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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与物]它们
作者:□桂 苓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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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书桌
       书桌是吃饭的地方。我趴在台灯下吃书,一串串文字像一瓶稀里哗啦的小药丸,治我的饥渴、疲乏与大脑空白。我吃书,书也吃我,然后消化,重新整合作一个别样的我。书改变我,就像母亲改变儿女,尽管生来脾性已定型了,但能一点点一点点修正生之初的缺点。与其说我们在“吃书”,不如说文字如狼似虎吞吃我们,使我们从垂髫小儿到耋耋老者。
       书桌上的书堆成小山,我是愚公,从书桌移至书橱,又从书橱搬回搬去,我也成了子子孙孙无穷尽的白发老妪。
       晚饭后的我们浑身散发着土豆、毛豆、盐煮花生的香气,书们氤氤在暖光暖香里,像静等催眠曲被母亲轻轻哼起小儿女。我读书是想哄它们入睡,结果却是自己越来越入迷,越清醒,这样一夜不眠,又到天亮。
       书橱才是书睡觉的地方。一本本书静静壁立,像医院的新生儿同样的小床小挨挨挤挤在一起。多少年的旧书书在书橱里,像喜好藏酒的人,一打开橱门便是久远的醇厚的香气。有些书自己会成长,一本当时不甚注意的书,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有味,让成长中长的我们视之如友朋,如父执,如师尊。
       因此,我可以没有梳妆台,但不可以没有书桌,可以不要衣橱,但不可以没有书橱,人安居方可乐业,书也一样。灰头上脸满床底捣腾找不到一本急需的书,在我是不敢想的事。书没有了吃饭睡觉的地方,和我们自己没有房子一样感同身受。这在别人看来肯定是不可思议的事,那是些没有爱心的人。
       二、台灯
       桌子的最好陪伴不是椅子而是灯。我喜爱的女作家杜丽这么说。一张桌子和桌子的灯所构成的亲密关系比在桌前说出的更为长久,比灯下两个静靠床头的读书人更长久。蛋黄的灯光照得两人像比颈而憩的疲倦的小瘦驴。我喜欢“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意境,帘内人、帘外雨,构成极为和谐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吹灭读书,一身都是月”亦如是。
       人更多的时候,不是被某本书感动,而更是被当时读那本书时的意境感动。一本好书是需要好的氛围烘托的。台灯的温馨使我们在冰冷的世间暖意满怀。
       台灯一般是用来造就气氛讲求情调的,因此它很奢侈。早期的电灯,一盏15瓦的光腚小灯泡,无遮无拦地把它的赭黄灯光散出来,电压不稳定它便时亮时昏,耷拉着眉眼像个蔫蔫的茄子,照得房间的一切黄澄澄的。
       头顶上的灯总是君临一切的架势,这让我不喜欢。而某些台灯我也不喜欢,像那些丝绸的、锦锻的的灯罩,底座厚重的白陶瓶,有点虚张声势,占满了小小的床头橱,使夜读的小书、笔、茶杯无可栖。当然,用这种不合用的台灯的人多是不读书的人。我见过不少人家的新房,一边一个模一样的挺招摇的台灯,照着新婚的床。有时我不明白,夜那长,真的那么觉需要从黑到明地长睡吗?为什么我却夜蝙蝠似的思绪乱撞?1997年的冬夜,母亲讲过的在老家所亲见亲历过的秘密故事一一在眼前闪现,我讲给他听,想着关于灵魂、轮回、命运、时光的大神秘,思路清晰极了,就想一一写下来。或许身在蒲松龄故居,他那魑魅魍魉的“场”影响着我,拔弄着我,使我浑身充满鬼精灵怪的巫性。那一夜我们说到天亮,隐隐听到郊区人家的鸡叫了,似乎真有探家的女鬼幽幽怨怨而匆匆赴荒冢的凉意客厅里挂钟嘀嗒地响着,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冷味道。“秋老山高万木凋,一程行过一程遥,荒郊犹记来的时 路,流水依然过小桥,残月半钩寒雁过,疏星几点白云飘……”说的是阎惜娇活捉三郎……我突然有一种身在茺郊野岭的荒寒感觉,加之双饿又渴又累,这样长话天明,挣得一盘葱花炒鸡蛋吃。
       台灯发着瓷白光的。我吃着炒鸡蛋,手里捧着的黄黄的白白似乎也成了黄金白银——一夜的好时光以好故事汩汩流淌的方式也成了黄金白银。这样的日子便也无价起来。
       那是1997年冬,我在家的日子。在山东的日子。但都成过去了。
       三、稿纸
       稿纸的比例有点像双人床的比例。因此一页页稿纸像洁白的床单,而床单在我们的熟睡的时候便变了纸飞毯,用于寄托梦想的。因此睡梦里总是在飞,和快乐、欢笑着。也有泪沾巾被哭醒的时候,那是飞毯失重了、落地了,梦想成一地碎瓷。
       美妙的文字是绚丽的花朵图案,我们常常说“处女作”,写第一篇文章不亚于初婚——欣喜,幸福,脉脉含情。文章我的女儿。是我安放在床上的女儿。是静卧的安然入睡的女儿。有时她也叽叽喳喳,像鼓翼待飞的鸟,那肯定是因为我有话要主要争论、反驳和对抗。
       稿纸又像三五分庄稼地,一个格一个格待我们间行间距地插禾栽稻。只是,我们能种下些什么呢?种些汗水收获什么呢?
       面对一摞洁白的稿纸,我取出一把不同的笔,写下第一个字有初探的惊喜,像初恋少年,像惊回的幼鹿。面对稿纸,总有些许忐忑、踌躇和心怯。我像个磕磕绊绊的上路的孩子写下一行字,便越来越大胆,越来越顺利,迎风奔驰,快意满怀。至今记得1993年冬,一个雨雪霏霏的凄冷寒夜,我写下的第一行字:将年少滴落。我拿它作为一篇文章的题目,也将用来作为我第一部书的名字。尽管朋友说这名字不适宜畅销。我本是不畅销的不合时宜得。不过,后来我又喜欢另一句话并想以此做书名:吹灭读书灯。这说明我即使不足以算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至少也是个还没定力的人。而如今,前两个词所定的人是很多的。
       将年少滴落。是了,年少是一夜一夜滴落的。那时有多年轻啊。而今天,我28岁了。再有11天,又是往老里过的一生日。
       现在我同样对一页稿纸拉拉杂杂诉说,像个絮絮叨叨、话说从前的老妇。三囤两担的豆和谷不算收获,它仅仅使人活命和怀种念想活下去。面对稿纸我写不出一个字,有种晚景凄凉的担忧。
       四、钢笔
       我不知道钢笔算是我们的另一张嘴呢还是另一条腿?钢笔是我们的另一个“代言者”。但它在纸页上行走的样子像一个大步向前的行者。我喜欢它游走时发出的沙沙声。有一个词叫笔走龙蛇,那可能是它挥洒的极致。我们听农家老太太纺车的嗡嗡声可能和老太太听我们写作业时沙沙声,其中的“神圣”与神秘一样。打钢笔水像摇着辘轳井里汲水一样,都成经典语了。两种水都是我们生命的基本元素。
       从在白纸画拙劣的道到写出一手很帅气的钢笔字,其间的岁月也印证了我们对于文字 热恋。直到2000年了,我才不再坚持给编辑寄自己誊清的稿子。我对自己一手小字的喜欢,那种感情就像自恋。一个女人爱自己,和一个女人爱她同类相类的女人,是与爱一个男人不一样的爱法。
       从前的孩子写大仿,后来不写了,使毛笔字成为一种书法艺术。再过去几十年,灯下有一个女孩子敲打键盘出来这样一句——以前的孩子写钢笔字,后来电脑普及了使钢笔字成为……电脑会再发展,无论怎样发展电脑字不会成为艺术。因此钢笔是划时代的,它启示了一个文明的终结。
       现在的孩子手下“啪啪啪”,像随手甩了一串爆炒豆似的小炮仗。屏幕上的世界光怪陆离,也有爱情,爱人什么都往上贴,就是不出他的高鼻梁大眼睛,我不明白没见一个人单凭虚拟怎么会爱上一个人。总之,我肯定不要一个靠电脑混饭混爱情的女儿。
       我现在就得买成打的钢笔留给,以防那时钢笔脱产。或许那时钢笔又成了过时的古董——新的时髦,像怀表一样,装在镀金的盒子里,作为礼物送来送去。或许她会把我好意买给她的钢笔一一送给她虚拟爱情中的恋人,既然虚拟,便不可避免“滥情”。天哪,我不敢想像我的女儿不像我,不像我又会像谁,是谁,和爱谁。
       那好,我不生她。
       还好,诗是我的女儿。
       五、大衣橱
       大衣橱应该做成圆形玻璃 ,像华宾馆、商店进门处的大转门。半个圆用来放春秋装的,那半个圆和一半放夏装和冬装。透明的好处是我们在被窝里就可想、看今天穿什么衣服,这样一来每个晴和的早晨一睁眼便都是绚丽的快乐。
       这样洁亮的大衣橱是女性时光水晶棺。“时光”一词是女性的,就像阳光是阳刚的,而说月光则为水性,温柔的。男人谈时光流逝多少有点牙倒。时光与女性两个词像两片水淋淋的玻璃,很容易就贴合在一起,隔些日子,两片玻璃像夹心饼干夹着些小水珠,那些水珠是时光凝炼成的水晶。
       大衣橱,在此之前,是衣柜、衣箱,女人们的陪嫁里总有一个。在老家旧屋里,我就几次见母亲探身、俯首找寻她的压仓之宝。旧衣柜盖大大地张着,像个吃人的老虎。母亲铿锵的样子像在给它拢牙。衣柜,又几乎是八宝匣,女人总把珍贵的证件放在底层——地契、房契(卖儿卖女契?)户口簿、烈士家属证……
       大衣橱是女性的时光容器,多少年的陈旧日子散发着樟脑玫瑰丁香末子的寒香。一件件旧衣服模棱两地等待着一双手再次临幸,使之由标本的存在方式转换为行走,盛妍如大地上的花儿朵朵。我打开大衣橱,一只猫嗖地跃入,跟一件灰鼠鼠的旧裘皮大衣扑头上脸,猫以为找到老祖宗了,那毛烘烘的腥臊使它也不由不得打了个喷嚏。
       我穿上它,刹时变成了已为洼中旧梦的祖国,连说话的腔调也变了,连呼吸也变了。我穿上它,霎时也变了猫猫,或者它的同类们。
       大衣橱,是我喝完孟婆茶三世涅、超生转世的地方。
       六、书
       到一个办公室或家里去,我总要在书橱和书桌前驻足、伫望。朋友架上有一本跟自己一书,那种惊喜就像蓦然回首里的爱人,像久等不遇的约会,更像是除掉在家和学校门口而外的其他地方巧遇自己的小儿女,她混迹于众人之间,一眼望去,犹如一只小羊在群羊之间,弹跳四蹄没于草地,如月光中的花朵。
       书是开在书案上的花朵。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月光中的花朵浅紫粉白,我的睡虫四处攀爬,咬噬出的大大小小的豁口,使不是花朵也更像花朵。睡虫也是欺软怕硬的市侩,面对一本书,它徒奈我何,但对糟糕的书、无味的书,肆意践踏。我眼皮薄薄的,听从睡虫的安排,它要关门了,我扭头便睡,从不敢违逆君意。是的,君临而至,一张口便是“皇帝诏曰”……
       睡虫而外,还有一只叫赵飞燕的黄尾巴白猫。赵飞燕来我家第一天便表现不俗,它一眼相中的是最贵重和最有价值的一套42卷本的书,它蹲卧在前,左睃右看,像一个人对物的那种心议与钦羡。它的小脑袋长一片黄色月牙图安的茸毛,随着表情变化的丰富,月牙有时会变成椭圆形。一次女友说再见猫猫,我再来时你可能儿孙满堂了。我说没那么快——我以为她说我呢。其实呀,猫猫与我在夜读生涯里静默里长一年又一年,它顶多变一只老猫,外貌并没有变,而我,那个捧读诗书的、夜雨敲窗书当枕的黑发女子恐怕也是白头了。我崇信猫猫犹如睡虫。捧一本书,猫猫蹿上来肉肉的一巴掌打过来,我便犹如听到赫赫睡虫的“皇帝诏曰”,立马弃而眠……
       我不在家时间,猫猫在书案书橱间蹿上蹿下,有时也静如处子,饱读诗书,它一定更懂得哪本书更适宜我。猫猫沉静的眸子是不可言说的神秘投影在我内心的宗教。
       我还记得从小到大读过的学校里的图书馆,一定没有谁,比我所签下的借书单更多、间隔更短了。在《精神空间》做编辑时,我花费更多精力与时间的却是杂志社的报刊图书。而转到电视报社的那一年半,我很低调与自闭,常躲到图书资料室的退休老者那里。资料室订着我喜爱的所有文学期刊,看不完就带去看,有时夹个纸条做记号下次再看的时候,像一只小狗找到了没吃完的那半碗饭……这半碗饭也令我心动与心暖……对书的爱刻心铭骨,即使离家千里,我也能一口气背诵出二三百本书名来,像串起的冰糖葫芦,像一个后来变得肤浅了的女友屈指掐算每个她认为爱她的男人,是的,她说起被爱的微甜也像是在历数冰糖葫芦,一个,两个……其实,现在人的世界里,哪那么容易就有爱呢,书里的世界还差不多。
       我容易读一本书便爱上一本书。当然了,对人可不是见一个爱一个。或者说,正因为我不太轻易去爱一个人,才这么容易在书面前丢盔弃甲、俯首称臣……
       我最羡慕的职业是穿一身蓝布大褂,灰扑扑地无声地游走在古旧书橱甬道之间,一辈子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图书管理员,那是多么有福的事情啊,直到一天,老死在那儿,连游魂也氤氲着古典籍灰扑扑的寒香,或者就地托生成一本静默无言的书。
       一书在手,心有大福,睡虫说“呵手休攻”,也是珠玉随风,书香满纸。手有余香,是因为,书是开在手中的花朵。书使我也成了青春的花朵。
       七、看电视的丈夫
       痛恨丈夫看电视——当然,他看我喜欢的栏目除外——尽管,当此时我并不看。这说明我很霸道,非得人家的兴趣与同化。当然,我不叫兴趣,而是“趣味”。痛恨到某一天没办法了,但闩上门写信给他父母,其间的义愤填膺、添油加醋,往大里说,直扯到国民生上来,洋洋三大页,自己想来都可笑,这封信若寄出去,他父母肯定会以为小两口的日子过不下去了,立马要离婚的。文字的蔓延、文字的力量是远远大于人所能及范围。就像一匹马,徜徉在绿草坡里,我骑着骑着,就制服不了了。
       信写完了夹在一本书里,气也出了不少。正好小猫挠门要出去,我嘱咐它尿完便快回来,咱该睡了。结果看电视的丈夫赶快趁给小猫留门的间隙进房来,却把猫闩在门外。他妄想僭越猫在我心中的位置。
       或者说,猫的到来,僭越了他在我的心中的位置,他下定决心誓夺地盘。
       其实我也是眼电视争夺丈夫。尤其1994年电视有了加密频道,各地卫视都能收到,每个城市又有有线台,又细分许许多多的栏目,电视也一下子僭我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一点,他很像我母亲,母亲最孤独的日子与一只猫相依为命,我的乳名才叫“小猫”,但她叫猫小猫,叫我二猫,直到后来,整日与电视相向而坐地她叫电视小猫,猫成了二猫,而我,沦落到了三猫了……我把这种文明发展历程先后称之为“猫时代”和“电视时代”。
       如果把这样的情感变化过程录制下来,也是很好的行为艺术,名字“僭越”。
       八、植物
       我总是把最美的词语与诗句献给植物,最深浓的感情最亲密的友爱献给植物,我说女儿是我一棵一棵栽下的植物,或者干脆就是“一棵女儿”。我还说像植物那样活着,我总是想念故乡那棵结一种小脆枣的枣树下香椿树……
       植物汲取的总是自然的精华,露珠、大气、雨水、云雾……阳光,月光,星云,植物是化育新生、炼蜜为丸的,张承志的一个词“清洁的精神”,总令我想起世最美好的事物——诸如诸神的午后,和绿香的绿浓的植物……
       家里养许许多多绿叶扶扶的盆栽植物,我变得像个从此扎根和爱家持家的好母亲。是的,一个女人想在哪儿扎根才在哪儿生下她的女儿,在哪儿生下她的女儿才想在哪儿扎根——而我又把植物比做一棵一棵女儿,植物让我有一种有了女儿的欢愉、幸福与心安。是的,这个没有房子与没有家的人(这是梵·高,也是我所深为向往的费尔台斯的作品题目),与一棵一棵植物深为体认相知。
       在北京我暂住在那个居所里,一棵不知名的大叶植物刚刚绿叶婆娑地茂盛起来,又想着或许哪天就送人。人安居方可乐业,书亦是。植物亦是。猫亦是。我不知道如果又一次次一次次搬家,而每次必得割舍一样的话,我先舍弃什么。天哪,这是无比残酷的事。
       书,是你吗?
       植物,是你吗?
       猫猫,是你吗?
       桂苓,是你吗?
       [责任编辑 杨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