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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岸边的蜻蜒(中篇小说)
作者:孙惠芬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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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吕作平来了,就在我的楼下,可是我还以为他是从庄河打来的电话。
       他说,我出事了。
       我说,什么?
       他说,你下来,我就在你楼下。
       吕作平站在我的对面,头发蓬乱,脸色乌青,仿佛刚刚遭到一顿拳击。在邻街酒吧坐下的时候,他撸着头,跟我说,梅花背叛了我。
       我端坐着,静静地看着他。我说,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吕作平闷闷地看着我,痛苦在他脸上抽动,仿佛我是梅花的帮凶。他说,你猜那个人是谁?
       我哼了一声,我听见我鼻孔里的声音裹着笑意。我说,是谁都很正常。
       这时,只见吕作平脖子和下颏逐渐胀起来,一瞬间,就胀红了眼睛。他瞪着我,好像要把别人打他的拳头挥向我。他努力压低声音,说,春天你太恶毒,那个人是老姨夫,老姨夫你听见了吗!
       我想我是呆住了,彻底呆住了。我愣愣地看着吕作平,但除了惊讶,做不出任何反应。
       梅花是我的表妹,三姨的三女儿,我们习惯叫她梅花三。实际上她并不是一个很现代的女孩,我之所以跟吕作平那么说,是因为我对他们一夜之间形成的婚姻不信任。是因为她嫁给吕作平,是从我手中夺走的。当时,在歇马山庄,我跟吕作平正以温火持续着我们的恋情。我喜欢含蓄,吕作平又能恰到好处地理解我的含蓄,我们的恋情便旷日持久。当时,吕作平在六十里外的茧场晒茧,我们只能两周约会一次。时间,是晚上;地点,是歇马河边的小树林;人物,当然是我,吕作平,有的时候,还有梅花。我,吕作平,梅花,我们是歇马山庄为数不多的在外面工作的青年。吕作平找我、梅花也找我的时候,我们就三个人一起约会。我喜欢吕作平,更喜欢梅花,这是两种不一样的感情。梅花活泼,好闹,她动辄就把自己藏起来,再突然从某个地方钻出,吓我一跳。当我因为惊吓扑进吕作平怀抱,她在一旁开心大笑。我喜欢含蓄,也希望有时候能突破我的含蓄,梅花常常给我外在的力量。就这样,我和吕作平恋了两年才订下婚期。可是,就在我为逼近的喜日子收拾新房时,梅花却与吕作平私奔了。
       那天晚上,布置好的新房给了我温馨的感觉,梅花看出我少有的异样,动员我留下来,让吕作平送她回家。服从了梅花的动员,我留了下来,我陶醉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中,我提前放了被,关了灯,在黑暗中等待。谁知,黑暗就真的成了我的等待。吕作平一小时没回来,两小时三小时,当我终于忍不住,要冲出吕作平家的时候,只见吕作平和梅花双双站在我的面前。他们身上沾着草屑,他们的嘴唇肿了一样,红红的,他们的眼睛里,有种动物样的粗野。见到我,吕作平低下头,梅花却无所顾忌地盯着我。梅花说,春天,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不想这么做,可是没办法,我爱作平。
       梅花的话,足以顶替一颗重磅炸弹,让我刹那问血肉横飞。我疯了一样冲出吕家,当天夜里,就开始了黑暗的逃离之旅。我扔掉小镇上的工作,一个人到大连游荡的这些年里,一个问题无时无刻不烘烤我,那就是,什么是事实真相?那天晚上,他们到底怎么就逾越了友情;逾越了我,迅速地烧成一体。
       多年之后,当我通过自学,从一个自由撰稿人做到招聘记者,在城里结婚成家,内心的伤疤结成硬痂,能够面对那段往事的时候,我曾试着问过梅花。我说,你总该说说那天晚上。那年,她到大连办事;来到我家,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相互看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笑了,说,你敢听?我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一抖。她于是坐起来,眨巴着她那双不安分的眼睛,说,让他送我,是有意的安排。早先,我从来不知道我爱他,那天,为你布置好新房,有一阵儿,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很疼,就忽生一念。
       我说,可是你怎么敢保证他爱你?
       梅花的回答让我十分惊讶:男人,你永远不了解男人,男人不会拒绝爱情,就看你肯不肯下手。
       梅花的话,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失去吕作平,原因在我,我因为玩含蓄玩深沉把爱情玩丢了。可是后来,梅花又说了另一句话。看我有些困顿,她又说,咱俩是表姊妹,一起长大,但你根本不了解我。我这人好感情冲动,没准儿,有一天,又不喜欢吕作平了,这都是可能的。梅花的话,曾让我得到过报复了吕作平的快感,可没多久,就陷入一种悲哀,不是为吕作平,而是为我自己。我为什么就没有冲动的时候?
       梅花的话,也就是我要告诉吕作平的话,他早该有这个准备。不过那个人是老姨夫,这太让我意外。我不但没有报复了吕作平的快感,且连悲哀的感受都丧失了,我只有顺水推舟地说,我能帮你什么?
       很显然,吕作平没想让我做什么,他只是太压抑,太需要有一个发泄对象。他两手使劲撸着头发,恨不能撸掉头皮的样子。我以为,在他百里迢迢进城找我发泄的内容里,肯定有一段与我有关。比如他向我忏悔当初的轻薄,不该抛弃我,我甚至在瞬间做好了思想准备,决不因为怜悯而接受这样的忏悔。可是我错了,吕作平不但没有忏悔,还一再发狠,想杀人,想去杀了老姨夫。那样子,好像一切都是老姨夫的错,梅花是无辜的。
       二
       尽管帮不了什么,我还是决定跟吕作平返回一次,我总不能让吕作平去做冲动的事。
       吕作平的家早已从歇马山庄搬到县城,这得感谢老姨夫。在我老家那个地方,老姨夫是最早搞个体企业的。当年我和梅花在小镇工作的塑料经编厂,就是他的。后来他把工厂做大,做到县城,不只搬了吕作平的家,还搬了大姨的家、三姨四姨的家、大姨三姨四姨所有结婚在乡下的儿女们的家。我的老姨夫拉网一样,把姥姥那一支翁氏家族的枝枝杈杈从乡下拉出来。在九十年代,简直就是一场农村包围城市的战争,虽没有硝烟,影响却是巨大的。一辆辆卡车满载家居物资离开歇马山庄时,乡下人以为城市的地盘是可以随便强占的,无不为自己的无能黯然神伤。老姨夫的做法,不是一起行动,而是各个击破,一家一家地搬,使那样的搬迁时间持续长达四年之久。在这场战争中,最后受牵连的,是我的父母。父亲对老姨夫持有成见,他不相信一个掌鞋匠最终能成为大家不种五谷杂粮就能生存的依靠。父亲曾独自进城做过考察,考察的结果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他发现,轰轰烈烈进城的亲人们,实际上根本没有进城,他们只是被搁置在离县城五六里地的山坡上。空空荡荡一块坡地,一个砖砌的四合院,四周零星几间砖瓦房,仿佛是打在山上的一个补丁,十分的孤零。父亲回来后大为光火,在院子里大叫,鲁铁蛋是个什么东西,他以为咱翁家是城里的补丁,他掌鞋掌出病了是不是?!你看吧,没几天他就得把这补丁扯下来,等他想把补丁扯下来,想抓都抓不成布丝绺。可是四年过去,当发现进城的人们并没因为缺吃少穿而返回乡下,反而在清明节回来上坟时坐上了轿车,父亲最终也不得不追赶补丁而去。
       我要返回的吕作平的家,是老姨夫亲手帮忙缔造的。我父母的家,姨姨们的家,表兄表弟们的家,都是老姨夫亲手缔造的。它们在县城西北部的燕荡山上,它们围绕着一个叫做黄海塑料制品厂的厂区,众星捧月似的。它们不再是平房,而是五层楼的楼房,它们其实已经变成黄海塑料制品厂的家属楼了。虽孤单,却显赫,它们加到一起,被县里的人们叫做家族企业。
       家族,在我的老家,在歇马山庄,一直是个充满温暖感的名词。它看不见摸不着,却隐在人与人之间、村庄与村庄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邻里打架的时候,过年拜年的时候,春种秋忙的时候,它便以块儿状的面貌出现,一堆一簇,蘑菇一样。企业,在我的老家,在歇马山庄,却是一个新名词,就像刚开放时人们听说办公司一样,它不温暖,却让人最早跟富裕、跟钱联系在一起。如果有人在屯街上喊,某某某是干企业的,人们眼前的田地立即就大把大把地往外长钱。我是说,将家族和钱弄到一起,能长出什么,山庄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因为害怕吕作平冲动,在楼下停下时,我劝他和我一道去我家。吕作平摇头,坚决不肯。我理解他,当年他一夜之间甩了我,遭到过父亲劈头盖脸的臭骂,父亲拿一把刨地的镐头在村子里乱转,要不是有人拉,父亲都要打死他。做了梅花女婿,他也从没敢登我家的门。现在,他弄成这样,怎么经得起父亲再骂?可是,我不能单独陪他回家,因为他告诉我,梅花已被他打跑两天了。在车上坐一会儿,我还是逼他下了车。
       虽然七八年过去了,见到吕作平,父亲的喘息还是顿时粗重,父亲没有骂他,却立即躲到西屋,再也没有出来,仿佛不是梅花使家族蒙羞,而是吕作平。很明显,家里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默默往餐桌上端饭,不说一句话。在大连,听吕作平说起梅花和老姨夫的事,虽很惊讶,但不回到家里,不回到现实的人物关系里,还是不能感到事情的严重。现实的人物关系是,吕作平是我母亲的外甥女婿,而母亲的外甥女儿跟母亲的妹夫有了不正当关系;现实的人物关系是,母亲的妹夫是厂长,是翁氏家族在县里惟一的靠山,父亲在厂里做环卫工,挣他的工钱,亲人们都挣他的工钱。要是把事情摘大,逼走老姨夫,家丑外扬不说,等于断了家族所有人的生路。
       当天晚上,把吕作平交给母亲,我一个人来到三姨家。三姨家与我家隔着一个楼,三姨家在厂区上边,我家在厂区下边,标志着进城时间的不同。三姨家一屋子人,三姨,三姨夫,表姐黑桃,表弟怀江、怀海,像是在开会。三姨夫生性胆小,见到我,突然就哭了起来,压抑的声音让人揪心。胆量决定了一个人对事物理解的深度,当年梅花抢走吕作平,三姨夫也是挂着泪花找到父亲的。相比之下,三姨和其他人倒是平静许多。三姨患糖尿病十几年,加号指数从在歇马山庄时的四位升到如今的十几位,已波及到心脏,多年来治病的所有费用,都是老姨夫管。二表姐黑桃性格温顺,在老姨家里当保姆,打发一日三餐和卫生,虽是后来者,可是因为近水楼台,日子也迅速地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就像数学里的负负得正,这样复杂的背景,反而就抵消了复杂,使她们显得很平静。三姨握着我的手,一再说,梅花会不会出事,俺就怕梅花出事。听三姨这么说,从不发火的三姨夫吼起来,出事才好,就叫她出事——”
       安慰一会儿三姨,我把黑桃拽到卧室,我问,老姨知不知道?黑桃摇头。黑桃说,家里人都压着作平,坚决不让他告诉老姨。其实,我并不是为梅花来的,而是为了老姨,老姨野泼又没文化,要是让她知道,不是把梅花撕了,就是把老姨夫撕了,弄不好,她会把自己撕了。
       老姨不知道,我顿时轻松了许多,只要老姨不知道,即使梅花有什么意外,也不会影响到大的格局,我是说,企业还会照常运转,相反,就难说了。当然,这样,有一个人将付出巨大的牺牲,那便是、吕作平。让一个男人默默吞下这颗苦果,怎么说都太残酷了,他在老姨夫手下开货车,每一张票据都得经过老姨夫签字,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的房子又在厂区对面,站在四楼,厂容厂貌一望可见,这等于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烤,反面正面都是火。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那天晚上,从三姨家回来,家里聚了很多人——大姨家的表哥表弟,四姨家的表弟表妹,还有黑桃女婿,还有另外两个表姐夫。目作平把自己弄成大家关注的焦点,感受一定很不好。据我知道,在厂子里,他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些表兄表弟中,有给老姨夫开小车的,有当车间主任的,有当调度和采购员的,惟他开大解放,每月有半月混在客货混装船上,往济南烟台送货。就是几天前他从
       烟台回来的晚上,发现了老姨夫和梅花的事。为了摁住吕作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句我一句,大意是,你等着,我们哥们儿非找老姨夫算账不可,我们不打他个屁滚尿流才怪。一听,就知道是些哄人的大话,要是把老姨夫打个屁滚尿流,他们上哪儿挣钱去!要是可以把老姨夫打个屁滚尿流,何不让吕作平去打!可是很明显,这话吕作平爱听,到后来,他竟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喝了一碗稀饭。
        三
       安抚了吕作平,瞒住了老姨,剩下的,就是梅花的安危了。她会去死吗?答案是否定的,不会。我这么说,家里人都这么说,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只是一种直觉。后来我知道,梅花和老姨夫的事,在家族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吕作平不在家的时候;厂里有客人来,老姨夫的车就常在楼下接梅花。让梅花陪客,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是家族企业,找谁,都是家里人,梅花又是这一行外甥女中最聪明最漂亮,的一个。关键不在这儿,而是有人发现,梅花陪来陪去,和老姨夫的关系不正常了。梅花和老姨的办公室紧挨着,梅花管出纳,老姨管机件。老姨在家的时候,梅花很少出屋,老姨一走,她就走出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欢天喜地的,好像她是耗子老姨是猫。老姨的儿子在大连上学,老姨夫就在大连给老姨买了一幢别墅,隔三岔五,老姨就扔了工作,到城里去住。而这个时候,就是梅花的节日了。身体的活泛,表情的活泛,心情的活泛,挡不住任何人的眼目,用三姨家二表姐的话说,吱吱扭扭的,都快不是她了。
       梅花其实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当年初升高,因为有把握考县重点而最终没考上,毅然下学进了老姨夫的经编厂。读普通高中,怎么说也比在小镇上当临时工有前景,有多少大学生都是从普通高中考上的。梅花的面子里面,现实占了很大的比重。为了现实的面子,她可以不顾长远的面子。然而梅花的性格是,从不为自己的短浅后悔,这也是我最为欣赏的地方。她不念书,一夜之间当了临时工,回家再见到我,从不打听有关学习的事。不但如此,她还描了眉,涂了嘴唇,脱了学生装,一下子把自己打扮成妖艳的女人,在我面前搔首弄姿。那时,我没考上重点高中,继续念普高,她的样子,让我觉得做学生是个多么低级而愚蠢的选择。在她的影响下,我愚蠢了半年,也进了经编厂,可是,我做不了梅花。我羡慕做女人,又怀念做学生,当我在她的鼓动下,涂了嘴唇,又把一条粉红的纱巾系到脖子上,我竟像葬送什么似的大哭了一场。
       我是说,梅花会为眼前的面子做出最现实的选择。没准,几天之后,你会在自由市场的地摊上发现她,身边放着袜子拖鞋内衣内裤之类,放大嗓门冲人群喊,快来看哪,最优质的袜子最舒服的内裤。让你觉得留在家族企业是件多么低级而愚蠢的事。可是,我错了。我不但错了,还错得愚蠢而低级。我回家第二天,梅花就出现了,梅花不是出现在自由市场,而是燕荡山厂区的大院内。我之所以在厂区前面加一个燕荡山,是说,当我站在母亲的楼上,看到梅花自由自在地向她的办公室走去,我觉得整个山丘都震动了。我相信,在厂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如我一样的感受。她的上班,使原来以为平息下来的局势骤然紧张,这不能不牵动每一个人的神经。如果能够敞开胸怀说真话,在家族这些人中,除了大姨,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宁愿梅花出事也不愿她回来。我立即下楼,从两楼之间的过道转过去,进了梅花的办公室。
       梅花见我,十分平静,好像我是厂子里的工人。她说回来啦,坐。梅花的办公室很现代,组合写字台,软皮沙发,电脑,连饮水机都是豪华型的,可见出老姨夫工厂现状之一斑。和梅花之间,无需绕圈子,我开门见山,我说,我都知道了,你不该上班。
       梅花眨眨眼皮,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为什么?
       我说,吕作平就在楼上,他现在是炸弹。
       梅花咧开嘴,笑了一下,说,你高看了他,他不会靠近我,我才是炸弹。
       梅花的反应让我意外,她不但不考虑面子、自尊,不考虑给家族名誉带来的损害,还要把自己当成人体炸弹,一股血蓦地涌上我的脑门。我发作起来,我说你不会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吧,你太无耻了——
       梅花也许会从我的声音中听出复仇色彩,但对天起誓,我绝对是针对现实。梅花显然被我的话击中了,隐在化妆品下面的眼影显现出来,突出了眼睛的红肿。她睁着红肿的眼睛,四下散漫地看着,不反击,也不回答,木木的,仿佛根本不打算与我对垒。她那样子,让我的手真有些发痒,想扇她的耳光。可是我忍住了,我不但忍住了,居然还言不由衷地说了句:你总该说说为什么吧?
       这句话,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不满只有天知道。这意味着,我在向她传递一种信息,只要说出充分理由,我是可以理解的。这不是我的态度。在老姨夫和梅花这件事上,根本不存在理解,也压根就谈不上理由。
       我的话正是梅花渴望听到的,在我决定甩门出去的时候,她平心静气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你问黑桃二姐好啦。
       四
       为了表示我的态度,我没有上楼去找黑桃二姐,而是从两楼之间的过道出来,离开厂区,向燕荡山下走去。站在山下,向山上远远望去,东方塑料制品厂确像一块补丁,是那种针脚密实的补丁,虽颜色肤浅,却壳丽豪华。老姨夫不断地粉刷墙面,由绿色到黄色,最近一次刷成肉粉,这块补丁就有了欧化的味道。它铺张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与山后的树林植被,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眼下,在中国,个体企业如雨后春笋,到处冒芽,但我相信,没有哪一个是像老姨夫那样,靠掌鞋起家。老姨夫的故事在报纸上报道过,他常年坐在小镇塑料厂的大墙外掌鞋,常给塑料厂的销售员掌鞋,掌着聊着,懂得一点销售的门路,就弃下钉鞋的锤子,去塑料厂应聘销售员。老姨夫不愧为掌鞋的,知道见缝插针,销着售着,干了不到半年,通了路子,就买了一台机器,自产自销,一点点就发展起来。老姨夫吃了多少苦,报上从没说过,但老姨夫的见缝插针、勇于开拓,却被炒作得沸沸扬扬,传成佳话。可是有一个谜我一直是不解的,老姨夫发迹后,为什么不把厂子插进县城里,而是插到郊区山上?
       事情真的像梅花说的那样,她是一颗炸弹,没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烦,吕作平没有,知道底细的表姐表弟都没有。我回家时,看见吕作平一直站在北阳台上,而他的对面,就是老姨的办公室、梅花的办公室、老姨夫的办公室。不但如此,老姨夫正领一帮人在院内转着,比比划划的,没事一样。跟你说吧,那一瞬间,我的悲哀已无以言表,为吕作平,为翁氏家族所有人。
       好奇是人的本性,好奇往往叫人丧失原则。不知怎么搞的,午后,我竟拨了黑桃二姐的手机。我们家族里,人人手里都有一个电话号码本,十八岁以上的年轻人,都有一长串的手机号码。我在电话里说,二姐,我想去看你,你在老姨家,还是在自己家?
       黑桃吱唔一会儿,好像没辨出我是谁,后来她说,哦,在自己家。
       就像大家管梅花叫梅花三,黑桃表姐也常被大家叫黑桃二。黑桃之所以叫黑桃,是她的皮肤太黑,葡萄一样的颜色,紫中带黑。一般情况下,皮肤黑的人牙齿好看,因为黑可以衬托牙齿的白。可是黑桃不同,她的牙齿也是黑的,好像皮肤化成了黑色的汁染了牙齿。在歇马山庄,黑桃的没脾气是出了名的。婚后,男人不愿出民工,动辄找人来家赌博,她从没骂过一句,不但不骂,还要汤呀水呀的侍候着。她是家族乡村包围城市战争中最后一个进城的,比我的父亲还晚。当然,她进城晚的原因跟她的性格无关,而跟梅花有关。黑桃家墙外有一排杏树,是她结婚那年梅花帮她栽的。进城后,每隔一两个月的周末,梅花都要回歇马山庄小住。梅花不喜欢城市,这在家族里无人不知,工厂从小镇搬县城那年夏天,从不掉泪的梅花居然哭了。后来老姨动员黑桃进城,梅花坚决不让,她阻拦黑桃的一个重要理由是那一排杏树。她说杏树刚刚结果,不能就这样扔了不管。也确实那杏树上的杏子太可爱了,个大皮薄果肉细腻,即使一口气吃上一斤,也不会胀胃。受到梅花阻止,对进城一直蠢蠢欲动的黑桃,在乡下忍了三年,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砍了杏树,搬了出来。当梅花知道此事,杏树的脑袋已经落地。所谓慢人有慢福,黑桃一进城,就被老姨要到身边。月薪六百是明的,隐性收入没人算得出,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日渐提高,母亲说,兄弟姐妹谁见了,都点头哈腰。
       黑桃家在我家下面,是五楼。摁了很长时间的门铃,黑桃才开门。因为在三姨家见过面,我们谁也没有客套。我和黑桃一直不亲,原因在我,我就是看不惯她凡事慢悠悠的样子。就好比现在,好容易开了门,又去为我泡茶,折腾了至少有十分钟。等她在我对面坐下来,我的初衷早已模糊得不知去向。
       初衷模糊,黑桃的样子在我眼前却十分清晰。我发现,她明显白了,是那种苍白,白里透灰,因为她原来质地是黑。黑桃穿着也明显讲究了,是中式真丝套装,腰条显得细多了,不像原来一夏天就一个老头衫,肉鼓鼓的样子。最明显的,还是头发,栗皮色中夹着棕红,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了气质。可是怪了,我看黑桃,她却不看我,有意躲闪我的目光,好像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她家。然而正是躲闪,使原来模糊的初衷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我说,二姐,梅花怎么就能迈出这一步?
       黑桃先是一愣,看看我,又迅速移开,没说话,只是吁出一口气。
       我说,二姐,梅花说你知道,是不是老姨夫主动?
       黑桃站起来,走向阳台,还是没有说话,好像默认了我的推断。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在得知老姨夫和梅花这件事之后,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老姨夫是主动的一方,我一直以为梅花为了钱,往死里缠才导致了眼下的后果。现在,搞企业的,有了几个臭钱,是没几个好东西,可是再不好,也不能搞自个儿外甥女。我似乎突然明白梅花为什么让我问黑桃,她是想让黑桃替她控诉老姨夫。我听到我的喘息粗重起来,我听到我随粗重的喘息骂出一句粗话:这个畜生!我非找他算账!
       让我意外的是,听我这么说,黑桃突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转身,朝卧室跑去。我跟过去,没有打扰黑桃,眼看着她的眼泪水在腮上暴滚。我不打扰,不是有意,而是气愤已经将我鼓胀得说不出话。我想,一定是黑桃亲历了那个可耻的场面,没准,就在老姨家里。待黑桃平息下来,我也终于能够说话。我说,二姐,我们就是穷得要饭,也不能叫这个畜生这么欺负我们,我们告他去。
       这回,黑桃爬起来,傻了一样瞪着我,眼球快鼓出来的样子,好像我才是那个畜生。不,不能,坚决不能。
       我说,为什么不能?
       黑桃的圆眼一点点变长,一丝柔软的光束探进去,迅即,又爬出来,拖出两行混浊的泪水。黑桃说,怪我们,怪我们自己。
       是不是梅花太贪,为了钱。
       不是。
       那是什么?总不会是梅花真的爱上老姨夫!
       我直直地看着黑桃,我看到她的脸一点点阴下去……
       五
       那个下午,当黑桃说出她知道的一切,我的心仿佛遭到石击的槐花,碎成八瓣。黑桃的意思,确实是梅花爱上了老姨夫,爱得几乎走了魂,黑桃的意思,她是促成梅花和老姨夫事件的罪魁祸首,是她害了翁家。
       哭过一场,黑桃安、静了许多;仿佛是眼泪带她走进了一个安静地带,仿佛是眼泪冲刷了曾经的罪恶。她的讲述是从自己开始的,黑桃说,到老姨家当保姆,俺背后哭过多少回,俺愿意进城,可俺不愿当保姆,谁都知道,老姨脾气不好。那天往老姨家走,俺腿像
       灌了铅,越走越沉。走到半路,俺又拐了回来,拐到厂里找梅花。第一天,是梅花送俺去老姨家的。可是,你猜怎么样,老姨好像知道俺的想法,不管干活怎么慢,怎么黏,她就是不训,不但不训,还跟俺笑。老姨不训俺,俺心里一直纳闷,觉得奇怪。后来有一天,她跟俺说,黑桃,老姨看哪个外甥都觉得亲,老姨做梦想不到,这辈子,嫁个掌鞋的,还能为大伙做这么大贡献。你明白老姨的意思,她把咱们都看成是她的小鸡,一个个可怜兮兮窝在她翅膀下面,她是老母鸡。做老母鸡,她很知足。她家里其实不一定需要俺,她可以到外面雇保姆,她只是为了让家族里的人都有工作。俺受了感动,再闷,也不好意思提出不干,可是你知道,俺在老姨家干,梅花就成了老姨家的常客。厂里没事时,她动不动就绕到后面,爬上楼来。最初,俺以为她是为俺来的,怕俺闷,她也确实跟俺没话找话,说一些外面的事。说城里女人喜欢穿什么样衣服,跟俺讲什么才是夜总会里的坐台小姐,有时,也问起老姨和老姨夫的关系。俺愿意听她讲外面的事,也愿意对她讲老姨和老姨夫的事。俺一天一天在老姨家,她家里的事就是俺心里所有的事,俺就把俺在老姨家看到的讲给她听。靠着老姨夫,老姨才当成老母鸡,可是老姨不知怎么的,就是看老姨夫不顺眼,天天冲老姨夫发脾气,老姨夫回来稍稍晚一点,就劈头盖脑一顿臭嚼烂骂,骂老姨夫找小姐逛窑子,被婊子迷住了。俺讲这些,都是无意,家务事,清官难断,人家晚上干仗,天一亮,还是两口子,俺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知道,梅花却往心里去了。有一回,俺正讲着,梅花腾一声跳起来,跳到挂着老姨和老姨夫订婚照的墙前,用拳头往老姨的脸上捅,想把她砸烂的样子。那是一张很大的照片,据说是在照相馆重新翻的。梅花捅拳,俺也挺解气的,老姨生在福中不知福,就该教训教训她,她是老母鸡,又不能当面教训,就只有背后这么捅捅。后来,只要俺跟梅花在一块,俺们就朝老姨的相片捅拳,就变成了老姨的批判会,你一句我一句,很痛快。可是俺哪里知道俺是在惹祸,惹了大祸梅花来老姨家越来越频了,这不要紧,但她后来再来;不和俺批判老姨了,而是挨个屋翻,从衣柜到厨房,从卫生间到衣帽间,一翻就是半天。俺怕老姨发现,不让她乱动。梅花其实也不是翻,就是看,她有时还要闻味儿。有一天她把老姨夫的衬衣托在手上闻,叫俺看见了,俺的心一下子窝住了,俺想起咱歇马山庄母狗发情时,公狗贴到母狗身后闻味的样子。梅花闻老姨夫衣服的样子,就像乡下公狗闻母狗。说真的,俺这么愚笨的人,要不是想到狗,打死也想不到男女关系上。梅花闻完味,砰一声把柜门关上,扑到床上大叫起来,她叫的是老姨夫的小名,鲁铁蛋——
       就是这天,俺隐隐约约感到了什么。俺很着急,有好几回,都想回家跟你三姨讲,可是想了想还是张不开口。那样的事,实在是不好张口。后来,老姨上大连的时候,老姨夫夜里回来,梅花总要跟上来,说来和俺做伴,送俺回家。他们常在一块应酬,大家都知道,很正常,可是进门又磨磨蹭蹭不肯马上走;坐在沙发上和老姨夫逗着笑话,你一句我一句一说就是半夜。他们白天在一起上班,晚上一块陪客,夜里还这么黏乎,太不正常了。纸终是包不住火,有一天,梅花还是忍不住把什么都泄露给俺。那天老姨老姨夫都上了大连,吕作平也出差不在家,梅花下班就抱着一个纸包来到老姨家。她进门跟俺说,姐,今晚咱俩不走了,都住这。你知道,俺给老姨当保姆,还从来没有住过老姨家,俺有些犯难。梅花不管俺,进门就主人似的在老姨的卧室里忙了起来。梅花一层层揭手中的纸包,像揭什么珍贵的宝物,揭到最后一层,吓了俺一跳,你猜她拿来什么,她和老姨夫的婚纱照,有一尺那么大……光是她对老姨夫有什么就够吓人的,老姨夫竟然和她一起照了相,这是天大的祸呀!俺又吃惊又害臊,一下子蒙了,心口扑通扑通跳,两眼直冒金星。
       梅花拿起照片,上了桌子,把老姨和老姨夫照片拽下来,把她的挂上,俺怎么阻拦都不行。梅花疯了,梅花绝对疯了,老姨夫也疯了。俺大哭不止。那天晚上,俺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俺一再掐自个儿胳膊,俺不知道俺是谁,俺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梅花一直没说话,把那双杏眼瞪得牛眼那么大,痴呆呆瞅着墙上的照片……后半夜,见俺哭声不止,梅花也哭了。她边哭边说,姐,没什么大不了的,俺是一厢情愿,俺偷了老姨夫的照片,到电脑公司做的。
       俺不哭了,觉得天又擎起来了,觉得只要熬过这个夜晚,天亮了,梅花把照片拿走,俺的心就会亮了。可是你知道,俺的心不但没亮,却更黑了。梅花第二天早上往下取照片时,说了一句吓人的话。她说姐,有了这一夜,我的魂就留在老姨夫家了。梅花走后,在老姨家里,俺不敢抬头,一抬头,就觉得挂照片那个地方有个黑洞,洞里有梅花的脸。到后来,俺觉得老姨家整个就是一个洞,黑幽幽的让人害怕。
       那天梅花走,就再也没来,即使老姨不在家,她也没来。可是从那天起,俺的日子就不是日子,心老是提在嗓眼儿。俺不敢正眼看老姨,不敢正眼看老姨夫,早上上班不敢往厂子看,回娘家大伙聚堆时俺笑不出来,俺就觉得会出事儿,俺不是不相信老姨夫,可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会出事儿。这不,到底出事了……
       六
       那天下午,因为讲述,因为在讲述中一程程回到过去的情景,恐惧再一次回到黑桃的眼睛里,她那惊惧的样子,仿佛一只摇摇欲坠的果子。事实上,梅花和老姨夫的事与黑桃没有半点关系,我宁愿相信,即使没有黑桃在老姨夫家当保姆,即使黑桃不向梅花讲述老姨和老姨夫的矛盾,该发生的也照样发生,那只不过是偶然遇到的外力而已。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梅花对老姨夫,怎么就有了那么深的感情?梅花居然因老姨夫而丢了魂!
       从黑桃家出来,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好像黑桃把悬在她头上的黑洞搁在了我的眼前,使黑桃家的楼道口黑幽幽的,使我下楼时深一脚浅一脚。在那黑幽幽的前方,有一张面孔,一直在忽明忽暗地晃动。他是大姨夫。大姨夫在老姨夫厂里做门卫,回来后,我还一直没有见到他。他的面孔之所以出现在我眼前,是因为那天下午,在我临离开黑桃家的时候,黑桃吱吱唔唔,向我透露了另一个信息。她说,在她最难熬的日子,她曾把梅花和老姨夫的事找大姨夫谈过,可是大姨夫的态度让她非常意外,大姨夫不但没想细听,反而火了,把她好一顿训,说她做事不动脑袋,当保姆就当保姆,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在我的印象里,大姨夫对姥姥那个家族里的事从没放弃过责任。如果说姥姥那个家族是一张网,那么大姨夫就是一个掌网人,网绳的任何一次抖动,都在他的把握之中。他重体面,讲家教,眼睛里向来揉不进沙子。在乡下那些年,他像一个大家长,对每一根网绳的风吹草动都能做出迅速反应。当年梅花一夜之间从我手中夺走吕作平,他把三姨三姨夫找回家好一顿训斥,说翁家后人做出这样的事简直是有伤祖宗也有伤风化。有好长时间,他不允许三姨三姨夫登他家的门,好像他家的门面就是祖宗的门面。翁家的祖宗,我的姥爷,其实只是一个买卖人,不识字,但他因为见过世面,在歇马山庄算得亡头面人物。,姥爷因为见过世面,在一行女婿中对大姨夫格外高看,大姨夫也就因为姥爷的高看,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翁家的中心。逢年过节,他拜完姥爷,再就不动了,而其他姨夫们,拜了姥爷,还要拜他。后来姥爷去世,老姨夫办厂办得红火,小辈们全在老姨夫厂里打工,家族的中心眼见着向老姨夫这边偏移,大姨夫家门庭渐冷已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就连少有几次回歇马山庄的我,都听到“王先知落威了”这样的说法。可是事情总有转变,老姨夫把工厂搬到城里时,正赶上大姨夫退休,不知是他感到突然回到家里不适,还是受不了门庭冷落的打击,他主动提出到老姨夫厂里做了门卫。厂长和门卫,有着天壤之别,可大姨夫这门卫,不是一般的门卫,他有文化,教过书,不管多么小的事情,都有文字档案。他张榜公约,建立秩序,给老姨夫新厂立下了良好的风气。重要的是,站在门口,家里人的一切举动,他都会一网打尽。因为他了解情况,老姨夫敬他,厂里大事小情,都跟他商量,他不但再一次成为掌网人,且给人的感觉,就是老姨夫的灵魂,家族的灵魂。逢年过节,老姨夫拜完大姨夫,再就不拜了,而其他人却要大姨夫老姨夫一块拜。拜到老姨夫,得到的是赏钱,拜到大姨夫,得到的往往是人生教育。在我的想像里,大姨夫听说了梅花和老姨夫事件,如果不是把梅花骂个狗血淋头,至少也该找老姨夫谈谈,让老姨夫有所警觉。我是说,无论如何,他不该是那样的态度。
       和梅花的办公室一样,大姨夫的警卫室装备很现代,豪华饮水机,阔气的办公桌,无绳电话。除了我一早进院的那条两楼之间的细长过道,正门口是惟一的进厂之路,从这惟一的道路进院,大姨夫一下子就看见了我。
       事实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最应该依靠的,就是大姨夫。他倒不一定能够力挽狂澜,但总会成为大家的精神支柱。可是不知为什么,家里人谁也没有提到他。或许,他是翁家最后的依靠,大家不愿看到他被击倒。毕竟,这件事情太重大。
       大姨夫已经很是苍老了,前额光秃,白发稀落地贴在两鬓,遭到水冲的草地一样。看见我,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现出一丝笑意。大姨夫的表情一向是严肃的,即使微笑,也是水泥板上反出的光,有着坚硬的质地。因为心底装着疑惑,我能感到,我的表情有些拘谨。虽然大姨夫很少批评我,可我对他还是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拘谨和畏惧加到一起,可以想到我是怎样的手足无措。我根本找不到一句要说的话,心里的想法仿佛晴天里的雪,一见到大姨夫严肃的面容,立刻化掉。
       我站了还不到三分钟,就谎称有事逃出屋子,扬长而去。
       七
       下午四点,我接到老姨夫电话。老姨夫说,春天,回来也不打个招呼,今晚我请你吃饭。老姨夫电话里的声音响脆、洪亮,听不出半点异样。相比之下,我的声音倒有些异样,哦噢了半天,好像是我做了见不得老姨夫的事。
       这些年来,没少吃老姨夫的饭,当然不是在家,而是在大连。老姨夫看重家族里任何一个在外的人,不光是家族,也包括歇马山庄的,凡是在外,他都重视。每次来大连,只要有时间,他就打电话把大家叫到一起。有我,三姨家的二胖,歇马山庄在市政府秘书处工作的老刘家胜川。他把我们叫到一起,问我们想吃什么,随便点。老姨夫请家里人没有目的,请刘胜川,也没有目的,他只为宠我们。在那样的时候,老姨夫极有风度,一个长者的风度,一个有钱人的风度,一个家乡走出来的优秀企业家的风度——报纸上这么说,说他是优秀企业家。老姨夫个子不高,看上去却很精神。老梳着平头,不是那种一般的平头,而是烫过那种,一头的卷儿,仿佛钢丝一样,让人想起美国黑人的头发。老姨夫的胡子长得稀疏,却在嘴角处微微上扬,要与头发试比高低的样子,给人永远的春风得意之感。酒桌上,老姨夫一贯话少,不善表白,但给你的信息是健康的,战无不胜的。我最欣赏老姨夫这一点,天大的事,自己扛。还有他那看不出任何功利目的的行为方式。他发达起来,靠的是头脑灵活见缝插针,可是在生活中,你很少见他急功近利。我就亲眼看到巨大的缝子裂在他眼前,他就是不插的事实。刘胜川告诉他,南韩正有一个地热项目在中国找加工厂,老姨夫听了,无动于衷,把我都急出一身汗。过后,他跟我说,万事顺其自然,刘胜川一个秘书,我不能打了他饭碗。后来我知道,看不出功利目的,正
       是他的目的,他需要在无目的的交往中了解信息。因为事过不久,就听说老姨夫与南韩签订了地热产品加工合同。通过什么路子,我根本不知道。在我看来,老姨夫的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隐匿的网络,像无线电网络一样,它不但通着世界,还通着世道人心。
       与那样的饭局一样,老姨夫看上去散漫,随意。老姨大约了老姨,还约了黑桃女婿,那个好喝好赌的二姐夫。老姨夫把我们拉到黄海酒店的一个包间,让我们自己点菜。老姨当然首当其冲,老母鸡的劲头十足,几分钟,就点了十几个莱,这个春天爱吃那个春天爱吃,让你觉得满桌子都是春天。老姨把饭桌搅得春意盎然时,老姨夫微微笑着,冲我频频举杯,上扬的胡须和眉毛一起蹙动着,呼应着他诡秘的眼神。老姨夫无目的中的目的,这时也就显露出来了。他希望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事情危急的程度。他知道此事的主动权在吕作平那里,而我又是深入虎穴的人。我的表情向他透露了什么样的信息,我不知道。有老姨和二姐夫在场,我想我准确不到哪儿去,没准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是说,我其实看到老姨夫时的感觉很不好,仿佛有一块脏东西挂在了他略略上扬的胡须上,让人不舒服。然而虚伪有时是一种本能,当老姨点的菜端上来,我居然一惊一乍的,分外高兴的样子。吃饭时,我倒从老姨夫对老姨顺声顺气的呵护中得到了信息,那便是,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希望打破家族正常秩序,他在努力修复与老姨的关系,从而增强抵御病毒的能力。
       为了配合老姨夫,我不停地跟老姨说话。老姨做了整容术,单眼皮变成双眼皮,从眼眉切开,脸皮上拉,使我的话得以在老姨的脸上顺利进行,铲车似的,步步为营。老姨夫也不时参与进来,挖苦道,你老姨现在十八岁,我都不敢看。就像老姨夫嘴上搀和,心底却想着另一件事一样,我表面和老姨谈她的脸,内心却进入了另外一个维度。在那个维度里,镶嵌着另外一张脸。那张脸不是梅花,不是黑桃,也不是大姨夫,而是一个叫着李丽的女人。这是我一直替老姨夫保守着的秘密。老姨夫在大连请我吃饭的某一次,我曾见过这个体态丰盈、脸型圆润的女子。她三十岁左右,是某商场食品代理商,从吉林山沟里出来闯天下的。她不算漂亮,可眉心,鼻尖,下颏,以至脖子,统统散发着一股丰硕的、饱满的气息,像吸足了水分的叶子,娇嫩欲滴。我一直相信,她和老姨夫,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因为她在见到我时,目光里闪着毫无道理的亲切。
       当那张脸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时,老姨的脸愚蠢地重叠进来。我的老姨真是愚蠢透顶也幸福透顶,一面向我诬告老姨夫在外面玩小姐,一面向我展示她的苗条、年轻,似乎她并不亚于小姐。老姨的身材,和一般的富婆确实不同,没有丰足的肉。老姨很瘦,脸、胸、腹,哪哪都是瘪的,可这一点儿也不意味她苗条,反而让人看了想哭,像一具骨架。老姨的脸,经过整理,是没了皱纹,眼角、嘴角、鼻窝,哪哪都绷得很紧,可这一点儿都不意味她年轻,反倒让人感到面目可憎,像戴了面具。
       刚进城时,老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她从不修饰打扮,不烫头不化妆,不戴乳罩,印象最深的是她胸前那对奶子,终日布袋一样坠着,咣里咣当。那时老姨一心沉浸在家族搬迁的事业中,似乎那是她惟一的使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频频出入歇马山庄。据母亲讲,她坐车进村,并不在车上引路,而是老早就下车,站在车头,手向后指着,脚向后退着,屁股朝后撅着,抖抖擞擞,样子不好看,可是好威风。我能想像老姨那样子,一定就和企鹅差不多。我一直以为,拯救家族的光辉形象,会使老姨一辈子都不会在意自己外在的形象。谁知几年之后,回燕荡山拜年,再见老姨,她判若两人,头发变成大波浪盘到头顶,乳罩虚假地撑在衣服里,露着半个鸡胸。嘴唇和脸腮都涂了红色,就像旧时烟花巷里的妓女。老姨的变化让人哭笑不得,但心底里还得承认她的进步,至少,她认识到仪表对人的重要,看到了自己的危机。为此,在大连老姨夫为她买的新家里,我曾开过玩笑,我说老姨,您是不是有了外遇?她哧一声笑了,骂骂咧咧道,操,还外遇,俺早就不稀罕男人,和你老姨夫都十几年不在一个被窝睡了。不和老姨夫一个被窝,不意味着没有外遇,情况可能恰恰相反。但我明白老姨的意思,她是说她早就不稀罕那种事了。在这一类问题上,梅花一向敏感,她说,这世上有一种女人,从来就没打开过身体——打开,你懂吗?我,我当然懂。梅花说,老姨就是这样的女人,一辈子不了解男人,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老姨被我们定位为这样的女人,再回家看她描眉画眼,穿金戴玉,心底就有一股说不出的难过,不知道她如此打扮,有什么意义。当然有意义,是老姨觉得在老姨夫面前有意义。那天晚上,老姨夫拿我当灯泡,让老姨抖尽了威风。老姨夫说,你老姨还会走模特步呢。老姨听了,腾一声站起,摇头晃脑走了两下,到后来,她竟找服务员调好麦克,放声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这哪里是唱,是驴叫,叫人想哭。
       八
       不管怎么喧闹,都遮掩不了危机;喧闹,只不过是老姨夫用来遮掩内心空虚的一个办法。事实上,那个晚上,在我们闹闹哄哄吃饭时,酒店外面的另一个地方,一场战争正在进行。交战的双方,先是梅花和她的两个弟弟,之后,是梅花和吕作平。
       梅花不回家,在红光宾馆租了房间。下班后,吕作平打出租车跟踪梅花,两个弟弟又在后边跟踪吕作平。吕作平跟踪梅花,是怕她跟老姨夫在一起,两个弟弟跟踪吕作平,是怕惹出更大的麻烦。当吕作平跟到楼梯,两个弟弟抢先把吕作平拦住。他们把吕作平拦在门外,自己敲开梅花屋门。梅花看见两个弟弟,吓了一跳,说,不是吕作平吗?怎么是你们?
       大弟说,三姐,你就别上班了好不好,人咱丢不起。
       梅花看看大弟,没有吱声。
       二弟说,你不上班,再向姐夫认个错,姐夫就原谅你了。
       这时,梅花哭了,边哭边说,我上不上班老姨夫说了算,不用你们管,我又没错。
       事到如今,不但不认错,还有脸提老姨夫,脾气暴躁的大弟突然蹦起来,嗷叫道,你还有没有脸了你,你丢尽了脸了你——听到大弟喊,门外的吕作平嗵一声推开门,冲向梅花……见势不妙,二弟给我打了电话。
       当我赶到宾馆,梅花早已不哭了,而是披头散发趴在床上,两只手抓着床单,脸紧贴着被子。两个弟弟一个在沙发上吸烟,一个在走廊里来回走着,而吕作平,则像一条死狗,缩在卫生间的墙角。屋子静静的,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好像凝住了。许久,坐在沙发上的小弟嘟噜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承认,姐夫要求又不高,就是不上班,这算什么。
        我在梅花旁边坐下来,思考着小弟的话。我想,不承认也正常,毕竟当着弟弟的面。可是我刚坐下,只见梅花手向外挥过来,大声喊道:滚蛋滚蛋,都快给我滚蛋——
       我愣怔片刻,赶紧站起,想,是否滚蛋的也包括我。可是我刚站起,梅花的手一把抓过来:春天你别走。
       示意两个弟弟把吕作平推出去,我便从床头转到沙发上。也是的,一个人碰到这样的事情,最需要的是冷静下来,而不是做出什么选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逼她选择,显然是不尽人情的。见我移到沙发上,梅花向我招招手,要我回到她的身边。回到她身边,梅花再次握住我的手,仿佛生怕我离开。她说,春天,我坚持不住了,我该怎么办?
       我没吱声,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梅花说,都是报应。
       我还是没有吱声。
       梅花说,我上班,我怎么能不上班?
       你是说厂子离不开你?我终于忍不住。
       梅花说,不,是我离不开厂子。
       我脑袋嗡的一声,已经如此严重。
       大概觉得我的反应有悖事实,梅花补充说,你不知道,我离开,老姨高兴,我就是不想让老姨高兴。 你,这是什么逻辑,老姨高兴有什么不好?
       这句话,好像通着梅花的泪泉,泪水顿时涌出梅花眼角,没一会儿,她就哽咽了。
       我不顾梅花反应,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说,你总得替作平想想,你让他怎么办?听我这么说,梅花蓦地止住哭,朝我侧过脸,抑郁地看着我,说,春天,你还爱着作平是不是?
       这是哪跟哪呀。一股火一下子顶上我的脑门,我站起来,丢开梅花的手,你真没意思,我得走。
       梅花忽地爬起来,气急败坏扑向我,不能走春天,求求你了。
       九
       梅花的故事,是从吕作平打开缺口的。她说,她从来就没爱过吕作平。吕作平也没爱过她。她说这句话时,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生怕我不信她。她说,十九岁那年下学去经编厂时,就爱上老姨夫,吕作平不过是随手牵来的替罪羊。她说,那时,她脱了学生装露出胸脯和后背,在暖洋洋的太阳下面上班下班,觉得身上有股热腾腾的气流,觉得心底有股热辣辣的渴望。我也有过那种感觉,那是青春期的躁动。梅花说,其实不念高中,下学工作,与身体里的这种冲动有关,那时她烦死了黄毛滴滴的学生。就在刚工作那年夏天,她的渴望得到满足。老姨夫每天下班,把她装到摩托车前边,载她回家。那情景我见过,梅花美极了,“嗖”的一声从学生队伍里穿过,怀里的衣裳灌满了风。梅花说,有时,我在老姨夫前边,有时,我又在老姨夫后边。但最美的,还是在老姨夫后边,两手搂着他的腰,胸贴在他的背上,风里飘荡着老姨夫的汗味,身体里那种感觉,简直太好了。就这么的,老姨夫走进了我的梦,老姨夫变成杏树,被我栽到黑桃二姐家墙外。那个夏天,我栽杏,不是喜欢杏,而是快乐所致,是快乐得不知干什么好。我栽到黑桃二姐家,不是只有她家有地,而是为了躲开家里人的耳目,我不愿意家里人看见我的快乐。谁知那些杏树后来会让我离不开歇马山庄。
       后来,你下学,和你做伴,老姨夫不载我,我心里那个别扭呀。二十岁那年,你和吕作乎恋爱,你告诉我你将来要嫁给他,对我触动很大,我在想,我该嫁给谁呢?想来想去,我吓了一跳,我怎么想,眼前都是老姨夫。那时我朦胧懂得,我对老姨夫,有了可怕的恋情。于是我开始强迫自己远离老姨夫。你和吕作平热恋的时候,其实是我最受熬煎的时候,我羡慕你们。你们约会让我努力压下去的东西又蠢蠢欲动,我压抑,我从没有过的压抑。你曾问我那个夺你所爱的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把吕作平当成了老姨夫。他单独送我,给了我幻觉。跟你说,身体是可怕的东西,当我把身体给了他,我觉得我要嫁的,就是这个人了。
       吕作乎倒真是救了我,他让我在一段时间里忘了老姨夫。他让我远离了一场灾难。可是,当我们结婚,当我让老姨夫把他从茧站弄回来,弄:到经编厂,一点点的,老姨夫又变成老姨夫,吕作平又变成吕作平了。老姨夫和吕作平,性格有点像,都话少,可老姨夫话少是有话不说,吕作平是压根没话。这也不是关键,关键是老姨夫心里总在想事。老姨夫不断地把外面的东西带回来,给身边人带来希望。不像吕作平,天天一个样,闷胡芦似的。老姨夫是厂长,走南闯北,见识广,让你觉得有靠头,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我老拿吕作平和老姨夫比。有段日子,我回家就挑剔吕作平,他动辄一个人喝闷酒,他虽不说,但我知道,他后悔娶了我。厂子搬迁县城,我是打心眼不乐意的,我哭过好几场。在镇上,下班回歇马山庄,心情不顺,还可以到屯街走走,还可以依在黑桃二姐家墙根儿看杏树。可是来到之后才知道,这里的一切也并没有那么坏。说起来,离县城近点还是有好处,星期天,有事没事,骑车到百货公司逛,一逛小半天,什么都忘了。我不喜欢人
       群,可是人群又可以把自个埋起来,让自个消失,重要的是把老姨夫埋起来,让他消失。而因为离县城近,老姨夫应酬多了,下班就开车走了,不像在镇上时跟我一道回歇马山庄。刚去那段时间,我真是觉得松快,对老姨夫的东西一点点淡了。谁知,我对老姨夫的东西刚刚淡了,有一天,大姨夫找到我。那天大姨夫非常反常,老脸哭抽抽的,天就要塌下来的样子,跟我说,梅花,能答应我一样事吗?我说什么事?大姨夫说,有客户时,跟你老姨夫去应酬。咱家里人,没有不尊重大姨夫的,可那天我立即就说不行,我不喜欢。这时,你猜大姨夫怎么样,他居然激动得发抖。他说,好孩子,我是担心你老姨夫走下坡路。你二姨夫说得没错,咱一大家子,就是这燕荡山上的一块补丁,弄不好,说撕就撕下来了,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你知道大姨夫的意思吧,他想让我监督老姨夫,不让老姨夫变坏。大姨夫把事情说得那么重,我只好答应,可是,这等于把我往火海里送。我答应陪客不久,作平也被安排跑远程,都是大姨夫的主意。你能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时光,在灯红酒绿的餐桌上,抬头是老姨夫的脸,低头是老姨夫的喘息,对老姨夫的感情,怎么能不回来。
        这时候,偏偏老姨又出现了。再早,老姨不上班,后来,她也要上班。自始至终,老姨夫一直很喜欢我,让我做厂里出纳,让我兼管材料。老姨要工作,老姨夫就只有让我把材料让给老姨管。老姨上班,就坐在我的隔壁。坐我隔壁,也没什么,老姨对我们翁家劳苦功高,就是把我的工作都要过去,我也说不出什么。问题是,这么些年一直在老姨夫身边,我已经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有一些事,老姨夫离不开我。有一天县人大领导来厂里视察,老姨夫领着在厂子里转,转到后来,领到我办公室,让我招待。结果,那些人刚走,老姨就跑过来,骂骂咧咧说,把俺当什么人啦,嫌俺拿不出手么!我常常跟老姨夫应酬,老姨从来没在乎,这件事,她却在乎了。从此,就再也不理我了,对所有人都好,就不对我好。从大连回来,给大姐二姐,给所有姐妹都买东西,就不给我买,好像是我抢了她风头。你是皇后,谁敢抢你风头?也就从那回,老姨打扮起来了,衣裳两套两套买,穿到我面前,还故意摇头摆尾。我也是,偏不服,你不给我买,我自己买。我没你有钱,可我比你年轻。我穿上漂亮衣裳,也有意到她窗外走,走给她看,把她气得呀,脸都差点歪了。再早,咱老姨最宽厚了,看咱姐妹谁穿得好看她都高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想想也是,人嘛,都在变,老姨在变,她把自个儿当成了皇后,也就容不下别人了。就连黑桃二姐也在变,老姨宠她,她就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了,不但打扮起来,走起道来吱吱扭扭的,见家里人头不抬眼不睁,还得家里人向她点头哈腰。你没在院里干你不知道,老姨宠谁,谁就有地位。
       我跟老姨夫干了这么多年,管账从没出过差错,老姨最宠的,该是我才是。一气之下,我就开始了反击。我反击,不是向老姨争宠,而是向老姨夫。老姨夫已经很宠我了,可是我不想要那样的宠,我想从老姨夫的腰包掏钱,我想要他给我买衣服。我的招法很简单,就一句话,我告诉老姨夫我爱他爱了好多年,是他导致我不幸的婚姻。跟你说过,没有哪个男人拒绝爱情,老姨夫也一样。老姨夫貌似拒绝我,听完后火冒三丈,骂我混账。可是第二天,再见到我就不一样了,他板着脸跟我说,你过来一下。但你能听出那声音后面的绵软。我跟过去,他随手甩给我一个信封,是钱。我成功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你知道,我压根没想让老姨夫接受我的爱情,只图物质回报。可是,我错了,错就错在,我骨子里,是真的爱老姨夫的,他像棵杏树栽在我青春期的梦里。我得到的物质越多,情感积累越厚,时间一长,自觉不自觉的,就觉得老姨夫是我的了。物质这东西也怪,得到越多,越觉得不够。你懂吗,我觉得整个厂子都是我的,我也有了皇后一样的感觉了,尤其在老姨不在家的时候。老姨不在家,我觉得我就是老姨。那时,我理解了老姨以关心的幌子表现出的霸道,我也变得霸道起来,我不喜欢老姨在家,我留意老姨夫一天中的所有动向,关心老姨夫在外面是不是有人。如果仅仅是这样,没有身体上的要求,也还好,可是谁知后来不是了。
       后来,黑桃二姐去给老姨当保姆。黑桃二姐砍了杏树搬进城里让我心酸了好久,那杏树上挂满了我的感情,我的感情在城里见不得天日,我就把它挂在了乡间的杏树上,每隔一段,回去望一望。你知道,我因为爱着老姨夫,从来不上老姨家,可是二姐非逼我去。说起来真是受刺激,进老姨家,觉得浑身哪儿都不自在,当我看到老姨和老姨夫那张照片。嫉妒像针一样扎着我:我心疼得要死。尤其受不了老姨家那股味儿,好像老姨家到处都散发着老姨夫的味儿。奇怪的是,越受不了,我越是要去。那些天我又像最初爱上老姨夫那样,上班丢了魂,脑袋里总想着老姨家,每次从老姨家出来,都涌出强烈的念头——得到老姨夫,完全彻底地得到。我爱了他这么多年,我为他荒废了青春,我因他而以厂为家,我为什么不可以得到他引我翻做丁照片,那其实根本满足不了我,不但满足不了,反而加深了我的想法。在最疯狂的日子里,我一直后悔,以往那么多年了,和老姨夫俩双双出入宴席,单独坐在车上,为什么就没抓住机会?那时只要单独跟老姨夫在一起,心里就满足得不得了,画饼充饥,多愚蠢啊。
       于是,只要有客户来,我就极力寻找机会。这时我才知道,看上去是机会,其实根本抓不住,原因不在别人,在我自个儿,分明是我爱老姨夫,可我又希望老姨夫主动。为了让他主动,我跟他说玩笑话,逗弄他,费尽心机,没用,老姨夫总是假装不懂。有一天,我突然火了,我不理老姨夫了,我转移了目标。你对我无动于衷,我为什么要苦守着呢?那是一个哈尔滨客户,小伙子长得很帅,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酒桌上,我不断进攻他,向他飞眼儿。人想变坏就是一瞬间,我一杯杯跟他碰,我感受到我的目光和酒一样,是热辣辣的。我感受到那帅小伙渐渐放弃了老姨夫,一门心思地对着我。一种报复的快感迅速流进血管,就像酒精流进血管,那个舒服呀。可是喝着喝着,老姨夫变了脸,老姨夫说不早了,到此为止吧。帅小伙看出老姨夫的不悦,但出门时还是提出要我陪陪他。这也是不少客户曾经提出的,他们以为老姨夫让我陪客,还有别的用意。每次,老姨夫只一句话就绕开了,老姨夫说,她是我外甥女儿。这次,我没听,我手挽着帅小伙的手,坚持要跟他去。老姨夫终于忍不住,顺手打开他的车门,把我拖进去。我以为,老姨夫只是为了尽长辈的责任,不愿我堕落,可是我错了,他上车后,车开得飞一样快,一直开到县城南边的荒郊野外。在野地边,老姨夫停车,关掉车灯,之后下来,绕到右边打开我这边的车门,拽下我。老姨夫的动作让我没有防备,老姨夫连推带搡,骂我混蛋,可是骂着骂着,突然地,老姨夫不骂了,搡一把将我拖进他的怀里,两手合抱搂住我……
       那是我想念了十多年的怀抱啊,当我真正拥有他,竟然是这么一个没有准备的夜晚……老姨夫搂着我,一直重复一句话,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老姨夫的心……
        十
       一堆乱丝被一截截吐出来,梅花一点点平静下来,到后来,她竟有了稍微的睡意。梅花平静下来,我却不平静了,仿佛梅花吐出来的一堆乱丝,不经意间,缠到了我的心上。我想象着梅花描述的场面,野外,推搡,搂抱……老姨夫最后那句话,分明说明他也爱着梅花,可是,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那个城里做食品生意的女人呢?
       那个晚上,最让我震撼的,不是老姨夫在荒郊野外对梅花情感的呼应,不是梅花对老姨夫情感的由来已久,也不是大姨夫提出让梅花陪老姨夫应酬这件事,而是梅花从没爱过吕作平这个事实。应该说,前面那些信息都很要命,可因为有了这个事实,在我这里,其他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梅花不爱吕作平,却亲手导演了吕作平的悲剧,也导演了我的悲剧,包括她自己的悲剧。实际上,爱上老姨夫,就注定了梅花的悲剧命运,可是她为什么要我和吕作平陪绑呢?为什么?那场感情灾难给我日后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只有天知道。独自来大连闯荡的日子,我像一缕飘在空中的羽毛,无处安身不说,我找不回自信,找不回对男人的兴趣,我把所有男人对我的好意都看成是对我的游戏。二十六岁那年,一个像我一样从外地来大连广告公司打工的小伙子对我表示友好,我根本不爱他,却借机把他给游戏了。从此,我开始了不间断的游戏,我没有爱的愿望,却说自己在爱,当对方表达了爱,我再像吕作平甩我那样把对方甩掉。三十岁,跟老实厚道的丈夫相遇,结婚,竟然没有半点激情。由于憎恨,我从没想起过吕作平,我把他悬挂在心灵外边,让他与自己毫不相干,就像悬挂在枯枝上的干果。然而,那个晚上,听完梅花的话,我看到,干果竟然在干枯的枝头一点点返绿了,仿佛与树根下的大地接通了血脉。我是说,听完梅花讲述之后,吕作平委琐的形象在我眼前一点点活泛开来,到后来,竟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心疼。
       对于情感,梅花向来是敏感的,可以说,梅花是一个情感天才。见我一直没睡,她慢慢转过身,扳过我,黑暗中对我说,春天,我知道你还爱着作平,你不要不承认。起初,我没反应,当终于听清梅花的意思,我激动地坐起来,大声说,不爱,我要爱,都不是人!我的反应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火,起誓最不能说明问题。接着,我又说,投错,我是因为吕作平才回来的,但不是为爱,是为了不让家族遭受灭顶之灾。
       面对我的烦躁,梅花反而特别安静,眼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墙壁,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因为激动,我开了灯,下了床,坐到沙发上。我的心很乱,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搅了进去。后来,我说,梅花,你就不该上班,我认为那不是你。
       梅花转过头,遮在发丝后面的眼球轮了轮,说,我就是不想输给老姨,她巴不得我走。
       我说,和老姨那样的女人比,你也有出息?
       我的这句话刺激了梅花,她突然坐起来,瞳孔里爬出两道可怕的光,是我从没在梅花那里见过的,类似哀伤。她把哀伤死死逼到我的眼睛里,之后,哭笑着说,春天,你以为我比老姨强吗?你以为我有什么吗?
       我默看着梅花,无言以对。
       梅花说,老姨跟了老姨夫半辈子,现在有别墅,有皇后的位置,有宠人的资格。我跟老姨夫不是半辈子,也是十几年,我所有青春的日子都跟老姨夫联系在一起,我除了有一个渴望着的身体,还有什么?我不要别墅,不要皇后的位置,不要宠人的资格,我只想要我爱的日子!我的日子是什么,我的日子其实同老姨夫的厂子是分不开的,我比老姨更爱老姨夫你懂不懂?
       梅花的哀伤,使我的心着实疼了一下——不只是梅花,任何女人都一样。女人的世界,女人的日子,确实没有多么宽广,她们的情感,就像一眼深井,不足打到哪都能出水。哪里出水,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我说,你总得从头开始,总得。
       梅花说,那天,老姨夫抱我的第二天,我疯了似的冲到宾馆,去找老姨夫。正是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我想和老姨夫好好地住上一夜,好好地,然后,我就永远离开他……可是我,我没得逞。我的不甘,都是因为我没得逞。
       我说,你没得逞,也许是吕作平的造化。
       梅花说,没什么用,我不想让他活在虚假里,我不向他道歉,就是不愿意他活在虚假里。我说,你不离开厂子,又不向他道歉,这不是逼他疯?
       终于绕到核心问题,梅花却说了一句让
       我意外的话。她说,他疯不了,他要能疯,还是个男人!
       十一
       后来我知道,有关老姨夫和梅花那件丑闻的现场,并不是吕作平向我描述的那样。吕作平的描述是——某日,夜里十点,他从烟台出车回来,车刚开进厂门,发现梅花从楼上下来,急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厂区离县城五六里路,梅花一定是通过电话叫的出租车。吕作平于是扭转车头,跟定梅花,直跟到金海岸大酒店。梅花上了四楼,吕作平也上了四楼,梅花推开四O三房间约两分钟,吕作平也推开四O三房间。吕作平发现,梅花坐在老姨夫怀里。吕作平揪住梅花,直揪下四楼,揪到车上。回家后,关起门来,一顿暴打。
       梅花的描述,与吕作乎出入很大。烟台出差,十点到家,金海岸大酒店,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吕作平坐在车里,根本没有上楼。十分钟,梅花从宾馆出来,才被吕作平堵住。梅花上车,吕作平什么也没问,一直到上楼进家,也没问。梅花其实一直等着他问。见他洗洗涮涮上床,根本没有问的意思,梅花终于忍不住。梅花说,吕作平,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我去见老姨夫了,我爱上了老姨夫,我们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吕作平不信,茫然地眨着疲惫的眼睛。梅花说第二遍,第三遍,吕作平还是不信。吕作平说,你怎么了梅花,你是不是被谁气疯了。梅花确实是被气疯子,梅花最强烈的愿望,是让吕作平相信,之后骂她或打她,让她平息一下没有得逞的不甘。可是吕作平的样子让她气得更加发抖,恨不能反过来打他一顿。无奈,梅花最后说,吕作乎,你凭什么甘当鳖头,我不爱你我爱老姨夫你听清了吗?!吕作平眼睛里的光,终于被梅花点燃了。梅花看见它熊熊燃烧起来,烧红了他的腮帮,嘴唇,脖子,烘烤着他的胳膊和膝盖。他的胳膊和膝盖慢慢地抖动起来。他爬下床,支撑着火球一样的脑袋,来到梅花面前。可是梅花怎么也没想到,吕作平来到她的面前,不是扑向她,把她撕了,而是突然就熄了火,断了电,之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头点地一顿乱磕。梅花听到有一个可怕的声音从她脚尖往上爬:梅花,我求你,这不是真的,我求你了。仿佛熄灭在吕作平身上的火燃到了梅花身上,梅花的膝盖也哆嗦起来,梅花大声喊道,吕作平,你怎么能这么鳖,我再告你一次,都是真的——我从来没爱过你,没有——
       可是,不管梅花怎么喊,吕作平没听见一样,一直跪在地上,嘴上只重复一句话,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实在受不了,梅花冲出屋子,边冲边喊,叫你不信,明天我让全厂都知道——
       梅花不是让吕作平打跑的,是因为吕作平不打,气跑的。梅花之所以盼吕作平打她,原因是她没有得逞,她因为没有得逞而不甘。后来我知道,梅花推开老姨夫所在的四O三房间,一个女人正倚在老姨夫身边。一气之下跑出来的梅花,一个最真实最迫切的念头,就是要让吕作平、让全世界人都相信,她和老姨夫有了那事儿。
       梅花不是叫吕作平打跑的,是因为吕作平不打,气跑的。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事实。但是与梅花同居一室的那个长夜过后,我还是相信了梅花的叙述。这并不是说,吕作平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不是。我是觉得,梅花的不甘更能打动我。她的不甘,她的因为不甘而想向全世界声明虚构事实的心情,更接近女人的真实。当初吕作平在一瞬之间离我而去时,我就萌生过同样的念头,想告诉村里所有人,吕作平是爱我的,我们不但还好着,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在感情和名誉上,女人更容易选择感情。女人丢失了感情,也就丢失了名誉。
       我相信了梅花,可是吕作平呢,他是梅花描述的那种人吗?他怎么就会变成梅花描述的那种人呢?
       撇开吕作平抛弃我这件事不谈,平心而论,他给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他不是个挺不起腰杆的男人。的确,他不像老姨夫那样积极进取,但我宁愿相信,散淡更是一种力量。实际上,吕作平的家境并不好,爷爷父亲都是蚕农,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茧场承包,茧又卖不出去,很多人都跑回家种地。可是吕家人就是喜欢蚕农闲散的生活,坚决让吕作平到六十里外的步云山上承包了几亩柞林。谁都知道,柞蚕价越来越低,又连年收成不好,可是吕家人从不为此着急。在村民们为农时忙碌的时候,吕家人慢腾腾走在街上,悠哉游哉,他们安静安闲的样子,仿佛天外来客。安闲也不要紧,他们还要用风筝来张扬他们的安闲。印象最深的是,每到春暖河开村民们犁地的时节,吕家人就涌到歇马河岸边,不管男女老少,每人扯一个风筝,仰面朝天久久地看着,一看就是小半天。在村里人忙得天转地也转的日子里,吕家人的做法无异于是对村里人天大的得罪,街上有人见到,老远就喊,天上是不是掉米粒啦?吕家人回答,有啊,老鼻子啦!在村里人眼里,吕家人老少辈都是央子,公子哥的意思。村里人却很少知道,在他们忙得天转地转的日子里,是吕家人,叫日子停了下来。他们把日子安静地定在了天上,他们在那里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看到了另一种景象。我与吕作平恋爱,正是从风筝开始的。那时我在刚化开的歇马河洗衣裳,看他仰着细长的脖子,在河套边的堤坝上坐着,我也仰脖朝天上望。我的脖子是不是细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望着望着,就觉得现实的地垄田野都不见了,现实的屯街鸡鸭都不见了,耳边响起的,是悠远的天籁般的声音;望着望着,就觉得眼前出现了美景,全是书本上读到的——奔腾不息的黄河,高耸屹立的天山。你知道多少,那上边就有多少。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不管你怎么忙,你的身外,都有一个美妙的世界。你要是知道你身边有那样一个世界,’你就没有必要不顾性命地忙。这种感觉,我从没有告诉过吕作平,我只是天天下班上河套,不管有衣裳洗没衣裳洗,我只是让他觉得我喜欢他,喜欢看被村人们说成央子的他在那放风筝。后来我知道,散淡,不是修炼,是天生,欣赏吕作平的散淡,也是天生。我的欣赏遭到翁家人的反对是可想而知的。第一个出来干预的就是老姨夫。那时候,老姨夫刚刚当上厂长不到一年,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觉得也可以像大姨夫那样,抖一下网。听说我天天上河套,就在上班时找到我,学着大姨夫的样子,批评说,扯淡,尽他妈扯淡,你能像吕家人喝西北风,把脖子饿得那么长?!我不吱声,任他怎么说决不动摇。后来,梅花把吕作平夺了去,老姨夫一下子哑了口,把吕作平叫回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句话也没说,又让他走了。我相信,老姨夫那样的人,永远看不出吕作平的好;或者,吕作平那种好,在老姨夫那样的人眼里,就是最大的不好。因为老姨夫追求的世界,听到的声音,是在地上,不是在天上。还好,老姨夫毕竟是通着外边的人,知道情感是挡不住的,发现挡不住梅花嫁吕作平,也就作罢,可是老姨夫把吕作平调到厂里,从没分过好工作。母亲说,人家表兄弟都去找你老姨求情,就这个吕风筝就是不去。母亲骂他,是为了安慰我,为了让我知道家族里没有人看上吕作平;不让我后悔。我却从中看到吕作平的个性,看到他的男人气。有一回,他上山东出车,还没回来,大禹号发生了海难。家里人惦念,乱打电话,我也给他打了电话,那是我们多少年来的第一次通话,他很感动。回大连,约我,请我吃饭。我当时问他,老姨夫待你好吗?他平淡地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好不好都无所谓。他虽表情淡淡,但我能感到,他那深扎在心底的一股力量。他怎么就丧失了那股力量呢?
        十二
       我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刚刚打盹,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响起,是手机的声音。它不在床头,不在沙发上的皮包里,而是在我和梅花睡觉的床上,在我们被窝里。因为在被窝里,声音显得怪怪的,像猫叫,使我朦珑中如临大敌,一下从床上跳起。当我判定不是猫叫而是手机的叫声,梅花已将滑溜溜的尤物捧在掌心。清醒后,才感到,手机叫铃的音乐与猫叫真是差着十万八千里。那是一首深沉优美的曲子——《一剪梅》,它的歌词曾经那样地吸引过我:“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刀丈阳光照耀你我。”梅花听着音乐,,看着显示屏,久久也不打开。凭直觉,我一下子就感到那是老姨夫的电话,梅花一晚上把它搂在被窝,就是等着这样二个电话。她等着这样一个电话,却不接,木木地看着,听着。
       从我与梅花昨夜见面到现在,这还是老姨夫打来的第一个电话,也是她手机第一次响起。我敢肯定,如果不是有过一夜的倾诉,使梅花心中的潮绪抽丝一样一点点退去,此时此刻,她会激动得打战,会立时热泪盈眶冲老姨夫哭泣。梅花没有,她看上去很平静,好像再也不会理睬老姨夫,好像她内心的情感已经凝固、冻结。然而,我的判断是错误的,至少它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后来,见梅花不接电话,老姨夫又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老姨夫说,我就在门外,你们是不是起来,我进去一下。
       梅花脸色立即变了,继而,眼眶里闪出水晶般的泪花。她先是爬起来,慌忙穿衣服,之后指着我,向我示意什么。她的手势有些混乱,像是制止,又像是同意,又像是不知所措。我长时间没接老姨夫的话,我的慌乱一点不亚于梅花,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该让他进来还是不让。正犹豫着,门已被老姨夫敲响,老姨夫已经轻轻推开了屋门。
       梅花几乎不能自制,肩膀不住地颤动。她别过身,脸冲着窗外,不看老姨夫,瘦削的侧影像拒绝,更像一种渴望。老姨夫很平静,不躲闪,一副直面现实的样子。他坐到沙发上,让我也坐下。我没有溜开的意思,因为我不愿看到事态向着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可是我刚刚坐下,梅花说话了。梅花说,春天你出去一下。我看看老姨夫,不知如何是好。老姨夫却冲梅花说,让春天留下,我有话跟你俩讲。这时,只见梅花冲动起来,她扭过脸,浮肿的眼俯视着老姨夫。她吞一口唾沫,压低嗓音道:那么你就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不想!梅花声音很低,但能听出那声音,有些抖。
        老姨夫仍然沉静地坐在那里,没动。见老姨夫没动,梅花又跟出一句,她说,好,当着春天的面,也好!当着春天的面,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爱没爱过我?有你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的态度,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意外的转变。当梅花沙哑的声音擦着墙壁在宾馆的棚顶震动,我的心口钝疼了起来,仿佛梅花的疼就是我的疼。也许,在听黑桃讲到梅花喜欢闻老姨夫身上气味的时候,在听梅花讲到十几岁就爱上了老姨夫,十几年来一直受着煎熬的时候,我的态度就已经悄然地发生了转变。现在当看到梅花仍不肯放弃,想最后要个说法,我对梅花生出了由衷的同情。那一瞬间,我内心最本能的想法是马上离开房间,给梅花和老姨夫一个机会。准确地说,给梅花一个机会。可是,我没成功,老姨夫拖住了我。为了尽快表达自己的想法,控制局面,老姨夫拖我时,话就已经出口了。老姨夫说,梅花你冷静些,老姨夫并没怎么样你,是你自个儿把事儿闹大了!你把事儿闹到不可收拾,究竟想干什么?今儿个春天在这,咱说说清楚,你究竟想干什么,是逼我走,还是要钱?要是要钱,老姨夫给你。说着,老姨夫打开皮包,掏出一沓钱,拍到茶几上。
       刚才还在颤抖着的肩膀突然地就不颤抖了,刚才还在闪光的水晶般的泪花突然地就无影无踪了。梅花静静地、呆呆地看着老姨夫,目光空洞而虚无。老姨夫的话,老姨夫的做法,就像一针止血药,一下子就止住了梅花血管里奔腾的液体,使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具干瘪的木乃伊。
       因为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态度,此时此刻,我觉得老姨夫的嘴脸有些难看,是既险恶又残酷那种。上扬的胡须呈弯刀样形状,
       叫人仇视。不知是从老姨夫的举动,想到吕作平对我的抛弃,还是觉得梅花有些可怜,我上前猛地抓起那些钱,将它们扔向棚顶。崭新的钱雪片一样从天棚降落,我甩门扬长而去。
       十三
       从宾馆出来,一股莫名的火气涌满了我的全身,我的眼前一片浑然,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我不知我要去哪里,在马路边站了好久,才想起叫停一辆出租车。
       谁知,回到家里,不待火气平息,我又看见了吕作平。此时的他,真的像只风筝,一只落地的风筝。他圪蹴在屋子的一角,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暗淡下去,好像已从我目光里看到了不祥。想起梅花描述过的他的可怜相,兜在心里的无名火蓦地升温,我气哼哼瞪他一眼,不再理他。母亲慌张地为我准备早饭,同时也慌张地看着我。我无心吃早饭,我在母亲的屋子里闷着,吕作平也在那里闷着。吕作平闷着,是在等我兜出底牌,就是梅花到底能否妥协,同意不再上班;我闷着,是准备跟他说出梅花爱老姨夫的真相,让吕作平彻底绝望。如果不是老姨夫的做法激怒了我,我也许会口下留情,如果不是把男人都看作一路货色,我也许不会动这么大的肝火。毕竟,梅花没爱过吕作平,他太不幸了。许久,我觉得自己没问题了,转过身,看着吕作平,我说,作平,梅花没爱过你,这是真的。吕作平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瞅地。
       我说,你得正视现实。
       你什么意思?吕作平终于说话,嗓音沙哑。
       我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低三下四,那不是你。
       我说,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事实已经如此,你必须有所选择。
       吕作乎抬起头,目光被灼伤了一般探向我。他说,梅花是不爱我,但她也没爱老姨夫,这是真的。
       我的心窜了一下,灼伤感立即跳荡过来。我说,梅花和老姨夫是没什么,但跟你说实话,梅花真的爱着老姨夫,这就是你想要的底牌。 这不可能,我不信。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说,吕作平,跟我掏心窝子,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离开?到底是不愿离开梅花,还是不愿离开这个厂子?
       吕作平先是频频摇头,摇一会儿,不摇了,又低下头。他说,离开这厂子,上哪赚钱?
       我的心又窜了一下,灼伤感在深入,我说,这不是你,吕作平。
       沙哑的声音从地腹深处钻出来,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你是吕风筝家的后人,你向来不看重钱!
       听我这么说,吕作平从椅子上站起来,逼近我,脸上带着不确定的恶笑,仿佛我是袭劫他的匪徒。什么风筝,我父亲瘫在床上,我母亲得了类风湿,我是谁,我是吕家的后人,我得挣钱养家!
       吕作平眼里有泪,我看到,它们躲在恶笑后边,在很深的地方孕育着,一点点丰满,落下来,但它并没感染我。我平静地说,作平,人是得为责任活,可也得为尊严活,你离开,到外边,不一定就挣不着钱,就负不起责任。
       你是说让我出民工?像歇马山庄那些民工?
        吕作平语气缓和下来,但低沉得让人憋得慌。他说,我干不了,不是出不起力,是他们根本挣不了几个钱。不怕你笑话,我给老姨夫开货车,光报销食宿费,一年就能多赚四五千。
       靠谎报赚钱?
       是。
       老姨夫不知道?
       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他对梅花好。
       我惊愕地看着吕作平,我说,你是说你利用他对梅花的好产
       ……就算是吧。
       你是说,你压根不指望梅花爱你,只要她能让你赚钱?
       什么爱不爱,都什么年月了,只要有钱,外面有的是小姐。
       因为惊讶,我的嘴好半天也没能闭上。
       见我无话,吕作平反而话多了起来,语气也变得轻松。他说,我还是佩服老姨夫,没有他,梅花她妈早就没影了,她糖尿病这么多年,还这么好。我要是老姨夫,我父亲也不至于瘫痪,他刚发病时并不重。我更佩服老姨,她其实是翁家最高明的人,她未必不知道老姨夫不爱她,可是她不要什么爱,只要钱。为了亲人,感情算什么?尊严,没有亲人的好,尊严又是什么?
       我还是无言以对,我感到,我的眼里有了泪,它们最初不是在眼里,而是在心里,它们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潮绪激起了,朝上涌,涌到喉口,涌到鼻孔,最后涌到眼窝,以致吕作平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扑朔迷离,一会儿变成那个堤坝上放风筝的男孩,一会儿变成跪在地上向梅花求情的癞皮狗……最后,当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终于有了话。我说,那你还提什么要求?梅花该上班上班好啦!早知这样,你压根就不该上大连找我,压根就不该!你悄悄的,不让大家知道不就结了?
       吕作平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椅子上越低越深。吕作平说,我以为梅花真的会像她发狠那样,自己出去说,要知道她不会说,我绝不会让大家都知道,绝不会去找你,我真浑啊!看到吕作平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漫起大雾。
       十四
       因为心里太乱,想偷偷离开燕荡山,不告而别。可是,正要走,老姨风也似的从屋门口灌进来。说老姨像风,是她穿了一件修长的连衣裙,一进门,被风鼓成一个大气球,把一张瘦长的脸衬托得仿佛一枚仙人掌。老姨进门,目光直逼站在屋内的我,老姨说,走,春天,还有作平,回歇马山庄!
       如果说老姨的脸像仙人掌,那么,她的声音就是那掌上钻出的刺。那刺扎向我,让我没有防备,让我以为老姨疯了。
       见我迟疑,老姨的脸突然阴了,愣什么愣,叫你去你就去,车在下面等着呢;
       老姨是太霸道了,凭什么,我就得跟她回歇马山庄?然而,没有人能拒绝老姨,我也一样,不是你怕她,而是她强求你的事情里,总是隐藏着刺激你欲望的东西,就像她把家族人一个个弄到燕荡山,她让你在她的强求里充满憧憬。我是说,老姨的话,大大激起了我的好奇:究竟为什么要回歇马山庄?
       下楼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老姨夫的安排,就像头天晚上,老姨夫请客,老姨点菜一样。因为当我来到厂区大院,老姨夫早已打开前边车门等在那里。
       老姨把我和黑桃塞进另一辆轿车,用吕作平换下开车的表弟,就上了老姨夫的车,在前边开路。才一天不见,黑桃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脸灰灰的,没有一点血色。她眼帘低垂着,与我对视一瞬又立即移开。在这次家族事件中,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更紧张,她一方面承受事件带来的危机,一方面又承受着难以启齿的内心煎熬。在我看来,不管老姨夫出于什么目的,回歇马山庄,对黑桃都是件好事,在心里的那个黑洞无时无刻不在朝她敞开时,乡村如果不是一缕照亮黑洞的光线,至少也是她躲避什么的地方,就像害怕暴晒的蚕农总是想念树阴。可是,黑桃上车,眼睛一直瞅着窗外,她两手紧紧攥在广起,像攥着一件什么事,一脸的阴郁。
       回歇马山庄的路并没有多远,走三十公里国道,途经小镇,再向北拐,走五公里乡道,再向西拐,走三公里村道,就到了。在辽南乡下,有好多这样的路,不只是辽南,是全国。它们是许多人回乡的必由之路,它们由宽到窄,由平坦到不平坦,一直通到乡村。它们就像人身上的血脉,由动脉到静脉,由粗到细,一直通到末梢神经。歇马山庄是大地上的末梢神经,人身上的末梢神经通着手指、脚趾,通向一个个最微小的地方,大地上的末梢神经则通着一片片田垄、无边的野地。进城这些年,一有烦闷,就想到乡间辽阔的田野,可自从母亲搬走,我再也没有回来过。那里,深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深藏着我被抛弃的青春与伤痛。
       在小镇上,老姨夫遇到熟人,车停了下来。吕作平借机点燃一支烟,也下了车。这时,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黑桃转过身,看着我。黑桃将低垂的目光探向我,是那样急促和慌乱,好像终于抓住什么时机。她松开一直攥着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她说,春天,老姨夫昨晚回家,醉了
       他昨天喝得并不多。
       老姨夫醉成烂泥,吐了一地,老姨把他好一顿骂。
       听黑桃这么说,昨夜早些时候的镜头在我眼前浮现,那时他们还一唱一和的。
       老姨夫后来火了,耍酒疯,把家里的水杯水碗掀了一地,还和老姨动了手。
       我有些惊讶,我可是从没听说老姨夫发那么大的火。
       老姨夫后来,老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不干了,他要上南方。
       他,他怎么能说这些……看来他确实醉了。
       多亏这句话才把老姨镇住……俺觉得,那不是酒话,那是老姨夫的心里话。
       黑桃抽回手,将两只手再次攥到一起,很忧愁的样子。她说,春天,你说,老姨夫要真走了,咱们家可怎么办?
       我不禁想起大姨夫曾经向梅花表示过的担心,燕荡山的补丁里,有翁家一大家子人,可不是小事。大姨夫劝梅花去阻挡老姨夫变坏,本是为了使这块补丁更加牢固,可他哪里知道,正是梅花的加入,才使这块补丁风雨飘摇。
       尽管也和黑桃一样紧张,我还是把手伸过去,握住黑桃的手,我说不会的二姐,老姨夫不过是耍耍酒疯,不会的。
       这时,吕作平打开车门,车再次启动。
       歇马山庄的山野一片葱绿,刚刚抽穗的苞米,在微风的吹拂下晃动着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庄稼在夏季里当然是得意的,它们有人的侍弄,有大自然的滋润,静静地吸收着来自地下的水分和养分,可以全然不顾身外的一切。它们不顾身外的一切,比如黑桃的心情,我的心情。实际上,因为两天来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我对黑桃的安慰并没有错,老姨夫下车时,比庄稼还得意,一早在宾馆房间时的险恶嘴脸丝毫不见,也看不出夜里醉过酒。他把车停在屯街人口密集的地方,老远地,就和村人打招呼,跑上前去和村人握手。从不穿西装的老姨夫今天穿了一身西装,脖子上系一条艳红的领带,走起路来,领带在胸前一荡一荡。有老姨夫的兴致,老姨更是得意得不行,吵吵哗哗,高音大嗓,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回来似的。歇伏季节,老人和女人都在街上。老姨夫一边与大家说着话,一边打开车后备箱的盖,也让吕作平打开他那辆车。老姨夫装了满满两车饮料。我、黑桃、吕作平,自然都成了这饮料的搬运工,在我们按老姨夫的旨意,往有老人的人家搬运的过程中,村人们对老姨老姨夫的夸奖,蚊蝇一样满街飞舞。这正是老姨夫想要的,可是,我想,他拉我们回歇马山庄,难道仅仅为了这个?或者,他真的动了离开的念头,回来告别?
       不是,当然不是。搬完饮料,老姨夫凑到吕作平跟前。这是两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俩走近。老姨夫说,作平,走,去你家看看你爸。吕作平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了,转身上车。一直悬在心里的疑问一下子落了地——看吕作平父亲,这才是老姨夫此行的目的。我、黑桃,我们不过是灯泡,就像昨晚我和二姐夫当灯泡陪老姨吃饭一样。老姨夫安抚了老姨,安抚了梅花,还要安抚吕作平。老姨夫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安抚吕作平。对老姨夫的多此一举,我不禁有些同情了,他哪里知道,即使他真的弄了梅花,吕作平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吕作平父亲已瘦得皮包骨头,瞳孔掉进井一样的眼眶里,长时间地瞪着我们。他认识他的儿子,认识黑桃,认识我,也认识老姨,惟独不认识老姨夫。任老姨怎么介绍,一门儿扯着嗓子问,谁?谁?你是谁?直到说出老鲁家铁蛋,他才惊呼一声,啊,铁蛋,你是铁蛋啊,你不是发了财吗?你怎么能来看我?
       发了财的铁蛋在老人终于认出他是谁时,从西服兜里抽出一沓钱,递给老姨,向老姨使了个眼色,之后,转身离去。又是钱!我
       愣在那里,我看到老人眼睛里流露出垂涎的目光,那目光一点点从炕头伸出来,伸到那沓钱上,之后慢慢移到吕作平脸上,与吕作平脸上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讶的表情连接……我立即转出屋子。
       从吕家大院出来,我恨不能脚下有道裂缝,把我吞进去。
       在街门口,老姨夫把我喊进车里。老姨夫说,春天,你上来!我不想上,我不想挨近他,他一早向梅花拍钱时,就把我得罪了。但是,我还是上了车,因为大街上有很多人,我不想跟他们打招呼。我刚上车,老姨犬就把车飞快地开出了屯街。我不知道老姨夫要去哪里,干什么,但车的速度,让我想起梅花描述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就是在这样的速度之后,老姨夫拥抱了梅花。
       车上的老姨夫与刚进村时判若两人,与进吕作平家之前判若两人,他不但没有了衣锦还乡的光彩,还呼哧呼哧直喘,喉节在不住地滑动,好像是那沓钱,把他身体里某个部位揭开了,如同揭开了一个蒸锅,他的整个身体都被气体鼓胀着。在歇马河边,老姨夫把车停下来。老姨夫停车,却不下车,只用眼睛看着窗外,静静地坐在那里。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这里早巳不是过去,河水少而又少,不是流淌,而是淤积,河床里到处都是沙冈、泥滩,河岸上的树已被砍光,只剩下稀稀的艾蒿。这里,正是当年吕家人放风筝的地方,它留下了我青春里最美妙的时光。
       老姨夫点燃一支烟,拼命吸着,两眼直直盯着河的远处。他就那么看着,看着,长时间不语。又不知过去多久,他转过来。当他转过来,喉节不再滑动了,好像,他鼓胀在身体里的气体在晾望中不知不觉消散了。他说,春天,老姨夫没有做错什么。
       我没有收回目光,依然向长满艾蒿的河岸看着。我说,我知道。
       停顿了一会儿,老姨夫又说,你知道了就好,家里人把你老姨夫看成什么?畜生。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我不语,老姨夫转移了话题,说,不知怎么搞的,这些年,一烦了,就他妈的想回歇马山庄。
       我想,人都这样,有了成就感,就想回老家。
       老姨夫说,当年要是不出来,一直在乡下,种房前屋后一亩三分地,多好。
       我想,人都是出来后才这么想。
       老姨夫说,你不知道,老姨夫打小就喜欢泥土。
       我想,那你为什么出去掌鞋?
       老姨夫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说,要不是你姥爷一直看不上我,觉得你老姨嫁给一个没根没底的我丢了翁家人,我不会出来。我出来掌鞋,办工厂,就是为了女人,为了让女人的家族看得起我……可是,我哪里想到,害就害在女人身上,害就害在家族身上……我这辈子都和女人、家族搅不清,我他妈的这是命!
       老姨夫的话,让我想起这些年来他为翁家人创造的一切,可是,因为提到女人,我忍不住说出了我一直要说的话。我说,你能说你没爱过梅花?
       听我这么说,老姨夫一下子闷住了,仿佛一个刚刚找到出口的人突然遇到拦路虎。他朝窗外吐一口痰,手用力揉着下巴,许久,说,是,是我不好,我那天不知怎么了,很冲动,我一直后悔,我……都是她……
       我说,你其实是爱着梅花的。
       老姨夫没再说话,长长吁亍口气,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方向盘,想握碎什么的样子。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约有两分钟,老姨夫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话。他说,感情,哼,我他妈的最害怕谈感情,你还记得在大连见过那个做食品生意的李田吗?我对她有过感情,可是她骗了我二十万就再也没影了。梅花对我好,我心里有数,她跟了我这么些年,一心一意,她又是我外甥女儿,当然有感情!有感情就有,谁也没不让,我待她好,就行了,她非得逼我……逼我不成,就和吕作平合伙谋害我……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吕作平骗我也就够了,吕作平找我签字报白条,也就够了,梅花还要和他合伙!
       老姨夫的话让我震惊,他居然这么清楚。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认为梅花骗他。
       老姨夫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向我伸手,咱们家里,你出去了不算,你说哪一个不是在向我伸手?!哪一个不是?
       我眼睛看定了河对岸的稻田,难过像微风中的稻浪,在我的心里滚动。老姨夫居然这么看家里人!他这么看老姨,看大姨三姨四姨,看我的父母,都可以,惟独不能这么看梅花,梅花是真心的。
       梅花不是那种人。我替梅花辩解。
       老姨夫的声音突然大起来,有点像吼,他说,一样!在我眼里,都一样!
       老姨夫的嘴唇哆嗦着,卷发在头上微微颤抖,跟谁打架似的。他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确实爱梅花,我爱她爱到了骨髓!
       老姨夫声音急切,响亮,无遮无拦的,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他说,再早,她没说出来,我不知道我爱她,后来我知道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嘛?她是好,她不像你老姨,也不像我在外面遇到的所有女人,她在你身前身后转,就像这野地里的风在你身前身后转,她身上永远有一股泥土味,在外面受骗上当拼累了,一想到她就贴心贴肺的好受,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歇马山庄,她都快成我办厂惟一的动力了,惟一……可是她,她却这样对我……
       难过再也不是稻浪,而是稻浪上方飞舞的蜻蜓,它们在我的心里扑腾着,挣扎着,使我的胸口迅速膨胀。我把目光从老姨夫握方向盘的手上移开,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跳下去。
       一丝闷热的风从河岸袭来,直扑我的脸、脖子,它们汇合了我胸口的热流,在我的喉口冲撞,它们冲着冲着,一下子就冲出我的喉口、眼角。我想起刚进村时老姨夫的得意,想起每一次进城请我们吃饭时老姨夫的潇洒,我想起梅花夜里幽怨的目光,吕作平一早悸动的眼神,还有黑桃惊恐的表情。还有,还有大姨夫怕撕掉补丁的别有用心……泪水涌出眼角,一瞬间,就变成了雾,类似一早看到吕作平深深低着头时的情景。我用力瞪着眼睛,企图透过迷雾,望到河岸远方的上空。河岸远方的上空,曾经飘动过无数只风筝,它们在蔚蓝的背景下被一根线牵着,一蹿一蹿,扑朔迷离……可是,现在,我的眼前没有风筝,只有蜻蜓,它们仿佛是那些断了线的风筝,它们扑闪着翅膀,在长满艾蒿的河岸上,狂飞乱舞。
       2003年8月28日于大连鹏程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