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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八个老兵的故事
作者:荒 原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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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锦州是一片历史悠久的土地。早在西周以前,屠何部族的先民就在这里饮大小凌河之水劳作,枕医巫闾山林涛安眠。西晋末年,鲜卑慕容氏建立了辽西第一个北方民族国家前燕,曾以此为国都达五十余年,给这片土地涂抹了一笔短暂的辉煌。宋、辽以降,这里人烟栉比,桑麻遍野,成为连接东北与中原的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地。
       锦州也是一部人杰地灵的交响乐。北魏时期,这里曾出现了规模宏大的石窟造像,至今还保留着16个洞窟中的430余尊石佛,成为东北地区之文化极观。辽代佛教文化鼎盛时期留下来的咸熙(奉国)寺、北镇庙、崇兴寺双塔等完整遗存,仍在向今人述说着香火背后的传奇故事。这里依山襟海,风景独秀,医巫闾山被冠以东北三大名山之首,兀立海中的笔架山不愧天造地设的一处胜境。二百年前的皇封同盛金烧锅,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窖藏了四只酒海的宫廷宴酒,至今醇香四溢,成为国之瑰宝。1934年,日寇曾在此地成立伪锦州省,“光复”后中共辽西地委和专员公署也在此地办公,1949年至1954年曾为辽西省省会。锦州还是新中国重要的工业城市之一,上世纪60年代即被国务院命名为全国惟一的新兴工业地区,现已形成以石油、机电、轻工产品为支柱、门类比较齐全的工业体系,近百种高新科技产品远销四海。
       锦州更是一座英雄辈出的城市。作为连通关内外的咽喉重镇,这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烽火硝烟浸染了城市史册的每一篇章。站在李成梁石坊下,遥远的厮杀声依稀不绝于耳,让人生出怀古之悠思。“九一八”事变后,大凌河畔组织起辽西抗日义勇军,打响了东北民众武装抗日的第一枪。记忆最深刻的当然还是1948年的辽沈战役,万余将士血染黑山塔山,十万国民党守军被歼,换得东北全境解放,为新中国的成立慷慨奠基。目前驻锦这支部队,历史上曾经打过1000多次恶仗,累计歼敌26万余人,成长出200多位将军和1000多位战斗英雄,他们的足迹遍及白山黑水,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从海南岛到朝鲜战场……
       这块土地上出现过朱瑞将军,出现过梁士英烈士,出现过被胡锦涛总书记誉为“青年干部的楷模”的张鸣岐。
       历史描绘了昨日的晚霞,而今天的凌河儿女正在续写黎明的清晖。在此,我仅给读者讲一段八个老兵的故事,他们是锦州光荣历史的继承者,他们是当今300万锦州人的一个缩影,他们是这片被炮火犁遍的土地上盛开的一朵奇葩,他们用平凡的生命践行着“三个代表”的时代理念,他们的精神品格已成为今天锦州人的一张名片——
       他们是“锦州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
       事出有因:刘成金的“电影情结”
       故事还得从队长刘成金说起。
       刘成金出生在黑龙江省双城县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那一年的十月一日,毛泽东站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刘成金的父亲在抗日战争期间曾经担任过担架队长,母亲也曾毫无惧色地面对敌人的刺刀,叔父在拼死了三个日本鬼子之后壮烈牺牲。这是一个光荣的家庭。黑土地上的红高梁被红旗映得更红了,松嫩平原上的长风催生着茁壮的幼苗,但落后的生产力还无法改变一穷二白的生活现实。那时候乡下很穷,一年到头挣得的工分,还不够个口粮钱,所以在刘成金童年的记忆中,寒冷和饥饿是一对挥之不去的魔影。
       刘家兄妹五人,成金行二。黑土地给了人坚忍的意志,这个贫苦少年并未被寒冷和饥饿折断幻想的翅膀,在新生活的曙色中,他经常远眺着平原尽头的钢青色大山心驰神往。这时候,一支农村电影放映队在少年多梦的季节里出现了,马车上拉着几只铁皮箱子,放映员进村吃“派饭”,两根长竹竿在黄昏暮色中高高架起,寂静的小村庄便开启了一扇通向现代文明的窗口。那情景是多么令人神往啊!银幕下挤满了男女老少,有坐小板凳的,有坐石头的,有抱着肩膀站在场边的,有把孩子架在脖子上的,大家说说笑笑,插科打诨,但等灯光一灭,传来放映机轻微的“咔咔”声响,一束神妙的白光照在白布上,电影便开始了。人们屏住呼吸,伸长了脖颈,跟随剧情或哭或笑,恨不能自己也钻进电影里去……
       也许是因为银幕上的故事跟他父母亲的生平经历有关,电影成了少年刘成金的一种精神寄托。他跟着电影队转遍了远近十里八村,一部电影看上十几遍,场场不落,直到把剧牛台词倒背如流。村与村相距足有一二十里,不知有多少次,他走迷路了,半路陷进雪坑里了,回家来被父亲关在门外了,可就是痴心不改。他钻到电影机近旁,想弄明白那些小人儿是怎么跑到银幕上去的,可人家不肯答理他,嫌他脸上光有鼻涕没有毛。那会儿他常常枕着月光想:等我将来念足了书,一定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去给乡亲们放电影1
       1966年,刘成金从双城县农机化学校毕业,分配到公社广播站工作。这无疑是份美差,不仅每月拿38元的高工资,而且能经常摆弄机器。他对机器着迷透了。再来电影的时候,他已经不完全是局外人了,帮着倒片啦,架机器啦,甚至还收藏了几片烧坏的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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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8年11月,一年一度的征兵又开始了,家里四弟高中毕业,想走,父母同意他报名了。来接兵的是位指导员,就住在公社院子里,刘成金每天帮人家烧洗脚水,焐被子,还给他买烧饼,一来二去混熟了。那位指导员见他有文化,又会来事,十分喜欢他,就说:“你想不想当兵啊?我带你到部队去吧!”成金心里话:我干吗整天价围着你转?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可是征兵名额本来就挺紧张,一家走哥俩,能行么?再说家里老人也未必乐意呀!指导员就去做刘家老人的工作,什么当兵光荣啦,部队锻炼人啦,成金自己也把胸脯拍得山响:“我从小就听你们说要长出息,要是让我当了兵,一定干出个样儿来。你们就让我去吧!”
       父母同意,政审合格,体检更不在话下。38元月薪留不住年轻人的心,成金只带了10元钱,便与四弟一起来到锦州,成为3137部队的一名通信兵。这个团是战争时期功勋卓著的“铁拳团”。
       是知识和信念给了刘成金上进的动力,入伍后不到一年,他就被评为“五好战士”。1969年12月,部队在抚顺搞军事演习,电话线被坦克轧断了。刘成金提前测出了故障,奋不顾身冲进现场,很快把线路接通,保证了指挥系统畅通。陈锡联司令员在望远镜里见了,对军长说:“这个小战士是谁呀?很勇敢嘛!”演习结束后,刘成金荣立三等功。
       在部队能继续与机械电器这些东西为伴,是刘成金的幸运,所以他干了12年无线电技师没改行,眼看着同期战友提职晋衔超过了他,却没有半句怨言。更为幸运的是,他居然在部队里实现了自己童年的夙愿,果然当上了电影放映员!在俱乐部里,两千多名官兵先是拉歌,然后是团首长讲话,待铃声一响,他的工作就开始了。放映机那轻微的“咔咔”声,真是要多美妙有多美妙。还有置身于军营里的那种感觉,简直就像一只锚桩,把他的心拴得牢牢的,九匹马也拉不动!
       后来他被选派到军校学习了,因为他很优秀,有更重要的岗位在等着他。在金州军校学习期间,火车站上有一列油罐车着了火,刘成金用水浇湿身体,和学员们一起奋不顾身去救火,后来受到军区通信兵部通令嘉奖,又一次立功。
       当了27年兵,从战士到团职干部,两次二等功,十次三等功,还被沈阳军区评为学雷锋积极分子。正当他在军旅生涯中乐此不疲之时,1994年的中国百万大裁军开始了,同时中央军委又出台一项规定:军队不再办企业。
       刘成金此时正在驻锦某集团军企业局当副局长,所在单位摊上一个转业名额。原定的那位战友不愿意走,提出了许多条理由要留下,领导只好来找刘成金谈话。可是谁又愿意离开部队呢?尤其是刘成金,打19岁起就把自己全副身心交给了部队,从未想过离开军营啊!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太令他震惊了,当时他大脑里一片空白……
       首长对刘成金说:“有想法你也可以谈。你工作很出色,可以找个合适的职务留下来。“然而刘成金却说:“我服从组织安排。”这时他才想到:一个人总归不能当一辈子兵,迟早都要转业的。虽然这对他来说可能有些残酷。
       当他脱下那身被他视如生命的军装时,一种要永远离开家的感觉使他哽咽了,眼泪直往外涌。但他还是从容镇定地走上讲台,代表全集团军复转官兵宣读了保证书:“我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维护和支持军队、国家改革,服从大局,接受组织分配。”
       锦州市当年总共要接收850多名军转干部,为历年来最多。不过以他的军龄和立功受奖的表现,安排个好工作还是有优势的。不久便传来消息:市人大机关、古塔区公安分局等单位都愿意接收,只等他去办手续了。
       刘成金认真思考了好几天。
       全国有7000万老兵,仅一个锦州市就有18.6万人,这是一笔不小的社会财富,但也可能是个社会包袱。没少听见有些老兵抱怨,这个不公了,那个不正了,待遇不合适了,工作没意思了……其实这里面有个深层次的心理原因:处在人生转折期的老兵,想要寻找个新的归宿,就好比生理上的更年期,难免产生一种失落感,甚至是失败感。如何顺利地迈下从部队到地方的这个陡坡,让自己的后半生继续光彩?刘成金想走出一条新路来给战友们看看。或者主要的还不是要给别人看,而是他个人性情的必然。
       跟他一起生活了20年的妻子宋恩芳,这会儿也弄不懂他的心思了,“怎么,你真想扔掉铁饭碗,自己找罪遭去?”亲朋好友更觉不可思议了,“老刘啊,职业可不是那么好谋的,你一家三口将来靠什么过活?”
       遭罪他是从来不惧的,而且他有足够的自信去维持今后的生活,只是不肯跟自己的战友争饭碗。但埋在心底几十年的那份心事,此时却不便跟妻子明说。恩芳随军后一直在部队企业里当会计,现在也跟他一起离开军营了。夜深人静之时,难免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黑龙江老家,想起那些历久弥新的童年往事。离家27年了,军装便是一张心灵的邮票,随时都会把乡情寄回去,可现在,昨天的军人便成了今天的一只风筝,无助地飘荡在异乡的天空。他一拍桌子对妻子说:“不回老家,也不端铁饭碗,我自有要做的事!”
       1994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刘成金拿着8000元安置费走出军机关大院,恍惚中还在问自己:难道我的军旅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么?
       这天中午,他喝了很多酒,也流了很多泪。
       情之所至:旧梦浮现在有钱之后
       刘成金用8000元转业安置费垫底,办起了一间不干胶商标印刷厂,取名叫“天龙”。创业的艰难可想而知。起初没有客户,刘成金夫妇加上11名工人,全都成了业务员,走街串巷跑了一个来月,好歹才拉回来一份订单。接着便是质量问题,大家全力以赴干了十几个通宵,结果工艺技术却不达标,第一笔生意就把老底都赔进去了。
       那个多风多雪的冬天,给了刘成金一个无情的“下马威”,也让他军人的性格得到一次全新的历练。他和工人们一起搞技术攻关,多方请教专家,反复摸索试验,终于解决了工艺难题。当春风吹融了街边最后一片积雪的时候,刘成金骑上一辆旧自行车,又挨门挨户出去揽活儿了。
       可接下来的麻烦更让他忧心如焚——货送出去了,钱却回不来!小厂此时已累计举债30多万元,拿什么还人家?订单正在不断地上,原材料拿什么买?进不来原材料,生产怎么持续下去?更主要的还是信誉,刘成金为人最重要的一条准则就是人品端正,一个当过兵的人不能失信于社会啊!没办法,还得出去借钱,一借又是10万元,这才维持了正常生产。
       
       小厂刚站稳了脚跟,求职的人们便蜂拥而来。一天,两位下岗女工来敲门,话还没等说完就眼泪吧嚓的。厂里员工告诉她们:“俺厂子小,用不了那么多人,再说现在还没见着多少效益,你还是到别的地方看看吧。”两个女人刚要出门,碰巧刘成金一身寒气从外边回来,这俩女人又诉了一番苦:下岗了,又离了婚,自己带着个孩子,总之天底下所有的不幸都摊在她们头上了。刘成金最见不得女人流泪,不由得心软如豆腐,说:“要是不嫌弃我们这儿的条件,明天就来上班吧!”身边的员工急得直扯他袖口,小声道:“这俩人既不会广告设计,也不懂印刷技术,白吃饭来呀?”刘成金说:“先让她们学徒嘛,给她俩指定个师傅。”,员工嗔他一眼转过身:“学徒也得交学徒费呀!”可到了月底,刘成金不但没收女工的学徒费,还自掏腰包给她们发了“补助费”,一发就是三个月,直到她俩能正式顶岗上班。
       善良不是伪装的,正如沙滩建不起高楼一样。刘成金心好,能体谅别人的难处,也乐于帮助别人。他跟朋友们说:“市场经济应当是让人充分发展,不是把人变成金钱的奴隶。钱是神仙,也是魔鬼,我这辈子可不想钻进钱眼儿里卡死。”
       到1995年的冬天,厂子小有盈余,刘成金的好心肠也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这时候,有三个复员兵受到刘成金的启发,也想合伙办个不干胶印刷厂,来找他求教。刘成金答应得十分痛快:“来吧,学多长时间都行,包教包会,不收一分钱学费!”消息传开,朋友们不免替他担心:“不干胶行业本来就是僧多粥少,你可当心带出徒弟饿死师傅啊!”刘成金付之一笑,让全厂技工把家底全都亮了出来,一应绝活儿毫无保留。三个月后,小伙子们翅膀硬实了,心里有底了,要走。刘成金掏心窝子说:“日后有啥困难,尽管来找我。”
       没有白说的话。没几天,三个复员兵又来了,说办厂子缺钱,能不能借几万给我们?刘成金心里打鼓,嘴上却说得硬:“行,我不要你一分钱利息。”身边的人心里有点发毛,劝他说:“刚见着回头钱,自己的债还没还清呢,倒充大方!你跟他们非亲非故,要是他们赔进去了,你哭都来不及了。”刘成金直摸后脖颈子,心想人家劝的也在理,如今社会上欠钱不还的太多了,自己不就亲身经历过么?
       这天夜里,刘成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忽听有人敲门,正是那三个复员兵,进屋就递过一张《复员证》,证书的背面,写的居然是“借据”!刘成金心头一颤,不觉落下泪来。这几个“战士”是以老兵的名誉作保证来跟他借钱的,也是对他的信任啊!有什么比老兵的名誉更贵重、更让他觉得亲切的呢?第二天,他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还充当担保人,帮老兵们外借了一笔。在刘成金的扶持下,小伙子们的工厂如期投产了,他们说,是老刘为他们筑起了“创业平台”。
       这一来,陆续有许多复转军人和下岗工人都来找他,锦州城里就跟雨后蘑菇似的,一下子钻出好多家不干胶印刷厂。而刘成金自己的企业却严重受损,货源客户大大减少,不干胶分厂不得不停产了,损失至少在十几万元以上。但是,他间接地为社会提供了100多个就业岗位,这让他志得意满。他说:“我是党员,就是要做为党得分、为党树碑的事。”
       1996年春节,工人放假了,会计合上账本告诉他说:去年刨除已缴纳的税款,净剩7万多元钱,厂子开始进入“良性循环”了。这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于是妻子宋恩芳开始盘算了:女儿刘威在军射击队当运动员,除了军装之外,得不得买几件像样的衣服?老家那边侄子要结婚了,得不得寄点钱回去?厂子里什么时候买台车?咱家的房子什么时候换一处宽绰些的?
       刘成金这厢也在盘算。说来也巧,正好那天晚上,电视里出现一个镜头:一位山区的老太太,一步一挪地背着个残腿儿子,村里来了电影。老太太说:“俺娃从小长到大,20多年还没看过电影哩。”
       这镜头就像一道闪电,一下子引燃了刘成金心底那堆厝了许久的干柴。电影!放电影!给老百姓放电影!现在到时候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激动不已,恨不能马上就干。春节刚过,他就跑到距城区100公里外的义县白庙子乡兴隆沟村,他问村支书王福巨:“村里人平时都于些啥?”王书记说:“山沟里人还能干啥,打牌,喝酒,闲扯淡。”他又跑到另一个村子,妇女主任告诉他说,她每天都要去解决夫妻打架,妯娌争吵,婆媳不和,邻里纠纷……
       刘成金知道,文化体制改革正处在探索阶段,近年来电影放映队在农村消失了,而村里并不多见的电视机,也因为信号效果差、可接收的台少,以及播放时段与农民下地时间冲突等原因,并未真正成为老百姓文化生活的主要来源。山里人灰黯的眼神,萎靡的脸孔,低矮的土房和随处可见的牛粪,让刘成金大为伤感:新中国成立这么多年了,山区老百姓的生活竟然还这么落后,我该为他们做点事情才是啊!
       第二天,刘成金找到张显龙、朱忠文、韩彦斌等几位老战友,在酒桌上把自己想成立老兵电影放映队的想法说了。朱忠文过去在部队时也放过电影,现在是锦州市国家安全局干部;韩彦斌在市国税局当科长;张显龙就在老刘身边,给他当助手。这几个人平时就情投意合,自然一拍即合:“好哇!既给群众办了好事,又给咱自己找了乐趣,何乐不为?”
       既然是好事,不妨再多找几个人。于是又找来交通局的彭玉德,公安局的陈凤久,刑警支队的赵云吉,还有古塔区人武部的韩国玺。八个人,吉利数,八仙过海,四通八达!
       你道这些人,从前在军营里就熟识,赵云吉是刘成金女儿的射击队教练,老彭、老朱和陈凤久都是团职干部。只有韩国玺还是现役,人厚道,没挑拣。张显龙岁数最小,又在老刘身边,就让他当电影队的副队长吧!队长自然是老刘啦。得制订个放映计划,重点是贫困山区,然后是厂矿、社区、部队……大家在单位都是骨干,工作万不能耽误,咱就利用双休日、节假日。八个人还得有分工,你管放映,他管音响,我当电工,还有宣传、保卫、车辆,各司其职……
       好事多磨: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需要的是勇气,第一个登珠峰的人需要的是冒险精神,第一个做“傻事”的刘成金们,需要的则是心理承受能力。当得知以刘成金为首的这八个老兵想自己花钱出去给人家放电影,有的人吃惊地把鼠眼瞪成牛眼,有的人不屑地把嘴角撇到耳根,有的人则狐疑地妄加腹诽,那话才叫难听:
       “这不是脑袋让毛驴踢了么?都啥年头了,还扯这份哩哏愣!”
       “敢情是想图点儿啥吧,沽名钓誉。”
       “他不是办厂子吗?许不知是变相打广告吧!”
       “败家子,不着调,有钱没处花了,不如帮帮那些穷亲戚。”
       冷水一瓢接一瓢,连刘成金的妻子宋恩芳也说丈夫是“精神病”。
       其实,刘成金的小厂用不着打广告,打广告也用不着到乡下去。八个老兵中有六个人的家属下了岗,没下岗的单位效益也不大好,按说钱倒是有地方可花。可是,这年头以权谋私的可以宽容,报复杀人的可以获得同情,为老百姓义务放电影,反倒难以理解了,这叫什么事?
       老兵们真有些恼火,恨那些人愚昧庸俗,鼠目寸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又一想,正因为这样,就更应该去放电影了,不用先进文化去引导社会,还会有更多的人愚昧庸俗下去!老兵们互相鼓励:咱干的是正事,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功利,听见拉拉蛄叫就不种豆子了么?干!至少也得放够100场!
       可放电影需要设备,首先得有一台放映机,还有租片,雇车脚,吃饭,都得钱。刘成金责无旁贷,一应“投资”都由他解决。他的钱都在账面上,平时手头也挺紧张,恰好女儿刘威要去西宁打比赛,恩芳准备了5000元钱,要给女儿路上用的。他只好做一回“家贼”,偷出那5000元钱去了省城。他从沈阳军区电影站买了台旧放映机,回来后又做了队旗,购置了各种放映器材,然后去市电影公司租片,又花300元钱租下两台面包车……
       1996年10月15日下午,一支身着迷彩服的队伍,从位于解放大路东段的天龙不干胶厂门前出发了,一面印有“锦州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字样的大旗,在秋阳照耀下格外炫人眼目。街上不知有多少为生计奔波的人们驻足观看,这道亮丽的风景其实就在他们身边,然而他们却觉得非常陌生。当车行至“辽沈战役纪念馆”门前时,老兵们朝烈士纪念碑行了个庄严的军礼。
       ,
       第一场电影,他们送给了凌海市西八乡的喜鹊村。他们选的片子是《高山下的花环》。为确保首战告捷,他们三天前就派人去村里贴了海报。在那个金色的黄昏,村里孩子们老远就迎着车跑来,喜鹊般喳喳叫着:“来电影啦!看电影啦!”老兵们支杆子,挂银幕,架机器,放音乐,心里美滋滋的,当西天上的晚霞染红山峦的时候,小学校操场上挤满了至少上千人,有的甚至从几十里外开着手扶拖拉机跑来,坐小板凳的、坐石头的,抱着肩膀站在场边的,把孩子架在脖子上的,说说笑笑,插科打诨,但等……40年前旧景重现,刘成金仿佛又看见了小时候的情景。他的愿望今天实现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一会儿跑到银幕后面,一会儿又跑回前边,不住地惊叫:“奶奶,你看多有意思啊,从后面也能看!真神!”老兵们却在女孩儿稚嫩的叫声里心头泛酸:40年前孩子的表情,竟然凝固至今。山区太需要文化生活了!电影演完了,人们还是不肯离去,灯光下无数双眼睛闪动着欣喜和渴望。他们一边帮着老兵抬机器、装箱子,一边试探着问:“你们还能来吗?”“俺们下山一趟不容易,多来演几场好呢。”刘成金大声说:“来!只要乡亲们需要,我们还会来的!”
       那天回城的路上,好几个老兵都哭了,是同情,是感动,也是幸福。
       然而,这种幸福感并不是随着每个双休日的来临而浮上他们的心头,接下来的遭遇常常令他们尴尬。尽管他们给自己约法四章:一不怕吃苦受累,二不怕上山下乡,三不吃群众一餐一饭,四不拿群众一分报酬。但还是没少遭冷眼。大老远跑到村子里,却到处找不见村长,不给接电,甚至往外撵。一次在朝阳市七道岭,四个小时的路途奔波已经很疲劳了,电影刚开演,忽然跑来两个村民,不由分说就去拔杆子,还推倒了放映机,口中大叫:“谁让你们演电影来?别想骗我们钱!”费了很多口舌,还是闹,逼得刘成金没办法,只好说:“我给你们10块钱缴电费,请你们看电影,行不?”
       是市场经济迷住了双眼,还是腐败现象伤了人心?为什么社会上一些人已经不相信好人了呢?队员韩彦斌爱好文学,他记得鲁迅说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话。老兵们当时就是这种心情。
       机器摔坏了,大家不免有些伤情。还有更糟糕的事。放映队经常后半夜回来,宋恩芳不给开门,楼里住的都是团职干部,使劲敲还怕别人笑话,刘成金只好到厂子里将就一宿。为了阻止刘成金他们的“精神病”行为,宋恩芳还组织家属“反战同盟”,让夫人们挖墙脚。可是,那些老军嫂们却持不同意见:“不偷不抢的,权当是自娱自乐啦,反对他们作什么?俺家那个自从去放电影,麻将也不打了,多好啊。”还有的说得更干脆:“放电影,总比去学坏强啊!”敢情她们不拿钱,我可是自己身上割肉呢。女儿刘威就劝妈:“你就让我爸去呗!你看别人,今天唱歌明天跳舞的,我爸什么也不会,连烟都不会抽,你想把他憋死啊?”
       为了说服宋恩芳,老刘跟哥儿几个想了个绝招。有一天,车都装好了,在路边上等,老远看见宋恩芳走过来,张显龙假装着急上火的样子说:“嫂子啊刘大哥病了,你赶紧上去看看。”上了车,见刘成金捂着肚子蜷着身,病恹恹的。快走,上医
       院吧!车开跑了,过医院大门而不入,却一直奔了老爷岭!宋恩芳这才明白,她是被这帮人“绑架”了。
       那是个炎炎夏日,半下午的阳光还烤得肉皮焦糊。坡陡,车上不去,大伙儿扛着一吨来重的器材,爬了三里的山路。路上宋恩芳说韩国玺:“你们呀,脑袋真是让驴踢了!凭空找这等罪儿遭,什么瘾头啊!”韩国玺笑着说:“可不是瘾么?这多有意思啊,就跟部队野营拉练一样!俺这些人,部队生活没过够呢。”
       恩芳还怕招不来人,那多淡得慌呀,可是音箱一放歌,那些农民一堆一伙的都来了。人们围着机器看呀看,就跟仙女来了似的,一个个喜眉乐眼的。村长来请老兵们吃饭,老兵说,我们自己带着呢,那给你们烧口水喝?不用,车上有矿泉水。放电影的时候,她特意混在那些村妇中间,听见她们说:“人家过去都是大军官,放电影不要钱,就为咱们高兴。”
       宋恩芳这回可受了感动,虽然腿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可她理解了丈夫为啥乐于做这件事。第二天,她上街买了八件T恤衫,说放映队得有一套夏天的队服,形形色色的哪像老兵?夜里丈夫睡下,恩芳悄悄为他身上涂药,丈夫肉甜,蚊子格外爱叮他。
       这时期,恰好中央发出了“开展文化、科技、卫生三下乡活动”的号召,老兵放映队好雨逢时,得到了广泛认可,腰杆也更硬了。从此,他们把放电影叫“演出”。苦乐人生:第八个是铜像
       下乡很辛苦。每放一场电影,往返至少得七八个小时,有时甚至得十七八个小时,夏天虫咬日晒,冬天顶风冒雪,路途多艰。刚开始时,还有些新鲜感相伴,像是去郊游踏青,可时间长了,那些浪漫的情致就渐渐沉淀为一种责任和义务,成为老兵们的神圣使命了。他们说:“我们是在自觉地践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用先进文化陶冶群众的精神,再苦再累也值。”
       他们恪守着自己的诺言,每次下乡都自带干粮和开水,从不做一丁点扰民的事。宋恩芳成了放映队的“后勤部长”,每次都替他们买好面包、香肠,夏天预备西瓜,冬天预备瓜子,当然还有白酒。辽西走廊的冬天风很大,有时车误在半路,不喝几口酒暖暖身于不行啊!
       有一次,面包车的皮带轮断了,半夜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他们就在寒风凛冽的大野地里点上一堆柴火,围着火堆跳“圆舞”。香肠冻成了冰棍,咬一块得含上半天,含化了才能咽下。他们像从前的伐木工人那样,把一瓶白酒转圈儿递,你一口我一口,直到喝得周身发热。那种“野味”,决非都市中的“灯红酒绿”可比,也决非懦夫闲土可尝。就在那瓶子烧酒递来递去之中,他们的战友情义越来越浓,他们的生命质量越来越增值,他们的精神世界越来越得到升华。
       义县七里河镇深山里有一所敬老院。1998年秋天,老兵们专门去为那里的16位老人放了一场电影。开演时,刘成金发现还差一位老爷子没来,便进屋去找。原来那老爷子双目失明。刘成金背起老人说:“大爷啊,咱也去看,您老坐着听声儿,我给你讲。”就这样,刘成金一边放映,一边给老人讲故事,老人微微张着嘴,听得入了神,握着刘成金的手臂直到演完。老人摸着刘成金的脸,哽咽地说:“孩子,我看见啦,我都看见啦。”
       刘成金跟老兵们说:“看起来是咱为农民服务,实际上咱也受益不少。人都需要成就感,咱们的成就感就是别人认可了咱的工作。”
       张显龙有一天上街买放映机零件,那位个体老板认出他是老兵放映队的,便说:“你们放电影都不要钱,我这几个零件也不要钱,送你10个!”
       市电影公司的同志可能感情更复杂一些。为了表达心意,公司领导决定无偿给老兵们提供片源,想演什么尽管来选!
       1998年夏天,他们到北宁市后陆村放专场电影,慰问党的十五大代表、种粮大户金令久。老金刚从北京开会回来,激动地说:“义务送电影在俺村还是头一回。我一定要向你们学习,富了不忘乡亲,多种粮,回报社会。”
       还有一次在大榆树堡,那天气温降至零下27摄氏度,老兵们以为不会有几个人来看了,可“电影大篷车”开到时,上千人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等候多时了。队员们深受感动,也顾不得手指头冻僵了,还额外加演了短片。
       这是一支好人的队伍。好人自有天佑,出发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可是到放电影的时候却雨.住风歇。这类事情他们碰上多次了,你说奇也不奇?
       可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那是在1998年春节前夕——
       每年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放映队都要下乡去演出,这是惯例。这一次他们去的是凌海市温家沟村。温家沟是锦州地区有名的贫困村,全村二十几户人家,只有两台黑白电视机,山顶上有一所希望小学,只有四个学生和一位老师兼校长。
       那天最冷,多少年也没那么冷过。临行前,宋恩芳特意为他们借了几件军大衣,还多带了一瓶烧酒。
       那天也真是多难。蜿蜒的山路不及两步宽,旁边就是几十米深的陡沟,险哪!眼瞅着就要挪到地方了,一条冰河又拦住了去路,车陷进河里了,大家只好跳进河里推车。韩国玺也跟着跳下奉,众人不让,说咱哥儿几个数你身子骨单薄,这两天心脏又不舒服,你就在车里坐着吧。国玺不肯,说弟兄们推车他坐车,受用不起。那水才叫凉!脚乍一下去,就像心筋儿给人使劲抻了一下,接着下半身就木了,脑门却像在冒汗。半个小时后上得车来,才发现从小腿肚到脚脖子,全都是冰刃割出的血口子,居然不知道疼!
       那天的确是非同寻常。他们不但带着电影,又带了书包、作业本等好多送给孩子们的文具,还特意带了面国旗。薄暮黄昏,在山顶那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学校里,8个老兵与4个参差不齐的孩子,共同举行了一次别致的升旗仪式。大山深处的小村啊,第一次升起了五星红旗!第一次奏响了国歌!孩子们庄严地举起小拳头,仰起被寒风吹红了的小脸,眼里噙满了泪水。那位姓王的老师兼校长,更是激动得泪流满面。
       那天演的是《刘胡兰》。演完电影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八个饭盒冻成了八砣冰,八个老兵有五个发起烧来。此前此后七个年头,那是他们惟一的一次在老乡家里吃饭——饭盒得热啊,夜里实在无法下山啊。土炕烧得滚热,屋里却四面透风,喝了酒也睡不着。老兵们索性黑着灯聊天儿,从撒尿和泥聊到野战训练,从秦始皇聊到克林顿。早起要上路了,一条车胎却瘪了,找遍全村才找了只打气筒,大家轮番上阵,只打进一半气。四条红领巾长久地飘在山顶上,孩子们的喊声被风刮得颤颤巍巍……
       回到家来,老兵们谁都不说话,宋恩芳还以为他们跟人家惹气了呢,问了半天才被告知:“舌头冻在嘴里了,说不了话。”第二天,刘成金请众兄弟吃饭,大家这才有说有笑,一个个兴奋得像孩子。可是,桌上少了一个人,韩国玺正在家里发高烧。
       国玺在古塔区人武部做党委秘书,是这八个老兵中惟一还穿军装的人。他是从野战军调过来的,他老家就在锦州乡下。国玺是个大孝子,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常跟妻子于艳丽说:“咱刘大哥选队员,不忠不孝的不要。”每次演出,他都争着架杆子,挂银幕,搬机器。有一次在架设备的时候,银幕突然脱落了,为了节省时间,国玺硬是顺着细细的杆子爬上去,重新挂好。下来后,他浑身大汗淋漓,脸色煞白,气都喘不匀了。
       1999年1月8日晚上,韩国玺持续高烧不退,体温表上显示39.6度。于艳丽慌了神,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没等车到,国玺已经昏迷了。21点30分,国玺死在市中心医院,年仅41岁。听着母女俩的哭喊声,老兵们心都碎了。真后悔不该让他下去推车啊!如果回来就逼他上医院,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国玺走得太匆忙,谁都没有想到啊,最后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女儿小雪手里攥着一张纸币,那是爸爸在最后一次下乡那天给她的10元零用钱,她小心地把它夹在一本《少年科学》里。有一次,不知底细的妈妈把这本书借了出去,小雪急得大哭,“那里有爸爸给我的东西啊,我不能让它丢了!”
       如今四年过去了,小雪一直不舍得花这10元钱,那本书每天就放在她枕头底下;每天放学回来,她都要把这本书抱一会儿,就像又见到爸爸一样。2003年春节,已经长成婷婷少女的韩小雪这样对刘成金说:“刘伯伯,让我也跟你们一起放电影去吧。我虽然做不了什么事,可我能见到爸爸从前见过的那些人啊!还有山顶上的那四个小同学,多让我羡慕啊,爸爸曾经给他们放过电影……”
       老兵们把玺子送回他的老家凌海市三台子村安葬了,坟头一块青石碑上刻着:“老兵义务放映队队员韩国玺之墓”。每年八一建军节和玺子祭日,老兵们都要带着鲜花到玺子坟上来,摆上果蔬和烧酒,大声喊着:“战友们看你来啦玺子!真想你呀玺子!喝口酒吧玺子!咱们还在为老百姓放电影呢,100场早就超过啦,咱想一直放下去,死了就来陪你。放心吧玺子……”
        在老兵们的心里,玺子永远是他们最亲密的伙伴,永远是放映从里的一员。聚会时他们要给玺子摆上一副碗筷,斟满一杯酒,跟他说几句话,站队列时也会不自觉地留出一个位置来。直到今天,这八个人的队列里,还始终保留着一个空位。曾经有人不只一次问过他们:“都说老兵放映队是八个人,怎么只看见你们七个?”这时他们会认真地告诉对方说:“没有少,第八个是铜像。”
       风雨七载:团队精神永远不倒
       是的,100场早就超过了。可他们不想停下来,因为这已经成了他们后半生的一份事业,他们乐此不疲。
       七年来,从偏远山区到喧闹市井,从工厂到农村,到学校、部队、干休所、福利院、教养院、劳教所……老兵的足迹踏遍锦州山山水水,并且辐射到了朝阳、阜新、赤峰等地,行程5万多公里,放电影340多场,观众累计超过70万人次。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老兵们的团队精神。头几年一步一个坎儿,大家坚定地站在放映队的旗帜下勇往直前,如今声名远扬头顶光环了,大家仍然团结一心目不斜视。他们把自己的口号谱成“队歌”,一路唱着翻山越岭,走村串屯:“让新风吹进千家万户,用电影传播精神文明,向前,向前,永远向前。”
       在西北山区的刘龙台,、乡亲们拿出原本预备大年三十晚上放的鞭炮,热烈欢迎老兵们,称他们是“活雷锋”。山里有一座小小的哨所,只有两名战士,长年担负国防光缆线路维修任务。老兵们去了,专为这两个战土放电影。
       随着放映队的影响日渐扩大,乡下便时常来电话要电影,如果赶不上双休日,别人没空,就只好由刘成金和张显龙两个人去了。张显龙1968年出生,原籍吉林省白城,找了个锦州媳妇,退伍后便留在了这里。显龙夫妇生了对双胞胎儿子,不但家里人高兴,连厂里的人也跟着高兴。几年来,显龙一直给刘成金当厂长。可是,家里人却时常看不着他的影子,妻子问他:“你整天忙忙叨叨的,干啥呢?”显龙不敢说实话,怕岳父岳母知道了,嗔他不务正业。可后来还是露馅了,岳父却拍着手说:“你干的是好事呀!得,家里的事不用你管,孩子我们给你带,你好好放电影去吧!”
       有一次,显龙的双胞胎儿子出水痘,连那些老兵嫂子们都替他着急,可他还是跟着老刘下乡去了。嫂子们没法儿,这个去帮两天,那个去侍候一日,不然可真够显龙媳妇一呛。现在,他的双胞胎儿子什么话都会说了,尤其是模仿老兵们打电话,一口辽西腔,活脱脱的一对喜剧小品演员,能把人逗死:
       “老刘啊,该走啦!”
       “去哪儿呀?”
       “义县吧。那儿旱得苞米苗点火就着啊。”
       “好啊。这回就不带显龙了吧,让他给孩子做饭。”
       “显龙不去不行啊,龙不去怎么下雨啊?”
       
       其实不仅是张显龙,放映队的每个成员都有一段感人的故事。这是一支英雄的队伍,他们的青春岁月曾荣膺28枚军功章,退役后他们又以勤奋扎实的工作获得了“优秀党员”等多种荣誉,如今,老兵放映队又让他们的精神世界进一步升华。
       韩彦斌稳健儒雅,时不时在报刊上发表几篇小文章,是放映队里的秀才。他的儿子在锦州市一所重点学校里读书,一直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老韩参加放映队以后,儿子的成绩一路下滑,星期天班主任老师来家访,每次都见不到老韩的面。有一天老韩告诉儿子,在乡下他看见一位母亲背着个残疾儿子,用被子捂着来看电影,他问那男孩,要是你的腿治好了,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男孩说,我要上学。儿子哭着说/“爸,我懂了。”讲完亲身经历过的故事,老韩自己也很感动,放电影的过程也是他心灵净化的过程,虽然作出些牺牲,换来的却是精神的满足。
       陈凤久从前是个神枪手,步枪尤其是长项,转业后在市公安局管基建,平常喜欢画画儿。在有些人看来,管基建的活儿无异于摇钱树,摇成个“大款”很容易。可是,老陈实际上却是个十分吝啬的管家,大伙儿给他起了外号叫“陈老细”。工地上散落的钢筋头、钉子、木板,他都要仔细捡起来堆好,哪怕为一包水泥,他也会跟人家发脾气。2001年2月,老陈右腿被钢筋头扎了个窟窿,缝了3针,没等拆线就跟战友们下乡,弄得伤口化脓,发烧好几天。一次到阜新市的新丘区演出,车子坏在那里,老陈为了保证第二天能上班,连夜打出租车跑了回来,花了600元钱。2002年夏天,岳父有病,妻子去上海陪护,他一个人在家带儿子,而儿子正面临高考。有一天半夜从乡下回来,老陈见儿子坐在马路边等他,原来忘记了带钥匙,足足在外边等了七个小时!儿子哭了,他也落泪了,谁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啊!
       赵云吉曾经是刘成金女儿刘威的手枪射击教练,多年来还一直保持着对射击和体育的浓厚兴趣。刑警的职业既辛苦又危险,经常执行布网蹲坑、追捕逃犯等任务,老兵们怕他休息不好,有时下乡故意不喊他。可他不放心,他是分工负责“保卫”的,有他在一路上会顺便一些,所以总是当仁不让。去年市里搞“文化广场”活动,老兵们领下了“露天电影周”任务,不巧小赵在家做饭时被菜刀砍了脚趾,动一动也疼得要命。可他还是坚持到现场,履行自己的职责。
       彭玉德被大家称作“彭老总”,其他人都是从驻锦部队转业的,只有他来自济南军区。女儿丽丽在山东潍坊上学,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多年的相濡以沫,养成了一个生活习惯:没有老彭在家,老伴儿自己睡不着觉。每次半夜里回来,不管多晚,老伴儿也要站在路边等着,所以老兵们每次都要先送老彭回家。老彭参加放映队三年,女儿竟全然不知,女儿匆匆回来一次,或接或送,老彭都赶不上——他不在家呀!要么在单位上班,要么下乡演出。后来女儿是在报纸上看见老爸名字的,赶紧打电话回来,兴奋地说:“老爸这大年纪了,还在学雷锋做好事呢,真谢谢您啦!” ‘朱忠文在这群老兵中年纪最大,人称“朱老总”,过去在部队时也当过放映员,如今在市安全局工作,是多年的“优秀党员”。老朱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八旬老父住在乡下,可自从放电影,就没时间经常回家看望父亲了,只能托人捎些钱物伺去聊表心情,这对老朱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父亲是抗战时期的老民兵、老党员,当得知儿子参加放映队后,老人说:“我一辈子都信共产党,共产党要说这事干得对,你就干……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不必老回来看我,别耽误了正经事。”老人临死前,四处打电话也找不见人,等老朱回到锦州时,父亲已经咽气了。老朱和战友们安葬了老父,家里人告诉他:老人家弥留之际就想看他一眼,口口声声叫:“我老儿子呢?忠文啊,忠文怎么还不回来?”每当提起此事,老朱都潸然泪下。
       这是一支正派人的队伍,他们不为风香铜臭所迷,不为一己私欲所囿,持正义在手,怀仁爱在心。他们继承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行为端正,自律性强,没有不良嗜好。他们的品德与放电影是互为因果的,他们也在向社会提出一个很常识又很艰深的问题:做好人难吗?
       百尺竿头:锦州高扬“老兵精神”
       刘成金说:“没有家属支持,我们不可能坚持七年。”
       老军嫂们的支持无疑是这支放映队的动力之一,军功章也理应有她们的一半。就以宋恩芳为例,七年来30万元的额外花销,从她手上“打水漂”出去了,哪一分不是血汗挣来的?本该享受的、夫妻恩爱天伦之乐,却因为放电影而成了牛郎织女,人生还有几年好时光?累出病了得老婆侍候,一身泥土得老婆给洗,临时出现的所有大事小情都得老婆在家顶着,容易吗?宋恩芳患有胆囊炎,一生气就容易犯病,好几次昏倒在卫生间里,只能她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爬到屋里找药吃……
       不过,比起老兵们给社会作出的贡献,老军嫂们也就心安理得了,自豪感远比委屈感大得多。她们的丈夫顶天立地,受人爱戴,潇洒快活又造福人民,此生何求!
       有一度社会上“法轮功”猖獗,老兵们就找来崇尚科学、反对迷信的宣传片,四处放映。2003年春夏,“非典”肆虐,老兵们就自制了一套幻灯片,深入田间地头作宣传,普及抗“非典”知识和卫生常识。老兵们就是这样,时时不忘把使命和责任担在肩上。1999年以来,锦州地区连年大旱。为了帮助农民抗旱夺丰收,老兵们从在锦州召开的“中国北方农展会”上,买了50张农业科技光盘和上万份农村实用科技资料,随着电影送到农民家门口,放映队成了科普宣传队。
       位于大凌河西岸的白庙子乡兴隆沟村,九沟十八岔,岔岔有人家,自然条件相当恶劣,全村214户人家,人均年收入只有30元。老兵们把这个村定为重点帮扶对象,不但送去科技片和科技读物,还送去了五只小尾寒羊。到现在,该村农户养羊1250只,果树由3万棵发展到6万棵。支书王福巨说:“由于老兵送电影送科技,村里赌博的人少了,婆媳邻里关系好了,搞家庭饲养和扣大棚的多了,我们离不开老兵放映队了。
       七年来,刘成金他们花在这方面的钱,就将近四万元。
       2003年初,又是农历“小年”。受锦州市委书记褚光宇的委托,老兵们带着40只大红灯笼和200副春联,到全心店村拜年,放的电影是《喜盈门》。村民说:“这次你们是代表党和政府来的,感谢党啊!”一次在白善村放完电影,车刚要走,村长气喘吁吁追了来,非要送几筐苹果给他们不可,村长说:“我们这疙瘩穷,没啥好招待你们的,果子是我自家树上结的,带点回去给孩子吃吧。”老兵们笑着说:“我们有纪律,要是收了礼物,纪委就该收我们党票啦!”几筐苹果当然犯不上党纪处分,可他们心里的“党员”二字是纯洁无瑕的。
       为了保持放映队的纯洁性,他们甚至拒绝了一些完全可以不拒绝的事情——有了名气之后,聪明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商机,于是纷纷找上门来,求他们给代做产品广告宣传。电影是个好传媒,放映队足迹遍及城乡,而且这些人还有信任度。有的老板甚至跟老兵们说:“只要你们每次加演我一个五分钟的广告片,我给你们按月发工资,所有经费我都包下。”刘成金他们都一一拒绝了。
       有人说老兵们观念陈旧,既然是市场经济时代了,为何不“从善如流”?况且为企业做广告也是参与经济建设,也是为社会服务的一种渠道,有何不可?但在老兵们看来,不论是“从善如流”,还是“随波逐流”,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神圣的理念和做人的尊严。他们没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验证那些广告的真伪,他们也不愿意被“利用”。他们说,不想被金钱玷污了“义务”二字。
       对此,任何一种伦理判断都将是无意义的。今天的纷繁未必会沉淀为永恒之“道”,何况精神理想从来就不必用一把尺子去衡量。当金钱不再成为人的命运的主宰的时候,理智会告诉那些善意的批评家:老兵们只是在做一件很平凡的事。
       刘成金已经退役十年了,如今在他的公司里,墙上仍挂着金色的八一军徽。
       现在,刘成金这支“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已经名满天下了,他们的行为感动了许多人,也包括那些从前说风凉话的人。人们说,这支队伍出现在这块英雄的土地上,是很自然的事,是他们继续自豪下去的理由。锦州已有几十名志愿者报名参加放映队,远在河南的中原油田,居然也成立了锦州老兵的“分队”。战士作家高玉宝,雷锋生前战友乔安山,现任雷锋连的代表,都来锦州与老兵们座谈。
       锦州诗人易仁寰在他的长诗中这样盛赞老兵精神:“心与心共聚,燃起一盆火;爱与农相融,点亮万盏灯。”诗人激情澎湃地畅然放歌,“谁说土地的血液升不到高楼大厦的顶层,请看插在路边的老枪已长出浓浓的绿阴……旗帜上的铁锤正为山村的犁铧燃炉淬火,共和国的镰刀将为大地的收获弯腰鞠躬!”
       在老兵放映队这个“典型”的成长过程中,中共锦州市委宣传部一直给予着紧密的关注,他们像敬业的园丁一样,精心守护着这支朴实而芳香四溢的花朵,并且在适当时机将这朵奇葩向世人展示。2001年11月,中共锦州市委宣传部认真总结了他们的先进事迹,结合“三个代表”的学习,在全市范围内广泛宣传老兵事迹。他们还组织了专题报告团,至2003年7月,已经巡回报告了60余场。为了大力弘扬“老兵精神”,他们还专门成立了“锦州市老兵精神研究会”,并且提出了“理论指导,行为感召,产业支撑”的工作目标。
       2002年2月,这支老兵放映队被中宣部树立为全国公民道德建设重大典型之一,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解放军报等13家新闻单位给予集中报道,中央电视台还在六个栏目中同时播送。4月,中共锦州市委作出决定,并下发了《关于在全市开展向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学习活动的通知》。与此同时,驻锦集团军也作出决定,号召现役官兵向他们学习。7月,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等七部门联合下发了《关于学习锦州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的通知》。8月,解放军总政文化工作站、沈政文化工作站和65631部队,共同赠送给他们一套国内最先进的105型35毫米电影放映机及配套器材,省文化厅还送来一套16毫米放映机和2万元慰问金。
       2003年2月,中宣部、中央文明办、解放军总政治部、共青团中央授予老兵放映队“学习雷锋志愿服务先进集体”,刘成金被评为辽宁省特等劳动模范。4月21日,总政副主任袁守芳作出批示,称赞老兵们是“传播先进文化的好榜样”。5月31日,正在辽宁考察工作的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钢都鞍山亲切接见了老兵代表刘成金。温总理称赞说:“你们放映队的事迹很感人,是全国复转军人的榜样,实践三个代表的典型,我们都要向你们学习。”7月31日,中共辽宁省委正式决定,在全省范围内开展向老兵放映队学习活动……
       走过七年路程的“锦州老兵”,身上披满了鲜花彩带,但脸上的表情依旧那么朴实平和。“电影大篷车”还在走乡串屯,观众也越来越多,老兵们的精神世界也越来越充实了。他们还跟七年里的每一天一样,风雨兼程,潇洒快活,乐此不疲…… 2003年7月17—23日写于近天楼7月28日一8月3日改于锦州一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