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在西域
作者:杨森君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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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堡
这一刻我变得异常安静
——夕阳下古老的废墟,让我体验到了
永逝之日少有的悲壮
我同样愿意带着我的女人回到古代
各佩一柄鸳鸯剑,然后永远分开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一百年以后,我和我的女人
分别战死在异地,而两柄剑
分别存放在两个国家
旅 行
这么多年了,我们还相爱
我不信,一定还有别的,让我们
形影不离,彼此陪着,这样
依偎,像一对亲人
火车慢速行驶着,窗外,是开花的原野
远处是镶着金边的浮云,模糊的
一座陌生的都市,在反光
一个杯子里泡着两个人的茶香
两个人用同一只杯子
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习惯,磨损了什么,我们从不
想它,你的脸贴着窗玻璃
看什么都新鲜啊,你忘了
与我分享,不再像年轻的时候
坐在春天刚刚长草的青草地里
看见一只蝴蝶都要推醒我
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
这样离开一个地方,像一对
习以为常的亲人
白 雪
我从早上就开始回忆了,大厅里
光线分散,随飘雪慢下来的不是时光
悬浮在楼前的铅灰色云块,像静止了
一个世纪,雪埋住了附近的农庄
每天都有新的阴影,牵出新的建筑物
我的另一个参照是什么,雪始终是
白的,它还有没有别的燃烧的方式
它的深处还有多少剩余的木香
清晨坐在窗前,看远山托起白雪
临街的玻璃大楼恢复了静静的蓝光
几个小时以前,睡眠的曲线苏醒了
我又一次重复了昨天的倦意
我有许多遗忘的理由,关于往事
我想弄明白的恰恰是模糊的
白雪抛出寂静的树梢,它的叶子整齐地
飘胸湖心是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
夜行列车
现在是深夜,旷野上回荡着
火车经过时与夜幕持续的
磨擦,我已无法确认
这列奔驰的火车所处的方位
几个小时以前朋友把我灌醉
我就跟他上了火车
白 雾
在山谷与山谷形成的狭长地带里——
我长长叹息了一声。我记起了蓝的马莲花
我记起了另一个同样渺小的人
她居住在距白地五华里的农庄
我隐约看见环形的山边黑色的森林
它们安静,安详,举着高大的树冠
我无比虔诚的样子适于祈祷,适于
复杂的一生悟到了单纯的一刻
我慢慢地走着,我与悄无声息的白雾
是不是同属一个主宰,是不是同样爱上了这辽阔
它也移动着,它也不会在峡谷里永久盛放
它的无边无沿是暂时的,它越来越稀薄
前面就是白地,平缓的山溪流向低洼处密布的青草
眼下的白石头多像孤单的羊只,半个身子埋在草底
已是升温的正午了,闪烁的阳光在接近宽敞的地面
白雾里慢慢地探出许多红色的牛头
流 逝
整个下午都在流逝——
风。光与影。时间的指针和私语
整个下午,我反复留意着窗外
渐渐倾斜的金黄色光线
我知道它在移动
它把稀疏的叶片投在白墙上的影子
放大了,那过程是缓慢的
直到寂静把它们从空中整齐地抛下来
第三道斜坡
金黄的向日葵填满了午后狭长的谷地,
我静默于时间自制的光晕之中。
落日下的山体颜色在变深。
一个小时以前,我回到了出生地,
我原来依然受制于一种力量——
比如寂静,比如荒凉。
在蝴蝶记住的地方,
飞着三两只当地的蝴蝶,
它们比风轻,比风傲慢。
还有一些低矮的黑色灌木,
它们从没有轰轰烈烈地开过一次花,
它们和我一样一直承受着疲惫。
寂 静
这一切都会消失的
走廊,暗锁,垂在阴影里的吊兰
这一切,包括推开窗子
树顶上渡来的微白的云气
包括一排窗玻璃上下沉的暗蓝色夜幕
包括另外星球上射来的微小光束
我虽然叫不上它们的名字
而木头的深夜里响了一下
我看不见具体的裂缝
因为声音不在同一个地方
一只暗中偷袭什么的蝙蝠
在时光的弧面上
制造出了一道绝迹的擦痕
瞬 间
森林上放置黄昏,圆形的顶内回旋着云彩。
金黄的葵花盛开在附近华贵的农庄。
一座夕光通红的火车站渐渐隐蔽。
我从一面紫藤倒垂的楼墙底下穿过。
三分钟之前,已永不能重复。
白地·夏日
旁边的平原上穿行着一列绿色厢体的火车
旁边的平原上植物稀疏,能看见伸进云彩的半座山
这是夏日的白地,红色的草茎在欢快地发育
我需要这里的光线,由明朗到暗淡,由垂直到倾斜
我坐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脸被枝叶分开
我不能从一层层带花纹的叶片下面取走造物主
递过来的阴影和寂静、花香和蝴蝶
比如一缕金色的阳光被太阳转动、折起
我也不能替自己以外的事物深眠
你看,白地中央一粒粒白色的花冠,它们嫩得
没有一点勇气——除非它们被自己吸干
除非它们像无数滴白雨——被自己报复
一块云彩在缓缓下坠,一匹黑马上升到草尖
白地上投放着它们的影子,这些年来
我被上帝忽略了还是高估了?我现在还在怀疑
我昼夜仰视过的蓝天上究竟有没有上帝的住址
西域见闻之一:老者
前边就是德令哈。
反光的玻璃反着下午的光。
道旁是一个销声匿迹的村子。在村子的废墟中央
我看见了一位老者,他听见了我们的声音。
他从一个外表破损的土坯房里走了出来。
他打量着我和旁边的一个女孩子。
他又看了看我们身后。
我们身后是一片揭走了屋顶的
残墙断壁,一根根被烟火熏黑的旧窗框。
它们的形状已经改变了。阳光静得
像白色的尘埃。我问老者大爷您好。
我又重复了一遍。老者还是不作声。
我们和老者对视了一会儿。
老者弯下腰拾起一根木棍,
向我们举了过来。我们撒腿跑出于
村子。老者把我们追出了村子
就扔下了他手中的那根木棍。
我听见我们身后木棍落地时
“哐啷”的一声。
我的天堂酒吧
我绝对不能说我爱上了肖琦素
她的身边坐着一个梳辫子的鼓手
但,肖琦素的长相
让我想到水嫩的白菊
一次趁她男友不在的时候
我热情地给在台上唱歌的肖琦素
送上了一束鲜花
从此以后,我经常借故到兰州出差
到我的天堂酒吧听肖琦素唱歌
我真的羡慕坐在肖琦素身边的
那个梳辫子的鼓手,他看肖琦素的目光
一点儿也不霸道
唉
坐在青苔杂乱的石阶上
看湖边白色的芦花整齐地抛了起来
唉,紧挨我坐下来的这个人
我算了一下,她比我小整整十八岁
四只乌鸦
雪地上落着四只乌鸦。
四只乌鸦,
四小块黑暗。
傍晚时分,
飞走了三早。
另外一只,
不过是我的幻觉。
昭 示
我不能动摇这里的寂静,我踩踏在经年的腐叶上
我不能像一轮太阳被一棵高大的树冠抛了上去
在八月中旬的胭脂峡,盛大的夏日极度受潮,包括
长势过剩的草本植物、一根枝条上的两滴清晨的水珠
深颜色的蝴蝶以及那些垂下阴凉的树身后面
斜纹的阳光、形销骨立的岩层、脱离了控制的雾汽
呈 现
我喜欢隔着玻璃开放的木槿
它还没有形成低诉着的落叶的漩涡
我喜欢夏日里过渡的枝条
它在色彩暧昧的黄昏里摇曳着开剩的花朵
我喜欢窗子上折回去的月光
它的波浪缓缓掠过遍地青草
我喜欢在两颗挨紧的星辰之间想自己
但不想夜里的事过分悲伤的事
我喜欢在暗金般的音乐声中
两只盛满红酒的杯子碰在一起
一醉再醉不在同一个夜晚
我喜欢“玫瑰开着,他们化为乌有”
木头自己劈开,迎接四个方向上吹来的雨水
我喜欢在一棵上帝授意的三叶草前蹲下来
它的上面眠着一只还清了债务的蝴蝶
悬 挂
在树枝伸出来的地方,喧哗的
阴影静静悬挂。大约是中午,
白昼流过一片安静的草地,
众多的花冠在慢慢变红。
我改变了原来的坐姿,
我的右侧斜倾着一道狭长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