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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亚健康
作者:杨少衡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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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中和打通苏世光的手机,问:。你老兄在哪儿?”
        苏世光说:“我在搞腐败,你来不来?”
        唐中和笑道:“我行吗?”
        苏世光也笑:“你是稍差一点。”
        他说,这种事其实不难,以唐老弟的聪明,包管一学就会。只是他还舍不得拉唐中和下水,因为这个世界多少应当留几个好人做种。
        玩笑归玩笑,玩笑完了就是正事。唐中和通知苏世光下午三点到政府大楼开碰头会,市长陈东要跟他们俩商量市区道路整治问题。
        “有什么可商量的?”苏世光说,“有钱就行。钱在哪里y你老弟藏起来了?”
        “你来搜吧。”唐中和笑,也不跟苏世光多说,只交代道,“市长说就在我办公室碰头,他那里跟菜市场一样,找的人不断,电话也没停过,没法商量事情。”
        “咱们这种市长不是人干的。”苏世光评论说,“应当找些妖精去干。”
        玩笑一开,事情一谈,彼此挂断。唐中和即给市长陈东回电话,报称已经跟苏世光联系好了。陈东只说:“行。”
        那时唐中和根本没有想到其他事去。本市城区基础设施很差,城市通道没几条像样的,特别是老城一带道路拥挤破旧,永远交通混乱,市民怨声载道,需要彻底整修偏又财政困难,令历届政府异常头痛。今年上半年雨水多,本已非常
        恶劣的路况更其恶劣,省里几个记者扛着摄像机光临本市,拍了又拍,把几个著名的破烂路段拿到省台新闻里隆重曝光,弄得市长非常生气。唐中和在政府班子里分管城建,城市道路的麻烦跑不了他。苏世光是常务副市长,管的事多,城建这一块原先也归他,一年前唐中和从外地调来,才接走这一块工作,因此市长找他俩一起碰头很正常,不会引起任何敏感联想。唯一不合常规的是碰头地点不在市长那儿,也不在苏世光的办公室,偏定在唐中和这里,唐中和在下意识里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样安排好像有些奇怪。不过这念头一闪即逝,立刻被市长关于自己的办公室就像菜市场的说法给糊弄过去了。
        后来唐中和免不了时常回味自己忽然闪过的那个念头。
        那天下午三点,苏世光准时来到唐中和的办公室。这个人个儿不高,瘦小精干,办事干脆利落如他的语言风格,他一向十分守时,不管是到哪里“腐败”去了,该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方,总是精确得几乎分秒不差。
        他一进门就问:“市长呢?我看他不在上边那个洞里。”
        苏世光说的是市长的办公室。显然他已经先去试着钻一钻市长那个门洞,并且发现市长不在现场。
        唐中和说:“他的事多,也许在路上。”
        唐中和用办公室的电话打陈东手机,一挂就接通了。唐中和对陈东说苏副市长来了,他们在这里恭候市长驾到。
        陈东说:“好,你们稍等会儿。”
        他们也没多等。一分钟后有人推门进来,不是陈东,却是政府办的通讯员。他向唐中和报告说外边有人找。唐中和让通讯员给苏世光沏茶,自己抽身出门。门外走廊上站着三位访客,也不进门,列两边守护,像是三个乡下老农守着一口废砖窑等着捕一只藏在里边的黄鼠狼。三人中唐中和只认得一位,叫林树,在本市纪委当副书记,兼任市政府监察局长。一看到他,唐中和立刻警觉起来,知道情况不太寻常。
        林树介绍了他领来的两个人,竟是省纪检机关的两位主任,一位姓赵,一位姓江,他们来到唐中和的办公室,要找的不是唐中和,是苏世光。他们声称奉命到这里对苏世光宣布一项决定,并把他带走。
        唐中和感到十分意外。
        “这是什么意思?”他直截了当问,“两规?”
        姓赵的主任是负责人,他当即予以认定,直言不讳:“对。”
        苏世光犯案了!
        “你们稍等会儿。”
        唐中和没让他们立刻进门带人,他站在走廊上用手机找陈东。唐中和当然知道这件事情不太适合在手机里无线广播一般说,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他一定得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陈东。电话接通后唐中和说,林树带着省里的两个人在他这里,省里来人提到的事情不知市长清楚吗?陈东只回了一句:“我知道,按删1说的做。”
        唐中和明白了。所谓市区道路整治碰头会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眼下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早经精心策划,其用意就是要在当事者浑然不觉的情况下采取行动,这位几小时前还自称在“搞腐败”的苏老兄一语成谶,惨遭“请君人瓮”。唐中和非常荣幸地被物色参与本次行动,充当了一个次要角色,他跟本场悲喜剧的主角苏世光一样完全蒙在鼓里。
        唐中和忽然决定给脚本加上几句台词,这个脚本是突然塞给他的,他在其间纯属客串,连一句对白都没有,在把苏世光诓来之后,他的角色已经演完,只剩不声不响转身走开一事可做,但是他却感到似乎应当有所动作。
        “请稍等会儿,就一两分钟。”唐中和和颜悦色告诉两位主任,“我有事跟他说。”
        赵主任警觉道:“说什么?”
        唐中和含糊其词:“我们正在研究城区道
        路整治问题,这事一直是他负责抓。他这一去怕是三天两天回不来,人走了事情可带不走。”
        两位主任互相看看,没有立刻表态。唐中和一笑道:“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有这个必要吗?”
        唐中和不动声色上了点劲:“要不要我给你们的领导打—个电话?”
        唐中和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分量。事实上他不可能去给两位奉命行事人员的上级打这种电话,但是他决定还是要表达得如此坚决。
        赵主任迟疑片刻,摆手同意。唐中和是现职领导,跟此刻苏世光不一样,应当受到足够的尊重。另外他们的确不必担心,唐中和的办公室在政府大楼十二层,苏世光没长翅膀,他飞不掉。唐中和也不太可能有意做什么手脚,给自己找麻烦。
        唐中和推门进屋,苏世光坐在沙发上悠哉游哉,跷着脚抽烟看报,茶几上一杯茶飘着热气。市长们的办公室隔音效果不错,苏世光对外边跟他有关的声响毫无感觉。 :
        “什么破事粘住了?便秘?”他跟唐中和打趣,“年纪轻轻也不行了?嗯!嗯!”
        唐中和摇头做痛苦状,他说自己暂时没有便秘,但是有些事比那厉害,不是坐在马桶上使劲就能弄下来的。
        苏世光立刻起了疑心:“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唐中和说:“没事,一切正常。”
        “我看你忽然不大对头,”苏世光说,“没有谁藏在外边突然给你一棒子吧?”
        唐中和不由感叹,这个人确实敏感。他没有跟苏世光说什么市区道路整治,此刻跟苏世光谈那些简直就是肆意调侃。唐中和抓紧时间直奔主题,从大书柜下边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条中华牌香烟,放到苏世光的面前。
        “我弟弟在省烟草公司。”唐中和说,“他给的烟绝对真货。”
        苏世光起了疑心:“怪了,怎么会轮到你唐老弟来拉我下水?”
        唐中和笑了笑,不做解释:“你老兄就试一试吧。”
        他起身说要去看看市长到了没有,也不等苏世光说话就走出门去。
        门外三人还像刚才那样分列两侧,六只眼目光炯炯紧盯着他。唐中和把手一摆,示意自己的事完了,悉听尊便。然后掉头走开。
        唐中和进电梯,下楼,坐车离开政府大院。他到城北建设中的城区二期供水工程工地转了转,钻进一个工棚跟几个工程管理人员聊,消磨掉一下午时间,黄昏时赶回市宾馆参加宴请省建设厅视察组。饭后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是苏世光留下来的。那条中华烟丢在办公桌上,苏世光没带走,不知道是突遭重击惊异匆促之余忘了,还是有意不拿。唐中和感到有些失望,唐中和确实很希望苏世光把它带走,否则他也不必节外生枝要在人家让他客串的脚本里添几句台词。
        当然他想表达的意思也已经准确而含蓄地传递给了苏世光。
        那天晚上,如平时一样,唐中和在办公室一直呆到深夜。十一点钟他从办公室下来,穿过一个小花园走回宿舍楼。唐中和所居宿舍楼离政府大楼不远,称为“周转房”,住的都是一些单身在本市工作的市级官员。唐中和的儿子在上海读书,妻子在一家省属单位驻上海的办事处工作,业余给儿子当陪读,他自己一年多前调到本市任职后,一直独自住在五楼这套房里。
        当晚唐中和彻夜未眠。他回味下午曾经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翻来覆去地思忖,自己为什么会给推上台友情出演,在把苏世光弄走的这出戏里承担了一个稀里糊涂的角色。这是市长陈东的考虑,还是省里来人的安排?
        唐中和把电话放下,骂道:“小子真他妈的。”
        2唐中和找到弟弟唐中坚,问他眼下在市长陈东原可一个电话把犯事的苏世光叫到市长办公室,或者叫到其他什么房间,直接交省里来人处置,不必劳驾唐中和不清不楚地出马。他却不这么干,他要拐一个弯,把唐中和拉进这件事里,这是为什么?是市长不想亲自料理这种破事,要略加回避,隔开一点距离?市长是政府一把手,半年前市委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后,市长主持全面工作,是本市最高首长,自然应当超脱一些,不必把什么都揽过来。眼下当领导的需要亲自出马的事情确实已经够多了,例如亲自批示,亲自召集,亲自视察,亲自探望等等,如果还要亲自赤膊上阵去抓自己一个主要助手,那实在不是太有趣,至少是有点尴尬。因此市长不出面在情理之中。
        但会不会是省里来人的安排呢?他们是不是有意让唐中和参与,让唐中和从中去感觉一点什么?古时候有一种名堂叫“陪斩”,把嫌犯跟死囚掺在一起拉到刑场,大刀一劈把死囚砍了,再问陪斩的怎么样感觉不错吧?有什么想法?说还是不说?唐中和是不是浑然不觉中已经“陪斩”了一回?
        半夜里唐中和爬起来翻箱倒柜,想给自己找一点可以吃的药。未了不找了,他往机关医疗室打了个电话,那时大约是午夜两点。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子,嗓音嘶哑,声调里充满被从好梦中意外弄醒的强烈愤怒:“干吗?”
        唐中和问:“姚医生在吗?”
        “姚医生今天不值班。”那人道,“往家里挂。别他妈瞎吵。”什么地方。唐中坚在电话里说,他正在广州,他们公司派他到广州处理一项业务。唐中坚在省烟草公司当业务经理,总是天南地北到处跑。唐中和问他在广州要呆到什么时候,唐中坚说大约还得三四天。唐中和有些失望,说:“你还真是会跑。”
        唐中坚问:“有什么事,哥?”
        唐中和说:“急事,找其他人不合适,只能找你。”
        他让唐中坚办完事后,想办法赶到他这里来,越快越好。他说,这件事电话里不好多说,来了再讲。唐中坚啊了一声,不再多问。
        唐中和如此急切,当然跟苏世光被突然带走有些牵扯。
        按唐中和的看法,苏世光一个跟头栽倒纯属活该,此人早该如此,要是他一直不被带走,这个世界倒真太瞎了眼了。但是唐中和只能在心里发表如此观点,他在跟苏世光相处时彼此“老兄”“老弟”依然显得十分亲切。
        唐中和跟苏世光打交道的时间并不长。唐中和原本搞建筑,如苏世光所说他唐老弟是戴“安全套”起家的,苏世光用“安全套”替换安全帽,属有意调侃。唐中和大学里读的是城市规划,分配时阴差阳错去了一家省属建设公司,搞工程监理,成天戴顶安全帽出入于工地,在搅拌机声中渐渐崭露头角,几年后碰上了—个特殊机缘:省里决定物色一些懂经济、有专长、具培养前途的年轻干部到地方政府任职,唐中和被挑中,派到一个边远山区市,从县长助理干起,苦干七八年,直到担任副市长。近一年前,因为本市政府班子需要城建方面的专业人才,唐中和应调前来,这才跟苏世光“老兄”“老弟”搞在了一起。相处不久,唐中和就认定苏世光这家伙迟早有一天要出事,他这种判断当然有自己的道理。
        苏世光比唐中和大了将近十岁,已经过了五十,作为常务副市长,是市长之外,政府班子里最有实力的人物。与市长陈东和唐中和不同,苏世光是本地人,从乡镇干部起家,到县里、市里,一路上升到市政府第二把手,本地情况非常熟悉,人脉更是江南水网般纵横交错,如他以“文革”用语自嘲的:“社会关系复杂”。唐中和调来不几天就领教过他的这种社会关
        系:唐中和主持研定对市区一段下水道工程组织招标,一个匿名者给他寄来一封信,建议将工程直接划给省某局属下的某工程公司。匿名者嘲讽说,组织招标纯属脱裤子放屁,工程归属早就内定,花一笔钱费老大劲假惺惺玩花样只是骗自己,干脆免摘,直拨了事。匿名者是用讲反话的方式发泄怒气,唐中和颇不以为然,因为工程根本没有内定,他也没打算把它划拨给谁,并且一再交代具体操办部门坚决秉公办事。后来招标完成,中标的果然是匿名信提到的那家公司,唐中和也不认为这就是问题,因为只要参与投标,任何一家中标都有可能。不多久唐中和到省里开会,恰跟中标公司所属局的一位副局长在一块,那人原本也跟唐中和相识。唐中和随口提起招标的事,才得知果然有人进行了暗中操作,省里这家公司其实只是应邀出出面并弄点转包费而已,接工程的实为本市一家资质尚缺的私营建筑公司,这家公司老板的本事大到能够操纵政府部门的招标,他姓朱,是苏世光的小舅子。
       唐中和立刻警觉起来。唐中和一向不缺乏警觉,他出人工地多年,知道安全帽总是需要的。唐中和记得苏世光在本次招标过程中没有出过面,没有做过任何交代,也没对他施加任何影响,还在市政府办公会听取有关情况汇报时表过一次态,要求组织招标的部门一定要公正,绝对不要为人情所动。讲得绝好。唐中和知道自己接手的这一摊子隐隐约约留有许多苏世光的痕迹。苏世光在本地摸爬滚打数十年,可谓根深蒂固,因此胆子大了,也就过了,手伸得太长了一些,不该做的事眼皮一眨也就做了,尽管手法老到有如唐中和领教的这次招标。唐中和觉得苏世光这么干不行,本市并非苏氏庄园,没有谁能够始终一手遮天。
        唐中和一声不响,对自己被当做傻瓜耍了的这一次招标装聋作哑。他只是暗中留意有关人员和情况,了解了一些内幕,知道那个下水道工程被转包四手,前三手包主赚得钵满肚圆,最后一手施工者只有拼命偷工减料才能捞回一点,毕竟表面一抹,埋在地下的阴沟质量好不好只有天知地知。唐中和还是一声不吭,直到有一封检举信放到他的案头,他才采取行动,组织可靠的质检人员突击检查,抓住把柄,跟踪追击,步步进逼,摆出准备报请检察部门介入之状。唐中和不做则已,一做就是坚决、有力,他的本行是建筑,在类似问题上没有谁骗得了他。在这期间,唐中和接到过无数个说情的电话,还有人找到唐中和的办公室,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该信封自然立刻被退了回去。让唐中和暗暗吃惊的是,苏世光依然不出面,开会时碰上了还是哈哈哈唐老弟你的气色不错小心便秘啊,似乎事情完全与己无关。
        唐中和没有把事情做绝。在检察部门介入之前,他专程前往省城,找省里那家公司的主管单位领导,也就是他认识的那位副局长通气。他说,工程的问题追来追去还得先追到你们的人头上,因为名义上中标承建的是你们的公司。赶紧想办法,不要到时候大家都被动。副局长清楚其中厉害,责令下属单位立刻补救,省里那家公司只好拿出数十万资金,贴进他们根本没搞过的工程,应急处理质量问题,然后层层转包者你追我我追你互相追讨彼此指责,弄得个个屁滚尿流。最后,工程重修合格,几个转包者把赚进肚里的钱吐出来,有的略有亏本。虽伤筋动骨,却也没谁破产垮台。把握在这个程度,唐中和有自己的考虑。唐中和自认为是个想做点事的人,想做点事就得立足现实,书生气是没有用的。他知道自己跟苏世光相处必须小心审慎,苏世光分管的工作跟唐中和多有交叉,两人必定要经常配合,这个人又树大根深,当年赏识、提拔他的一位领导眼下在省里任要职,本市现任书记也视苏世光为左膀右臂,唐中和还得争取苏世光对自己工作的支持,不存在跟他较劲的可能。但是唐中和也必须向他以及他身边的
        人传递一个信息,就是唐中和不是个傻瓜,唐中和办事有自己的原则,分管的事情不欢迎别人乱来,同时也不想多管闲事。唐中和对自己说,自己管自己就是了,苏世光要生什么事总归有人去管,现在没人管,今后也会有的。
        然后有一天开市长办公会,研究本市政府部门的廉政建设工作,苏世光在会上真真假假开起玩笑,动议要收集唐中和副市长的先进事迹,行文上报,要求列为本市廉政建设标兵。苏世光说唐中和是不吭不哈干大事,除了精明能干,还是个“五不”领导,不擦脸不刷牙不洗澡不往身上抹一抹还不换坑,这么优秀的干部现在还到哪找去y苏世光所谓擦脸指的是美容也就是包装自己,所谓刷牙指的是口腹之欲过于旺盛山珍海味礼物钱财什么都吃,所谓洗澡就是桑那浴一类高消费,所谓往身上抹一抹则是拉拉扯扯结帮营私,最后所谓不换坑最反动,意思是唐中和只有一个女人,就是自己的老婆。
        唐中和也用开玩笑对付苏世光,说其实我这人挺注意个人卫生的,我这个好习惯从上幼儿园就养成了,当时我有个老师特别喜欢检查个人卫生,有洁癖。苏世光大笑,说原来你的毛病是这么来的。你小心,本老师也有洁癖,今后本老师天天查你。
        那时候他就说唐中和是戴安全套出身的,对各种安全隐患包括脚手架倾倒和艾滋病都高度警惕,只要大家都向唐中和学习,那肯定天下无事,国泰民安。
        后来唐中和总想,苏世光这家伙总这么把正经事当做玩笑,肯定要坏事的。这种见解唐中和当然从不公开表露。他得跟苏世光保持一种良好的合作关系,“苏老兄”、“唐老弟”彼此亲切相宜,但是他也不动声色地跟苏世光拉开一点距离,这一距离必须感觉得到,却又显不出来,其分寸的把握颇为讲究,需要相当的经验和水准。唐中和自认为总体上处理得还算可以。当然有时不免也要碰上一些意外。
        唐中和给弟弟打电话的第二天,唐中坚搭乘上午的航班忽然从广州飞了过来。直到进了机场临上飞机才给唐中和挂来电话,说他已经想办法调整了日程,抽空先到哥哥这里。唐中和听了连声说好。唐家兄弟俩从小感情很好,唐中和一向很少让弟弟为自己做什么,这一次紧急召见,唐中坚知道不是小事。
        那天下午唐中坚赶到唐中和的办公室,兄弟俩没顾得上寒喧就一起去了唐中和的宿舍。唐中和打开柜子,取出里边一个物件让唐中坚欣赏。该物件裹在一只薄薄的,皱巴巴类似宾馆小垃圾袋的黑色塑料袋里,解开塑料袋,里边却是一瓶酒。是印着外文的洋酒,酒瓶精巧,形状特另U,瓶盖金光闪闪,瓶身晶莹剔透,瓶中红色的液体明净清澈,跟包装它的黑塑料袋反差强烈。
        “这玩艺儿你比我懂。”唐中和对弟弟说,“给我看看这是什么。”
        唐中坚把酒瓶举起来,对着窗口眯起眼观察,然后向唐中和要包装盒,说这种酒应当有一个非常精美的包装盒。唐中和说:“没有盒,就这只塑料袋。”唐中坚大叫,说这不是拿张草纸包一粒钻石吗?
        “这酒很名贵?”唐中和问。
        唐中坚点点头。唐中坚做烟草生意,见过的贵客和上过的高档宴席都很多,对唐中和柜子里这瓶用黑塑料袋裹着的酒却不敢贸然认定。他说这是洋酒,他不太喝洋酒,如果是水井坊五粮液,他还能说出点道道。
        “你要是说不出道道,”唐中和说,“你就给我说感觉。”
        “说不准。”唐中坚说,“哥你怎么回事?让我大老远赶来,火烧屁股一样,就为这个?一瓶酒?”
        唐中和说:“最近我们市里出了点事,面团似的正发酵着呢。你不用多问了。”
        他什么都没跟唐中坚说,虽然他知道自己兄弟绝对靠得住。处在他这种位置上,经常需要斟酌自己的言谈,不管对谁,有时候有些
        事不说出来比说出来要好一些。
        未了唐中坚判断道:“可能是路易十三。”
        唐中坚说这酒应当是号称洋酒极品的路易十三。他曾经在一次宴会上喝过那种酒,是一个金融界的老总带去的。据说一瓶要卖八千多元,早先甚至叫价到一万几千人民币。唐中坚不喜欢喝洋酒,不管极品还是次品,在他嘴里都有股怪味。那一回他只是稍稍品了几口,没喝出什么味道,只对路易十三精巧的酒瓶子印象深刻。但是他又觉得唐中和叫他看的这瓶酒跟他见过的那瓶路易十三有些不同,瓶身,特别是瓶盖,好像都有不一样的地方。
        “要不要我去找个懂洋酒的鉴定一下?”唐中坚问。
        “不必,这样就行,我心里有点数了。”唐中和说,“这事可能牵扯我这里一些比较敏感的情况,你对谁都不要提起,明白吧?”
        唐中坚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后,唐中坚连夜赶赴机场,返回广州。唐中和送走弟弟后去了办公室。
        晚十时,有人往办公室给他挂电话,是位女士,机关医疗室的女医生姚莉。
        “唐市长找我?”她问。
        唐中和说没有,他没有找她。
        “我查了电话记录,”女医生说,“我们值班室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星期二凌晨两点十分,有一个你宿舍的电话。那天不是我值班。”
        唐中和哈哈笑,说那天晚上也没什么事。他看到柜子里有蟑螂,想讨点蟑螂药,也没注意已经那么晚了。后来他才自觉好笑,机关医疗室要有毒药的话,那也是药人的,药蟑螂的东西或许应当去找兽医。
        “你这样恐怕不好。”姚莉说,“你还记得‘非我疗法’吧?它的关键是降低对自己的关注,这种办法有助于缓解焦虑症。你还可以采用卸载方式,把压力释放出来,求得放松。这就是‘释放法’。你都可以考虑。”
        唐中和果断把话绕开,问:“姚医生怎么忽然想到去查电话记录?”
        “我刚听说那件事。苏市长出事了,整个大院都在传。我马上想到电话记录。”
        唐中和说这就怪了,苏市长出事跟他唐市长的电话有什么关联呢?
        “他不是在你的办公室被带走吗?”
        “这你都听说了?”唐中和问,“姚医生还都听到些什么有趣的?”
        医生说,大院里眼下议论纷纷。有消息灵通人士说,苏世光的案子跟旧城改造方面的事情有关,据说数额巨大,牵涉的人很多,为了办这个大案,省里来的人把农业局招待所整个都包了下来,已经有不少人给叫到里边去了。
        “我忽然想到查一下电话记录。”女医生平静道,“果然有你的电话,就在苏市长出事那一天晚上。你肯定彻夜不眠。你挂电话找医生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下意识的,你心里肯定有一件事,可能跟突然发生的这些事有些关联。别跟我说什么纯属巧合。毒蟑螂,亏你说得出来。医生这么容易欺骗?”
        唐中和嘿嘿道:“碰上这么聪明的姚医生真是没辙了。”
        “假的。”医生语调非常冷静,“没有谁比唐市长更聪明了。但是为什么你不试一试呢?不想跟医生说,哪怕对着墙壁,你把它说出来。会有效果的。”
        “好的,遵命。”唐中和道。
        他挂了电话,抬头看着墙壁,情不自禁咬紧牙关。
       
        3市长陈东什么都没有提起,只说:“看来老苏挺麻烦。”
        他却不具体谈苏世光有什么麻烦,即使他知道恐怕也不便多说,唐中和清楚这个规矩。这种情况下唐中和也不便多问。市长找唐中和,是问他能不能去省里参加全省民政工
        作会。本市民政工作原归苏世光分管,眼下看来确实很难指望该老兄哈哈哈莅临会场,市长得抓一个人去应急顶替。市长用的是一种商量的口吻,唐中和却知道自己没有推托的余地,暂时只能当苏世光第二,接管该领导遗憾地丢弃在本市的各项事务。
        “这两天我那摊子事也特别多。”唐中和说,“不过没问题。我先去顶一下。”
        市长点头,摆摆手表示没事了。唐中和把自己的嘴咬住,什么都没多说。
        他觉得按常理似乎不该这样。既然提起了苏世光,市长似乎应当略为深入一下,比如谈一谈为什么要让唐中和介入苏世光的事情?是谁这么决定的?纯粹让唐中和临时上阵跑跑龙套还是另有什么考虑?市长不做任何解释,特别是不对唐中和做一点宽解或者安抚,这好像不大对头。但是唐中和决不表露自己的这种想法,市长不说,他就不问,否则倒像是沉不住气,有问题了。
        第二天唐中和赶赴省城开会。同行的有市民政局局长,唐中和还特地安排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陪同与会。在前往省城的路上,唐中和让随行人员通知本市驻省城的办事处,让他们立刻安排一个小型宴会,当晚请几位重要客人吃饭,要谈一个城建项目的配套资金问题。副秘书长说:“放在明天晚上会不会从容一些?咱们马不停蹄没关系,客人叫得齐吗?”唐中和一摆手斩钉截铁:“就这个时间。”
        于是一行人赶到省城立刻上桌。唐中和暗暗自嘲,问自己这叫什么?敬业还是腐败?他想起那天苏世光张嘴就来:“我在搞腐败。”该老兄当时也许正在某张酒桌上。
        唐中和匆促间决定安排的这个晚宴效果还不错,该请的人基本上请到,想谈的事情基本上谈清,顺带着唐中和还悄悄摸了些情况。省政府一位特别有来头的处长告诉唐中和,苏案是巨额受贿案,跟城建项目有关,是从省城发作的,省里一家建筑公司老总前些时候被抓,牵扯到苏世光。现在这种案子都是窝案,拖出一个人,下边跟着都是一大片。
        “这种事就这样,”唐中和评论道,“有的人今天还坐在那里喝酒,明天忽然不见了,后天就听说是进去了。”
        那天晚上他们喝洋酒,是唐中和定的。唐中和声明自己乡巴佬不喝洋酒,但是他知道省城人士品位高,特别擅长洋为中用。座中有政界新锐,有金融界要员,当然主随客便。那天请客人喝蓝带马爹利,喝着喝着,唐中和悄悄把话题引到高级洋酒上,一位见多识广且略有些喜欢张扬的银行副行长说,洋酒中的王者路易十三是法国雷米·马丁公司的产品,该公司标志即半人马神,也就是俗称的人头马,路易十三是人头马的顶级品种,用十八世纪法国著名国王路易十三命名。这种酒酒精度百分之四十,每瓶均珍藏五十年以上甚至一个世纪,闻香丰富浓重,有果香、酒香和橡木香,各种香协调平衡,口感极好,留韵绵长,那感觉能在人的舌尖萦绕逾一小时之久。行长还提到数年前雷米·马丁公司为庆贺新千禧年的到来推出了一种特制路易十三,据说其酒瓶是水晶做的,瓶盖是纯金的,装瓶量极少,一瓶价值在两万元以上。
       “市长欣赏过没有?”行长问。
        唐中和摇头,开玩笑说一个基层副官也就成天瞎忙,跟当年乡下的生产队长差不多,别说见识什么法兰西国王,见一个银行行长都不太容易。银行家年薪制,手中一支笔特别管用,人人都拜,跟庙里的菩萨一般,对银行家来说路易十三算个什么?十四十五十六只要有的什么没见识过?行长笑着说,市长这是取笑人。这些年洋酒在中国热销多半还跟地方长官有关。求人帮助办点事,送钱嘛是贿赂,送厚礼嘛弄不好也有麻烦。怎么办呢?喝吧。喝光了剩一支酒瓶,给场中最尊贵的贵客,再怎么说也就一个空酒瓶是不是?其实这酒瓶可不得了,水晶瓶身纯金瓶盖,值多少钱?
        “不过话说回来。”行长说,“今天一瓶明天一瓶,这种酒产量有限,全都从大西洋上漂
        到中国来了,谁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大家都说可不是现在假货流行,洋国王当然也能国产,跟冒牌西装一样。
        唐中和笑,心里却有一丝焦灼在隐隐起落。
        隔天出席省里的会议,唐中和只参加了上午的大会,在下午讨论的中途抽身离开会场,乘车溜号。直到车出省城,他才给他带到省城的副秘书长打了个电话,让他接替自己接下去开会。唐中和说,他有急事需要立刻返回市里。如此一走了之。
        晚饭是在公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吃的。唐中和的司机小黄点了米饭、鱼、青菜和豆腐汤,两人坐在一张满桌斑驳的旧饭桌前草草吃过。唐中和在心里自嘲,说自己果然有些如苏世光所说的“五不”模样,放着酒店里的美味佳肴不吃,赶到这家破店自费欣赏如此大莱,这种大菜尽管味道不怎么地道,油有点焦,饭有点馊,毕竟筷子一丢擦擦嘴就走,特别节省时间,也算一大优势。
        唐中和在那家路边店里用手机挂了个电话,那时是五点四十五分,离下班还有一刻钟。唐中和挂的是机关医疗室,他估计这个时候可以找到人。
        果然,电话听筒传来的是个女声,正是姚医生姚莉。
        “我是唐中和。”
        “知道。”她《艮平静。
        唐中和没直接说事,先问姚莉是不是又像那天一样在她的机关医疗室听到些有意思的事情,例如又有谁怎么样了,事情发作在什么地方等等?姚莉说当然啦眼下相当热闹。她说市政工程公司两位老总给叫进办案人员驻扎的农业局招待所,另有一个涉嫌在旧城改造承包项目中贿赂政府官员的包工头跑了,躲得没地方找了,人们议论说这还都是小把戏,案子后边还会冒出类似苏世光一样的大人物。
        “唐市长肯定都知道了。
        “姚医生怎么能断定我都知道呢?”唐中和问。
        “你分管城建,他们当然要向你报告。”姚莉问,“你是不是一直在操心这事?”
        唐中和说:“我就随便问问。”
        “我跟你说过,焦虑症和恐惧症有连带关系。”医生说,“唐市长这些天恐怕得尤其注意心理调适。本来就是一种亚健康状态,压力突然加大就可能脱轨。”
        唐中和说:“你不是什么姚医生,你就是一面照妖镜嘛。”
        唐中和请姚莉给他准备点药。他说,他现在在车上,正从省城往市里赶,估计九点来钟才能赶到。姚莉可以把药交给通讯员,由通讯员送到他的办公室去。姚莉听罢哼了一声,说:“唐市长要什么药?药蟑螂的,述是药人的?”
        唐中和说:“都行,姚医生看着办。”
        姚莉说:“有些问题靠药物不能解决。我告诉过你,绝对不能老用药。有副作用,还有药物依赖问题。”
        唐中和说:“我知道。但是还得劳驾你姚医生一回,确实需要。”
        “我建议你把心里压着的事情试着说出来,释放压力有利健康。”
        “坦白从宽。”唐中和笑道,“这叫释放法。我明白,谢谢。”
        姚莉不说话了,电话“嗒”一下收线。
        唐中和上了车,继续前进。他知道姚莉会按他的意思办,回到办公室,他的桌头会有一个小药瓶,装着姚莉为他备下的,连他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的药物。如果没有姚莉的这些物品,今晚他将彻夜无眠,那样的话,明天他肯定脸容灰败,额上眉间飘荡着黑气,是一种标准的心事重重的晦气面相,这是此刻唐中和绝对不能拥有的面相,它会让一些关心者产生丰富联想,这些人的想象力已因苏世光出事被猛烈激活。
        唐中和不能不果断离会,匆匆赶回。一来
        如他对市长陈东所言,近来他分管的这一块事情特别多,苏世光突然落马,所有未尽事宜尤其是各种麻烦事只能唯唐中和是问。二来在公务之外,苏老兄还给唐老弟留有若干后事,这类后事原先无足轻重,忽然间都因苏老兄犯事变得捉摸不定,务必赶紧处理。此刻唐中和所处局面特别敏感:今天上午,就在唐中和坐在省政府的会场上翻看会议材料的时候,本市召开了一个季度经济形势分析会,参加者为市级各班子领导成员及各经济部门主要官员。按以往惯例,本市各新闻媒体将对该会进行重点报道,本市各界人士将从电视镜头里注意到有一些人不在现场,,例如苏世光,还有唐中和。明天上午,本市会议中心有一个学术讲座,一位省内著名经济学教授,向本市千余干部做国际经济形势的演讲,有关部门通知各位领导尽量到会并在主席台就座,以示对学习的重视。由于各种消息的传播,与会者会用一种格外热切的目光观察有关的主席台,看到昔日由苏世光占据的位子空缺,他们会会心地一笑。如果今晚不赶回去,他们立刻会发现还有一个位子空着,那是唐中和。唐中和引人注目的接连没有出现在主席台上!他去哪儿了?是不是也出事了?没有谁会去发布有关唐中和接替苏世光前往省城开会的消息,即使有人发布也没有多少作用,人们总是热衷于自己的兴奋点,在有关事实得到澄清之前,唐中和已经跟着苏世光出事了。这一消息将迅速传开,不待影响消除,当事者的形象已经遭受严重损害。唐中和有必要尽量防范于未然,在受命前往省城时,他就打定主意一跑了之。逃会事实既成,、此刻他开始考虑明天对得起观众的问题,他得努力显得荣光焕发一点,不能面带晦气,心事重重马上就要跟着苏世光倒霉了一样。
        因此今晚他要睡好。对一般人而言,睡好睡不好只是个自然问题,不需刻意考虑。唐中和不一样,唐中和患严重的失眠症,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当年唐中和大学毕业到建筑公司当小技术员时,从不知道什么叫失眠,那时年轻,精力特别充沛,白天在工地跑上跑下,晚间一倒几乎立刻睡着,用不着翻两下身子。唐中和是在“走上领导岗位”之后开始患失眠,先是偶尔失之,大事一来不知有觉,而后日甚一日,直至大大小小任何鸡毛蒜皮都能成为失眠的理由,且失眠得非常顽固,一旦睡不着,想什么办法都无法挽回,连哈欠都找不到一个。唐中和想过很多办法对付自己的失眠,包括早起跑步、爬山,晚上散步、做操,躺在床上遥想蓝天白云和牧场,默数想象中跳过篱笆的绵羊等等,凡报纸上见到的办法,不管是洋方子土方子或者宫廷秘方都曾被他找来,认真一试,只是均无效果。他曾经在床上数过一万只羊,数到想象中的整个牧场没有一只羊愿意再跳过篱笆,依然没有一个哈欠。唐中和到本市任职后,失眠症越发严重,有时发作起来一连几天彻夜无眠。出于一种谨慎的考虑,唐中和从不让自己的这种毛病为人所知,好在他精力过人,不管夜半三更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痛苦,第二天该干什么干什么,倒也从不误事,只一些细心者会发现他脸色发暗,有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疲倦。
        因此有时候他必须求助于医生。
       
        4半年多前,有一天下午,唐中和在政府大楼小会议室召开一个小型会议,研究城市环卫工作,散会时他感到喉咙有点痛,可能是刚才会上话说多了,声音大了。那天也不凑巧,跟他工作的干事小陆外出,通讯员也一时找不到,唐中和便决定自己到机关医疗室去取点药。机关医疗室就在大院另一头,离政府大楼不远。唐中和知道那个去处,却从未自己去过,一向都是身边工作人员代劳。
        那天恰是姚莉值班,下午时分机关医疗室比较冷清,看病的人不多,姚莉在翻一本书,唐中和到时她把书丢在桌子上。唐中和眼光一扫,注意到那是一本《心理医疗概论》,他有
        点吃惊,他想,怎么会叫一个搞心理学的医生在这里给人开药把脉?
        唐中和注意到姚莉挺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三四,模样俏丽,一身得体的白大褂穿在身上,竟穿出某种时装的韵味。这女医生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淡,带职业特点,好像随时对病人实施解剖大卸八块。女医生的房子里有一张诊疗床,墙上挂一张人体穴位图和一张视力检查表,另外居然还贴着一张罕见于这种场合的画,是一幅摄影,画面背景为蓝天白云,主体是一座雪峰,高耸人云,晶莹剔透。在人体穴位图和视力检查表之间,这座雪峰有些不伦不类。
        唐中和说要取点治喉咙痛的药,这些天有些上火。女医生也没多话,手一比让唐中和坐在一张四方凳上。她给唐中和把脉,吩咐他张开嘴巴,拿一支检查小匙伸进嘴里压住他的舌面要他“啊”。唐中和应声一“啊”,自觉那场面有些滑稽。
        “毛病主要不在喉咙,在头脑里。”她说,“你心浮气躁,经常性心理紧张。”
        唐中和说:“不会吧。”
        医生却不听他分辩,说:“你每天晚上一进房间,看着床铺就会感到心里发虚,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睡得着觉。”
        唐中和大惊。他没想到这个女医生会说得如此一针见血。但他本能地加以掩饰,说:“没那么严重。有时有点睡眠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见过你这种病人。”医生警告说,“有时候会挺麻烦的。这就像一条内部千疮百孔的水库堤坝,表面看上去好好的,碰上一阵暴雨就可能突然崩溃。”
        女医生也没多说,随手在处方笺上写处方,也不多交代,只说:“按要求吃药,不要自做主张。不然效果很难保证。”
        唐中和没跟姚莉说自己是什么人,姚莉也没问。取药时,唐中和注意到处方笺上已经填有称谓:“唐副市长”。唐中和不由自嘲,如今他这样的官员实属公共用品,跟电视节目主持人一样谁都认识。唐中和到本市时间不长,可已经颇为人所知,别说这个女医生,到什么地方上个洗手间,都得准备跟凑上来打招呼的人点头致意。
        女医生给唐中和开了两天的药,也没什么特别的仙丹,有药水有药片三五种加起来不过二十来元。唐中和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按处方要求规规矩矩服药,没有自做主张或增或减,居然大有成效,喉咙不痛了,那两个晚上居然难得的睡得极好。唐中和这才意识到那女医生可不光漂亮,看来还真是个高手。
        他挂电话找到姚莉,说自己是唐中和,用了女医生的药,效果不错,特地打电话表示感谢。姚莉反应很平淡,问唐中和是不是还想拿几天药?唐中和说:“是的。”
        “最好不要。”姚莉说,“你不如去听听音乐,音乐能缓解心理紧张。”
        唐中和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心理紧张?”
        姚莉说:“你没有,你只是喉咙有点疼。”
        那天中午下班前,通讯员给唐中和送来一个小纸袋,说是医疗室姚医生捎过来的。唐中和不禁暗暗惊奇。他把纸袋放进抽屉,没有带回宿舍。第二天上午,他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竟是姚莉主动打来的。姚莉问他:“你昨晚没吃药吧?”唐中和说是的他没吃药。姚莉问:“你听音乐了?”唐中和说是的他听了会儿。姚莉说:“看起来你是个好病人,你相信医生。不过昨晚你到底还是没睡着,是吧?”唐中和承认昨晚他几乎彻夜不眠。姚莉很冷静,说唐市长你挺麻烦的,实在不行你就吃点药。
        她在电话里给唐中和介绍了一种“眼球运动法”,她让唐中和眼看着一种节拍器,或者一支摆动的棍子,左右移动眼球,同时想着精神上的困扰,这样可能会有效果。她说这是国外二个资料里披露的,唐中和可以试一试。女医生自称研究过类似病例,她知道唐中和这种病人有时挺痛苦的。
        唐中和本能地进行抵挡,说自己就是工
        作紧张,休息受点影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医生竟在电话那头当场嘲讽说:“当然,唐市长就是喉咙有点疼。”
        这女医生确实让唐中和印象深刻,同时感觉有些怪怪的。
        他悄悄留意了一下。唐中和知道机关医疗室不是一个独立医疗单位,它是市医院在机关大院里设的一个点,方便机关干部处理头疼脑热一类小毛病。有一天,市医院的院长找唐中和汇报该院建设新门诊大楼的事宜,唐中和随口提起姚莉,问:“这位医生怎么样?还行吧?”院长搞不清唐中和的意思,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一时显得支支吾吾,他说:“这人原来嘛,是搞妇科的。后来就这样。她丈夫是搞内科的。”
       唐中和没有再问下去。他意识到女医生姚莉可能有些复杂,弄得她的顶头上司提到她要支吾一番,还得把她丈夫拉出来遮挡。
        有一天开市长办公会,专题研究本市旧城改造问题,苏世光提出要专设一个旧城改造办公室,让市建设局的吕全副局长担任主任。苏老兄的这个提名立刻勾起唐中和的警觉。建设局副局长吕全才四十出头,长得短小精悍,颇能办事,唐中和对他却有些看法。这人跟苏世光的关系比较特殊,唐中和初到本市时碰上的那起涉及苏世光小舅子的操纵招标案里,负责整个招标事务的就是这位吕全。唐中和觉得需要防一手,他考虑再三,采用迂回战术,以分管领导的角度,对苏世光的动议给予有力支持,但同时提出他准备让吕全承担筹划新区建设的重任,这人抽不出身,他会考虑另找个人来负责旧城改造。那天会中休息时,苏世光跟唐中和半真半假开玩笑,说唐中和绵里藏针,“偶尔露峥嵘”。唐中和对苏世光指的什么当然心知肚明,但是他一味装傻,王顾左右而言他,唐中和提起自己到机关医疗室取药,一位女医生张大嘴巴要他“啊”,像幼儿园女教师教小孩学拼音一样。苏世光大笑,举起右手食指道:“还好她就教你‘啊’,没教你这个。”那时身边便有人哧哧发笑。
        原来姚莉还牵扯到一个公共笑话。这笑话说,姚莉当妇科大夫时曾参加巡回医疗队下乡抓计划生育,被派到一个山沟里发避孕
        套并辅导村民使用。姚医生做事认真,还挺严肃,她高举起右手食指,然后把安全套套在食指上做一番演示说就这么干。村民们很兴奋,都说可不是这一看就明白了。后来这个村超生严重,上边一追查,村民们异口同声,都说他们戴安全套了。问他们是怎么戴的,村民们全都举起右手食指,说不就这样吗?他们按姚医生说的那样,每一次跟老婆上床做事,都很认真地往这根指头上套安全套并高举起来,而且一脸严肃,不知为什么总也无效。
        唐中和不觉大笑,说你们这不是糟蹋人嘛。唐中和知道这是一个通用黄段子,把它略加剪裁,栽给姚莉,说明该医生确实让人印象过于深刻。
        后来唐中和又听到了一些故事,发觉姚莉这样的女人除了适合充当性想象的对象,还适合各种色彩丰富的流言飞语,她实在漂亮了点。姚莉是外省人,大学毕业后才来到本市,年纪尚轻,已经嫁过两个丈夫,两个都是医生,其中还有一个死了。据说这位女医生的头一个丈夫是个内科大夫,该男大夫追了四五年时间,好不容易把她追到手,两人选了个春节到男方的老家完婚。婚礼非常隆重,也许因为过于兴奋,也可能是过于劳累,新郎在新婚之夜赤条条猝死在新娘身上。新娘极其不幸地成为寡妇的同时,也被人们视为具有非凡克夫能耐的传奇尤物。五六年后,才终于有一个勇敢的大夫不惜蒙受生命危险,跟这位女医生结婚,这位大夫很巧,也是搞内科的。女医生的第二次婚礼比较低调,不事张扬,第二位内科大夫的运气也比较好,没有像他的前任一样猝死在婚床上。但是很快的好像也不太行了,据说婚后没多久这位当丈夫的就总躲在医生值班室不回家,可能是怕老婆往他手指上套安全套。半年多后这一对夫妻就开始分居,形同路人。
        唐中和谨慎地避开机关医疗室,没再亲自前去取药。他一向十分警觉。尽管他认为有关女医生姚莉的流言瞎话居多,他这类人物最好还是不要在其中谋一个角色。
        但是他绕不开这个女医生,像是注定的一样。
        一个多月后,本市举办一个大型会展,省里有关部门头头脑脑来了一大批。会展开幕前夜,唐中和到宾馆看望与会的一位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注意到该主任咳嗽不止,看起来挺严重。唐中和当即打电话,吩咐宾馆老总找医生,要求立刻赶到,他亲自守在这里等着。几分钟后医生来了,却是姚莉,机关医疗室女医生真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哪管哪。姚莉给病人看完病派完药,很认真地瞅了唐中和一眼,随手在一张处方笺上写了个电话号码递给唐中和,说:“今晚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通常组织大型活动都要设立临时医务室以备应急,姚莉就是被抽来做这件事的,她给唐中和的是会务组设在宾馆的临时医疗室电话,当晚她在那里值班。
        那天晚上,唐中和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直到深夜,回到宿舍后马上上床,在床板上翻了一个来小时无法入睡,他非常痛苦而无奈地知道今晚又不行了。这时忽然想起女医生留给他的纸条,一时兴起便爬起来给姚莉打了电话。他表示歉意,说自己忙到这个时候才想起要打个电话,否则好像不太礼貌。
        “我知道唐市长非得找我不可,”女医生说,“你那样子看起来特别不好。”
        唐中和说那会儿他什么事都没有。
        女医生说,“你的防范意识很强,它有时不利健康。”
        她问唐中和是否注意过所谓“亚健康”的说法,事实上有很多人就处于这种“亚健康”状态。“亚健康”概念既适用于生理,也适用于心理,有些情况下更多地会体现在心理方面。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人应当找到一种办法,解决威胁其健康的问题,如同让医生用镊子把鱼刺从喉管里夹出来一样。
        “你可能需要一些心理咨询。”她说,“你可以试试在电话里说。”
        唐中和大笑。他说他知道电信部门有一种心理咨询热线服务,据说颇受失恋、丧偶、破产者欢迎,但是也有议论称提供有关服务人员的专业水平不够。唐中和开玩笑说,如果姚医生愿意,他可以把她推荐给电信部门,以有效提高该咨询热线的水准。
        “至于我就不必了。”他说,“我打电话只是想向姚医生问一声晚安。”,
        姚莉说谈不谈无所谓。她认为唐中和会打这个电话,至少表明他在下意识里想跟医生做某种交流,不管他在理性意识的层面上是如何坚决否认。如果唐中和不打算说点什么,他将如何对付眼下这个不眠之夜?姚莉说她知道唐中和准备服几粒安定,这是人们通常采用的办法。用不了多久时间,唐中和就会发现自己必须增加药量,从每天一粒到两粒、四粒、六粒,直到吸毒一样成瘾,然后失效。
        “不信看吧。”她说,“今天晚上无论吃多少药,你肯定睡不好。”
        唐中和挂了电话,不禁在心里骂道:“这女巫咒我呀。”
        唐中和吞了两片安定。真如姚莉预言,这晚他根本没有入睡。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想着自己碰上的种种事情,在极其烦躁的状态中无助地看着窗外一点一点地发亮,女医生的咒语幽幽起落,始终在他的床上回荡。
        第二天唐中和再到宾馆探望主任。该主任咳嗽见好,看来姚莉不仅擅长指导乡下人戴安全套,她派什么药都还有效。唐中和在那里再次见到姚莉,她是特意上门了解疗效的。这女医生尽管态度冷淡,职业道德倒不错,就像传闻中她举起一支手指做安全套指导一般认真负责。在宾馆姚莉也没多说,给了唐中和两粒药片,吩咐他吃一粒就够。当晚这一粒略带酸味的小药片让唐中和一觉睡到天亮。
        唐中和把姚莉给的另一粒神药藏在公文包里。几天后市里开一个会,唐中和把该药片交给与会的市卫生局局长,让他想办法鉴定一下药片的成分。该局长不愧专业人员,眯起眼看了看即果断地伸出舌头一舔,斩钉载铁道:“这什么呀,维生素C。”
        唐中和又气又恼,从心里说还真是不能不服。
       
        5唐中和决定把那瓶酒赶紧处理掉,这事有点急了,不及时处置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但是唐中和也得考虑采取巧妙而精细的方式。他不想再确认该酒的准确称谓和价值,不管它疑似路易十三,或者是其他什么狗屁,作为唐副市长,以不知或佯为不知为好,但是总归得把它处理清楚。处理它的基本原则应当有以下两条:一是用于公务,二是以一种公开的方式,其关键之处是让参与者浑然不觉,到了需要的时候又能想起来并为唐中和作证。
        ,唐中和很快就碰上一个合适机会:省规划设计院一个专家小组前来参与评审本市的新区规划,唐中和代表市政府设宴款待。那天下午唐中和到城区一座人行天桥工地视察,赴宴前以“换一件衬衫”为由先回了宿舍,事实上他既用不着换衬衫,也不必费心换裤衩,他就是从房间的壁橱里抓出那只黑色塑料袋,连带着带走了里边那瓶可疑而又烫手,以当年某著名法兰西国王命名的洋酒。唐中和在黑塑料袋上部打个结,吩咐司机把它放在车后备箱里。
        “一会儿有用。”他说。
        他并没有一下子把国王抛上桌去,那样的话会显得过于急切而拙劣,如成语所言叫欲盖弥彰。他让大家按有关接待安排喝葡萄酒,频频举杯,为省里专家的到来,为本市的新区建设,为全市人民的安宁和幸福,等等,努力营造热烈气氛。唐中和本人不喝,却有规划局长等部下可供派遣,他只需要不断出题目并加以适当鼓动来推波助澜。在唐中和精心调理下,大约四十分钟后,酒宴的温度已升腾到
        合宜的高度,省里来的几个人包括专家组长的话开始显多并且热情洋溢,本市几个陪同者也在兴奋状态中略有些意识模糊,唐中和觉得时机成熟,拍拍桌子对专家组长说:“咱们不喝这个了,来点更有意思的。”
        他说,难得组长亲自光临,为本市新区建设贡献力量,今天一定要让客人尽兴,否则他愧为主人。他说,有一位朋友送给他一瓶酒,据说还不错,他要用这瓶酒犒劳尊贵的客人,表达本市数百万人民的谢意。
        他拿起电话,对在另一处用工作餐的驾驶员下令:“你上来!”
        他准备让驾驶员去取车后备箱里的酒。不料一位宾馆服务员跑进来喊他,说是外边有人找,急事。唐中和起身出去一看,却是监察局长林树。
        “市长让我赶紧找您。”林树说。
        市长陈东指示唐中和立刻到市建设局,十分钟前,有人发现该局副局长吕全摔死在局大楼楼下水泥地上。
        唐中和兴致全无。他向专家组长告罪,说另安排时间再聚,而后匆匆离开。
        国王没有出手。如司法术语所称:“作案未遂”。
        此前一小时,唐中和还从人行天桥工地上给吕全打过电话。他在视察时看到那里施工进度缓慢,十分恼火,打电话要吕全想办法赶工。吕全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唐中和训了他一句:“你怎么回事?这些天掉魂了?”
        吕全竟然在电话里痛哭失声。说:“市长,市长,我要向您汇报。”
        他说他的事{艮重要,很急,想马上找唐中和。唐中和说,他现在没空,要接待客人,让吕全就在电话里说一说。吕全说这件事在手机里讲不合适。唐中和说没关系,急的话尽管说,否则明天再找时间谈。吕全迟疑片刻后告诉唐中和,他今天下午被叫到农业局招待所,有两位办理苏世光案的人问了他一些问题。
        “他们还问到了你。”吕全说。
        “行了,明早八点,到我办公室。”唐中和没让他再讲。
        这种事确是手机不宜。
        唐中和赶到建设局大楼时,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吕全的尸体己运走,地上留有一摊血迹以供领导视察。唐中和问了一下情况,负责处理现场的一位警长十分谨慎地不使用“自杀”的字眼,只说,目前没有发现他杀的迹象。
        “也基本可以排除不慎失足。”警察说。
        唐中和于当晚十点回到宿舍,陪同他归来的还有包在黑塑料袋里的前法兰西国王。国王再次被关进壁橱,在一片黑暗中陪伴唐中和的又一次失眠。
        这晚上唐中和翻来覆去总在想着吕全。唐中和断定吕全死于自杀,这个人一定有他非跳楼不可的理由,这个人跳楼的理由一定跟苏世光有关,牵涉的金额肯定小不了。吕全自杀前要说的是什么?想解释一下跟苏案的关系?或者申诉、忏悔?唐中和是分管领导,吕全找他谈这些事也对,说不定唐中和答应立刻见他,这个人就不会一转身从窗口跳下去?吕全说:“他们还问到了你。”这是正常的,唐中和分管城建,这方面出的事情,办案人员当然会问及唐中和。也许他们是在调查苏世光之余顺便为唐中和澄清一些事实,但是会不会是另一种情况?唐副市长是不是已经成为下一个目标?
        大约凌晨两三点时分,唐中和决定采取一点行动,当然不是从窗口跳下去。他已经在床上极其努力地折腾了半宿,大脑皮层依然兴奋,没有一丝的睡意。偏偏今晚他必须多少睡上一会儿,因为天亮之后有事,市区新自来水厂动工兴建,唐中和要参加开工剪彩活动,该活动还请来了一位本市籍的省领导,唐中和将在这位上司、众多参与者和摄像机前发表所谓重要讲话,在吕全跳楼之后,唐副市长不宜一脸黑气一副忧心忡忡之状,他应当精神饱满,所做的讲话是否重要倒在其次,关键
        必须一如既往的铿锵有力。
        唐中和已经有所准备。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半杯水,服了一片药,想了想又加了一片。他服的是一种安神片,新产品。几小时前,他从吕全坠楼现场返回时去了路边一家药店,卖药的吹嘘说,本安神片治失眠就像仙丹一样有效。
       他没有再找姚莉。苏世光出事之后,他已经数次求助于姚莉,姚医生给他开过药片,给过药丸,有一次还送来一只白塑料袋,里边封着已煎好的中药汤剂,市场上出售的袋装牛奶一般。无论如何花样翻新,姚莉的药物几乎百发百中。唐中和惊异之余,不免有些顾忌。他觉得自己应当小心一点,他似乎有些离不开这个漂亮女医生了。不光她的药,有时候这位医生在电话上跟唐中和闲扯,说一点焦虑症什么的,者6使他有一种神经放松的感觉、意识到这一点让唐中和不安,要是这样下去,弄到没有她的一粒维生素,或者没有电话上的几句闲话就睡不了觉,那就真没治了。身边包着许多流言飞语的姚莉让唐中和感到捉摸不定,依赖她,或者让她知道太多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事。
        唐中和一向十分警觉。他发觉姚莉表情冷淡却聪明过人,她的所谓“心理医学研究”出神人化得有些邪门了。姚莉曾对唐中和说,她对机关干部的心理问题研究比较多,唐中和这类领导官员的心理状况尤其让她感兴趣,她觉得这个课题颇有价值。唐中和听罢就觉得心里跳了一下。有一回姚莉到政府大楼给市长们送体检化验单,她对唐中和说,不能因为体检单上的数据正常就自认为健康,亚健康问题通常隐藏在正常数据之下,特别是一些心理性隐患最容易受到忽视。她认为唐中和处于一种经常性精神焦灼之中。唐中和自控能力极强,这种人总是能适应复杂环境,抓住机会实现自己的目标。但是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某种力量越强,反作用力也就越强。一个总在对自己施以强力控制的人难以寻得解脱和释放,内心会充满焦灼,继而浮躁,长此以往,最极端的结果就是精神分裂。
        唐中和大笑。他说,不管自己的健康是准的还是亚的,如果有朝一日不幸像姚医生所言他得去光顾精神病院,这座政府办公大楼里肯定就不剩几个人了。
        姚莉说,唐市长真的以为自己比这座大楼里的大多数人,例如比苏世光市长要健康吗?所谓“闹病的不死,没病的才死”,吃喝嫖赌什么都敢的人睡得着觉,小心谨慎认真检点的倒要失眠,这不是很有道理吗?
        唐中和意识到对这个人得留点神,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唐中和问姚莉怎么会研究起心理医学来,她原先真是个妇科大夫吗?姚莉说是的,她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医院后就搞妇科,后来因为一个缘故到了机关医疗室,从那时起她才对心理医学产生了兴趣。她并不想当专职心理咨询医生,她研究心理医学纯属业余爱好。
        “你小时候是不是喜欢装鬼脸吓唬人?”唐中和问,“特别是吓唬长辈?”
        姚莉说唐中和总是本能地进行抵制和防卫。他其实需要一个人例如一个医生来帮助他释放心理的压力,他一直在下意识里找这么一个人,虽然他不承认,领导们的身份意识总是很强的。其实对医生而言,病人就是病人,跟什么长辈啊、领导啊没有太多关联。
        唐中和不懂医学,对心理学更没有研究,但跟姚莉的交谈让他精神放松,唐中和有时下意识地就拿起电话想和姚莉说话,他感到自己有些上瘾。苏世光出事后,姚莉显然注意到他的一些细微的异常,她好像猜到了一点什么。她断言唐中和心里堵着块东西,她诱导唐中和开口,虚虚实实,几次三番,让唐中和觉得她不如直接了当请她的所谓病人,本唐副市长“坦白交代”算了。
        所以唐中和对她不能总是那么想念。
        这天夜里,唐中和摆脱姚莉,自己给自己
        当医生,他立刻发现路边小药店所售仙丹果然相当有效,吃药没多会儿他就开始迷糊,不料刚睡过去却又突然惊醒过来,他感到心跳,气喘,身子发冷,整个人发抖不止,怎么都控制不住。唐中和猜想可能是药物反应,打算起身倒杯水喝,竟爬不动,人像是瘫了一般。他费老大劲咬紧牙关翻身下床,忽然天旋地转,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揪着被子滚在床下,浑身酸痛有一种虚脱感。
        他挺诧异,他想这什么鬼药好厉害。
        没多久他又第二次发作,心跳,气喘,周身发抖。他知道自己麻烦了,当机立断拿起电话,找的还是姚莉,这种情况下只能找她。他直接把电话挂到了姚莉家。
        十五分钟后姚莉赶到,唐中和挣扎着给她开了门,只说一句“别让人知道”就昏倒过去。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天色微亮,姚莉守在床前,桌边放着只急救箱,支在床头的输液架上吊着只玻璃瓶,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人输液管,注入唐中和的左腕。
        唐中和吃力道:“不好、意思,这样找姚医生麻烦。”
        姚莉把唐中和丢在茶几上的药瓶拿起来晃晃,表情冷淡而认真:“谁给开的?”
        唐中和说是自己弄的。姚莉说为什么不先问问医生?唐中和说也不能总麻烦医生。
        “有一种病人总是本能地拒绝面对真相。”姚莉说,“这不好。今晚唐市长你差一点就把自己药死。幸亏你终于想到还是应当求助于医生。你是被你这个念头救了。”
        唐中和道:“谢谢。”
        他问姚莉是不是还惊动谁了?姚莉说没有。唐中和这样的情况本来应当立刻送医院抢救,挂急诊。她已经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想一想还是没打,因为唐中和眼看不行了之际还特别交代别让人知道,唯恐扩大影响,他一定有一个天大的理由。姚莉因此决定冒一次险。她谁都没叫,独自对唐中和施救,给他打了一针,再摸黑跑回机关医疗室,取来药品和器械为唐中和打点滴,直到把他弄活过来。
        唐中和不知道自己不省人事躺在地上时,姚莉是怎么把他弄上床去的。唐中和有一米七八,块头不算太小,交由这位年轻细弱的女医生独自拖过来拉过去,显然过于沉重。有关细节却是不好问,也不好说的。唐中和只得装傻。他看墙上的挂钟,这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唐中和对姚莉说自己感觉好些了,让她回去休息。姚莉指着正在点滴的药瓶说:“唐市长是打算让我去叫一个护士来?”唐中和说那可不好,碰上一个多嘴的,弄不好全城轰动。姚莉道:“那就只好劳驾我了。”
        后来唐中和颇为感叹。他想,要不是姚莉如此有头脑,这天晚上的事件肯定变成一个爆炸性新闻,人们传来传去没准会把唐中和传成吕全第二,吃安眠药自杀,只是未遂。
        唐中和身体状态渐渐平稳。姚莉说,她知道唐中和非常想睡上一会儿,哪怕半个小时。在刚刚出现如此强烈的药物反应之后,她不能再给唐中和派药,但是唐中和可以试试“呼吸法”,这种方法很简单,就是病人跟随提示,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在医生的引导下人眠。唐中和说姚医生真是神了,要是呼吸就能管用,吃什么鬼药?行了就再麻烦医生一回,天亮以后还有要事,得打起精神对付,他确实非常想睡一会儿。姚莉说天亮以后的事情不要多想,现在放松。
        “你可以讲点什么。”她说,“你把它讲出来。”
        唐中和立刻警觉,他问:“讲什么?”
        “你想说出来的那件事情。”姚莉说,“你心里头的那件事情。”
        唐中和摇了摇头。
        “无可奉告是吗?”姚莉笑了笑,“不说医生就没有办法了?”
        后来他睡着了。他睡了大约有三个小时,清晨时让电话铃声唤醒,打电话的却是姚
        莉。唐中和发现明亮晨光中自己宿舍没有一丝异样,输液架、急救箱和药瓶药罐之类应急物品消失得干干净净,刚刚经历的那番惊险有如梦境。
        他感到不可思议,姚莉所谓“很简单”的“呼吸法”让他睡得如此沉迷,身边的动静包括医生的离去全都茫然不知。好在姚莉记得他上午有要事,一个电话把他唤醒。
        “感觉怎么样?”她问。
        “还行。谢谢你。”
        “唐市长的心事跟酒有关。”她用非常清晰的语气说,“可我听说你不喝酒。”
        唐中和愣了片刻,追问姚莉怎么忽然说起这事,她从哪里,都听到些什么了?姚莉说句:“也没听到什么。”就放了电话。
       
        6苏世光威风凛凛还在当他的常务副市长时喜欢给人“洗脸”,这老兄的所谓洗脸自然不是理发店那种勾当,他才没有发廊小姐的好脾气。苏副市长个性强硬,说一不二,什么人什么事看不顺眼,眉毛一横开口就骂,直截了当,丝毫不管对方面子上能不能挂住,他把这叫做“洗脸”。他说,有的人就是贱,客气不得,狠狠洗他一把他才精神。当然这种洗脸也不能乱来,通常只为下属服务,不能用于同僚或者上级。
        但是苏老兄偏就敢给唐老弟洗脸。
        一天下午,苏世光让秘书给唐中和打电话,请唐副市长立刻到旧城区中山公园展厅跟他会合,—起检查工作。唐中和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去,到地方一看已经黑压压一片人头,除唐中和分管的建设等部门外,公安民政文明办之类部门一应俱全,都被苏副市长一个电话召集前来。唐中和一到,苏世光就宣布这次检查的中心内容,他说,最近他屡屡接到市民就旧城区现状的投诉,涉及到多个部门,他要让大家跟他一起实地检查,看一看真实情况。
        然后苏世光指着吕全让他站出来,语带讥讽:“我要看看吕大局长有几个脑袋
        吕全说他只有一个脑袋。苏世光马上勃然大怒,桌子一拍骂道:“你还敢说!”
        他当众数落吕全,说建设局拖拉推诿,全然不把市政府的严肃要求当回事,本市旧城改造迟迟不见行动,因此产生的各种问题建设局要负全部责任。苏世光警告说,谁要是生痔疮拉硬屎,占着茅房不出货,谁就会给推到粪坑里去。
        “不管你有几个脑袋,我一个一个砍,看你把乌纱帽往哪儿戴!”
        唐中和笑了起来,接过苏世光的话开吕全的玩笑,“吕副局长,明天给你放假。”唐中和说,“去医院脱裤子查痔疮。”
        场上竟没人敢笑。
        事实上谁都知道苏世光怎么回事。吕全只是建设局一个副局长,建设局的事情包括旧城改造根本轮不到他负责任,同时他还是苏世光一手重用起来的爱将,苏世光骂他是指桑骂槐,骂的是唐中和。苏世光早就动议让吕全管旧城改造,兼办公室主任,唐中和一直推托,苏世光肯定大为光火。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公开骂唐中和,、只能搞苦肉计让吕全顶替挨骂,用这种方式传递他的强烈不满和警告。
        唐中和心知肚明。他不跟苏世光公开较劲,却也绝不退缩。唐中和办事有自己的方式,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有自己的考虑,唐中和知道这件事情不能无限期拖延,苏世光是他无法绕开的现实,在这个问题上他能够施加的影响十分有限。但是他坚持要用一种含蓄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在可以坚持的时候应当坚持,不到合适的时候不能松口。
        后来苏世光还在几个不同场合就旧城改造问题向唐中和施加压力,唐中和照旧不较劲,也不让步。直到市长陈东出面。
        陈东找唐中和个别交换意见,问他对吕全究竟是什么看法,为什么迟迟下不了决心?唐中和说他对吕全了解不多,心里不太有
        底。同时目前确实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可供选择,因此有些举棋不定。他说,事实上旧城改造并没有因为不用吕全而受影响,他在早些时候已经搞了个工作班子,自己亲自抓,工作推进不慢,根本不是苏世光说的那样。但是唐中和也表态说,这件事情,如果市长做了决定,他服从。
        陈东说:“本来我想这事你们商量就可以,我不多管。现在看来还不行。要我看,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就先考虑吕全,毕竟工作熟悉,也没发现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这事情再拖下去不好,不光对具体工作不好,对班子里边的协调也不好。”
        他显然有所指。他指的只能是苏世光,一定是苏世光到他那里放过火了。
        唐中和说:“听市长的。”
        事情只能这么办。在这种情况下,唐中和继续坚持个人意见就不合适了,该表达出来的已经表达了,今后只能走着瞧。
        第二天召开市长办公会,旧城改造办公室的组成方案在会上一致通过,两天后,唐中和到建设局宣布决定。吕全走马上任,兴高采烈地为半年后苏世光的垮台和他自己的跳楼埋下了伏笔。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唐中和刚回到宿舍就接到苏世光的电话。苏世光让唐中和不要急着上床睡觉,有事。唐中和说行,他这就去办公室。苏世光让他哪都别去,就呆在宿舍里。苏世光说:“我要上门查户口,你要是不小心藏着一个什么小姑娘,让她穿上裤子钻到床铺下边就行,我不管。”
        他的话大大咧咧里透着一种亲切,流露出浓厚的老兄老弟情谊。这是个老手,他敢横起眉毛重重地给你洗脸,同时懂得在什么时候修补篱笆主动向你伸手示好,唐中和知道今天晚上他就是要干这个。
        几分钟后苏世光隆重光临,该老兄满脸红光,有几分酒意。他说,下午他跟市长一起去部队慰问,在那边吃晚饭。市长不能喝酒,全由他对付。接着他就向唐中和问罪,说有难同担怎么单单跑了你个唐老弟?唐中和说不是他偷懒,是下午有事实在跑不开,否则他一定陪同两位大市长去部队参加会战。不过他跟着去也没用,因为他不能喝。苏世光说这什么屁话,你唐老弟的酒量我一清二楚。你戴顶安全帽在省建筑公司当施工员那会儿就名声在外,你是官越大安全套越细,老怕别人说腐败连酒杯都不敢动一动,其实你的事我都知道,所有情报都在我掌握之中。
       他在唐中和的宿舍里用手机打了个电话,让楼下一个什么人把他车上的东西拿上来。他对唐中和说:“不能便宜了你唐老弟。”
        极其高贵而略显可疑的法兰西前国王路易十三就这样隆重光临,随随便便蒙着一只黑色塑料袋被兜了上来。苏世光摆出煮酒论英雄的架式,要唐中和找两个玻璃杯,最好找一点苏打水或者冰块。唐中和说这里没法喝酒,另U说冰块,他房间里连冰箱都没有。苏世光眼睛一瞪说,没冰块就不行了2干喝不是更痛快?或者还要我把市长找来一块喝,你唐老弟才肯开尊口?唐中和知道苏世光话里有话,指的是唐中和不听他的,非要等陈东出面才同意把旧城改造交给吕全管。他笑,说今天用不着市长,我跟你苏老兄奉陪到底。
        这瓶酒最终没动。有一个电话找苏世光,苏世光接电话说了半天,非常遗憾地起身离去,一包物件稀里糊涂丢在唐中和的茶几上。
        “你看就这么多破事!”他抱歉道,“下次吧,下次再喝。”
        出门时他指着唐中和说:“你老弟就是聪明。我看出来了,没有谁比你能干,你还特别稳,你这种人可不能得罪,没准一眨眼就看你升到天上去了。”
        唐中和把苏世光的酒收进柜子里。他不熟悉洋酒,搞不清楚,也不打算搞清楚那是个什么,先丢着算了。这瓶酒不像唐中和碰到的类似东西一样可以一退了之,因为它出自苏
        世光之手,你说它是礼物吧它又不是,你说它不是吧明摆着它又是,只有如此老到的苏世光才想得出这种巧妙的方式。唐中和曾经考虑用礼尚往来,“以货易货”对付这瓶酒,还掉一个人情。他从唐中坚那里拿来一条好烟,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塞给苏世光,不管是否价值相当,略表其意就行,不料没等把它送出去,苏世光就出事了。唐中和在苏世光被带走的关口还想把那条烟悄然相送,供苏老兄在失去自由接受审查时聊为享用,这家伙却没带走,可能是顾不上,也可能是不领情。苏世光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复杂了,他留下的“国王”变得滚烫灼人,让唐中和不知道如何为好。收受这么一瓶酒要没事时可能没事,一旦有事就会非常麻烦,如果它真是那位行长所称的那种高价极品洋酒就更其麻烦。这么昂贵的酒肯定不是苏世光用自己的工资购买的,它极可能出自某一位贿赂者,再经苏世光送给唐中和,唐中和因此连带着可能有受贿之嫌。唐中和无法否认这瓶酒的存在,因为除他和苏世光外,还有当晚拎着袋子上楼的人可以提供旁证。唐中和曾动过几次脑筋,想用合适名目在宴客场合不声不响把“国王”处理掉,像上回接待省里客人时一样。但是都“未遂”,“国王”始终没有出手。唐中和当然有一个选择,就是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把它交出去,同时说明该“国王”只是苏世光“寄存”于此,准备来日再来共饮,且自己根本不知道它何等高价。但这种申辩让人感到勉强,连唐中和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不过毕竟是把东西交出去了,跟被人查到头上有很大不同,真到那种时候可就来不及了。但是交出来真就完事了吗?唐中和一直下不了决心。他知道此刻各有关钟表的指针滴答滴答走个不停,无一偷懒,可供他考虑的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
        这一天下午开市长办公会,几个议题一谈,时间差不多了。市长陈东做例行会议小
        结,一一敲定有关事项,未了话锋一转,提起了苏世光。他拍了拍右手边的桌面,那儿是—个空当,摆着张空椅子,是往常苏副市长的专座。政府会议室的座位历来讲究,什么人该坐在哪个位子从不含糊,苏世光是常务副市长,排名第二,一直稳坐于市长之侧,在他突然出事之后,此座空置,暂时没有谁自告奋勇挤上去,因此留有空间容得陈东拍拍桌子发表意见。
        “老苏的事看起来挺严重。”他说。
        他没有谈及具体问题,只说,对苏案上边有四个字,叫“彻底查清”。吕全的自杀使案子更显重大,因此务必一查到底。苏世光在本市任职时间长,管的事多,案子牵涉面广,上边的态度是涉谁查谁,绝不手软。
        “在座各位过去可能也都听到些情况。”陈东说,“如果有,可以跟我说,也可以直接向有关方面反映。总之尽快吧。”
        唐中和低着头收拾桌上的材料,做出不太留意的模样。他猜想陈东说这些话时眼光可能抬得很高,在天花板之下,众人的头顶之上。如果他直盯着谁,例如直盯着唐中和,或者浏览场上每一个人,就不免过于直露。陈东说这番话当然不是兴之所至随口就来,这有些“打招呼”的意味,表面上他是在问哪一位先生过去听到过苏老兄什么情况,实际上他的意思是谁要跟苏老兄有染,最好赶紧,在被人家“彻底查清”之前争取主动。作为市长,在这种场合面对这些人说这种事,他既要严肃又要含蓄一点。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要听不出市长话里的内容和来头,他还能在这个会议室里谋得一席之地?
        唐中和对自己调侃说:“咱唐老弟好像得上了。”
        当天晚上,唐中和像往常一样准时前往办公室。他的宿舍离政府办公楼不远,往常他都是步行前去,这晚他让司机专程来接,因为除公文包外,他还带上了“国王”,把它包在当初苏世光提供的塑料袋子里。政府大院的林阴道上有不少饭后散步者,这些热心全民健身活动者多为住在附近机关宿舍的干部和家属,唐中和不想让他们满眼好奇地注意他手中的物件。唐中和知道今晚陈东会到办公室来,晚间相对安静,干扰少些,可从容谈事,例如对牵涉数百年前一位法兰西国王的事情做比较详细的说明。在吕全跳楼、市长郑重其事打过招呼之后,再不有所表示可能就为时晚矣。
        轿车经过政府大院一个交叉口时,唐中和忽然举手:“停!”
        轿车急刹。唐中和打开车门,走下车去。
        他看到姚莉。美丽的姚医生看来也热心全民健身活动,此刻独自散步于林阴道上。唐中和一看见她就紧急叫停,下车问候,说:“有一件事我老想问你。”
        他问姚莉所谓“呼吸法”是怎么回事y心理医疗领域里真有这种怪招吗?姚莉不动声色道,如此命名是她的专利,这种疗法的标准称呼应当是催眠法。
        唐中和点点头道:“我猜到了。”
        姚莉说,催眠法已经成为一些心理医生了解患者深层心理问题的一种有效手段。有经验的医生会让接受催眠者进入一种半睡不睡的状态,这种时候患者的防备意识松弛,他会回答医生提出的各种问题,会把原先捂得紧紧的,藏在潜意识里的、梦境似的东西都说出来,醒来时对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点都不记得。
        “唐市长一定感到担心了吧?”姚莉问。
        唐中和说他没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
        姚莉说恐怕不是这样。不过唐中和可以放心。那天晚上给唐中和做“呼吸”时,她确实打算诱导他把梗在心里的事情说出采。她注意到唐中和几次提到“那瓶酒”,显然接触到一个症结,但是却死活不说下去。那是什么酒?为什么不能把它说出来?一碰到实质性问题他就缩了回去。看来唐中和的确有些特别,他的防卫本能已经深深渗透到潜意识的层面
        上,在那里他还紧咬牙关。
        “我想不是我的医术不行,是外部条件还不充分。”医生说,“现在好像有些不同。唐市长是不是已经准备说出点什么了?”
        唐中和想起车里的“国王”,一时说不出话来。
        医生说,在高山雪峰地带,有时候一声咳嗽就能引起一场大雪崩,因为在乎静安详的表面状态下,厚厚积雪的巨大压力同承载它的雪坡间的平衡已经非常脆弱,处于一种崩溃前的临界状态。
        唐中和记起机关医疗室的白墙。第一次找姚莉拿药时,他曾注意到那里有一幅雪峰摄影图,挂在人体穴位图间显得不伦不类。看来该医生的心理医疗倒是颇得益于此图。唐中和还想起吕全,他想,吕全是什么?一声咳嗽?
        “姚医生你让我觉得十分奇怪。”唐中和说。
        “我喜欢破解难题。”她说。
        她问唐中和是不是正需要帮助,他看上去特别不好。她说,她可以为唐中和再提供一些处理失眠的办法,例如十粒葡萄干,或者二两白酒。姚莉在这个时候再次提到酒显然是有意试探,她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唐中和有何反应。唐中和做不在意状,只说这些天睡眠还凑合,如果需要姚医生的帮助例如需要什么“释放法”,他会打电话的。
        唐中和告辞;上车后他吩咐司机倒车,不去办公室了。
        “出大院,找个工地转。”他说。
        他决定再做斟酌,“国王”难以一交了之。今晚真把那酒放到陈东的桌上,就是正式公开跟苏世光的某种关联,这种关联表现得如此昂贵,让人不能不打问号,任你浑身是嘴巧舌如簧,都无法消除它可能招致的后果。对唐中和这样的人物而言,此类后果可能立刻显现,也可能成为仕途上一个潜在的、长远的、具有根本性伤害的问题。因此不能听风是雨心里一毛冒失行事弄得没了退路。假如苏世光根本就没把这瓶酒当一回事,没有就此郑重其事地交代清,或者该号称路易十三的美酒如银行家言可能是假货赝品,唐中和心事忡忡跑去坦白交代,不光会成为笑柄,还会没事找事,主动把自己同苏世光“腐败”在一起,越洗越黑,从此一蹶不振。
        唐中和想象雪崩。那什么样?哗啦啦啦?
       
        7来者做了自我介绍。事实上用不着,大家早就见过,两位来客—位姓赵,一位姓江,是省上办苏世光案子的两位要员。前些时候他们来到唐中和的办公室,把苏世光带走。唐中和曾经在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跟他们谈过话。
        今天他们又来了,这一次是找唐中和。他们自称要了解“有关情况”,请唐副市长“给予协助”。这种说法有很大弹性,可以理解为与苏世光有关,也不排除了解唐中和的情况。唐中和感觉非常复杂。他想他们终于是找上来了。
        两位办案人员向唐中和了解了旧城改造工程的情况,询问了招标程序和实施过程的一些具体问题。唐中和一一做了说明。办案人员问唐中和是否发现该工程中一些主要项目存在违法违规行为,唐中和说,他曾一再告诫负责具体工作的吕全,要求吕全严格照章办事。他也曾听到些议论,可惜都还只是些风言风语,没有比较明确可以深入了解的东西,否则他一定会查下去,从中发现问题,尽可能予以纠正。
        唐中和没有提供多少有价值的帮助,一来手头确无有把握的东西,二来他也不想多说。他在回答办案人员问题时谈了对苏世光的看法。他说尽管自己分管的工作是从苏世光那里接手的,工作中的交叉也比较多,但是毕竟跟苏世光共事的时间就这么一点,彼此了解并不太多。以他观察,苏世光工作能力很强,有魄力,但是太大胆。本地人,长时间担任
        领导,握有重权,社会关系比较杂,要照顾的方面多,这都容易造成问题。这人性格强硬,喜欢当老大说了算,喜欢插手种种事情,同时又对一些该当回事的事情不当回事。这种人身边总是围着些人,如果不小心注意,一不留神就会让人有机可乘,把自己陷进去,严重的话就违纪违规甚至违法了。
        “对这类问题确实应当严肃查处。”唐中和表态说,“我如果听到什么值得重视的反映,会及时报告。眼下道听途说的东西就没必要了。”
        唐中和强调了自己跟苏世光的工作关系。办案人员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问了一个暗藏杀伤力的问题:“跟他没有什么个人交往 p巴?”
        他笑笑道:“班子成员之间个人交往总会有,但是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不知道苏世光跟他们都说过什么了,除了苏老兄本人之腐败情节外,是否还兴致勃勃地谈起他人例如唐中和的有关事迹?这一次苏老兄大概不是提议以所谓“五不”为由评选唐中和当廉政标兵。他会不会提起一位前法兰西国王?提到一只普普通通的黑色塑料袋?以及本项个人交往的缘故?有关办案人员今天会不会核实这件事?他们要是直截了当问起来该怎么说呢?
        他们没问,也许是还没掌握准确线索,或者不到时候。他们提起吕全,询问让吕全负责旧城改造的过程。这当然是让唐中和感觉比较愉快的问题,但是他依然回答得很有分寸。唐中和说,让吕全当旧城改造办公室主任是市长办公会一致决定的,因为从实际情况看,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且当时没有发现吕全有违法乱纪问题。唐中和不谈苏世光的极力推荐和自己对吕全的不放心,不涉及自己跟苏世光就此的分歧和矛盾包括曾经有过的所谓“洗脸”,更有意避开市长陈东的最后决策。这些情况都不是秘密,事实已经表明唐中和当时看得比别人深,不能让他为人选的错误负责。但是这不需要唐中和自己来说。这种时候洗刷自己或指责他人,只是底气不足的表现,尤其事涉领导层内部,意会就好,不必多说。
        办案人员最后问起吕全自杀前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他们显然查过了有关电话记录,可惜能查到的只是些记录,没有录音,否则不必劳驾唐副市长做出解释,这类解释永远都是无比费劲而效果欠佳的。对唐中和而言,这个电话很不幸悬念众多:为什么吕全早不死晚不死,要在跟唐中和通完电话后跳楼?唐中和跟他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吕全被办案人员盯上大祸临头时急急忙忙想跟唐中和谈什么?订立攻守同盟?统一口径?联合抵抗?这个人用自杀封掉了自己的嘴,肯定有许多条线索断在他的尸体上,是不是有谁逼迫他如此行事?他跟唐中和最后的电话会不会就是置他于死地的一颗毒丸?
       唐中和没做更多的说明。他说,事发后,他已经把具体情况告诉了相关部门。
        当晚九点半,唐中和给姚莉打了个电话,问医生是否有空,能不能来一下。他特别交代说,他在宿舍这边。此刻离就寝时间还早,通常这种时候他会在办公室里。
        姚莉说:“我给唐市长打过电话。宿舍、办公室、手机都没人接。”
        “姚医生又听到些什么有趣的事了?”他问。
        姚莉说,从下午起,大院里就有传闻,说唐中和已经“进去”了。
        “这消息让姚医生什么感觉?”
        姚莉说,通常这是病人说出一些东西的时候。
        唐中和笑。他说,上午两位办案人员找他了解情况时,他就估计外界会沸沸扬扬传他当了苏世光第二,会有很多人打电话来“验明正身”,摸摸他是“依然健在”,还是如传闻所言已不知所往。从下午起唐中和切断了所有电话,直到现在。
        十分钟后姚莉赶到。看到姚莉是空着手
        前来,唐中和问她怎么没背个急救包?姚莉说用得着吗?唐中和点头,说可不是吗,姚医生绝招多着呢,唐中和对邀请医生前来做什么含糊其词,只说自己从下午起就一直考虑今晚吃什么药好,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不说自己想出的是什么妙计,只说想跟医生聊聊,这一定有助睡眠。姚莉问唐市长是不是打算找医生做一次心理咨询2唐中和说咨询一下当然也无妨,随便聊聊可能更轻松些。姚莉笑道,唐市长看来是想通了。
        唐中和先打听姚莉的心理学。他说,他认为心理学恐怕有专业和业余之分,他不明白应当把姚医生视为专业的还是业余的。他听说姚莉纯属半路出家,没有心理医生的从业经历,他很想知道是什么缘故促使姚医生自学成才,她层出不穷的各种疗法究竟是真医术,还是纯粹就是歪门邪道?
        姚莉说唐市长这么问不奇怪,疑神疑鬼向来是心理疾患的典型表现。唐市长追究她为什么会对心理医疗有业余爱好,这里确有缘故。她注意唐中和这样一类人物的心理问题,客观上因为机关医疗室接触的都是机关干部。另外当然也有她的个人原因:她对他们先天的非常了解,因为她是在一个机关大院长大的,父母都曾是相当级别的官员,只是在她读高中时因一起车祸同时去世,此前此后事态炎凉,让她感受特别深刻。她还因另一段个人经历对眼下手握重权的人有些看法,例如对原常务副市长现疑似腐败分子苏世光耿耿于怀,因为就是这个人用一句话决定了她的命运:有一次苏世光身体不舒服,让秘书打电话请机关医疗室找个护士到办公室为他量血压,医疗室当时轮值的一位女护士年纪大点,手脚较慢,让苏世光感到不满意。后来苏世光对医院院长说:“你给我们都派些什么女鬼?就算你那些医生护士全这么又丑又老,至少有几个麻利点的吧?”市长高论一出,院长哪敢怠慢,回院一挑就挑上姚莉,以她年轻漂亮还特别麻利为由充军机关医疗室,她的从医生涯就此突变,这以后她只好去业余爱好心理学了。
        唐中和摇头,说:“没这么简单吧。”
        姚莉说唐市长真是不好骗。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当初院长派她到机关医疗室时,她刚出了事:在结婚的当天成了寡妇,心情恶劣,也想换换环境,一声不吭,离开医院的妇产科就到这边来了。时过境迁后,她还想回去搞本行,因为机关医疗室没法儿在专业上发展。不料院长根本不听,总说再看看再看看,只怕挨苏世光骂。于是她就一直耗着,饱受煎熬,她对心理医疗的研究就此起步。她的这一起步很特别:不是从当学生,是从当病人开始。生活和工作很不如意,身边无穷无尽的目光和议论既暧昧又富有杀伤力,有一段时间她几乎精神失常。一位大学里的女友把她带到北京,找一位专家进行心理咨询,治疗近一年,才使她免于抑郁症的困扰,没有彻底崩溃。
        “很有趣?”姚莉看着唐中和笑,“医生自己先疯,然后给人看精神病?”
        唐中和也笑。他说姚医生的虚虚实实,让人不知道哪是真的,也许这是心理医生的特种战术?姚医生不必言过其实,在座两位包括医生和副市长目前均没有精神病,更没有疯,要有的话充其量所谓亚健康而已。
        于是他们探讨亚健康问题。唐中和说亚健康这个词挺有表现力,除了描绘某种身体状态外,还能扩展外延,多方影射。例如苏世光,该老兄出事前看上去何止健康,他算得上极其健壮,其实他身上的关键部位已经彻底腐败。姚莉说那不是亚健康,那是伪健康。从医学角度说,所谓亚健康应当是这么一种人:因为某种病原的悄然侵蚀,其身体正向发病状态发展。处在这种境况中的人是非常多的,有统计数据表明,人群中患各种精神疾病者高达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十,而存在潜在病患暂未表露出来的恐怕比例还要高出许多。唐中和说疯子或者准疯子真那么多?这个世界不是太悲哀了2当然姚医生的话也不是没
        有一点道理,就以腐败为例,苏世光那样的人不能说太多,能找出这样那样毛病的人可能也不是太少。姚莉说,亚健康状态并非不可逆转,从亚健康到发病有一个过程,有的人会发病,有的人可能不发病,一直处于一种临界状态,有如肚子里长了颗总未恶变的瘤。唐中和说有一句话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按姚医生的说法,看来还是有些没给抓住。
        在唐中和与医生神聊之际,电话一个一个打进唐宅,让他们的谈话不断暂时中止。给唐中和打电话者身份挺杂,有下属部门的头头,有同学朋友,有沾亲带故者,还有远自省城的电话。绝大多数电话都毫无内容,说说刮风下雨,问问吃饭睡觉,而后彼此心满意足。唐中和问姚莉是否感觉到其中大部分电话的潜在目的?姚莉说唐市长已经形容过了,这是“验明正身”。
        “发现我还‘健在’,有的人可能挺失望。”唐中和道,“大家喜欢看热闹。”
        他说,从上午到晚间也就这么一点时间,连他远在上海的妻子和到北京出差的弟弟都听到风声,急急忙忙分别打来电话,真所谓坏事传千里。唐中和烦了就掐电话,但是最终还是把电话打开,因为工作不能耽误。唐中和说,明天上午他在旧城改造工地现场安排了一个办公会,有关部门负责人全都到场。苏世光、吕全以及几个包工头相继出事造成许多混乱,一些在建工程处于半停滞状态,拖到来年雨季收不了摊,局面会更糟。他要想办法在最短时间内让工地的搅拌机开足马力,为此得采取一些强硬措施。本来计划在后天开这个会,他临时决定提前,赶在明天上午。
        “我让他们把电视台记者叫来,要求当晚新闻无论如何一定要上。”唐中和说,“一来因为工作需要,二来也因为满城风雨。”
        姚莉说她明白了。唐市长准备上上电视,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依然健在”。因此唐中和今晚需要一点睡眠。
        “药片还是呼吸法?”她问,“或者释放法?我一直推荐的。”
        “看来不从我的嘴里掏出点什么,姚医生是誓不罢休。”唐中和说。
        他给姚莉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早些年,他在省里一家建筑公司当副总,主管业务。有一回,一个包工头想方设法要从他嘴里掏出某工程发包的底数,送钱送礼送女人什么招都使,被他一一挡住,无效。包工头便搞迂回战术,让唐中和的一个好友出面请客,在酒席上拼命灌酒。当时唐中和年轻气盛,能喝,也敢喝,直喝到人事不省,醉到酒桌下边去了。第二天该包工头感叹说,唐中和这家伙真他妈刀枪不入,醉得自己是黼D不知道了,嘴还是咬得死紧,醉话一套一套居然滴水不漏,拿到报纸上登都不会错,该不说的还就是不说。
        “所以姚医生不必再给我催眠,没用的。”唐中和说。 。
        姚莉笑。她说她知道唐中和跟苏世光很不一样,在机关里是“好官”形象,口碑一直不错,这种人也许更有研究价值,因为一个人越想维护自身形象,心理压力就会越大。但是唐中和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道貌岸然吗?她想让唐中和说出心里的事情,不是有意尝试某种新型侦查学,配合有关方面开展反腐败活动,也不是窥私欲太强。她是医生,医生当然也会有点好奇,但医生更注重疗效,就像官员需要政绩一样,这里边也有一个成就感问题。
        唐中和说他对姚医生的疗效早有深刻印象。姚医生一定清楚她所研究的这些官员有些共性:正常情况下,一个官员总是该做点事,做事的能量跟职位的高低有一定关联,因此官员大多希望得到升迁。官员也可以算是公众人物,公众人物总是要接受公众的评价和议论,一个想做事而且还想升迁的官员,对公众的评价和议论应当比较在乎,他得爱惜自己的羽毛。因此他最好道貌岸然一些,嫖赌色情不宜沾染,吃喝玩乐也不能过分,特别是不要有绯闻,因为一不小心麻烦缠身,对今后发展极其不利。公众人物有时是很无奈的。一位
        官员要经常面临选拔和淘汰,他们通过各种选拔机制一层一层走到目前岗位,这种上升意味着千锤百炼,包括对神经系统的千锤百炼。除了经常坐坐主席台发表发表重要讲话外,负责官员们不时还要面对一些特别的甚至是危机重重的局面,如姚医生所说要走近极限,这时谁承受得住,谁的临界状态值更高,谁就可望留下来,承受不了如大雪崩一泻千里自然就淘汰出局。有时候碰上的事情非人力所能为,所谓人算难抵天算,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意外的无可奈何一声咳嗽忽然就垮台了,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走着瞧,该你出局你就只好认了,坚持得住你再继续干吧。”他说。
        姚莉说,她能从唐中和的话里听出一点很内心的东西。有如一个总是咬紧牙关的病人开始谈及其症结。
        唐中和笑笑道:“你看你真是了不起。有人终于开始‘释放’了不是?”
        他说他决定彻底释放,以成就姚医生的疗效。他起身进屋,几分钟后拿着两个玻璃酒杯和一瓶酒走了出来,这酒不是别的,正是在副市长官邸潜藏多时,近日曾几次出手未遂的法兰西前国王。酒瓶里却只剩大半瓶酒。唐中和晃着那酒向姚莉示意。
        “就是它?”姚莉有些惊讶。
        “你说呢?”
        他们一问一答,似乎彼此心领神会,其实他们都知道不是。
        唐中和没向姚莉介绍“国王”,唐中和知道姚莉很难糊弄,但也不是姚大仙万事通晓,她对极品洋酒的熟悉程度不可能太高,因此她只能注意到酒瓶以及它里边大半瓶红色液体而不知道它是什么。唐中和对姚莉说,这半瓶酒是一位朋友到他这里喝酒聊天剩下来的,据说还不错。以往他总是滴酒不沾,今晚决定开戒,因为姚医生曾经推荐过“二两白酒”。古人说“一醉方休”,在某些特别的时刻,例如今晚,酒精应当有助于睡眠。他说,在跟姚医生聊天之前,他已经计划用一个新办法对付失眠,就是酒。这种想法其实由来已久,在他饱受失眠之苦,特别是吃了三片甚至四片安定依然无法人眠时,他总是情不自禁想试一试酒精的效果,只是一直担心从药物依赖转而酒精依赖直至不可收拾,这瓶酒因此在他的下意识里起伏不定,以至于在被催眠时还念念不忘,引发了姚医生的关注和疑问。所谓梗于他心中的酒其实就这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姚医生对“唐市长们”的心理健康异常关心,研究得深入浅出,为了表示钦佩和感谢,同时也对姚医生生活中的某些遗憾表示亲切慰问,他请姚医生一起喝一杯,不愿喝的话也不勉强。他说,酒精也许有助于医生开展心理咨询,可能会让本次释放活动内容更丰富一点,感觉更温暖一些。他还要借这杯酒祝愿美丽的姚医生在她的心理医疗研究领域里取得新的、开创性的建树。他说,姚医生遇到的肯定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案例,如此优秀的唐副市长为什么会苦于失眠?姚医生可以就此写一篇极具深度的研究论文,采用诸如《领导干部的亚健康问题》之类的题目。
        在心里他对自己说,管她信不信,到头来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就像她说过的某位老兄肚子里长个瘤却始终没有发作。但是如果最终过不了这一坎,如果苏老兄果真从监牢里拉唐老弟一把,人们真的查到唐副市长头上,那他就要委屈苏老兄,让他自食其酒。第一这瓶酒是苏氏喝剩的酒,只是因故暂时丢在他这里。第二唐中和没有收受该礼品,因为半瓶剩酒不可能成为礼品。第三唐中和对该酒牌子价值一无所知,所以在苏氏出事后未主动交代此事。至于为什么后来他喝掉剩酒,原因在于他听从机关医疗室姚医生的意见,废物利用将它聊当失眠药水服用。那晚上他睡得不错。
        有关隋况可以请姚医生作证。
        [责任编辑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