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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听]真实生活的音乐
作者:□郑亚洪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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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土语的泥土
       和辨音精确的蜡菊
       还有鸟鸣非常接近
       真实生活的音乐那一刻。*——
       ——(爱尔兰)西默斯·希尼《歌》
       雅纳切克(Leos Janaceek 1854_1928)
       德沃夏克和美塔纳的光芒遮蔽了他,好像一株长在摩拉维亚大地上的稗草,长年与飞禽
       、
       虫和野兽为伴。在50岁之前,他默默无闻地汲取散落在民间的音乐。他又像一位出色的文字
       工作者,一生的目标是创作出音乐的散文,他的“音乐散文”流淌着纯粹的捷克血液,而不
       德沃夏克和斯美塔纳——他们其实是属于德奥音乐体系的捷克作曲家。他一生最有力的支持
       来自马克斯·布洛德——这位卡夫卡生前伟大挚友曾把卡夫所有的作品整理出版,在1918—
       1928年间,他把雅纳切克的所有歌剧译成德文,把它们从布拉格音乐学派“嫉妒的家庭的惟
       一权力中解放出来”(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
       对于习惯了德奥音乐体系的20世纪音乐爱好者来说,听惯了《自新大陆》和《伏尔塔瓦
       河》大管弦乐队的恢宏气势,谁还会注意莱奥斯·雅纳切克的音乐?谁去欣赏他的歌剧《耶
       努发》(可以与比才《卡门相提并论》)?米兰·昆德拉在他的《被背叛的遗嘱》里大声提醒
       读者注意他的伟大同胞:“我好几次提到莱奥斯·雅纳切克的音乐,在英国,在德国,人们
       很熟悉他,但是法国呢?还有其他拉丁语国家呢?人们对他知道些什么?”昆德拉把雅纳切克
       比做欧洲家庭的一位失宠儿,他的失宠和人迟迟才承认,并不像小说布洛、穆齐尔或作曲家
       巴托克是由于历史的灾难——纳粹和战争,雅纳切克失宠是由于他的小小的民族——在欧洲
       英法德等民族的历史前进步伐里,捷克多么不起眼,它仿佛从来就没有体验过种陷落在别的
       大民族身上的阳光的炫目感觉。肖邦如果留在波兰而不是去了欧洲的艺术中心巴黎,他的作
       品或许不会流传得那么快。
       看看莱奥斯·雅纳切克50岁以前的经历吧。1854年出生于摩拉维亚一个名叫胡克瓦第的
       小村庄,他出生时,那场如火荼的1848年革命刚刚烟云散,在巴黎的各大歌剧院里打响浪漫
       主义战斗枪声的肖邦、门德尔松、舒曼等人也早已尸销骨寒了。雅纳切克在家里中13个孩子
       中排列第9,他童年并没有莫扎特、巴赫表现出的天才。所幸的,他当小学校长的父亲发现
       了孩子不同一般的歌喉,像巴赫或莫扎特的父亲一样,老雅纳切克把他送入布尔诺镇的一个
       修道院唱诗班里。雅纳切克的音乐才华在唱诗班里显露出来,但直到1894年,40岁的他才完
       成第一部重要歌剧《耶努发》才得以在维也纳的舞台上演出。这样一位作家手涯太平淡无奇
       了。和那些动辄发生惊天动地的浪漫主义、后浪漫主义音乐家相比,雅纳切克是个让人提不
       起精神的作曲家。日本一位漫画家荒井知惠给他画的一幅肖像,长着长脸和两撇胡须的雅纳
       切克给你一第一感觉是一个刚刚从田地里回来的农民。你若是听听他的音乐,它们都在写些
       什么——森林里禽兽(《狡猾的小狐狸》),一座以囚禁营为背景的“死屋”(《死屋手记》)
       ,一个高达337岁的妇女(《马克罗普洛斯案件》),一只谷仓上飞走的猫头鹰(《在被覆的小
       径》),他还写了懦弱无能的耶努发、火刑拷问者塔拉斯、酒鬼和杀人犯。在他那里,你不
       可能期望听到意大利歌剧里风尘男女的爱情誓言——《今夜无人眠》或《偷洒一滴热泪》—
       —这些一百多年以来被歌唱家唱滥的著名咏叹调。你即使耐着性子听完了《耶努发》的一剧
       ,也没有“美”或“动人”的唱段打动你,而你还必须忍受长达90分钟的无意义的音节(雅
       纳切克的全部歌剧均用捷克文字写成)。虽然对不懂意大利和捷克文的中国人来说,《图兰
       朵》或《耶努发》的音节都是无意义的,但《图兰朵》的卡拉夫至少比耶努发亲切。雅纳切
       克不去谱写他本国以外的人可以理解的音乐,坚持“自己独特的天真的风格,用外国人认为
       是稚气的热情”。他用捷克文字写出的9部歌剧打破了意大利语、法语、德语统治的歌剧王
       国壁垒,让一种小国语言如鲜艳的花朵般在欧洲剧坛绽放。昆德拉热情地赞美道:“他的歌
       剧是对捷克文的最美好的致意。致意?对,以祭品的形式,他把他的具有世界意义的音乐牺
       牲给一个几乎不为人知的语言。”
       表现主义——一个发轫于绘画的现代文世流派,它所对是印象主义——自然主义的美学
       原则,主张把描摹纯客观的世界转向表现主观情感世界。表现主义在文学上最重要的作家是
       德国的卡夫卡,《变形记》、《城堡》、《审判》等无不是表现现代人的荒诞感和自我失落
       的漂泊感。表现主义也涉及到了音乐领域,在音乐上,它反对的是以德彪西为代表的印象主
       义音乐,把音乐描绘世界的功能转变为思考并追求人的内心世界,表现人的东西就是表现这
       个这个世界的存在。雅纳切克是“事实上惟一可以完全地而且从字义上(表现主义)讲,被使
       用这一称呼 的伟大作曲家”(昆德拉语)。他的现实主义歌剧《卡佳·卡巴诺瓦》、《狡猾
       的小狐狸》是动物和人类的幻想剧,《马克罗普洛斯案件》的原型是捷克戏剧家恰佩克的当
       代剧,“我们阴暗的世纪最真实最伟大的歌剧”。《死屋手记》取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
       名小说,一段在西伯利亚监狱生活的描述——一部没有戏,甚至没有故事,但却有人——真
       实的、有血肉的人物歌剧。作为表现主义作曲家的雅纳切克,他把音乐的语方都给了剧中的
       人物,他让舞台上的人完全发出真实生活中的人声音来。一位37岁的妇人其实是我们生活中
       的她,一只被管理员捉到小青蛙突然开口说话,它奚落的不正是人类?耶努发拼命地追求不
       能与她结合的人……看看这些貌似离奇的人物,他们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人变为大甲虫是多
       么荒诞不经的故事,只要对照一下我们成天机械的生活和机械一般的思考,我们难道不像可
       怜的萨姆沙·格里高利吗?在布格,在巴黎,在伦敦,多少人像布鲁切克一样在做等待被送
       往遥远的月球的美梦?
       电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主题音乐全部来于雅纳切克的音乐,导演考地曼好像深
       知昆德拉是雅纳切克的崇拜者,他说自己“疯狂地热爱雅纳切克”(《小说的艺术》),用雅
       纳切克的音乐配昆德拉的电影是绝对是“天仙配”影片中特丽莎的主题音乐来自《在被覆盖
       的小径》中的《圣女弗丽德克》的一段钢琴,那个极慢的,略带忧郁的升A小调的旋律象征
       特丽莎未受伤害的灵魂对自己肉体的美与悲凉的寻找。当肉体背叛了最初的肉体时,身心交
       瘁的灵魂并没有归于虚无,而是回到哀婉凄切但仍然相信美好的安静。一部小说(《生命中
       不能承受之轻》) 讲的是忠诚与背叛的故事,一部钢琴散文集(《在被覆盖的小径上》)难道
       不是作曲家最初的幻想和最终的聆听吗?
       雅纳切雅的音乐在生命的最后十年终于被一位名叫卡米拉的女人聆听到了,虽然聆听来
       得晚了一点。歌唱和聆听是由写给卡米的600多封情书构成的,所有的不和弦音都来自“那
       欲望中的怕和爱 ”(雅纳切克致卡米的信件)。
        还有一个类似传说的故事:1928年夏天,雅纳切克到森林里去寻找情人的两个迷迷
       迷的孩子,结果发了热着了凉,患上了肺炎,几天后病死在医院。只有一个人的聆听终于画
       了句号。
       灵魂像漫长的时间,经过忧伤,渗入泥土。
       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ther 1860—1911)
       音乐铿然,引来了这个时刻,温柔、亲切、像是童年的画页重又忆起。这个时刻即将过
       去,升起了忧虑、意象和祈祷的早晨在音乐中流逝。
       音乐鼓起的瑟瑟作响的羽翼引领我走向了这个时刻,让我卑谦地倾身于一百前一位高瘦
       的奥地利人交响乐中。古斯塔夫·马勒,他站在那儿,双脚分跨在“1900”标界线两侧。我
       不知道马勒此时的到来是不是宿命。在这个年代,人们少有梦和梦想,即使有,他们也不会
       梦见原野、春天和鸢尾草。马勒的同胞兄弟诗人里尔克在他的诗歌里样希冀:“她们生命中
       的每一扇门/都通向广大的世界,都通向一位诗人。”我们在生命里希冀什么?现在,沉默
       吧,因为沉默才完全是音乐。只有在他的刮得干干净净的长脸上——尽管他经常神经质——
       哀怨才摆脱了习惯的烟雾——旋律在那里像长上翅膀似的把音乐的僵躯(瓦格纳以后的音乐)
       抬升到那个更高的现象世界,其中每一个疼痛的茄子都可以清晰地触摸,每一个闲散的青在
       都可以平静地穿越。当人们发现贝多芬的“欢乐颂”在马勒的《第二交响曲》中现时,他们
       的眼睛不禁为一朵寒风中绽放的圣菊湿润。
       让我们来凝视一下古斯塔夫·马勒46岁时的一张照片,发光的脑袋上短而蓬乱的头发,
       前额微秃,鼻子突出,薄薄的嘴唇,双颊内陷——像是一位小学校长或牧师的脸孔,决不会
       让人联想起是写了九部交响曲、继瓦格纳后最伟大的音乐家。他倒令人想起德语文学世界的
       一位弱天才——卡夫卡,两人都长着匕首一般的长脸。马勒的一生基本上是一个矛盾:“他
       既然是作曲又是演奏前;既是犹太人又是基督徒;既有信仰又是怀疑论者;既天真又世故;
       既是波西亚人又以纳为家;既是浮士德式的哲学家又是东方神秘主义者”(莱奥纳德·伯恩
       斯坦)。他的音乐也基本上是矛盾的——“我们能否想象贝多芬既粗鲁又带女人气?德彪西既
       微妙精巧又碹哗吵闹?莫扎特既优雅又粗鄙?斯特拉文基既冷静客观又多愁善感?不可想象。
       而成勒确是独一无二,同时具备所有这一切——既粗鲁又带女人气、既妙精巧又喧哗吵闹、
       既傲慢无礼又胆小害羞、既浮夸又自虐、既充满自信又深感不安。”这太像卡夫卡了,一生
       在孤独和紧张中度过的卡夫卡也是一个矛盾体,他的研究专家恐特尔·安德尔斯评价地说:
       “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在犹人当中不是自
       己
       人。作为操德语,他在捷克人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波西米亚人,他不属于奥地利。作为劳
       动工工伤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属于公务员。
       但他也不是归属于他的大地,就像卡夫卡归属于他的城堡。
       身处在两个世纪交替的年代里,当他们发现表面繁荣和喧哗的世界内部早已中空时,他
       们除了将所谓的“荒诞感”像黄油一样涂在作品上外,惟一的方法是将身体浸润到孤独的海
       水中去,孤独他们惟一的目的,或许是对他们的巨大的诱惑。马勒把他的孤独涂抹在他的音
       乐作品上,涂抹在有力的合唱上,压倒一切赞歌的铜管乐上,悠长而浪漫情歌上,甚至那些
       使人疯狂而堕落的连德勒舞曲上。马勒常常会想到“人”,想到被无数哲学家思考了千百年
       的“人是什么”这样的哲学命题,它像蛇一样咬住了马勒的思维。”我们来自何处?我们的
       路把我们引向何方?难道像叔本华想那样,甚至在母亲怀我以前,就真正喜欢过这种生活吗?
       当我的性格还像在监狱里一样受到限制时,为什么会认为我是自由的?备受劳累和烦恼的目
       的何在?我怎么会理解仁慈的上帝创造的万物的残酷和恶意?生命的意义最终会由该死亡来揭
       示吗?马勒应该归属于他们这些人,他们出生于完整的19世纪,卒破碎的20世纪,他们是法
       国的普鲁斯特、美国的艾略特、爱尔兰的乔伊斯、奥地利的里尔克和卡夫卡、俄国的陀斯妥
       耶夫斯基。马勒没有把自己看作是音乐家行列里一位,如果是的话,他也只将自己看作是是
       莫扎特的41部交响曲的最后一位继承人。他将德国音乐的这部巨型辞典从舒曼、舒伯特 、
       勃拉姆斯、门德尔松等章节翻过去,指向莫扎特和赫。没有写过室内乐,没有写过协奏曲,
       没有器乐独奏曲,没有歌剧,没有弥撒曲,他凭9首完整的交响和一首未完成的第10首屹立
       在20世纪的音乐史上。”对我来说,写一首交响曲就是建设一个世界。”他说。
       伯恩斯坦说,马勒是成倍的德国音乐。难道马勒作品没有“动听”的音乐元素吗?这好
       比卡夫卡的小说,《城堡》、《诉讼》、《变形记》没有一部是纯爱情小说,连完整的充满
       诗情画意的描写的句子都没有,到处是“地洞”、“梦魇”和没完没了的诉讼案件,习惯于
       甜蜜的爱情小说情况节的读者简直无法阅读卡夫卡的作品。听惯了浪漫主义的音乐作品的人
       几乎没有办法对付马勒作品里出现一系列词汇:少年、魔角、亡者世界、流浪者……马勒作
       品里不乏动人的音乐,只不过它出现得太短暂,而且被太多的令人颤栗的休止、太多的致命
       一击前的准备所掩盖。马勒毕竟不像18世纪的莫扎特——他的优美的旋律来自于水一般的心
       灵,马勒的那颗心不知被20世纪这部重型机器锻打了多少回!最终,我们还是聆听到了最本
       质的马勒——他的《第四交响曲》的第三乐章——一位醒着梦者。小提琴拉出了极为平静的
       倾述,这是马勒献给他6岁的亡妹,他相信妹妹正在天国享受极乐:“没有我也就没有爱园
       ,你所需要的亲切,/温暖和甜美被夺走。/我是你的凉鞋:当我丢失,/你疲惫的双脚只能
       赤裸地行走/……我能奉献的安慰——/仅是死亡,就像落日的余辉暗淡消/散在陌生的星星
       那冰冷的怀抱里”(里尔克)。
       在“第四”里,我们没有聆听到生者对死者的痛苦哀悼,而是一种生者的平静。那平静
       也是马勒梦着的时候的一种体验。作为20世纪一位清醒的作曲家,马勒忍受着死亡巨大痛苦
       ,作为一位生者,马勒对生活充满了多大的梦想与奢望。
       *“真实生活的音乐”(the music of what happens)
       源于古爱尔兰传说:一位勇士拒绝了圣徒要他皈依基督教,他回答是,他只想要平凡
       人的生活,不想上天堂,即使为了享受一刻真实人生的音乐下地狱也值得的。
       [责任编辑 杨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