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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草地上的云朵
作者:迟子建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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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普车到了山路上,就像害了咳嗽病的老人——捶胸顿足、一唱三叹地走,天水和青杨被颠得直嚷肠子要断了。
        “断了肠好!一会儿到了伊里库,刚好给你俩接上两截猪肠子,省得你们长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杨乾摇下车窗,将一口痰吐出去。
        天水说:“爷爷,人肠子本来不花,要是接上猪肠子,那才叫花花肠子呢!”
        司机张迷糊扑哧一声乐了,他对杨乾说:“局长,您孙子才十岁,脑子可是比我这四十来岁的都灵,您将来算是有指望了!”
        杨乾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笑着说:“如今这当儿做女的,哪个不图自己清闲,我还能指望上这小王八蛋?将来我两眼一闭,他能戴着孝帽子往我灵前的长明灯里添上几滴油,就算我老杨积德了!”
        天水说:“爷爷,你不能说我是小王八蛋,那样你不是骂自己是老乌龟么!”
        张迷糊笑得肩膀直抖,快要把不住舵了,吉普车撒了欢了,左冲一下,右突一下的,仿佛咧着两个大嘴角也跟着笑。
        先前天水把手伸到车窗外,捉了只迎风飘舞的花大姐,已经把玩够了,正想打发了它,爷爷说他是小王八蛋,让他起了捉弄爷爷的念头。他欠起身,悄悄把花大姐投到爷爷的脑壳上。爷爷谢了顶,只有四圈的头发尚存光芒,中央地带已是油光锃亮的一片空场,他觉
        得那正是花大姐嬉戏的乐园。不知是人老了感觉迟钝,还是颠簸着的吉普车分散了爷爷的注意力,天水和青杨欠着身,眼见着花大姐如鱼得水地在爷爷的头顶手舞足蹈地游逛,爷爷却浑然不觉,他们不由得嘻嘻笑了起来,但一个坑很快粉碎了他们的笑声,车子剧烈地弹跳了一下,惯力拔起了他们的身子,使他们的头磕在了顶棚上。两人跌回后座,捂着头呻吟着。
        张迷糊说:“磕着头了吧?我说让你们把好扶手,你们以为这路是城里的路?这路可是长满了脓包,你不小心踩破一个,就会弄一身的脓水!”
        杨乾向左偏了一下头,对张迷糊说:“不会比喻就别乱打比方,你这脓包脓水的一通说,我连吃杀猪菜的胃口都没了厂
        杨乾这是在双休日专程去伊里库吃杀猪菜的。伊里库离他们所在的县城有两百多里路,那是一个临江的乡,乡长冯七上次来县里开农业工作会议时,就邀请杨乾来伊里库吃杀猪莱。前天,冯七打来电话,高声大气地对杨乾说:“杨局长,伊里库的青苞米和香瓜下来了,小猪也养壮了,您老来尝个鲜吧!”伊里库乡政府只有一部电话,所以那里的人一打电话都习惯吼着说,好像他们身处遥远,声音也会跟着遥远,不如此别人就听不见似的。
        杨乾本来要独自前往的,可放了暑假的孙子一听说爷爷要去伊里库,就闹着要同去,坐在车上享受两百多里路的风光以及那个陌生的乡,是对天水最大的诱惑。杨乾说:“让你去趟伊里库也没坏处,那里晚上只来一小会儿电,没有自来水,你去看看那里的孩子吃的苦,就知道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青杨是天水姑姑家的孩子,大天水两岁,开学该读五年级了。小哥俩每逢寒暑假都要三天两头凑到一起玩耍。他们嬉戏的天地基本是在居室,把形形色色的玩具战车分成两个营垒对阵,或者放动画片的影碟。家长们不敢让他们到街巷中玩耍,怕往来的车辆撞着他们,更怕不三不四的人拐骗了他们,因为三年前就有一个七岁的男孩被一个外地流窜来的人贩子用一块巧克力给拐走,两年后那小孩被解救回来时,他妈妈已不认得儿子了,她疯了,终日披头散发地在街上行走,一声一声地叫着:“儿啊——妈的肉啊——儿啊——妈的肉啊——”天水来伊里库,自然要有青杨陪伴。青杨管天水叫“老弟”,而天水则称青杨为“老哥”。
        老哥老弟并不是没有出过门,但他们去的都是比县城还要大的地方。大城市沸腾的人潮、层层叠叠的楼群、密集的车流以及闪烁不休的霓虹灯,成为了他们向其他小朋友炫耀的一种资本。他们是头一回去比所居住的县城要小得多的地方,所以神情中既带着几分好奇,也有几分不屑,这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来。当张迷糊抱怨山路难行时,天水就说:“还是咱们城里的水泥马路好,车跑在上面飘轻飘轻的!”青杨则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这路这么难走,伊里库的人猴年马月不出来一次,还不都得给憋傻了?”
        车行了一百多里后,太阳升得高了,阳光仿佛给森林打了层蜡,晃得他们睁不开眼。持续的颠簸让他们有些晕车,所以他们不像先前那样为森林中成片的白桦树和五颜六色的野花而惊叫着,更没精神在意杨乾头上花大姐的去向了。
        “小东西们怎么没声了?”杨乾回头望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天水和青杨,笑着对张迷糊说,“妈的,给颠晕了,真不禁折腾!我说不让他们来,他们非要跟脚么,以为坐车有多自在呢!” .
        张迷糊说:“等到了伊里库,杀猪菜一端上桌,俩小东西咣咣一通吃,就欢蹦乱跳了!小孩子的精神头哪像这辆破车,没马力!”
        杨乾说:“你就别抱屈了,一个民政局,有辆破吉普,就算不错了,管咋地它也是四个轮子的啊。你要是有本事,调到税务局、财政局和烟草专卖局去,那些局长的屁股值钱,坐的车个个马力足!”
        张迷糊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说:“局长,别看您快退休了,咱民政局又不是有实权的局,可我就喜欢给你开车!你说我都往五十奔的人了,侍候你说的那些年轻局长,那不等于老子侍候儿子?再说了,那些局长应酬多,晚上没闲着的时候,我就是乐意天天晚上停着车跟狗似的在饭店和歌舞厅门前等他们,我老婆也不答应呢!”
        杨乾不无得意地说:“那你就在民政局耗到退休算了,富不了,可也穷不着!”
        “那——是——啊——”张迷糊快意地打了两声口哨,拉着长腔说,“毕竟还有人请我们吃杀猪莱呢!”
        天水和青杨其实都没睡着,他们眯着眼,听着大人的话。他们很后悔没有戴上凉帽,杨乾说森林的风比扇子还厉害,热不着他们。他们还后悔没有带上两瓶矿泉水,也是杨乾说了,沿途到处是溪流,那水清冽甘甜,渴了可以随时随地喝。谁料森林中的太阳如此毒辣,它投下来的光炽热而沉闷,所以即使落着车窗,行驶的车又带来微微的风,他们还是感觉不到凉快。再说那溪流,有倒是有,张迷糊也曾停车让他们下去掬捧水喝,可他们到了溪畔一看,水里不但有石子、绿苔和倒木,还有大脑袋小尾巴的蝌蚪飘来
        荡去的,他们真怕把蝌蚪也喝进肚子里,隔不多久再从嘴里吐出只蛤蟆来。小哥俩只能悻悻地又回到车上。而这辆老爷车呢,的确是风烛残年了,风挡玻璃上满是划痕,座椅也塌陷了,坐在其上就跟跌进坑里一样。最要命的是它爬着爬着坡就会熄火,惊出入一身的冷汗。这车在城里行驶着时,是看不出大毛病的,一遇山路,犹如兔子遇见了猛虎,哆哆嗦嗦的,仿佛魂都没了。
        “杀猪菜有什么好吃的?不就是血肠、猪肉炖酸菜么?”天水忽然睁开眼,拉了一下青杨的手,问:“老哥,你说呢?”
        青杨也睁开眼睛,说:“老弟,咱们要吃的是伊里库的杀猪菜,是现宰的猪,没准香呢!”
        天水嘟囔着:“把猪肠子里的屎挤出来灌上血,不就是血肠吗?怎么吃也是个臭!”
        杨乾笑了,说:“小东西还穷讲究呢!”
        青杨和天水在长相上迥然不同。青杨属于清秀型的男孩,瘦而高,脸盘不大,下巴有些尖,眼睛很大,说话声音轻慢些;天水呢,他长得四方大脸,细长的眼睛,塌鼻子,大嘴巴,嗓音很粗,属于那种憨头憨脑的男孩。大人们要是夸青杨漂亮,天水就会负气地说:“男孩子长得漂亮,不就成了女的么?”言下之意,男孩就该长得丑一些、粗糙一些。有一回青杨赤红着脸对天水说:“我也不想长成这个样子,我说了又不算。”天水说:“都怪你妈和我妈,她们要是把我们放到一个肚子里生出来,我们不就一模一样了吗?”
        吉普车不知碾碎了多少阳光,踏碎了多少只蚂蚁,又撞碎了多少飞虫的翅膀,沾上了多少水洼溅起的泥点和土路上的灰尘,终于在正午时跟个醉鬼似的摇摇晃晃地到达了伊里库。
        刚进乡里,他们就被阻拦住了,一行人被迫下了车。只见一群人站在路中央,正围着一个头发蓬乱、面色灰黑的坐在地上的男人,看着他吃虫子。那些大小不同、形态各异、颜色不一的虫子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中。想必其中有不少活的虫子,只见瓶壁不停地变幻着图案。
        杨乾吆喝那男人:“哎,起来,你又不是鸟,吃的什么虫子呢厂
        人群中一个豁着牙的瘦男人嘻嘻哈哈地说:“你跟他说话等于白费唾沫,他听不懂,就认得虫子!”
        张迷糊问:“你们冯乡长呢?”
        一个妇女搭腔说:“刚才还瞅着他呢,这工夫可能撒尿去了!”
        这妇女的话音刚落,一个歪嘴男人就抢白她说:“你见着乡长那玩意了?要不怎么知道它有尿了?”
        妇女呸了一口歪嘴男人,回敬道:“我没见着你的屁眼,可你刚才放的屁哪个没听至U?!”
        先前天水和青杨的情绪还一落千丈着,见那男人吃虫子吃得津津有味,就乐开了怀。他们蹲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吃。那人每扔进嘴里一个虫子,都要快意地“啊”地叫一声,仔仔细细地咀嚼透了,才把它咽下,再倒出另一只。
        当那人将一只绿色的大肚蝈蝈吃力地从瓶颈中倒出,正要吞进嘴里的时候,只听一声又急又高亢的顿喝像惊雷一样在人群中响起:“还不快闪开?没见上面的领导来检查工作了么?!”,
        天水和青杨抬头一望,只见围观者自动给这说话的人闪出一条道来,他穿一件皱巴巴的有着四个口袋的灰布上衣,刀条脸,高颧骨,小眼睛,大嘴巴,塌鼻子,戴一顶灰布帽,手里举着一盒香烟,怪模怪样的像从森林中跑出的一只猴子。
        杨乾对这人说:“冯七,你这乡长是怎么当的,你的乡民不至于饿得吃不上粮食要吃虫子吧?”
        冯七一边忙三迭四地从烟盒里往外弹出一棵香烟递给杨乾,一边咧着大嘴说:“杨局长,你说我怎么管吧?他老娘死了,老爹瘫在炕上,家里就一个哥哥是劳力,还是个酒鬼,挣俩钱都他妈的灌猫尿了!他自小精神不好,不但吃虫子,老鼠也吃呢!你看像他这种特殊情况,民政局是不是能高抬贵手,给他申请个‘低保’,一个月一百来块,够他吃粮食的了!”
        杨乾说:“行啊,我回去考虑一下。”
        人群中一个矮胖男人牢骚满腹地说:“要是一个月也给我一百来块,别说让我吃虫子,吃屎我也干!”
        冯乡长冲那人挥舞了一下胳膊,说:“你还想当狗是不是?你家的香瓜不坐果,是秧掐得不及时。你还不回地里干活去,在这瞅什么?”
        那人一梗脖子,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你吆喝大伙来看他吃虫子的么!”
        冯乡长急了,他一急说话就有些不利落了:“谁、让你、来、看、看他、吃、吃虫子了?”说完,一脚踢在吃虫子的人的后背上,说,“还不滚回家给菩萨磕头去?杨局长答应考虑你的事了,你前世的造化有多大啊!”
        吃虫子的男人果然乖乖站了起来,他像拉磨的驴似的原地转了几个圈后,拎着瓶子走了,围观的人也渐次散开。天水和青杨正看得兴味盎然,免不得有些失落。杨乾连忙跟冯乡长介绍他们:“这俩小东西听说我来伊里库,非要闹着来!”他指着天水说,“这是我孙子!”冯乡长点着头笑着说:“瞧他那大耳朵,一看就是个有福的人!”杨乾又指着青杨说:“这是我外孙!”冯乡长依然是点了一下头,笑着说:“好模样!我看当个小演员都够格了!”天水噘着嘴,低声说:“给他扎上两条小辫子,演个小姑娘正好。”青杨知道天水为什么噘嘴,他岔开话,拍了一下天水的肩膀,说:“老弟,要知道这人爱吃虫子,咱就把花大姐带到这儿来了!”天水想起抛在爷爷脑壳上下落不明的花大姐,忍不住龇着牙乐了。
        冯乡长请杨乾再回到车上,说:“让局长的坐骑受惊,是我的罪过!”
        杨乾说:“伊里库没多大,空气又好,几分钟的路走过去算了,上车下车的倒麻烦!”他吩咐张迷糊自己把车开到乡政府去。
        冯乡长说:“我已经让人摘了篮香瓜,苞米也烀了一锅,晌午了,到了招待所先尝尝鲜,垫补垫补。猪呢,我还没打发人宰呢,不过早就捆了它了!如今饭店点菜不是都时兴让客人看个活物么,单等局长过了目,再结果它的小命!”
        杨乾揉了一下鼻子,意味深长地说:“冯七,你这几年长进不小啊。”
        冯乡长嘿嘿笑着说:“咱这也是与时俱进嘛!”
        天水和青杨见伊里库没一座楼,都是清一色的平房,而且很多平房都矮矮趴趴的,像是要倒的样子,天水就悄声对青杨说:“我看这里要是刮八级大风的话,起码有一半的房屋都得倒了。”青杨说:“就是不刮大风,连下几天暴雨的话,这房屋也得给泡塌了,我看它是泥垒的!”他们说话的时候,乡村的泥土路上不时出现几只鸡、一群鹅或是几条汪汪叫着的狗。狗对生人的态度很像人对辣椒的态度,想吃又怕辣,可是不辣又觉得不过瘾,它们冲生人咬几声遭到训斥后会掉头跑开,然而没过一分钟,它又跟在人身后汪汪地跑来了。天水和青杨怕狗咬,他们就一左一右地跟着乡长走,他们知道狗欺生,跟着杨乾走不保险。冯乡长乐得领着他们,他说:“一会儿让我家地龙和丑妞陪你俩玩,让他们带你们去江边捞鱼!”
       天水和青杨又渴又饿,他们巴不得早点走到乡政府。他们憎恨天空没有云彩,使太阳那么有恃无恐地泼洒炽热的光芒。他们还抱怨爱在晚上出现的风,为什么白天需要它的时候它却无影无踪的?
        快到乡政府的时候,热闹又来了,又有一群人聚集在前面了。天水和青杨以为吃虫子的人转战到这里来了,不由得一阵兴奋。走到近前一看,席地而坐的却是一个头发稀疏而斑白的老女人,她瘦得满脸的褶皱,眼睛凹陷着,唇角凹陷着,脸颊也凹陷着,好像她身上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要把她的五官给变没了。冯乡长分开众人,先大喝一声:“谁又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哪?!”待他看见是老女人,就跺了一下脚说,“老梁婆子,你怎么又来了?”
        老女人用她散漫的目光扫了一眼杨乾,又扫了一眼乡长,说:“我七十九了,没人管,我不上你这里,上哪里啊。”虽然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但底气很足。
        杨乾说:“冯大乡长啊,这又是唱的哪出戏啊?”
        冯乡长涎着脸说:“这老婆子的事我上回跟您说过,您工作忙,可能忘了。要不就是没忘,正想研究呢。这老婆子现在孤身一人,您看您管着城里的敬老院,能不能把她收进去?”
        “她没儿没女吗?”杨乾问。
        “有三个呢!”一个大舌头的男人一边搭一边竖起三根手指。“有儿有女的进什么敬老院!”杨乾说,“这不符合规定。”
        那个大舌头男人急切地说:“她有仨孩子不假,可有俩到地下去了!一个捉鱼时淹死,一个采山货时让熊给咬死!”
        杨乾“哦”了一声,说:“几年前你们这里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让熊给咬死,就是她儿子啊?”
        老女人先前还安静着,别人一提她死去的儿子,她就拍着腿哭了起来。
        杨乾问:“她的另一个孩子呢?”
        冯乡长说:“活着倒是活着,可他前年进城打工,不往好处学,拦路抢劫杀人,被杀的人虽说活了下来,但他被判了无期,你说他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
        “这种情况倒是可以考虑。”杨乾说,“快让人把老太太搀回家去吧。”
        冯乡长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他对老女人说:“还不快谢谢杨局长,你命好,碰上活菩萨了!你知道在敬老院有人侍候着你,睡着热炕,顿顿都是白米馒头,你快要掉进福堆里了!”
        一个黑红脸厚嘴唇的胖女人说:“老梁婆子算是交了好运了,还要当城里人了!早知道也让我的儿女不学好,我也离开伊里库这个鳖地方!”
        冯乡长指着发牢骚的妇女说:“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的儿女真要是学坏了,你还不得哭死?都大晌午了,还不家去给你老爷们做饭!”
        有人扶起梁老太,送她回家了,聚集的人随之一哄而散。
        杨乾叹了一口气,指着冯七说:“我看你改行得了,当个导演你是绰绰有余——两出戏演得真绝啊!”
        冯乡长拱手说:“局长,您老可是误会我了,这不是碰巧了么,我可是诚心诚意请您来吃杀猪菜的!”
        “哼,摆的是一出鸿门宴!”杨乾吐了一口痰。
        天水问爷爷:“鸿门宴是什么宴?”
        杨乾说:“你小,跟你说了也不明白。”
        青杨眨了眨眼睛,对天水说:“我猜吃杀猪菜就是鸿门宴。”
        杨乾大笑了两声,说:“还是我外孙聪明!”
        天水的嘴便又噘起来了,他赌气地将地上的一颗石子踢飞,让它像流星一样在空中划过,他骂石子:“把你踢成个大傻瓜!”
        青杨见天水不高兴了,便也踢起一颗石子,故意让石子飞得又低又平,他对天水说:“老弟,你教教老哥怎么使的劲,怎么你踢的石子跟飞毛腿似的跑那么远,那么快,我的却像瘸子一样晃悠不了几步?”
        天水说:“你瘦,没劲呗!”说完不好意思
        地抿着嘴笑了。
        乡政府的食堂和招待所是一体的,那是一幢长条形的红砖房。房前的院子很大,东一堆西一堆地放置着劈柴。在西北角,站着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都穿着深色衣服,看上去像是几朵乌云。他们见了杨乾一行人,纷纷地说,到了,到了,该宰了。
        冯乡长引领大家朝西北角走去。那头待宰的猪被放在一个松木杆搭成的架子上,它是头不大的花猪,四蹄被牢牢捆着,侧着身,跟人害了牙疼似的直哼哼。
        冯乡长指着那猪对杨乾说:“局长,这可是当年的小猪,净喂它精饲料了,它的肉肯定又香又细,您看看可以下手了吧?”
        一个脸上长了很多黑痣的男人已将屠刀提在手上了,刀锋在阳光下泛出一阵阵闪电似的白光,仿佛这屠刀要下场大暴雨。
        杨乾点了点头,说:“快动手吧,别让它在这大太阳下受活罪了!”
        天水和青杨没有跟着杨乾进屋,他们手牵手看屠夫宰猪,这场面他们从未见过。屠夫持刀走到猪头一侧,另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摁住猪,妇女呢,则捧着一个盆,紧跟在屠夫身后。天水和青杨想看看那刀是如何进去又如何出来的,虽然他们是目不错珠地看着,但屠夫已经飞快使完了刀,猪拼命地嚎叫着,鲜血从脖颈汩汩流出,接猪血的盆子立刻就红了。猪在毙命前一刻的剧烈挣扎使得捆着它的两只前蹄的绳子断了,它的前蹄微微动了动,但很快就僵直了,它断了气了。
        苍蝇飞到死猪身上了。血腥气让他们有些恶心,他们的手心出汗了。
        青杨说:“老弟,走吧,它死了。”
        天水兴味索然地说:“它怎么这么快就没命了。”
        青杨叹息道:“那刀子太快。”
        天水说:“大金牙说人死后都会托生成个动物,我可别托生成猪。”
        大金牙是县城开丧葬铺子的老婆子,天水和青杨平素爱到她的铺子里听她讲鬼神故事。
        青杨说:“我想托生成老虎,人就不敢冲我下刀子了。”
        天水说:“那你可别碰见武松。”
        青杨笑了,说:“我先把酒馆全都砸了,不让武松喝上酒,他就没胆量打老虎了。”
        张迷糊走出来,将天水和青杨引进了一间屋子。这屋子大约有二十平米,是饭堂,地中央放置着一张硕大的圆桌,桌上摆着香瓜和苞米,桌前围着几个陌生人,他们全都卖力地吃着香瓜、啃着苞米。
        冯乡长一见天水和青杨进来,就扯着脖子喊:“惠珍,添两只凳子来!”
        很快,一个戴着花围裙、梳齐耳短发的女人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天水和青杨见她就是刚才拿着盆子接猪血的女人。她一手拎着一只板凳,麻利地将它们放到青杨和天水身边,柔声问他们:“宰猪没吓着你们吧?”
        天水和青杨摇了摇头,惠珍就满怀怜爱地用双手分别抚弄了一下他们的头发,说:“这俩孩子长得都俊,又都这么干净,真招人稀罕啊。”
        青杨并没有像天水那样很快坐下来,他盯着板凳上的一抹绿色,担心它会染了自己的米色裤子。惠珍看出了他的心思,她俯身用袖子蹭了蹭绿颜色,说:“都是丑妞干的好事,逮着彩笔满哪儿都画。”
        冯乡长说:“对了,惠珍,你一会儿抽空把我家地龙和丑妞都叫来,让他们陪陪城里来的这俩小公子!”
        惠珍说:“地龙倒是好找,他不在家里,就在井台给猫洗澡。你们家丑妞呢,她白天是散仙,晚上是夜游神,我上哪儿找她去?”
        冯乡长将啃得粒米未存的毛茸茸的苞米棒扔在桌上,说:“可我就喜欢我家丑妞,她要是个小子啊,将来不得了!”
        惠珍哝了一下嘴,说:“先前丑妞过来,
        看见要宰猪,还硬往猪嘴里塞了一块糖,说是这样它死时就不觉得苦,只感到甜了。”
        冯乡长说:“对了,血肠灌了没有?”
        惠珍说:“我这也是刚接完血进来,还没灌呢。到底是小猪啊,那猪血才鲜亮呢!”
        冯乡长说:“灌血肠时多加点调料——提味!”
        惠珍边往出走边说:“知道了。”
        天水和青杨养成了饭前洗手的习惯,所以当他们光着手要拿苞米时,不约而同地向对方伸出脏乎乎的手。青杨的妈妈早为他准备了一沓密封在塑料纸盒中的湿纸巾,青杨从裤兜里掏出来,抽出两帖,分给天水一份,两个人低着头做贼似的偷偷把手擦了擦,这才拿起苞米。
        不知是饿了,还是乡下的苞米真的与众不同,他们吃得格外香。天水连啃了三穗,平素饭量轻的青杨也毫不示弱地吃了三穗。天水啃到第三穗时连打了几个饱嗝,这饱嗝引来大家的笑声。天水觉得人们这是嘲笑他贪吃,很不开心地说:“又不是放屁,打饱嗝有什么好笑的!”
        冯乡长对杨乾说:“你孙子这副不服管的劲头,太像我家丑妞了,回头一定要让丑妞领着他玩!”
        天水鄙夷地说:“我叫天水,凭什么跟丑妞玩?”
        桌旁的人全都笑了,冯乡长笑得尤甚,他的唇角像小孩子一样流出了涎水。他说:“你不要丑妞,就是要俊妮了!”他用手点了一下坐在他身旁的一位梳着平头、下巴朝前探的年轻小伙子:“张主任,一会儿领着局长的孙子,在咱伊里库挨家挨户寻,我就不信选不出个俊妮陪他玩!”
        看上去很斯文的张主任矜持地点着头,说:“行,行!”然后起身拿了几个香瓜,一一放在鼻子下面闻闻,选中两个递给天水和青杨,说:“吃吧,这瓜叫蜜糖罐,甜!”
        天水和青杨将瓜拿在手中,正想要刀来切,张主任抓起一个瓜给他们做示范,说:“香瓜一捶就开了!”他左掌托瓜,右手攥拳,拳头飞快地击在了瓜上。只这一击,那瓜就曲曲弯弯地裂开了,露出一圈雪白的肉和一汪乳黄的籽,溢出温暖的甜香气来。天水和青杨如法效仿,果然把香瓜给敲开了,这让他们开心不已。开心是一味甜味剂,所以本已够甜的香瓜让他们觉得更甜了。
        吃了苞米,又吃了香瓜,又饥又渴的感觉就像一对小老鼠一样从天水和青杨身边溜走了。虽然阳光仍然激情四射的,但他们心底却涌起了一股清凉的感觉。乡长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一个人,说他结婚五年了,就是不跟媳妇同房。他不爱说话,也不与人来往,不过他的庄稼侍候得比谁家都好。他很怪,只要伊里库死了人,他就会神秘地失踪一两天,直到死者进了墓地,他才回来。开始时,他媳妇还四处寻他,后来习惯了,也就不找了。只要有人死了,不论这人是寿终正寝的老人还是中途夭折的孩子,他都会像风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他媳妇在那两天也就不给他留门,权当他是一缕魂儿,任其飘荡在外。因为这,大家都不叫他的本名张友顺,而叫他张无影。听说张无影对媳妇不闻不碰,是怕搞出小孩子,他说世上没有长生不老的人,生了小孩子不等于是送他去死么!
        张迷糊说:“照他这么说,他连饭都不该吃,粮食最后不都变成屎了吗!真没想到我还有这样一个有意思的本家,我倒要见识见识他!”
        冯乡长说:“那你这次可是难见他了,这两天我们正四处找他呢!”
        原来,四天前,乡里死了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太太,当晚张无影就失踪了。原想着他如以往一样在死者入殓后就回来,可是新坟已隆起两天了,张无影还不见回,他媳妇就急了,担心他出事了。“以往他会躲到哪里呢?”杨乾问。冯乡长说:“他回家后从来不说自己去
        哪里了。他每回都是扛着铁锹走,再扛着铁锹回。”
        张迷糊问:“他扛铁锹干什么呀?”
        冯乡长说:“他去给自己选墓地。他要是看上哪块地了,就动手挖个坑。”
        “那他得给自己挖多少坑啊?”杨乾说。
        “是啊。他挖的坑后来有人见到过。”冯乡长说,“庄稼地有坑,松树林里爱长蘑菇圈的地方有坑,草地的野花丛中也有坑。看来他对自己死后进哪个坑,也是拿不准主意的。”
        张主任插言说:“他挖的坑还让郑二倔家的牛折了一条腿呢。”
        冯乡长说:“对对,郑二倔家的牛掉进了张无影挖的坑,跌折了腿,郑二倔找我磨唧了好几次,让张无影赔他家一头牛呢!”
        “后来赔没赔呢?”张迷糊问。
        “赔啥呀!”冯乡长说,“乡里乡亲的住着,真要赔他,他也未必好意思要!不过郑二倔家的牛成了个废物,拉车轻飘飘的谷糠都费劲,腿吃不住力了,郑二倔没办法,宰了它吃肉了!”
        杨乾说:“他这回不是让人给拐骗走了吧?”
        冯乡长说:“伊里库哪个人能拐骗得了他?除非是山里的狐狸精!”
        满桌的人又笑了。笑声中,一个又矮又黑又胖的梳短发的中年妇女闯了进来,她眉毛稀疏,鼻孔朝天,厚嘴唇,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皮肤粗糙,穿一件破破烂烂的绿花布短袖衫,两条浑圆的胳膊袒露着,结实得似乎能做房屋的大梁。冯乡长见了她就像水遇见了冷空气,顿时霜雪满面的:“你怎么来了?回家去吧。”
       “我听说上头来了当官的了嘛!”妇女打量了一圈桌边的人,点着天水和青杨的头说,“这俩小崽子肯定不是了!”她把目光放在陌生的杨乾和张迷糊身上,但她很快又把衣裳散发着汽油味的张迷糊排除在外,她判断出穿着得体、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头发已丢了多半的杨乾是官儿。她向他拱了一下手,拖着长腔叫冤:“大人啊,求求你别让我家冯七当乡长了行不行?没当乡长时,他天天晚上老早就往我的被窝钻;当了乡长后
        呢,我三天两头就得守空房!他今儿说进城开会去了,明儿又说上头来人要在招待所陪个通宵,有时我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他个影儿!”说着,她像一个在深海中沉潜已久的人要浮出海面一样,身体挺了几下,两手一摊,嗷嗷哭了起来。
        张主任上前劝说:“王姨,先回家,啊?有话回去好好说。”
        乡长的老婆一甩手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这乡政府主任是怎么当的?我听人说你跟他进城开会,还安排他去歌厅听妖里妖气的女人唱歌,你还让他洗了澡后让贱女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你还算是个人?你就不怕你老婆给你生个儿子没屁眼?”
        乡长老婆这一通热辣辣地骂,倒是把自己的泪水给赶回眼窝了。青杨抿着嘴悄悄笑,而天水咧着嘴乐出了声。
        杨乾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将屁股在板凳上蹭来蹭去的。他对一脸尴尬的冯乡长说:“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啊?我在民政局见多了你们这种吵吵闹闹来离婚的夫妻,用不了几个月,又没皮没臊的回来办复婚手续!”
        冯乡长低着头,讪笑着:“局长,对不住您,这是内政——内政出了问题,您老赶快回房歇息着!”
        杨乾刚一起身,乡长的老婆就大喝一声:“不能走!”她伸出双臂,拦住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她那一大一小的眼睛也随之睁圆了,小的赶上先前那只大的,而大的则如牛眼一样了。她的鼻孔也是越张越大,嘴唇哆嗦不休。怒火仿佛是氢气,而她的五官是气球,每一处都被气势汹汹地膨胀起来了!天水觉得她比电视中小品演员的表演还要精彩,他不由得冲青杨偷偷竖了一下大拇指,为能看到此出闹剧而击节叫好。
        这戏不仅天水和青杨爱看,张迷糊和那个被称为纪书记的乡党委书记也爱看,他们的眼睛都跳跃着快乐的光波。不爱看这戏的,第一是冯乡长,他面色铁青;第二是张主任,他就像做错了事正遭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一直耷拉着脑袋。杨乾呢,虽然他也做出愠怒的表情,但眼里透露出的却是无尽的兴味。
        皱紧眉头的乡长回头看了看窗户,青杨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她老婆既然把门当成了窗户,他就想把窗户当成门,溜之大吉了。
        青杨趴在天水耳边悄悄说:“他要把窗户当成门了。”
        天水说:“城里的窗户就不能当门使,会摔断腿的。原来乡下人爱住矮房子,是因为窗户也能当门使啊。”
        他们互相拍了一下肩膀,笑了起来,期待着乡长的老婆在乡长跳窗时会像猛虎一样扑向他。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喊声:“王雪琴,你家地龙掉井里去了!”
        乡长的老婆打了个激灵,护着门的胳膊颓然垂落下来,她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我的地龙哇!”就冲出了屋子。那个让这场戏戛然而止的人随之进来了,原来是先前宰猪的屠夫!从他的笑容中,人们明白他是诓王雪琴。 ’
        “不是地龙掉井里了,是地龙洗的猫掉井里去了。”屠夫说,“我听俺家惠珍说她又来闹了,就——”
        “唉——”乡长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屠夫可以出去了。他哭丧着脸对杨乾说:“你说我去年在城里跑乡牙签厂上马的事,请主管的副县长吃了顿饭,听了听歌,洗了洗澡,捏了捏脚,结果就传得满城风雨的厂他又将脸转向那个被称为纪书记的瘦子:“我看还是当书记好,不管这些吃喝拉撒的烂眼子事,只抓思想,清净!所以你看人家纪书记,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还跟小伙子一样,牙没掉,头不昏,脸上也没长老年斑,我看再娶个二房这精神头也够用!”
        纪书记讪笑着,说:“当书记的不管钱不
        管物的,操心少,人也就滋润点。不过杨局长,冯乡长为伊里库操心操老了也值啊!这两年的变化谁不说冯乡长有才干啊?你看乡里办起了两家小企业,路也比过去宽了,自来水工程年底就能上马,冯乡长可是劳苦功高啊!”
        “哪里,哪里。”冯乡长说,“都是纪书记领导得好。”
        在基层,党委与政府的不和由来已久,根深蒂固,杨乾深知这点。大多党委口的领导都是些行将退休、性情懦弱、牢骚满腹的人。而行政领导通常是些年轻气盛、脑筋活泛、交际力强的人,他们手中拥有财权,说话底气十足,难免目中无人、颐指气使的。杨乾觉得冯乡长和纪书记这番貌合神离的话很无聊,就略带嘲讽地说:“党委和政府可是鱼和水的关系啊。”说完,吆喝着天水和青杨,由张主任引领着回房间休息了。
        招待所的客房有股霉味,房间不大,也就十平方米左右的样子。客房有一扇南窗,一个北门,两张对放着的床,窗下的一张条桌以及两把红色的折叠椅。张主任帮杨乾把床下的拖鞋和脸盆一一拽出,让杨乾换换鞋宽松宽松脚,然后提着脸盆准备打水去。
        杨乾说:“算了算了,不洗脸了。”
        张主任也没推让,放下了脸盆。
        杨乾问天水和青杨:“你们俩睡一张床,嫌不嫌挤啊?”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嫌!”
        张主任心领神会地说:“我一会儿让服务员再开一间房,杨局长还是一个人住吧,清净!”
        杨乾说:“俩小东西在一起总是打打闹闹的,没个消停的时候,也影响我休息,那就麻烦你了!”
        张主任说:“不麻烦不麻烦!”
        天水和青杨可不想像爷爷那样躺在床上被房间污浊的空气包围着,单等着黄昏时的那顿杀猪菜,在他们看来那和贪吃贪睡的猪没什么区别。他们嚷着出去玩,说要寻找那个叫张无影的怪人去。
        杨乾说:“张无影连乡里的人都找不出来,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找得出来!”
        天水和青杨同时撇了一下嘴,他们正想找个借口溜掉,门突然“刷——”的一声开了,一个夹带着浓郁野花香气的小女孩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看上去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头介于天水和青杨之间,赤着脚,下身是一条打着许多补丁的蓝布裤子,上身是件鹅黄色的圆领短袖汗衫,汗衫已被磨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洞,称为烂衫更合适。她眼皮很厚,细眯的小眼睛,大鼻头,鼻孔朝天翻着,似乎都可以插蜡烛了。从她细长的胳膊和脖颈上可以看出她很瘦,但她的脸盘却很大,两个脸蛋宽阔得像两片丰盈的张开的荷叶。她的头发长短不一地披散着,有些黄,头顶戴着一个花环。花环的花很杂,紫白红黄的花应有尽有。但正因为这杂色,显得充满了生机;有一枝黄花似要掉下来的样子,半落不落地吊在她右耳际,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
        “我叫丑妞!”她在说到个别字时会大舌头,“丑妞”从她嘴里出来就成了“手悠”,但天水和青杨都知道她说的就是“丑妞”。她歪着头问:“你俩要玩什么?惠珍姨说了,让我领你们出去玩!”
        天水居高临下地一扬头说:“伊里库这么小,有什么好玩的!”
        丑妞一跺脚说:“那你们还来这儿干什么?你们在城里呆着呀!”说着,扭身就要走。
        青杨顾不得笑话她把“城里”说成了“晴椅”,连忙给丑妞赔着笑脸说:“我们想让你领着去找张无影,他不是走了好几天还没回来吗?”
        丑妞又转回身来,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天水,又打量了一番青杨,鄙夷地说:“你们穿这么板正,怎么出去玩?”
        天水气恼地说:“穿板正了有什么不
        好?”
        丑妞说:“在我们伊里库,躺在棺材里的人穿得才板正!”
        杨乾被丑妞给逗笑了:“小丫头嘴够厉害的了!”
        天水毫不示弱地回敬她:“在我们城里,疯子才像你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
        丑妞又跺了一下脚,说:“你们城里的疯子有花环戴吗?”她忽左忽右地摇晃着脑袋,使沉静释放的花香猛然间变得热烈起来,香气快乐地奔跑着,屋子的空气骤然变得清澄起来。天水和青杨被丑妞逗笑了,他们可不想让眼前这个丑得有趣味的女孩溜掉,所以就放下自尊,在丑妞的埋怨声中,厚着脸皮跟着她出了招待所。
        午后的阳光富有挑逗性,它们无所顾忌地伸出滚烫的舌头,在人的脸上舔来舔去的,这种强行的抚慰你是抗拒不了的,因为没谁能斩断了阳光。伊里库的土路上没有树,有的只是矮矮的篱笆,所以无阴凉可寻,天水和青杨很快就走出汗了。
        “这鬼天,要把人晒冒油了。”天水嘟囔道,“还是城里的马路好,有树阴,还有冰激凌卖!”
        丑妞回头问:“冰激凌是什么玩意?”
        天水“哼”了一声,说:“你连冰激凌都不知道啊,它就是能吃的雪,里面有牛奶,有糖,吃了特凉快!”
        丑妞说:“我们把西瓜放在江水里一拔,吃了照样凉快!”
        “我不信!”天水说,“放在冰箱里的冰镇西瓜我又不是没吃过厂
        “冰箱那还算是个东西?”丑妞说,“刘金牙家买回来一个,只能晚上有电的那工夫使!没等东西在里面冻实呢,电就走了,东西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了,气得刘金牙用笤帚打了好几回冰箱,骂它是个懒虫。江心的水拔凉拔凉的,它不用电,就能把东西弄得跟冰似的!”
        “我俩没吃过拔在江水中的西瓜,怎么知道它比冰激凌要凉快?”青杨毕竟比天水大两岁,心机也就多些,他的话带有激将和怂恿的成分。丑妞果然中了圈套,她一顿脚说:“走,我领你们上地里摘个西瓜,把它拿到江水里拔一拔,你们不喊冰牙才怪呢!”
        丑妞在伊里库一定是招人喜爱的女孩,见着她的人都爱和她打招呼。
        一个驼背老汉说她:“丑妞,你美啊,戴着花环,又遮太阳又能闻香气!”
        丑妞得意洋洋地拖着长腔说:“是——啊——”
        一个坐在家门口奶孩子的青年妇女说:“丑妞,你领的这俩小子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啊?”
        丑妞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你看他们穿着皮鞋,衣裳又没露肉的地方,肯定是城里人呗!”
        那妇女逗她:“那你喜欢哪一个啊?”
        丑妞说:“喜欢你怀里吃奶的那个!”
        妇女笑了,说:“你还喜欢小女婿啊。”
        当然也有对丑妞不太友好的人。他们快走出乡里的时候,一个赶着只老山羊的黑脸老头对丑妞说:“我听见乡政府那儿有猪嚎了,你爹这又是宰猪溜须谁呀?你回家问问他,我俩儿子都当兵去了,我光荣不光荣啊?他怎么不知道给我送碗杀猪莱呢?哼,当官的没个好货,全他娘的眼皮朝上翻!”
        丑妞也不生气,她指着老汉赶着的那只山羊,说:“你要是馋肉了,把它烤了吃了,滋味不是比杀猪菜美?”
        老头气咻咻地停下来,瞪着一双小老鼠眼,恨恨地看着丑妞,直喘粗气。
        伊里库的家畜,跟丑妞的关系就不大好了。鹅见了她张着翅膀一路疾行地回家,猪本来在墙角晒太阳,见了她会骨碌一下站起来。最明显的是那些狗,见了它一律缩头缩脑地溜掉。
        丑妞对这些不敢和她面对面的家畜非
        常瞧不起,她骂鹅:“扭着大屁股跑吧,下次我还用柳条捅你的屁眼!”
        她骂猪:“傻吃茶睡的废物,怪不得那么短命!下次我还用铁丝给你扎耳朵眼,让你戴耳环!”
        ,那头猪的一只耳朵果然豁着个口子。
        她骂狗:“我让你们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下回我还把火炭包在馒头里,烫你们的狗舌头!”
        天水和青杨从这些言语中,已然明白她是如何捉弄家畜,与它们结下怨的。
        乡间的路就像一个懒于洗濯的老太婆的肮脏的腰带,废纸、破烂的布头、流脓的废旧电池、草棍、碎玻璃碴随处可见。让天水和青杨不能容忍的是星星点点的羊粪蛋、鸡屎和马粪。他们想丑妞的脚底板一定是用钢铁铸就的,不然她光着脚走这样的路,怎么会如此悠然自得?
        房屋的影子退去了,人影和家畜的影子也消失了,他们出了伊里库。天与地顿时变得开阔起来,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碧青青地呈现在他们面前。远方,还有一叠又一叠山的剪影,那半圆的轮廓像一座一座的拱桥,又像拉起的弯弓。一群麻雀喳喳叫着飞过去,又一群喳喳叫着飞过来。想必麻雀眼中的田野太值得歌唱了,它们的嘴始终没有闲着。
        田间的路,都是羊肠小径。它不坚实,走上去就像踩着地毯,但它却是干净的。至多不过有些野草或是匍匐着的瓜秧的枝蔓。走在小径上的丑妞更加的如鱼得水,她美滋滋地说:“这路有股子香味,我觉得脚下踩的是根大香肠!”
       一阵微风吹来,田地中的各色作物的叶片随之舞动,使先前杨柳细腰的一丛丛站在它们身上的阳光不同程度地栽歪了身子,破碎的光影一波一波地颤动着、摇曳着,香瓜的甜香气也随着风像蝴蝶一样起舞。
        丑妞领着他们绕过大片大片的香瓜地,来到了高坡上的一片西瓜地。西瓜秧还碧绿着,掩映在枝叶中的瓜也是个个碧绿碧绿的。丑妞说,西瓜还没到熟透的时候,但它一样能解渴。
        “这是你家的瓜地?”青杨气喘吁吁地问。他已走得双脚发胀,皮鞋灌进了不少泥土,使本来很宽松的鞋子显得拥挤了,他的每一个脚趾都有疼痛的感觉,他很想坐下来把鞋窠里的泥土倒掉,但又怕遭到丑妞的耻笑,只得忍着。
        “是不是我家的瓜地有啥呀?”丑妞不以为然地说。她从这堆儿瓜秧又跳到另一堆儿上,俯着身,在那些圆头圆脑的瓜上打鼓似的敲来敲去的,每敲一个都要叹息一声,他们明白,这瓜都是生的,这让她很失望。
        天水说:“这要是别人家的瓜地的话,你这就是偷瓜!偷东西是可耻的!”
        丑妞直起腰,笑得前仰后合的,连花环都掉到地上了。她不是用手,而是用脚将花环钩起来,钩到腰际后,再用手拿起,重新扣到头顶。她说:“谁说偷东西可耻?偷东西最快乐了!你没见偷碗柜里的鱼来吃的猫最快乐!你也没见过偷鸡窝里的蛋来吃的狗有多快乐!”说完,她又俯身在瓜地上跳来跳去的选瓜,最终揪下来一个朝阳的那侧表皮微微有些泛黄的瓜,将它当成篮球投到青杨手里,像教练一样命令他:“你个子最高,该你抱着,咱们去江边吧!”
        “要是种这瓜的人撵上来,抓住我们怎么办厂青杨忧心忡忡地问。他觉得这瓜不是用钱买来的,拿在手里总是不妥。
        丑妞说:“种这瓜的人我认识,是许老黑!许老黑你们知道吗y他是伊里库最乐和的人,他不会愁,整天笑,她媳妇管他叫‘许老乐’,他可大方呢,他的瓜,我们随便摘,他就是看见了也不说我们!不像马九,你要是碰落他家地里的一串土豆花,他都会心疼得直叫。我看越大方的人,他家的地收成得就越好。许老黑家的地种啥收啥,不像马九,种啥啥不成,白菜爱招腻虫,苞米出穗少,瓜长
        得跟他的脸一样歪歪扭扭的,就连他家养的鸡和狗,也都贼眉鼠眼的样子,好像老也长不开!”
        青杨和天水笑了。他们仨离开瓜地向江畔走去。路上丑妞继续发表她关于“偷”的高论,她说凡是放在住户屋子里的和院子里的东西,你若是不打招呼就拿走,那算是偷;凡是没被篱笆隔起来的直接面对着天空和大地的东西,都可以信手拈来。她还说最大的小偷就是风,它能偷花的香气,偷鸟儿的羽毛,偷江水的水汽,偷草地上的雾气,偷人身上的热气,所以着了风的人总要感冒。
        天水和青杨渐渐喜欢听丑妞说话了。青杨抱着瓜,才走了几百米,就胳膊发酸,面露苦色。天水自告奋勇地接过来,然而没抱多久,也嚷胳膊酸,又送回青杨怀里。两个人把西瓜倒来倒去的,到江边时,折腾得衣衫已被汗水濡湿了。
        江比他们所在的县城南郊的罗沱河要宽阔和深澈多了。罗沱河畔,是茂盛的柳树丛和壁立的青山,而这条江的两岸,青山是远远地隐藏在背景之中的,它的近景,是浩浩荡荡的庄稼地。由于没有柳树丛作为过渡带,所以江水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是突然的。你走在田间小路上,以为前方还会是碧绿的瓜地或是还未被秋风吹黄的麦田,可是一片浩淼的水波突然就晃着你的眼睛了,一条江沉静地出现在你面前了。也许是因为它太宽阔了,容纳了众多的溪流,它呈现着无与伦比的安详感,不像那些狭窄的河流,总带着股激愤的情绪,哗哗地叫得很响。江水也有声音,不过它的旋律是那种轻柔的厚重,浑和而恬静。天水和青杨被它给深深地震慑了。
        天水说:“真宽啊。”
        青杨则说:“真深啊。”
        丑妞抱着西瓜,告诉他们要转过身子,她要把西瓜送到水里去。
        “你送你的瓜。”天水说,“我们看江还不行么?”
        丑妞说:“我在江里,你们看江就是看我。”
        “你还怕看呀?”天水“嘘——”了一声。
        “我不能弄湿了衣服裤子,就得脱光它们才能下江里呀。”丑妞说。
        天水和青杨都红了脸,他们乖乖转过身。
        天水悄声说:“老哥,我估计她下到江水里,会偷偷洗洗脚,这一路她不知沾了多少鸡屎呢!”
        青杨说:“我看她挺牛气的,一会儿她从水里出来,你问问她,都去过什么地方?”
        “你自己怎么不问呢?”天水说。
        “哎呀——”青杨叫道,“她比我小,我不好问。”
        “你是说我是她弟,你是她哥,哥哥和妹妹不好意思说话,就得弟弟跟姐姐说?”
        青杨又“哎呀——”叫了一声,甩了甩胳膊,说:“老弟,你这不是糟践老哥吗?”
        天水说:“就是!我老哥这么帅,怎么会看上个丑妞!”
        他们悄悄议论丑妞的眼睛、牙齿、耳朵和鼻孔,总之,把她的五官贬得一无是处。他们说的时候眉飞色舞的,说完又有些怅惘,青杨甚至叹了一口气。
        天水说:“你说丑妞长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可它们摆在她的脸上还不算太难看,真怪!”
        青杨说:“就像猪八戒,他那么丑,咱们还爱在电视上看他。”
        天水说:“爷爷不是说了吗,猪八戒的前世是天蓬元帅,丑妞是什么,她可能连天蓬元帅的马夫都不是!”
        青杨正想说什么,只听背后传来丑妞的呼喊:“你们转过身来吧!”她把“身”说成了“心”。
        丑妞上了岸,虽然她穿上了衣裳,但仍然打着寒战,足见江水有多凉了。
        “你从岸边就能把西瓜浸到水里,为什么还要下到江里?”青杨问。
        丑妞说:“江边的水浅,都让太阳给晒温乎了;江心的水深,太阳照不透它,水透心的凉。江心还有好多小石洞,我把西瓜放在洞里,它就不会被漂走了。”
        “你能游多远?”青杨指着对岸说,“能游过去吗?”
        “游三个来回都行!”丑妞得意地说,“我五岁就下江游泳,我还在里面摸过鱼呢!”她问青杨,“你能游多远?”
        “他不会游!”天水抢先回答。
        “对,你会游。”青杨有些不高兴地挖苦天水,“能在澡堂子里游个来回。”
        “反正我比你强。”天水说,“会几下狗刨呢!”
        青杨不满地扫了一眼天水,然后把目光放在对岸的远山上,好像天水那番令他不悦的话已化成了他目光中的一部分,被他投到了遥远的天边上。
        “你是跟谁学会游泳的?”天水问丑妞。
        “跟鱼呗!”丑妞说,“你看鱼怎么游,你就怎么游嘛。”
        丑妞不再打哆嗦了。她坐到沙滩上,召唤天水和青杨也歇歇脚。青杨先坐下来,他坐在丑妞的右边;天水呢,他先是坐到了丑妞的左侧,和青杨明显地分开,但他很快又站起来跟青杨并排坐着。他不想让丑妞成为中心,那样他俩不就成了她一左一右的守护神了吗?这也太抬举她了!
        “你进过城吗?”青杨问丑妞。
        “没有。”丑妞说,“伊里库好多孩子都进过城,我没去过。我家地龙也去过,他三岁时头上长了烂疮,进城看病,去了一个礼拜呢!”
        “你不想到城里玩?”天水问。
        “城里有啥好玩的?”丑妞问。
        “有高楼,有水泥路,汽车多,人多,商店也多。”天水得意洋洋地说,“拉屎撒尿不用出屋,做饭不用烧柴,一拧煤气就能打出火来,还有,还有——”天水一时语塞,他求助地侧脸望着青杨。
        “有电视。”青杨说,“个人家还有电话。”
        丑妞扑哧一声乐了,说:“在屋里拉屎撒尿,那不成了窝吃窝拉的瘫子了吗?电话我也见过,不就是人对着看不见的人说话吗?疯子才这么说话呢!这些有啥稀罕的?”
        “那伊里库有啥稀罕的?”天水带着挑衅的语气问。
        “你们见过白鹤吗?”丑妞问。
        “没有。”青杨说。
        “见过。”天水说,“在画片上。”
        “对,我们在画片上见过白鹤。”青杨说,“它的脖子长长的,嘴长长的,腿也长长的。”
        丑妞捡起一颗石子,“咚”地扔进江水中,看着水面绽开的一片涟漪,无限陶醉地说:“我见过真的白鹤!”她歪了一下头,看了看天水和青杨,说:“有一回我在松树林中采蘑菇,突然来了雨了,我就在一棵大松树下躲雨。躲着躲着,我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草丛中出现了好几团白云!我就纳闷,你说云彩是天上的东西,它怎么会落到草地上呢?就是真的落下来的话,也不该是白色的呀,下雨天的云应该是灰色的云彩呀。我就盯着它看啊看啊,后来我发现那是几只白色的大鸟!它们的脚长长的,一会儿张开翅膀飞到树梢上,一会儿又落到草地上低着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后来我才知道它们那是找虫子吃,白鹤爱吃鱼,也爱吃虫子!”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是白鹤?”青杨问。
        “我回家跟我爸说了,他告诉我这种身子雪白雪白的,有着长长的腿、长长的脖子的大鸟叫白鹤,我爸说一般的人很难见到它们。”丑妞说,“你们说这够不够稀罕呢?”
        天水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青杨也跟着微微叹了口气,他们都有些气馁,丑妞见过白鹤,而他们却只在画片上见过。太阳向西
        了,它那乳黄的光芒斜斜地插在江水中,就像一片被风吹拂着的芦苇。他们心事重重地看着江水,发现江上出现了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一个穿蓝衣的男人,丑妞介绍说,这是打渔人的船,船主叫刘守金,他是伊里库唯一不种地的男人。几年前他买了一批玉米种子,说是那玉米一株能结十几个穗。结果呢,这玉米只知道长个子,却不结玉米,他种的玉米全部绝产,气得他老婆不给他饭吃。刘守金窝囊得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就不种地了,他说种子看不出好坏,运气好的话,埋下的是母猪揣了崽的肚子,一家伙能给你生出一窝崽来甜和你;弄不好,埋进去的就是地雷,把你炸得血本无归。他专门打鱼,打多了就拿到城里去卖。他家的鸭子最有口福,他把那些手指大小的小鱼都喂了它们了,所以刘守金家炖鸭子,隔着几趟房的人都能闻到香味。
        “他每天都能打到鱼吗?”青杨问。
        “赶上运气好,一天能打上六七条筷子那么长的鱼,要是运气差,连条小鱼都捞不上来。”丑妞说,“城里来的人爱吃江鱼,我爸老在他这儿拿鱼,招待上边来的人。”
        “‘上边’来的人是什么人呀?”天水明知故问。
        “比我爸官要大的、坐着汽车来的城里人呗!”丑妞抽了一下鼻子,说,“我发现城里人是属猪的,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个吃!吃苞米,吃西瓜香瓜,吃杀猪菜,吃鱼,吃鸡鸭鹅狗,看来城里没什么可吃的东西!”
        天水和青杨又不高兴了,他们明明很想吃嵌在江心石洞中的西瓜,丑妞这么一说,他们决意不吃了。
        天水首先对青杨说:“老哥,我不想等着吃西瓜了,西瓜咱们天天都能吃着厂
        “就是。”青杨说,“这瓜可能还不熟呢,有个什么吃头厂
        他们同时站起来,准备走。这时打渔人的船快到岸边了,刘守金在喊:“丑妞,城里又来人了吧?问问你爸,要不要鱼?我今天打了四条细鳞,才出水的鱼,不给这些城里人鲜个跟头才怪呢!”
        “他们今天是来吃杀猪莱的,不吃鱼!上午时宰了头猪呢!”丑妞迎着小船跑过去,“刘叔叔,你不是嫌我爸拿你的鱼老不给现钱,不再给他鱼了吗?”
        刘守金说:“说是那么说,一个乡政府,能黄了我那点鱼钱?你爸说了,年底时把白条子都给我换成现钱,现在等于帮我攒着钱呢l”刘守金已经跳上岸,小船颤颤悠悠地摇晃着,使那片水域波光点点的。
        天水和青杨很想去看看刚出水的鱼,不知它们是否还活着,它们长得什么样,有花纹吗?可是丑妞的话伤了他们的自尊心,他们只能离开江岸。
        丑妞在他们身后叫:“哎,你俩不吃西瓜了?!”
        他们一齐回头,同声说:“不吃!”又一齐扭回头来,继续走。
        “不吃就不吃!”丑妞气鼓鼓地说,“留着给江里的鱼吃!” .
        他们离开江岸,刚上了通往乡间的小路,却见张迷糊开着吉普车一颠一颠地找来了。张迷糊是城里最有名的敢睡着开车的司机,他似乎总也睡不够,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不过即使这样,他开车还从未出过事。
        路太窄,吉普车的性能又差,张迷糊驾驶的车看上去就像瘸了腿的山羊,寒酸、凄‘隍。
        未等车停稳,张迷糊的脑袋就像伸出篱笆的倭瓜一样从车窗探了出来,他说:“得亏地龙领着我来,要不还找不见你们呢!快上车吧,杀猪菜都炖好了,闻着都流口水,保你们吃了这碗想着下碗!”
       天水和青杨想既然不吃西瓜了,对杀猪菜也应该断然拒绝,他们可不想成为丑妞眼中的吃货。他们说:“我们不饿!”
        从车里跳下来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
        他一定就是地龙了。他瘦小极了,怀里抱着只猫。感觉他自己是只小老鼠,那只肥硕的大猫可以三下两下就把他吃了。他穿着绿色短裤,海蓝色的塑料凉鞋,杏黄色背心。他可不如他怀中的猫干净,背心上污渍斑斑,细脖子上弥漫着两片灰迹,鼻孔下一长一短地吊着两串鼻涕,头发黏糊糊地板结在一起,而露在凉鞋外的脚指头呢,个个都是板栗的颜色,黑黢黢的。
        天水一见地龙的形象甚为寒碜,自己比他不知要强几倍,心情就开朗了些。他问地龙:“不是说你的猫掉井里去了吗?”
        ”‘它在井里打了几个滚,扒着井沿的木框上来了!”地龙一开口说话,青杨和天水都乐了。他说起话来尖声尖气的,好像是用鼻子说话,每个字词都有股患了感冒的味道。
        “地龙地龙——”丑妞提着一条鱼,一路吆喝着赶了过来,“刘叔叔送给咱家一条鱼,你拿回家去,让咱妈炖了吃!”
        “你妈中午时闹你爸去了,她晚上哪有情绪给你炖鱼?”青杨对丑妞说。他这样说是想寒碜丑妞,谁知她不以为然:“我妈再和我爸闹,也不拿我们撒气。再说了,不叫城里来人,我爸晚上就能回家和我妈睡,我妈能去闹我爸么!”也许丑妞并无意回敬青杨,但她的话在青杨听来却是字字经过预谋,像一串被风扬起的粗砺的沙砾一样打痛了他的脸。
        地龙说:“要送你自己回去送,我还有事呢。” 丑妞说:“你有个屁事?”
        地龙说:“张无影回来了。”
        丑妞说:“这有什么稀奇的y”
        地龙说:“人家说他扛回了一个炸弹!”
        丑妞说:“瞎说吧!”
        地龙说:“真的!咱爸还去看了呢,我也要去看,听说那炸弹可大呢!”
        丑妞说:“那我也去!”她提着鱼返身跑回刘守金那儿,将鱼塞回鱼篓,说:“我不吃鱼了,我要上张无影家看炸弹去!”
        刘守金说:“哪儿来的炸弹啊y”
        “张无影扛回来的!”丑妞说。
        张迷糊开着车,由丑妞引路,将四个小家伙送到张无影家。
        张无影家的院子不仅聚集了人,还聚集了几条狗,可见这些狗是跟着主人来的。丑妞一进院子,那些狗纷纷夹着尾巴溜了。
        炸弹更像个风尘满面的旅人,靠着院子的篱笆站着。它的个头跟丑妞差不多,玉米形状。它的身上已看不到金属的光泽,岁月的风雨侵蚀和泥土的尘封使它看上去尘垢满面,锈迹斑斑。张无影蹲在这枚炸弹下,用手指轻轻抠着那上面结了硬痂的泥土。
        “吃碗面吧。”一个挺俊俏的小媳妇戴着花围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不用说,她就是张无影的媳妇了。
        张无影面色青黄,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湿漉漉地看了媳妇一眼,接过面,不声不响地吃起来。
        “香玉,你家男人这回可是出了名了。”一个啃着青萝卜的矮个女人对张无影的媳妇说,“冯乡长不是说了么,这炸弹是日本人遗留下来的,有价值。这事要向上汇报,还得来人给它照相做鉴定呢!我看你不能白白让他们把炸弹拿走,这炸弹是你家男人挖出来的,起码得朝他们要个三头五百的,买上几块好缎子,冬天时好做棉袄穿!”
        香玉说:“人家上边怎么说,咱就怎么做。要钱,咱张不开这个口。”
        “听说他挖出了两颗,只扛回了一颗?”那女人接着问,“他是在哪儿挖出来的?”
        “我哪知道。”香玉说,“他只说挖出了炸弹,他在哪儿挖坑,从来都不跟人说的。”
        那女人龇着牙说:“你是怕俺们知道地方了,把那颗扛回来卖钱?”她伸了个懒腰,叹息了一声,说,“这炸弹如今比千年万年的老人参都值钱了,是不能随便告诉人它埋在
        啥地方。”
        香玉一改脸上的温和表情,说:“你怎么净把人往歪里想呢?”
        “就是,一颗炸弹你也眼馋,要是它把你炸成肉酱,你也就不眼馋它了。”一个留着两撇小黑胡子的男人为香玉说话。
        那女人受了奚落后自觉无趣,赌气地把吃剩的萝卜掷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一下,瞟了一眼炸弹,瞟了一眼香玉,走了。
        天水见吉普车那儿有两个人提着瓶子转悠,就指给青杨看,说:“他们看咱们的车呢。”
        青杨说:“他们真能喝酒,出门还提着酒瓶子!”.
        天水啐了一口痰,说:“这帮酒鬼!”,
        张无影吃完了面。不知是已呈现出橘红色的夕晖的照映,还是那碗面为他注入了活力,张无影的面色看上去红润了。人们议论着这枚炸弹。有人说这炸弹在地里一呆就是五十来年,可能早就成了哑巴——不会爆炸了。有人说既然伊里库发现了炸弹,证明日本人当年在这儿肯定有弹药库,他们暗中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呢。还有人说这炸弹如今看不到任何标识和字迹,日本人能承认这炸弹是他们的吗?
        丑妞说:“这还不简单,把炸弹上的泥土用刀给刮掉,就能看清字迹了!”
        “万一碰着了引信,把它刮爆炸了呢?!”张无影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好听极了,像山涧流下来的溪水一样清脆。
        “嗨,把它搁在江里,将它身上的泥泡透了,一搓不就下来了吗y”丑妞说。
        “你以为这是给人洗澡呢。”天水说。
        “就是给它洗澡么!”丑妞一仰脖子说,“它弄了一身的泥,你不用水给它洗,能弄干净它吗?”
        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说:“这炸弹啊,也不一定是日本鬼子留下来的。当年苏联红军解放东北时打鬼子,飞机从天上可没少往下扔炸弹。赶上这炸弹是哑弹,就没炸开,
        “苏联红军投下的炸弹不能连着都是哑弹吧?”张无影反驳说,“坑里还有一颗呢,肯定是日本鬼子逃跑时丢下来的!”
        老头说:“这可难说了,要是赶上一个人放蔫屁,那一串屁就不会有一个响的厂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张迷糊觉得那土里土气的炸弹实在没什么看头,而且这个被人绘声绘色描述的本家也不如他想象的神秘、有趣,他就召唤天水和青杨上车,说是再不回去,冯乡长就会打发人来叫了。天水和青杨出来了半天时间,也乏了,肚子更是饿得跟布谷鸟似的咕咕叫,他们一呼即应地跟着张迷糊走出院子。地龙不请自来地跟在他们身后。只听丑妞数落弟弟:“地龙,你真没出息!人家又没叫你去吃杀猪菜,你跟着走什么呀?真赖!”
        地龙咕哝着:“我又不上桌,我就是在灶房跟着惠珍姨一起吃。”
        依然是中午的那间饭堂,坐在圆桌旁的也依然是那些人,不同的是那时天光明亮,如今室内却已昏暗了。桌子上已经七碟八碗地摆满了菜,既有用瓦盆装着的杀猪菜,又有凉拌猪耳、蒜茸猪肝、尖椒炒肥肠、红烧猪拱嘴、酱猪骨棒、五花肉炖豆角,总之,把猪各个部位的肉充分利用起来,成就了一桌的美味。每个大人面前都放置着玻璃酒杯,张主任正从杨乾开始逐一斟酒,酒气快活地融人肉香气中,勾起人的食欲。青杨和天水一落座,杨乾就对冯乡长说:“把你家丑妞和地龙也叫来吧。”冯乡长说:“乡下的小孩子怎么上得了席面!”本来抱着猫的地龙倚在门框旁悄悄打量桌子下还有没有闲着的凳子,打算随时坐过去,他爸这么一说,他彻底灰了心,转身去灶房了。
        冯乡长站起身来举着酒杯说了一大堆开场白,诸如欢迎局长到来,局长到了伊里库的天都蓝了等等一番充满了嬉笑意味的吹捧的话,大家纷纷将杯子撞到一起,将第
        一杯酒干了。
        冯乡长敬完第一杯酒,张主任给每个人又满上,纪书记站起来敬第二杯酒,他说:“到了伊里库,就得按这里的规矩办事,要先干三杯!杨局长干了冯乡长敬的第一杯酒,我这当书记的敬的第二杯酒就不能不干了 p巴?”
        杨乾一边摇头做着无可奈何的表情,一边笑着说:“我可是高血压,脂肪肝,医生让我少喝酒,少吃肉,可到了伊里库,书记乡长这么高看我,我要是不干,不是辜负了你们的一番好意么!”说着,举起杯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都相跟着干了杯中酒。
        第三杯酒是张主任敬的,他谦卑地说渤已是晚辈,虽然与杨局长接触的时间短,但。,感觉老局长是那么和蔼可亲、品德高尚,自己一定要好好向杨局长学习,为人民多办实事。
        杨乾只有干的份了。
        三杯酒落肚,大家才纷纷拿起筷子吃菜。杨乾对每道莱都赞不绝口。酒桌热烈的气氛犹如一团火焰,随着天色的转暗更加活跃起来。大家的话也多了,话语如燃烧的柴火,噼啪噼啪地响。他们一会儿议论花翅子鱼怎么做才好吃,一会儿又议论乡上的一个小寡妇,说她的戏唱得好,就是模样差了点,不然可以叫来助助兴。说着说着,他们又提起了那颗炸弹,冯乡长调侃说张无影本来要给自己找个安息的地方,没想到掘了个炸弹窝。纪书记说半个多世纪前伊里库一带曾有被逼为日本人采金子的劳工,他相信肯定有劳工私埋过金子,放在不知名的地方。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将来自己退休了,一定要扛着铁锹去挖金子,一夜挖成个大富翁。大家就举杯为这未来的大富翁干杯。
        一瓶白酒很快就空了肚子了。张主任又启开一瓶,人们嘴上都说不能再喝了,但所有的人看着酒时,眼里闪烁的都是看待情人
        的那种温柔和依恋的目光。天水和青杨吃出了汗,大人们的注意力都在酒上,那些菜也就成了后宫中的娘娘——只是个陪衬了。天水和青杨窃窃私语着,酒究竟有什么好的,能让人们对它如此钟情?
        “嗨,照我看,大人喝酒就是为了能说胡话。”天水说,“他们平时不敢乱说话,憋得慌,喝上酒呢,就能胡说八道了。”
        青杨说:“这说明他们平时不喝酒时说的话是假正经的。”
        “咱们长大了也会像他们一样吗?”天水打了一个饱嗝,忧心忡忡地问。
        “也许吧。”青杨叹了一口气说。
        青杨的话令天水很失望,他也叹了口气。
        惠珍又端上来两样莱,一盘爆炒腰花,一碗土豆炖茄子。冯乡长夹了一筷子腰花放到杨乾的碟子中,说:“吃腰子补肾,老局长多吃几口!”
        “我这岁数的补不补肾有什么用?”杨乾用筷子点着腰花说,“你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多吃点!”
        张迷糊已经不胜酒力,话都说不连贯了。但他依然奋勇地要酒喝,一遍遍地唠叨:“酒逢知己干杯少——倒酒!”纪书记更是喝得心花怒放,他吹嘘自己年轻时是美男子,上他家提亲的人要把他家的门槛踏平了。冯乡长呢,他喝热了,脱下了那件有着四个口袋的外罩,只穿一件紫背心,裸着又黑又瘦的胳膊,用筷子敲着碗边,哼着怪里怪气的小调,说这是流传在伊里库一带的“蛇腔”,是蛇求偶时发出的叫声。只有张主任,他似是海量,敬了这个又敬那个,连干了无数杯,说话仍不走板,照样手持酒瓶恭恭敬敬地为大家斟酒。
        青杨和天水嫌屋子里酒肉气太浊,正想着到外面透透气去,突然,屋子好像失了火了,本以为是瞎眼的那盏吊在饭桌上的灯泡,如今盛满了暖融融的光,把每张脸都照亮了。由于没料到电会突如其来,大多的人在沐浴光明的那一瞬间,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好像遭了狗咬。
        冯乡长不失时机地说:“杨局长一来,真是蓬荜生辉啊。”
        杨乾说:“你这发电机发的电也不错嘛,光挺足的么!”
        这电大约没见过世面,很羞涩,不经夸,杨乾的话音刚落,光焰就开始打哆嗦,顷刻间花容失色,骤然暗淡了许多。冯乡长急赤白脸地对张主任说:“去看看,这电怎么发的?”纪书记说:“电刚送来不稳,跟新嫁娘似的,你得容她熟悉一会儿。”
        冯乡长说:“它平时不稳没人计较它,今天杨局长来了,它缩手缩脚的这也太不像话了。我看这个新嫁娘啊,没见过什么世面,杨局长多担待吧!”
        纪书记唱戏似的“唉——呀——”地充满韵味地叫了一声,说:“冯乡长在伊里库可是太委屈了,凭你的口才,当个县长也绰绰有余啊。”
        冯乡长正咧着嘴大笑着说纪书记可真抬举我,惠珍进来了。这回她换了装束,老蓝色的长袖上衣被一件翠绿的紧绷绷的短袖衫所代替,她的胸脯比先前看上去高了,浑圆而细腻的胳膊充满了性感,先前垂在肩头的短发也用杏黄色的手绢束了起来,使她生就的宽脸显得瘦削了,为她平添了几分俏丽,仿佛是变了个人。她捧来一盆碧绿的蒸豌豆,说是专门给天水和青杨的,小孩子可拿它当点心吃。
        冯乡长用热辣辣的眼光看着惠珍,夸她:“还是你想得周到。”
        惠珍微笑着出去了。, 天水和青杨早已饱了,但那碧青青的豌豆又勾起了他们的食欲,他们各自抓了一把,放在桌上剥豆子吃。那豆子又香又软,又面又甜,像栗子肉,但又比栗子要细腻;像地瓜,但又比地瓜甜得微妙。他们吃了一把后
       意犹未尽,先后又抓了一把,他们想丑妞若是见到他们这副吃相,更得说城里人都是吃货了。
        灯泡依然忽明忽暗的,笼罩着饭桌的光随之忽强忽弱,那些菜肴也就跟着变戏法似的颜色忽深忽浅的。天水和青杨实在吃不动了,他们出了屋子,去灶房找地龙。正在扫地的惠珍对他们说,地龙吃了碗杀猪菜,早就回家去了。不过地龙走了,他的猫还没走,它正懒洋洋地趴在灶台前,有滋有味地舔着脸。
        天水和青杨来到院子,天还没有黑透,西边天仍有几丝淡粉的云霓,以此可窥视出先前的晚霞是多么的轰轰烈烈。夜晚的空气清爽极了,就像新煮的玉米的气息,有点微微的甜。他们都想撒泡尿,两个人去了东南角的厕所。它看上去像座破败的庙,歪歪斜斜的,用木杆搭就的。他们才走到门口,就被刺鼻的臭气给挡了回来。
        “别进去了,实在太臭了。”青杨说,“万一再掉进粪坑里,那可太倒霉了。”
        天水说:“行,反正没人看见,咱就站在外面尿吧。”
        小解完,他们觉得轻松极了。他们怕院外游荡的狗会咬着自己,所以尽管很想走远些,也不敢擅自出去,只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他们先去了上午宰猪的地方,那木架还在,只是猪不见了,他们想着自己的肚子里就有猪的影子,不知怎的有些害怕。他们手拉手走到房屋的西头,那里有一片枝叶婆娑的豆角地,他们走了进去。原来这片地正对着灶房的西窗。窗户竖着纱窗,上面附着飞蛾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不用说,是屋内的光明充当了巧手,将它们“绣”在了纱窗上。透过它,可以看见惠珍忙碌的身影。他们正想离开窗口,忽然听见灶房的门响了,跟着,冯乡长的声音飘了过来:“惠珍,快脱!我闩了门了,你穿成这样,我刚才一见就憋不住了!”
        惠珍说:“怎么能在灶房里
        冯乡长急切地说:“快呀,我受不了了!我说出来撒尿的,一会儿就得回去!”
        天水和青杨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的,他们悄悄趴在窗台上朝里张望。
        冯乡长把惠珍摁到灶台上了,惠珍斜着身子,连连说:“这样不行——”冯乡长就把她扳倒在地上了,好像一头凶蛮的牛撞倒了一棵青碧的柳树。灶台挡住了他们大半的身子,天水和青杨只看见了他们的小腿和脚。他们的四只脚就像飘荡在激流中,有节律地颤动着。只听他们“哎哟哎哟”地叫个不休,天水和青杨看得脸热心跳,手心都出汗了。他们想离开,但窗里的风景和声音却像两条绳子一样,捆住了他们的脚。突然,先前蹲在灶台的猫一跃而起,朝他们扑去,冯乡长的叫声变得更加怪异了,怪异得有些凄厉,他们想冯家的这只猫一定是败坏他们的好事去了。但他们的脚依然没有停止颤动,直到冯乡长又畅快淋漓地大叫了一声,那脚才像历经了一场战斗的刀枪一样,黯然静止了。
        冯乡长站了起来,跟着惠珍也站起来了。
        冯乡长叹了一口气,说:“不叫这猫,更美!”
        惠珍一边整理散开的头发一边嗔怪地说:“怨不得猫,怪你嘴急。”
        冯乡长说:“饿了当然嘴急了,下回慢点吃厂
        惠珍说:“快回去吧,人家该问你一泡尿怎么撒这么长时间了。”
        冯乡长不无得意地说:“我肾好,尿长!”
        惠珍说:“听说这局长答应给三革子弄低保,也答应把老梁婆子收到城里的敬老院去?”
        “那是啊。”冯乡长说,“连老带少的吃了我小半头猪呢,他不给我办事说得过去吗!”
        惠珍说:“别唱高调了,你也是自己馋肉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冯乡长说:“我这是公私兼顾、一举两得嘛。”
        惠珍说:“剩下的前槽和后鞘叫俺男人卖了,卖多少钱他还没跟我说,反正他会交给乡里的,俺们不会昧一分钱的。还有些碎肉、排骨、肺子和猪蹄,我都给放到地窖里了。”
        “你家王屠夫真是有口福!”冯乡长用手拧了一下惠珍的脸蛋,感叹道,“他白天黑天吃的都是好肉!”
        惠珍笑着骂他:“滚你的吧!”
        冯乡长亲了一口惠珍,这才像在山坡上吃足了草的山羊一样乐颠颠地走了。
        天水和青杨悄悄离开西窗,他们像两只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穿过豆角地,又回到院子。他们不约而同地仰头望着天空。半轮鹅黄的月亮出现在东方,星星也如野花一样点点簇簇地在夜空中四处绽放了,让人觉得天与人间一样,在夜晚也是万家灯火的景象。只是不知月宫和星星里都住着些什么人,那里有山么?有河么?有火种么?那里的人也会喝酒么?正当他们浮想联翩的时候,突然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它犹如从天庭失落的一盏明灯,顷刻就没了踪影。
        “流星!”他们同时叫道。
        “哎,你们俩——”他们的话音刚落,背后就传来了丑妞的吆喝,“刘四家的牛刚下了个小牛犊,你们去不去看?”
        他们转过身来,说:“去看!”
        月光下的丑妞不像白天那样戴着花环了,她披散的头发也梳了起来,肩膀上一左一右地荡着两条辫子,显得文静多了。
        “我们看见流星了。”青杨说。
        “张无影过两天又得没影儿了。”丑妞说,“我们这里要是出了流星,不出三天,乡里准得死人!”
        “有那么灵?”天水问。
        “真的。”丑妞说,“刘老邪那瘸腿的爹死的前一天,我就看见了流星;王双和的老婆难产时,我看见了两颗流星呢,结果他老婆和她肚子里的小孩子都死了!”
        青杨和天水立刻觉得流星是射向人间的一支毒箭,他们很懊恼与它相遇。
        他们走出乡政府的院子后,就被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所包围了。看来黑夜的狗比白天胆量大,丑妞的呵斥并没有使它们闭嘴。
        想起刚才冯乡长与惠珍的所作所为,天水觉得丑妞很可怜。他很想套问一下丑妞对此事是否略知一二,谁知他没城府,自以为是试探性的问话,其实是富有针对性的:“那个做饭的女的和你爸是啥关系啊?”
        青杨叫了一声“老弟”,暗中拉了一下天水的手,示意他不该这样问话。
        “啥关系?”丑妞不无得意地说,“我爸是乡长,惠珍姨是个做饭的呗!”
        天水“哼”了一声,说:“我看你爸这个当乡长的不怎么样!”
        青杨又叫了一声“老弟”,使劲捏了一下天水的手,强烈制止他说下去。可天水甩开了他的手,一副要把事情戳穿的架势。青杨情急之中只能装做肚子疼,说不去看牛犊了,要回招待所。丑妞正因为天水无端指责了父亲而心生不悦,听见青杨嚷肚子疼,就赌气地说:“回就回去吧,就看你们的爷爷在城里当官,你们就瞧不起我爸,怪不得我妈说了,城里人个个势利眼,指望他们为她撑腰,那是白日做梦!”丑妞撇下他们,一个人去看牛犊了。
        待丑妞走远了,青杨埋怨天水:“这种事是不能说的!”
        天水辩解道:“我又没说真事。”
        青杨责备道:“跟说真的也差不多了。”
        天水委屈地说:“我说什么都不对,你说什么都对。”
        “老弟——”青杨拍了拍天水的肩膀,“其实你比我有正义感,,长大了会比我有出息!”
        “老哥——”天水笑了,“你别忽悠我
        了。”
        “咱们回去睡觉吧。”青杨说,“明早醒来后咱就回城了。”
        “就是。”天水说,“伊里库真没什么意思,乡长都是个流氓,其他人还有个好吗?”
        “丑妞还挺有意思的。”青杨说,“就是脾气太大了。”
        天水说:“她有什么好?连鞋子都不穿,将来沾着一脚鸡屎上你的床,你干吗?”
        “老弟!”青杨高叫了一声,“我生气了广
        “跟你闹着玩呢。”天水连忙说。
        他们回到招待所后,筵席已经散了。杨乾的呼噜声灌满了走廊。纪书记、冯乡长已不知去向,张迷糊也睡下了。惠珍听见天水和青杨的脚步声,连忙从灶房迎了出来,她柔声地说:“张主任找你们去了,你们困了吧,洗洗脚睡吧。”惠珍要为他们去端洗脚水,被他们拒绝了。他们觉得让坏女人为自己做事,是可耻的。
        好像电也长着眼睛似的,天水和青杨刚钻进被窝,电就来了。他们折腾了一天,乏了,很快就睡着了。惠珍悄悄进来将一个尿罐放在门口,听着小哥俩香甜温柔的鼾声,她无限怜爱地独自感叹道:“小孩子睡得可真甜啊。”
        天水和青杨一觉醒来,天已经很亮了。夏天的太阳就像个爱抛头露脸的女人,早把自己打扮得鲜亮亮的,招摇在天上了。
        杨乾和张迷糊早已起来了,他们昨夜看上去像是两株枯败的草,经过一夜睡眠的滋润,又神奇地活了过来,看上去格外的精神。他们刚从江边散步归来,说是江边的空气好极了,要不是蚊子太凶了,他们还会多呆一刻。
        天空出现了云朵。有了云朵的天空就像有了伞,让人觉得有阴凉可寻了。杨乾说,早饭一过就往回返,估计中午时就该到家了。
        戴着灰布帽的冯乡长一甩一甩地来了,他的腋下夹着一捆烟叶。跟他同来的,是位胖胖的面目有些迟钝的人,冯乡长介绍说这是乡人大的汪主任,专程来陪杨局长吃早饭的。他把烟叶递给张迷糊,说:“给老局长放在车上吧,这烟叶比什么‘中华’和‘熊猫’都好抽,伊里库没啥好拿的,就当是尝个鲜吧。 ”
        杨乾说:“冯乡长太客气了。”
        张迷糊去送烟叶,汪主任则去厕所了。
        冯乡长小声对杨乾说:“要是不让人大主任出席一下,他就闹情绪。可你让他来吧,那吃相就像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你看,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开吃前要把屎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好多装点!”
        “哎,可不许这样说老同志啊。”杨乾说,“人大可是监督你们政府工作的啊。”
        “那是,那是——”冯乡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指着天上的一朵云说,“瞧这朵云,像棵玉白菜,多俊!”
        吃过早饭,一行人上了吉普车,杨乾正将头探出车窗和冯乡长握手话别,一辆银灰色的丰田越野车像匹骏马一样英气逼人地开进院子。车好,驾驶它的人也身手不凡,一个漂亮的急刹车,车居然晃都没晃一下。车门打开后,从副驾驶位置跳下来一个穿一身米色休闲装的中年男人,他的头发似乎打了发油,梳理得柔顺而光亮。
        “哎呀!”冯乡长惊喜地大叫一声伸出双手迎上前去,紧紧握住那人的手,“宋局长大驾光临,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啊?我说早起时听见喜鹊叫么,真的是有贵客光临啊!”
        “到冯乡长的地盘上还用得着提前打招呼吗y”宋局长调侃完,发现了杨乾,连忙走过去和他打招呼,“想不到在伊里库能遇见杨局长,真是有缘啊!”
        杨乾只好下车来,跟宋局长寒喧道:“你这水利局长一大早往伊里库赶,是不是有洪峰要经过这里啊?”
        宋局长笑了,说:“杨局长还是那么风趣!我有两个来月没下乡了,这不雨季来了
        么,想看看江堤牢固不牢固,防患于未然嘛!”说完,回头介绍与他同来的一位女孩,说,“这是小姜,去年分来的大学生,跟着我下来熟悉熟悉情况!”
        穿一套鹅黄色休闲装的肤色白皙的小姜将一只纤纤素手伸给杨乾,矜持地问候道:“杨局长好。”
        宋局长又发现了坐在后座上的天水和青杨,他问杨乾:“是您孙子吧?”
        杨乾说:“一个是孙子,一个是外孙。”
        “好福气,好福气!”宋局长赞叹道。
        “那就不耽误宋局长检查工作了,我们回去了。”杨乾准备上车。
        “哎,那怎么行!我来你走,也太不给老弟面子了!”宋局长说,“起码应该在一起喝顿酒才是啊,在城里想请您还请不动呢!”
        杨乾说:“我这儿的工作也完了,没事了,该回了!”
        宋局长说:“反正今天是双休日,您吃过午饭再往回返,天黑前准到了,不耽误明天上班的!”, 冯乡长巴望着杨乾快走,可他又不得不做出挽留的姿态:“就是,杨局长,吃了午饭再走吧!”
        “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呢。”杨乾说,“不留了。”
        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杨乾真的也就走了。
        冯乡长殷勤地问宋局长,中午想吃点什么,是江鱼、土鸡还是鹅?他好让人提前准备着。谁知宋局长一挥手说:“我看勒条狗吃吧!三伏天吃狗肉,那才叫美呢!不过我可有言在先,这买狗的钱由我来出!”说着,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往冯乡长手里塞。冯乡长笑着说:“钱我是一定要收的,不过要等到宋局长走时才能收,您先替我拿着!”杨乾觉得他们的话似乎都是针对自己而来的,他就大声对张迷糊说:“对了,老张,我让你把饭钱和住宿费结了,你没忘吧?”张迷糊在人情世故上一点都不迷糊,他马上心领神会,故作懊恼地“哎呀”叫了一声,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瞧我这臭记性,真还给忘了,我这就去结!”说着,打开车门跳了下来,朝招待所走去。
       冯乡长一脸尴尬地看了看杨乾,又看了看宋局长,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要等待着两个家长的训斥和处罚,诚惶诚恐,苦不堪言。
        宋局长大约也意识到刚才的举动伤害了杨乾,他又一次拉起杨乾的手,说:“杨局长,您要是真回去的话,我也不检查工作了,我送您回去!”
        杨乾说:“只怕你送我,像旋风小子送瘸腿老汉——送不那么痛快!我这国产破吉普跟你这进口的丰田越野车跑在一起,还不得给拉下十万八千里!”
        宋局长说:“您这么说,我可就真送您回去了。”
        杨乾不敢得罪这个在仕途上一帆风顺的人,谁都知道他是县委书记的红人,他可不想在退休前让这个姓宋的到县委书记那奏自己一本,那可是连破吉普车都坐不上了。所以尽管心中格外厌烦宋局长,他只能屈尊留下来陪他吃顿狗肉。
        冯乡长领着水利局的一行人进屋吃早饭去了。在招待所走廊空转了一圈的张迷糊出来了。他见了杨乾啐了一口痰骂道:“操,这几年发大水,省里年年往下拨款修堤坝,没见堤坝修成什么德行,倒肥了这些水利局的头头!妈的,他们的车越换越好!”
        杨乾说:“哎,眼馋这个干什么,人早晚有一天得两眼一闭去见阎王爷;再好的汽车,终究不过是堆废铁!”
        “就是,”张迷糊说,“就像张无影挖出的炸弹,几十年前它肯定锃明瓦亮,一身的威风;现在呢,跟泥猴似的,废物一个!”
        张迷糊悄声对杨乾说,这个宋局长和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关系暧昧,他去哪儿检查工
        作都要带着她,水利局的人对此议论纷纷的。
        天水和青杨不想在伊里库再呆一刻了,杨乾决意留下在他们看来是很没面子的事情,所以他们被迫下车时都噘着嘴。张迷糊乐得留下,他声言自己中午要喝三碗狗肉汤,啃两条狗腿,再灌水利局那个牛烘烘的司机一斤白酒,让他晕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把车当成船,给开到江里去。
        天水没有好气地说:“那你干脆把四条狗腿都啃了得了,要不进了你肚子的狗还是个瘸子!”
        青杨笑了,他叫了一声“老弟”,天水便将紧绷的脸松弛下来了,他长吁了一口气,说:“老哥,留下也不错,咱们一会儿看他们怎么勒死狗吧,那肯定比杀猪有意思!”
        水利局的人吃过早饭后,冯乡长就陪他们去江畔巡视江堤去了。杨乾由纪书记和乡人大主任陪同,在屋子里打扑克。张主任受冯乡长的嘱托,到乡里买狗。冯乡长对他说:“你先垫上钱,拿现钱买一条肥狗!哪怕花三百块钱也行!把宋局长招待好了,他就能多批给咱点防汛经费,咱这一条狗跟那经费比起来,九牛一毛!”
        张主任去买狗,天水和青杨便尾随着。乡里的人家都养狗,有的人家还不止一条狗。但凡那些瘦的、毛色不润泽的、呆头呆脑的狗,都被张主任给排除在视线之外了。最后他挑中了一条黄狗,它个头高、毛发光亮、表情灵活、身形俊美。这黄狗的主人正捧着一碗面条蹲在门前吃得满面流汗的,听说张主任要牵走他家的黄狗给水利局的局长吃,他丢下面碗怒气冲冲地说:“我都不舍得吃,给城里来的当官的吃,你做梦去吧!”张主任连忙说这狗不白牵,他会给钱的。那人“呸”了张主任一口,说:“你们上回抓了葛老头子家四只鸡,说是年终给钱的,最后不是才给了一半吗?厂张主任说:“我这回给现钱,一次给全!”
        那人立刻就不激愤了,他挤出两团干涩的笑容问张主任:“给多少钱啊?”
        张主任沉着地说:“一百八。你知道,一条狗最多值这个价。以前,我一百三十块就买一条。看这条狗长得肥才多给你。”
        那人一撇嘴说:“一百八太少了!我这狗在伊里库可是数一数二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少了三百,你连根狗毛也别想拿走!”他介绍这黄狗,倒像是媒婆在介绍待嫁的姑娘,听得天水和青杨嘻嘻乐了。
        张主任故作生气地说:“好好,这狗这么值钱,你自己留着享受吧,我找别的狗去!”张主任放开脚步,吆喝天水和青杨跟他走,说:“伊里库的好狗有的是!”
        那人见张主任真的走了,就飞快地撵上来,一口一个“张主任”地叫,说:“那我就少要二十块,你看二百八总值了吧?”
        张主任仍然嫌贵,那人就抽搐着脸把价钱降到二百五,张主任这才答应,拿出二百五十块钱给他,顺J顷当当地把黄狗牵走了。
        狗的脖颈上拴着皮项圈,这狗并不知道死到临头,走得乐颠颠的。才走了一会儿,那人又气喘吁吁地撵上来了,他说勒死黄狗后,那个皮项圈他还得要回来,留着养狗用。张主任不耐烦地说:“又不是金项圈银项圈,值得你跟着屁股要?”
        惠珍的男人王屠夫早已在院子里候着这条狗了。这回他手里没有持刀,而是拿着一条两米多长的绳子。黄狗‘见王屠夫和他手中的绳子,感觉大事不妙,先前还活泼张开的耳朵和快活摇动着的尾巴,全都像霜打的叶子一样耷拉下来了,它“呜呜”地缩头叫着,准备逃跑。可是张主任己牢牢地把它牵在手中了。
        王屠夫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接过拴狗的绳子,生拉活拽地把狗弄到院门口的一根水泥石柱下。这石柱的顶端吊着一个大喇叭,大概这喇叭久已不用,已被鸟做了窝了。石柱的中端,固定着一个铁质滑轮,而石
        柱的下端,附着斑斑驳驳的陈年血迹,看来在这石柱下毙命的狗已经不止一条了。
        王屠夫麻利地将手中的绳索挽了个扣,套在黄狗的脖子上,然后垫着木墩,翘脚将绳索穿到滑轮下,从木墩上蹦下来,吆喝围观的人:“闪开——闪开——”他站在地上奋力刷刷刷地拉起绳子,黄狗就像漩涡中的一片落叶一样被拉得团团转。它凄厉地叫着,疯狂地扭动着四条腿,逐渐地像一条被钓出水面的鱼一样给提了起来。它的身体不像在地面上是横着的了,而是竖着的了,好像它已把天空当成了道路。黄狗叫得越来越哀,越来越沙哑,越来越微弱,与此同时,它的眼睛暴突出来,舌头像一片花瓣似的从口中脱落出来,它的四肢也不再抽搐了,而是像干枯的树枝一样僵直地垂着——它死了。它的嘴角流出一缕血来,仿佛它曾收藏了人间的一缕晚霞,在它告别之时,又把它吐了出来。
        一个欢蹦乱跳的狗这么快就死了。天水和青杨哀伤极了。王屠夫将狗从水泥石柱上落下来,拖它到昨天宰猪的地方,剥它的皮,肢解它。苍蝇又嗡嗡叫着来寻美味了,它们对杀戮总是报之以喝彩。
        “我不想吃它的肉。”青杨说。
        “我也不吃。”天水说,“我宁愿饿着!”
        他们不再看王屠夫在黄狗身上轻灵地用刀,他们百无聊赖地找到一处比较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用木棍画了一个“+”的图形,玩起了“天下太平”的游戏。青杨用做棋子的是四粒石子,而天水用的则是四块碎玻璃碴。玻璃能反射阳光,所以天水一运棋时,他的手指就闪闪发光,好像他长着金手指似的。
        他们大约玩了一个小时,地龙来了。地龙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从灶房取来四粒黄豆做棋子,豆子很“圆滑”,他常常捏不住“棋子”,就骂它们是贼,只会溜。往往是棋子一落下来,他的鼻涕也跟着出来了,他就一次次地把鼻涕抽回去。他不能输,一输就要哭,天水和青杨只好变着法让他赢。
        太阳快走到中天了。从灶房里飘出烀狗肉的香气。只见张主任忙三迭四的一会儿从外面提进灶房几条鱼,一会儿又提进来一只鸡,午饭的丰盛可想而知了。
        他们玩腻了“天下太平”,就围作一团说话。
        青杨问地龙:“‘伊里库’是什么意思啊?”
        地龙说:“这地名又不是我起的,我怎么知道!”
        青杨说:“那你姐姐一定知道吧?”
        地龙一扭脖子说:“她也不见得知道!”
        天水觉得青杨这是变着法打听丑妞呢,他冲青杨挤了一下眼睛,问地龙:“你姐呢?”
        “上张无影家去了。”地龙说,“她说要给炸弹洗澡去,好看看它身上的字。我爸不让她去,说是就是洗出了字,也是日本字,她又不认识。可我姐不听。”
        青杨微妙地叹息了一声,说:“你姐可真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们正说到落寞处,场院里来了热闹。一个穿蓝衣的男人牵着一条狗来了。跟着,一个穿花衣裳的中年妇女也牵来了一条狗。只短短五六分钟的时间,已有七八个人牵着狗进了院子。狗的主人嚷着要见张主任,而那些被牵着的狗则因为这意外的相逢而忙碌着,它们有的彼此友好地贴着脸,有的则充满敌意地互相咬着。
        天水和青杨跑了过去。原来张主任花二百五十块现钱买了黄狗的事被主人炫耀出去,很快传扬开来,大家都觉得这买卖划得来,纷纷来卖他们的狗。眼见着围观者越来越多,陪杨乾玩牌的纪书记只得出来调停,他劝他们回去,说是一天也用不了这么多条狗,将来需要了,再找他们去。可那些人就是不走,人人都说他们家的狗适宜吃肉,急得纪书记满面汗流的。幸而张主任这时回来
        了,听明事情原委后,他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又摸出一支笔来,说:“什么事都得有个先来后到。这样吧,按先后顺序先登记一下,然后你们把狗牵回去等消息!”那个穿蓝衣的男人兴奋得脸颊都红了,他尖声叫道:“我是头一个牵狗来的!”于是张主任就在本子上把他的名字写在最前面。第二第三的登记也很顺利,轮到第四第五个人时,他们发生了争执。年轻的说他是第四,年老的说他是第四。年轻的说他进院子时,年老的在他身后,而年老的说虽然他比年轻的落后几步,可他牵着的狗比年轻人牵着的狗走得要靠前,这是卖狗,又不是卖人,得以狗的前后为准吧?张主任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好了好了,并列第四!”就这样,只用了短短几分钟时间,就将狗的主人的名字排好了顺序,大家这才像揣了一份保险单似的四散了。人走了,他们的狗也自然跟着走了。
        纪书记酸溜溜地对张主任说:“倒是张主任年轻,有魄力,跟冯乡长走南闯北的见识多,能把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
        张主任说:“哪里,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
        纪书记的脸拉长了,他想说什么,嘴唇蠕动了许久,那些话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他神色黯然地接着陪杨乾打牌去了。
        谁家的驴受了委屈似的呜呜啕啕地叫了起来。地龙说驴这是在叫午。只要太阳走到天中央,它就会扯着脖子叫,好像太阳会赐给它食物似的。果然,太阳正当头顶。水利局的车回来了,冯乡长陪着宋局长一行下了车,他们纷纷去了厕所。跟着,杨乾、张迷糊和纪书记等人也接二连三地出来上厕所。地龙说,这些人只要一上厕所,酒筵就要开始了。似乎是为了验证地龙的话似的,张主任过来招呼天水和青杨去吃饭,他们就说自己不想吃狗肉,张主任说:“那就吃别的,菜多着呢。”
        这回天水和青杨是被安排到灶房的一张小方桌上吃饭的,他们也不喜欢和大人聚在一起,听他们说那些似是而非的酒话。地龙搬来三个圆凳,他们一人坐上一只,围在桌前,拿起了筷子。菜都是用小碗盛的,天水和青杨对狗肉和鸡肉一律不碰,只吃了少许的鱼和芹菜。地龙呢,他对狗肉情有独钟,把一小碗全都吃了。
        吃过饭,地龙提了一只空酒瓶,带着天水和青杨去灶房西窗下的菜地捉蝈蝈。明明听见蝈蝈在豆角叶片上叫,可他们奔过去,声音就消失了;有一刻他们甚至看见了它站在金黄色倭瓜花上的翠绿的身影,可他们扑过去,它又无影无踪了。他们扑落了很多豆角花,又踩烂了好多大头菜的菜心,踏破了无数葱管,可善于奔跳的蝈蝈总是能逃脱他们的手,让他们的瓶子只装着些虚飘的阳光。
        惠珍听见他们在菜地闹得凶,就跑到西窗前吆喝地龙:“你把菜地都糟践了,我拿什么做饭?”
        地龙说:“拿我的鼻涕,给他们炒盘大鼻涕吃!”
        天水和青杨虽然没受到责备,但他们觉得惠珍训斥地龙,也就是不满意他们,遂出了菜园,每人捡了一颗石子,去打水泥石柱喇叭里的鸟窝。正打在兴头上,猛听得“轰——”一声巨响,大地仿佛颤抖了一下,招待所的玻璃窗也被震得“哗啦啦”的响。张主任跑出来问地龙:“什么响?”地龙说:“我怎么知道?”张主任嘟囔道:“肯定是谁偷着使炸药炸鱼了。”说完,不以为然地回屋了。
        天水他们接着砸鸟窝,最终把它给捣毁了。他们正为此欢呼着,打渔人刘守金上气不接下气地唤着:“冯乡长——冯乡长——”跌跌撞撞地进了院子。
        他一见了地龙就瘫倒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快、快叫、你、你爸,丑妞、出、出事了。”
        地龙去叫父亲时,酒筵正在高潮。杨乾、宋局长已喝得面呈猪肝色,张迷糊虽然声称下午开车返城要少喝点,但是谁给他倒酒,他都来者不拒。那个姓姜的女大学生喝了一大碗狗肉汤,肤色愈发显得白皙润泽了。纪书记喝得舌头大了,乡人大主任喝得暗中松了两次裤带,冯乡长呢,他借着酒劲赞美小姜比演员还受看,他明白,赞美小姜,比直接拍宋局长的马屁作用要大。小姜被说得娇羞地低下头来,愈发惹人怜爱了。
       地龙告诉父亲丑妞出了事时,冯乡长还以为她让狗咬了或是崴了脚,就一摆手轰他出去:“去去去,找你妈去!”
        地龙说是刘守金来报告丑妞出事的,姐姐出了多大的事他不知道,因为刘守金栽歪在院子里起不来了。冯乡长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撇下酒杯出了屋子。
        刘守金一见冯乡长眼泪就下来了,他拍着腿说:“冯七啊,你还喝啊,你没了闺女了!丑妞让炸弹炸死了!”刘守金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丑妞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我只捡着一条胳膊,在我的渔船上呢!”
        原来,丑妞真的去了张无影家,央求他把炸弹扛到江岸,张无影答应了。他们把炸弹放置在江心的一处石缝中,那时刘守金正在撒网,还帮了他们的忙。张无影待丑妞安置好炸弹后就侍弄他家的庄稼去了,丑妞到岸上去采野花。她说采了野花,编了花环后,这个泥人似的炸弹就可以洗了。刘守金划着船往上游走,继续撒网。撒完网,他在上游抽了一棵烟,又J顷流而下回到伊里库渡口。当他的小船快到渡口时,只听得江面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好像江底钻出了一头怪兽,把江面搅得一片喧嚣沸腾,波浪翻卷,水花飞进,他的小船也摇摆起来。他意识到是那颗炸弹爆炸了,担心丑妞出事了,就加快划船的速度。当他到达出事现场后,一看见江水中那隐隐的血色和漂浮着的花布碎片后,他就明白丑妞已死了。他想找到她的尸首,然而只在江水转弯的地方找到她的一只胳膊,有一刻他还看见探进江水的几丛芦苇挂住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他以为那是丑妞的头颅,可过去一看,原来是个西瓜!
        天水和青杨明白,那个西瓜一定是昨天丑妞放到江心的那个,爆炸力像一只手,将它从石缝中托了出来。他们想在江水中拔了一天一夜的西瓜,一定比冰还要凉吧——就像他们此刻的心。
        江岸上聚集了很多闻讯赶来的乡民。冯乡长的老婆坐在沙滩上已哭得气息奄奄,一帮女人也陪着她哭;冯乡长则像只饥渴的水鸟似的一次次地冲人大江,声嘶力竭地呼唤:“我的丑妞——”人们就得一次次地将他从江水中拉回来。泊在岸边的小船微微摇荡着,人们已将爆炸引起的一些游荡到岸边的漂浮物打捞上来,丑妞的一只脚,几团粉红的碎肉,被炸死的鱼,炸弹的金属碎屑,连同刘守金找到的那只胳膊,都被装在小船里。
        太阳依然将它的光明洒在江水、大地和山峦上。宋局长和杨乾满嘴酒气地走过去安慰乡长的老婆。他们刚说了两句话,就被那女人给骂了回来:“你们滚!不叫你们来,我男人能天天陪我们娘们在家,丑妞也不会出事!”宋局长和杨乾只能讪讪走开,又去安慰冯乡长。冯乡长倒是没骂他们,他哀哀地听着他们重复了多遍的“节哀保重”一类的话,痴痴地看着江水,什么也没有说。
        宋局长和杨乾只能选择告辞。走前,宋局长掏出五百元钱给张主任,说:“一点心意,给冯乡长的爱人买点营养晶。”
        杨乾的兜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他觉得拿不出手,尤其是在宋局长面前。杨乾将张迷糊拉到一旁问他要,张迷糊说只有五十多块钱。杨乾很生气,问他为什么出门不多带些钱?张迷糊说:“哪个干部下基层带钱啊,谁能预料出了这档子事呢!”最终,他们凑了二百元给了张主任,也请他转达他们的哀思和慰问。
        宋局长一行先上了车,走前他颇为无奈地握着杨乾的手说:“这酒没喝痛快,下回吧!我就不陪你们了,接着去前开乡看看那里的防汛去!”
        宋局长这是由伊里库去沿江的另一个乡了,天水和青杨想前开乡也要有一条狗遭殃了。
        张迷糊驾驶着破吉普车,载着杨乾、天水和青杨离开了江岸,离开了伊里库,离开了背后的哭声和那条不忍目睹的渔船。他们很快进入到森林原野之中。那些绿树和野花又扑人他们视野之中了。
        “妈的,这趟来的可真晦气!”张迷糊说。
        “是够晦气的。”杨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吉普车内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闷,杨乾不再说话,张迷糊也只是闷闷地开车,丑妞的死已使他们酒醒了大半。天水和青杨也不说话,他们在后座一左一右地将头探到车窗外,看着林中飞鸟一样的树叶和在花间翩跹的蝴蝶。就这样了无情趣慢悠悠地走了两小时后,太阳已经偏西了,杨乾打起了呼噜,张迷糊也呵欠连天的,他把不稳舵了,车子开始像蛇一样游走。天空呈现着微微的橘色,劳作了一天的太阳要给自己披上一件金色的霓裳,以最美的姿态与天空作别了。
        吉普车突然怪叫了几声,骤然停了下来。张迷糊踩了好几次油门,也没打着火,他看了一下油表指示仪盘,说:“怎么他妈的没油了,破车真是耗油!”他趴在方向盘上迷糊了片刻,突然抬起头骂:“准是伊里库这帮王八蛋偷了我油箱的汽油!他妈的,乡下人就爱偷汽油去洗他们被油弄污的烂衣裳!”
        天水和青杨回忆起,昨天吉普车停在张无影家门口时,他们确实看见有人提着瓶子围着吉普车转悠,当时他们还以为那是酒鬼呢。
        张无影肯定又扛着铁锹失踪了。这次他会把自己的墓地选在哪里?他还会再回到伊里库吗?
        杨乾睡着,张迷糊也睡了。他们睡在途中的吉普车上,竟像婴儿睡在摇篮中一样安稳。
        天水和青杨打开车门,走到林间的草地上。这片草地处于洼地,隐约可见几片清亮的水色在闪烁。他们一直向前,忽然,在被夕阳笼罩的草地上,突然出现了几团雪白的云朵!它们悠然游动着,像几朵绽开的白莲花!他们抬头看了看天,天—亡也有云朵,不过那里的云朵比草地上的云朵要大,而且懒洋洋的。而草地上的云朵娇小柔美,妖娆绮丽地变幻着身姿。他们放慢脚步,慢慢地接近那几朵云。他们看见了在画片中看见过的事物:几只白鹤游动在草地上,它们身躯雪白,有着长长的脖颈,长长的脚,长长的嘴。它们在自己的天地中自由自在地游走着,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忧无虑!
        天水和青杨想起了丑妞所描述的有关见到白鹤的情景,他们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了,一任它们像一串连着一串的删节号一样滑过脸颊。他们多么希望白鹤能衔住他们的泪滴,把它带到天庭去,因为他们相信,丑妞已是天上白云中的一朵了。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