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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身份变乱的寓言
作者:张 柠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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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现代身份分裂症
       南非开普敦大学语言学教授戴维·卢里,是二OO三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M库切的长篇小说《耻》(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中的男主角。一翻开小说,我们就看到卢里教授(他让人想到一个奔放的器官)正在妓女索拉娅“奢华与肉欲的绿洲”上驰骋,就像周末例行的高尔夫球游戏一样,热情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商人交换时的冷漠、盘算和无聊。尽管卢里教授的肉体状态很“后现代”,但他的精神状态跟加缪笔下的莫尔索差不多,还有一点索尔·贝娄笔下的赫索格的,影子。不同的是,莫尔索和赫索格患上的是内部的“精神分裂症”,卢里患上的是外部的“身份分裂症”。这一差别正是文学史中半个世纪的时光隧道,库切的写作穿越了它。
       中译本前面有一篇译者序,认为这部小说的主题是“越界的代价”,卢里教授于是就成了道德上的“反面人物”了,把这部小说解释得怪怪的。我的阅读感受与所谓的“越界”恰恰相反,《耻》是一部关于“剥夺一维护一放弃”的悲剧,也可以看作一种在“身份认同”渴求下“身份分裂”的悲剧。特别是在不同话语体系的挤压下,这一“悲剧”变得那么隐晦而又暧昧。在行动之中,卢里教授一直在维护某种东西,却处处遇到巨大的阻力,直到他变得一无所有。卢里的女儿露西一直试图放弃某种东西,却处处受到伤害。这里没有丝毫“英雄遭遇”的色彩,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和荒诞。分析这种“剥夺一维护一放弃”的过程,比直接阐明“耻”的所指,要更有意义。
       当五十二岁的光棍卢里教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我也可以借用一个法学术语来形容他,是一个“人格减少”的人。按照西方古老的法律,一个人的人格身份由三部分组成:第一是自由之身,而不是奴隶;第二是城邦的市民,而不是异邦的流民;第三是家庭中的父亲或者丈夫。这三者有缺失,谓之“人格减少”,三者全部没有了,就是“负人格”(参阅徐国栋《人身关系的三维透视》)。卢里教授的经历就是一个变为“负人格”的经历。尽管他还是那位生活在偏远乡村的女儿露西的父亲,但他已经丧失了丈夫的身份,独自一人如丧家之犬。尽管他似乎还是一个自由之人,一个有职业的市民,但后来的情节发展,就要将他剩余的两种身份完全剥夺。
       事情是从家庭变故开始的。家庭变故是“现代性病变’’中一个最复杂、最隐秘的病灶。这个问题也曾经死死地纠缠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在探讨十九世纪下半叶俄罗斯现代化过程中的社会问题时,提出了“偶合家庭”的概念(他笔下的一批问题少年,都出身于“偶合家庭”)。家庭都可以“偶合”(包括婚姻生活神圣性的消失,性生活的混乱和随意,个人欲望膨胀的合理化),还有什么不能“偶合”呢?情感、信仰、价值等等,都可以“偶合”,都可以变得像上超市购物一样轻松随意。“偶合”的结果就是家庭身份的丧失,也就是公民人格的缺失。这是卢里教授面临的第一次身份变异。变异造成了卢里教授的身份更改,由一个完整的“人格身份”,蜕变成了单一的“肉体之身”,就像一个器官。
       然而卢里教授并不这样看。他将自己的行为(比如离婚、嫖娼,比如诱奸自己一位十八岁的学生梅拉妮)看作“自由选择”或“主体能力”的结果,是生命自身的要求。按照现代西方的观念,所谓的自由人(生物学和社会学合而为一的概念)身份,实际上是人格受到贬损的结果,也就是以放弃自由来换取自由,并接受社会给定的自由界限。具有现代意识的卢里教授拒绝“放弃”,他用自由的理念维护自己的自由选择,嘲弄大学的道德审查委员会。于是他就只能失去社会学意义上的一部分身份。身份的改变正是“人格的减少”,也就是身份负值的增加。为了维护自己的自由选择,卢里还决绝地放弃了大学教职,离开了那座城市。当他走在通往女儿那个偏僻农场的路上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除了“自由”之外一无所有的人了。为此,卢里脸上还一直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因为他认定自己的尊严得到了维护。
       2.逃亡者的焦虑
       在“维护”的过程中,卢里教授丢失的不过是“家庭外部身份”的一部分:教授身份(城市给的)。他还保持着自由人身份(西方国家和宪法给的)。事实上如果没有职业,所谓自由人身份基本上是一个空壳。也就是说,卢里教授的“家庭外部身份”是残缺的。他开始向家庭内部逃亡。问题在于,他的“家庭内部身份”也是残缺的,他只是父亲,不是丈夫。当社会性身份遭到贬损时,人们可能会转而皈依他的自然身份。卢里想到了自己的女儿露西,他试图恢复家庭中的父亲身份。但这一选择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
       首先,按照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卢里与女儿之间没有社会关系 (比如财产关系),而只有自然关系(比如血缘关系)。这一开始就为卢里教授重新确立家庭身份埋下了一个不妙的伏笔。女儿露西自己开了一。个小农场,是一个小农场主,而且还有雇佣工人。露西是农场惟一的法人。卢里的到来,除了少许的父女温情之外,只不过给农场增加了一个劳力。其次,按照传统社会的价值观,他与女儿之间没有“父权关系”(神权的世俗化),而只有变化莫测的“朋友关系”(他与前妻也是“朋友”)。朋友关系是介于人身关系(非物的尺度)和财产关系(物的尺度)之间的一个暧昧而灰暗地带,充满了变数。关键在于双方的价值观和人生态度,稍有分歧,就有可能“割席”而去,“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意思就是“拜拜”。
       在没有父权和财产权支撑的情况下,父女之间的朋友关系和血缘关系(自然关系)显得那么脆弱。卢里与露西之间的父女之爱、温情,始终是飘忽不定、细若游丝的。这是卢里教授内心隐秘的焦虑。小说中有大段关于动物的描写。我们看不出露西对父亲的关注,与对那些丧失家庭庇护的动物的关注有什么区别。按照露西的观念,实际上也就是露西所接受的黑人社区的观念,人与动物就是朋友关系。同时,人也是自然物种的一部分,因而他们之间也有“血缘”关系。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恐龙》,就是以描写人与恐龙之间的血缘关系为主题的。尼采说,在人类起源的大门口站着一只猴子(《论道德的谱系》),这是对西方传统人文主义和自由主义价值观的一种挑衅,当然也是对卢里教授脑海里根深蒂固的观念的挑衅。如果卢里教授放弃自己既定的价值,那么,他在露西的农场里的价值,就跟那只罗德西亚猎狗差不多,就像一头山羊一样。关键在于你怎么对待。按照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自由主义价值观,这就是“正身份”的丧失,这就是彻底的“负身份”。按照露西和她身处其中的黑人社区的观念,这就是平等,是彻底的平等,人跟植物和动物一样平等。露西并不是在说大话,而是在身体力行地做。父女俩在这一根本价值问题上发生了冲突,使“朋友关系”面临崩溃的危险。看看他们的对话:
       卢里——“多么贫瘠的大地,多么贫瘠的土壤。地力耗尽了,只能放放山羊。露西真打算在这里度过一生?”(72页)“这些关注动物福利的人们都有一点像基督教徒。人们都那么兴高采烈,人人都怀着善良的愿望。但同他们相处一会儿,就让人想逃离开,去干抢劫强奸的勾当。哪怕是对这猫狠狠地踹上一脚。”(82页)
       露西——“他们是不会把我带进更高层次的生活……但根本就不存在更高层次的生活。生活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是我们同动物共同拥有的生活……这也是我试图学习的榜样。与动物分享人类的一些特权。我不愿意像猪狗一样地回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不愿意在那里像现在生活在人的欺压之下的猪狗那样生活。”(83页)
       露西身处其中的南非黑人文化社区,作为殖民地文化的组成部分,它能够接受西方法律中的财产关系的规定(比如露西就是农场法人,佩特鲁斯是她的雇员),但不能接受人身关系的规定(比如有正负高下之分的人格身份)。分歧正出在这里。这就像东方欠发达国家的文化与西方发达国家的文化关系一样,就像“中体西用”的概念一样。在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冲突常常会通过战争来解决,或者通过文化(市场)的强势来推广/o但在父女之间,强力方法完全失灵。事实上生活的艰苦与否并不是问题所在。露西认为,现代文明生活就是猪狗不如的生活,这恰恰是卢里对露西农场生活的认识。这种分歧很难修补。对于卢里来说,这是身份的又一次变乱,类似于人身关系内部的一次暴动。卢里的“维护”在这里彻底失败了。他没有维护住教授身份和家长身份,现在连朋友身份也将要丧失!
       3.救赎者的悲剧
       露西是西方文明内部的异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厌倦了西方现代文明的西方青年经常采用的反叛方法是自暴自弃(吸毒、滥交、施暴、天体营、摇滚、垮掉等等)。他们就是要死在市场和中产阶级的家门口。这是一种自杀式的反叛。相比之下,露西那种公社社团选择的方式,显得更理性、温和,但也更加决绝。他们的方式就是“放弃”。露西放弃了城市居民的身份,放弃了中产阶级家庭;更重要的是,她正在努力使自己放弃已有的知识和文化(西方教育中的“自由”观念和“人格身份”),培养自己对土地和生物的情感。这是一位厌倦了自己文明传统的人的自我救赎。
       露西原有的身份已经分裂,在这一点上她跟父亲是一样的。但父亲采取的方法是逃亡,是自我流放,是中年人低调的自暴自弃。但他内心依然在留恋原有的身份。所以,卢里就是一个残缺的人。这种残缺是身份分裂带来的人格分裂症。露西所努力做的,就是要通过建立一种新的身份,来抵抗身份分裂和人格分裂。最起码从“主体”的角度看,露西的人格是完整的。露西试图通过主动选择来改变自己原有的身份。这种自我救赎,可以说是真正的“灵魂深处闹革命”。她光着脚,穿着黑人的衣服,指甲上沾满了泥土,种地,照料牲口,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这是“自我认同”。问题是黑人社区对她是否有身份上的认同感呢?这一直是个疑问。也就是说,选择问题已经解决,但认同问题却一直悬而未决。
       在日常生活中,冲突被掩盖了,身份问题被遮蔽了。而尖锐的冲突总是出现在非常时刻,就在那一瞬间,它否定了一切貌似和谐的生活形式。露西的生活就是在一瞬间被击碎的。社区里的三个黑人强奸了她,烧毁了牲口棚,抢走了卢里的汽车。卢里是目击者,因此他决计要报警,却遭到了露西的极力阻止。卢里认为这是法律问题,要用法律手段来解决。而露西则认为这是文化问题,只能用文化融合来解决。卢里的一整套观念(人格受到侵犯、伤害,私人财产受了损失等等)在露西这里根本不成立。卢里试图劝说露西离开这里,也遭到了拒绝。露西一直在放弃、放弃。这种“放弃”就是她的选择,是一种柔软而又坚硬无比的东西。露西说:“我正在走的路也许的确是危险丛生,可我如果现在就离开农场,我就是吃了败仗,就会一辈子品尝这种失败的滋味。”(180页)
       露西的悲剧在于,放弃这一选择就意味着失败;但除了个人选择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新的身份的建立和被认同,是一件跟她无关的事情。发放身份证的不是露西,而是社区里的黑人。对于黑人来说,露西什么也不是,她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女性身份,母亲身份,社区“公民”身份,一项也没有。对付没有身份者(入侵者)的惟一办法就是伤害。其实露西根本就不是同性恋者,她不过是在黑人女性中寻求安全感。现在面对已经出现的“伤害”,父女俩的看法依然是南辕北辙。
       她对父亲说:“戴维,难道这个问题就不能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了吗?……要是这就是为了在这里呆下去的代价呢?也许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也许我也应该这样想。他们觉得我欠了他们什么东西。他们觉得自己是讨债的,收税的……男人和性……是不是像杀人……他们要你做他们的奴隶。”(177—178页)
       露西将异族男人的性暴力,作为仇恨的一种隐秘形式,于是黑人的强奸也就变成了一种文化复仇。复仇是种族存留的基本方式之一,是一种生物本能。如果没有这种本能,人类就堕落了(尼采)。正是这一点,使露西的“自我救赎”和“自我认同”归于无效。因为露西身上始终带有强势文化残留的气息。特别是父亲来到农场之后,这种气息更为浓烈。暴力迟早会出现,卢里教授的到来,不过是让文化复仇(性暴力)提前到来。
       露西的自我救赎,对现代文明身份的放弃,是一厢情愿的选择,其身份分裂症并没有得到医治。而黑人社区文化自身也处于一种分裂状态。他们的文化价值(人格身份)是古老的,他们的社会组织形式是现代西方制度。因此,复仇受到现代法律制度的约束。在诸多的复仇方式中,两性的身体语言可能是成本最小的一种,所以使用比较频繁。在任何一次公众暴力事件中,受伤害的首先是女性。这是女性身份的悲剧。而露西却在继续放弃、放弃……甚至将抽象的女性身份放弃,变成一位具体的母亲。在复仇者的土地上,她腹中孕育着复仇者的种子。种族血液混杂带来的身份变乱,或许正是“救赎”所必须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