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访谈］如何看待拉丁美洲的社会主义
作者：本刊记者
《国外理论动态》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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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进入21世纪以来，拉丁美洲一些左翼执政的国家提出了“21世纪社会主义”、“社群社会主义”和“劳工社会主义”等口号，并正在付诸实践。这引起国际社会和我国国内的关注。拉美一些国家提出的社会主义的具体主张和内容是什么？如何看待这些社会主义？带着这些问题，我们采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社会主义研究中心常务理事、拉丁美洲研究所徐世澄研究员。下面是他同本刊记者的谈话。
记 者：目前在全世界有五个社会主义国家，其中有四个是在亚洲，即中国、越南、朝鲜和老挝，还有一个是在拉丁美洲，即古巴。古巴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成为社会主义国家的？
徐世澄：1959年1月1日，古巴革命在卡斯特罗领导下，通过武装斗争取得了胜利。革命胜利初期，古巴新政权进行了一系列民主改革，包括土地改革、国有化等。古巴的民主改革触动了美国垄断资本在古巴的利益，美国对古巴采取敌对态度，于1961年1月3日宣布同古巴断交。同年4月17日，美国派雇佣军入侵古巴，遭到失败。同年5月1日，卡斯特罗正式宣布古巴为社会主义国家。正如卡斯特罗后来所说的：“是革命的规律使我们树立了社会主义的信仰”，“在英雄的反帝斗争中，古巴革命进入社会主义阶段”。①
记 者：您在一篇文章中专门介绍了当代拉美几种社会主义思潮，②近年来拉美一些左翼执政的国家的领导人，如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厄瓜多尔总统科雷亚提出了“21世纪社会主义”，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提出了“社群社会主义”或“印第安社会主义”，巴西劳工党在2007年举行的“三大”上也提出了“劳工社会主义”。请您先介绍一下查韦斯“21世纪社会主义”的具体情况。
徐世澄：2005年2月25日，查韦斯在加拉加斯举行的第4届社会债务峰会开幕式上，第一次明确提出，委内瑞拉的“革命应该是社会主义性质的，否则就不是革命”，“这一社会主义应该是21世纪的社会主义”。2007年1月10日成功连任总统的查韦斯在第三次就任总统时，庄严宣誓：“祖国，我宣誓，要么社会主义，要么死亡！”他明确表示将努力把他所倡导的“玻利瓦尔革命”推向“21世纪社会主义”的新高度，并振臂高呼：“社会主义革命万岁！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正式宣布在委内瑞拉开始建设“21世纪社会主义”。
查韦斯“21世纪社会主义”的主要主张是：以“玻利瓦尔和平民主革命”替代“新自由主义改革”；查韦斯执政以来，实行大刀阔斧的反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改革；以“美洲玻利瓦尔替代方案”替代美国倡导的“美洲自由贸易区计划”；以“21世纪社会主义”替代“资本主义”；以成立“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来统一革命力量。③
记 者：2007年12月2日，查韦斯提出的宪法修正案在公民表决中遭到否决，您认为查韦斯修宪公投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查韦斯在今后还会在委内瑞拉继续推行“21世纪社会主义”吗？
徐世澄：查韦斯在他草拟的宪法修正案中提出，要在委内瑞拉建立“社会主义经济”和“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社会主义民主”，要把“公社”作为社会主义直接民主的基层单位等，并且要把总统任期从6年改为7年，取消总统任期的限制等。公投结果，赞成票占4929%，反对票占5070%，查韦斯提出的宪法修改案没有获得通过，以微弱差距宣告失败。查韦斯对公投结果表示接受。查韦斯认为，这次修宪公投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有300多万在2006年年底大选中支持他的民众这次弃权没有参加投票。④我认为失败的主要原因，一是宪法修改案中有些条款过于激进，如要在委内瑞拉推行“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社会主义民主”，目前在委内瑞拉条件不够成熟，不少民众一时难以接受，他们担心，一旦宪法修改案获通过，在委内瑞拉将会取消私有制，这会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二是不少原来支持查韦斯的人，如前国防部部长、前立宪大会主席等人坚决反对宪法修改案取消对总统任期的限制，反对查韦斯无限制连任总统；此外，自查韦斯2007年年初第三次就任总统以来，委国内通货膨胀加剧、公共治安状况恶化、社会服务质量下降、基本生活用品供应紧张、政府官员腐败严重、总统权力过于集中、美国唆使反对派反对查韦斯等也是查韦斯修宪公投失败的原因。⑤
查韦斯在公投失败后，在承认失败的同时，重申要在现行宪法的框架内继续推行必要的改革，他鼓励支持者们不要感到悲伤，并指出，支持和反对者之间的差别极其微小。他强调“我将继续向委内瑞拉人民提出这项计划”，“我不会收回这个计划的哪怕一个逗号，这项计划仍然活着”，他号召继续高举社会主义旗帜，在委内瑞拉建设“21世纪社会主义”。公投的失败无疑对查韦斯在委推行“21世纪社会主义”的热忱泼了一盆冷水，注了一针清凉剂，目前查韦斯正在总结这次公投失利的经验教训。⑥
记 者：2007年11月21日厄瓜多尔总统在访华期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作了一场题为“21世纪社会主义”的演讲，请您介绍一下他这次演讲的主要内容和观点。
徐世澄：科雷亚总统在演讲中，首先谈到“21世纪社会主义”产生的原因，他指出，“华盛顿共识”指导下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导致拉美地区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等方面陷入困境，催生了“21世纪社会主义”。新自由主义强调削弱国家的作用，使拉美许多国家放弃了国家的基本功能。在整个拉美地区，“华盛顿共识”遭到失败。科雷亚认为，“21世纪社会主义”是拉美国家创造的自己的思想，它来源于民众的斗争，符合民众的愿望；“21世纪社会主义”是一种原则，而不是模式；一切要从各国人民的具体特点和需要出发，解决一些实际问题。⑦
2007年9月30日，厄瓜多尔举行立宪大会代表选举，科雷亚领导的“主权祖国联盟运动”在选举中获胜，在总共130个立宪大会议席中获得80席。11月30日，厄立宪大会正式成立，将在6个月内完成新宪法的起草工作，据总统科雷亚称，新宪法的基础将是“21世纪社会主义”。
记 者：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为什么称他提倡的社会主义为“社群社会主义”或“印第安社会主义”？其主要主张是什么？
徐世澄：玻利维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的领导人莫拉莱斯在2005年12月大选中获胜，2006年1月就任总统。莫拉莱斯在就职时庄严地宣誓，要在玻利维亚建设“社群社会主义”或“印第安社会主义”。莫拉莱斯认为，“社群社会主义就是人民生活在社群与平等之中。从根本上看，农民社群里就存在社会主义”，“我认为我们的模式具有更深远的意义。这是一种建立在团结、互惠、社群与共识基础之上的经济模式，因为对我们来说，民主就是共识，在社群中，我们是协商一致”，“我们正在探索建立在社群基础之上的社群社会主义，我们认为，这就是建立在互惠与团结之上的社会主义”。⑧其主要主张是：实现社会正义，以人为本，承认人的权利；主张参与式民主，召开制宪大会，选举真正代表人民利益的议员；承认玻利维亚是多民族、多元文化的国家；以印第安文明和价值为根基、以独立战争英雄的思想为指导，建立“拉美大祖国”；反对帝国主义的企图，主张第三世界国家和人民的团结，声援正在为自由、正义和解放而斗争的力量和运动；反对新自由主义的新殖民主义政策，捍卫主权、经济主权和发展权。国家资源要掌握在国家的手中；公社、工会和家庭是社群社会主义的社会发展基础。⑨
记 者：莫拉莱斯为实现“社群社会主义”采取了哪些措施，目前遇到什么样的困难？
徐世澄：为实施“社群社会主义”，莫拉莱斯执政以来主要采取了以下政策措施：实行石油和天然气国有化，将国家主要自然资源收归国有，进行土地改革，使贫苦农民拥有自己的土地；召开立宪大会，制定了新宪法草案；制定国家发展5年计划（2006—2011年），强调要改变新自由主义的发展模式；大力开展扫盲和扶贫工作，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要使玻利维亚成为一个“发展生产的、有尊严的、民主的和主权的国家”。目前莫拉莱斯面临的主要问题，一是地方分裂势力和反对党的挑战。玻利维亚4个比较富裕的省，即东部圣克鲁斯、贝尼、潘多省和南部塔里哈省在反对党的支持下，加紧进行分裂活动，玻利维亚面临国家分裂的危险。⑩二是美国的敌视和跨国公司的挑战。莫拉莱斯曾多次指责美国企图派人暗害他，指责美国驻玻大使明目张胆地支持反对派反对玻政府。此外，莫拉莱斯的国有化、土改等改革措施，也触犯了一些在玻利维亚经营的跨国公司的利益，它们对莫拉莱斯政府仍然持观望和保留的态度。2007年12月8—9日，玻利维亚立宪大会在主要反对党的立宪会代表大部分缺席的情况下，通过了新宪法草案，草案将通过公民投票来决定是否最终通过，但主要反对党拒绝承认这一结果。
记 者：您在前面提到巴西劳工党提出了“劳工社会主义”，劳工党最早是在什么时候提出这一主张的？目前是否还坚持这一主张？
徐世澄：巴西劳工党是在1990年5月31日至6月3日举行的第7次全国会议上首次提出“劳工社会主义”的。这次会议通过了“劳工社会主义”的决议，首次提出“劳工社会主义”。后来，在1999年11月24—28日召开的巴西劳工党“二大”又重申劳工党的指导思想是“劳工社会主义”。2007年8月31日至9月2日劳工党举行的“三大”，又一次专门通过了有关“劳工社会主义”的决议，重申劳工党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21世纪面临的挑战是“重建社会主义的选择”，确定把社会主义事业作为党的基本的、历史性的和理论性的任务。决议指出，“劳工社会主义”是一个理论和政治建设的进程，是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和对20世纪社会主义的经验教训进行反思的结果。决议认为，“劳工社会主义”不是“一个单一的政治和哲学模式，它包括左翼阵营广泛的多元思想”；认为民主是“劳工社会主义”的目的、目标和政治行动的固定的价值；要求决策社会化；捍卫发言权和表达权，捍卫和扩大人权；主张经济增长与收入分配相协调；主张进行土地改革，建立国有制、非国家公有制、私有制和集体私有制共同存在的多种所有制；主张关注劳动关系；自然资源不应私有化，应该归集体所有；以劳工为本，主张不断获取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的新成果；国际关系应进行彻底的改革，主张建立一个多边的和多极的世界，减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不平衡，不应屈从于大国的霸权主义，主张南美洲团结。决议指出，建立一个主权和民主的国家是为在巴西建立社会主义而斗争的组成部分。11
记 者：查韦斯、科雷亚、莫拉莱斯和巴西劳工党主张的社会主义有些什么共同点和不同点？您认为他们主张的社会主义同古巴的社会主义有何异同？他们主张的社会主义是不是科学社会主义？同科学社会主义有何异同？
徐世澄：它们的共同点是都反对美国在拉美所推行的以“华盛顿共识”为主导的新自由主义，在不同程度上改变原来在本国所实施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发展模式和政策，强调加强国家在经济中的宏观调控作用，强调在发展经济的同时，要关注社会的公正、缩小贫富差距；在对外关系方面，强调对外关系多边化，减少对美国的依附，加强拉美国家之间的一体化和团结。不同点是，委内瑞拉和玻利维亚实行了比较激进的石油资源的国有化，玻利维亚的社会主义强调印第安人的权利，巴西的劳工社会主义更多地强调劳工的利益，厄瓜多尔科雷亚不赞成完全国有化，主张实现产权的合理化，而不是完全的国有化。正如科雷亚总统在中国社科院的演讲中说的：“我们的方案不能给新的社会主义设限，我们必须根据每个国家人民的现实情况来给他们以实际的答案。因此，21世纪社会主义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想有一些特征，首先我们看一些方法论方面的特征，我们在厄瓜多尔提倡的21世纪社会主义跟委内瑞拉、玻利维亚的不一样。”
这四个拉美国家的社会主义与古巴的社会主义的共同点是在不同程度上都反对新自由主义和反对帝国霸权主义，都主张在本国进行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改革。不同点是古巴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是通过武装斗争的道路，古巴目前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而这四个国家都是左翼政党或组织通过选举当政，这些左翼政党、组织并不是由马列主义思想为主导的共产党；目前这四个国家依然是资本主义国家，并不是社会主义国家，私有制依然在这四个国家占主导地位。
至于这四个拉美国家的社会主义是不是科学社会主义，我认为这四种社会主义目前正处在探索过程中，从目前来看，它们并不是科学社会主义。科雷亚在中国社科院的演讲中也不认为，他提出的“21世纪社会主义”就是科学社会主义。他在演讲中明确指出两者之间的相同点和不同点。相同点在于，第一，都认为“劳动要比资本重要，这是社会主义的最基本原则”；第二，都强调“集体行动”对于发展的重要性；第三，都认为与交换价值相比，使用价值更重要；第四，都强调社会公正。科雷亚认为，“21世纪社会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的不同点在于，第一，“21世纪社会主义”只有原则而没有统一的模式；第二，它吸收了基督教的特点；第三，它认为社会生产方式的改变应该通过投票的方式而不是采取激进的方式来实现，不赞成通过暴力方式实行社会变革；第四，它寻求实现拉美一体化；第五，强调维护国家主权和健康的民族主义。当然，这只是科雷亚的解释和看法，查韦斯、莫拉莱斯和巴西劳工党领袖、总统卢拉的看法不尽相同，但科雷亚的看法有一定的代表性。12
记 者：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拉美这些国家提出的社会主义？
徐世澄：总的来看，这四个国家的社会主义仍处在探索和形成阶段，尚未形成完整和系统的理论；从目前来看，这四个国家的社会主义并不是科学社会主义。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它是基督教教义、印第安主义、玻利瓦尔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等各种思想的“大杂烩”；我们对待拉美这些社会主义的态度是既不吹捧，也不否认和反对，应允许世界上任何政党和组织对社会主义的理论进行大胆的探讨和实践。
拉美一些国家的左翼执政者和左翼党提出的社会主义是拉美政坛上出现的新现象，总的来看，这对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振兴是一件好事，它有助于推动人们对于社会主义运动在新世纪的发展进行新的理论与实践的探索，反映出社会主义作为人类追求的伟大理想和美好未来所具有的吸引力和生命力。任何一种进步的思潮在形成和实施过程中都难免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困难、阻力和问题，都会有一个曲折发展的过程，拉美的进步思潮也不例外。
注 释
① 菲德尔•卡斯特罗：《在古巴共产党第一、二、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中心报告》，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6页。
② 徐世澄：《拉丁美洲的几种社会主义理论和思潮》，《当代世界》，2006年第4期。
③ 徐世澄：《对查韦斯“21世纪社会主义”的初步看法》，《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10期。
④ 2007年12月3日查韦斯在公投失败后讲话的全文原文，请参阅：Hugo Chavez：Intervención del presidente de Venezuela en la noche electoral del referéndum，http：//wwwrebelionorg/noticiaphp？id=6003207-12-5
⑤ Emilio Hernández：Elementos del rechazo a la reforma constitucional，http：//wwwrebelionorg/noticiaphp？id=60394，2007-12-15
⑥ Alberto Montero Soler/Pascual Serrano：Tras el referéndum La hora de las críticas，http：//wwwrebelionorg/noticiaphp？id=60055
⑦B12 方旭飞：《厄瓜多尔总统科雷亚谈“21世纪社会主义”》，《拉美调研》，2007年第24期，11月16日。
⑧ 海因兹•迪特里齐：《莫拉莱斯与社群社会主义》，《国外理论动态》，2006年第4期。
⑨ Diez Puntos del Programa de MAS http：//wwwmasboliviaorg/mas/programa/
⑩ Rubén Martínez Dalmau，De Sucre a Oruro，pasando por Santa Cruz，http：//wwwrebelionorg/noticiaphp？id=60546 2007-12-16
11 O SOCIALISMO PETISTA，http：//wwwptorgbr/portalpt/index php？option=com_content&task=view&id=8395&Itemid=319
（责任编辑 李其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