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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无墙之城
作者:姚鄂梅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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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李直去火车站的那天,天气出奇地好。刘红一手提着李直的行李,一手拎着自己的皮包,彩染过的乱发在风中向后飞去,露出一张意气风发的小脸,那架势似乎远行的是她而不是跟在后面的李直。昨天晚上,刘红已经不动声色地将随身小包换成了大号的,除了常用小件,刘红还偷偷装进了外出用的帽子,小围巾,发带,变色镜,化妆包,还有可以外穿的内衣、两用的外套。刘红想,也许我会在外面过夜的。当时,李直在一旁说,我去进修,你干吗收拾东西,你都往包里装了些啥?刘红说没装啥,说了你也不懂。李直有个好习惯,他从来不翻看刘红的皮包和抽屉,结婚时刘红搬来一只大箱子,李直至今未动它一指头,这正是刘红对他好感长存的原因。趁李直不注意,刘红还悄悄跑到厨房,将所有的存货全都倒掉了,连围裙和手套也洗好收了起来。本来,她完全可以等李直走后再做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等不到明天了,她一定得赶在今天晚上处理好,否则明天厨房停业就不够彻底。
        待会儿,火车开走后,天知道我会去什么地方!天知道我会怎样庆祝这解放区的第一天呀!这样想着,刘红再次兴奋起来,脚下也不自觉地越来越快。李直拖着四轮小拖箱在后面嚷:是你送我,还是我送你呀,人家都是磨磨蹭蹭的,你倒好,迫不及待。
        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和李直一同去进修的常勇居然是个女的。李直似乎很满意刘红略带醋意的眼神,他做出一副狡猾的样子说,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常勇是男的。李直的确没有说过,是刘红自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刘红以为,叫什么勇的一定是男人。不过,刘红一点都不担心,这两个人看上去有点不搭界,李直是学数学的,常勇是学声乐的,一眼望过去,两人的职业特征均非常明显。对于一个妻子而言,老公跟真正的美女在一起,其风险和跟丑女在一起是一样的。再说,难道你能把老公禁闭起来吗?有胆量结婚的人,就有胆量承担这必然的风险。更何况,老公走后,自己也并不是生活在女儿国里,他不也一样在承担着风险吗?
        火车开走了,月台上剩下常勇的丈夫和刘红,两人对望一眼,礼貌地笑过,然后各自走开。没走几步,刘红就撒开腿飞跑起来。一个月前,刘红就在盼着这一天了,想想,不必按时回家,不必准点吃饭,可以上街闲逛,可以停掉厨房,可以每天以水果和点心为食,外加周末晚上不眠不休通宵达旦地看影碟,次日下午才爬起来吃早点,天哪,这样的好日子将有足足两个月!刘红感到心跳正在加快,车站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刘红突然停了下来,手抚胸口,它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急速跳动了。
        尽管短暂的独处令刘红感到兴奋,但这不能说明刘红是个婚后不幸福的人,相反,她觉得自己应该称得上是幸福的。刘红注意到,周围有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对婚姻摇着头,欲言又止,欲辩无言,他们总是流露出这样一些表情——期待的,心有不甘的,若有所失的,蠢蠢欲动的。这些人以前多半是乖乖女、好男人,但在新装修的又迅速变得平淡乏味的房子里一筹莫展。刘红认为这样的人是有病,病根就在于他们以前从未犯过错误,现在似乎也没了犯错误的机会,他们一直都太乖了,乖得让人无话可说。白皙的面容,温顺的眼神,不高不低的声调,斯斯文文的措词,杏仁型的干净指甲,他们看上去就像一棵苍白的卷心菜。而刘红,她自认为不是一棵卷心莱,她认为自己是一个灰不溜秋营养充足的土豆,存放三五个月都不会打焉。一想到自己那段错误不断的时期,刘红就忍不住同情起这些卷心莱来。人身上有多种毒素,犯错误是可以排出毒素的。所以,刘红看他们,就等于看见一大堆毒素,随时准备遇上一个接受感染的对象。其实,就连伟人也说过,要允许年轻人犯错误。要知道,当一个人老到只会在炉火旁昏昏然打盹的时候,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只有那些所谓的错误才会闪动微弱的光芒,这时他是不会为他的错误而后悔的,他甚至会窃笑着想:当年,那些错误是多么可怕呀,简直是天塌地陷,现在看来,那算得了什么呢?
        在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刘红的确身不由己地犯过一些错误,或者说做过一些欠考虑的事情,刘红认为,那些事情足够为自己这等卑微小人的青春岁月增光添彩。为了早日寻到据说是被劈走的另一半,刘红身不由己地谈过多次恋爱,但真正印象深刻的却寥寥无几。一次历时五个半月,以结束少女时代为标志;一次历时五年,是那种典型的办公室恋情。刘红因此在工作中得到了不少庇护,也深谙地下爱情的种种机关,以至于常常能在不动声色之间发现同道中人,大家意味深长地一笑,任何语言都是多余。当然,人家的老婆最终打了上来,刘红就在鸡飞狗跳的办公室里喊出了那句传诵一时的名言:谁说你欣赏的东西我就不能欣赏了?没给你抢走就算很给你面子了。但是最终,刘红还是灰溜溜地调离了原单位,他却只对她说了声对不起。刘红第一次在他面前发泄了怨气: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不觉得一声对不起太轻飘了吗?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最后一次恋爱在刘红看来其实算不上恋爱,刘红和一位仁兄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电话联系,仔细算算;恐怕已有八年之久,
        最后,两人终于决定让柏拉图见鬼去吧。这时,刘红已经老大不小了,而他也说,再不见你,我的胡子都要拖到地上了。两人都是极具经验之人,这一点从他们选择的见面地点就可以看出来。那地方不在刘红的势力范围,也不在他的势力范围,那是一处美得出奇的好山水,他们在那里过了神仙般的两个星期。奇怪的是,回来后,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再也没有了联系。刘红很惊讶,也很气愤,但她不想打电话去问个究竟,一切就这样戛然而止。这种情景让刘红想起了老家的一句话,大意是打了一个冬天的柴薪,一笼火就把它烧了个干净。可以这样说,他们将那捆积攒了八年的柴薪,一夜之间就烧了个精光。不过,刘红不后悔,也不难过,这样的感情消费固然昂贵,但也不是昂贵得支付不起,那些电话费分别由两个人的单位替他们付了。再说,这样的消费也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刘红觉得应该心怀感激才对。
        当然,在谈恋爱的间隙,刘红也抽出时间做过一些枯燥乏味的正经事情——她通过各种考试获得了硕士学位、中级职称、各种上岗证书。她用这些证书换来了一些资源:比如岗位,比如提拔,比如住房,比如工资,比如休假,比如旅游,等等。然后,就像银行里的零存整取,刘红将这些积攒多年的零散资源兑成了大宗资源,那就是现在的老公。刘红一直相信,一个人若自己没出息,那她一定不会有像样的丈夫,也不会有像样的生活。
        说老公是大宗资源,并不客观。事实上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大,充其量只能算是中等身材,五官平平,面部模糊,声音介于难听和动听之间。综观自己的恋爱经历,刘红气恼地发现,她的男人们就像有过预约似的,尽管在品质上呈上升的趋势,但在外表上却是匀速下降。当然,刘红并不真正气恼,她只是透过这一现象发现了自己一天比一天妥协的可耻嘴脸,她感到自己正在迅速地长大,变老,也正在迅速地落人常规的窠臼,这正是她以前所不齿的。不是吗,人们都这样说,对男人,你不能对他的长相有太多要求,千万不能嫁给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尤其不能嫁给人人都喜欢的帅哥。刘红渐渐受了她们的蛊惑,而且深得其中奥妙,她能在五分钟内穿越一个男人的外表,得出他的命运综合指数。和老公恋爱的头一个月,刘红常常忘记了他的模样,每次约会之前,都要把自己关在暗处,在脑子里费力地搜寻关于他的印象点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三个月,有一天,他对她说,我今年一定得结婚了,不管怎样,我一定得结婚。他接着向她讲了他的计划,今年干什么,明年干什么,他再也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拖延了,再也不能因为结婚的问题推迟一些大事的进程了——他还有许多的书要读,还有许多的课题等着去研究。给刘红的感觉是,不结婚他就无法进行后面的事情。他没有说他今年一定得同她结婚,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新娘即便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总之,他今年是一定要结婚的。刘红飞快地清理了一下自己的状况,眼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追求者,还有哪些潜在的追求者,他们的未来指数如何。不到一个小时,刘红就得出了结论:她可以和他结婚了。
        刘红把大家吓了一跳,他们都以为刘红可能是不会结婚的那种人,因为她一直在他们耳边聒噪婚姻是违反人性的。在她就要撼动他们的信念的时候,她却宣布结婚了。别说是他们,刘红自己也吓了一跳,就这么简单?再想想,也没什么复杂的,就像去逛街,买衣服,逛来逛去,总是碰不到那件让自己再也不想逛下去的,眼看商店都要打烊了,而明天又一定得穿新衣服,于是,结果就出来了。就是这样。
        穿上新衣服的刘红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假模假式,扭扭捏捏。在此之前,刘红一贯喜欢粗犷的服饰,随意,闲散,自由自在,虽然
        那些衣服让人看上去性别模糊,精神欠佳,毫不矜持,但刘红喜欢粗犷的东西给人带来的庇护感,像一只男人的大手,不远不近地护卫着幼嫩的身体。可刘红最后的选择却是淑女型的,明亮,柔美,和盘托出,像一种老少咸宜的小点心。比较而言,这种衣服更能将刘红扮靓,但是,人却必得为之做些改变,比如不能大踏步地走路,不能随意坐卧,不能将钥匙手机等什物放在衣兜里,免去出门背包之苦,从此只能规规矩矩,小小心心,行要稳,坐要正,凡事三思而后行。最后,刘红叹一口气,对自己说,除非自己不喜欢扮靓,除非这衣服不能将自己扮到最靓,否则这些小小的不适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呢?
        刘红有时会怀念那些宽松的外套,非常非常的怀念。这种暗地里的怀念很难受,怀念久了,心病也会表现到身体上来,所以刘红常常莫名其妙的低烧、,乏力,眼睛空空的,像被远方的风吸走了水分。
        从火车站到市中心,一路想着一个又一个活动方案,直到抵达人声如潮的购物广场,刘红还是没能做出最后的选择。她觉得很奇怪,也感到愤怒,难道自己连寻开心也不会了吗?
        事实上刘红的活动方案并不是今天才开始设计的,得知李直要去进修的那天,刘红就开始筹划这段快乐时光乙现在,当她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一筹莫展时,才发现那些方案都只是方向性的,比如去加入某个俱乐部,去摘自助旅游,去泡吧,去接触一位时装设计师,学学裁剪,从此只穿自己制作的衣服,等等。具体到每一天,比如说现在,刘红却有点眩晕,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始才好。
        总不能站在大街上发呆吧,刘红最终被人流裹挟着进了购物中心,身不由己地进了女装部,除此以外,刘红不知此时还能做什么。她有很长时间没有逛街了,老公不喜欢逛街,并且不喜欢逛街到痴狂地步的女人,他说逛街女人的恶俗,等同于酗酒的穷愁潦倒的男人。他是在一天晚上说这话的,那天刘红趁头儿不在,早早地提前下班,也没有回家做晚饭,从下午到晚上十点,整整七个小时刘红都和一个女同事在各大商场度过。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抱着一本书坐在床上了。刘红不敢展示逛街的收获,趁着到厨房找食物的机会,将新买的衣物悄悄藏进橱柜,准备再找机会低调推出。幸好,男人永远搞不清女人的衣服哪件是新哪件是旧,也搞不清哪件是贵哪件是贱,万一他问起来,在原来的基础上打个对折就行了。等刘红轻手轻脚处理好一切准备上床时,他把书罩在半截脸上,说你没洗头?去洗个头吧,商场里多脏啊,全是人的唾沫星子。刘红听了顿时就愣在了床头。
        算一算,大概快有半年没来逛服装了。这年头,服装也像朋友一样,长久不见,彼此就有了一些生分,要多处一会儿,才能唤回从前那种感觉。刘红发现好些原先熟悉的牌子、风格已经悄悄改变了不少,再也无法亲近起来。这样爱理不理地一路逛下来,竟慢慢生出一丝累的感觉,腰眼有些隐隐作痛,这倒是很少见的。以前,只要一进商场,便觉全身热血沸腾,血脉贲张,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似的,当然更不会觉得累。
        两个多小时后,刘红脸色发白地从商场撤出来,一屁股坐在冷饮店里,剩下来还有小半天,该怎么打发呢?刘红一边盘算着,一边打量印在杯子上的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因为不停地试衣服,头发也弄得乱蓬蓬的。对了,可以去打理头发呀。刘红放下杯子,拔腿就往美发店里赶,一打听,洗烫染全套下来,至少得五个小时,就当是休息吧,反正今天有的是时间呀。
        晚上八点多钟,刘红正顶着满头药水坐在蒸汽中宛若受刑,老公发来短信:下雨了,天凉好个秋。下雨了吗?窗外果然有人举着雨伞低头匆匆而过,猛地想起,早上洗的被
        子还晾在外面,立即如坐针毡。只好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大不了明天重洗呗。可到底还是不能释然,只好央求理发师尽量缩短过程。
       第一天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刘红躺在床上有点郁闷,她太不满意这一天的活动内容了——逛街,毫无收获;理发,效果也不太好;刚洗的被子又弄脏了,明天还得重洗;刚才有人来抄煤气表,明天还得去银行交费。总之,这一天远远不如自己的想象,没有激动,没有疯狂,没有按照想象中的那样飞起来,再看看皮包里准备的那些东西,简直就是个嘲讽。
        刘红到底是不甘心的,她猛地想起来了,也许应该打两个电话,那是她早就设想过的,等李直走后,她要和那两个人联系一下。她翻出号码本,拨号的手都有点颤抖起来。
        很长时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在刘红结婚之前,他们就像哼哈二将似的跟着她,动不动就吃饭,泡吧,没事的时候也会在电话里闲聊几句,大大咧咧地弄得像三个铁哥们儿。后来,刘红突然宣布结婚了,三个人最后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那顿饭吃得没有以前好,话也没有以前多了,似乎是为了吃饭而去吃饭。婚后,刘红还想把关系弄得像以前一样,但不是大家时间不凑巧就是没心情,或者干脆就是忘了,联系渐渐稀少起来,最后基本就是失去了联系。
        第一个人的电话拨通了,对方很惊讶,他说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刘红还是用以前的语气逗他:我警告你啊,别又把我拖到酒吧里去,我已经戒酒了。他在那边压低声说我还真不能带你去,有人管了。刘红大吃一惊:你有女朋友了?他说反正人人都得有一个呗。
        放下电话,刘红觉得自己的失望有点没道理,你都可以结婚,别人就不可以谈恋爱吗?你又不是他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对别人有女朋友就感到失望呢?
        她又开始拨第二个人的电话,却被告知电话已经停机了。这家伙,电话换了都不通知一声,刘红气愤地挂上电话。
        现在,她发现自己的处境真是不妙,连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也没有了。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呢?是李直吗?李直好像并没有规定她不能有自己的朋友,似乎是她自己,婚后她主动掐断了好多联系,开始是可有可无的朋友,然后是些不太亲近的朋友,再然后是一批知己,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时间不够。和朋友相处看似轻松,其实特别挑剔,需要时间,需要环境,需要心情,需要诉说的冲动,而她现在恰恰是这几样越来越少了。再说,就算人家想约她出去,也会知趣地想到,刘红她能出来吗?她老公不会反对吗?时间一长,刘红的名字就渐渐被朋友们拨拉到一边去了,到最后,刘红的生活中只剩下了一个李直。有时,刘红也会感叹一句:真孤独哎,那些家伙们肯定都把我忘了,难怪别人说婚姻是牢笼。李直就从书本后探出半张脸,认真地说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朋友,但别忘了交友要谨慎。刘红觉得他的特许不如说就是对她的一个警告。
        两个月其实过得很快,眼看李直就要回来了,刘红所期望的事情却一件也没有发生,就连厨房停业这件小事都没能做到,水果点心让她腻味,外面的饭菜让她恐惧。她想,我已经被婚姻养得连偷懒都不会了,连犯错误都不会了,我已经彻底退化了。她开始愤然地收拾脏乱不堪的厨房,打扫屋子,还买来了鲜花,把散了一地的碟机碟片之类收藏起来,她想让李直看到,他不在的时候,他家的小日子仍然在惯常的轨道上运转着。她想,结婚后我什么也没学会,就学会了虚伪。正在刘红大发感叹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以前的一个朋友,当然,是男性朋友。刘红结婚的时候,跟她同龄的女性朋友早已因为结婚生子和她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她们没有了共同的话题,也没有了共同的闲暇,渐渐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但男人们不一样,男人似乎天然地有着全方位涵盖的交友特权,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和各色人等交朋友。
        他叫印长河。刘红没想到他会给自己打电话。他说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这个号码,问刘红现在方不方便出去坐坐。刘红一听,丢下扫把就开始换衣服。
        换上是别人,刘红也许还会犹豫一下,但是印长河的电话,她不会有丝毫犹豫。应该说,他们在好多年前还勉强算是谈过恋爱的。那时刘红正在疯狂的青春岁月,对男朋友的事情抱着冷眼旁观且看你们如何表演的态度,她还没有下定决心从男人们中挑一个作为自己的终身厮守对象。印长河是离过婚的,刘红虽然表示不排斥离过婚的男士,但真正面对一个略带疲倦的男人,看他用沉重而简略的语气谈一些身边小事,当即觉得索然无味,她以为这种疲倦是离婚男人所特有的,便对这类人死了心。刘红想,凭什么我这样一个阳光万丈的人要来分享你的阴沉而不是明媚呢?凭什么要我给你阳光而不是你给我呢?刘红坚定地走了,没想到他却一再地打电话来,向她大讲他的抱负,他将来要干的事业,无非是向她显示他马上可以来个咸鱼大翻身,让她过上好日子。他越是打电话,刘红越是反感,她想,这个男人真可怜,他已经只会用做梦来吸引女人了,这比市场上的讨价还价还可恶。青春短暂,岁月无情,哪个女人会有耐心来陪他一起做梦呢?何况,世间有多少人都是怀抱梦想含恨九泉。
        有一天,刘红无意中向一个朋友讲了这件事,让朋友给她想一条退兵之计。刚好这朋友是公安战线的,为人古道热肠,还没听完就说这点小事交给我来办好了。印长河果然没有再打电话来了。过了很久,刘红碰到那个朋友,他说你那个印长河,看来真的对你动心了,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天天写日记,篇篇都是你,说他的前半生白过了,说你才是他的理想爱人,真肉麻。刘红却听得胆战心惊。后来,刘红偶然碰到过印长河一次,她不由得停下来跟他多说了几句,她感到他看她的眼睛真的很有内容。刹那间,刘红有了点感动,但感动不是感情,刘红在关键时刻刹住了话头,匆匆走了。
        茶舍很舒服,微暗的灯光,不高不低的人声,茶杯里袅袅的热气和香味,令人顿觉无限温馨。也许是环境的原因,刘红第一次在印长河面前有了自如的感觉,她不再觉得他神情疲惫,一副中年之态,也不觉得自己欠他,虽然他们没有过很好的交流,也一直没有什么联系,但这样面对面地坐下来时,刘红突然觉得十分亲切,是那种朋友多年的亲切,仿佛他们原来就是一对十分默契的朋友,只不过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了。
        刘红看着他一身还算人眼的行头说家里都还好吧。印长河说应该说我还好,我还是一个人。刘红愣住了,同时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下,快五年了,他居然独自生活了五年。刘红说我结婚了。印长河说我知道,你结婚那天我还去参加了婚礼,你当然不知道,我站在酒店外面,你穿婚纱很好看。 ,
        静了一会儿,刘红说我以前很不懂事。刘红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似乎有道歉的成分,但她对他究竟有什么可道歉的呢?印长河一笑,不置可否。他话没有以前多了,只是不停地抽烟,刘红受不了沉默的压力,说也给我一支吧。印长河给刘红点烟,趁势拉住了刘红的手,说你本来应该是我的。刘红轻轻挣开,在灯光的掩饰下装着轻松地说何以见得?印长河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说你没有给我机会,你那时看到的印长河不是真的印长河,你看到的只是他的外
        衣。
        刘红说为什么要有外衣呢?
        这是人的本能反应,就像在冬天你肯定会穿得很厚,在正式的场合你肯定会穿得很隆重。
        真实的印长河是什么样的呢?
        就是可以跟你生活在一起的。我的直觉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可以脱下那外衣。
        既然外衣是人的本能,你又怎么能肯定你所看到的刘红不是穿着外衣的刘红呢?
        就算你穿着外衣,我也能看到你的内衣。
        刘红笑了起来,而印长河却不笑。他说别看你现在结婚了,我还是那种感觉,我们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刘红笑得更厉害了,她说我可是不准备离婚的,我单身了半辈子,我不会轻易离婚的,否则我干吗结婚?我相信他也不会。
        这回印长河笑了,他说别太早下结论,生活的结局谁也无法预料。
        刘红慢慢知道,印长河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司,业务开展得很不错,一切已今非昔比,她马上想到,什么外衣呀,无非是有了几个钱,胆向钱边生而已。刘红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老公在家等着我呢。印长河说别虚伪了,他还要一个多星期才回来呢。刘红叫起来你在监视我?印长河说监视谈不上,但我一直没有停止关注你。
        回家后,刘红第一件事就是去照镜子。无论如何,印长河的话让她很受用,她很享受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哪怕这种在意对她本人毫无意义。她又想起了印长河的样子,五年过去了,似乎也没见老,长相虽然粗糙一点,倒也有一种难得的光芒和神采。看来,男人的容貌是靠事业支撑的,从这点来讲,女人就不如男人。
        第二天,印长河又打电话把刘红叫了出去。刘红本不想出去,她想,你不就是日子好过了点吗?这就有资格跟我瞎泡了?又一想,出去坐一坐也好,反正也是闲着,李直回来后不理他就行了。见到刘红,印长河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还有八天时间,等他回来我会注意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刘红心里动了一下,嘴里却大大咧咧地说没想到你还挺体贴的。印长河说我的好处你还没有发现呢。
        刘红说你赶紧找个人吧,至少每天都有热饭热莱等着你。
        现在满街都有热饭热菜等着你,真有了那个人,倒不一定总有热饭热菜等着了。
        刘红跟着说那倒是,就算家里总是有热饭热菜等着,你也未必总是有兴趣。
        看来你很快就体验到家庭的真味了。印长河说,对婚姻不要寄望太高,盲目一点好,大家都看得透透的,家庭也就没意思了。’ 我才没有看透呢,我根本还没看够。
        那就好。
        这些年就没碰到过合适的吗?我不相信,像你印长河这样的,不说疲于应付,也会忙于调度。
        我不能说你讲得不对,关键是,我得算算投资收益率。你要知道,我现在是商人,除了那些有形资产,我还有无形资产。我的时间,精力,我的个人形象,等等,都是我的无形资产,都是不能白白浪费的。我这样说,你应该可以想像我的生活状态了吧。
        刘红摇摇头说,我想起了奈保尔说过的话。奈保尔你知道吧,那个得诺贝尔奖的作家,他说他感谢妓女,是她们让他既得到了快乐,又节约了时间。
        印长河笑起来,他说妓女的确是一种合理的存在,至少可以让一部分男人把有限的精力集中到事业上,免得他们一天到晚花前月下。
        刘红却笑不起来,她说那女人呢?女人怎么办?难道女人都去做妓女吗?或者心甘情愿去当被遗忘的煮饭婆?像家里的某件家具? 印长河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我们不能
        讨论这个话题了,我也不想对你谈这些,跟你讲这些我觉得对你是种伤害,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刘红不好说什么了,她有点弄不懂,自己并不十分出众,对印长河也没有表示过过分的热情,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呢?但这话又不好直接去问,只能含含糊糊地报以一份好意,毕竟,有人喜欢你,这就是一份至高无上的赞美,管他为什么喜欢呢?
        十一点多了,刘红想要回去,印长河说又没有谁等着你,这么早回去干吗?难得自由。
        刘红想想也是,印长河又招手叫人重新沏了茶。刘红说我今天晚上要失眠了,我喝了茶会睡不着的。
        印长河说那正好,我们扯平了,你知道吗,我也为你失眠过。
        刘红有点不好意思,说不至于吧,我也不是人见人爱的。
        人见人爱的我倒爱不起来,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你不是个很精细的女人,但你很聪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你肯定不记得了,也是在冬天,在茶舍,开着空调,坐了一会儿你就脱去了大衣,马上你就发现你的毛衣穿反了,缝头都露在外面,我看到你愣了一下,马上不动声色地拿过同伴的围巾披了起来,不仅挡住了难堪,还挺漂亮。我记得那毛衣是绿色的,那围巾是红色的,两种颜色冲突很大,但反而大气。当时我就想,这是个又沉着又聪明的女人。
        刘红记不起来了,但她相信印长河说的可能是真的,她的确常犯这种错误,因为每天早上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她都是不情愿的,几乎都是闭着眼睛穿衣服。但她不觉得这就是聪明,至多算是急中生智,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袖口脏了,她会卷起袖子,做出一副麻利劲儿;如果头发脏了又来不及洗,她会抓起一顶帽子扣上去。这种智慧也在李直身上得到表达,上次李直的外套沾了一点油渍,回去换已经不可能了,刘红马上把自己胸前的毛泽东像章摘下来给他别上去,那可是刘红在一家前卫精品店里淘来的。
        刘红说真奇怪,你应该讨厌这样的女人呀,这就是邋遢,怎么能作为优点来欣赏呢?
        说错了,无可挑剔才是缺点,有缺点反而有生活气息。知道我以前的老婆吗?她着了魔似的专门对付地板上的头发和那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绒毛,动不动就让我跷起两只脚,她要用抹布擦我的拖鞋底,天天如此,把家里弄得跟水晶似的。她自己呢,一年四季别同一支发卡,浑身上下一股洗涤剂的味道,我觉得我不是跟老婆在一起,而是跟保洁员在一起。其实只要不是太过分,男人才不在乎家里地板上有没有一根头发呢,他在乎的是一种感觉,她就是不够聪明,舍本逐末。
       她厨艺怎么样?肯定很不错吧。刘红不大想听印长河说他前妻的坏话,有意岔开话题。
        错,为了不让煎炒的味道污染房间的空气,她从来不炒青菜,都是用水煮,然后捞起来拌点调料;烧鱼只清炖,肉也只清蒸。有这样的厨房,大家都说我变得越来越淡漠,对什么都失去了热情。
        刘红终于大笑起来:没听说过,厨房还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我看是你这种男人不好伺候吧?
        也许是婚姻不好伺候吧,其实我知道她那样也是好意,也蛮辛苦的,只是她太醉心于那种辛苦了,一开始我感到紧张,之后就是厌烦。
        这倒给了我一个启示,不要动不动就大搞卫生。
        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你是个很会偷懒又很聪明的女人,其实这也是一种能力。
        分手的时候,印长河将一把钥匙放在刘红手里,说别误会,不是为了怂恿你偷情,只
        是想帮助你。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想独处一会儿的时候,至少有个地方可去,当然,我也有那里的钥匙,但我一般不会去。
        你凭什么断定我需要帮助?
        咳,要知道我也是结过婚的人。
        刘红拿着钥匙回家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盘问,刘红没有把它挂在钥匙圈上,她把它单独放在皮包的最里层,那把钥匙太扎眼了,根本无法和自己的那些钥匙穿在一起。这样的钥匙,应该属于一扇很不错的门,有那样的门,房子也应该是很不错的。刘红有点浮想联翩了,那里是印长河的家吗?不对,他说他一般不会去的。也许是空房子吧,小业主们都喜欢买房置地。自己真的会去那里吗?刘红对自己没有把握,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她现在对房子之类的东西没兴趣,她有过漫长的单身生活经历,她至今记得房子里四壁肃立悄然无声的滋味,如果没有相爱的人,有房子也是没什么意思的。
        在原定归期的前一天,李直突然打电话回来,说可能还要推迟几天,是教学方面的事。刘红问推迟几天,李直却说不太清楚,他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很肯定,有点吞吞吐吐,刘红马上自作聪明地想,这会不会是他的小阴谋呢,故意说推迟回来,让自己麻痹大意,到时候来个突然袭击,看看他不在家时,她一个人在干些什么。在原定回家的那天,刘红谨慎地推掉了印长河的约会,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
        结果,李直真的没有回来。刘红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客厅里,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进修期间,没有课的时候,李直都跟谁在一起玩呢?在不多的几次电话里,李直都只简略地讲一讲进修方面的事,刘红听不大懂,也不感兴趣,嗯嗯啊啊地就过去了。李直是个比较节省的人,他说也就两个月时间,没有急事的话,长途电话还是少打一些的好。刘红也不想给他一个贪图享受胡乱花钱的印象,这样一来,两人的电话就少而又少了,两个月里,两人通话才不到五次。刘红忽地倒在沙发上,她现在有点相信女人中流行的一句话:愈结婚愈寂寞。但她同时也想起了另一句笑话:寂寞让我如此美丽。这两个月里,刘红添了不少东西,新做的头发,新买的衣服,她还趁机去美了容,再加上后阶段印长河的约会带来的繁忙,脸上更是添了种说不出来的神秘与风情。刘红对李直能不能发觉自己的变化没有把握,李直从不执著地盯着人,总是漫不经心地一扫而过,似看非看。刘红拨通了李直的手机,没等他接就挂了,这是他们的方式,待会儿,李直会找一个座机给她打过来的。
        李直的电话没有来,倒来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是常勇的丈夫。
        刘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李直老师回来了吗?刘红热情地说他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呢,常勇老师回来了吗?常勇的丈夫在那头犹豫着,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推迟回家吗?刘红说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可能是教学方面的事吧。他停了一会儿,说常勇也没回来。刘红说是吗?
        放下电话,好一阵刘红才回过味来,原来他是来试探自己的反应的。他的老婆没回来,她的老公也没回来,他就推断这里面肯定有情况,这也未免太孩子气了。刘红独自笑出声来。他不了解自己的老婆,刘红可是了解自己的老公的,也许他会垂涎常勇的美貌,但他是万万不会大着胆子去追求常勇的,他宁肯到书店里去翻书,他宁肯在书店里心猿意马,也绝对不可能主动去找常勇套近乎。常勇会不会主动去找李直呢?刘红以一个女人的经验推断,那也是不可能的,以常勇那等姿色,到一个新地方,围着她转的人肯定不少,不都在说“只爱陌生人”吗,哪里会轮到李直呢?而且,李直最不愿听人讲男人们为了女人而争风吃醋的事。他说我最恨那些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男人。
        李直看来是不会回电话了。刘红有点生气,为了惩罚他不回电话,刘红便拨通了印长河的电话。怎么?老公在家你还敢给我打电话?你看看,我早就说过嘛,我们在一起才是最好的,人不是跟谁都可以在一起的,胡乱凑合会受到惩罚的,我是已经遭到惩罚了,我不希望你将来也一样。
        印长河的饶舌也没能让刘红高兴起来,她悠悠地说,他没回来。
        印长河长长地噢出一道波浪来,我说怎么今天还主动给我打电话呢。
        过了好久,他说不要对我说你过来,千万不要说,你把我的心戳痛了。刘红大惑不解,印长河却匆匆挂了电话。
        刘红真不明白自己哪里就把他的心戳痛了,她就说了四个字:他没回来。刘红愣愣地坐着,心里有点乱乱的,这四个字有哪里不对吗?
        李直推迟了十天才到家的,常勇是跟他一起进门的。刘红正从阳台上收了一大抱衣服回来,听见开锁的声音,就抱着衣服跑过来。李直在前面,正回过身接常勇手中的行李,刘红看得心中一动,那举动真像一对远行归来的小夫妻。李直安顿好常勇的行李,才对刘红说第一句话:在火车上没吃饭,赶紧给我们下点面条吧,常勇吃了还要往家里赶呢。刘红听他以前说过常勇住得比较远。
        因为有客人,刘红的面条也下得比较讲究,肉末,卤子,汤料,一样都不含糊。偶尔回过头看一下客厅,李直正跟常勇凑在一起翻看家里的相册。李直还是那种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表情,在别人看来是沉着而淡漠的,但在刘红看来,却有着了不得的热情,因为他的脸上有着平时没有的专注。常勇点点手中的照片,做出一个嘲笑的表情,李直便很难得地露出一点不好意思来。刘红想,他们在嘲笑谁的照片呢?是我的,还是李直的?刘红还想到,李直进步了,居然可以在美女面前从容自若。
        常勇是个不讲客气的人,接过面条就吃,中间还说了句放了大蒜?我不吃大蒜。说罢夹起大蒜末就往李直碗里放。她边吃边跟李直讲话,对坐在一旁的刘红却爱搭不理。刘红并不介意她的作派,她想,搞艺术的人就是这样,永远像个任性的孩子,永远旁若无人,永远特立独行,不这样就不像一个艺术工作者。还是少女的时候,刘红是多么向往成为一名艺术工作者啊,她觉得搞艺术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职业,艺术可以让女人永远风采迷人,永远美丽非凡。此时此刻,她甚至十分羡慕常勇,她到北京进修的这两个月里,似乎变得更漂亮了,她想常勇是多么幸运啊,简直就像生活在水晶宫里,而自己呢,无异于生活在厨房,只会上班下班,做那些弱智也能做的事,下碗面条还要放什么大蒜,简直像个村妇。她还想,既然李直跟常勇这么熟了,说不定今后自己也可以跟她成为朋友。刘红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后来,刘红想,自己是被她的美貌迷惑了,才将她故意表现出来的无礼也看成了率真。她以为一个女人如果美丽,就有了高傲的权利,而一个搞艺术的漂亮女人,更是有了为所欲为的资本。所以,尽管那天常勇对刘红不理不睬,甚至流露出轻蔑的态度,刘红一点都不生气,看在艺术的份上,刘红微笑着原谅了常勇。
        但她没想到常勇会那样子和李直告别——李直站在门口,两手扶着门框对常勇说着再见。尽管刘红站在李直背后,但她还是越过李直的肩膀看见了,常勇差不多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却猛地回过身,在李直脸上飞快地吻了一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简直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刘红感到脑子里猛地轰轰作响。
        等刘红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时,常勇已没了影子。刘红瞪着李直,李直赶紧掉头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行李。刘红说看不出来你本事
        挺大嘛!我是不是该给她交钥匙了?李直说你是说我跟她?亏你想得出来,人家是搞艺术的,搞艺术的人都这样,就相当于平常人握个手。刘红嚷起来,搞艺术的就可以随便用别人的丈夫吗?那艺术成了什么?李直吓得直摆手,快别嚷了,传出去人家会笑话我们农民意识。再说,艺术系大名鼎鼎的常勇,出了名的“吓死人不抵命”,不信你去调查。刘红还是不罢休,李直就说我不是有你吗?我有那么糊涂吗?我看你是逼着我去犯错误。
        被李直这样一说,刘红只好作罢,但一想到常勇回过身来亲李直的情景,又有一股难以释怀的恨意。她知道这种事要搞清楚了才能动作,不然自讨没趣。
        她果真去调查了。常勇果真和周围的人有点不一样,但也不一定真像李直讲的那样。
        刘红一共收集了关于常勇的三个段子。
        有一次,常勇和一帮同事去吃饭,开饭之前,同事们一拨人打牌,一拨人聊天,剩下常勇坐在一边无聊地打呵欠,她不喜欢打牌,也不屑于跟那些儿大聊蜂蜜的二十五种吃法。后来,一位男士起身出去买烟,常勇猛地大喊一声:哎呀,正好,请你帮我带一包卫生巾回来好吗?我要洁婷牌日用版的。谢谢你。常勇是用受过多年正规训练的嗓子喊出这句话的,在大约一分钟的冷场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笑声。常勇再次用动听的声音恼怒地说有什么好笑的,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歧视卫生巾?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刘红觉得这个段子说明不了什么,不足以代表一个人的个性特征。
        第二个段子却使刘红有点喜欢上了段子里的常勇。那是一个夏季,快要放暑假了,天气热得让人不耐烦,偏偏艺术系又在赶排一台节目。有一天,一位指导老师气愤地走进排练室,说真不像话,真不像话,还为人师表呢,有些人裙子里面居然不穿内裤,伤风败俗。既然是不点名的批评,大家便都不吭声,谁也不想硬着头皮去接这块砖。没想到常勇却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是怎么看到人家没穿内裤的?大家都没看见,就你一个人看见,这说明什么?其实常勇在夏天几乎只穿短裤,因为她有一双美腿,她的短裤也不是一般的短裤,要么是露出半截大腿的,裤腿细若鸡肠,且要露出肚脐;要么露出三分之一屁股,像布兰妮;也有包住膝盖的,宽松得像江边的渔夫。虽然她偶尔也有穿裙子的时候,但大家都相信那人不会是她,因此大家现在对常勇的侠义之气投来噼里啪啦的掌声。指导老师一甩门走了。常勇才开始批评那个不穿内裤的人:你这个穿法有问题,是排练,不是约会,既不卫生,也不性感,就图凉快吗?那还不如什么也不穿,干脆全裸,有这个勇气吗?大家立即笑翻了。
        第三个段子才是关于常勇的感情世界的。曾经有个学生爱上了常勇,那个学生也够胆大的,下了课就往常勇身边凑,一点都不避讳身边的老师和同学,似乎爱上老师是十分光荣的事情。为此,常勇的丈夫专门找过他,有人看见他俩一起走出校门,后来,两个人都喝得脸红红的回来了,于是就有人说这学生不简单,将来还不知道会把个社会搅成什么样子。自此常勇更是隔三差五就拉着学生的手上饭馆,每次去都是那一家,都是那一个小包间。校园内的小饭馆,好处在于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人曾经看见他俩在那个包间里呆了一整天,啤酒瓶堆得小山似的。他们不去的时候,那个包间竟无人敢进,人家说多少有点心理障碍。学生毕业那天,有人看见他俩手拉着手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那学生为此错过了毕业生合影。再后来,有人在街上的影楼里看见了他俩的巨幅婚纱照,两人温情款款地在大街上作秀,引得一对对新人慕名而去。至于常勇的丈夫,在学生离校的时候,作为毕业礼物,他送给了那学生
        一个数码相机。据说常勇的脸当时就拉下来了,因为那数码相机是几天前他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常勇的。
        除了跟这学生有过一点说不清的案底,常勇基本上算是个没有什么绯闻的人。按说她的性格,再加上她的容貌,她注定应该是个绯闻的富矿,但她却没有,这大概得益于她的性格。据说她刚来到学校的时候,许多男老师,从二十岁到六十岁,没有不喜欢他的,没有不蠢蠢欲动的,大浪淘沙,最终,一个四十多岁职位不低的老师,不知用什么手段暗地里击败了他的竞争者,荣幸地得到了常勇的垂青。那时常勇尚未婚配,但那位中年老师却已经有了一对儿女,所以他们的情感只能定位在地下状态。哪知常勇却不这样看,有一天,当那位老师借着工作的名义,无比幸福地和常勇一起漫步校园的时候,不知是大片大片的樱花让她激动,还是荷尔蒙在作怪,常勇突然兴高采烈地来了几个空中劈叉(她是声乐老师,同时对舞蹈也颇有研究),然后飞起来,像猫一样的粘到他的背上。那位老师当即吓得面如土色,丢下常勇狼狈而去。事后,常勇伤感地对别人说,他是个羞怯的胆小鬼,他不敢承认自己的爱情,他这样迟早要憋出毛病来的。别人当然很快告诉了其他人,这样一来,那些男老师们便再也不敢图谋不轨,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嘴上不牢的女人。他们只喜欢揣着秘密,在暗处兴奋地等着他们的女人。
       从北京回来没多久,常勇开始频繁地打电话到家里来找李直,多半都是刘红接的,因为她总担心电话是印长河的。电话里一声招呼也没有,劈头就是一句:我找李直!
        换上别人,刘红肯定把电话给砸了,但这电话是常勇打来的,刘红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要一再地迁就她。她总是欢快地为她叫来李直,再摇摇头走到一边去。有一次,李直又被常勇叫去听电话了,刘红便接了他的锅铲,不知不觉地,一顿饭都做完了,李直还没有放下电话。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听起来有些愁闷,刘红想去听一听,又想到常勇的那些故事,她感到常勇可能不大看得起窃听电话的人,只好敲敲门,向李直做了个饭熟了的手势。李直一回头,见刘红正朝自己走了过来,赶紧咔的一声挂了电话。
        李直在饭桌上一直不吭声,吃饭也心不在焉的。刘红说怎么了?李直踌躇了很久说常勇的丈夫打了她。刘红睁大了眼睛,李直知道,她那是在问他为什么。
        因为……她爱上了别人。
        她老公真蠢,为什么要打呢?只会越打越远,要是我,我就不打。
        要是你,你怎么办?
        放行呗,强扭在一起怪伤自尊的。
        李直低下头吃了起来。
        刘红说,哪天要是你爱上了别人,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我不会为难你的,我正怀念单身生活呢。
        李直低着头嗯了一声。刘红笑道还嗯呢,你还不得了啦,你爱上谁了?
        李直突然站起身说,不讲这个,无聊。
        这天下午有李直的课,吃完午饭后,他居然和别人商量着调课的事情。他嘀咕了一句:心情不好,不想去上课。刘红看看他,脸灰灰的,走进走出,坐立不安,就取笑他:干吗呀,是常勇挨打,怎么弄得像你挨了打似的。李直白了她一眼,带上钥匙出去了,对刘红说是去书店转转,上次预定的书该来了。
        第二天就有人告诉刘红,说看见李直和常勇昨天下午在散步。那人故意把散步两个字说得很暧昧。刘红一笑,说是的,李直去书店取书,也许两个人正好碰到一起了吧,他们现在成了学友了。那意思是,常勇是他们家的熟人,她对常勇是了解的,对常勇的任何行为都是可以包容的,也是放心的。那人只好自认没趣。
        暗地里,刘红却有些警觉了。她给书店
        打去电话,问李直昨天下午是不是去取书了,人家告诉他,李直老师没来过,他要的书已经来了,正准备给他打电话催他来取书呢。刘红心里有了底,又给李直打了电话,问他昨天下午拿到书没有,若没拿到,她今天下班途中可顺便再去看一看。李直支吾了一下说不用,他昨天去过了,书还没到呢。
        刘红还是不大相信,不可能啊,常勇怎么会看上李直呢?一株美丽的郁金香怎么会爱上一根普普通通的狗尾巴草呢?刘红宽厚地想,就算他们真去散步了也没什么,也许他们一同去北京又一同回来,彼此多了些了解,现在常勇遇上了家庭问题,跟李直谈一谈也是正常的,还是不要小题大做的好。
        刘红按下了一些疑问,对常勇一天一次的电话照样热情传唤:李直,常勇找你。李直接过电话后,她从不在一旁偷听。她不想监视丈夫,这样的例子她见得多了,越是疑神疑鬼,越是容易有鬼,等真的有了鬼,那鬼就赶不走了。刘红不想那么傻。再说,对他宽容一点,自己也就赢得了宽松的空间。每当李直和常勇在电话里喁喁交谈的时候,她便会想起印长河来,她想,这没什么,自己也和印长河有过电话有过约会的。这样一想,心里便获得了一种平衡。
        刘红到底无法平静了,她开始很忧虑地设想未来。万一李直真的离开她,她的生活将朝哪个方向走呢?她还要再结婚吗?她想来想去,觉得结婚这件事实在是对她没有什么诱惑了。结婚以前,她总是处于等待的状态,下班后回到家中,她会检查一下手机是否还有电,她还会尽量拖延吃晚饭的时间,说不定会有朋友们打电话来邀她出去,赴宴,泡吧,聊天,做美容,一个本来无所事事的夜晚就会生动而有趣,有时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有趣的人物出现,生活的范围也就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大,最后竟看不到来处了。这样的夜晚多半要很晚才回家,第二天上班会黑着眼圈,可是,如果看一看周围的主妇们,她们虽然没有黑眼圈,但她们的疲惫同样写在脸上,那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疲惫,是任何一种休息都无法挽救的。而刘红呢,只需要中午好好睡个午觉就恢复过来了,晚上又可以生机勃勃地投入到这个城市的欢乐的黑暗中去。刘红觉得自己其实是喜欢这种生活的,总是有期待,也总是有意外。结婚后就不行了,你必须得按时回家,你想出去得有合适的理由,你得像关紧门窗一样关闭你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这样一想,刘红简直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结婚,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本能。
        有一次,李直接电话的时间出奇的短,几乎没说什么就挂了。
        刘红说怎么,常勇又挨打了?挨打找你有什么用,找家暴中心呀。
        还没说完,电话又响了,李直抢着去接,刘红听着他在电话里说别,别,别,你让我再试试看,她也挺无辜的,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吗?一点点。刘红猛地醒过来,他们是在说自己呀,看来他们是来真的了。
        李直挂了电话,回头正遇上刘红一双发直的眼睛。李直猛地抱住刘红,喊一声老婆,却又没了下文,只是搂着她,一动不动。
        李直是不大容易动情的,刘红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的脸忽地一热,刹那间,她感到了一种耻辱,就要被自己的丈夫淘汰出局的耻辱。但她不想点穿,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拽着自己,人也跟着恍惚起来。但她努力保持住最后一点理智:我不能替他说出那些话,我不能说,我一说出来,他的内心煎熬就会变成我的,再说,我也还没想好对策。
        李直也不平静,他有很多话想对刘红说,他觉得他应该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一次,他估计她应该承受得了,但他开不了口,他有什么理由对她提出那件事呢?她忠于丈夫,精于操持内务,饭莱做得也还可口,模样也不差,基本算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谁都
        知道他李直找了个好老婆,但是,除非他没有碰到常勇,除非他没有领略过那些令他无法忘怀的时刻,否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的。好多天来他搜索枯肠,也没有找到一个理由来向刘红提起那件事。现在,他虽贴贴实实地搂着她,但他的胳膊是僵硬的,他的心思却飞得很远很远,乱纷纷地搅作一团。
        李直说,今天晚上,我们去散散步吧。他想,也许换一个场所,他会比较容易把那些话说出来,无论如何,他一定得说出来,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一定得说出来,他不能再像这样下去了,多少次,他在枕边差点脱口唤出:勇勇!而他们结婚快两年了,他却从来没有赐她一个昵称,当然,她也没有这个要求。
        被李直一提,刘红也想起来了,自从去年入冬以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出去散过步,他们曾经置办的专门用于散步的衣服鞋袜也早就收了起来。刚结婚那阵,他们是很喜欢散步的,他们总是早早地吃过晚饭,饭碗一推就出发,从七点多钟一直走到九点多钟,回到家已是热汗淋漓,于是两人一起洗澡,洗完澡睡意就上来了,于是一起睡觉。李直常常情不自禁地说,这可能就是所谓神仙过的日子吧。偶尔他也抱怨,天哪,我都快一个月没有看过书了。他说的看书指的是看专业书,他是从来不看休闲读物的,他说他没时间休闲。他还说我将来肯定不会有婚外情的,你看谈恋爱多浪费时间呀,婚外情那么麻烦,肯定更浪费时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那时,刘红真的相信了他的话,真的相信他不会有休闲的时间,真的相信他婚后会关闭所有关于情感方面的触觉。她想,这样正好,我可不喜欢有人成天追着问我是不是还爱他,也许她只是需要一座房子而已,她希望婚姻是一座房子,房子总在那里不动,总在那里虚掩着两扇子门等着她,盼着她,而她是可以活动的,是可以走进走出的。
        她没想到,这房子也会移动,而且是在自己还没有动的时候,就先于她而动了。她心里的恨意终于燃烧起来了。
        没过多久,刘红竟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点兴奋,她发现这件事情还可以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她发现她以前把常勇高看了。她没想到常勇会来抢自己的老公,她还以为常勇这种女人看上的男人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呢,原来你的晶位也不过如此!刘红相信,从恋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综合素质。常勇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突然大打折扣,她没想到她居然会看上李直,李直有什么好呢?他只不过是个敬业的老师,只不过是个合乎常规标准的老公,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是,没想到,就连这样的李直她也很稀罕!原先笼罩在常勇头上的光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美女,什么艺术,什么声乐,到头来,也不过是跟一个子庸的小职员争夺同样平庸的老公而已。如果是自己拥有这些东西呢,如果自己是搞艺术的,如果自己是人见人爱的美女,刘红不敢想,她只相信一点,她是不会让那些资源白白浪费的,她绝对不会。
        深夜,床头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刘红嘟囔着看了一下时间,两点过八分,真不像话,她闭着眼睛按下了电话。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起来,李直抢着接了,刘红听见他喂了一声,就不再做声,对方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是个女人。刘红马上清醒了。李直压低声说明天再说好吗?一切都放到明天再说,我会的,再见。
        刘红装作没醒的样子,心里却像擂鼓似的,她知道帷幔就要揭开了,她就要和常勇短兵相接了。她一定得抓住这个机会,将这个漂亮高大的对手打它个七零八落,让她见识见识普通人的智慧,让她自动掐灭自己的嚣张气焰。
        李直却再难入睡,他翻了个身,背朝着刘红。电话又响了,刘红飞快地抢过话筒。李
        直吓了一跳,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果然还是常勇。她在那边说刘红,李直可能还没跟你讲,他太厚道太善良了,讲不出口,我来讲好了。他要跟你离婚,然后跟我结婚,我前几天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现在就等他了。
        刘红没想到她会这样开门见山,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常勇继续说,大家好聚好散,趁早另起炉灶再作打算,往后,大家还是朋友,你说呢?
        刘红坐了起来,渐渐恢复了战斗力,她慢条斯理地说,我想这事应该他自己来对我讲,不用麻烦你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吧。
        但是,我这边已经离婚了,只等他了,我不想再拖下去。我们在北京的时候就已经讲好,回去后一起离婚,然后结婚。
        他可没告诉我这些,我是信他的还是信你的?
        常勇一时没反应过来,刘红趁机挂了电话,为防止常勇再打过来,她扯断了电话绳。她可不想半夜三更在电话中吵来吵去,明天还得早起呢。
        李直在旁边动了动,发出交流的信号。刘红把身体往边上缩了缩,闭上眼假装睡觉,身体却开始发抖。她没想到常勇会把电话打到两人的床上来,她也太没把她刘红放在眼里了,也太张狂了。她真想踢开被子和李直大吵一场,又觉得这种方式太寻常太主妇化了,她要用沉默来折磨他。她想,你不开口,我也:绝不开口,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解除心理负担的。她还想,常勇已经急了,我就不能急,我越不急,她就会越急,她不是已经离婚了吗,让她两头落空吧,凭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她想要什么就一定可以得到什么,就凭她长得好看一点吗?刘红还觉得,打败常勇是有很大可能的,因为她看起来好像缺乏准备,既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语言准备,言语之间破绽百出,什么叫“但是,我这边已经离了婚了”,这叫什么理由!真是幼稚可笑!
        刘红暂时不想去责难李直,她觉得李直的问题可以先放一放,就像一个初入棋坛的小棋手,首次比赛竟被安排与冠军对垒,那
        种兴奋的心情足以让她对一切无名对手忽略不计。刘红甚至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假装很在乎李直,借此打败常勇,然后很不屑地主动离开李直,毕竟,有哪个女人不在乎老公的这种事呢?刘红发誓,一定要用反败为胜来冲淡老公移情别恋的耻辱。
        第二天早上,李直红着一双眼睛,看来他昨天睡得并不好。他试探着问刘红:昨天,你接的电话是不是常勇的?刘红说是的。
        她说什么?
        没说什么。
        李直便再也不好问下去了。
        刘红已经想好了,这场斗争不一定要匆匆结束,速战速决倒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她要用爱理不理的拖延来慢慢烹煮他们,她要挫一挫常勇的锐气,她要做一个试验,不都在说爱情就三个月寿命吗?在北京他们已经耗掉两个月了,还有一个月。刘红想,一个月后再跟他们一决胜负吧。她和李直更是闭口不谈此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两人心照不宜地生活在习惯的轨道上。暗地里,刘红却恨得牙痒痒:李直,当初就是图你不大会讨好女人,以为嫁给你至少会清净一点,没想到连你也是这种人,看我不仔仔细细地修理你,不给你戴顶绿帽子,我不姓刘。
       她在烦乱中给自己打气,凭什么要做他们偷情的牺牲品呢?凭什么是他来甩我而不是我来甩他呢?在漫长的单身生活时代,刘红早就觉悟到,在感情方面,要想不受伤害,就要抱定宁可我负人、也不可人负我的信条。因为,甩人总比被人甩要好受些。
        哪知有一天清早,常勇的造访突然打乱了刘红慢慢烹煮他们的计划。
        那天,刘红和李直才刚刚起床,门铃响了。刘红去开门,还没等刘红看清楚,常勇就一言不发理直气壮地闯了进来。刘红愣了一下,没吱声,转身去洗脸。
        李直犹豫了一下,准备去客厅招呼常勇。刘红冷冷地说李直,快去叠被子。
        李直正要去卧室,常勇却叫住了他:李直,给我倒杯水嘛。
        刘红一边揉着满是泡沫的脸,一边扭过身死死地盯着李直。李直犹豫了一下,既不叠被子,也不倒水,慢吞吞走到窗前去擦自己的眼镜。他知道,身后两个女人正各执一柄看不见的利刃,随时准备扎向自己,他不知道该躲出去还是该直面现实。
        常勇走过来拉李直,像家长拉着犯了错误的孩子那样,将李直拉到刘红面前,说李直,你告诉她吧,告诉她我们在北京是怎么计划的,今天就告诉她,你不要再骗她了,这对她是不道德的,要忠于自己,不要干些自欺欺人的蠢事儿。
        那天常勇穿着一件紫红缎面的小夹袄,一条土蓝色的宽腿裤,漆黑的头发在耳边扎成一根粗粗的辫子,一双眼睛黑亮得像是要滴落出来,要不是她把自己置于那样一个位置,要不是她正紧紧地挽着自己的丈夫,刘红肯定会由衷地夸夸她的打扮。
        李直,常勇想让你告诉我什么?刘红柔声地问李直。李直望着刘红,试了几次,却张不开口。
        常勇说我来替他说好了,他要跟你离婚,因为他已经不爱你了。刘红看着常勇的眼睛,现在,她终于知道常勇的眼睛为什么看起来又大又黑了,原来她的黑眼珠比一般人大,黑多白少,自然显得眼睛大了。
        怎么,你同意吗?常勇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刘红的答复。
        刘红突然觉得这种局面很好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找上门来的推销商,站在刘红面前口干舌燥地说完了,静静地等着刘红的反应。
        刘红一面仔仔细细地擦着护手霜,一面反问常勇:你说呢?你说我会不会同意?
        常勇说你肯定不会同意吧,但你不同意也没办法,大家都没有办法了,谁让这事情
        发生了呢?常勇似乎有点同情刘红的处境。
        刘红说错了,我同意。她把目光转向李直,李直也一脸诧异地望着她,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地同意离婚,他还没有跟她谈呢,难道她早有此意?他倒有些纳闷了。
        刘红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得等到我高兴的时候,我再来给你们腾出这个地方。
        那你怎样才算高兴呢?常勇竟然孩子气地追问一句。
        刘红笑了,是啊,我怎样才算高兴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就有点不高兴。
        别开玩笑啊,我是很诚恳的,我也是为你好,想想,和一个并不爱你的人生活在一起,这种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啊,生命可是很短暂的。
        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你怎么知道?黄口小儿。
        李直说常勇,你先走吧,让我来跟她谈谈,怎么样?
        常勇却不肯走,她一拧身,说我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你们先谈,待会儿我来听结果。
        哪有这样的,你先回去,我随时跟你联系。李直低声哄着常勇,刘红看着他的样子,心已经凉了大半截,她知道,李直已经完全属于她了,她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拯救自己了,甚至连她那个尽量拖延、慢慢烹煮他们的计划也没有办法实施了。她强忍住眼泪,对李直说就让她在这里等吧。
        李直只好将常勇推到里间去,带上了房门。
        刘红,你听着,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一直忍着没提,就是因为我还不想提出来,我还在考虑,你要给我力量,你要给我信心,你要挽救我,挽救我们的家。李直激动地说着,突然之间又软了下去:当然,如果你还想挽救的话。你想挽救吗?
        挽救什么?刘红在心里笑了一下,她真的不知道还该不该挽救,是挽救李直,还是挽救这个家?她害怕让李直在两个人当中做出抉择,无数的事实证明,那个在抉择当中被逐出的,最后一定是让抉择者终生挂怀的,与其被人选中后置之高阁,还不如被人逐出而又终生难以释怀。但真要做那个被逐出的,一时间又难以说服自己接受那失败的姿态。
        刘红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爱上她的?是我不够好吗?
        李直低下了头,他最怕她说这个,所以他低声说你挺好的,是我不好。
        李直也多次问过自己,究竟是怎么爱上常勇的呢?到底爱上她的什么呢?他想来想去,他和常勇之间说不出什么过程,他们似乎没有过程,就像平地里一声惊雷,他们就那样突然地相爱了。说相爱也太抽象,不如说他们就那样突然地如胶似漆了。但是,他永远也不会把那个细节告诉刘红,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是他一生最大的秘密,幸福的秘密。他们排山倒海的爱其实是由性开始的,除了性,他们至今不知道他们的爱还有什么其他的内容,当然,性是铺天盖地的,犹如滔天洪水,有了它,他们根本不觉得还需要其他的内容。
        刚到北京的时候,因为抵挡不住身在异乡的寂寞,也因为某些可遇不可求的有利条件,他们共同有了一个下午的空闲。他不善言辞,随手拿起她摆在桌上的乐理方面的书翻了翻,他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发现他所崇敬的艺术里面其实也有严谨的数学,比如这本乐理书里面就有数学。这一下,他觉得艺术对他并不是不可触摸的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跟艺术有了必然的联系。常勇也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位脸色沉静的老师也是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和自己谈谈艺术的,原来这位一直不大吭气的老师内心也是很热烈的。这一下,他们有了共同的话题,而且这个话题是他们从未与别人谈过的,是一个全新
        的话题,他们从两个原本不相干的领域对冲过来,迅速撞击到一起,彼此都被撞得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还有点兴奋的感觉。常勇觉得这个书生的目光真是又纯净又羞涩,令她忍不住一次次去抚摸它,鼓励它,渐渐把它弄得雄赳赳的了。李直呢,他觉得这位声乐老师的目光真是像丝绒一般,他从没碰到过这么柔软这么性感的眼神,那目光像一把毛毛的丝绒做成的刷子,每刷一下,他全身上下便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最后,他们身不由己地在破窗而人的夕阳中开始了性。李直很害怕,常勇便宽慰他,她说我们都是有婚姻的人,我们都需要一点意外的刺激来滋养婚姻,我们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各自的婚姻。李直觉得她的说法太新鲜太有道理了。常勇还说只要我们是发自内心的吸引,那么一夜情就没有什么不道德,只有不情愿的性才是不道德的。李直已经只有点头赞许的份儿了。在他们创造出种种理论为自己开脱的时候,他们还只想玩一玩一夜情,这是最好的一夜情机会,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沐浴着异乡夕阳余辉的性是如此的圆满,他们简直惊呆了,他们甚至吓坏了!从此他们就像两个贪吃的孩子,怎么也控制不住,他们也不管进不进修的事了,两个月里,他们真正用于学习的时间才不到一个月。想起那些细节,李直又想起了常勇的一些可爱之处,走在大街上,她可以突然跳到你的背上让你背着她走,整个北京城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常勇又是那样的美丽出众,李直当然也就乐于背着她走了,他这辈子还没有背过一个女人呢,他觉得真是又新鲜又快乐,他愿意一辈子这样背着她走下去。他觉得常勇完全不同于刘红,李直一直有点摸不准刘红,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他只知道,她突然一下就会由晴转阴。
        刘红望着李直黯然的样子,说你决定了吗?你真的要离开我跟常勇结婚?
        李直闷头坐了一会儿,突然望着刘红说你留住我好不好?你把我留下来,要不然,我怕我真的控制不住,我需要你帮助我,帮助我走过这个难关。
        是这样啊,刘红笑了一下。正如她所观察的那样,李直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只不过在作短暂的良心挣扎,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麻木不仁,就会义无反顾,他之所以对她说这些话,也许仅仅是在同情自己。刘红想,何必等到恩断义绝的那天呢,我才不需要同情呢,再说,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没有了婚姻,自己不是更自由吗?她乱哄哄的脑子里猛地想到印长河,想到了那些久未联系的朋友,她是不怕离婚的,她的世界原本是广大的,只要给她时间和机会,她就能再次唤回它们,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她不要李直的同情,还有一个原因,如果她缠住李直不放,她就等于在常勇面前输了,她就等于用耍赖的手段在和常勇竞争一样东西,她不想输给常勇,她得争取主动,所以她镇定一下便推门进去了。她说常勇,你真的要定了这个男人吗?给你好了。
        她觉得自己输也要输得有气概。
        一连几天,李直都很小心地看着刘红的脸色,他变得勤快了,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他还说服常勇不再打电话过来。刘红却不愿享受他的好意,她早上一声不吭地出门,中午在单位吃饭,很晚才静悄悄地回家,他做好的饭莱她看都不看一眼,就像对他这个人一样。李直问她到哪里去了,还唠唠叨叨地说着外面不安全的话。
        刘红突然回过身说李直,我愿上哪就上哪,我爱干吗就干吗,你已经管不着我了,你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你凭什么来管我呢。
        李直噎在那里,好久才说也不是没有挽救的余地嘛。
        挽救?稀巴烂了你还让我挽救?我说不要了就不要了。
        李直的气也慢慢上来了,他说好啊,既
        然这样,我们不如干脆去把手续办了吧。
        刘红说看我什么时候高兴吧,你要是觉得别扭,你可以现在就搬到她那边去,我绝不反对。
        李直笑了一下,说你不用装得满不在乎,你以为你这样打发我走,我就认为你很潇洒吗?你就能在气势上压倒常勇吗?我只能告诉你,你是个傻瓜,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其实,那天你只要坚持一下,稍微坚持一下,我没想到,你竟完全不在乎。好啊,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大家都玩世一点,你以为谁跟谁在一起真的是命里注定的?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告诉你,一切都可以在瞬间改变。
        李直,你想要我怎么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还是落得个被抛弃的下场,然后你们两个搂在一起,感慨一切来之不易?或者你想让我原谅你,我们重归于好,然后你们暗地里藕断丝连,我来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我不会的,李直,因为我还有尊严。
        刘红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接着说:你搬过去吧,真的,你要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我现在一看见你就浑身不舒服,我不想再看着你。
        李直真的站起身来收拾行李了。收到一半,他又扔下,说我还是等到办完手续吧。刘红说你要不走我就走。
        你走到哪儿去?
        刘红说我去住宾馆,你也知道我没地方去。其实刘红想到的是印长河的那套房子,她想,老天助我,这期间跑出来个印长河,要不,我还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那怎么行,还是我走吧。最后望了刘红一眼,李直轻轻地带上门走了。
        李直一走,刘红就咣咣咣地开始砸东西,所有跟李直有关的东西都被他砸了,李直的电脑,李直的书桌,椅子,书柜,李直的照片,包括李直的洗漱用具,刘红边砸边想,我就要砸,我就是个泼妇,我就是个怨妇,那又怎么样呢?当李直走出楼门洞的时候,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掠过他的眼前,啪的一声,碎在离他不到半步的地方,那是他的电脑显示屏,还是液晶的。他没有往楼上看,就那样低头站了一会儿,径直走了。
        该砸的都砸完了,刘红长长地出了口气,瘫坐下来,她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第二天,刘红请了公休假,她决定到川藏一带去旅游。
        她到底不能继续保持镇静了,她不想黑着一张脸去上班,让别人看出异样来,她只得离开一段,她带了很多钱,还带了信用卡,她现在再也不怕花钱了,再也不想节省了,她决定这一趟能花多少就花多少。她去逛了一整天商场,咬牙切齿地买这买那,把这一趟行程安排得十分排场。她得用拼命花钱来宣泄一些东西。临走时,她换了一把锁,这是她的家,她不希望李直再踏进这里半步。
        大约是一个星期后,李直回来过一次。他原以为等他一走,刘红会打电话找他的,哪怕是找他扯皮呢,但刘红没有,就像她生活中不曾有过李直这个人一样。真是奇怪,没搬走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怎样才能搬走,真正搬走了,倒有点难以割舍的感觉,李直惆怅地想,也许仅仅是告别一种习惯的反应吧,也许过段时间就好了。他终于找了个适当的理由回来了,他对常勇说他要来取东西,他把备课的东西忘在这里了。他习惯性地掏出钥匙,发现锁已经换过了。他握着已经作废的钥匙,望着新换的铁门,久久说不出话来。那天,是常勇陪他一起来的,出门的时候,李直说,你去干什么呢,何必凭白无故地去刺激人家?常勇却调皮地说我去保护你,怕你有危险。李直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
       常勇摸摸新换的锁,说刘红好大气呀,我还以为你们至少得吵上两三个回合呢,没想到她竟一声不吭,而且还主动放你走,看她那样子,只差亲自把你送到我那儿。我现在都怀疑刘红是不是急于出手?
        回头看见李直正恼火地盯着她,马上说开玩笑的,我的意思是说刘红这个人很不一般,上次我发现她居然在抽油烟机上挂了面镜子,烧饭的时候都在注意自己的仪表,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个极度自恋的人,这种人多半很有个性。
        两人只好下楼。常勇根本没注意到李直沮丧的表情,她在后面叨叨着:李直,我能不能跟刘红联系?我觉得我可能会错过一个好朋友,我有直觉,我跟她会很谈得来的。
        李直突然转过身,不出声地盯着她。常勇垂下眼睛说就知道你不会让我跟她联系的。他一字一句地说:常勇,你拿出点尊严来好不好?
        从此,李直几乎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回来,却总是没人接,手机也停机了,打电话到刘红上班的地方去问,人家说,她在休假,十四天后才来上班。李直就有点恍惚起来:我一走,她就休假,还以为她有多么坚强呢。这样一想,他似乎有点高兴,他又给她老家打了电话,装出亲热的样子说我出差刚回来,没带钥匙,跟刘红也联系不上,不知她是不是回家了?得知刘红并没有回老家时,李直更加忐忑不安了,整整十四天,不在家里,也没回老家,她能上哪里去呢?
        常勇说你到底是在找自己的东西,还是在找刘红?
        李直说人都到你这里来了,你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那就不要牵肠挂肚的,你现在需要操的心是把我们住的地方弄好了,你看看我们这个狗窝。
        常勇离婚后把房子留给了原来的丈夫,常勇一直称他为“我的旧爱”,为此李直很有怨言:什么旧爱,难听死了,难道我是新欢吗?常勇就笑眯眯地说新欢比旧爱好呀。就是这个旧爱,离婚后反而跟常勇处得好了,隔三差五地跑到常勇这里来,他从来不相信她的生活能力。没离婚的时候,他觉得她生活能力低下是种缺点,令人怒不可遏,离婚后,这缺点竟十分地招人疼。他们分开的时候,他要了房子,他知道常勇的单位还可能再给她房子,而他,还是要再婚的,他不能没有房子。他把家里所有的存款都给常勇存了死期,还让常勇自己设了密码,不存的话他担心她会胡乱花掉,存了又担心她会忘掉密码。这个新居也是他为常勇租来的,一室一厅的小套间,常勇一个人住着还凑合,李直一搬进来就显得窄巴巴的,隔着一条走廊的厨房,墙上结着好几个蜘蛛网。常勇懒得做饭,李直说我们把厨房开起来吧。常勇说你想开你就开吧,我是懒得动手的,我没离婚的时候,基本上没下过厨房,都是我那个旧爱操持的。李直一听,便也懒得动手了,李直说什么呀,我可不是他。
        那天,那个旧爱进门的时候,见到李直愣了一下,说常勇,这是你男朋友吗?常勇说是啊。李直有点紧张,做好应战准备,但那旧爱却不再理他,只是放下一些生活用品,向她交待着一些细节,还指着一大堆龙眼说这个东西吃不了就送人,可别吃多了,吃多了要上火的。说完问一句,你在这里还行吧?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大人出门去了,把孩子临时寄养在一个地方,又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的。
        旧爱一走,李直就大发脾气:他这是什么意思?舍不得放不下的,你也是的,你看他这个样子很享受吧?那我算什么?你把我放在一个什么位置?
        哎哟,你这叫什么话,我怎么能把你放在什么位置呢?你自己要找准位置嘛。
        那好,下次他别想进这个门了,他要敢进来我就敢轰他出去。
        常勇嘿嘿笑起来:我随便,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轰他走,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他臂力惊人。
        现在,常勇提到改善一下他们住的地方,李直也觉得有必要换一处新的,免得那
        个旧爱再找上门来,看他那副当仁不让的嘴脸,李直真担心自己会管不住跟他打起来。
        常勇说要不,我们回到学校去住吧,我要了一间单身宿舍。
        李直想,那等于是向大家公布他们同居了,马上摇头,他说他想住得远一点,他不想和学校那些人住在一起。
        常勇说什么呀,你就是对自己的感情不自信,怕别人讲你的闲话,我们是在相爱啊,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说了我怕吗?我才不怕呢,我不图当官,不想发财,就来一点点儿女私情,我有什么好怕的y
        常勇正坐在灯下涂指甲油,小桌子上摆得一塌糊涂,弄得屋里一股子香蕉水味道。她边涂边说我怎么听起来有点不舒服啊,什么叫一点点儿女私情?我们俩说的不是一回事吧。
        李直不理她的话,径直说自己的:这个世界我算看够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要是没有一点偷偷摸摸的事儿,好像就显得特别落伍。
        常勇将一只小瓶子重重地一蹴:越说越没边儿了,这回你总算赶上潮流了是吧,你到底是被刘红折磨得百感丛生呢,还是准备从此“大开杀戒”?
        李直只好住口,一个人坐在那里闷闷不乐起来。
        常勇涂完了指甲,,提着十指来到李直面前,让他拿吹风机给她吹干。吹完后,常勇便用有着十个不锈钢颜色指甲的双手,在李直的头上颈上摩挲起来,说还在生气吗?我都不生气了你还生气呀。这个颜色好吗?是不是很神秘,很前卫?李直说像街道工厂出来的假手。常勇便开始闹了:假手,假手!并就势嗔怒地倒在他的怀里。
        李直知道,这是上床的前奏,但他并不能马上兴奋起来,事实上,自打他们从北京回来后,他们的性似乎就不再那样惊心动魄了,而且他们不再有令人激动的交谈,关于乐理里面也有数学的话题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过了,他们共同觉得再谈那个话题未免太做作,可能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比较特殊,他们谈得最多的是男人女人,旧爱新欢,要不就是房子,以及厨房,他们只差一点就谈到柴米油盐了。李直想,那不过是因为他们不开伙,否则,肯定已经谈到柴米油盐了。
        激情很快就要堕人凡尘,生活就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李直忧心忡忡地想起了这些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
        尤其是有时临时出门,他对她交待,我没带钥匙啊。这时候连他自己也吃惊不小:这不是以前常对刘红说的话吗?他不免心生疑惑,对不同的人说着同一种话,到底是自己的语言太贫乏,还是生活真的大同小异呢?
        李直终于找到了刘红。刘红刚回到家,看上去晒黑了点,但精神还可以,一双眼睛波光闪闪的。见到李直居然笑了,说来催我办手续的吧,别催我,我会跟你去办的,我出门了好几天,累惨了,让我休整一两天。
        李直说你出门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一趟一趟地跑。
        你就这么急呀?看来常勇本事真的挺大,看把你整治的。
        不是,我来拿东西,也担心你嘛。
        刘红不作声了,自去收拾屋子。李直找到了备课要用的东西,不甘心就走,又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便问你吃饭了吗?刘红说昨天中午吃过了。
        李直将刘红带到外面一家餐馆,他觉得这样比在校内餐馆要隆重一些。刘红出去了一趟,心情似乎好多了,在李直面前也很平和,不再夹枪带棒的。中途,刘红接到一个电话,是印长河打来的,她本来准备到外面去接,想了一下,又坐了下来。她现在没有必要回避了。事实上,她在旅游途中,一直跟印长
        河有联系。临行前,她告诉印长河,最近不要给她打电话,她想清清净净地休假,不想有人打扰她,她会关掉手机。印长河也不问她为什么要休假,还要清清净净地休假,只说我找你算不算打扰呢?刘红说你没有办法联系上我。印长河当即给她买了个新手机,说除了你和我,这个号码没人知道。刘红有点感动,但也没表露出来,她只说了句那就是我们的专线喽。现在,这个专线又响了起来。
        刘红说晚上啊,可以。我现在正跟朋友一块吃饭呢。不要紧,那再见。
        李直从来没有见过刘红接电话的样子这样甜美,尤其是她竟在电话里把自己称朋友,心里不免一阵难受,酸酸地问:旅游中结识的男朋友吗?刘红想了一下说哎。
        很快乐吧?
        刘红点点头,重重地说了声:哎。
        李直再也吃不下去了。刘红倒胃口不错,她不停地说饿死了,真好吃。
        你男朋友都没有让你吃饱饭,这叫什么男朋友?
        刘红白她一眼,埋头吃饭。李直索性把碗筷一推说,我跟你讲,我们还没有离婚,我还有资格管你,你少在外面胡来。
        刘红头也不抬,轻轻地丢下一句:你管不着了!李直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了。刘红抿嘴笑了起来。
        李直气鼓鼓地走到外面,想了一下又悄悄地折回来,躲在窗边看刘红的反应。不看还好,一看气坏了,刘红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看来他的负气出走一点都没有伤到她,她对他真的已经不在乎了,也许她的感情真的已经转移了。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还是抓牢常勇比较好,不管怎么说,常勇是真诚的,也是为他做出过牺牲的。他决定这两天就去把手续办了,至于要不要跟常勇结婚,他倒还想再等一等,反正已经走出来了,不如看看再说,他有时觉得,对常勇的了解到底太表面了,特别是最近,他越来越觉得,以前自己所欣赏的常勇式的率性,其实近于轻薄和鲁莽。那天他们去买电视机,那个柜台的电视宣传画面是一朵硕大的鲜花,不停地在屏幕上展示着花瓣一点一点张开,大家都围在一起仔细观看,同时鉴别着屏幕的品质。常勇突然来了一句:李直,你知道吗,在画家的眼里,花蕊就是女人生殖器的象征,你看看,是不是很像?一点一点的,直到完全打开,欲望也是这样,真是像啊。
        刷的一下,围在电视机前的人不再看电视了,他们统统把脸转向常勇。李直赶紧拿下放在常勇肩头的手,装着跟她不相干的样子,转身就走。
        李直一直气鼓鼓的不理她,埋怨她给他丢脸。常勇大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在北京,在香山,你怎么不说我给你丢脸啊。她说的是那次他们到香山去玩,快到山顶的时候,常勇热得不行,她想脱掉毛衣换穿李直拿在手里的衬衣,但她毛衣里面什么也没穿,她怎么脱呢?李直把她往树后一推,拉开衣襟,说脱吧,我给你挡着。那时,常勇认为他简直纯净得有如一个大男孩,她就喜欢这种大男孩般的疯劲儿。
        常勇抢前几步,走到李直的前面,她也不想理他了。走了一段,她突然回过身来,一边倒着走一边用食指点着李直:我警告你,不要像那些家伙一样,做一个把龌龊埋在心底的委琐男人,千万不要,我是认真的。
        最让李直害怕的是,她有时简直幼稚到分不清敌我。因为经常埋怨住的地方太小太破,她竟对李直提出,我们去找刘红商量商量吧,反正她现在是一个人,不如她搬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搬到她那里去,等我们哪天买了房子再换过来。李直真是哭笑不得。她却说这有什么嘛,我们是两个人,她才一个人,这个地方住一个人还是蛮舒服的,反正
        她一个人住大房子也嫌空荡。再说,你不去问,你怎么知道她会不愿意呢? 李直想,真要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不知会有多少麻烦呢,而且是无法预料的麻烦,他会永远胆战心惊的。
        回到家,常勇快活得过节似的扑了上来,说好消息,学校最后一批福利房要分了,我把我们的名字报了上去,通知上说,单身的人没有资格参加分房,所以我们要尽快去拿结婚证,然后把复印件补报上去,他们都说这是最后一班船了。
        李直张口结舌:你把我们两个的名字报上去了?
        是啊。常勇激动得小脸通红。
        你填的是……你说我们是夫妻?
        常勇高兴得跳起来:对呀,我们本来已经是夫妻了。
        李直高高地举起了手,他真想一巴掌抽下去,可当他看到常勇那浑然不觉的眼神时,他的手在空中软了下来。
        李直开始悄悄地整理着自己带来的东西,他预感到他在常勇这里的日子不会长久了。不日将有学校有关部门的同志找上门来,这意味着一场羞辱也要找上门来,他不想看见这段感情蒙羞,蒙羞的感情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他是宁可忍受一个人的孤独,甚至承受难言的煎熬,也不会要一份被践踏过的感情的,而且,人为什么一定得有一份感情作支撑呢?就算他离开了常勇,就算刘红也不再原谅他,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一个人过下去,只要清净就好,只要不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好。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在别人的窃窃私语中传递着,在他眼里,那就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大失败,最大耻辱。他认为一个男人,要么十分低调地活着,不显山不露水地活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有一天,他一鸣就惊呆了世人。要么十分张扬地活着,众人皆须仰视他,崇拜他,他也有十足的资本目空一切,横步天下。李直对自己的人生设计是低调前四十年,张扬后三十年,现在正是他低调四十年的最后几年。他一直在悄悄地进行一项重要的科研活动,他相信他会做出来的,他知道它的价值,他相信石破天惊的那一天就要来了,可在这之前,他一定得低调又低调,否则,他的石破天惊便没了效果。当然,这些他都没有告诉过常勇,甚至也没告诉过刘红,这是他的计划,属于他个人的,他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当他认识到这场正在来临的羞辱其实就是常勇自己招来的,更是气愤不已,他对常勇越来越有种错把顽石当宝玉的感觉,还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生活中,只需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会处理的事情,到了常勇那里,却是怎么教也教不会,而且她也不准备接受这种教育,她会瞪大一双清澈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你,然后振振有词地教训你:不要做一个把龌龊埋在心底的猥琐男人!想到这里,李直不禁直摇头,谁知道今后她还会闯下多少祸来,一想到后半生要不停地为她收拾残局,他就不寒而栗,他才没有那么多时间生她的闲气,有多少有意义的事等着去做啊。他甚至叹息起来,常勇啊常勇,尽管你有许多优点,但再多的优点也抵消不了你那致命的爱闯祸的缺点。
        他不禁想起刘红的好来,刘红是聪明的,待人处事十分恰当,他永远不担心她会闯祸,他也不必去给她收拾什么残局。但他也不能说他就后悔了,事实上他也不后悔,刘红好是好,但她似乎也太好了,好到她的生活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她什么都能搞定,什么都无须与他商讨,他们唯一的交叉点似乎就剩下床了,那是必须得两个人才能搞定的事。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和刘红在一起生活要省事儿得多,他可以节约更多的时间,腾出更多的精力到他的一鸣惊人工程上来。他开始批评自己不够成熟,目光不够锐
        利,看人缺乏穿透力,不然,也不至于把北京的常勇与学校的常勇看成一个人,人在他乡时会显著失真,自己怎么把这条定律忘记了呢?
        他也不知道真从这里出去后能去哪里,回刘红那里吗?他估计他是回不去了,刘红是个很果敢的人,她不会犹犹豫豫反反复复的。但不管怎样,他先得走出这第一步。
        那天,一个跟他比较要好的老师将他拉到一边,向他讲了一些事情,这就将他出走的决定提前了。
        自从常勇交上住房申请后,学校分房领导小组就接到了一份群众举报,称常勇和李直属非法姘居关系,而且李直尚有婚姻在身,这次居然明目张胆地以夫妻的名义申请分配住房,学校房改办居然也接受了他们的申请。他们要求分房领导小组回答下列问题:学校是否保护非法姘居关系,是否纵容重婚罪,是否在此次分房中因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徇私。如果不是,那么是否同意单身教职工以假结婚的形式骗取福利分房。接到这份举报后,学校马上组成了调查组,准备进行实地调查。
        就这样,当天晚上,李直就从常勇那里逃出来了。他暂时还不想回到刘红那里去 (他很庆幸那天他悄悄拿走了刘红放在门边鞋柜上的钥匙),也不愿去打扰朋友,只好先住进办公室再说。他是突然对常勇提出要走的,弄得常勇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常勇,我不是怕他们,我只是不想玷污我们的感情,我不要任何人来过问我的私生活,我不想给任何人哪怕一个字的回答,所以,我只能选择回避。常勇一听就急了,她说你撒谎,你就是不敢面对,你是个溜肩膀的男人,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常勇的话似乎激怒了李直,他放下行李,指点着常勇说你听好,当初我可是义无反顾地从刘红那里逃出来的,结果呢?你一次又一次给我带来羞辱,是你亲手把我逼走的,你以为我还会回来吗?我早就受够了,你是个留不住男人的蠢女人,你这辈子永远别想留住任何男人,除非他跟你一样愚蠢。
        他走的时候,常勇在他背后追着喊:胆小鬼,懦夫,软体动物。尽管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李直还是飞快地走了。他想她会怎么应付那些事呢?也许她一个人应付反而好一些,她哭一哭闹一闹他们就会睁一眼闭一眼的,有男人在身边就不一样了。
        常勇只好一个人抱着胳膊接受了调查。那些人的盘问让常勇烦躁不堪,她因此表现得很不耐烦。她说是又怎么样y谁说同居是非法的,问问你们自己,有几个人在结婚前没有同居过?不同居怎么知道能不能结婚?
        当他们表示还要去找李直时,她又替他说话了:你们不用去找他了,他已经回到他老婆身边去了,这个世界真是变化大,连溜肩膀的男人也会离家出走!
        她看见那个记录的人微笑着把最后这句话也记了上去,她没想到,这句话不久便传遍了校园,人们见面就笑着说,连溜肩膀的男人也会离家出走,他们心情很好地用这句话原谅了常勇和李直。
        他们这么快就原谅了常勇和李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分房方案下来了,里面果然没有常勇的名字。从布告旁经过时,常勇对那张大红的布告看也不看一眼,她才不在乎有没有分到房子,她在乎的是,李直到底住在哪个办公室呢,她一连几个晚上在那一带晃荡,却没有一次碰到他,她想,他会不会又回到刘红那里去了呢?
        李直住进办公室的消息是常勇告诉刘红的。常勇在电话里问她,李直在你那里吗?刘红不屑地一笑,说真是笑话。
        常勇说他逃走了,说是去住办公室,我去看了,办公室也没有。
        刘红正要去赴印长河的约会,她打开衣柜挑选着晚上要穿的衣服,她边挑边想,李
        直他为什么要逃呢?他会不会在无路可逃的时候又跑回来呢?想到这里,刘红心里一沉,他真的有可能厚着脸皮回来,但她是不会欢迎他的,她已经爱上了他不在的日子,说实在的,这些天她过得挺好,比他们在一起还要好,她重又找回了单身时代的乐趣。一直到印长河打电话催过来,她才望着满床的衣服醒过来。
        刘红和印长河已经不再在酒吧里流连了,他们终于共同走进了那套新房子,他们在里边布置了很好的视听间,很好的浴室,以及华丽的大床。他们没有启用厨房,只叫外卖,他们叫的外卖也不是饭菜一类的东西,只是酒类,各种时令水果,各种进口坚果。有时刘红在上班的间隙,暗暗回味头天晚上的见面情景,慢慢领悟过来:他们都没有把那里看作是家,所以他们才没有启用厨房,甚至叫来的外卖也是没有烟火气息的,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纯粹的休闲场所,也就是说,他们要的只是休闲,并不是家。不过,刘红似乎也并不渴望一个家,她是刚刚从那里面解放出来。家是什么呢?家就是枷,就是一个高挂着几准几不准的房子。
        可能印长河也是不太渴望家的,只是刘红平时没大留意。近来,刘红慢慢从他的话里品出了一些味道,他总说他和她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听起来似乎特别动人,但细一推敲,就发现他是藏着一个滑头在里面的。他说的是他和她在一起这件事,而不是说他和她在一起组成的家。好在刘红也是经历过一些风雨的,她想,我不再是小姑娘了,也就没有青春怕你耽误,我不再是谁的妻子了,也就不怕被自己的老公知道,她想来想去,横竖都不怕印长河跟她耍滑头,相反,印长河倒对她有所畏惧,因为刘红的人缘极好,印长河并不是每次都能约到刘红的。 ’
        他们还有一个相同的脾气,他们在新房子里相会,喝酒,看电影,听音乐,有时也做爱,吃东西,但他们从不在新房子里过夜,即使再困,他们也要相拥着走出那个小区,各自回家。这其中的理由,他们从来也没有问过对方。
        这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刘红照例歪歪倒倒地回到家来,正要掏出钥匙开门,却被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吓了一跳。居然是常勇,她一袭黑衣,满脸睡意,楚楚可怜,看见刘红就说你可真能玩呀,这么晚才回来,我从十点钟等到现在,都睡着了。
        刘红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冲她发火,赶她走,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对她恶语相向,就是无法把她轰走,她问她李直还是没找到吗?
        说到李直,常勇就开始愤愤然。她说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间办公室,我知道的几个地方都去找过,影子都没见着,我就是为这事儿来问你的,对他,你肯定知道得比我多,你陪我去找找好不好?
        刘红说陪你去找他?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你以为我真的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泼你一脸硫酸吗?
        常勇竟笑起来,你不会的,我早跟李直说过,我直觉我跟你也许能够成为朋友,但李直他瞪我,教训我,要我拿出点尊严来。
        刘红的脸色柔和多了,他说找他干吗呀,他要回来的话自己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我找他也只是为了告诉他,不用躲了,我已经替他摆平了,那些人不会再找他麻烦了。
        你替他摆平?
        是啊,我说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我还说他已经回家了。
        你这是在污辱我。
        得了,先替他挡一挡,回头你们再离婚也可以的。
        常勇在几间屋里走来走去,说好久没有在这么宽敞的家里走几步了,真舒服。
        刘红白了她一眼,说是啊,我还要感谢你呢。
        常勇说我也想住大房子了,今年要勤奋一点,去外面搞搞兼职,赚点钱买个大房子住住,看见你这样,我都觉得我有点对不住自己。
        你能勤奋?让李直勤奋一点还差不多,要他多做点科研,房子不就有了吗?
        我跟他真的完了,你以为我说着玩儿的?
        不会吧?我可是准备这个星期跟他去办离婚的,我还准备邀上你,顺便把你们的结婚也办了,也算是个正式交接。
        去你的!人家都抛弃我了,人家说我是个愚蠢的女人,刘红你说,我真的很愚蠢吗?
        常勇眼巴巴地等着刘红的回答,刘红却不敢看她,把愚蠢这个词扔给她虽然太重了,但凭她的了解,她的确是不够聪明的,可她的不聪明却跟智慧全无关系,也许她智商够高,但她仍然不算聪明。看看常勇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她只好反问她一句:你自己觉得呢?
        我当然不觉得自己愚蠢啦,我还看不惯他李直呢,他其实跟那些人一样,外面有棱有角,又光鲜又挺括,里面全是烂棉絮,一戳就穿。
        那你还这么在乎这堆烂棉絮,照我看,那烂棉絮还不如这愚蠢的。
        哎哟,你终于肯赞美我了。
        刘红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像常勇这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既爱她美丽的外表,也欣赏她不羁的内心呢?她相信绝大多数男人对她的欣赏仅止于外貌,以为她是个气味芬芳的花瓶,一旦抱住这只花瓶,他们多半又会避之惟恐不及,连这花瓶摔到地上他们也不会转身扶一下。她对她终于有了一些怜惜,她说常勇,你这一生可能会是个悲剧。
        悲剧也比没有剧好呀。你呢?你认为自己是喜剧吗?
        我可能是一本独幕话剧。自编自演,自说白话。
        常勇一直站着晃来晃去,听了这话,突然在刘红身边坐了下来,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女人之间的谈话才是严肃认真的谈话,和男人在一起,往往言不由衷,不是装傻,就是装痴。
        女人之间也容易比赛似的装深沉,比如说我们,比如说现在。
        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刘红又动手去煮咖啡,她看一眼斜躺在沙发上的常勇,心想,这场面才叫古怪呢。可她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她心里涌动着许多说不清的感慨,她觉得常勇这个人真是怪异得很,但她的怪异一点都不讨厌,她的怪异甚至是让人兴奋的。
        刘红将滚烫的咖啡递到她手里,她说刘红,李直配不上你的,你当初到底爱他什么?
        刘红想了想说我爱我自己,我想给我自己一个婚姻,就像给我自己一件衣服。
        常勇深深地点头,她的头点得无法收拾,全身都跟着前前后后地摇晃起来。她一边摇晃一边说我有点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所以你才会对我说常勇,你要定了这个男人吗?给你好了。因为你已经不需要了。
        我们今天晚上不谈李直好吗?常勇,其实我一直都对你没有恶意,我甚至对你有好感的,因为你身上许多东西是我没有的,也是我想有却不敢有的,看见你,我就像看见被禁闭起来的另一个我。
        噢?
        别看我们俩一见面就大眼瞪小眼,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们俩在骨子里是一样的,只不过我表面上装得挺乖,不像你,看上去特三八,内心深处却特妇人之仁,你管他李直住哪间办公室,一事当前,他都可以丢下你逃之天天,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大包大揽?这样的人,你到底爱他什么呢?
        因为他说我可怜。你知道吗,很多男人喜欢过我,但他们只会说我美呀漂亮呀,他们的欣赏是老虎对兔子的欣赏,一点怜惜都
        没有,但李直有。常勇说着捋起袖口,你看见我的手腕了吗?这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针眼,小时候练钢琴,因为手腕老是掉下去,我爸就在筷子头上绑上一把针,放在我手腕下面,只要我稍稍往下掉一点,就会扎到针尖上。当时李直这样一说我就受不了啦,我觉得他才是真正懂得心疼女人的人。当然,现在我不这样看了,当初他看到这几个针眼就假惺惺地说我可怜,现在,别人成群结队地闯进来整我,他一个大男人却忍心丢下我不管!我要是看见他,非扇他一个嘴巴子不可
        算了,别扇他,留点力气干什么不好,别以为男人什么都能承担,他们有时候还不如女人呢。
       有时我在想,男人和女人只要走到一起,错误就不可避免,因为他们总是凭着各自的错觉在感受对方,结果只能是错上加错。
        得了,你就说简单一点吧,人的本性就是喜新厌旧。
        我发现你又直率又狡滑。常勇突然叹了口气,我有种感觉,如果之前我跟你有交往,我可能不会在李直身上犯错误。
        我感觉你要说的可能是,你会和他偷情,但不会走漏风声。
        常勇打了刘红一下,两人吃吃地笑起来,继而,一起哈哈大笑。
        刘红又端出一些包装精美的小点心。那都是印长河每次约会送给刘红的,很奇怪,他一直有着约会后送人礼物的习惯,似乎是在对对方的赴约表示谢意。
        常勇说你生活得真够腐化的。
        吃吧,这都是男人的礼物,不管是他们的善意还是他们的恶意,我们都得把它吃下去,并且消化它。
        吃完喝完,已差不多凌晨四点了,两人打着呵欠爬到了那张大床上。
       李直终于来找刘红了。他看来过得不太好,脸色发青,眼眶深陷,下巴也尖尖地刺了出来。刘红说你病了吗?李直说睡办公室睡成这个样子的。
        刘红说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没再去找你吗?是常勇都替你揽下来了。
        就她?不要提她了,跟她那种人在一起,非短命不可,她也太不懂事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疯子还是孩子,一不小心,她就能给你捅个大娄子。
        刘红决定不往下再说了,她只觉得常勇又做了一件傻事,没办法,也许她命里注定就该做傻事。
        李直踱来踱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红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想回来。刘红在心里冷笑一下:你以为世界真是你的呢!
        见刘红老不吭声,李直就开口了,他说我回来住吧,我不会跟她再见面了,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知道你现在生活得很滋润,我不会赖上你,但我现在没办法搞到房子,我们一人一间,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
        其实李直真正的想法是,只要他能进门,他就能慢慢把刘红焐热了,他就能把这件事情挽救过来,他不想再冒险了,即使冒险,经过这次教训,他也会聪明得多。
        刘红脱口而出:那怎么行?!她能够想像那分难堪,也能够预测这件事含糊的前景,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她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但肯定不是和李直形同路人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太不健康太畸形了。
        李直却豁出去了,他说你不同意也没办法,哪怕等到我们离婚的那天我再搬走也可以,我实在是扛不住了,每天睡办公桌,你去试试。
        晚上,不等刘红同意,他就把行李搬回来了。刘红只看了一眼,就转身跑了出去。她不想和他面对面,看着他就等于看着一个烂疮疤,她已经好长时间不想那些事了,现在,
        他又回来结结实实地提醒她,她真是受不了。
        刘红想到了印长河的那套房子,她给他打电话,劈头就说长河,我没地方住了,我有家难归了。说完竟哭了起来。她一直没有对印长河说起这件事情,她等着印长河来问她为什么,等着印长河问明情由后大包大揽地替她安排一切,有了前面那么多交往,她相信印长河肯定会这样做的。但她在电话里等了又等,印长河却没有问她的意思,她只好说我先搬到你那套房子里去住吧,反正你那里也空着。
        印长河叹了一口气,说迟了一步,我那房子已经抵押出去了,我新上了一个项目,用它作抵押办了贷款。
        刘红轻轻地挂了电话,她觉得印长河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虚假,前两天他们还在里面狂欢,今天他就抵押出去了,谁信呢?
        刘红心里灰灰地在街上胡乱逛着,她不知该去哪里,她望望那些密密麻麻的灯火,那里面明明有她一个温暖而舒适的家,她手里也捏着钥匙,但她却回不去了。
        她突然想起了常勇,在这样烦乱而伤心的夜里,她能想起的似乎只有她,在她面前,她的一切都是透明的,她不用掩饰,不用解释,她开口说出前面一句,她就能准确接上后面一句。
        她给她打了电话。没想到电话刚一接通,她的伤心和委屈全都上来了,她闭着眼睛和她瞎吵一气:常勇,你为什么不看好你的男人?你既然拿走了为什么还要给我退回来?难道我还得实行三包吗?他现在理直气壮地住在我家里,我倒成了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你给我出来,把他给我弄走!你听到没有?你把他给我弄走,弄走!喊到最后,刘红都有点哭腔了,她真的很着急,夜已经很凉了,她想睡觉,可她不能回去。她一屁股在露天石凳上坐下来,周围到处都是情侣,前几天她还是这支队伍里的,可转眼间,她又成了孤家寡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间,她的爱河就干涸了,她又成了一条翻着白眼喘息的小鱼。
        常勇先是在里面狂笑,直到听出刘红的抽泣,才猛地安静下来,焦急地说喂,喂;你现在哪里?你要干吗?
        刘红说我还能在哪里?我在大街上流浪,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见他。
        这样吧,那到我这里来吧,别省钱,打车过来,别不好意思。
        电话还未挂断,刘红就迫不及待地跳上一辆车。好长时间了,她又重新找回了那种感觉,想要诉说的冲动,想要聚一聚的欲望,自从原来那班朋友归隐人丛后,她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她想,这种感觉来得多么不合适宜呀,竟然是在她最需要留在家里针锋相对的时候,竟然是在她过去的情敌面前,她觉得自己简直荒唐至极。可她没办法,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要知道,找到一个欢迎你去并且你自己也愿意去的地方,并不是那么简单和容易。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