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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
作者:□梁 衡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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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中国近代史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算起,禁烟英雄林则徐就是近代史上第一人。可惜这个第一英雄刚在南海点燃销烟烈火,就被发往新疆接受朝给给他的处罚。功与罪在瞬间便交织在一个人身上,将其扭曲再造,像原子裂变一样,产生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封建皇帝作为最大的统治者,总是以天下为私。道光在禁烟问题上本来犹豫,大臣中也分两派。我推想,是林则徐那篇著名的奏折,指出若再任鸦片泛滥,几十年后中原将“无可以御敌之兵”,“无可以充饷之银”,狠狠地击中了他的私心,他感到家天下难保,所以就鞭打快牛,顺手给了林一个禁烟钦差。林眼见国危民弱,就出以公心,勇赴重任,表示“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他太天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鸦片“绝不绝”,不是他说了算,还得听皇上的。果然他上任只有一年半,1840年9月,就被革职贬到镇海。第二年7月又被再“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就在林赴疆就罪的途中,黄河泛滥,在军机大臣王鼎的保荐下,林则徐被派赴黄河戴罪治水。他是一个见害就除,见民有难就救的人,不管是烟害、夷害还是水害都挺着身子去堵。半年后治水完毕,所有的人都论功行赏,惟独他得到的却是“仍往伊犁”的谕旨。众情难平,须发皆白的王鼎伤心得泪如滂沱。林则徐就是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下西出玉门关的。他以诗言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群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这诗前两句刻画出他的铮铮铁骨,刚直不阿,后两句道出他的牢骚与无奈。给我一个谪贬休息的机会,这是皇上的大恩啊,去当一名戍卒正好养拙。你看这话是不是有点像柳永的“奉旨填词”和辛弃疾的“群恩重,且教种芙蓉”。但不同的是,柳被弃于都城闹市,辛被闲置在江南水乡,林却被发往大漠戈壁。辛柳只是被弃而不用,而林则徐却被钦定为一下政治犯。
       自从林则徐开始西行就罪,随着离趄迁渐行渐远,朝中那股阴冷之气也就渐趋淡弱,而民间和中下层官吏对他的热情却渐渐高涨,如离开冰窖走进火炉。这种强烈的反差不仅是当年的林则徐没有想到,就是150年后的我们也为之惊喜。
       林则徐在广东和镇海被革职时,当地群众就表达出了强烈的愤懑。他们不管皇帝老子怎样说,怎样做,纷纷到林则徐的住处慰问,人数之众,阻塞了街巷。他们为林则徐送靴、送伞、送香炉、明镜,还送来了52块颂牌,痛痛快快地表达着自己对民族英难的敬仰和对朝迁的抗议。林则徐治河之后又一次遭贬,中原立即发起援救高潮,开封知府邹鸣鹤公开宣示:“有人能救林则徐者酬万金”。林则徐自中原出发后,一路西行,接受着为英雄壮行的洗不论是各级官吏还是普通百姓都争着迎送,好一睹他的风采,都想尽力为他做一点事,以减轻他心理和身体上的痛苦。山高皇帝远,民心任表达。1842年8月21日,林离开西安,“自将军、院、司、道、府以及州、县、营员送于效外者三十余人”。抵兰州时,督抚亲率文职官员出城相迎,武官更是迎出十里之外。过甘肃古浪县时,县知事到离县31里外的驿站恭迎。林则徐西行的沿途茶食住行都安排得无微不至。进入新疆哈密,办事大臣率文武官员到行馆拜见林,又送坐骑一匹。到乌鲁木齐,地方官员不但情接待,还专门为他雇了大车五辆、太平车一辆、矫车两辆。1842年12月11日,经过四个月零三天的长途跋涉,林则徐终于到达新疆伊犁。伊犁将军布彦仄立即亲到寓所拜访,送菜、送茶,并委派他掌管粮饷。这哪里是监管朝迁流放的罪臣啊,简直是欢迎凯旋的英雄。林则徐是被皇帝远远甩出去的一块破砖头,但这块砖头还未落地就被中下层官吏和民众接住,并以身相护,安放在他们中间。
       现在等待林则徐的是两个考验。
       一是恶劣环境的折磨。从现存的资料看,林则徐虽有民众呵护,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由于年老体弱,路途颠簸,林一边西安就脾痛,鼻流血不止。当他从乌鲁木齐出发取道果子沟进伊犁时,大雪漫天而落,脚下是厚厚的坚冰,无法骑马坐车,只好徒步,趟雪而行。陪他进疆的两个儿子,于两旁搀扶老爹,心痛得泪流满面,遂跪于地上对天褥告:若父能早日得到赦召还,孩儿愿赤脚趟过此沟。林则徐到伊犁后,“体气衰颓,常患感冒”,“作字不能过二百,看书不能及三十行”。历史上许多朝臣就是这样死在被发配之地,这本来也是皇帝的目的之一。林则徐感到一个无形的黑影向他压来,他在日记中写道:“深觉时光可惜,暮景可伤!”“频搔白发渐衰病,犹剩丹心耐折磨”,他是以心力来抵抗身病的啊。
       二是脱离战场的寂寞。林是一步一回头离开中原的。当他走到洒泉时,听到清政府签订《南京条约》的消息,痛心疾首,深感国事艰难。他在致友人书中说:“自念一身休咎死生,皆可置之度外,惟中原顿遭蹂躏,如火燎原———侧身回望,寝馈皆不能安。”他赋诗感叹:“小丑跳梁谁殄来灭,中原揽辔望澄清,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他为中原局势危机,无人可用而急。果能是中原乏人吗?人才被一批一批地撤职流放。和他一起在虎门销烟的邓廷桢早他半年被贬新疆。写下名句“我劝天公重拌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龚自珍,为朝廷提出许多御敌方略,但就是不为采用。龚对西域边防多有研究,提出要陪林赴疆,林考虑自身难保,为了给国家保存人才,坚辞不准。本来封建社会一切有为的知识分子,都希望能被朝廷重用,能为国家民族做一点事,这是有为臣子的最大愿望,是他们人生价值观的核心。现在剥夺了这个愿望就是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就是用刀子慢慢地割他的肉,虎落平川,马放南山,让他在痛苦和寂寞中毁灭。
       “腊雪频添鬓影皤,春醑暂借病颜酡。三年飘泊居无定,百岁光阴巳去多。”
       “新韶明日逐人来,迁客何时结伴回?空有灯光照虚耗,竟无神诀卖痴呆。”(《除夕书怀》)
       他一人这样过除夕。
       “雪月天山皎夜光,边声惯听唱伊凉。孤村白酒愁无赖,隔院红裙乐未央。”(《中秋感怀》)
       “谪居权作探花使。忍轻抛、韶光九十,番风二十四。寒玉未消冰岭雪,毳幕偏闻花气。算修了,边城春禊。急绿愁红成底事,任花开花谢皆天意。休问讯,春归来。”(《金缕曲·春暮看花》)
       他在季节变换中咀嚼着春的寂寞。
       当权者实在聪明,他就是要让你在这个环境里无事可做,消磨掉理想意志,不管你怎样的怒吼、狂笑、悲歌,那空旷的戈壁瞬间就将这一切吸收得干干净净,这比有回音的因室还可怕。任你是怎橛的人杰,在这里也要成为常人、庸人,失魂落魄。林则徐是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良臣,是可以作为历史标点的人物。禁烟的烈火仍在胸中燃烧,南海的涛声还在耳边回响,万里之年朝野上下还在与英国人做无奈的抗争,而他只能面对这大漠的寂寞。兔未死而狗先熟,鸟未尽弓先藏”“何日穹庐能解脱,宝刀盼上短辕车。”他是一个被捆绑悬于壁上的壮士,心急如焚,而无可用力。
       怎么摆脱这种状况?最常规的办法是得过且过,忍气苟安,争取朝廷早点召回。特别不能再惹是非,自如其罪。一般还要想方设法讨好皇帝,贿赂官员。像韩愈当年发配南海,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帝上一篇谢恩表,不管心中服不服,嘴上先要讨个好。这时内地林的家人和朋友正在筹措银两,准备按清朝法律为他赎罪。林则徐却断然拒绝,他写信说:“获咎之由,实与寻常迥异”,“此事定须终止,不可渎呈”。他明确表示,我有任何错,这样假罪真赎,是自认其咎,何以面对历史?如今这些信稿还存在伊犁的幻念馆里,翰墨淋漓,正气凛然。当我以十二分的虔诚拜读文物柜中的这些手稿时,顿生一种仰望秦山,遥对长城的肃然之敬,不觉想起林公那句座右铭:“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没有一点私欲,不必向任何人低头,为了自己抱定的主义,他能容得下一切不公平。他选择了上对苍天,下对百姓,我行我志,不改初衷,为国尽力。
       爱国臣子和封建君王的本质区别是,前者爱国爱民,以天下为己任;后者爱自己的权位,以天下为己有。当这两者暂时统一,就表现为臣忠君贤,上下一心,并且在臣子一方常将爱国统一于忠君。当这两者不能一致时,就表现为忠臣见逐,弃而不用。在臣子一方或谨遵君命,孤愤而死,如贾谊、岳飞;或暂置君于一旁,为国内民办点实事,如韩愈、辛弃疾、林则徐。他们能摆脱权力高压和私利荣辱,直接对历史负责,所以被右史所接受,所记录。
       林则徐看到这里荒地遍野,便向伊犁将军建议屯田固边,先协助将军开垦城边的20万亩荒地。垦荒心先兴水利,但这里无治水习惯与经验,林带头示范,捐出自己的私银,承修了一段河渠。历时四个月,用工210万。这被后人称为“林公渠的工程,一直使用了123年,直到1967年新渠建成才得以退役。就像当年韩愈发配南海之滨带去中原先进耕作技术一样,林则徐也将内地的水利种植技术推广到清王朝最本北的边陲。他还发现并研究了当地人创造的特殊水利工程“坎儿井”,并大力推广。皇帝本是要用边地的恶劣环境折磨他,他却用自己的意志和才能改造了环境;皇帝要用寂寞和孤闷郁杀他,他却在这亘古荒原上爆出一声惊雷。自古罪臣被流放边地的结局有两种,大部分屈从命运,于孤闷中凄惨死于流放地,只有少数人能挽命运狂澜于既倒,重新放出生命和事业的光芒。从周文王被拘羡里而演《周易》,到越王吴所俘后卧薪尝胆,直至邓小平,“文革”被贬江西而思考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是生命交响曲中最强的一支,林则徐就属此支此脉。
       林则徐在北疆伊犁修渠垦荒卓有成效,但就像当年治好黄河一样,皇帝仍不饶他,又派他到南疆去勘察荒地。北疆虽僻远,但雨量较多,农业尚可。南疆沙海无垠,天气燥热,人烟稀少,语言不通。且北疆南疆天山阻隔,雪峰摩天。这无疑又是对林则徐的一场更大更苦
       的折磨。现在南北疆已有公路可行,汽车可乘,去年八月盛夏我过天山时,仍要爬雪山,穿冰洞。可想当年林则徐是怎样以赢弱之躯担当此苦任的。对皇帝而言,这是对他的进一步惩罚;而在他,则是在暮年为国为民再尽一点力气。1845年1月17日林则徐在三儿聪彝的陪伴下,由伊犁出发,在以后一年内,他南到喀什,东到哈密,勘遍东南疆域。他经历了踏冰而行的寒冬和烈日如火的酷暑,走过“车箱簸似箕中粟”的戈壁,住边茅屋、毡房、地穴,风起时“彻夕怒号”,“毡庐欲拔”,“殊难成眠”,甚至可以吹走人马车辆,林则徐每到一地,三儿与随从搭棚造饭,他则立即伏案办公,“理公牍至四鼓”,只能靠第二天在车上假寐一会儿,其工作紧张、艰辛如同行军作战。对垦荒修渠工程他必得亲验土方,察看质量,要求属下必须“上可对朝廷,下可对百姓,中可对僚友”。别人不理解,他是一戍边的罪臣啊,何必这样认真,又哪来的这种精神。说来可怜,这次受旨勘地,也算是“钦差”吧,但是皇帝给的苦役,活得干,名分全无。他是一切功劳只能记在当地官员的名下,甚至连向皇帝写奏折,汇报工作,反映问题的权利也没有,只能拟好文稿,以别人的名义上奏,这一治黄有功而不上褒奖名单同出一辙。林则徐在诗中写道:“羁臣奉使原非分”,“头衔笑被旁人问”,这是何等的难堪,又是何待的心灵折磨啊。但是他忍了,他不计较,只要能工作,能为国出力就行。整整一年,他为清政府新增69万亩耕地,极大地丰盈了府库,巩固了边防。林则徐真是干了一场“非分”之举。他以罪臣之分,而行忠臣之事。而历史与现实中也常有人干着另一种“非分”的事,即赁着合法的职位,用国家赋矛的权力去贪赃营私。如王莽、杨国忠、秦桧,直至林彪、胡长清、成克杰。原来社会上无论是大奸、巨贪还是伪小人,都是以合法的名分而行分外之奸、分外之贪、分外之私的。当然,他们最后也被历史所记录。陈毅有诗,“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他们被历史捉来,钉在了耻辱柱上。可知,世上之事,相差之远者莫如人格之分了。有人以罪身而忍辱负重,建功立业,有人以功位而鼠窃狗盗,自取其耻,自取其罪。
       林则徐还有一件更加“分外”的事,就是大胆进行了一次“土地改革”。当勘地工作将结束,返回哈密时,路遇百余官绅商民跪地不起,拦轿告状。原来这里山高皇帝远,哈密王将辖区所有土地及煤矿、山林、瓜园、菜辅等皆霸为了己有。汉、维群众远寸土可耕,就是驻军修营房拉一车土要交几十文钱,百姓埋一个死人也要交银数两。土王大肆截留国家税收,数下年间加此横行竟无人敢管。林则徐接状后勃然大怒,“此咽喉要地,实边防最重之区,无田无粮,几成化外”,立判将土王所占一万多亩耕地分给当地汉、维农民耕种。并张出布告:“新疆与内地均在皇舆一统之内,无寸土可以自私。民人与维吾尔人均在圣恩并育之中,无一处可以异视。必须互相和睦,轸域无分。”为防有变,他还交此布告刻制成碑,“立于城关大道之旁,俾众止共瞻,永昭遵守。”布告一出,各族人民奔走相告,不但有了生计,且民族和睦,边防矾固。要知道他这是以罪臣之身又多管了一件“闲事”啊!恰这时清廷赦令亦下,林则徐在万众感激和依依不舍的祝愿声中向关内走去。
       150年后,我又来细细寻觅林公的踪迹。当年的惠远城早已毁于沙俄的入侵,在惠远城里我提出一定要谒拜一下当年先生住的城南东二巷故居。陪同说。原城已无存,现在这个城是清一八八二年,比原城后撤了7公里重建的。这没有关系,我追寻的是那颗闪耀在中国近代史上空的民族魂,至于其载体为何无关本质。共产党夺天下前的最后一个农村指挥部,我们现在瞻仰的西柏坡村,不也是从山下上撤几十里重建的吗?我小心地迈进那条小巷,小院短墙,瓜棚豆蔓。旧时林公堂前燕,依然展翅迎远客。我不甘心,又驱车南行去寻找那个旧城。穿过一个村镇,沿着参天的白杨,再过一条河渠,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旁留有一堵土墙,这就是古惠远城。夕阳下沉重的黄土划开浩浩绿海,如一条大堤直伸到天际。我感到了林公的魂灵充盈天地,贯穿古今。
       林则徐是皇家钦定的、中国古代最后的一位罪臣,又是人民托举出来的、近代史开篇的第一位功臣。
       [责任编辑 杨 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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