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他还活着
作者:李松涛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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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元宵节似乎有些不祥,次日的中央电视台早新闻报告:正月十五的京城之夜,郊县密云庙会发生挤踏致死事件,三十七盏生命的花灯刹那间熄灭;同一天晚上,与天安门近在咫尺的协和医院还殒落了一颗诗坛大星——九十九岁的臧克家先生辞世了!
对先生的离去,我不能说没有精神准备。已经是相当长的时间了,他孱弱的生命一直在病床上苦苦挣扎。去年八月十二日,我专程赴京参加《臧克家全集》首发式。十三日午后,我和诗友胡世宗等携了花篮赶到协和医院,在臧老夫人郑曼大姐的引领下进入治疗区,病房光线较暗,先生刚刚扎过点滴,正闭目平躺。郑曼大姐附在他耳边提高音量说:“李松涛同志胡世宗同志看你来了!”先生闻听有了反应,虽然依是双目紧闭、面无表情,但嘴唇翕动,吐出一串含混的音节来。郑曼大姐提示我们说:“他要同你们握手。”我这才注意到先生露在被单外的右手指头在动,便过去小心地握住,我能明显感到先生的手在使劲。郑曼大姐说先生终日昏昏沉沉,经常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一天突然说要写字,身边的人急忙找来纸笔,先生神情专注地写了好一会儿,亲人看到纸上只有一团无序的划痕,完全无从辨认,问他写的是什么字,答曰:“时代精神人民大气氛。”面对先生最后的“手迹”,我感慨之极,一位毕生紧跟时代步伐、尊崇人民意志的诗人,在气若游丝的垂危关头,心中仅存的意念依旧是那坚定的追求。听黄河声韵,看泰山姿影,一袭瘦衣裹定克家先生这爱国重民的齐鲁人士、中华男儿。一个世纪的漫长人生岁月,他耳闻了多少时序轮回的风声雨声?他目睹了多少冷暖无常的人间苦乐?他经历了多少石破天惊的沧桑裂变?但是,时光的打磨不曾圆滑他的心,社会的坎坷不曾绊倒他的爱,病痛的纠缠不曾钝化他的情。先生是参与中国当代诗坛建设最久的人,是发现和培养新秀最多的人。仰不负天,俯不愧地。
年关在即,我收到郑曼大姐一月十六日的信:“你老师在病痛中度过了二OO三年,带着满身的创伤跨进了二OO四年,虽然离传统的新春佳节,只有五天了,但他能否再一次击退死神的侵袭,尚难预料……这几年,他的老友如秋天的落叶,被狂风卷走了一大批。他自己常叹‘长寿非福’;我接上一句‘带病延年,太痛苦了’。”我理解臧老的苦状和郑曼大姐的心绪,然而还下意识地盼先生能活着,活足百岁。先生熬过了春节,却终于未能熬过半月后的元宵节。
臧老在中国当代文坛上的历史地位,在诗坛上无可替代的身份,早有定评,无须我等晚辈饶舌。我要说的只是自己作为一个诗歌后学者,与其接触近三十年的切身感受。初见臧老,是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在国家出版局三楼会议室,诗刊社召开的学习毛主席《词二首》的座谈会上。先生身着黑色呢子大衣,清瘦,矍铄,神情激动地登台发言,典型的山东口音。几天之后,我从红星胡同人民文学出版社招待所步出,跨过一条横街,忐忑不安地叩响了赵堂予胡同十五号的大门,出来开门的正是先生本人,一脸亲切的笑容,相握间引入四合院。腊月的奇寒被关在了房门外,简朴的客厅温暖如春,一如主人的热情,肩头薄雪、帽边清霜及心中局促顿时融化殆尽。臧老让我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则从书房兼卧室的里屋搬出藤椅,面对面坐,开始了一个多小时的交谈。我悉心聆听,他说了许多令我难忘的话。临走时应我之请,先生在复刊号《诗刊》的扉页上为我题了四行字:“后来居上/青年胜过老年/望你多下到斗争里去/诗定会越写越好”。而后送我到大门之外,握别。时过三年,臧老撰文《谈李松涛的诗》,其中记叙了那次我造访的情形:“一九七六年一月,《诗刊》复刊号一到手,怀着激动、欣慰的情感,立即通读了一遍。有的同志问我:‘你看哪些作品比较出色?’我回答说:‘我最喜欢《深山创业》,写得不错,读后留下了清新之感。’过了几天,有一位青年同志来访,高高的个子,神采动人。他在我身旁,自报姓名,我才知道他就是《深山创业》的作者李松涛同志。我又惊又喜,一见倾心。我向他谈了我读他诗篇的印象。我直爽地说出了心里的话,我真是喜欢他的《深山创业》。这篇处女作如此吸引人,兆示了他创作前程的远大,显示了诗人的才华。……这次虽系初次会面,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之交。分手后,时常通信,谈诗,彼此互相鼓励。”“时常通信”确是事实,“彼此互相”则是臧老的谦词。先生的信总是那洁白的纸笺,天蓝的墨水,个性分明的字体舒展、流畅,宇里行间既有亲切的鼓励,也有坦诚的批评,而鼓励和批评皆出自一以贯之的关爱。信末不似常规的“此致敬礼”,而是一句“握手”或“紧握”,使人直如对面,分外温馨。这一“握”就是数十载,我积下先生手函六十余件。无论长短,皆语重心长。“你的诗,我甚喜爱,好处是:立意、构思、遣辞、用字,新颖,不一般化。”(1976—8—6信)同时也提醒“但须注意:深厚,力的内在。”还谆谆告诫我:“不要因为有点‘名望’,就被拉稿的人拉垮。不要随便命笔。”(1977—5—15信)先生还常不辞巨细地函告一些外界对我的反映,希望我能更有效地规范自己,以便提高自己:“听诗刊同志们反映,你为人诚朴,努力工作。闻之报喜。”(1977—12—1信)“有人对我说,你受到了某种风气的影响,作品的调子有点变了。”(1980—8—20信)“创作风格不要随便改变,希望你始终沿着你成名之作的路子走下去。”(1991—10—23信)“不要随大流,自立成家。”(1998—11—9信)臧老的热望以信函为载体穿越四季寒暑,追子着我漂泊移动的足迹。可以说,无论我身着便装,还是军装,衣襟上都缀挂着臧老热切的关注。先生的最后一信写于收到我的长诗新作《黄之河》之后,时龄已经九十七岁:“松涛诗友:后来居上,人才加努力,始得诗的硕果。见书如见人,我心花怒放。我已老去了,但童心犹在。过了近百岁,壮心犹存!健者不老。握手!克家2002—12—12”信封是郑曼大姐的手笔,同时还附有她的一函:“岁月不饶人,他真正是老了!你这封信,他想了两天,写起来还算顺当,只错了一个字和日期。”捧着先生的书柬品味,心潮翻卷,我深知那几十个字写得何其艰难。
一九七八年岁末,我决定入伍,向先生辞行时,听到许多勉励的话,第二天便见到臧老惠赠的条幅:“松涛同志将离京返东北,大雪清冷。呵笔草此奉赠。臧克家,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日”,一九八四年十月十日先生来信:“我,上月五号深夜咳血,急救入首都医院,一住三十二天,前天出院,十分软弱,多半卧床,还须静养一段时间。我为你想了两句:算作对联。用一你的名字,又表现你的诗格:‘高山青松挺秀/大海碧涛声宏’。一俟精力强些时即写好寄上。”仅仅六天之后,我便在沈阳收到臧老挂号寄来的条幅,展开一看,仍是两句,但文字有了变化,可见先生后来又细加斟酌:“高山喜见青松立/大海欣闻碧涛宏 题十二字赠松涛诗友臧克家甲子秋日时年七十又九”。一九八六年济南召开臧克家学术研讨会,我接到请柬后便专心候着赴会了,不想突然染疾入院,只好于无奈中写信向先生说明不能前往的因由。很快,收到复信,竟是接连的两封,其一是郑曼大姐写的,说很惦念,济南会可以不去,但要安心治疗。其二是先生写的,内容与上信无异,他说郑曼信似乎漏写了“空军”两字,怕我收不到,着急,于是赶忙又亲自补写了一封。臧老的热诚、认真及以他人为重的风格,缘此也可见一斑。臧老凡有新著出版,不论薄厚必寄,亲自择书题字,还要亲自封装包裹,甚至连加固的塑料绳都要亲自捆扎。囚之,京都东城的赵堂子,也成了我书写中最富感情的一个信址,成了我最为熟悉的一条胡同。心存感念,却不敢贸然造访,每次叩门,都犹豫再三。臧老心热体衰,交谈中,鲁腔鲁味口若悬河,宏观微观高谈阔论。倾听自是一种享受,但不想走也得走,可他语速快急,你想告辞却插不上嘴。终是站了起来,他又亲自送出房门、送出大门,又是紧紧握手依依惜别。走出老远再回头,老人家仍站在大门口冲你挥手。每回晤面,我都会带走惬意的满足,也要带走难遣的不安。
一九九八年元旦,我赴京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一下车便随诗歌学会秘书长张同吾直奔臧老府上。因与疾患周旋,我极少赴京,同先生已是几年不见了,不知他会老成病成什么样子。见面后,发现先生看上去竟无甚改变。伸出的手,还那般有力。未待我张口问候,倒是臧老神色关切地先声夺人:“你身体怎么样啦?”我闻之心窝生热,鼻子发酸。老人拉我坐在藤质的长椅上:“看你穿军装,根有精神!你看我有什么变化吗?”我老实回答:“同我上次见您,区别不大!”他显出几分兴奋:“我是九十三岁的老人啦!”他边聊边同众人照相。大家告辞,我走在最后,臧老坚持送过长长的走廊,到了门口,我同老人握手、敬礼,下楼,至转弯处回首,臧老仍在夫人的搀扶下,靠着门框向我挥手,脸上是我至为熟悉的笑容。
我自京返沈几日,便收到臧老的亲笔信:“松涛:这一次得欢聚,真难得,真高兴!你,曾有小病,这次见到你,体壮神健,堂堂仪表,令我欣羡之至。你的影子,不时在我眼前晃动,肯努力,出成绩。去年收阅你的《拒绝末日》,有思想,才华出众,得鲁迅奖,可贺!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四凶’倒后,没人敢发爱情诗,你写了几首,与我研究,可发表否?我大力支持:发!给《诗刊》一试,成功了。我,外表还可以,到底上了年纪,九十三了,雄心壮志均成空。克家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三日。”满满一页钢笔字,行云流水,只是最后两行越写越小,且有些歪斜。先生给我的这第五十七封信上,透过了这样的讯息,老人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他意义深远的表态。刚粉碎“四人帮”,文艺表现爱情尚属禁区,生活里普遍存在的现实,艺术中普遍没有,我以自己的创作冲动挑战了这种荒谬。过后,我怀疑自己稚嫩的见解,但我相信臧老的眼光,于是将一组爱情诗奉寄征求意见。臧老一方面复信给我予以支持,一方面把附了明确意见的组诗转给了《诗刊》。此作惊动主编李季、副主编葛洛、编辑部主任孟伟哉,还有顾问张光年。出于种种颇具时代感的复杂因素,几经周折,组诗于一九七七年由《文汇报》在上海发出,空谷足音,顺理成章地引起了反响,收到了千余封读者来信,大家对又一个死硬的禁区被突破而欢欣,世人不知,这“突破”全因了臧老的推动。几乎与此同时,我将反映青年创业的小诗拢为一集,因为没有编书经验,便又寄臧老求教。先生不但在精力不足的情况下安排时间仔细过目,还特地转给了评论家谢冕先生。不久,我借调《诗刊》工作,谢冕先生遣子骑自行车从北京大学找到国家出版局,将诗稿连同谢冕先生的长信交我,信中说:“臧克家同志要我读读你的《深山创业》,我遵嘱读了一遍。克家同志七月八日给我的信上谈了对诗集的意见,现抄给你:‘总的印象是清新,灵秀,颇显光彩。缺点:欠深厚(生活底子薄),分量不够重,欠蕴藉。’昨又接克家同志函,特嘱:‘要求严一些’,这体现了老诗人对晚辈的严格要求,对我是《艮有教育的。”臧老就是这样人前背后潜心栽培着青年人。也正是由于臧老的荐介,使我得到了谢冕先生的具体帮助,我的处女集于是有了一个更具象征意义的名字:《第一缕炊烟>。
一九九八年秋,我参加张家港全国诗歌座谈会后返沈,老人的又一封手函已在家中等我,呼过“松涛”便是:“知你海外归来,又收到你的《诗选》,真是双喜。你凭才华,靠努力,成为著名诗人,我的高兴之情,非三言五语所能表达。我上了年纪无大作为矣。看你成材,望更上一层楼,精品越来越多!握手!”末尾特注一行:“有信可寄北京晨光街十号三O五,能早一天收到。邮编100006”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九日,臧老对我的元旦问候又亲笔作复,信文分行排列,《很像一首诗:“松涛:/我在床上,/你在心中。/身处斗室,/胸怀世界。/我们相隔千里,/照片使人如在眼前。/我虽已老,/童心犹在。/你年富力强,/前程无量!握手!克家1999—1—19”我盼着先生健康长寿,而先生却盼着“能早一天收到”我的信。我捧读此信,难抑思绪起伏。此乃九十四岁的老人辗转病床之上,以他熟悉的形式,写给晚辈的殷殷话语。
臧老对我和我诗的看法,曾在《谈李松涛的诗》中有所表述:“李松涛同志,是近年来崭露头角的青年诗人之一。他的诗,他的人,为我所喜爱。他带着他诗的色彩,诗的光芒,诗的声音,大踏步走进了诗的田园,引起了读者的注目。”这篇情采飞扬的文章写于一九七九年二月四日,发表于同年《文艺报》第八期。此文后来收入了《臧克家散文小说集》,接着又收入了《臧克家文集》、《臧克家全集》,还有其他几种诸如《克家论诗》等选本。屈指算来,这篇为我而写的文章,发表已经整整二十五个春秋了,这九千多个时日,中国的社会、中国的文坛、中国的民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臧老对我的关怀没变,我对臧老的敬仰没变。人当然是不该忘恩的。臧老不只一次对我的诗细加指点并亲自动手修改。一九七九年九月,经由臧老介绍,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有幸成为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批会员;我诗的第一个选本《李松涛诗选》和我最重要的一部长诗《无倦沧桑》,书名皆为臧老所题。臧老发表在海内外论述新时期涌现出的诗人时,数次提到我的名字。还曾应我之请,为《琥珀诗报》题写报头,为《青年文学家》题字,为“雷锋杯全国诗歌大赛”题词,为我的朋友题写书名与条幅……总之,臧老为我做了许许多多,而莽莽撞撞的我,除了给老人家增添麻烦还能做什么?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先生古道热肠,广施慈爱,他为我等小辈所做的一切,既不能给他带来名,更不会带来利,只会消耗他有限的、甚至是仅存的生命膏脂。
克家先生是我在生活中认识的最为高寿的人,是在近三位数的年龄段上还能关心我、鼓励我惟一的人。而他有言无言的教诲,将长久地影响着我。记得在祝贺先生九十华诞的贺卡上,我写道:“光照我,热暖我,您是我永恒的灯!”在获悉先生仙逝的当天下午,我用特快专递发出一封唁函:“克家先生是以自己的思想、品格与才智赫然屹立的世纪老人,是著述等身的诗坛泰斗,是照耀中国当代诗坛时间最长的大星,是暖我心怀、明我路径的恩师。慈爱难忘,恩泽永存!”二月十八日,我特地赶赴北京,在哀思弥漫的八宝山等候向先生遗体告别的当儿,我蓦然想 到了一个“送”字:凡见臧老,他必热情相送,每次都是先生送我,只有这一次例外,是我来送他——从山海关外赶来送他。而此后,我们就再也不能谋面了!想到这里,酸楚难抑,悲痛刹那笼罩了我的身心。在和郑曼大姐握手时,她特地嘱我:“松涛,你要保重!”
臧老曾写过一系列生死道情的追怀文章,他在《怀人集》中说:“离开朋友,生活就觉得淡漠,这种心态,老而弥笃。每接一份讣文,我心灵的天空就裂开一道血红而无法填补的缝子。”有一次我去拜访臧老,刚坐下,他就扳着指头数起近月先后驾鹤西去的朋友,他说这些日子眼泪淌不完,悼文写不完。言为心声,口吻与神色都无比凄凉。我一旁深受感染,待友这么用情的人,待世这么用心的人,时下尘寰有几?许多与先生一起登程的人,纷纷在不同的路段停下了脚步,而他坚持着走了百度春秋,无论风和日丽,无论雨雪交加,他都面带笑容高歌而行。终于在花灯灿烂的晚上离去了,留下天上一轮喷辉的皓月,留下了地下万户团聚的欢声,留下了人们心中对春天的殷望,悄然走了。五十五年前先生写下了铭刻时空的经典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诗如其人,我的克家师,用一个世纪的光阴完成了对自己作品的生动注释。
甲申正月十五停止了呼吸的臧克家先生,他还活着!
2004年2月28日夜于沈阳
刘家琛同志说:十年以前,我写了一本书就叫《诉讼价值论》,社区法官工作是诉讼价值论的最好例证,社区法官是审判工作的一个好方向。你们要继续探索,出好经验,让各地法院来学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