次耗时两年的离婚不仅将六年的时光判给了马黎明的那张双人床,也将她所有的积蓄花在了律师身上。这场离婚对王小丽而言不啻是场战争。是的,一场令人心力交瘁的战争。为了战争尽快结束,她宁愿净身出户。她什么都豁出去了,马黎明以为她会妥协,以为她会候鸟一样迁回那个老窝。但她没有。
        “老姨,老姨。”外甥女在屋顶上招呼她。孩子披着件海军服,扇抖着胳膊在积雪上跑步。后来她坐在烟囱上,点着一支香烟。她竟然点着了一支香烟。王小丽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让人安生了:“你给我下来!下来!你会摔倒的!”
        “我是鸟!”外甥女咯咯地笑着,“我待会儿从屋檐上飞下去。”她骄傲地从嘴唇里吐出一股烟,没有颜色的烟。下雪的日子总是如此,天空将梅镇的一切都染上铅灰的油漆,什么都沉钝着。王小丽仰望着这个马戏团的杂技演员,见她将海军服甩在烟囱上,开始在屋顶上狂奔。她甚至做了个金鸡独立,将一条小腿很轻易地扛到肩上。
        “你下来好吗?”王小丽近乎哀求地叫道,“你会摔死的!你真的会摔死的!”
        “不。就是不。”
        王小丽快疯了,她什么都不想说。她恍惚地瞟着这个孩子在越来越暗的雪色中凝聚成一个黑点。
       
        3推着那辆二六自行车走出姐姐家时,王小芬和王小美还在做羽绒服,她们永远像工蜂那样忙碌。身为姐姐,她们也并不关心她的想法。王小丽要去看小孟了。她没有心思围绕着她们胡思乱想。小孟的房子粉刷得如何了?小孟是个好干净的人,他说结婚前,要把所有的房间,无论是厨房还是厕所,客厅还是卧室,通通粉刷成粉红色。
        和马黎明这个无业游民相比,小孟是个有正经职业的人。他在县里的京剧团跑龙套,他最擅长翻那种又高又飘的跟头。有次为了证实他是梅镇最优秀的龙套手,他在他们家的房间里一口气翻了二十六个跟头。后来王小丽靠在沙发上,发现这个三十岁的男人矗在原地,气不喘心不跳,拍拍手掌心的灰尘,略带羞涩地凝望着她。他的目光闪来闪去,野鸽子那样怯怯的。他好像从来不知如何才能让自己显得更成熟,或者说,像一个真正的离过婚、有个四岁儿子的干练男人。另外他还擅长包饺子,无论是什么馅,他都能让饺子一口咬下去时,滋出饱满的汁儿。王小丽喜欢偷偷地瞥他两眼,有时甚至有种快抑制不住的冲动,想把他的头搂人胸怀,让他的鼻孔和嘴唇紧紧贴住自己的乳房和心脏。有时她也羞涩地幻想,小孟在床上时是什么样呢?这个问题让王小丽难过……她和马黎明结婚六年也没有孩子……当然,即便不离婚,他们也永远不会有孩子。
        骑自行车的王小丽一点不喜欢梅镇的冬天,或者可以说,她讨厌这个病恹恹的季节。树木枯涩,一只飞鸟都没有,而天空,天空被热电厂的烟囱里喷薄而出的废气渲染成死者脸庞似的暗灰,即便太阳蹭出时,也没有斑驳的、柔美的光亮,只是一只守寡多年的老女人的乳房罢了,空荡荡地、忧郁地垂悬着。在车间捆绑成摞成摞的手套时,王小丽的手背常
        被刀子样锐利的空气割得生疼,肉惨白地翻着,像夏天茅坑里一条蠕动的蛆。她惟一的做法就是,用一条条便宜的白胶布把手指裹成粽子。作为一家国有VCP手套厂的车间女工,她已四个月没有领到半分钱了,可她坚持每天骑十里路上班,坚持在午夜的车间里嚼搪瓷缸里的剩咸菜和凉馒头。
        她现在是一点不惧怕这样的日子,她就要结婚了。想起那个会吼着嗓子唱两句“今日同饮庆功酒”、会腿顶着二胡咿呀拉一段《二泉映月》的男人,想起男人紧绷的没有一丝赘肉的屁股,想起他那个四岁就会翻筋斗的儿子,她就觉得这日子终归是温暖的。王小丽并非不相信后妈难当的道理,可那孩子小,从两岁起也没吮过亲妈的奶水。“三尺小儿,麻花儿找齐儿”,“新茅坑还香三天呢”,把孩子的嘴涂甜了,衣服穿暖了,后妈也就成了亲妈。
        路过交通岗旁边的熟食店,王小丽想给孩子买斤护心肉。兜里总共还有二十块钱。尽管兜里掏钱犹如身上割肉,可钱要是顶在刀刃上,这钱就比银子金贵。这二十块钱对买摩托车来说就像是手套上的一根破线头……当然,假如那个收购头发的南方人肯出五百块钱,问题就迎刃而解。五百块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长长的头发。对长相平庸的王小丽而言,这头长及臀部的黑发该是她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她的鼻子有点鹰钩,嘴唇终年铁青,脸上飞着蝴蝶斑,可是那头黑瀑布般的长发,将她的身体衬托得匀称灵动起来。走在大街上时,经常有痞子冲着她身后吹口哨。
        “李家熟食店”的售货员穿着油腻长衫,将团热乎乎的护心肉递给她:“十二块。”她的手指焦灼地纠缠着,“你快点,我要关店门了。这么冷的天,真是不让人活呢。”王小丽默默接了,将一把零碎纸币摊在手掌,蘸了唾沫一张张地数。又有买熟食的人进了门,从老远就能听出这是个哮喘病患者。这个人边搡店门边铿锵地吐着痰,喉咙里响动着嘈杂的鼓声。
        王小丽哆嗦着捂紧围巾,将面孔包裹得像麻风病人。从那个人身边挤过时,王小丽听到半声浑浊的咒骂声:
        “贱……货!”
        王小丽匆匆旋出店门。很明显,他还是从身后就认出了她。梅镇还有谁的头发像她的那样又黑又亮又长呢?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上去扇这个人嘴巴。当她牙齿颤栗着推自行车时,那人已牢牢拽紧车架:
        “你个贱货!想男人想疯了的贱货!你把车子给我留下来!”
        王小丽只得扭过身体,近乎哀求地瞅着这个身体臃肿不堪的老男人。如她猜度的那样,这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正是马黎明的父亲,她曾经的公公。她和这个衰老的男人在一个饭桌上吃了四年的大锅饭。他生病时她曾一勺一勺喂过他莲子八宝粥。可他现在疯了似的拽着她的自行车骂她“贱货”。这个退休的体育老师激动时声音还那般高亢洪亮,而且他的胳膊船锚般毫不费力地就将她固定在马路牙子。“你别这么骂好吗?”王小丽商量着说,“别这样骂好吗……”
        老人支起拐杖就朝她抡过来,王小丽没躲,她只觉得自己的脊梁骨折了,一脉一脉的余痛直嗖嗖地蔓延到手指。
        “贱货!你干吗不躲!你觉得你理亏是不!你稀罕男人操死你是不!”
        她只是愣愣地乜斜着他,她的瞳孔是死的。他似乎反被她胆怯的神情吓倒,可作为一个曾经身手矫健、能将七点五公斤的铅球推出十四米的老运动健将,他片刻就清醒过来。他敏捷地蹿过来,伸手抓住了她的头发。当他的手指攥住布匹样柔软的发丝时,他有点半信半疑。王小丽也就是在他愣神的空当,一把推搡开他的。她没料到这个肥硕的男人“嗵”的一声就瘫在雪地上了。瘫在雪地上的老人仍未忘记咒骂,可他粗大的喉结只是干燥地滚动着,那些稀碎的雪安然地扑在他的嘴唇上。后来他只好握着拐杖颤抖着
        指点王小丽。有那么两次他的拐杖偏离了王小丽,指向了岗楼上那个肥胖的交通警察。王小丽恍惚地看着他,半晌喃喃地说:“谁让你揪我的头发……谁让你揪我的头发……你为什么揪我的头发呢?你知道我的头发等着卖钱吗……”
        当卖熟食的店员跑出来时,她看到满脸雀斑的王小丽正寡着脸唠叨。凛风把王小丽的声音割成一片一片,她只看到王小丽的嘴唇金鱼似的冒出一朵朵雪花。她溜到他们身旁时,她终于听清了王小丽的声音:
       “谁是贱货?我为什么就不能要个孩子?我等了他三年,他就是不去医院治疗……这怎么能怪我呢y你说这怪我吗?”后来她木木地望着女售货员,仿佛这个售货员就是她多年未见的亲戚。“你说怪我吗y他有病,又不去看……”她的脸充盈着血液,“我们为什么没有孩子?因为他阳痿。他阳痿还不去治疗……这能怪我吗?我只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她嘟囔着热切地攥住女售货员的手,售货员感觉到她的枯树皮指节砂纸似的摩擦着自己满手的油腻。“你说我是贱货吗?我是不是?嗯?你说。你说啊。”
       
        4“我怕谁呢?我谁也不怕,我没有理由怕他们。”
        可王小丽骑着自行车时仍不停歪着脖子张看马黎明父亲,他不会有个好歹吧?漫天雪色将一切都衬托得虚妄,那些匆忙擦身而过的居民,那栋高耸着的钟楼,以及破旧的职工电影院,都在白色的颗粒中消失,它们全被雪隔离到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世界,这个世界同样包括那些和她纠缠不清的人:马黎明的父亲、马黎明、法官、审判长、律师……他们抢走了她的电冰箱,抢走了她的洗衣机,抢走了她的项链和戒指,现在又要抢她唯一的自行车……也许还包括父亲,姐姐,外甥女,他们不和她抢什么东西,但是她得自己主动付出……他们全被雪漫没了,世界上只有一个跑龙套的男人,渐渐逼仄到自己身旁,伸出暖融融的大手。
        她的心情渐渐明朗起来。小孟会朝她咧着嘴巴傻笑(他的牙齿被香烟熏得略黄),会给她包茴香饺子吃,会把她粗糙的小手捏过去,细细摸掌心的老茧。她几乎听到了小孟儿子叫“姑姑”的声音。他跟她一点不认生。这孩子和小孟一样安静,总是蜷在某个角落玩布娃娃。她把护心肉从篮筐里拿出来,开始笃笃地敲门。她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见到他们。
        没有人来开门。
        王小丽开始后悔当初没接过小孟那把钥匙。小孟把房间的钥匙都配了一把给她,说他不在她可以到家里来,帮忙拾掇拾掇。他的意思很明了,他把她看成是这个家里的人了。这把钥匙的意义和一枚订婚戒指的意义没有丝毫差别。但是王小丽没接。为什么不接呢?
        她开始后悔了,她只有小声地召唤小孟的大名。门没有从外面锁,里面的门闩用锁搭着。也许小孟在睡觉,把六十平米的房间全部粉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上午加班,如果不是下意识地等候那个南方人,她早就过来了。
        门终于开了。一个女人从门缝里探出身子。见到这个女人,王小丽有些吃惊。如果没有看错,这个女人应是小孟的前妻。王小丽没有见过她本人,但是从小孟家的相册里见过。并非王小丽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主要是这个女人太漂亮了。王小丽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你找谁?”
        “我……我……找小孟。”
        那个女人的目光很柔和,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她也不是双眼皮,但是她看着王小丽时,王小丽的心里很暖和。
        “我知道你是谁了。”女人从门里出来。她
        穿着件葱绿高领羊毛衫,“你是王小丽,吗?”
        王小丽突然觉得没有必要在小孟的前妻面前缩手缩脚。她完全有理由蔑视她。她和小孟结婚的第三个年头就离婚了,把孩子扔给了小孟。她为什么离开小孟这么好的男人?因为她瞄上了她们厂的厂长。她在财务室当会计,她经常和厂长出差跑业务,跑着跑着就跑到厂长的裤裆里去了。离婚前她经常叹息着对小孟说,我当初怎么会看上你呢?只是因为你跑龙套跑得好吗?离婚后她曾经和小孟复过婚,复婚后她经常叹息着对小孟说,我当初为什么和你复婚呢?只是因为你的床上功夫比那个糟老头子好吗?当然这些都是小孟偷偷告诉王小丽的,他并非愿意和王小丽说这些话,他只是被王小丽盘问婚史盘问到糊涂处,稍不留神讲出来的。当然,那个厂长床上功夫好像并不比小孟差,复婚后一年,这个女人又和小孟离了婚,离婚时她带走了小孟的存折。她和小孟是这么解释的,第一次离婚我什么都没带走,这一次,除了孩子,我什么都带走。
        看着这个近乎无耻的女人,王小丽不知道还要讲什么;女人也没有打算继续攀谈的意思。王小丽拎着那袋护心肉本欲进屋,但是却挪不动脚:“小孟呢?小孟做什么去了?”
        “我来看看孩子,小孟去街上买涂料了。他真是越来越糊涂,竟然把墙壁都涂成了粉红色,涂到一半,涂料就不够用了。他总是这么缺心眼。也许除了跑龙套,他什么都不会。”
        女人似乎说累了,她的声音沙哑,但是很性感。她捂着嘴,很冷的样子,笑问:“你进来坐坐吗?”
        王小丽摇摇头。她觉得这个下雪的午后真是糟糕透顶。“我走了,我晚上来。”王小丽昂着头说,“我很少白天来,我都是晚上来。”
        王小丽相信她的暗示女人能明了,她相信这个女人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并不希望在和小孟结婚前,和这个女人第一次见面就输给她。她不能给这个女人丝毫喘气的机会,所以王小丽也笑了,她清清喉咙,对女人大声说:“我们下个月就结婚了,到时候你来吃喜糖吧。”
        “会的,”女人说,“小孟的喜糖我怎能不吃呢?”
        “当然要吃的,”王小丽把护心肉放进车筐,“这次不吃,以后你想吃也吃不到了。你会后悔的。”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转身进了院子。在她转身时,王小丽瞥到她的羊毛衫上粘着的一小团白色的东西,在进门时被墙棱挂下来的。这个女人在关门之前回过头,又朝她笑了笑。王小丽突然明白小孟为何被甩后又和她复婚了。这样一个连女人都觉得亲近的妖精,任何一个男人都无力拒绝的。
        王小丽推着自行车从门前过去。在跨上自行车之前,她忍不住弯下腰,把女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捡起来。那东西本是白色,坠到雪地上也并不刺眼,但王小丽还是一下子就用手指把它夹上来。这是个气球形状的东西,王小丽的心马上就顶到了喉咙。虽然在和马黎明将近四年的夫妻生活中,他们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工具,但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再愚蠢,也晓得这是用来做什么的。王小丽厌恶地把它甩出去。她推着白行车踱了几步,又忍不住返回。当她再次把那个近乎透明的避孕套放到掌心时,她用右手的食指轻轻地蹭了一下。避孕套黏糊糊的,又有些光滑。她确信自己在那恍惚的片刻神志迷乱起来,不然她不会像个捡到肉骨头的猎狗那样,把如此肮脏的东西贴近鼻尖闻了闻。避孕套散发出一股苹果的清香,王小丽屏着呼吸用手指挤压了两下,于是一股白色的热乎乎的液浆顺着开口冒出来,在她意识到里面充满了一个男人身体的汁水之后,她脚底下的土地已经剧烈地晃动起来。
        5王小丽在回家的路上首先遇到一条狗,在交通岗拐弯时这条狗盯上了她,这是条瘦骨嶙峋的母狗。它跑动时肋骨一根根的勒出来,看上去像是一堆没有皮肉的骨头在奔跑。相对而言,它的肚子却臃肿滚圆。这是条怀孕的母狗,而且是条野狗。无疑它是被王小丽自行车上护心肉的香气吸引过来的。王小丽下了自行车,定定地凝望着它,它有些胆怯地耸动着鼻子,间或露出尖锐的牙齿。后来它垂下头,在雪地上嗅来嗅去。王小丽上了自行车,那条狗仍不紧不慢地小跑着相随。它跑动的姿势很难看。当王小丽第二次从自行车上下来时,它远远地躲在一棵树后,它还没有一棵树胖。王小丽摆摆手,它只从树后探出一只眼睛。王小丽把塑料袋撕开,将护心肉撒在雪地上。当她骑出很远时,她才回头看了看,可是已经看不到它了,那条黑色的狗也被雪色淹没了。
        让王小丽感到意外的是,在姐姐家门口,她再次看到了那个南方人。他缩着脖子靠着墙壁,嘴里呼着哈气。王小丽没仔细瞅他,径自把自行车推进屋子,然后重重地把门甩上。屋里很冷,王小美和王小芬还在那些飘浮的绒毛里穿梭,她们已经变成柔软的绒毛了。王小丽捂住嘴巴,她感觉自己就快憋不住了。她想在眼泪流下来之前,最好找个比大街上暖和点的地方。后来她想到了外甥女的房间,她的屋子里有一组电暖器。
        透过玻璃窗,王小丽看到孩子正在跳舞。孩子光着脚,一条腿笔直,另一条腿弯曲,双臂热切地探向屋顶,而狭细的脖颈优雅地弯曲着……后来她开始在地板上踮着脚尖转圈,她真的以为自己是只忧伤的天鹅了。当她注意到王小丽偷看时,猴子似的蹿上床铺。王小丽恍惚着推开门,孩子就扑到她怀里:“你和小孟约会去了,是吗?”
        她仰着脸望着姨妈:“你走了……我就更没意思了。”她说,“一个和我说话的人……都没了。”
        她好像要哭了:“老姨,一个人都没有了。”
        王小丽默默地出了房间。雪静静地润着皮肤,南方人像只候鸟半蹲半蹴在灰暗的水泥板上。他们对望着,谁也没吭声。半晌王小丽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五百块,你要不要?”她拽掉围巾,头发就“哗”的瀑布一样荡到屁股上。她伸手摸了摸,“少一分钱我也不卖。”
        南方人掸掸身上的雪:“我明天就走了。我再也不来这个破地方。”他咳嗽着说,“我的工具都没带,你去我那儿吧。五百就五百,说实话,你的头发是我这么多年来见到的最好的货色。”
        那个南方人原来住在梅镇的垃圾场附近。屋子里冷得像地窖,窗帘将白色遮掩,有那么片刻,王小丽听到了雪花落在屋顶上的声音。在昏黑的光线中,王小丽见到墙角蹲着一个黑糊糊的女人,她嘎吱嘎吱地嚼胡萝卜。这个吃东西香甜的女人见到王小丽,咧着嘴巴嘿嘿笑了笑。王小丽一眼就看出这女人是白痴,只有白痴见到陌生人时才会笑得这么甜蜜。王小丽哆嗦着坐上板凳,南方人正在捣腾工具箱。
        “我不想卖了,真的。”王小丽站起来,“我现在已经后悔了。”
        南方人没有回答她,他似乎根本就没听王小丽说话。
        “我宁愿把我的牙齿卖掉,也不想卖我的头发。”王小丽大声说,“我把我的牙齿卖给你好吗?我的牙齿也很好,又白又亮,没有龋齿,也没有四环素牙。你可以用钳子把我的牙齿卸下来。一颗我只要你十块钱。我可以卖给你五颗。”
        她说话时那个南方人已经将一条辨不清颜色的围裙勒上她脖子。“那你先把钱付给我好吗?”王小丽几乎哀求着说,“你把钱先给我,我就放心了。”
        南方人说:“你……可真是个贪心的人。”从南方人手里接过五百块钱,王小丽转过身去,颤悠着塞进乳罩。她能感觉到那钱和她的乳房一样温热,或许比乳房还要温热。那五张薄薄的纸币贴着她的乳头蹿动。有了这五百块钱她就能买辆摩托了。王小丽手里有三千块钱,这三千块钱是她最后的财富。三千块添上五百,就能买一辆不错的二手摩托。在剪子冷漠的咔嚓咔嚓声中她仿佛看到了小孟的脸。他孩子似的羞怯的笑容在空气里漾开去,慢慢地化成了空气本身。小孟曾不经意地透露过,等有钱了,他想买辆摩托车,他再也不想骑着自行车去乡下跑龙套了。“骑摩托的感觉,就像飞起来了,我不会冻得像个脱毛的火鸡了。”脱毛的火鸡,这只脱毛的火鸡竟然和前妻做那样的事情……“可我还能找个什么样的?”王小丽感觉到一双手正在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发,剪子的咔嚓咔嚓的声音淡了,有人在激动地喘气,她并没在意。“他们做那样的事情,至少说明他不是阳痿。”王小丽看着那个姑娘蹲在墙角里面无表情地嚼着胡萝卜想,“我明年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个白痴突然比画着指着王小丽身后。王小丽在意识到有点异常时,一双柔软的手已肆无忌惮地盘住了她脖子。这个男人的手心是潮湿的,黏糊糊的,盐水似的浸着她的皮肤……小孟最喜欢这么心不在焉地抚摩她。她和小孟还没有真正做过什么,他们有的是机会,可是他们并没有做,也许两个人都有些过于羞涩……王小丽察觉到那双手顺着脖颈的汗毛次第下滑,痒痒的快感不着边际地蔓延开去……她激灵一下睁开眼睛。
        这不是小孟的手。她惊讶地扭过头去看南方人。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悬挂半空中。这个瘦弱的南方人气力如此之大,王小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呢?她的身体被推到那张吱呀着的木床上,臭味扑鼻的气息很快将王小丽身上劣质香水的气味掩埋了。王小丽这才尖叫着挣扎起来,她终于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了。男人焦灼地拽着她的裤子,她的双腿则拼命地蹬踹,在慌乱的厮打中她听到男人喘息着召唤那个白痴:“你过来!扳住她的手腕!我给你买毛衣穿哦!听话哦。”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柔和,只不过在语速上稍稍发生变化。那个白痴嘴里叼着胡萝卜,嘻嘻着跳上床铺,双手死死地按住了王小丽的手腕。王小丽瞅着这个白痴倒悬的脸,身体里的冷一颤二颤地从尾椎骨蹿上眼睛。那块不知道何时堵进嘴巴里的抹布让那种冷变得具体起来。很快她的双腿被劈开,紧接着下身传来一种更为刺心的冷。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冷,这冷在瞬间变成了一种干涩的疼痛。她瞪着屋顶上粘贴的五颜六色的报纸,听到南方人唠叨了句“还是处女呢”,她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涌出来。这个拐着条腿的男人,匍匐在她身体上每冲刺一下就唠叨句鸟语,后来她方才听清,“二十块……四十块……六十块……”在他那五百块钱尚未花完之前,王小丽疯狂地挺抖着身体。“我只想买辆摩托,”她想,“我要结婚了。我只是想要个好点的嫁妆……”
        也许那个白痴对这项妨碍咀嚼胡萝卜的游戏已然厌倦,她嘟囔着放开王小丽的手腕,在男人的呵斥声中跳下床铺。王小丽哽咽着顺手抓住窗帘,稍稍用力,房间就倏地亮了起来,一片亮丽的日光在瞬息间染满王小丽的瞳孔。在男人越来越疯狂的喘息声中,她没有喊叫,只是抠出嘴里的抹布,然后恍惚着摸摸胸脯。那五百块钱还硬扎扎的暖着心脏,她的心就放下了。这样,她一只手摸着男人上下涌动的头发,一只手箍着乳房,眼睛木木地盯着窗外臃肿的雪,像小时候看到的雪一样,它们旋转着,轻盈地扑到玻璃冰花上。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