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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和你在一起
作者:爱 东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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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后一次看见爱东是这一年的七月,美国独立日的第二天——七月五日。那晚我在电视里看到美国人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庆祝自己的节日。爱东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爱东在电话里的声音跟平时一样,他告诉我他明天晚上走,车票已经买好了。我听了也没怎么感到惊讶,认识这么久了,他一直是我最为漂泊的一个朋友,我早已经习惯了他来去如风的生活。我握着电话,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他:“这次怎么个弄法儿?”他在电话那端略顿了一下,好像想了一下什么又放下了。他对我说:“先到北京,再到安徽。以后就不知道了。”我说:“什么叫不知道?”爱东无奈地嘿嘿笑了两声,再说话时声音就带了一点沙哑:“真的,我真不知道。”后来,放下电话,我关了电视,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起身到客厅倒了一杯水,站到窗前,慢慢地把它喝干净。
       第二天上午,我到万德福超市给爱东买了几瓶小包装的湘泉。他爱喝这种酒。他曾经不只一次地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在外边的那些夜晚实在画不下去的时候,抿上一口你的酒,很快我就能找到状态,很神的!”
       后来我又到纪实图片社取回了我和爱东到野外拍的一些风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情。其实这些事情挺平常的,只是后来 我一再地回味这一天,才使这样一些小事情都忽然地具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为什么要问那么一句话,至今我也想不清楚。当时爱东正从背后搂住我,他的嘴唇长久地贴在我的耳朵后面,我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我被他这么搂着,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窗台右侧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画。看来这幅画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了我心想。然后我就神使鬼差地问了爱东那句让我后来后悔不已的话:“想把这房也退了么你?”
       我感觉在我身后的爱东愣了一下,然后他又开始慢慢地搂着我在地上晃悠。他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而已,只是后来发生的那些,才使我感觉它更像一句谶语。
       后来,要走了,我才说,爱东晚上我不送你了,我感冒没好呢还要去吊瓶。爱东冲我笑了笑,用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脸颊。以前他多次外出,我也这样,有时送有时不送的,我们都不太在意这个。
       往外走的时候,爱东从后面拉过我的头,强吻住了我,我的手放在门的暗锁上,我只用一个手指就轻易地弄开了那把锁,“嘭”的一声,当时我和爱东马上停下了热吻,我俩面面相觑,都有些吃惊。这把锁一直不好使,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弄开过这把锁。每次都是我逞强先弄,弄不开了才撒娇地用目光向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爱东求援。爱东也总是一脸英雄气的跨上一步,一边得意地看着我一边用一个手指有力地弄到这声“嘭”。可是那天,你知道,由我纤细的手指不经意地弄响了历来沉重不已的这把锁,我和爱东都有些吃惊。吃惊也就吃惊了,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当时我心蓦地一沉。我不知道什么是劫数,可我心里一沉的时候,我忽然就想到了这样一个词。真奇怪。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往后推了一下爱东,你别出去送我,个把月就回来了,不用这么深情的,我受不了。爱东也笑了,但没说什么。
       出门时,门前停了两辆大卡车,不知是装什么的。我以最快的速度躲进了车后面,沿着小路往前走。我不爱让爱东从后面注视我,很伤心的,我是最不爱让自己伤心的。整条街快要走到转弯时,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回头。我回了一下头,楼头有几个模糊的人影看不大清楚,剩下的就是一片白亮亮的阳光了。
       晚上爱东再看见我时第一句话就问我:“你走时从来不回头为什么中午你要回头?你看见我在楼头一直看你么?”我想了想,然后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我回头的时候还在心里笑了自己一下,回什么头啊。但我没看见你。”可能是当时爱东太想让我回头了,所以我才一反常态地回头。即使我没看见他的脸,我也回头了,因为他能看见我。
       下午五点钟时,我实在感觉没什么意思,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爱东是九点三十的车,这段时间如果我一直都呆在这间屋子里,那我就要不停地想这个事。后来,我给老西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再找几个人出来聚聚。
       我们先是在十一道街的一家川莱馆里吃喝,将近八点钟的时候,我们又换到了五道街的“祥福”。那个时候我基本上已经记不清自己吃了些什么东西,只是胃里的酒一阵一阵地向上涌。我嗓子灼热,关键是我胸口仿佛被什么堵着似的闷疼。老西偷声问我:“你脸白得吓人,没事儿吧你?”我词不达意地回他说:“爱东今晚走。”老西当时就乐了,还拍了我一下:“走就走呗!又不是头一次走又不是不回来了,难什么过啊你!嘁!真是的。”转身他又跟别人开喝了。
       我站起来去洗手间。从洗手间的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白得跟纸一样的脸。我就一直看着自己。对着镜子我把自己的头发盘在头顶,左右照着,后来又无聊地放下了它们。那些长发在下落的一瞬间,像一块柔软的黑缎子,铺满在我前胸后背。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夜光表:八点二十。站在一个角落里,我拨了 爱东的手机。爱东说:“你在哪呢?感冒了还不回家休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地握着听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爱东这次走我就这么的反常。爱东是了解我的,他果断地问:“在哪里?”我说,五道街的“祥福”。然后我关了手机。
       就是站在路灯的暗影里,爱东也能找到我。他下了车,手上拎着远行的包。什么都没说,我拉着爱东的手一直朝着楼空儿的黑暗里走。我们两个的身体还在光线的边缘,我们的脸刚刚陷进黑暗,我俩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接吻。用尽了力气好像都。几乎就在那同时我的泪也在凌乱的发丝深处溅开。我就奇怪了我为什么哭啊。爱东先是不说话,后来就用大手一个劲儿地抚摩我的后背。我也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要这么感伤呢?所有的跟任何人的离别我都那么的无所谓,这是怎么了嘛。可能是因为赶上我的月经期的缘故。月经期的女人总是容易情绪激动。
       快到八点五十分的时候,我说快走吧不然赶不上车了。爱东在车里冲我挥手的情景,从那一刻起,深嵌进我的记忆。我知道我不可能忘了这一刻了。
       陆 二
       “我们现在从这饭店里出去,外面就是巴黎了。是德军占领下的巴黎。路边有积水。街角有相拥的恋人。”
       二OO一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两点,我和陆二坐在工体路的一家叫做“避风港”的饭店里,陆二对我说了这句话。说这话时,陆二的右手上夹着已经抽了几口的烟。烟是一个陌生的牌子,可能是从他自己的城市带来的。像陆二这种男人我是非常熟悉的,他通常很会安排生活,出门儿是一定要带足自己习惯的香烟的,他是不会让自己感到不舒服的。
       当时陆二右手夹着那半支香烟节奏鲜明地说出了这句话。那烟在他手上就袅娜成了一条柔软的曲线。我一直看着他,细致而认真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我就笑了。隔着一张必然的桌子,除了朝对方好看地笑,我简直什么也做不了。
       我和陆二谈得非常尽兴,以至后来我和他都觉得需要来点酒才能更尽兴。于是我要了一瓶红酒。东星。这是我们城市产的酒,口感好,后劲大。
       是那种四两装的大杯子,我和陆二隔着桌子干了一个。接下来,话就更多了,我们俩争着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我爱听陆二说话,他浑厚的嗓音,富于节奏的语感,以及他说话的神态都让我觉着新奇,觉着可爱。后来我也一直坚持说他:“陆二你可爱。”他听了,就笑了,说:“第一次有女人说我可爱。指不定是好话还是坏话啊。”
       陆二就那么隔着一张桌子跟我说话,当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张桌子。可我没有办法。酒在我的脸上布下了一层驼色,在橘黄色的灯影里,那个坐在陆二对面的我,一定是有些姿色的。这看陆二当时的眼神,我就明白了。
       陆二继续冲我说着什么,但大部分声音早已被另外的一些隐藏的东西过滤掉了,我只看到他笃定的眼睛和正在说话的嘴唇。后来,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听他说话。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说。看我在走神儿,陆二突然一个急刹车,认真地问我:“洗手间在哪?”我一副星眸微醉的德性当时。我柔软地抬起右手向我的身后随意地比划了一下,出门右转,我说。然后我看到陆二站起来,走过来。我的身体在柔软的空当一瞬间变得紧绷。我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从手臂的空隙里我看到陆二裤线的边缘以及他的黑皮鞋。他的脚步非常确定地停留了片刻,然后我感觉到陆二的手抚弄了我的头发,之后他走出去,去上厕所。
       我跟你说实话,我就是在这三秒钟里爱 上了这个男人。
       我就那么懒散地趴在桌子上回想着这些,觉着可笑,有意思。这时陆二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进来了。这次他径直走到了我对面的位子上,用桌子上的餐巾擦干了手,然后叼起一支烟,四下里找打火机。我把一直在我自己手上把玩儿的打火机递了过去。他点上烟,深吸了一大口。做这些时陆二一直旁若无人地笑着,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我只是看着他。后来他告诉我他笑的原因,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竟有这么好玩儿的事儿?”我笑得哽住了的样子。
       “真的,不信你去看看。她在那里抱着马桶嗷嗷吐,嗷嗷哭。”
       “那你跟她说什么了么?”我问。
       “我出门看了看标志,是男卫生间啊。我就又进去了,在另一间上的厕所。出来后我站在她背后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怎么的?我用眼神迫问陆二那女的怎么说来着,陆二这时开始跟我卖关子,笑着冲着我继续抽烟。我急了,有些撒娇儿了:“你到底说不说啊你!不说我可走了,不跟你喝了撒!”陆二还是笑着,可神态里却多了一层东西。尽管那东西在我看来转瞬即逝,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它的豁亮。那是一种喜欢啊。我对自己说。旋即我的心里涌上一种欣喜,可不到一秒钟这种欣喜就化成了悲哀。现在是二OO一年八月二十三日,对眼前的这个家伙来说,他对面的我,是一个比陌生还要陌生的女人。现在这个陌生的女人正坐在陆二的对面千娇百媚地看着他。那天我穿了好看的红旗袍,还别有用心地搽了“第五大道”的香水。我认为陆二不可能记住我,但或许他能记住这种香。我是说,第五大道。
       “她一直背对着我,带着哭腔儿吼:你给我滚,滚远点!少他妈的跟我这儿装孙子!”陆二一边大笑一边向我学刚刚在卫生间碰上的那个女人的腔调和动作。真是好玩儿极了,当时我还拍着桌子跟着陆二起哄。笑够了,我低头喝了一大口酒,让那酒在我的口腔里停顿,就这么一抬头,陆二还在盯着我看,他忽然一本正经地问我:“有人跟你说过没,你挺好玩儿的?”爱 东
       我第一次见到爱东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00一年的十二月。雪在路边堆得高高的,人都行色匆匆的样子。那个时候离陆二从这个城市离开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我在跟爱东握手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了陆二,而且我才觉得之前我认为的“已经不那么伤心了”其实只是一种假象。
       爱东和陆二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其实像陆二跟爱东这种身量的男人,满街都是。可依着我当时那种敏感和伤感是很容易看着谁都像陆二的。我可以轻易地就从一个陌生的男人背影里读出陆二的气息来。但眼前的这个爱东,跟陆二的相像还不仅仅是这些。
       爱东紧走几步,冲我伸过手来,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动作、神态以及握手时的感觉,真像陆二啊。后来,有一次我腻在爱东的怀里,掰着他的手指问他:“当时你跟我握手的时候,为什么不看我一直看着地面?”爱东的另一只手在我的头顶上抽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我;“我根本不用看你。你就跟我想像的完全一个样。你就是我心里想像的样子,你就是我喜欢的样子!”我总是问爱东这个同样的问题,每次说之前,爱东都威胁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准再问了他也不准备再回答了。但每次爱东都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尽管他觉得回答女人的这些问题显得滑稽,但他还是满足了我。爱东说我没有安全感。爱东还说喜欢你的男人要不停地告诉你他的喜欢,你才能进行下去。你可真麻烦。爱东说我真麻烦的时候还顺势吻了我的脸颊。我感到踏实,那个时候。
        当然,二OO一年冬天我跟爱东握过了手之后我们仍然是陌生的。但喝酒时,爱东当着那么多朋友的面直接地告诉我:“我非常了解你!”回头他指着老西和大军对我说:“他们两个经常在我面前说起你。”
       我就笑了,并用手里的杯子跟他们几个丁丁当当的一顿乱碰。
       爱东是老西和大军的朋友。用老西的话说是:“我们是打小儿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倍儿铁倍儿铁的!”老西和大军也是我的朋友,但我从没见过爱东。爱东是个不怎么爱往人堆儿里扎的主儿,他画他的,独自深邃。但从那次开始,爱东也成了我的朋友。甚至比朋友更多。
       
       转眼春节就要到了,街边张灯结彩的。人们都涌进商场大量购物,都有些兴高采烈的意思。这期间我跟爱东也陆续地在一起吃过几次饭,我始终能感觉到对方在谈吐间极力掩藏的一种情绪。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状况,只是我不愿意给他时间发生。那个时候我的兴趣是在发现,我不断地从爱东的身上发现陆二的特点,比如走路的姿势,吸烟的姿势,说话的节奏,甚至看人的眼神,都那么相像,这对我来说,在一段时间以内是非常有趣的,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有趣将要带来的东西。
       二OO一年农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民间说法叫扫尘土。从早晨开始我就在屋里转来转去。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透过窗子,河面上被一层积雪覆盖,阳光出来之后,雪被分解成成千上万的雪粒,它们在阳光底下形成无数的晶莹闪亮的光点,向世界里张望。
       穿上衣服,我下楼。下楼之后我才发现我忘了戴围巾。雪粒在一瞬间亲密了我的脸颊,沁凉沁凉的,我一抖,精神也一振。很好。真的很好,我一切都很好。我对我自己说。
       我只是想随便在街上转转,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街上到处是人。孩子们更是欢腾。我先是顺着人流,在东一路长长的商业街里一间一间的店铺门口经过,我茫然地朝店里瞟上那么一眼两眼的但绝不进去。我从巨大的橱窗里不只一次地看见我自己的脸,但哪一次也没有今天这次看起来这么索然。不看了吧。不看了。我对自己说。
       经过建工广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弄的,我发现我已经开始逆着人流走了,也就是说往日神情都有些抑郁的人们现在在这个几乎被白雪覆盖住了的宽大广场上统统迎着我走过来,还都大包小裹笑逐颜开的,这就更显出我的单调。跟个傻B似的。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对谁说的,很可能是对我自己说的,只是我不经常说这个啊。陆二最爱这么骂人,他简洁有力地将这句话掷出来,落地有声的:“操!跟个傻B似的!”我记得非常清楚陆二跟我说这话时,他气愤的脸上是荡漾着笑容的。我就这么记住了他这句话。
       我双手裹紧了大衣领子,我冰冷的手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莫名的灼热。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开始飘起了轻雪。我一直朝北走,经过自由路的立交桥,站在桥下我拿不定主意还要往哪走。站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意思,我有些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后来我有些累了,就进了街边的麦当劳。找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刚好看到对面音像商店前的巨幅广告:施瓦辛格像个剥了皮的青蛙似的一身肌肉块儿冲着眼前冰冷的世界弄酷。
       一大杯热橙汁喝掉之后,我开始感到温暖,这时我才脱掉大衣,脱下大衣我才发现我穿的是一件米驼色的毛衫。我懒得穿什么胸罩,所以我感到我温热的身体现在非常柔软。抱着双臂低下头来,我甚至对自己不经意地笑了,然后我再打开双手倾注了一些热情开始仔细地吃那个汉堡。就在我咬下第一口汉堡的时侯,我又不得不停止了咀嚼——我看到窗外的爱东,此时他正手拿一摞光盘站在音像商店外东张西望。显然他是我在低头的一瞬间走出商店门外的,是在我咬下第一口汉堡时开始他那种茫然四顾的。
        我觉得有意思。于是放下了手里的汉堡,我开始隔着窗子打量他。
       爱东先是沿着音像商店的左侧走,快走到街尽头的时候,他好像迟疑了一下,然后站住,右手伸进裤兜里找什么东西,找到了,点上,他深吸一口,然后稍微偏了一下头吐出那些淡蓝的烟雾。四下看了看,爱东又开始往回走。我并不确定爱东在马路对面能不能看到窗子里的我,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现在爱东正眯着眼,用食指跟中指反夹着烟头往嘴里送,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似的径直走到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乱翻了一气之后他又随手把报纸丢到了身后的垃圾箱。可刚过了一秒钟,他又返回到垃圾箱捡回了报纸,并用里面的几张包住了手上的光盘。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吓了一小跳。大军在电话里招呼我过去喝酒,我说不了,我忙着事儿呢。大军说屁事儿啊。我咯咯咯咯地笑着没应声。“对了,你最近看见爱东了么?”大军问我。我听大军电话时,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窗外街上晃悠的爱东。这期间马路上人也少了好像。偶尔经过的车辆把爱东和爱东身后的那些轻雪,切割成片段。浮光掠影的。
       “我没看见他啊,怎么了?”我问大军。大军在电话那端嘿嘿笑着,不怀好意地问我:“他没去找你?”我没吱声,我在等大军接着说。“他问我要了你的电话同时还肯定地对我说,他对你非常感兴趣还说不是一般的兴趣!”这下轮到我笑了,我在大军的电话里一顿乱笑,笑得浑身颤抖不说,还险些笑出泪来。我坐在窗前一边听着大军的电话一边搜索窗外东走西顾的爱东,就那么没来由地笑开了。我和大军都在我们各自的笑声里沉没。大军在电话那端不说话了,大军是了解我的。过了一会儿,他才对我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跟爱东从小玩儿到大,我最知道他,老实坯子一个,你你你,你可千万甭从他身上找你的陆二。两码子事儿!我话儿撂在这儿啊,不管你怎么的,可不能毁人家老实人广
       大军一直都知道我跟陆二之间的那点破事儿,况且陆二来的那天晚上我俩和另一些朋友一起请陆二喝的酒。在卡地亚,我们一伙人都有些醉了。大军、马涧、老西、伯峰还有小松,看得出来他们在轮番灌陆二。我情意绵绵地坐在那里,我承认我内心里是有些得意的。男人是这样的,不见得他们就真的在乎我,但因为陆二是外人,并且我对这个惟一的女人显示了少有的浓烈兴趣,他们就感到不快,所以联手对付陆二。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也就是个喝酒而已。我记得当时我上卫生间刚好碰上陆二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我,陆二就乐了,他问我:“那几个男人都是你的好朋友吧?”我笑着点了点头,同时在干手机底下吹干我的手。陆二看着我的手说,你手真小。我有些莫名其妙,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陆二,当我发现他不准备再说什么话的时候,我就笑了。我喜欢陆二对我说的这句话,这句话传达给我的东西我把它叫做喜悦。这样,我和陆二再进包房时,我的脸上就有了喜悦的意思,可我的朋友们看到我脸上的喜悦并不像我一样高兴,他们也笑着,笑里藏刀的,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跟陆二喝酒。
       陆二也有些醉了,但他始终也不用他的眼睛看我。这次喝酒距离我跟陆二单独喝酒间隔了十八个小时,这期间这几个男人一直一直扎在一堆儿喝酒。我是半夜回的家。洗漱完毕我刚躺下,电话就响了。没开灯,我光着身子跑到客厅里,陆二在电话里声音含混:“你的那几个朋友在联手搞我啊,都是因为你,我知道。要不你过来吧,我也想看看你。”握着听筒,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就只能干笑。我说,“陆二你别介意他们几个,那几个小子最能闹了,屁事儿没有。能喝就喝不能喝就散了吧,明天我单请你。”
       听得出陆二的呼吸,在电话里,他沉默。我感觉自己握着电话的手沁出了细汗。换了个手听电话,我用腾出的这只手搂住了自已 有些凉的身体。过了一会儿,陆二说,好吧,那明天我等你电话。
       “没听见我说话啊你?!”大军还在电话里乱吼。我一愣怔,这才回过神儿来。我说:“你烦不烦啊,一天到晚事儿事儿的,跟个大妈似的!他老实不老实对我感不感兴趣跟我有什么关系!没啥事你歇了吧你啊!”我挂了电话。
       等我透过窗子再找爱东时,早不见了影子。一声尖利的急刹车之后,世界陷入短暂的宁静,而后我看到一群人往马路对面跑过去。我身边吃东西的人也一下子聚拢到窗前,我头顶上一个中年妇女的面包屑落到我的脸上。我根本顾不上这些,伸着脖子向外看,四下里看不到爱东,可刚刚他还在马路对面他还在用力抽一支烟——他是要过马路到我这边来么?
       我抓起衣服冲出了门。等我拨开人群看到地上的血时,我真有些眼晕:一个女人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撞死的小狗,悲痛欲绝。可是现在我还是没缓过劲来我还是有些晕,但我身边没有什么墙壁之类的东西让我靠上那么一下。我咬着嘴唇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这才想起来我的包还在店里。
       回到坐位上,包还在,可我几乎没怎么吃的东西已被服务员清走。我用双手拄着头,我要静一下。
       等我再抬眼的时候,从桌面平视过去,我看到一双干净的手指,此时那有着干净手指的人正用左手握杯右手匀速地往嘴里送汉堡。再往上看时,我一惊,随后我坐直了身体。我没头没脑地问他:“你怎么坐在这里?”显然此时坐在我对面的爱东是让我给问蒙了,他停止了咀嚼诧异地瞪着眼睛望着我:“怎……怎么了我?我来吃东西啊我,我饿了就来了啊。”我凑上前去更加认真仔细地看了看爱东,就连刚刚他嘴里塞满食物疑惑地看着我的样子也像极了陆二。这可怎么好啊。真没办法。我低下头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爱东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叫。我仍低着头,冲他晃了晃脑袋。然后我又听到了爱东有力的咀嚼声。真他妈的,连咀嚼的动静都像陆二。我有些气急败坏地斜睨着他。这一看他不要紧,爱东一下子被我给瞪得噎住了,脸色涨红剧烈地咳起来。我也有些慌了,忙站起来要给他拍拍后背什么的,爱东一边咳一边用手势制止我过去,我站在那里非常尴尬。“爱东你特别像我的一个朋友,,”我说。
       “我知道。我像陆二。大军他们都跟我说了。”爱东看着我说。我不理会他我继续说:“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说话的神态举止甚至此刻你微张着嘴听我说话的样子都特别像他。是啊,他是陆二。”爱东这才好看地冲着我笑了,可忽然之间他又重新变得严肃起来,到后来简直就是有些紧张地对我说:“我这么像那个叫陆二的家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陆二
       其实陆二在我的城市总共也就逗留了三天两夜,以至于后来我总是把我的那些还没有打开就已经结束的情爱,归咎于时间的仓促。当时陆二作为嘉宾是被“创建历史文化名城”的一个什么论坛邀请来的,二OO一年八月二十二日中午,我在桃仙机场白得发亮的阳光里第一次看见陆二时,我跟你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感觉。他只是比照片上多了一层儒雅少了一些痞气。第二天我和陆二坐在工体路上的“避风港”饭店的包房里时,我笑着问他:“陆二,你比我想像的要儒雅啊。”当时陆二点了一支烟没说什么,只是好看地笑了笑。他跟我说没有人这么说过他,说这话时他还认真地看了我的眼睛。就在那时候,我的心怦然一动。
       我得说陆二确实是个有趣的男人。这我从前就知道,知道是知道却不像眼前这么具体。从中午开始,我和陆二就一直坐在那里喝 酒聊天。即使是只有两个人,气氛也被我俩搞得非常得热烈,这就充分说明我和陆二平时也都是能闹的那路人。一问陆二,果然陆二也是B型血。星座,陆二是第二宫我是第五宫。我们都是矩形宫位。星座书上这样解释:B型血矩形宫位的人,固执、热烈、富于变幻,温和又尖锐,总之是矛盾又感性的人。我和陆二都是。
       陆二说:“我说的呢,怎么性格跟你有些像呢。但我还是不怎么信这个。”“看看,这不就是矛盾么!”我说。陆二也笑了。
       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话题总有完结的时候。我和陆二都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我们俩都尽量不让我们之间出现停顿,都在努力地填补那些简短的空隙。我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要发生,我知道那是什么,我认为陆二比我更知道。
       当可怕的停顿再次出现时,我低下头来,什么都没有做,我任由自己低着头,什么也不说。我累了。我的沉默在那个瞬间加剧了停顿的空旷感和紧张感。接下来我听到陆二在四下找打火机,然后点上,后来就是香烟燃着的咝咝声,单调而又固执。时间在那刻陷入一种无法逃脱的停顿。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大厅里忽然响起音乐。那是我喜欢的班得瑞。
       陆二走过来,用一只胳膊环住我,那支烟在他的嘴角忽明忽灭的,闪烁不定。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当时,窗外一直下着小雨,门外忽隐忽现的音乐和我的“第五大道”的香味一起构成了一种特别抒情的氛围。我被这样的抒情气氛吓坏了,我有些紧张,我担心的是陆二离开之后我怎么办?环绕着陆二的我的两只胳膊在这样抒情的环境中其实也并不轻松,我甚至感觉到它已经有了几分僵硬。我不知道我该顺理成章地跟他接吻还是就这么任由他搂抱下去。总得有个尽头吧,我想。
       说不上过了多久,陆二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下来:“我们去喝茶吧。”
       到静和园茶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是我坚持要沿着河堤走过来的。四站地的路程,我和陆二一直就慢慢地走着。由于刚刚下过雨,空气中飘浮着湿润的味道。街边翠绿的叶子在霓虹的灯影里闪烁着动人的光泽。我从没像此刻这样湿润和喜悦过,为了表达这种湿润和喜悦,途中我脱下高跟鞋,赤脚走在光洁如镜的水泥地上。我小巧的脚趾在灯影里立刻显出一种妩媚。陆二握着我的手,说,你的脚也小。这样我就越加的蛇形猫步起来了。我没想到,当时那一路的风景和心境,竟在后来无数个日子里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味。当然,这一切现在都无从说起了。
       
       事实上我一直喜欢冻顶乌龙,但那天我要的却是玫瑰乌龙。我喜欢玫瑰的香里蕴藏的那一种袅娜的甜,那是非常符合我当时的心境的。而且我想预支我的快乐,我不管陆二离开之后会怎么样。当时我什么也不管。我的心根本不容许我考虑那么多。
       茶甚至比酒更能醉人,喝茶的时候我就这么想着。我和陆二都不怎么说话。后来招呼小姐弹了一个曲子。《十面埋伏》。其实我根本没怎么听,我的注意力都被小姐手臂上文的那条古怪的小蛇吸引住了。那条小巧的小蛇,青青的,透着无尽的往事风尘,此刻它正随着手臂的晃动现出自己的柔软。
       中间陆二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急促的曲子几近落幕了。陆二付了小费,然后站起身来送小姐出门并随手关上了包房的门。在这一瞬间我闭了一下眼睛,我希望这一秒钟就这么沉在我的记忆里永不散去。
       回过身来,陆二几乎是强行抱住了我,我听到他凌乱的呼吸。没什么可挣扎的,我一直期待的好像就是这种突然。我记得我一直就那么坐着,陆二站着,我们搂抱在一起,越来越紧,可你知道这种姿势的搂抱是很累人的。我往后挣了一下,我热着身子对陆二说:“我受不了了。”
       我就是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和陆二用最快速度穿衣买单出门上 车,直奔宾馆。到了前台才发现我和陆二都没带身份证,根本无法登记。我找了个熟人好不容易才通过。在电梯里,我和陆二各占了一个角落,我们甚至不看对方一眼,也没有任何动作,一切都好像是蓄势待发的,可就在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厌倦。
       不开灯,可以感觉到陆二拥着我时用脚关上了门,从门边开始,我们一边吻住了对方一边朝屋里的大床移动。
       电话响,是我的电话。陆二警觉地按住我,不由分说地将我的电话扔到了床底下。一切都在继续,我是说那种吻和象征性的撕扯。但我分明感到一种东西正在开始也正在接近尾声。电话在床下固执地响着,我热着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冷。我伸手抓起电话。是我临走时停水忘了关水龙头淹了我楼下的邻居了。我对陆二说完这些后,我俩都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我甚至都准备用抱歉的眼神儿注视他了,可陆二还在那儿没死没活地笑起来没完,笑完之后,他双手拄在床沿上说,这也太他妈的荒诞了吧?
       临出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陆二,陆二正靠在窗框上抽烟,交织着悲情和火焰的陆二在那一刻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第二天我醒了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陆二的电话打过来:“我在机场,剩下的活动我不参加了,没意思。”我握着电话有些发蒙,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这样啊,这样也好。这样也行啊,可是我现在能去送你么?”
       “不用了,我马上就要登机了,来不及了,以后再说吧。”过了好一会儿,陆二又说:“妈的,一切像梦似的!我怎么有种切换感呢?真他妈的奇了怪了!”
       我感觉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但我还是对着那端的陆二笑着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见面,我可以去看你。陆二嘿嘿笑了两声也没什么底气。后来我终于说出了最傻B的那句话:祝你一路顺风。
       爱 东
       那个时候我很愿意跟大伙儿扎在一起喝酒。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往往总是大军先掼了杯子,开始摔打陆二跟陆二来时的某些记忆。老西有时候保持沉默,但更多的时候也参与过来,絮絮叨叨地复述我不在场那天他们跟陆二拼酒的趣事。我是不怎么喝酒的,但那个时候,我却总爱混在他们的那个时间和情绪里,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后来有一次我喝高了,爱东送我回家,上楼时,我在他的后背上叫嚷着,爱东闷声毁了我一句:你要是真想陆二你就去找他何必听着旁人嘴里叨叨的陆二呢!
       大家谈论陆二的所作所为的时候,我就开始在屋子里寻找爱东。找到了,我的目光就开始一直跟着他。爱东低头夹菜,顾自喝酒,抽烟,间或与别人说话聊天。他从不拿眼睛看我,但每次我就快要醉掉的时候,都是他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背后,无声却坚定地拿掉我手上的杯子,然后跟大军他们几个打个招呼,半拽半抱地弄走我。有那么一次两次,我也是急了,反手推开他吼他:“你什么人啊你?你到底是我什么人啊,别弄得跟真的似的啊,再这么管我以后我可管你叫爹啊!——你听见没?”这个时候,大军他们是一定要起哄的,但有个别时候也不起哄,不起哄的时候他们就一个劲地闷喝,想自己的心事。但不管怎样,爱东是不吭声的,他是一定要把我弄回家的。有一次我挣扎着不回去,就这么跟爱东在饭店的电梯里厮扭,我甚至觉得爱东连厮扭的手劲和动作都跟陆二如出一辙,我的心里一阵难过,我用力咬了爱东的手,咬了之后我更加难过。
       突然爱东拦腰抱起我来,几乎是横着把我扛出了电梯。不用看我也知道将近午夜时饭店大堂里的情形,人们对于醉成我这样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各自围着自己的一 堆儿往死里喝。我就这么被爱东横扛着穿过大堂,那里的摇滚乐队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几个起哄的小子冲爱东的脚前扔酒瓶子打口哨,那尖利的口哨像火,几乎要点燃了我。我又开始在爱东的后背上挣扎。
       正乱的工夫,乐队那帮孙子又适时地弄起了《大花轿》的调子。你知道用重金属演奏《大花轿》是非常带劲儿的,人们就跟半疯儿似的上蹿下跳起着哄地——顿乱吼:大花轿!大花轿!抱着那个妹妹笑弯了腰!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的妹妹上花轿!——
       我贪恋这个醉生梦死的世界,我愿意跟这些人一起就这么没死没活地瞎胡闹,只要让我忘了我一直想忘的那些就成。
       但爱东每次都非常执著地把我弄走。爱东坚持横扛着我站在街上。灯红酒绿的街啊,在我大头朝下的视线里,很有些变幻莫测的意思。
       爱东把我塞进车里,关上车门,然后从另一侧上了车,坐在我的身边。我试图重新打开车门,投身到外面刚刚离开的热烈,但爱东用一只手按着我。看上去不怎么用力的,但我生就是动弹不得。明知道是徒劳但我还是不停地在他手里胡闹。爱东不理我,命令司机开车。
       ,
       东一路的确是繁华的。午夜里,整条街都是灯火通明的。城市在这刻显示了它风尘款款醉生梦死的另一副面孔。
       我也的确是闹累了,低下头,我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欲哭无泪。后来我听到爱东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若隐若现的烟味,对着我又好像对着自己说:“我闹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干什么呢。”爱东的声音不大,但我听出了昔日的狠劲。这个时候我才真正的静下来。司机是个沉默的家伙,他的沉默在那个时候无疑加剧了车里的沉闷气氛。一瞬间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样从这种绷紧中逃脱。“咣当”,一阵尖利的急刹车,我们的车险些撞上前车的车屁股,由于惯性我的脸猛地撞在了司机座后的栏杆上,当时我只感觉鼻子一热,血就立刻涌了出来。司机把脑袋伸出车窗冲着前车破口大骂。我则如释重负地出了口长气,任由自己殷红的血流淌。显然爱东也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弄了个措手不及,他几乎是用手堵住了我的鼻子,我开始在他的手掌里不停地摇头,这样,我跟快就弄了自己一脸血,这还不说,爱东的手上也立刻沾满了我的鲜血,我觉得这么做非常刺激,欢快的笑声又重新占据了这个时间。我咯咯咯咯地笑开去,妄图以此抹掉眼前这个叫爱东的男人带给我的种种错觉。
       非常熟练地,爱东打开了我的门。然后他把我弄到床上。刚躺下,一阵恶心,我扑向卫生间,一顿狂吐,我感觉我的胃里变得空空如也,眼泪鼻涕混着若干血迹,镜子里的自己是意料之中的狼狈。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早已经不在乎很多东西了我认为。
       爱东倒了一杯水,站在那里边看着我边喝光了它,然后他又倒了一杯递给我。我坐在马桶上望着他,也不接那杯水,我就那么脏着一张脸叫他:爱东。爱东。爱东。爱东什么也没说也不回答我,他甚至也不抬眼看我,他只是把杯子塞在我手里,然后转身找毛巾。找到了,又弄了些温水蘸湿,开始擦我脸上那些干掉的血迹。我躲闪着不让他擦,杯子里的水就洒了我一身。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开始跟爱东闹,直到爱东不由分说地强吻住我,我才立刻安静下来。原来我就是要他这个吻啊。
       就这么的,我和爱东开始做。从沙发上开始,椅子,地板,窗台。而床离我们如此之近,我们却都固执地视而不见。
       完了以后,我们躺在地板上。屋子里有一股甜腥的味道。因为没有开灯,爱东的烟头在空气里一会儿忽闪那么一下,很是可爱的。对岸的灯火和着河水的光亮投在我脸前的墙壁上,一波一波的水纹,闪动着。
       爱东问我;“累么?”
        “不累。”我说。
       过了好一会儿,爱东又问:“感觉好么?”
       “还成。”我说还成。我对爱东说的是还成,意思是还可以,但那时我并不十分确定到底是爱东还成还是爱东像陆二的这种感觉对我来讲是还成的。反正我说过这句话之后,爱东摁灭了烟头,反手搂紧了我。我们就这样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闭上眼睛,黑暗里有往来的穿梭的图形。我问爱东:“你喜欢我么厂我感觉爱东在黑暗里笑了一下,温热的鼻息正好在我头顶。他抬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没有回答我。我也笑了,呵呵呵呵的,一边笑一边对爱东说:“看看,我还来真格的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见我这样,爱东好像又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他甚至不加控制地强行扳过我的身体,这样我的脸就映在了河岸上透进来的光亮里,同时也就稍显夸张地面对了爱东。
       爱东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跟你说实话,我感觉不仅仅是喜欢,还有更多,究竟有多少,我自己知道。”看来插科打诨在这个时候是不适宜了,但说真的,对爱东,要和不要,在我这里界限非常模糊,有时几乎就谈不上界限这码事。
       爱东是这样的一种男人,轻易不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一旦发现自己的兴趣也就不会轻易地放手。爱东赶在我的笑容还未散尽的时候,借着窗外的光用手扳着我的脸,较真儿地问我:“我知道我这么问有些滑稽但我还是想知道,我特别想知道,你喜欢我么?”
       “我不知道。”我说。
       爱东的脸始终掩藏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但我说了这话之后,可以感觉到他低了一下头,好像是确定了一下什么似的然后又迅速地抬起头,几乎是眼睛对着眼睛了,问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总是说不知道不知道的,你告诉我你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好、不要?还是没意思不来了?”爱东的眼睛此刻正瞪着我,那之前我记得他一直都是眯眯眼啊。
       我看着他,看了半天,然后低下头来,我说:“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个。”
       “不在乎哪个?”
       “所谓的爱情。”
        “操!”爱东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了这个操字,同时为了配合他的无奈,爱东还咧嘴笑了笑。
       “你错了,宝贝儿!我在乎,我在乎这个——所谓的爱情!”
       陆 二
       当时陆二是在机场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其实我再到你们这个城市来的机会也不是很多。虽然现在交通发达了到哪都很方便但我跟你说实话,男人是这样的,如果不是顺路也不太可能专程去看个女人。即使他真喜欢这个女人也不太可能。我当然也不例外。”陆二在电话那端这么对我说。“可我不甘心啊!”过了一会儿,陆二又说。
       那天我是想去送陆二的,但最终还是没去。当时我主要认为像我跟陆二这种瞬间发生的情爱是最没道理的,因为没有道理所以很可能转瞬即逝,没必要弄得生离死别的,况且这都什么时候了——不痛不痒的时候,不谈情爱的。
       可后来发生的那些,才让我知道,有时候一瞬间的事儿,很可能就是你自己的永恒了。当然这是陆二走了很久之后,我才发现的。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草长莺飞的季节,世界一片生机盎然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提起陆二了。我一个人的时候我都担心我能把他忘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爱东不停地走,又不停地回来,他画了很多画,那些画一直就放在他的画室里。他的画室在湖畔嘉园,因为我喜欢那儿的风景,所以爱东就坚持在那儿租了一间房子当画室。那个画室的门锁经常不好使,我总是独自一个人打不开。有时候爱东出去买东西,我自己想出去一下都不行,我始终无法独自将那锁打开,爱东说这也是他喜欢我的原因之一。爱东说笨女人有笨女人的好处,肯定在另一方面特灵,比如你——爱东指着我,就灵在床上了。
       那个画室非常好。我说它好是因为它有经久不息的甜腥味,让我感到安全。我和爱东在那些春天的晚上,不停地谈到陆二。爱东有一次对我说:
       “听上去陆二这家伙真不赖,他要真在这,说不定我们早就成哥们儿了。”
       
       我也有些得意忘形:“我就说么我能轻易记住谁啊。陆二来了也好,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放,虱子多了不咬。哈哈哈哈哈哈!”爱东每到这时就反剪了我的双手,威胁我:“再说,再说我废了你!
       可春天这一次爱东去北京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有一个月的时间。说是一个国际性的艺术交流活动,爱东除了办展览外,还要给学员讲课。爱东在电话里跟我说,千万别忘了给他打电话。是啊,我是那么爱忘事儿。
       我到老西单位的时候,老西正在忙着。扫黄打非春季大行动。老西在写个什么报告好像。
       我找老西是想跟他说说陆二的事,可究竟陆二还有什么事情在我这里值得说来说去的?
       老西不抬头,一边写着一边闷头问我:“最近怎么样?”不等我回答他又问:“爱东这次怎么去这么久啊,别是折腾画赚了大票银子乐不思蜀了吧?”
       我也笑了,没说什么。后来我问他:“老西,我上次跟你说陆二的事儿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老西停顿了一下,仍没抬头:“好像是昨天吧?”老西说这句话时看着我还认真地想了想:“要不就是前天?”老西停下手里的活儿,佯装疑惑地看着我——“要不就是两小时前你给我打电话时?”
       操!这个死老西就是没有正经的。唉!我唉了这一声之后开始不声不响地望着老西。老西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也开始笑。我央求老西:“你就跟我说说陆二吧,叫我温习温习 也。”老西听着我说完,边摇头边到处找打火机。点上烟,他就仍是憋不住地笑,还眯缝了眼睛研究地看着我,与此同时他还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唉。老西这样冲着我叹气。真他妈的这种哥们儿!
       “跟我说说陆二你能死啊!”我有些气急败坏了,心里竟然涌上了委屈。眼泪都要忍到嘴边了。见我这样,老西从桌子后面绕过来,嘴叼着烟,一边给我倒了一杯水递给我一边强忍着笑对我说:“你还来真的啊?来真的你冲我来啊——我都等了多少年了,再说就不冲我来,待岗的有的是啊,何至于就鞭长不及的冲着陆二那个鸟东西去了,你这不是找累呢吗!哥儿几个都不差啥呀,怎地就单单陆二人了你的眼不说还霸了你的心呢?哈哈哈哈哈!”“算了算了!你闹吧,你不闹真能死。我闪了。”我边说边抓了包往外走。老西这下慌了:“别啊别别别,过来宝贝儿,我跟你好好聊聊,不就是陆二那丫的吗。来来,坐下坐下。”老西按下我,随后操了电话开始招呼大军马涧他们几个。其实我也只是想随便聊聊找他,没想到这狗东西又开始往大了弄,索性由着他折腾口巴。
       新开的莱馆就坐落在煤都西路的明克尔城里。服务员的着装很有意思,清一色的红花大袄肥腿儿裤子,头上抿得光亮。小伙子也都尽量在招呼客人的时候摆出粗放,叫人的时候嘴甜,哥,姐的。我站在楼梯上,听着服务员朝楼上喊:“来亲(qye)了——”
       猩红的门帘子一挑,应声出来一个鲜嫩的大妞。老西抖了一下回头冲我挤了下眼睛。大军在后面拍了老西肥厚的肩膀子:“我操!你他妈的见了姑娘就得瑟,不花儿死你难受啊!”老西就越发得意了,哼哼唧唧的横着就进了屋。
       博山烤肉、青洲全蝎、泰安豆腐、油爆双脆、绣球干贝,一桌子虎狼莱。老西还不依不饶地一边敲着桌子一边对服务员说:“想不起来了,那个,那个肠儿的那个?叫什么来着?”老西拍着脑门儿:“对!那个九曲回肠儿啊,来一个!”然后他冲着大家笑着说:“我们中间有个相思的,吃这个菜正合适啊。哈哈哈哈哈!”我也笑了,学着他的阴,不动声色地用我脸前的茶水泼了他。老西躲得多快啊,只是手上的烟被我熄了火,现在它正在我的注视下,夹在老西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冒着淡蓝的烟。
       爱东的电话是在我们喝得正欢的时候进来的。老西一边接电话一边问我:“爱东问你怎么不接电话。”我这才低头在我的兜子里翻我的。“电话不在,可能忘在家里了。”我说。老西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给爱东。然后将电话隔着桌子递给我,同时说:“他让你听电话。”“重色轻友的东西。”老西低头嘟囔了一句。就在这一句之后,“噗”的一声,我没接住老西递过来的手机,它掉在了桌子正中的汤盆里。我的必然的一声尖叫过后,大家开始起哄我:“至于的吗——不就是怀春个陆胖子吗,也犯不着把我们哥们儿往汤盆子里按啊!”一通起哄,乱糟糟的。我早就习惯了,这帮东西一直是这么互相作践的。哥们儿嘛,就是这个节奏,互相骚扰互相作践互相吹捧的。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情感相互挥霍,我们都不在乎那么多。
       爱东的电话再打进来的时候,大军甚至都不接了,径直把电话递给了我。他是这么给我的——手捧着电话夸张地绕桌子一圈才交到我手上。我啐了他一口,然后散漫地喂了一声给爱东。那声喂之后,我忽然感到一种疼痛。千疮百孔的。不知道为什么。
       爱东在电话里对我说:“别光听他们谈论陆二。孙子的。也念叨念叨我。哎——还有一件啊——尽可量的自己打车回家别让老西抱着上楼啊。听见没?就算我求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握着电话一通乱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对电话里说:“爱东爱东,你快回来吧,我水性杨花的你不是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喝多。我坚持一 个人出去走走,老西他们不放心,但也实在拿我没办法。后来我就一个人走了。我就那么一个人在夜晚的街上闲逛,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避风港”。也许我潜意识里一直就是奔着这里来的吧,只不过我不爱承认罢了。跟老板说要了我和陆二喝过酒的那个包房。灯光还是那样的柔和,四周寂静。我一个人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起来。那个时候仿佛陆二正推门进来,一边冲着我笑着,一边不停地甩着手上的水。
        爱 东
       又是夏天了。这是二OO二年的六月。爱东经常带着我去画室附近的河边钓鱼。从早晨开始画画,下午爱东就和我坐在河边一边钓鱼一边聊天。将近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回到画室,用钓来的鱼炖上—一小块豆腐,开始喝酒。有时候钓不上来鱼,我俩就到附近的酒吧喝酒。过了午夜才有乐队的小伙子开唱,唱我俩都喜欢的那些歌。酒吧里从不放班得瑞,但却有迷死你的U2和老布莱恩亚当斯,《陷入无法逃脱的瞬间》、《横刀夺爱》。
       爱东总是习惯从后面抱住我,开始那种令人心碎的拥抱。“你总是心不在焉的,你真的在乎我吗?”爱东问。“又来了你。不说这个行不行啊?我俩加一块都五百来岁了快,还说这些个管谁谁得了啊厂我总是这么跟爱东犯贫。我认为我是完全有可能在这个事情上跟爱东贫上半辈子的,当时我并不知道爱东的真实想法,直到他突然从我身边消失,我才醒悟,其实每一次我俩这样的对话,我都在若无其事地伤他。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
       当时他的内心——定是感到非常恼火的,但他一直一直都坚持让我看到他的笑容。直到热情耗尽,我仍浑然不觉。或者说我们俩对生命中很可能仅有一次的珍贵东西都过于轻描淡写了。尤其是我,总是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比如情爱比如时间比如机缘,都是徒劳的。甚至挣扎和想像在我看来,也都是徒劳的。而爱东却是这么对我说的:“你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你是徒劳的。而我正是被你的徒劳所伤。我不是个认真的人这你知道,但跟你,这很可能是我的仅有的一次认真了。”说这话的时候,爱东一直无心地摆弄着手上的烟盒,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开始抬头看我,那个时候叼在他嘴角的香烟正冒着袅娜的蓝雾,他的眼睛在那层淡蓝的烟雾后面苍茫地看着我。说实话,那个时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爱东说,况且我也实在拿不定主意该跟他说些什么。一时间有些尴尬。
       后来我站起身来拿着杯子一边往饮水机那走一边笑着对身后的爱东说:“别跟我来真的啊,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就没个正经的。呵呵呵呵。”笑过之后我突然感到自己笑得有些凉,还有些无趣。再回头看爱东时,爱东仍在盯着我的后背看,现在在我回过头来之后,他的目光刚好和我的目光相接。爱东没有像从前那样冲着我笑,那一刻他就那样木然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一样,毫无表情。没有办法,我只好无声地站在他的面前,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傍晚来临的时候广我蜷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不停地调台,但仍感觉没什么意思。爱东在另一间屋子画画。他不时从那边过来吻我抱抱我,缠绵一会儿,然后再回去画。他刚刚离开我的身边我就感到孤独,我赖在沙发上,陷入无法逃脱的寂静。
       我从沙发的这个方向刚好能看到爱东的背影,他左手端着调色板,右手偶尔在画布上来上那么两笔,然后再后退两步,用距离揣度那些色彩。爱东的背影是结实而厚的,我不经常这么看他,可现在这么看着他的时候,忽然又觉得他非常的陌生。我相信我和爱东都没有被下午的那番对话影响,因为类似的这种对话在我们过去的时间里比比皆是,我认为我和爱东早已经都彼此习惯了。我以为我们,我和爱东是完全可以就这么走下去的,也就 是说,一点征兆都没有,有些事情就发生了,我是说,爱东就走掉了,从我的左侧或右侧,从我的上午和晚上,走掉了。
       我说了七月五日那天没有什么特别。我感冒了所以我在自己的家里给爱东打的电话,我说,爱东我不去送你了。从前他上这上那的有时候我也不送他的。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后来晚上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跟大军老西他们几个人扎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感觉必须要打个电话给爱东。爱东来了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突然那么地忘情,我和爱东有些等不及了开始在大街上接吻。直到后来他的火车马上就要开了爱东才坐在出租车里最后一次冲我挥手,算做告辞。可就是这样也没什么特别啊,他怎么就从此消失了呢。现在想一想这些,像在做梦。
       爱东走了之后不仅不给我电话,其他的朋友也没有一个电话。先前大家还骂他不够意思,等回来教训教训他。可后来,永远拨不通的爱东的电话明确地告诉大家:叫爱东的这个家伙,完全地失踪了。
       老西和大军甚至请了假去北京找他。那儿的人说爱东只在那里呆了十天就去了南京。他不是要去安徽么?怎么突然的又去了南京。去南京干什么啊?北京的人耸耸肩摊开两手,也是一脸的疑惑。
       忽然之间我就病了。二OO二年的八月。莫名奇妙的心慌。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无法让自己坐下来。闷热的天气烤得四周一股焦味。我靠在窗框上向窗外的河水张望。春天的傍晚我和爱东就是在这条河边坐着,无所事事地闲聊。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开始在屋子里到处乱翻,我要找到那间画室的钥匙。可它究竟被我扔到哪里去了呢?
       翻了一上午,我才从一本书里找到了那把爱东画室的钥匙。原来它是被当作书签夹到了这本书里。现在这把钥匙平放在我的左掌心,我的右手上是那本书。是一本小说。哈谢克的《好兵帅克》。我记得那是爱东第N次到北京给我买的一本书,书的扉页里什么记号也没有,甚至连书店的戳都没有,现在我怀疑是不是爱东从哪里偷来的啊。我呵呵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有些发空,反倒吓了我自己一跳。
       我木然地蹲下来跪在地板上,想起了当时我是怎样随手把爱东递过来给我的这把钥匙当了书签。这个书签夹在一百二十五页与一百二十六页之间,我放下钥匙,顺势就坐在了地板上,重新接着那页读了下去:
       “没人说过不想留。”
       “没人说过想留。”
       “我最好还是现在就去艾利特弟弟家里,没人会给那老钟上发条了。”
       “那你要我跟你一起坐车回去上发条吗,兰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夜色里的雨,闪着无数细小的光亮,在急驰的车身前分开在车尾又闭合。我站起身来,可能是起得急了,有些晕眩。我扶着墙壁闭了一小会儿眼睛。就在这时,很突然的,一阵悲情涌上来,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下子没了力气,我不得不重新坐下去。
       在黑暗里坐了很久,以至于大军的电话在寂静里突然响起时,吓了我一跳。手心里全是冷汗。我抓起手机,大军在那端说:“出来吧,别一个人闷在家里,大伙聚一聚得了。我马上去接你。”“不了不了,我约了人了,我马上还要出去,等改天吧。”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大军说,我是如此的寂寞我觉得我是需要大家的啊,可我就是这么回绝大军的。我他妈的到底什么地方不对了呢?
       大军在那头说:“嘁!你约了谁啊!你能约的人都在我这里呢,我早都给你都约到了,就差你一个了,你来了就全齐了!怎么着?莫不是村里来新人儿了?——哈哈哈哈哈!”“得了 得了我哥,我求你了行不行!别往死里整我了啊,妹妹我这会子正酸着呢。真的。”我一脸认真地求着大军,可电话那端此刻已经听到乱哄哄的声音了,好像大家七嘴八舌地都想说我两句似的。不一会儿,显然是老西夺过了电话,声音直沁沁的就过来了:“别废话了,你赶紧过来得了!爱东那兔崽子无情无义的,二十多年的交情都说闪就闪了,你就别再给哥儿几个添乱了!过来过来过来——痛快地!”
       
       下楼,打车。车开始在雨里穿行。后来车就无缘无故地停在了河边。是我跟司机说了什么了吗?我记不得了。我忘了。
       下车,再往南走一百米,过一条马路。阳光好的时候我就和爱东在马路上散步。现在是细雨,细雨里的马路有另外的一种情境。绕过一家兰州拉面馆,一家音像超市,就到了湖畔小区。我站到爱东画室的门口时我还是没有缓过神儿来。我为什么要到画室来呢?我不是说好了要跟大军他们一起喝酒的吗?
       我无法断定爱东退没退这间房。拿着钥匙站在门外,那一刻,不仅荒凉,我还有些迟疑。这扇门从里面往外开的时候,从来我都打不开,这你是知道的。当然二OO二年七月五日那天我独自打开了那把锁,我把这当成了奇迹。爱东说他也把这个当成了奇迹。多么无聊的两个人啊。
       现在我要从外面打开这把锁,爱东不在我身后,是我一个人。我的手心里说不清是汗还是雨,反正冰冷冰冷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我是说,我就那么顺利地打开了这把锁。我是这么做的,用左手顺着门边摸到锁孔,然后把右手的钥匙就径直探人了等在那里的深处。锁被打开时的脆响简直就可以用兴奋两个宇来概括哦。
       屋子里漆黑一片,我站在那里,闭上眼睛,从大部分的霉味里认真地搜索我喜爱的那股甜腥。但是说真的,没有,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霉味,那种固执的霉味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爱东的烟味呢?爱东爱喝的湘泉酒味呢?
       我跟你说实话,我顶讨厌物是人非人去楼空这样的词了。我认为这样的词儿不仅陈词滥调而且它们还转得很。它们不仅不能表达我的感受而且还总让我有种滑稽的感觉,觉得正是形容思念的这些词儿毁了思念本身的思念。想就是想。好想。不想就是不想。忘得干净,不是了无痕迹,而是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干净。可我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我站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在那样一个瞬间,内心里涌满了不值钱的眼泪,以至于我忽然按亮灯光时,窗前悬着的那个巨幅油画吓了我一大跳。
       我裸着,我站在那幅画的正中央。我身前身后到处是耀眼的阳光。那些阳光从我的头顶倾泻下来,一泻千里。鼻梁上的光感和微风里的长发,似乎都在阳光里千变万化。一丝笑容融化在我的悲情里,我那眼睛,被爱东描摹的万般迷离。主啊!你杀了我得了!我在心里喊了一句。
       现在这间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悬在窗框上的那张画,什么都没有了。爱东是什么时候把他的画收拾走的呢?那天上午我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的啊。可他又是什么时间画的这幅画呢?
       我想了很久。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把这个事情想清楚不可。但是我就那样站在地中央,看着那幅画,呆想。后来雨好像下大了,我也的确是想累了。我就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从各个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眼前的那幅画,看了半天,也的确没什么意思。后来我攀上窗台,把画拿了下来,我想卷起来拿走,我不想让我一人在这里独自孤独。
       快卷到底的时候,我才看到爱东在画下方那个好看的花体签名。“爱东。二OO二年二月二十六日。”我的手长久地抚摸着爱东留在画上的这几个字,它们小巧而可爱,仿佛承担着时间的某种隐秘。
       若有所思地我又开始回忆,我想确切的回忆起二OO二年二月二十六日那天我究竟 做了什么,或者我遇到了什么,或者说,那天我错过了什么。可是说实话,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根本分不清那一天跟我所经过的任何一天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在这间空屋子里呆了这么久,我是实在有些口渴了。从早晨开始我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个时候我又渴又饿,但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有我喜欢的吃喝了,没有人再为我准备这些了。爱东已经走了。想到这里,我笑了。你知道我一直都是挺爱笑的一个女人。
       临走之前,我上了趟卫生间,我的意思是爱东走了,但我要用我的身体里的温热重温昔日时光。说真的,我的心情非常平静,我在细节里脱下自己,我安静地坐在有些冰冷的马桶上,闭上眼睛。我想像此刻爱东正跟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从里间经过客厅冲坐在马桶上的我走过来,递给我一大杯热牛奶。我就爱坐在马桶上风风光光地喝一杯热牛奶,那几乎是我理解的幸福全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爱东一个人知道我这个癖好。有一次他曾威胁我要给我传出去,但实际上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过我的这个癖好。如果他跟大军老西马涧什么的说了,他们就会专门儿在酒桌上拿这个事儿打趣我的,但那几个人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场合拿这个事儿寻我的开心,所以我敢肯定,爱东没给我传出去。可如果爱东要是真的跟旁人说了这个事儿,那该多好啊,我就可以跟他们讨论讨论这个事情,也就是一个女人喜欢坐在马桶上喝杯热牛奶究竟风不风光?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经常在谈话里回味到更多的跟爱东有关的细节,说不定,通过这种方式的回忆,会更加丰富地强证我们的确相爱过。就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做爱,并且偶尔疯狂地做。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正面看到马桶对面的墙壁上几个鲜红的大字: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那是用我的美宝莲口红写在墙壁上的,我始终知道那口红的颜色,那也是爱东喜欢的颜色,令人迷醉的红。落款儿是七月五日。显然爱东在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是用了些力气的,说不定,那个时刻他已经整装待发了,左手拎着行李,胳臂里夹着画卷,但爱东觉得还是需要给我留下一些什么东西。也许他走的时候还是缺乏控制,实在忍不住了,才写下这些的。现在那几个字正如结痂的伤口,显着暗红的疼痛有些突兀地凝聚在雪白的墙壁上。爱东在冰冷的墙壁上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的泪涌了出来。我是一边笑着一边让自己的眼泪倔强地涌出眼眶的。我冲墙壁上的那些字啐了一口。后来我又凑上前去,用指甲细致地抠它们,直到那些字看起来确实是斑驳了,我才罢手。
       一个人消失了。他是怎么可以消失得这样干净的呢?那可是个人啊。真让人兴奋。我到达饭店的时候,老西他们都已经喝醉了。我什么都没有说,坐下来,呵呵呵呵地笑着,笑够了,端起一杯酒,在大家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和你在一起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已经不那么难过了。我是说无论是对陆二还是对爱东,我都不那么难过了。我甚至还感觉自己稍微胖了那么一点点。这是个好兆头。在这期间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儿,我一个人沉迷在那里,非常快活。
       从我家往北走,经过三幢楼就是一条大马路。过了马路往东再走上三百米是个农贸市场,掠过市场快到车站的时候,是一家网吧。网吧的名字叫战地。战地网吧。我是在一个下午实在无聊时进去玩儿了一会儿,那一会儿让我发现了一个游戏,那个游戏的名字叫“传奇”。
       我从“传奇”的第一级开始打,打到第十天的时候我就升到了二十八级。那个时候我在游戏里穿一身银灰的长袍我还力大无比, 身前身后还跟着一个随时伺候着的宝宝——那条神狗。在我遇到困境的时候,我的宝宝会口喷圣火帮我解决掉任何对我构成威胁的敌人。可这个游戏越往后来难度就越大,常常很多天都不再升那么一级了,但我还是爱玩儿,那个时候除了玩儿,我真没什么可干的。如果你有兴趣在那个时候的下午三点到午夜的两点钟到战地网吧去,我保证你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个长发女人安静而热烈地沉醉在她脸前的传奇世界里,不能自拔。是啊,那个时候,我常常感到幸福,幸福的惟一体验就是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我的传奇游戏打到第三十三级的时候,出现了点问题,那就是很久了我都没办法再升级了。我很焦急,就是我弄丢了钱我也没这么着急过。那个时候我有极品手镯极晶项链,可为了升级我还是要去挖金矿。你知道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游戏里,金矿都是很难挖到的,只要我刨到金矿,我就可以顺利地升级,那样的话我将会看到另外的风景。当然在那里要想升级还有另外的方式,就是袭击江湖上的高手,灭了高手,你就可以得到你要的那些。但那游戏里的江湖高手,个个设计得高大勇猛铁汉柔情的,我爱还爱不过来呢,是断断下不了狠手的。这样就一定要去挖金矿,即便是没有金矿,铜矿铁矿也成啊。每天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在虚拟的江湖上,我就跟傻B一样,柔情似水。
       那天下着雨,原本我是不想再去网吧玩儿“传奇”的,但你知道雨天里一个人在家,完了你再不知道深浅地听些个音乐,再站到窗前不由自主地想想那些叫做前尘往事的东西,那你就完了。我可不想让我自己这么早就完蛋,所以我就从家里出来了。事实上我想一个人逛逛街,再到书店买书和碟片,要是高兴了还要再呼朋唤友地出来喝酒。这本来是很可以的事情啊,可我不知道怎么的,一边想着这些看起来挺计划的东西一边就走到了网吧 里去。唉!真是的。
       网吧里此时人不是很多。我找到自己习惯的位置,那个位置此刻正空着,我走过去坐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感到绝望。但这种绝望的情绪很快就被游戏中的欢乐取代。我的欢乐融入在更多的欢乐之中,就像一滴水,融人了更多的水。
       现在我不用再像游戏开始时那样,裸着身体跟那些人死磕了,我已经有了非常到位的装备了。无极棒和我的半月弯刀,帮着我走世界,我就像一个真正的老江湖那样,不再轻易出手。大部分时刻我都引而不发,我学会了忍耐。最重要的是,我还练就了弄毒之术,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就将敌人麻翻在地。就因为那一点点绿莹莹的毒散,我几乎成了江湖上的神秘人物。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这个游戏什么时候结束,据说还没有人能玩儿到最后的江湖。在我看来,这个游戏的来临只是为了应付遥遥无期的所谓终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江湖概念,我只是喜欢玩儿,玩儿就是我的终结。你知道马胡得那个家伙么?最近我发现我跟他越来越像。贝克特真是可爱,因为我觉得他写的马胡得可爱。
       我感到疲倦的时候,窗外已经下起了雪。我是喜欢雪的,但我此刻战得正酣,我被一群人集体围攻,灭了我,他们均能得到好处——我的精良装备也足够他们内讧一次的了。
       我的电话一阵急促的响,它此刻就放在我的右手边,但我说了,我正战到酣处,我无法接听任何人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电话。在游戏里,我就是一个刀客,等我把所有的障碍都扫清的时候我也几乎是摇摇欲坠了。在翻闪腾挪的瞬间我常常就把那个刀客——也就是我,想像成傅红雪。现在我的老傅同志在屏幕上正朝着记忆里的僵尸洞而去。如果这次成功的话,他将领略另一个层次的江湖。
       可那电话仍在不依不饶地响着。我用左手打开电话,那是个陌生的号码。还没等我的那声“喂”出口,对方叫我名字:小禾。
       是呀,我是小禾。我一直都是小禾。谁都这么叫我。只有隔壁老王叫我禾禾,可去年冬天,老王死了。隔壁老王死了之后,就没有人再叫我禾禾了。现在电话里这个人也没叫我禾禾。当然他不是老王。这一点我非常确定。
       ”小禾。”
       “是啊,是我。你谁啊?”
       “……”
       我用左手拿着手机,右手还在弄键盘,情况已经很紧急了,我的老傅在洞口遇到麻烦了。我的口气也有些不耐烦了: “有话说话啊你,我忙啊。” “我陆二。我是陆二啊宝贝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真的,那一咯噔的感觉真他妈的疼啊。就这么一咯噔的工夫,我就眼见着我的傅红雪倒在了僵尸洞的洞口。屏幕上顿时一片模糊。我发现我的眼眶里涌满了不争气的泪水。
       我他妈的怎么就哭了呢?真可笑!这有什么啊!
       “小禾。”陆二再叫我。声音显然比前次轻了很多,其中又掺杂了许多可以叫做温情的东西。 “啊。是我。你还好么,陆二?” “我还成啊。你怎么样宝贝儿?”
       “……” “怎么了你,小禾?怎么不说话?你现在在哪里啊,怎么有些吵啊?”
       “呵呵。没怎么的,我哭了。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就这样。”
       “嘿嘿,你还那么爱激动。还那么可爱。”
       “就是啊,你不告诉我说爱哭的女人都有出息么,为什么不?”
        “还那么能闹,你呀。” 停顿了片刻,我和陆二在这短暂的停顿里,谁都没有再说什么,我听到电话那端陆二的呼吸,那呼吸多么的亲切啊。我真想吻那呼吸。 “说真的,小禾,你告诉我你好不好?我想 知道。”
       陆二的声音非常清晰就在我的耳畔,可我就在这一瞬间感到荒凉。一切都那么的苍茫,我像一个落水者,筋疲力尽地在水中挣扎,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力气可以抵达我要去的天堂,或者说,我那冷酷天堂早已经被我瞬间而永恒地经过了?
       
       “我挺好的陆二,真的。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算做不好的了。”
       “我一直想绐你打电话,但好些次就剩一个号没拨下去了,我就又撂了。我不想这么的打扰你,真的。”
       “这样好——不打好。打了也没什么用,反倒让人心里难过。但你是知道我的,陆二,就是你不打电话,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呵呵呵呵。”
       说过了这句话之后,我将自己的身体深陷进宽大的椅子里。把头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睛,我就在我自己的寂静里听陆二对着我说话。他说什么对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此刻外面的雪下大了。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而降,真是汹涌。事实上我并不希望时间真的就停在这一刻,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是一闪而过而己,即便是像这样一闪而过,也够我笑上自己一个回合的了。我不年轻了已经,我知道什么是时间跟永恒,也许我已经不屑于在情爱这个问题上再谈什么永恒了。我呵呵呵呵地笑着,我对陆二说:“陆二,现在我的窗外正下着雪呢,可漂亮的雪呢,估计你是没见过的啊?”
       陆二有些动情了,他的声音可能是因为激动而有些轻微的抖。也许他自己并没有发现,但我感觉到了,我就又开始对着陆二呵呵呵呵地笑。
       “有什么好笑的!小禾你要真难过你就哭吧,你别这么笑,让人发毛。”
       听他这么说,我笑得更甚了。我说我高兴你还不乐意么,陆二?
       “乐意乐意,你高兴我乐意。是啊雪是很漂亮,你说得对,它们真是漂亮!”
       “想像力很有劲道啊陆二,别跟我说你还闻到了雪的味道啊!”
       “哈哈哈哈!”陆二放肆地笑着,说,“你还别说,我还真就闻着雪的味道了,你说怎么办吧!”
       我叹了一口气,不再做声。过了很久,陆二在那端叫我:
       “小禾。”
       “嗯?”
       “你想我吗?”
       “……”
       “为什么不说话?你又难过了吗?”
       “我不是难过,我是不知道说什么啊陆二。“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小禾,你要真想我你就过来吧。也不远。”
       “是啊,不远。我知道不远。呵呵呵呵。”
       “我说的是真的小禾,你过来吧,我等你!”
       “陆哥哥你就别闹了行不行?我求求你了。就这么的也挺好的。如果能把你忘干净了当然就更好。要是实在忘不掉,夏天我要是经过你的城市我就去看看你,不经过也就算了。反正也都一个样,你说呢?”
       “小禾,你过来吧,你过来,我等你。”
       “等夏天吧也许。”
       “我是说你现在就过来吧。我在碧云。”
       “?!”
       “真的,你过来吧小禾,我的确是想你。” ·上次陆二来的时候,他们那个团就住在东郊的碧云宾馆。我记得那宾馆有长长的甬道,有宽敞的广场,广场正中有一只太阳鸟雕塑。我送陆二回宾馆时,陆二还在那雕塑下抽了一支烟。
       “出差吗?为什么过来呢?”
       我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陆二。
       “就算是吧。是一个艺术巡展。我一个朋友是做艺术的,他有作品,我是跟着他过来玩 儿的。”
       “好吧,那你等我,我就过去。你要耐心等我啊,我现在行动不便。”
       “你怎么了小禾?什么叫行动不便?”
       “唉!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就是要临盆了。你知道我这岁数可是高龄初产妇了,行动不便这很正常啊。”
       “啊?!小禾,小禾你不是跟我说真的吧,你那么爱闹!”
       “怎么了嘛陆哥哥!我说的就是真的啊,别跟我说你见不得我这高龄初产妇的糗样儿 D阿!”
       “不不不,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事情真是千变万化咧。没想到没想到。恭喜你啊!”
       我他妈的都快绷不住了,我笑得眼角都是眼泪了,我一顿干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对陆二说,当时就是觉得好玩儿,好玩儿就玩儿呗,我历来如此。爱都爱了,也没什么特别,谁还在乎这一次半次的玩笑啊。
       “那你还要不要见我了,陆哥哥?”
       “见,当然见,别说,我还真想看看你的孕妇模样。”
       听陆二这么说,我心里一热。但热也就热了,不会再化成泪水。
       你知道把自己弄成个孕妇的样子不难。这年头造什么假都不是难事。我打车到商场买了个大而圆的充气枕头,将它塞进我的腰里,然后一件一件地系好扣子。前后左右晃了晃,又上蹿下跳地蹦了几次,感觉万无一失了,我才罢手。接下来的活儿就更细了。我在嘴唇上抹了一抹银色的唇彩,这种无论在阳光底下还是在月光底下,怎么看怎么像失血的苍白颜色,一下子就确定了我那孕妇身份,我很得意。是相当得意。现在我告诉你吧,我是个事无巨细都力求做到完美的人,既然这样,索性我也就豁出去了,我翻出包里的面巾纸,团起来分别塞进了我的两个胸衣里,使它们看起来更加饱胀。最后我把我的一头长发随意拢起来迷乱地用一个发夹卡在脑后,它们看起来越加的缱绻了。
       当我从商场的试衣间里出来的时候,我斜睨了一眼我身后的大镜子,尽管我有了思想准备但我还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妈的,太像了!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孕妇。此刻这个孕妇还万分虚弱地拢了拢那些散乱的细发,一手扶着自己的后腰一手柔软而象征地托了自己硕大的腹部,开始幸福而娇弱地向着门外的阳光和人群走过去。
       到碧云宾馆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门旁的橱窗里贴着招贴画:TOP国际艺术巡展。过了外廊就是长长的甬道了。两旁的低矮的灌木在灯光和细雪里,静谧万分。
       远远的我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堂,人影晃动。在我和宾馆的高大建筑之间是我身处的这个空旷的广场,此时广场.上空无一人。橘黄色的灯影里,雪粒闪着橘红色的光亮自然降落。太阳鸟的雕塑看上去显得比平时要巍峨许多。我停下来,就在雕塑的大理石台阶旁坐下来,沁凉的感觉自下而上,偶尔有雪花落在我的脖颈,我感到有些冷,我刚想站起来,忽然我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那味道从雪的清新里突兀地散开来,一直一直深入到我记忆的深处。是烟味。是我非常熟悉的烟味,但我一时间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牌子的香烟了。我猛地回身四下里找寻。由于转身太快,我险些摔倒。我忘了我的孕妇装备,它也是很有些分量的。再往前、往右,我终于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的脸埋在暗影里,但他看到我之后显然一愣。是啊,大雪天的,一个孕妇站在雪地里,管谁谁也是要愣上一愣的啊。烟头那个人叼在嘴上,现在由于我的出现,他这一愣,烟头随即划了一个好看的弧线,掉到了雪里。等看清那个人之后,我也倒抽了一口凉气。最有意思的是我吃惊的时候居然还真就下意识地抱住了我那臃肿的肚子。我实在是担心那个充气枕头掉下来啊,所以我的双手 在我见到那个人时“啊!”的一声之后,机敏地抱住了自己大腹便便的肚子。但那个人在我的这一声啊之后,显然是怕眼前的这个孕妇摔倒在身后的雪地上,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我的双肩。这样,我就开始在那个人的双手里不停地颤抖,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怎么、怎么会是你呢。爱东?”
       “我就知道你会来见陆二。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可你怎么会这样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我的宝贝啊!”
       爱东不由分说地搂住我,搂得我喘不上气来。在他忘情的搂抱间,我感觉到爱东也身不由己地开始了他自己的颤抖。我和爱东之间隔着这个肚子。我一边往外推他一边急着分辩:“爱东,爱东你听我说,我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真的……”
       “不不!不!你别说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了,宝贝儿。我只是想回来,回到你的身边,真没想到还有个孩子在等我啊。你是怎么坚持的呢宝贝儿?你那么的娇气,我得怎么报答你啊?”
       显然爱东的语无伦次如实地表达了他的喜悦。我拉着爱东的手,我试图让他安静下来,跟他说清楚这个事情的真相。我说:“爱东,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样子,可我怎么告诉你呢。你的手机不通,人根本就找不到,你从我的眼前就这么的消失了,我可怎么找你呀!·”——得!我也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爱东看着我说:“是呀是呀,我忘了这茬儿了。当时我是觉得我有必要从你身旁走开,让你一个人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你不能总是把情爱交给远方,交给一个几乎总处于虚无的那个人。我是想给你时间想想,所以才不打招呼走掉的。你想我吗?交给我的思念和交给陆二的思念是一样的吗?”
       爱东就这么孩子气地问我,我“扑哧”笑出了声。我说:“爱东你听我说,我并没有真的怀孕,我这肚子里是个充气的枕头,我是玩笑着来见陆二的。”听了这话之后,爱东往后倒退了几步,不相信地摇着头,还上下左右地打量我。我抓过他的手,伸到自己的怀里,那充气的枕头在爱东的手下开始发出低吟。爱东乐了,他乐弯了腰,后来竟双手拄了膝盖笑出泪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被他笑得脸都红了,我害羞得在爱东面前扭捏着,我说爱东爱东你别笑了,再笑我可真急了。爱东笑够了,用他的大手胡乱地抚弄我的头发:“你呀,什么时候能长大呢,总是这么能闹,不闹你能死啊!”
       这么对我说话的爱东才是我要的爱东啊。一种柔情涌上来,我把自己投进他的怀里。
       “其实我是特别想知道陆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总让你放不下。后来,天赐良机我们竟然在同一个团里相遇。我也有几幅作品要在这次巡展中亮相。就这样我见到了你朝思暮想的陆二。你知道了解一个男人并不难,况且陆二又是那么率性的一个人。现在我好像理解了你对陆二的思念。他的确是个好哥们儿。”爱东冲我说这些话的同时,还狠狠地搂了搂我,我也纵情地搂紧了他,在那么一个瞬间我感觉我们很是相爱。
       我的电话一响,我和爱东几乎同时说,是陆二。我在电话里对陆二说:“你出来吧,我在广场的太阳鸟底下等你,你过来吧。”
       我和爱东一前一后开始往有灯火和光亮的地方走,这个时候,雪停了,空气中重新浮现出清新。在我看来,那清新里再蕴藏一种甜腥就更美妙了。正想着,我看见陆二的身影冲着我跑过来,就跟去年夏天我在台阶上等他,他冲我跑过来的姿势一模一样。我可爱地笑着,双手又不自觉地捧住了我的腹部。爱东在我身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屁股,说:“去吧,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