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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大学诗
作者:曹征路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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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大师兄回校的那天,院长特意嘱咐把研究生院的正门打开,以示隆重。标语横幅就没挂,其实这些东西也都是现成的,拉一拉并不费事,主要是考虑到大师兄没什么头衔,横幅上总不能直呼其名吧,所以就免了。但接待规格绝对一流,院长亲自打开车门,把手护在轿车顶棚上,事儿似的。大师兄自然也不敢傲慢,跳下车就把院长老爷子给抱起来。这动作幅度过大,以至于风衣都掉在地上,让他的白丝巾在背后飘起来,像一面风中猎猎作响的战旗。
       大师兄还是那么酷,他向大家挥手问好,手掌钢刀似的向两边一劈,转了整整三百六十度,然后带头鼓起掌来,绝对的大腕级做派。我们自然兴奋到了发狂,我们簇拥着他,捧着他,直上九楼。来到客房,把他围得严严实实,然后发问,然后回答,然后高声大笑,不管男生女生,一律行拥抱礼。本来大师兄也可以住校园宾馆的,可是他坚持要回研究生院,他想师弟师妹们了。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没说的。
       大师兄说了,他对母校最有感情。这一趟他要不帮母校把博士点拿下来,算他白练三年。那学位委员会就算是铜墙铁壁,他也要钻进去卸下几块砖来。至于具体能卸下哪一块,那就要到时候看人家的抵抗水平了。
       众人大喜。又跟着大吼:卸,卸,卸!卸他妈的蛋!
       连女生也跟着喊。如今女生比男生更能疯。
       众所周知,如今高等教育已经产业化了。自高校扩招以来,谁的品牌大质量优谁就能抢到更多的市场份额,这已是不争之事实。而衡量品牌质量的标准就是,硕士点和博士点的多寡。硕士点好说,本省的权,十几万就搞掂了。而博士点则不同,要进北京,门槛太高,想当年引无数英雄竞折腰。s大前任校长高斯年是个古代老头,比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还吝啬,失败了几回还不觉悟,结果把古汉语的点眼睁睁地让邻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给抢了去。这一重挫使得S大几年都喘不过气来,当年申博的王牌博导反而跑到人家学校去当客座了。辛校长上任以后决定重拳出击,宣布拿出五百万元预算经费。辛校长说了,五百万能拿下三两个点最好,实在不行能拿下一个也干。实现博士授予权零的突破,对本校而言已经刻不容缓了。曹书记说,那种在外面开会直不起腰来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大师兄就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被学校请回来的。大师兄在省城参加了一个民间性质的高等教育评估机构,据说这个机构在圈内无人不晓,已经有很多大学通过他们的评估实现了申硕和申博。而大师兄就是该机构真正的操盘手。想想吧,得了?
       其实大师兄当年走得并不风光,他甚至连毕业证书都没拿。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学校能请他回来,本身就说明一切。这一天的晚宴校领导全体出席,书记校长亲自为大师兄把盏,把大师兄灌得酩酊大醉。
       研究生院坐落在S大的东南角,坐西朝东,面对校外的一条商业街。当年因为面积太小经费太少又想得太体面,既能办公会客请教授,又还得安排这帮学生住得舒服安全不出乱子,校领导们可谓机关算尽。结果就盖成了两座连体塔楼,屋顶高高耸上去有点像哥特式教堂。后来有人认为这也太不现代了,就又从三层到九层加了玻璃幕墙,耗尽了想像力资源。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九层以上的部分没有包,还保留原先的尖顶,这样它就成了一个怪物。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根包皮过短的阳具矗立在大街上。有人透露,学校对这两座楼,比寡妇对儿子的期盼还要多。它担负着提升S大形象的重任,是S大在新世纪创世界一流大学的最后希望,故而倾其所有,把最后一张人民币都贴了上去,已经弄到了快要破产。
       大师兄就是研究生院的第一批硕士生。
       两座楼在校内叫研甲楼、研乙楼,据说原是打算叫研A座和研B座的,沾点港台气息,后又想到男女生各住一幢楼,这样叫出去容易产生不雅之联想,遂改。在许院长看来,两座楼加一个院墙不但在校内自成一统,而且还有点精神提升的意思,就像大雄宝殿前面的哼哈二将,是为S大站岗放哨,抵御世风恶俗,有着护卫最后一片文化净土的意义。所以紧挨着商业街的那个正门他从来不让开,攘外和安内这两手他都是要抓的。其实院长老爷子也是瞎操心,学生推开窗户就是商铺,而大街上,叫外卖的吆喝性卫生用品的还有拉皮条的满地都是,谁要真有那个心思,鬼都拦不住。
        传说这一带从前是个乱坟岗,刚建院时一度鬼故事大行其道。那帮女生刚进来,某些尚未成功又贼心不死的绅士暗自窃喜,以为这是营造某种气氛的极佳机会,而这样的机会正是那些护花使者现身的前提。大师兄善于策划,就是他给这些故事定的调子。当时提出来的口号是:讲女鬼,讲女色鬼,讲裸体女色鬼。个别绅士甚至为此准备了一定的物质条件,他们的理论是,一旦大家娇喘吁吁方寸已乱不可收拾之时,不至于临时抓瞎。这是关系到保护妇女儿童的严肃问题,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然而实际情形是,两人一间的宿舍,居然谁也没为谁腾过地方,零记录。如今这些女硕士尽管表面小资,布尔乔亚加波希米亚,其实她们一个个都曾经沧海,心比天都老。还没等你把气氛渲染足呢,她们的问题就出来了:你有房吗?你有车吗?你有维萨卡吗?答案自然比绅士的那张脸恐怖,就像饭卡必须充值才敢进食堂一样的肯定。
       男生的讲和女生的问形成了研究生院里固有的话语特色。于是刚刚学会绅士状的男生又重新回到男生楼的原生态,衣冠不整地出现在走廊上,丝毫不忌讳对面的尖叫或者怒骂。
       两幢楼一到阴天下雨,刮点小风的时候就更有意思:刮西风则满院化妆品气息,虚假到了甜腻;刮东风则是动物园里的狮子老虎味道,尿骚味不知有多重。这样的环境,正所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了也不可能往来。久而久之,研究生院院子里的绿色草坪很自然地被踩出两条便道,一条通向研甲楼的边门,一条通向研乙楼的边门,正门大厅反倒没人走了。而草坪却再也恢复不了原样,站在楼上看,恰好是绿地上写出的一个人字。
       这样的“人”,绝对发乎情止乎礼不逾矩。校方的忧虑完全多余。
       这方面大师兄就是个典范。他开头追的那个是艺术学院表演理论专业的,脸圆,身子也圆,人称皮蛋,就是Q。据说Q有一次已经坐在本市某青年企业家的大奔里了,大师兄还追出去愣把一个笔记本塞给她,弄得Q拼命深呼吸,脸都憋青了,大声说你还是读一读布莱希特吧,啊?
       据说本院女生的经典问题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下诞生的,Q一回校就问(说一句伸一回脖子)——
       你有房吗?你有车吗?你有维萨卡吗?
       所谓人穷志短,高梁地里困死了英雄汉,大师兄当然经不起三问,一问就能折他一跟头。而他的屡败屡战精神又让他的同屋十分痛苦,每每有限的津贴被酒吧女老板哄走之时就来蹭同屋的饭卡。其实大师兄是个挺优秀的货色,本校历史系王牌学科马同吾老师的高足,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能挂上一个。其实他的要求并不高,研乙楼出来的他差不多见一个追一个,追上了就死缠烂打,可就是没能挂得住。有时候眼看挂住了,顿顿都喝免费青菜汤了,脸就跟青菜叶一样了,已经多次声明请同屋的先生预备向后转了,还是没戏。只落下一个战斗作风比较顽强的好名声。
       有一天大师兄又是这么屁滚尿流面无人色地撞进门来,他进来就把自己腾空撂倒,摔在床上,眼镜片白雾蒙蒙,估计什么也没看见。而当时同屋的先生正和一女生在缠绵,状态是接吻的预备,尚未入港。那女生见状大惊,花容失色,抓起包就走,连拜拜都忘了说。而据说该女生最动人之处就是这一声拜拜,味道有点像徐志摩的沙扬那拉。
       这一事件的直接后果是,大师兄断了粮草供应。而更严重的后果是,大师兄离校出走了,不知所终。两年后才有人在北京看见他,这才知道他真是下海了。而此时他已经在高教界名声大震。
       据传,大师兄临行前还有过一次悲壮的对话。大师兄说:你以为本人只对女人有兴趣吗y错了!他同屋的答:是,我错了,你还对女人的那玩意儿有兴趣。大师兄说:你更错了!同屋的说:好好,你正确,你还很顽强。大师兄于是嘁了一声,他把这一声嘁字拖得很长,声如裂帛,.好似壮士断腕的那一声吆喝。据说,这一声泣血之叹让研乙楼安静了好几天,个个怅然若失。
       这就是大师兄。他的判断永远是简洁的,好或者坏,对或者错;他的决定永远是干脆利落的,绝不拖泥带水。至于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他也永远不会解释的。一切都是明摆着的,解释是一种低智商行为。
       大师兄成了研究生院全体女生的偶像。她们说,人家才叫个男子汉。你们算什么呀,小屁孩似的,你们就是把研甲楼尿成一座狮虎山也没男人味儿。
       于是这帮女士全都赖在九楼的客房里不走。大师兄酩酊大醉也不走,满嘴胡言乱语也不走,弄得男生只好在走廊里站着,干柴烈火似的熬着。
       有女生发牢骚:申博有什么用啊?有几个能读博士的?
       立即有人答:现在本科生没菜了,硕士生还将就。等你毕业了恐怕硕士生也没人要了,你不还得往上读?
       那女生说:妈呀,读到哪天才是个头啊?等博士毕业也没人要了怎么办?
       大师兄说:你还可以继续读啊!
       那女生说:读什么?博士后?博士后也没人要怎么办?
       大师兄语出惊人:你还可以读啊,读壮士!
       都乐了,说:壮土读完了呢?还读什么?
       大师兄说:还可以读烈士嘛。
       那烈士之后呢?还读什么?
       大师兄说,这我倒投考虑好,不过可以暂定一个角斗士学位,你们看怎么样?角斗士之后还可以设……
       有人喊:斗牛士!
       大师兄说:正确。就叫斗牛士。活到老学到老嘛。为什么不能设斗牛士学位?将来本公司还要开展一项业务,对全体高校老师进行评估,评估合格的发给证书。圣斗士证书。用十八K金烫上去,绝对一流……
       大师兄耸着肩,噘着嘴,一脸油汗地对我们点着头。总之,他让我们大家过上了一个疯狂的愉快的充满想像力的夜晚。
       最后还得说一句,大师兄姓廖,大号廖星凯。
       二
       说到这儿我必须引入另一个人的故事,历史教授马同吾先生的故事乙不然事情就说不清楚,也就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我们搞历史的最讲究渊源和细节,用老马的话说,细节是历史的细胞,细胞你们懂不懂?
       马同吾先生年届五八(可能不止),满头银发,面色红润,腰板很直,精神状态极佳,常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吱吱嘎嘎到系里办事或讲课。有一学期他的选修课是《中国当代黑社会调查》,选课者甚众,阶梯教室的走廊里都站了人。可上课铃打过,居然马先生没到,这在他是前所未有的教学事故。约莫过了五分钟,马先生一袭风衣一副墨镜,气宇轩昂地走进教室,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他的两个研究生(其中一个就是本人,他的这副行头也是本人策划的)。简单一句话:酷毙了!有女生尖叫:老大来了,黑社会老大来了!顿时全场欢声雷动。
       老马早年曾在某名校执教,最高做过系副主任,后因夫人是南方人,不服北方水土,调至S大学。老马不属马,属猪,上课时形体语言丰富,讲一口苏北话,尤喜讲猪。曾在课堂上说:我是一只快乐的小猪哎,喜欢在泥水里打滚哎。还爱显摆,稍有得意之事便要拿到班上给学生讲:我现在是四分五裂啦——哎,没(读me)得办法,一门课要讲三个层次,要给本科生开课,要给硕士生开课,还要给外校的博士生开课——麻烦了,麻烦了,兵分而力薄,破灭之道也!
       
       老马好打麻将,每周一次,有时能打到凌晨,若周一早上有课来不及便不洗脸。学生坐在下面可以看到他的眼屎汹涌,怎么擦都擦不净。但其精力旺盛,即使这样熬夜,讲课还是很有条理。他讲《中国史学史》,从吴任臣讲到龚自珍,从龚自珍讲到魏源,从魏源在灵隐寺辟谷一年有余粒米不进,又讲到沙漠里的仙人掌能吸收日月精华,然后讲到海南人喜吃仙人掌,并问:仙人掌有什么功效?答曰:人体清道夫也,可以去脂肪。忽而走下讲台,笑容可掬地说:李(班上一女生,体胖,那天刚好缺席)要减肥,可以多吃点仙人掌。众人皆抚掌大笑。而他却一本正经说:这是私下谈话,不可外传哎。又一次上课,讲到一九六O年美国U2飞机侵入苏联,赫鲁晓夫让国防部长无论如何要打下U2,国防部长说我要是导弹,就直接飞上天把U2拽下来。老马此处讲得形神皆备,非常搞笑,众人大快。他亦受到鼓舞,不禁两眼放光,面部潮红,陶陶然有醉态。他上课讲到兴奋处,会端起杯子放在嘴边,却半天不喝,仍在讲,仍在讲,底下看的人急死了他还不喝,这种情况一节课会出现四五次。又特别喜欢作诚恳状,说,同学们,我一点没有看不起/讥笑/批评(视情况而定)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老马坚持给《周末》投稿,每期发一块豆腐干文章,讲一点历史普及性的知识,由此每月可赚得百元以上的零花钱。他说他有学生在该报当编辑,稿子比较好发,并美其名曰老师给学生打工。稿费可做赌资,满足每周一次的赌瘾。如果赢了,便买一些小吃犒劳同学。当然这样的情况不多,可见赌场也是不大得意的。
       那时每临近期末,我们班就会想出美女计,派出漂亮女生到各位老师家“套题”,但在老马处鲜有成功者。只有’次例外,趁打麻将之机闯入,老马当场宣布:你们不想考就不用考了,交篇论文总可以了吧?他对自己的状况也不满意,自我解嘲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老马的心理只有大师兄廖星凯摸得比较透,为此经常可以讨巧偷懒。比如做论文,他连准备工作都不做的,到时候了就对他说:我有个同学想选你做导师,你有没有题目?老马答道回去想想。下次上课时,老马准能带几本参考书交给他说:我看《上个千年的饮食变迁》这个题目不错,你可以做做……
       我这样讲并不意味着老马随和好糊弄,其实老马并不好说话,在学习上对学生要求,极严。一次指导我的师姐做选修作业,其时师姐刚刚失恋,为了应付老马,就随便摘抄拼凑了一篇已发表的文章。老马发觉,怒,叫师姐到讲台前,斥为青春躁动症,当众退回师姐的论文。师姐捧文大骇——老马已然将她抄的那篇文章的原文找到,并复印了一份在她的作业后。师姐是那一届的佼佼者,稿子被毙掉不算,还被指为青春期毛病。有的老师为师姐说情,老马不以为然,说:她将来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啊?(指师姐即将考研)
       老马语录:宁可劳而不获,不可不劳而获,以此诚心,方有学问可言。
       其实老马的学问极好,他的心灰意冷是近几年的事。他擅长考据,亦喜田野调查,代表作有《宋代安抚使考》,详细考证出宋代一百零几个安抚使,很见功力。据说在一次教学评估的会议上,有同行权威人士指着桌上的一堆书说,这里面只有马同吾的书可以传世;老马受到重创也始于一本书,他倾多年之力写出的《联邦史》,由香港某出版社出版。在评教授职称时,据说学校不同意以此书作为学术成果申报。老马闻讯大怒,自此再也不提职称的事。后有人将书拿给曾得诺贝尔奖的某博士看。某博士看后说:如果这种人不评教授,中国以后就不要再评教授了。此言传回学校,有人劝老马再申请一次,老马道,职称是证明能力的,能力是客观存在的,本人讨要还有什么味道?不从。
       据说老马的突然醒悟其实另有原因。老马是个惧内的人,极爱师母。有一件事为证:我们本科毕业时照集体相,要马老师与我们合影。因前面有别的班级在拍照,系里的老师同学都在等。老马等了几分钟就不耐烦,说:不行,我不能等了,我得去买菜。竟骑车去了菜市场。有女同学感叹,模范丈夫也太过头了吧。——就是师母力劝老马放弃一切念想,安享余生的。故而老马每每自比躲进桃花源的现代秦人,所以才会有快乐的小猪一说。
       由此也可以反证,老马确实由于嘴巴不稳,好冲动,时常会做出出格的事来,须有师母严加管束。某日老马到经济管理学院如厕,见学术报告海报,题目是:你怎样从年初只有X x元到年底赚X x X X x)<元,报告人是一著名暴发户。老马见左右无人,竟伸手便把海报撕了。结果当晚该院领导即找上门来,起初还想抵赖,后有同学指证,,老马只有认错道歉。叹曰:礼崩乐坏哎。
       三
       我之所以在这里哕哕嗦嗦地介绍老马,中断了故事,违背了小说法则,是因为我在讲大师兄的故事时不得不把老马介绍清楚,而老马本人又喜欢细节。否则人们很容易看出破绽,为什么老马是那么个人却会这么做。这个问题老实讲我也在思考,我暂时还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实际上从前老马是非常得意他这个学生的,他不只一次对别人说过,廖星凯是个天生做史学的料。在所有的同学中,也只有大师兄敢于支使老马为他跑图书馆查资料。有一次大师兄把一本书弄丢了,还是老马为他赔上六十块钱罚款。这样你就可以理解,当年大师兄愤然离校,老马是何等失望,气得吐血。当然实际上他也没有吐,他还不至于那么认真。这样你也就可以明白,大师兄这次回校,实际上老马心里是极不舒服的,感慨系之,觉得世道真是变了。
       不过大师兄还是会做的,他第二天就去老马家拜见了老师和师母。而老马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何况他手上还拎着两瓶洋酒。
       总之开头一切正常,大师兄是帮学校办事的,并不妨碍老马。申博是件好事,对学校对大家都没有坏处,老马即使感慨良多,也就感慨一下而已。
       学校为申博成立了领导小组,规格很高,辛校长亲自任组长,各位副校长任副组长,下设若干专业委员会和办公室,总之学校的头面人物一锅端了进来。考虑到如此重大的事件曹书记却没有位置,体现不了党的领导,于是又安排了一个总顾问的头衔。办公室主任是我们院长老爷子,许老爷子考虑到有可能指挥不动校机关的诸位老师,又特意把我们几个研究生拉进来跑腿,答应每天给十八块钱的补助。有十八块钱,还可以不上课,何乐不为?
       申博以往是两年评审一次,大体的程序为:各基层申请,学校评审排序,同行通讯评审,学科评议组评审,国务院学位办审批。由于多种原因本应去年进行的第九次博士点评审推至今年,又因为SARS,学科评议组也采取网上评审,故今年的难度更甚于往年。通常的理解,点上的师资力量和面上的学科布局是评审的关键,故大量工作就首先围绕这个展开。而该项工作是惊人的庞杂,体现师资力量强大的标志是什么?就是各种数字,各类报表,各类著作,各类学刊杂志,各个级别和档次的科研项目、基金、工程、计划。这个被大师兄称为硬通货。他说:硬通货上不去,天大的本事也没用。反过来硬通货谁都有的情况下,那就要看谁的家伙事硬了。大师兄并没有故作神秘,他不隐瞒成功的诀窍。问题在于明知扑克变钱是魔术,可他玩得转你就玩不成。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对院长说:老爷子,别看你是个教授,在这方面你基本上是个学龄前儿童。这就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师不必贤于弟子。院长诺诺。其实他不诺也不行,那些机关各处室抽调来的老师早就头晕目眩,没过几天他们就溜的溜跑的跑了。院长只有转而对我们指示:一切按廖星凯的要求办。
       前期工作大师兄基本上是不参加的,每天下午他来转一转,看看哪些数字不符合标准,哪些表述不够规范。而上午则用来睡眠,晚上用来接待女同学。他的这种工作态度显然只能让剩下的几个苦力吃更多的苦。而这正是大师兄要的效果。他说,他们不来不是更好?我让老爷子给你们报加班,你们太辛苦了,这点钱简直是野蛮剥削。这样在他的安排下我们的每天十八块就变成了三十六块。
       另外他认为催材料不必一家一家地跑,那样太落后了。他说,你们要打电话,你们现在不是学生,你们是校申博办的工作人员。他当场示范了怎么打电话,他说,这帮人全都属狗的,你越是端架子,他就越怕你——喂,理工学院吗?我是校申博办哪,有个通,知,对,不客气,你们x X老师的材料还没报来啊,有困难?那就是你们的问题喽。明天下午三点以前必须报来;这是校长说的不是我说的,再见。——结果第二天中午,那老头就一头大汗背着一网兜到办公室来了。
       有一次是我把表格设计错了,漏了一项,结果报来的东西全部作废。正心里惴惴着,大师兄把我肩膀一拍:怕什么?让他们重新报来。我说,现在学校怨声载道,老师们填表填得头都大了,再重新填还不定怎么骂呢。大师兄笑了,说这个还用我教你吗?你干吗说重新填?你再设计一张,发通知让他们重新下载不就完了吗?
       有一个老师,是从美国回来的博士,他把一个基因的序列存储到GenBank数据库,然后就在表格上填“得到GenBank的认证”。这是十分明显的错误,因为那个数据库根本就不对任何数据进行认证,数据的真实性可靠性完全由提交者自己负责。因为我帮一个师兄上网查过,我知道。我把这个发现报告了大师兄,他想想,笑了,说:这孙子。可是一转身却对我发出指令:留着,这是硬通货。大师兄后来解释:管事的那帮人比他还孙子,他们懂什么叫GenBank数据库?他们见了洋文就认。你以为上了SCI目录索引就了不起了?也是狗屎!
       还有就是老师们发表的文章十分繁杂,涉及到三十几个专业上千种书刊杂志,简单地按专业领域分类显然分散了博士点的力量,因为有些老师是跨专业交叉兼课的。还有,你凭什么说明这篇文章就高于另一篇?凭什么认定核心期刊上的文章都是好文章?凭什么证明得过奖的就有学术价值?凭字数?论块头?拿到证书?还是凭老师自己讲?经历了形形色色的学术腐败你今天还能相信谁?可这些复杂的评估标准问题在大师兄那儿已经浓缩成两个字:级别。他伸出两根手指头说:省级的肯定高于市级的,国家级的肯定高于省级的,用洋文的肯定高于用汉语的,研究发达国家的肯定高于研究落后国家的,这点毫无疑问。
       我说,这也太那个了吧?大师兄说,你是不是觉得特没意思?错了!这一行就是这个规矩。为什么大王能压小王,为什么A能管住老K?游戏规则如此,没有道理可讲的。你们也得为那帮专家们想想,他就是再有水平,是个天才,他也不可能读完你们这些破文章,何况有些新知识新领域他们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凭什么?只能凭级别。级别高就说明质量高,否则这世界就乱了。
       类似的格言他还有很多,总之能让你觉得歪理也是真理。比如,他会突然问:故宫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台阶?为什么臣子见皇帝要行跪拜礼?古时宫里给太监阉割为什么叫去势?完了他并不回答,只是把眼皮垂着,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跟自己苦辩。那神态确乎是破译了全世界的密码,或者是掌握了打开所有大门的万能钥匙。跟大师兄干,这一点确实过瘾,他真能让你长见识。
       本来,院长老爷子造的计划里有一系列的学术会议要开。几年前,就是因为老校长舍不得掏钱出来开这些专业会议,才使S大全军覆没的。现在当然要接受教训。什么样的接待规格,请哪些专家学者,其中重点权威人物上什么特殊手段,他全有计划。然而这
       一切也全让大师兄给搅了。
       路径依赖,他说,绝对是路径依赖!在辛校长的小会议室里,大师兄对老爷子毫不留情,他敲着桌子,目含凶光,脖子胀得比脸都粗。辛校长也被他镇住了。他说,你们的观念太陈旧了,这一套人家早几年就玩烂了。今天是哪一年知道吗?今天别说送一张购物卡,你就是给他一辆车也未必打得倒,何况他还不敢要!
       路径依赖是经济学上的一个概念,意思是后发现代化国家只能重复发达国家的现代化道路,重复别国的发展历程和全部罪恶。大师兄指责学校的做法是路径依赖还是很贴切的,因为形势在变我们不能重复其他大学的老办法。他指出关键是钱要到位,不能囊中羞涩到时拉不开栓,至于钱用在哪里用在什么时候,那得到时候看情况。
       正是傍晚,一抹斜阳从背面投过来,给大师兄本不太伟岸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高光,使他的面部表情更加冷峻生动,他挺胸收腹高瞻远瞩目光深沉一脸的庄重,说:这个问题一定要实事求是啊。
       辛校长早就晕了,转脸对老爷子说:老许啊,我看廖星凯,老廖同学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重复别人的弯路,我们申博也要搞出自己的特色来。老爷子说,行,我听校长的。辛校长说,你听我的没用,我也不懂。我看还是能者为师吧,我们大家都听老廖同学的,他有经验,脑子活。
       至此,老廖同学已经不仅仅是某公司的业务经理了,也不仅仅是个操盘手了,在S大,他俨然就是一个高参,一个真正摇羽毛扇的人。
       四
       我这么叙述下来,你肯定认为大师兄不是一头好货,其实也不尽然。事实上后来的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出在马同吾老师的女儿马潇潇身上。简单地说,是马潇潇击败了研乙楼的所有女生,跟大师兄好上了。如果不是马潇潇坚持要跟大师兄好,或者如果马潇潇不是老马的女儿,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好像说过大师兄的作息规律,他是上午用来睡眠,下午用来指导工作,晚上用来接见女同学的。他的接待任务很重,开始是三个五个一起来,来了就神聊海侃,一般十二点以前是不会消停的。这时他的歌声苍凉直白,有边塞风格。
       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女生是两个两个地来了,来了也不唱歌,而是傻笑,笑声凄惨尖厉有裂帛感,这声音搞得整座研甲楼都跟吃了摇头丸似的。当然这种情况持续得不久,很快就结束了。再后来女生就一个一个地出现了,来了也唱歌,但歌声比以前婉约多了。再再后来,就剩马潇潇一个人来了,来了既不唱歌也不笑,来了就把门一关。进入这种境界以后,大师兄仿佛已换了一副面孔,不苟言笑,神色凝重且匆忙。不久他就提出吃食堂不方便也不习惯,搬到校宾馆去住了。
       他们在宾馆能干些什么无需妄猜,凤凰卫视台有一个节目专门教人如何嘿休嘿休,大战三百回合的。再说如今是网络时代,互联网就是个最大的皮条客,什么事都休想瞒住我们。所以大家谈起来也都基本采取哈哈政策。只不过研乙楼的问题又有了革新,她们这样问(拧着脖子嘬着嘴用卷舌音)——
       你有哥哥吗?你有老师吗?你有历史吗y
       马潇潇从小就认识星凯哥哥,这点毫无疑问,大师兄从大二开始就经常在老马家蹭饭了,说老师说历史也都不过分。问题是老马对这位星凯哥哥从前极有兴趣现在极其感冒,见了他就喷嚏不打一处来。
       马潇潇(这名字可能来自杜甫的《兵车行》)是那样一种女孩,有点才气所以特别孤傲,有点气质所以特别时尚,有点娇弱所以特别敏感,总之是比小资还资比小布还布比新新人类还新的那种。她是读美学硕士的,在研乙楼有房间,平时并不大来。可自从大师兄在九楼的接见活动日渐频繁以后,她就搬来做了看守女士,而且脸色不大好脾气也见长。其实刚开始她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别人在大师兄那儿热闹她还表示过不屑。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有点义愤填膺的意思。终于有一天她一脚踹开大师兄的门,然后目光就直了,然后眼圈就红了,然后大师兄就瘫软了,然后那个考古所的女生就像见到炸尸一样抱头鼠窜了。
       女儿的行踪自然是母亲最先察觉。而马师母是那样一种弱不禁风的旧式女子,有人说假如你在她身后冷不丁咳嗽一声,她都能吓出病来。据说老马离开北京调来南方,主要就是因为师母的原因。所以师母是处理不了这样重大问题的,师母惟一的选择就是请老马出面镇压。
       老马蔑视大师兄是肯定的,老马不同意女儿找这样的货色做朋友也是肯定的。可是老马有什么办法阻止女儿呢?老马自然是不方便同大师兄直接摊牌的,阻止学生同女儿恋爱?这样的话他是说不出口的,违反了他追求现代文化品性的一致性。他只好找女儿苦口婆心。他们的谈话是这样的:
       潇潇,爸爸妈妈是为你好,希望你幸福,这一点你总同意吧?
       那你们还哕嗦什么呢?你女儿现在不幸福吗?
       你现在是身在局中,不识庐山之真面目,廖星凯是什么人我不比你清楚吗?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我带了他六年呢。 你怎么可能比我更清楚呢?太可笑了,你们又不是同志(同性恋)。
       我们从前是同志,现在不是了,绝对不是了。我带了他整整六年啊,结果招呼都不打就逃跑了。这种人你跟他会有幸福吗?
       说你不懂吧你还不承认,少烦啦,幸福不幸福我自己清楚。
       我一点都没有看不起/讥笑/批评(视语境而定)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跟了他一辈子都要后悔。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他一辈子啦?我说过要跟他结婚吗?
       那你天天跟他在一起干什么?人无远虑,必有……
       幸福啊,你不是说幸福吗?现在我天天都很幸福。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
       原来你已经……这么形而下了?
       马潇潇笑了:行了老爸,我的手机号就在台历上,有事就打电话!
       于是老马就像被机枪扫中一样慢慢倒下去。老马说:哦,你都这么先进了。
       总之这样的对话有过几个回合,每次都以老马失败告终。老马不能说服小马已成定局,不仅不能说服而且必须忍受新新人类的最薪宣言,生怕万一闹翻马潇潇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老马夫妇早年坎坷中年得子,把女儿看得比天都大。所以煲一碗汤还要打电话把马潇潇请回来,马潇潇吃了喝了还要给郎君带一点,结果就变成了老马夫妇为孽障补身子,好像大师兄幸福得还不够。
       对这一切师母是毫无办法的,她除了怨声载道以泪洗面就是不停地向老马报告女儿的最新动向,弄得老马如同一头不断遭受猎物戏弄的雄狮。于是老马就把全部愤怒转移到大师兄身上来,以至于与大师兄有关的一切活动他都反感之,声讨之,怒形于色之。对于申博这样的学校大事,他亦公开表示反对。
       某一天夜里,十点多了,学校宾馆的保安报告说,这两天总有可疑人士在楼外窗下转悠,于是将其捕获。被捉住的老马声称自己不是可疑人士是马老师,保安不信,便带到了保卫处。老马怒斥道:你们该抓的不抓,不该抓的乱抓。保卫处疑惑,说你认为我们该抓谁?老马想想,让保安去抓廖星凯总是于理不合,便答道:宾馆本来就应该有这样一条规定,本校女生晚间一律不得入内! ’
       那时这样的爆料很流行,把老马的言行当作了新闻,把马潇潇当成反传统的斗士,更有本科同学在校内BBS上贴“老马语录”,十分热闹。后来闹得不像话了,我们也曾劝过大师兄,劝他设法与老马改善关系,毕竟老马是个可爱的老头。
       可大师兄居然学老马腔调说,我没得办法哎,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五
       大师兄的真理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他现在的一切不过是顺应了潮流,无论是做申博生意还是与马潇潇同居,都是潮流的题中应有之义。而老马的真理是,你不但害我女儿,而且还害你的母校,你天良何在?其实在我们看来,两个人的真理都还不够形而上。
       老马最初的愤怒是表现在填写各类表格上,他认为制造这么多表格和统计数字完全是为了各级衙门装点门面,毫无用处。什么有多少人使用了多媒体,有多少人使用外语进行课堂教学,完全是脱裤子放屁。他早’就对学校机关的衙门作风深恶痛绝了。有一年他要给我们上一堂录像课,一打听,先要系里打报告敲图章,然后由学院教务处同意敲图章,然后再由学校教务处批准敲图章,最后是电教中心回复安排日期敲图章,一圈跑下来老先生气得脸铁青,回到教室说:今后他们要找我说事情,不敲五个以上的图章我都不接见他。(因为他敲了四个)
       这一次更是这样,各种表格因为涉及到不同门类不同部门不同学科不同级别的各种要求,所以复杂无比,相信凭一般人的阅读能力已经无法得出结论,所以上级审批是采用电脑读表的。这就要求我们把不同的信息转换成代码,有点像外语考试题,老马哪里受得了这个?可他又不知变通,别的老师受不了就知道去抓学生的差,让学生替他们受过。老马又不善此道,所以才填错两页就骂起来了。
       他说:什么叫跨世纪人才?还有什么“百人工程”、“万千百十工程”(一万个科研骨干,一千个国内优秀骨干,一百个国际优秀人才,十个国际顶级骨干)。你们谁知道这些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怎么那么巧,就刚好是个十百千万?荒唐!人才是计划出来的吗?是行政部门审出来的吗?
       一个老师接话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听说你的母校经过精密计算后宣布,可以用十七年时间达到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准,你说这个十七年是怎么算出来的?为什么不是十五年,也不是二十年?
       老马过去一直是以母校自豪的,常向我们灌输母校传统,很为母校护短。现在他也不管不顾了,说:旧官场积习未除,又添洋商场新症。当年蔡元培从后门赶出去的两大玩意儿,如今大摇大摆,又从前门回来了,而且冠冕堂皇,要超英赶美创一流。这些年大家都忙什么呢?争博士点,建基地,学术带头人,跨世纪人才,长江学者,核心刊物论文排行榜,层出不穷。四海无闲田,农夫皆忙死。可是地里不长庄稼,光长数目字!
       当时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老师,全都哈哈大笑。
       老马讲得意了,又摇头晃脑道:宋代的那个薛崇义,头衔是通议大夫国子司业兼太常博士柱国赐紫金鱼袋,我看我们辛校长的名片也可以印上:博士学位博士后出站国务院评定博士研究生导师一流教授资格享受副部级待遇穿紫色校服。
       然而这回谁都不笑,老马一回头,辛校长正站在他背后。
       辛校长尴尬着,说你们好热闹啊。,
       老马亦尴尬着,说开玩笑开玩笑。然而脸却慢慢红了,脖子也渐渐粗了,陡而大声说:你那些臭表格,我坚决不填!
       辛校长转身就走了。
       这件事的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首先辛校长不是那等浅薄之人,当然不会因为有人说了他的怪话就滥施报复,何况他本人就是一个海外归来的跨世纪人才。其次学校也不会因为一些老师有意见而放弃申博,因为这是辛校长上任时在全校大会上的施政纲领(拿不到博士点就辞职),它关系到S大的市场前途。但辛校长也是人,让他对老马没有感觉没有看法也是不可能的。
       实际情况是,在不久后召开的一次中层干部会议上,辛校长就申博问题谈了几点“忧虑”,他使用了忧虑这个词,而没有说是自己的意见。他没有点老马的名,实际上连我们这些学生都听出来了。会议最后,是曹书记作总结,他集中表达了这样一种情绪:支持辛校长就是支持我,支持申博就是支持改革。他一再强调了申博与改革的关系,,改
       革与发展的关系,发展与党政一把手的关系。听他的口气,好像反对改革的还不只老马一个人,好像还有一大批人。他说,上面一再要求我们改革,打破大锅饭,实行聘任制,我们一直拖在这里,我看这种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有的人想叫板,那就叫吧,不就是个副教授吗?有什么了不起?曹书记正言厉色,说得眼球突出,很吓人。
       本来我们这些学生是没有资格听到这些机密的,可因为跟申博有关,所以也来帮助做些会务工作。这样大师兄就有点眉飞色舞,他说:你们听到了吧?老马这样搞不是跟我过不去,他是跟组织上过不去,是跟S大的前途过不去。我说,听校领导的意思,好像还不只老马一个人跟你过不去呢。大师兄说:那当然了,他一个泥鳅能搅混一塘水?说着还眨眨眼撅撅嘴,很神秘。
       果然,随后校内BBS上就有了公开的反对声音,起初还围绕着某个学科的评估和某个具体问题在争论,但很快就转到办学宗旨、学术标准、大学精神和改革究竟应该改什么这些问题上来,变得有些形而上。
       比如根据上SCI目录索引的数量和论文观点引用次数来说明该学科的科研水平,反对者认为这仅仅适合理工科,对人文社会科学就不适用。因为有些学问没有地域性,理工科就是这样,容易有公认的标准。而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却很有地域性,美国出版的学报很少登纯中国的研究,唐诗是中国的瑰宝,美国有多少一流学报登研究唐诗的文章?外国的汉学家就不敢研究杜甫李白,因为古今的评注就难以掌握,这必须由中国人来做。但在哪里发表呢?美国第一流的汉学期刊吗?中国经济的问题是非常大的问题,研究得当可以给许多发展中国家以参考,但国外主流经济学期刊刊登研究中国经济的论文不会有多大市场,而且外国期刊为什么要提供许多篇幅给研究中国的论文?这符合他们的国家利益吗?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不在英文期刊发表的文章再好,都无法上SCl目录索引。
       又比如现在以英文进行课堂教学被视为最高水平,反对者说,这是实事求是吗?外语是交流语言,不是工作语言,特别是文科,更不应该提倡外语授课(世界大国都不如此)。学校提出一个在几年内实现用外语上课的口号,简直是胡说八道。据说学校的管理层最近都学了一个英文短语,叫叩orout。怎么个up怎么个ont呢?答案大概是:今后用英文就叩,用中文就out!
       还有,就是直接攻击学校这次申报博士点工作的。说校领导深谙功夫在诗外之硬道理,各方面的攻关和争夺早就展开,请客送礼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甚至花大价钱请来中介公司进行市场操作。相信这些做法多非出自领导本意,实属无奈,大家都这样做,你不遵循这类潜规则,可能会遭封杀,或没人和你玩了。况且作为知识人,都有些清高,如此求人,颜面人格已降几等,苦涩不堪。但无论作何辩解,终究丧失了高等学府应有的尊严。另外这次学校花上百万巨资非把一大堆现成的旧书拿来重印,只是为了说明我们的申博资格,有什么意思?据说某人一年之著作竟达一千三百万言,如此歌功颂德、营造气氛,这也太集体无耻了吧?学校有这么多的钱,干点什么不好?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把曹书记气得在走廊上大叫:要改革,不改革不得了!
       但叫归叫,骂归骂,领导怎么想还怎么想,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大师兄对这一套早就见怪不怪了。
       六
       问题不在于批评的声音如何激烈,也不在于领导的态度如何坚决,而在于老马本人不识时务。你有意见可以提,发发牢骚也可以理解,甚至你不愿意做违心之事找个学生来帮你做做也都无所谓。可他不该那么干。
       这期间,老马的言论自然少不了,他甚至还有点轻狂起来,说过一些过头的话。
        比如针对曹书记说的改革,他说:我们的老板(是他们把自己当老板),什么都拿外国说事,什么都拿改革说事,这正是最最值得讨论的地方。如果我们真的想把学校改好,真的想把国家改好,就要一切从中国的实际出发,一切从广大人民的利益出发。这个学校究竟是公办的还是私立的?我现在很糊涂哎。
       再比如,他不只一次地把辛校长重复出:版著作的事当做笑话四处传播,说花公家钱如此慷慨,硬把那么多白纸印成了废纸。说一年著作一千三百万字,平均每天要写四五万字,闻所未闻。说什么叫学问?钱钟书有云,学问大抵皆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如此泡沫学问,真真羞煞人也!还说一个教师在道德品质上不能为人师表;在任何国家的大学里都是不被允许的。
       当然这些话说了也就说了,学校总不能以言论治他的罪。说实话学校也没拿他当一回事。问题是出在后面的。
       这期间,我们申博办日夜兼程排除一切干扰,终于将必要的资料汇编起来,制成光碟。另外实物资料也统统集中起来,装了几大箱子。大师兄经过认真清点,暗暗点头说,炮弹是够了,下一步就该八国联军进北京了。于是又经过…番紧张联系与协商,拟定了进京的日期和人员名单。
       鉴于这次申博事关重大,最后决定S大的领导班子集体赴京。这样一个动作除了有壮声威的意思,也确实因为校内有不同意见,此举显示了领导班子的决心和集体负责的精神。另外各位领导在京城都有师生故旧,他们在评委要人之间奔走游说总归会有帮助的。
       行前,还专门开了一个中层干部会,曹书记再三申明大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辛校长形销骨立,神情疲惫地说:我对全校老师提出一个请求,只有一个请求啊老师们!请你们在外面参加学术会议时,暂且放弃某些名士风流,偃旗息鼓,千万不要出言不逊,得罪任何一个能够影响评审结果的人……
       会场鸦雀无声,全体动容。一个大学校长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有一点荆轲过易水霸王听楚歌的意思,确实是令人伤感的。他们为谁辛苦为谁忙?为谁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还不是为了学校吗?会议结束时,全体起立,目送领导们出来大家才开始走动,我看见院长老爷子眼角都湿了。
       说实话我们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也没受到过这样的震撼,,现在连我们这些学生也都是这样看的:申博不成天理不容。感到我们学校确实有种可怕的风气,崇尚空谈不做实事不顾大局,太过分了。S大毕竟是全体师生的S大,如果没有S大的光荣也就没有全体师生的光荣,如果没有S大的市场份额也就不会有全体老师的饭碗,这是明摆着的,手段是次要的,目的才是根本。而对于这一过程中的任何事情都认不得真。这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是做出来的不是谈出来的。有缺点的战士毕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始终是苍蝇。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大师兄和马潇潇闹掰了。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以他们两个张扬的个性,倘若真能长相厮守,无异于取消银河系让牛郎星和织女星靠在一起。这一点研甲楼和研乙楼的全体评花楼主早就有过定论,只不过对时间的长度略有分歧罢了。
       其实对于爱情和婚姻,大师兄早就建立了自己的信念,他是经过研究才得出的结论。这方面的素质得益于老马的敲打,使他至今仍保持着一贯严谨的学风,没有研究决不说话。他的理论是,为了DNA的延续结婚是需要的,但必须回老家找个农村女人来结婚,越老实越愚钝越好,这样可以保证DNA的纯正。而爱情则不同,爱情属于精神范畴,一个男人如果仅仅为DNA活着那就太失败了。一个成功男人的成功标志就是在精神上得到最大程度的舒展发挥,这既是DNA最本质的传播要求,也是男人追求幸福生活的方式。所以,要玩就要玩那些新潮的小资的一惊一乍的,因为只有她们才能给你带来这方面的满足。
        因此到了申博工作的后半段,一方面确实忙一些,另一方面大师兄也明显有躲避的意思,他不说,但谁都能看出来。他们上午矛盾不大,上午一个要睡觉一个要听课,到了下午就比较困难。最困难的是接电话,大师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马潇潇来电话。马潇潇有一个毛病,一来电话就没完没了让大师兄认错。
        为什么不开机?忘了?你错了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忙,你看,大家都忙着呢。
       我不管,你错了没有?
       对不起啊,我晚上再陪你说吧,啊?
       不行,你说,你错了没有?
       好好,我错了,行了吧?我错了还不能饶过我吗?
        不行,这是敷衍的,虚情假意,不行。 好好,我错了,我真挚地向马潇潇认错,我痛改前非,小生这儿有礼了!
       这还差不多。说,你为什么要痛改呀?
       为……什么?我不是错了吗?
       不对,说,是因为你爱我。说,你爱我。
       于是,大师兄差不多都要哭出来了:我——爱——你。然后他放下电话就跟一句,我爱你的x!他摊开两手对我们说:看见没有?痛苦啊,男人真痛苦啊。没有女人,痛苦。有了女人,更痛苦。
       大师兄的语言风格素以简洁干脆著称,可是在马潇潇面前他无法简洁,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我们想想都很痛苦。瞧着那种脸色急遽变化,不停点头哈腰的电话秀,我们觉着汉奸队长见日本太君也不过如此。
       终于有一天,大师兄搬回研甲楼来了。而且不进客房,直接搬进了我们宿舍睡在我的床上。他不说话,我们也不敢问。当天一夜无话,第二天下午就传来马潇潇割腕自杀的消息。这样研甲楼和研乙楼又免不了一阵慌乱,通宵无眠。不过那天,在医院里我们没让大师兄和老马碰上面,而是巧妙地把他们俩错开了。让双方保持克制与冷静,咱哥们还是讲义气的识大体的,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来。
       当然,掰了也就掰了,没什么了不起。对大师兄没什么了不起,对马潇潇也没什么了不起。现如今女孩割手腕就跟玩镯子玩手链差不多,只要不死人什么都好说。只是大师兄比以前更阴沉,对工作的要求比以前更凶狠而已。
       他们进北京的前一天晚上,S大的学生艺术团特意为领导们安排了一场汇报演出,也可以叫壮行演出。马潇潇还赶来参加了一个集体舞,不知是什么意思。也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在“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你的名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歌声中,她扮演的是一个举旗的女战士,把旗舞得忽而朝霞满天忽而波光粼粼。马潇潇飒爽英姿,曲线分明,风情万种,美到了极点。
       我们看见,有一滴泪始终挂在大师兄的眼角,硬是没有落下来。
       七
       S大的夏季是沉闷的。低纬度线的日光特点是垂直、暴烈、持续时间长,好像大气层都被撕裂了。尽管有树,可树叶是卷曲的,尽管有风,可风是滚烫的。所以这种情况下,校园里很少有人愿意外出活动。偶尔有一条宠物犬跑过去,那舌头肯定拖得很长,呼呼吐着粗气,显得面目可憎。
       临近期末,学生都在备考,教师都在填表(一年一度的考核表,仿照公务员的考核),所以一般不会有什么新闻。可这一年不同,这一年S大的全体领导都在为学校的前途而战,他们每个人都有生死攸关的感觉。我们院长许老爷子更是心中惶惶,他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要登上研究生院的顶楼,翘首北望,心骛八极,然后再重重地叹上一口气,踽踽回家。许老爷子十月份就该到点退休了,如果能把博士点拿下来,把博士生导师的资格批下来,那么就可以续聘五年,所以此一战役意义非常。而北京千里迢迢,王师捷报未传,因之心潮难平。
       这种气温条件下的等待,不仅是焦灼,简直就是折磨。
       大约十天以后,副校长们陆续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该见的都见了,该跑的都跑了,该送的也都送到了。但由于今年是采用网上评审的办法,所以究竟这些学科的评委,
       是哪些人,何方神圣,谁也吃不准。这样一来,大兵团留在北京作战显然靡时费料得不偿失,何况漫天撒网逮不到菩萨乱磕头总是个遗人笑柄的事情。一商量,决定留下校长和书记,改全面进攻为重点进攻。
       只有一件事令人欣慰,就是副校长们原先对请中介公司进行操作这件事也是颇有微词的,现在他们一致认为这步棋走得好,这个钱花得值。因为无论是校长还是书记,在校内是个人物,可到了北京这样的地方他们连灰都算不上,两眼一摸黑,没有大师兄根本找不着北。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一天大师兄早上起不来,辛校长和曹书记竟被堵在某机关的大门口,愣站了两个小时,幸亏大师兄一个电话才把他们搭救进去。侯门深似海,不服真不行。
       这样的消息叫人兴奋,也叫人担心,万一大师兄把他们涮了怎么办?那学校可就惨了。而这样的事大师兄不是做不出来的,他这个人连老马都敢涮还有什么人不敢涮?
       好在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中午,许老爷子突然从楼顶走下来了,而且健步如飞连电梯都不用。见到我们,老爷子面色如春,眼角弯曲,笑意四射,完全换了一张脸。他说,你们这个大师兄,还真有点办法,是个人才,绝对是个人才。我们说,这个人才不就是您亲手栽培的吗?他说,那是,那是啊!
       原来,大师兄在北京刺探到一个重要情报:X x X九十诞辰期间,学界圈内将举行一个小型庆祝活动。届时该学科的权威泰斗们不仅全部参加,而且将要成立一个以X xX名字命名的学术基金会,现在组织者正在为基金会做筹备工作。而该学科正是我校申报博士点的学科之一,x x X本人正是这个学科最重要的评委。林妹妹就是这么从天上掉下来的。现在,辛校长和曹书记已经决定,以学校名义向这个基金会捐款一百万。
       许老爷子说,这才叫山穷水复柳暗花明啊。
       我们问,如果基金会不接受公费捐款怎么办?如果接受了捐款人家反而不便投票怎么办?因为据说此类学术基金的运作是相当严格的,凡是有嫌疑的个人都要回避,何况s大还是受益单位,正在申报期间。许老爷子把眼一瞪,哼了一声,甩手就走,再也懒得回答。
       于是我们一帮人在那儿瞎猜,这是什么意思呢?可以这样设想,假如人家不接受,就不会把如此核心的机密透露给大师兄。反过来,他透露了就不会不接受。他管你是公费还是私费,只要是人民的币,白给都不要?退一万步说,假如接受了还是通不过,这钱也不会白给,因为一百万哪,怎么着也该震动一下吧?就是咂也把那帮评委砸死了吧?如今送礼者的顾虑是不得其门而入,不是怕人家门上悬着一条鱼,如果门口悬着鱼应该想到他家鱼太多,应该改送肉。可见读书只能让人变傻,人世间的道理恰恰是书本上没有的。总之老爷子这一声哼,内涵极其丰富意味极为深长。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就比较轻松,校内都传开了,知道校长书记在首都捷报频传。基金会不仅成立了,而且S大还是发起人之一。全校这次申报四个点,现在看来起码有一个是板上钉钉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接着又下了一场雨,天气也凉快多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暑假将至,法纪废弛,是学生最激动的时刻,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在这个季节里产生,研究生院更是如此。一般而言,那些有门路的在第二年就已经落实了去向,他们比较踏实。像我这样既无来路亦无去处的,反正死猪不怕,大不了也学北大同学去借一块门板卖肉,也比较踏实。只有那种兜里有两个钱也没什么大钱、背后有点小权但暂时还找不着交换对象的,则像个无头苍蝇满世界乱飞。他们一飞不要紧,把市政府各个局的苍蝇全都引来了,来了就打听博士点的事。学校也烦,但又不能不接待,他们都是得罪不起的人。这样学校就做出了安排,凡是局以上的人大政协常委以上的归学校接待,局以下的委员以下的非招待不可的,归研究生院。于是隔三岔五就有饭局。我们反正乐得跟着三陪(陪吃陪喝陪吹)。
       这天来的是财政局的一个处长,攀谈起来竟然还是我们校友,是读成人业余教育毕业的。可如今人家有了位置,来要文凭的气度就不一样。说:许老师你给我上过课啊,政治经济学,你想想?夜大八八级的?你早把我们忘记了。
       老爷子尴尬着,是吗?我真教过你吗?惭愧,惭愧啊。
       处长说:罚酒!伸手就把酒瓶抓在手里。
       老爷子认了罚,说:该罚该罚,X处长你们那一届确实出了不少精英啊。
       处长说:精英不精英不敢讲,可你们这次申博的经费哪来的?在我手上就批了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又说,不够你们再打报告,我另外给你们搞。
       老爷子惊呼:是吗?那我替校长再敬你一杯!
       喝过了,老爷子紧紧拉着他的手叹道:从前有句话叫名师出高徒,今天我把这个话倒过来讲,叫高徒出名师。我们是因为有你这样的高徒,我们才能扬名,s大才能把博士点拿下来啊。
       处长马上跟着说:拿下来以后不能把学生又忘了吧?如今我们也不好混,没有那张纸也不好混啊。
       老爷子说:你放心,理工科我不敢说,只要是文科,文史哲政经法,你找我!
       老爷子毕竟年事已高,几杯酒下肚竟然大包大揽起来。后来就让我们陪,说一定要让x处长喝好,不喝好你们休想毕业!
       这天老爷子确实喝多了,回来时扶着一棵树牛天站不起来。我说我来背他,他拍拍我,又摇摇晃晃自顾自走。我刚想搀上他,猛然竟见到一串浊黄的老泪斜斜地挂在腮上。老爷子说:惭愧呀,我都已经堕落成这样了。我怎么不认识他?他考试作弊就是我把他给抓住的。
       我一惊,说: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人家早就忘了。
       老爷子说:你们不要看不起老师,廉耻二字我还是知道的。可是如今别人都这样,你不这样,那你还想怎么样?‘
       我说:您这又是何必呢?谁敢看不起老师?他?我?我们?
       八
       写到这儿,我必须说那件难以启齿的事了。我之所以迟迟不说,并非故意饶前捧后,想给读者下个什么叙述圈套,而是我一直找不着一种语言,一种理解老马贴近老马的方式。老实说,我也不愿意结局是这样的。
       实际情况是,就在全校以为北京方面节节胜利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北京方面传来一个消息:学界泰斗x X X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称我国目前正在进行博士大跃进,说在读博士生用不了几年就会世界第一,请X老放心。信中还列举了某些地方大学围绕着申报博士点出现的种种怪现象,他称之为申博现象,问X老作为重要评委有何感想。最后还挖苦说,如此审批快意可谓登峰而造极,如此九十华诞可谓登峰而造极,君以为过瘾否?不用说,X老气得差点闭过去,立刻把有关方面找来,声明自己这两年一直在医院休息,离开了氧气面罩根本不能出门,从来不想搞什么九十华诞庆祝,要求取消一切与他有关的活动。
       这一突变我们称为热月事变。关于事变的原因,我们一帮人在宿舍里有过多种猜测的版本,比较可以接受的一种是:所谓的基金会极有可能就是一个精致的商业策划,能搞成当然更好,可以把申博种成一棵常青树,年年都可以摘果子。如果搞不成也不损失什么,反正从哪头收钱不是钱?至于说那封信就是大师兄本人的手笔,这我不相信。他追逐的是利润,成心害人也没有必要。他还没那么坏。当然这些话也只能躲在宿舍里说说,皇帝的新衣你夸得着吗?咱自们是谁呀?
       自然,辛校长和曹书记很快就回校了。这次申博,除了理工科的一个点还有微弱希望外,其余全军覆没,这是不言自明的。更可怕的是,S大作为X X X基金会的发起人之一,是掏了大钱买的白纸黑字,想耍赖都没有可能。人们担心,S大可能在圈内再也抬不起头,就像那个背负耻辱红字的通奸女人海丝特一样,起码几年内是很难叫人忘记的。
       沮丧,愤怒,群情激愤,怎么说都不过分。总之那几天所有的领导都来去匆匆神色凝重庄严无比。
       又过了几天,有人从北京搞来了那封信的复印件,然后这封信就以SARS病毒的疯狂速度在校内传播。老师们就像接头的地下党那样把这张纸夹在书里或者折成飞镖,然后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然后一边读一边苦思冥想。
       放暑假的前几天,某个下午,历史系通知全体老师到系里开年终考评会。考评会是一年一度的惯例,由老师自己述职,念考核表,优秀,良好,合格,然后投票选出优秀者。一般而言不合格是没有的,优秀却是有名额限制的,只能选出几个,因此有点想法的老师就要事先做点铺垫,不然总是领导优秀。当然有想法的也不多,所以大多数老师都抱无所谓态度。这方面老马最为超脱,经常是开着会就跑到教室里去找同学吹牛,等会议快结束时再回去。问起来就哈哈一笑,说:你们是学历史的,这点小伎俩还不懂吗?举贤良,举孝廉,九品中正,二桃杀三士,如此而已。
       然而这次不同,这次我们两个研究生也被通知来做会议记录,而且有明确要求:对每个老师的发言都要尽可能记下来。当然,老师们开头并没有注意到。
       老马这天穿着一件绿色丝质的短袖衬衫,风度翩翩,还跟人说是印尼的一个朋友送的,于是大家又议论这种服饰是否属于APEC风格。这时有人就把那封信的复印件递给老马看。老马看了看就扔桌子上,说,我早知道了,写得好。说尤其是那一句好,如此审批快意登峰而造极,写得好!
       系主任立即示意我们做记录。
       老马说:我们这个教育体制要么过于严厉,甚至残酷,要么过于松软,近乎无能。说起来,大家都要脸红的。中国人在最需要呵护的儿童时代少年时代,得到了太多的严厉,而在已经成人懂事的时候,却又太娇生惯养,进了大学这个保险箱,毕业根本不成问题。如果读了硕士和博士,几乎不可能拿不到学位。现在有些地方,认真读书的人,真正想把硕士论文博士论文做好的人,一定会被看成白痴。据说那些三四个月就完成博士论文的人,却被当成天才,你说奇怪不奇怪?
       问题不在于老马感叹点什么,问题在于他高谈阔论的时候,校党办的郭主任和许老爷子也进来了,后来又进来几个干部,后来又进来一些老师,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意识到这是一次不寻常的会议时,他还意犹未尽。系主任说,你了解的情况不少啊老马。老马这才发觉会场气氛已经空前凝重了,这样才把面部肌肉一点一点收拢起来。
       系主任咳嗽一声说,今天很多老师都要求来参加这个会。有些老师还很激动,被我挡回去了。(他转向老马)现在我也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S大待你不薄啊老马!就算在职称问题上有点委屈,就算在孩子恋爱问题上有点苦恼,你也犯不着这样搞嘛。你这样搞害的是谁?是S大的全体老师啊!你把S大搞臭搞垮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马的脖子眼看着肿起来,渐渐就和脸一般粗细。而脸却由红而白,渐渐地失血,渐渐地由白而青由青而灰。他颤颤地问:我搞什么了?
       外系的一个女老师轻声说,他还不承认呢。
       老马跳起来:你们要我承认什么?
       另一个老师说:你自己干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敢做敢当嘛。
       老马指着系主任:今天是什么会?批判会?我马同吾犯了什么罪?
       系主任说:你不要激动。坐下来说。今天是年终考评会,这没有错。但外系的一些老师要求和你见个面,讨论讨论,我也没有办法。
       老马冷笑道:什么外系!讨论!你一开始就定调子了。没有关系嘛,批判会批斗会我都见过的。
       一个老师说,就是批判你又怎么样?你不该批判吗?
       老马说:好啊,请吧。
       
       院长许老爷子慢慢说:看来马老师不承认写了那封信。这没有关系,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这件事的看法。我们关心的是为什么马同吾老师会有这样阴暗的心理?它对我校的建设发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请看事实。他拿出一张纸,一二三四念了几条,大意是某月某日针对某问题老马说过一些什么样的话,然后问:这些话你也不承认是你说的吧?不承认也没有关系。
       老马说:这些话是我说的,怎么啦,我说错了吗?
        许老爷子说:承认就好。然后扭头对身后一笑: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然后他身后的那些老师也都笑起来,说:如出一辙嘛。有人还说:他平时讲话就是这个样子的,牛文不白,很高深的样儿。
       老马冷笑:许老师就揭发我这么几条啊?那你的表现也太差劲了。
       许老爷子答:我犯不着揭发你。我是想到了,随手写在这里的。
       老马说:你过谦了,辛校长的一千多万巨著里,不是还有许先生的心血吗?
       许老爷子马上说:是,你说得不错。你大概想说这是辛校长在剽窃我。可是我告诉你,我愿意!为了S大的申博成功,为了让学科带头人的成果更厚实一些,我愿意。这也是大家的意见。当然了,你这种境界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老马说:我的确无法理解。因为你把一个大活人变成了机器人。
       冷场了很长时间,大家都觉得这种气氛快要爆炸了。党办郭主任适时地起身告退,说他还有事,下次再来领教。
       一部分外系的老师看看气氛不对也跟着退出去了。
       又冷了很长时间,然后,由一些系里的女老师带头,一个一个都开始发言,发言的大意都是批评老马,说老马平时说话是不大注意,特别是讲课,不该对学生信口开河,讲一些不该说的话,说自己也从这件事情上受到了教育。个别老师说着说着还哭起来了,说自己也有错误,不能正确对待历史等等。
       至此,老马尽管浑身发抖,喝水时牙齿碰在杯子上已经发出了电键的排音,可嘴巴还不肯服软。当系主任要他自己表个态时,他居然说:以前,我对一个问题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抗日战争时期伪军那么多?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系主任厉声喝道:老马!越说越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而许老爷子也激动起来,说马同吾你他妈的早就被骟球割蛋了,你还神气个屁!老爷子说罢,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盖,原地转了一圈,然后莫名其妙地冲了出去。
       ……这是一次高潮迭起的考评会。一次令人心惊肉跳的记忆。这个会一直开到晚上十点钟。会议的结果是:优秀的教师一个没选出来,倒是老马被一致通过,德、能、勤、绩统统不合格。
       会后系主任把会议记录收了上去,又把那些考核表在桌子上墩了半天。
       我们抖抖地问,是不是还需要整理一下?
       主任想了半天说:不必了吧?又补充道:我就这样交上去,爱是谁是谁。
        到今天我也没有闹明白,当初为什么要开这样一个会?这是谁想出来的?
       申博这件事,理性一点看,对学校是提升地位,对校长书记是政绩,对许老爷子是续聘是当博导,可对老马意味着什么呢?可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半点关系都没有。不要说历史系没有申报博士点,就是有现成的点老马也不过是个副教授,轮不着他来瞎操心。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想,怀疑老马写了那封信都是不能成立的。老马顶多是受到了冷落,有点吃不着葡萄的反应,顶多是那些表格令他心烦,发发牢骚而已。何况他还自比现代秦人,是个快乐的与世无争者。何况他已年近花甲,是个即将退休的人。他犯不着劳神费事啊。
       也许人们是从个人恩怨的角度来理解这件事的。毫无疑问,老马从前的得意门生廖星凯确实伤害了他。廖星凯不仅在申博问题上把学校搞得七荤八素,让他觉得斯文扫地,觉得礼崩乐坏(他自己这样看),更重要的是廖星凯把他的家庭搞得乱七八糟(尽管马潇潇本人并不这样认为)。所以大家都认为只有老马存在犯罪动机,是老马一心要搅黄这件事,是老马写了这封该死的信的吧?然而事情已经出了,申博已经黄了,这样做又能达到什么目的?把他批倒批臭?让他无地自容?把他改革出局?砸掉他的饭碗?似乎都不可能。
       莫名其妙。
       九
       实际的后果是,老马对自己采取了行动。
       别看老马在会上舌战群儒,口似悬河,面无惧色,其实他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在期末考试的最后几天,昔日气宇轩昂的老马就像烈日下的一座冰雕,眼见着就萎缩下去,从前那种机锋和潇洒再也看不见了,变得神情恍惚,前言不搭后语,在监考时把教室都走错了。考完试就走回家去,那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就一直停在教学楼外。新学期到来时,已经成了一堆废铁。
       实际情况是,某一天晚上,老马被师母唠叨得烦了,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拿了一把剃刀,大吼一声,把自己的睾丸割了下来。他自己把自己给骟了。
       那种剃刀是理发师用的,一般人现在刮胡须不用那种东西。所以可以肯定,他是特意上街去买回来的。他当时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大吼了一声,就把那两只东西抓在了手里。他捧着它们,对着镜子灯反复地研究(似乎要从那东西里找到什么答案),血就顺着胳臂顺着大腿哩哩啦啦往下淌。
       后来,学校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马师母说:我也没说什么呀。我就说他不该这么自私,这么好出风头。我就说要是学校把你解聘了怎么办?我就说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我们将来靠什么生活?他就说,你不就是怕没饭吃吗?你放心,我保证你饿不死。就这样。
       马潇潇说:我也不知道啊?那两天就看见他总在洗手间里发呆,从前他不是这样的。我注意到他动过我的化妆晶,我也没在意。谁知道他能这样。
       这曾经是个笑声很多的家庭。马师母虽然哕嗦一些,可毕竟文弱贤淑;马潇潇虽然新潮一些,可毕竟会说会闹,总像个宠物猫一样缠在老马身上。可是这一刀,把一切都割断了。
       后来学校的领导都去老马家慰问了他。辛校长和曹书记也去了,去的时候还买了很多东西。辛校长说:何必呢马老师,您这是何必呢?曹书记则大气磅礴一些,手一挥说:向前看,这一页已经翻去了!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否想到了司马迁,但我可以肯定,今后他可以专注于他钟爱的历史问题研究了。
       ……这一年的年底,元旦的前一天,忽然接到大师兄的一个电话。听声音好像很遥远,也很陌生。大师兄说他在内地的一所大学,正帮他们搞评估,他们也在申博。大师兄说,老马的事我早就听说了,真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结果。想想,觉得挺对不起老马的。他说,老马从前是我们最崇拜的人,特别是女生崇拜他。他讲课的样子,他说话的神态,都很帅。他说,那时我们还是新生,下了课就觉得很无聊,老马出现的时候总是在傍晚,对我们说: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同学们,咱们数台阶去呀,咱们读月亮去呀!
       然后我就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吸鼻涕的声音。
       然后我就说:老马本来就是个诗人,这你还怀疑吗?
       
        改定于1003年教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