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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舅
作者:杜书瀛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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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舅喜欢孩子,特别是表弟和我。小时候,我常住姥姥家,大舅是孩子头,都三十多岁了,成天和孩子们逗乐。我去,领我们玩儿的总是大舅。
       夏天领我们逮知了,摸“泥猴”——就是知了的幼虫。天刚擦黑儿,大舅领我们一帮孩子到小树林里,先是在地上踅摸,大舅说,看哪里有洞眼儿,悄悄等着,一会儿泥猴就抓出来。果然,那小家伙出来了。当我用小手抓它的时候,心怦怦跳。有时候等不及了,就用手指头抠,手指抠不动,就用小树枝撅,但有时会把泥猴伤着。倘若你在洞口没找到泥猴,别急,过一会儿你再顺着树干找,它们会沿树往上爬。泥猴抓回去,放到蚊帐里,等它变知了。等着等着,睡着了,第二天一睁眼,一只大知了正在蚊帐上爬呢,翅膀还是白的,后边是土黄色的知了壳。摸泥猴之外也逮长成的知了,会飞的,会叫的。歇晌的时候,用拴着马尾的竹竿举过去,让马尾的活扣正好放在知了的头前,沉住气,知了的前腿会自己去挠那马尾,它可能还觉得好玩儿呢,等到它把头也伸进马尾扣里,你一拉,知了拽着马尾飞着叫着在你的竹竿上了。也有时晚上点一把火在树林的地上,大舅就去用脚踹树,一棵棵地踹,只见树上的知了,一只又一只地往火堆这儿飞下来,有的还拉着长音儿。我们这些孩子就跑着去捡。
       初秋逮蝈蝈儿,天再冷一点儿逮黄雀儿。大舅手巧,做许多好玩的给我们,包括做蝈蝈儿葫芦,鸟儿笼子。那简直是工艺品。蝈蝈儿葫芦是用自家种的葫芦做的,涂上颜色,刻上好看的花纹,还有很好看、很合缝的盖儿。我小时候珍藏着几个蛔蝈儿葫芦,连睡觉也搂着。可惜,跑鬼子,战乱,离家,丢了。蛔蝈儿一直养到冬天,揣在棉袍子里,在胸口上叫。冬天和乡亲们一起晒太阳,突然自己棉袍子里蝈蝈儿叫起来,甭提多自在,多骄傲!鸟儿笼子各式各样,圆的,方的,还有专逮黄雀儿的“打笼”。做笼子有一套工具,小时候我数不过来。做笼子用的竹子是经过处理的,不变形。一只好笼子,从选料起,不知费多少道工序。插笼条的眼儿要打得周正、均衡,距离一样,而且从笼顶儿到笼腰儿再到笼底儿,上下几道眼儿对得倍儿直,如同今天计算机处理过似的;笼条粗细也像现在机器制作的,不差毫厘。笼子做好了,磁磁实实,一个大人踩上去,没事儿。现在想来,大舅当年做的笼子,比有名的“涿州马”不差。秋天过黄雀儿了,大清早,大舅把自制的“打笼”高高挂在树上。我们跟着他,远远的。打笼分两层,底下一层是大笼子,放着“鸟油子”,或者借用现在的时髦词儿,叫鸟“托儿”,通常是母鸟儿;顶儿上一层是两个可以反扣笼门的小笼子,谷穗拴在小笼盖儿上,盖儿向上打开,连在一起的活动横粱也升起来,那横梁恰恰同笼顶儿处在一个水平上,鸟儿若想吃谷穗,只要往上一站,啪!笼盖儿扣下来。不一会儿,成群的黄雀儿叫着从天而降,我们都不敢喘气儿,直到眼睁睁看着小黄雀儿落进打笼,才跳起来。不是逮到什么样的黄雀儿都留,大舅要仔细察看,选当年的小雏鸟儿,个儿要大,身条儿要长,头顶儿要黑,毛色要黄里带青,形体要自由而舒展,叫起来要洪亮而带水音儿,真是百里挑一。挑好了;其余的鸟儿,全放飞。他养的黄雀儿,可以打开笼门儿飞到树上,手一招,飞回来了。等来年一开春儿,鸟儿撒着欢地哨,而且哨出各种花腔儿来。有的黄雀儿特灵,能学“红子”(北方、特别是北京人爱养的一种山雀),哨出“的的锵,的的锵”,很有节奏、很有韵味。
       大舅还爱养鸽子。南屋是牛棚,也是鸽子房,靠房顶儿一排,是大舅用秫秸杆儿做的鸽子窝。平时,我爱坐在堂屋门口儿的台阶上,看着屋檐上的鸽子出神儿。有两只鸽子,除了眼睛是红的,通体没有一根杂毛儿,一身白,白得比大舅种出来的棉花还白。另有两只白鸽子,头顶儿上就像有谁用毛笔点了个黑点儿,瞪着红眼睛,歪着头看你。还有两只白鸽子,好似有人不小心把墨汁甩到翅膀上了,人称花大哥、花大姐,它们正嘴对嘴玩儿呢,就像孩子们过家家。屋檐的最边儿上是一对蓝灰色的鸽子,羽毛在太阳下闪着亮光,个头儿大的一只,一抬头一低头地围着另一只叫,脖子胀得粗粗的,不一会儿,它竟踩到另一只身上去了。我很不平,喊起来:它欺负人!大舅笑着:傻孩子,那是鸽子踩蛋儿,小两口儿好着呢,过些时候,它们会像你刚才看到的花大哥、花大姐那样“换食”(噢,花大哥花大姐嘴对嘴,原来是换食),再以后,你就等着看孵出来的小鸽子吧。孵出小鸽子来的时候,大舅就踩着梯子上去,把还不会飞的小鸽子拿给我们看,黄茸茸的嫩毛儿,喜欢煞人,可大舅不让我用手摸,只准看。大舅还会做鸽哨儿,他的鸽哨儿是远近闻名的,有单哨儿,有双哨儿,有浑洪的低音,有清脆的高音,给几只个大体壮的公鸽戴上,飞起来,哨声划破晴空,几里地都能听见。小时候我常常指着天空,向一同玩耍的小伙伴显摆说,那是我大舅的鸽子。
       那时候我感到天底下最能的人就是大舅了。
       平时,大舅总是笑眯眯的,尽着我们闹腾,很少大嗓门儿跟我们说话。他个儿高,足有一米八以上,家里倘若需要取高处的什么东西,姥姥总是说,让你大舅举着你去拿。有一次我还骑在他脖子上扬着小手摘桑葚吃,桑葚的汁液把我的手、嘴唇、牙齿都染成绛紫色,下来的时候,怕摔着,赶紧用沾着桑葚,汁液的小手抱着大舅的脸,他嘿嘿笑起来:我的脸快成唱戏的了。但有一次他生气了。那是个初夏,我和表弟到张家菜园子井台上去玩儿,看见绿阴架子上结了许多葫芦,真但敌人仍然要斩草除根,祸及亲属,我姥爷首当其冲。妈妈说,日本鬼子在汉奸指认下抓到我姥爷之后,把乡亲们赶到村东场垣上,用大刀把我姥爷的头砍下来……妈妈泣不成声。
       一次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在不少地方饿死人的那年春节,我作为大学生,饿回老家去了。姥姥和舅们、姨们,从牙缝里省出可吃的,送到我嘴里。那年,姥姥的头发全白了,而大舅,好像脸变长了,个儿也显得更高了,大概是因为瘦的缘故吧。为了一家老小生计,大舅早巳没有心思和闲情养鸽子,做笼子,喂鸟儿……正经事儿还做不完呢。大舅是种地的好手,在生产队里,扶耧、扬场、簸簸箕……这些传统的高技术活儿,非他莫属,而在农活之余或农闲时候,他则起早贪黑,到周围赶集,为人补自行车带。他不只补车内胎,而且用热补的方法,补车外带,这在方圆数十里,是他的绝活儿。那年春节期间特别冷,雪下得挺大,老化不了,西北风吹到人脸上,像刀子似的。快到年根儿底下了,大舅还去赶集,天黑前回来躺在炕上,我给他捶腰。他说,小瀛儿,你是个大学生了,你给我说说,你们一家一辈子跟着共产党毛主席革命,革到这会儿,怎么有的地方还会饿死人?我答不上来。春节过后回学校时,大舅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三十块钱:饿了,买点吃的。那时候,农村一个工分儿是七分钱,一个壮劳力一年最多能挣两千来个工分;我一个月的饭费是十块钱。
       一次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妈妈离休住在北京,让大舅来这里玩些天。大舅年逾古稀,可身板儿硬朗,腰不弯,背不驼,脸上虽然添了许多刀刻似的皱纹,但是又让我看到了小时候看到的那种乐和劲儿,而且还是像当年喜欢我那样喜欢我的两个孩子。 白天,妈妈带着他看长城、香山、颐和园、故宫、天坛、北海……晚上围在一起看那台十二叶像刚刚听过的童话中说的那种宝葫芦——只要手里拿着这种宝葫芦, 口中念念有词:宝胡芦、宝葫芦,我想要一盘包子,立马,一盘热腾腾的包子出现在你眼前;宝葫芦、宝葫芦,我想要一杆红缨枪,红缨枪就来了。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神极了。于是,我和表弟商量,偷偷地,一人摘了一个葫芦带回家。晚饭的时候,叫大舅发现了。哪儿来的?只得照实说。大舅腾地站起来,饭不吃了,虎着脸,一手拉一个,把我们俩拽到张家,鞠躬,赔罪。那天晚上黑极了,是我儿时最黑的一个晚上,而那个教训,直到数十年后的今天,还铭刻在心。第二年,大舅自己种了那种“宝葫芦”。
       以后,我离开老家,离开大舅,至今半个世纪有余。少年时期跟着妈妈“转战”山东各地:乐陵、淄博、青岛、济南…“可以说逐妈妈工作之地而居、而学。成人之后,落脚在北京,笔耕近四十年矣。半个多世纪以来,时时想起大舅,但只见过三次。
       一次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在博山上中学,寒假回去探亲。大舅还是那么乐和,只是脸上已经添了一些皱纹,见了我,一个劲儿拍:长高了,长高了。晚上一家人凑在姥姥炕上,大舅、二舅,还有二姨、三姨、四姨,围着姥姥,说不完的话儿。忽然,大舅严肃起来:小瀛儿呀(大舅叫着我的乳名),这几年最解气的事儿,莫过于政府把害你姥爷的汉奸查出来,正法了。就这一句话,全家沉寂下来,只听见火炉子上烧开水的铁皮壶咝咝咝响。我知道,谁也不愿再说起那个痛得撕心裂肺的惨剧。小时候,大舅也从未对我说过,大概怕我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住;上中学时填表,涉及家庭成员、社会关系,要填爸爸,姥爷……妈妈才告诉我:那是一九四二年冬天,汉奸领着日本鬼子来抓抗日干部家属。因为我爸爸杜子甫是中共鲁北地委书记,兼八路军某部政委,虽然已经于一九四二年六月十日在著名的柳林惨案中壮烈牺牲,的黑白电视,怀里揽着孩子。大舅嘴里不断啧喷感叹:这玩意儿怎么那么奇呢,怎么那么奇呢!不念书,没文化,造不出来。一定叫孩子多念书,能念多高念多高。
       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舅,只是从信里,后来从电话里,知道大舅八十多岁还能骑自行车到三十里开外的县城。
       二OO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舅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