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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说]高峰体验
作者:□韩 萱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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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萱:女,生于1974年,毕业于北京化工大学,现供职北京某IT媒体。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女孩打电话的时候,正好是周五的下午4点钟。事后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打来电话的时间正好合适,我一定不会和她聊下去。那么下面的一切,就都没有可能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无所事事,一边在笔记本里放巴赫的戈的德堡变奏曲。当时我正好看过古尔德传,正对对巴赫感兴趣,另外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盖住同事正在听的艾尔顿·约翰。这是他每天的常规活动,先是周华健,然后便是艾尔顿·约翰之类的抒情小曲,最后铁定来一段理查德·克莱德曼……这种组合在外人,尤其是我听来,委实怪异,而且,何苦听什么克莱德曼呢?
       然而,我现在发现,关于艺术,真是各人有各人的一本帐。比如此人也对我的爱好百思不得其解,说我整天听的小提琴无异于杀鸡杀鸭。对于戈尔德堡,你猜他如何评论,他听一一会儿,翻了翻白眼说,有点酒店大堂音乐的感觉,好是好,就是太快了,没有克莱德曼浪漫。一听此言,我立刻为之绝倒。
       一
       4点整,电话响了,我伸手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阵沙沙声,我以为是线路不好,“喂喂”了两声,对方仍旧没有回音。我正想搁下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您好……”她说了两个字之后,便停了下来,我等了10秒钟之后,又“喂”了几声,几乎以为线路已经断掉了。
       “想跟您聊一下,可以么?”那个女孩子在电话另一头小声说。
       我愕然:“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有关心情方面的。”
       我更加莫名其妙,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我们这里是一个专业报纸的编辑部,虽然每天也要接到不少电话,但是基本上还都有逻辑可循。对方要么询问报纸如何订阅,要么发表对某篇文章的看法(当然看法比较千奇百怪),要么就是打听某种我们刊登的产品……更多的是公关公司打来电话,催交们发稿。但是此等一上来就要谈心情的电话,我倒还是平头一回接到。
       “喂,喂,您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报上报社的名字和我的发机号。
       “不,没有。”对方小声说,听上去,她离话筒很远,”我并没有想打扰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偶然拨了这个号码,和这个分机号……因为它和我大学的学号一样……我就是想找什么人聊一聊……打扰您吗?”
       愈发感到匪夷所思:“要是想谈感情方面的事,或许您打到《北京青年报》的安顿那里更为合适吧?我们怎么说也是专业媒体,不合适听您的这些话。又没有办法发表。”
       那个女孩子似乎有点着急,声音大了一些:“不不不,我并不是要发表我的想法,我还有那么无聊……只是,我忽然想和一个人谈谈,如果您很忙,那就算了……”
       我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周五下午,报社几乎是真空状态,根本没有什么人。我刚刚交了一篇大稿子,正觉得轻松,什么也不想干,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悠闲让我得以有耐心和时间继续这场奇怪地的谈话。不过,也可能是我听出来了,电话中的那个女孩子的确在被什么困扰。她的焦虑和犹豫简直是弥漫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只要侧耳倾听便能够感觉得到。
       “好吧,”我小心地回答,”我可以聊一会儿,但是可能时间不因为我马上要出去采访。”
       对方沉默了半晌,空气犹如冻结了一样,我甚至可以听见她喘息声音,不禁都有点同情她了。这种情况,我在采访中也过,别管平时如何潇洒健谈,有的人一见到麦克风和采访机,铁定瞠目结舌,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出于职业,我不由自主地想找点话帮她摆脱困窘,于是我问她:“你心情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觉得不幸福。”女孩子小声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要结婚了。”
       我哑然失笑,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婚前紧张症吧,听声音,她非常年轻,大概还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你愿意结婚吗?你和男朋友发生矛盾了?”
       “问题不在这里,”女孩子说,“问题在于,我忽然发现,结婚没有意义……结婚了吗?”
       “结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我有点尴尬:“大概是想属于一个人吧,或者,爱一个人,就希望和他结婚。”
       “我想,你大概是把事情搞混了吧?”女孩子说,她的声音忽然有了某种活力,窘迫消失了,“属于一个人和结婚没有关系,至于爱,啊,爱是会消失的,无论你结婚不结婚,爱都会逐渐死掉的。”
       我耸耸肩:“或许,你已经不爱你的男朋友了?”
       “像一开始那样的爱,已经不可能了。”她说,“我发现,有一天我我的……”
       从眼里角,我瞥见一个要闻部的同事在冲我做手势,他手里拿着我刚刚交给他的一卷胶卷,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啊……我现在有点事情,”我客气地说,“你能稍后再打过来吗?”
       “你有过高峰体验吗?”对方置若罔闻,问我。
       我有点心烦,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和一个陌生的,有些神经质的女孩子在电话里大谈爱和结婚,现在,连高峰体验都出来了。她大概发现我有些不耐烦了,轻轻叹了一口气,连忙挂上了电话。
       二
       之后的几天,我都非常空闲。正好,丈夫也刚刚出差回来,我们两个就一起回了一次他的父母家。在路上,我看着车窗外迅速倒退景物,忽想起那个女孩子的事情来。
       于是,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丈夫听。他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本来,我以为这等事情任何人听了都会诧异呢,尤其是丈夫,他这一生中,接触的无非是项目和系统,对于人所知甚少。结果,我发现,惊讶的反而是我。
       “什么痛苦不痛苦,”丈夫一边开车,一边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人通通是太空闲了。如果她们像我一样天天只睡四个小时,大概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我没有回答,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那个女孩子来,她的言语或许是老生常谈,但是她的声音里有点什么让我感到熟悉的东西,仿佛在哪里听见过,到底是什么呢我却怎么想不起来。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采访回来。刚刚落座,电话响了,我伸手接过,话筒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默。我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高兴。我本来以为,她不会再和我联系了。就在听见她声音一刹那,我发现自己还挺关心她到底怎么样了。
       “你好吗?”她问。
       “应该我来问,你好吗?”我回答,“你的电话打来的还真巧。刚好我在。”
       “啊,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在。”她不像上回那么拘束和沮丧了,声音轻快地说,“就是想谢谢你,当时肯花时间听我说话。”
       我有点惭愧,其实那时候我光想着如何摆脱她来着,还真没有怎么认真地听过她说话:“怎么样?和男朋友和好了?”
       “和好?我们没有吵架呀。”对方的声音里透出惊愕。
       我忙不迭承认,大概是我听错了。
       “不没吵架,我们今天还刚刚去看正在装修的房子呢,预备春节结婚的。”她说,“热恋了一阵子,后来就要结婚了。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看新房,商量装修的事情来着。”
       我有些糊涂了:“那上回你为什么那么沮丧呢?”
       “事情就出在那套房子上,”女孩子说,“我和他还有设计师到了那套房子里,我们这么年轻,就有自己的房子,按理来说是非常理想的事情。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非常赞成我们的婚事,一切都,怎么说呢,完美无缺。他当时刚刚出差回来,我热恋他,想要嫁给他。那套房子是三室一厅,我高兴地在里面跑来跑去,想着这里要装修成书房,这里放音响,那里放电视什么的……然后,突然……”
       “怎样?”
       “我感到自己的高峰体验过去了。就在那间屋子里,他和设计师在隔壁的房间中大声商量如何如何布置,我发现,自己的感情突然褪色了。或者说,我不再那么热烈地爱着他了。”
       我莞尔:“有点太玄了吧。”
       “也许是太玄了,但是对来说,无论当时,或者现在,这都是非常可怕的一种感觉……整个屋子的空间都像变大了许多倍,周围的一切,尤其是声响,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灰尘味道刺鼻得几乎有点险恶了……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可怕吗?我不再那样狂热地爱这个人了……然后,我就发现,接下来的事实是我要嫁给他,和他共度一生,而这一切就是我刚才不害拼命追求的。开始,我的男朋友还不是很愿意这么早就结婚呢。”
       “你如果不再爱他,就不要嫁给他呀。”
       女孩子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可是,谁会相信我呢?我的父母,他的父母,包括我自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如此不快乐,就很说明问题。”我说完之后,忽然有点后悔,我这是撺掇她干什么呢?于是又加了一句,“要不,你和你父母谈谈?”
       “不,没有用,我知道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似乎怕我没有听懂,又加了一句:“其实,我想赶结婚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想离开你父母,过得自由一点。”
       “你凭什么认为你的丈夫就支让你自由呢?”
       她忽然笑了:“他不了解我,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这大概才是我现在还在准备嫁给他的真正原因。我觉得,他会好好照顾我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三
       一整天,我都被这个电话搅得心神不宁。除去她所说的那开始,这个电话中,还有些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熟悉,是什么呢?我有点近乎绝望地苦思冥想。不行,脑子像短路了一样,想不想来。这种感觉,就像在哪里遇见了一个熟人,他的名字就在嘴边跳动,却怎么也说不出不来。
       “高峰体验,”那个女孩子说,“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那是一种简直绝妙的感觉,无论是不是做爱,觉得就像要融化在他怀里似的。”
       “后来这种感觉就没有了吗?”
       “是啊,每次都是这样,我老是感觉向上,向上,再向上,就像要死去一样,到达了高峰……”她不出声晌,可能在回忆这种奇妙的感觉,“然后,我就感到绝望,因为它将一去不复返,我知道的,无论是恋爱还是别的什么,从无例外。”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真正的沮丧和悲哀。
       “高峰体验”,我念叨着这个词语。
       丈夫问我:“你一个人嘟嚷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我们正要去参加他组织的一上朋友聚会。这是丈夫回北京要做的例行公事,他一年中不少时间要在外地做项目,因此回到家中,势必要积极参加和组织各种聚会。我倒是更加喜欢在家里静静呆着,可是他不愿意,似乎是要弥补自己不在时错过的各种玩乐似的。我有时候也纳闷,他到底认为自己错过了什么了呢?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多半是天天两点线地生活,单调得近乎乏味,反而是他在,大家才抽空一聚。这样的聚会多半也就是大吃一通,狂聊不已,然后做鸟兽散,何苦非要搞呢。
       丈夫问我念叨什么的时候,我们正站在通往京城俱乐部顶层的电梯里。天下我最害怕的东西莫过于电梯,尤其以这部为甚。它无声无息,冲劲十足,每次都让人有失重的感觉,糟糕的不在这里,糟糕的在于它后力不接,到40层左右,就呈现疲软之态,在空中晃悠悠,但表面上仍旧一副乐观向上的样,任何仪表都不闪不亮,表示一切正常,我老觉得这品质就虚伪。
       丈夫听了,微微一怔。随后他露出微笑,伸出手来,轻轻抚摩我的肩膀。我穿的是一件大领口的连衣裙,他的手别有深意地从我的裸露的肩上滑落,停留在我的腰间,我明白他会错了意,也不禁莞尔:“我说的不是那个。”
       他有点调皮地问我:“那你说的是哪个?”
       我有些惘然,是啊,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失去了高峰体验,实际上我们的生活也不没有什么变化。”那个女孩子轻声诉说,”但是我自己知道,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像平时一样约会,做爱,吃饭,说说笑笑,但是不知不觉,我们越来越忙着做自己事情,彼此之间更像是一对室友。或许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神经过敏,但是,我相信,任何爱情都会有这一天……我惟一的希望是,因为我和他的种类不同,他根本不要意识这个世界上还存所谓的高峰体验。”
       “你认为他会意识到吗?”
       “他的感觉似乎没有我这么灵敏……我不知道。他想的少,想的完全和我不一样。”我们都沉默了。
       在这个聚会上,我遇到了自己的一个多年老友,此人自从离婚以后,已经有几年不在北京圈里露面了。开始还有人谈论他,说他去了新疆和西藏,后来,真正记得他的人变得少而又少。我估计自己是少数几个还和他保持联系的人之一。但是这种联系也全凭他兴之所至,时候会给我发一些他拍的照片,这些照片摄自各个不同的地方,有些地名,我闻所未闻。
       他似乎有几天没刮胡子,穿着一条磨破了的棉布裤子,一双登山靴,在我看来美妙无比,但是与周围的环境殊不相称。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好奇地问。因为我知道,这里穿这等衣着是万万进来的。
       “是啊,他们让我换裤子来着。”他挠挠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就开溜了……混进来的呗。”随后,他笑起来,他的笑容和这个地方也殊不相称:眼角的皱纹随之跳动,毫不掩饰,异常莽撞,却圆满得像一朵花似的。
       我也忍不住笑了:“你这一阵子在哪里鬼混呢?”
       “在西藏。”他简短地说,“你呢?”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还在那么粗俗地幸福着吗?”
       我耸耸肩,照例放过了他对我的攻击。
       我们老是一见面就互相攻击,此人对我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感觉,总撺掇我和他一起去什么地方拍照。顺便说一下,除去是一个真正的在才之外,他还是一个业余摄影师。我说业科,是因为他有一种怪癖,认为任何事被正规化了,就是走向恶俗的第一步。
       所以,他的生活永远是半年编程,挣了些钱之后,就出去游逛到钱用光花光。他拍过不少业余爱好者水平的东西,也拍过一些真正美好的照片。
       我说的“真正”。姑且不论技巧,那是一种一看之下,就感到有一颗小石子“啪嗒”一下,打中你的心房的东西。人的心千沟万壑,要想打个正着,谈何容易,但是有的时候,他做起这件事情却轻而易举,如有神助。相比之下,大多数职业摄影师有照片只能算商业作品和“明信片”式的创作。
       “我哪里有你那么潇洒,又没有什么艺术细胞。”
       “胡说八道,你起码有感受力。”他做生气状,“你在你师傅面前装什么蒜?”
       我又笑了。此人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就认识我,教了我颇长一段时间摄影,之后就以我的师傅自居。我当时把父亲的一套很早的CANONAE—1相机翻了出来,非常起劲地跟着他跑了几近邻近的城市。姑且不论我拍得如何,反正他认为,我们两个比较投缘。后来因为恋爱、结婚、工作,我渐渐也就把这种东西搁到一边去了。他则像受了妖女歌声的诱惑,越走越远。我甚至怀疑,他后的妻子就是因为受了他四处乱跑而和他离了婚。“你去西藏,有什么感受吗?”我问。
       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半晌,只说了一句:“非常好……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照片呢?我回去发给你。”
       我立刻明白,大概对于他来说,这个地方和这次经验确实弥足珍贵。要知道,从那里回来的人中,对西藏的神秘滔滔不绝的可大有人在,而他似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感觉,这让我立刻对他的照片,乃至他近几年的生活产生了好奇。
       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他近乎迷惘地注视着在大厅中轻声细语衣香鬓影的人们,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处此地。
       忽然,我冲动地问他:“你怎么样,找到了吗?”
       “什么?”
       “就是……高峰体验……”这个字眼自然而然的从我的嘴的吐出,在这个环境里不啻有些滑稽。
       此人忽然一愣,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窥看我,仿佛我离他很远:“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追求的东西,你……有过所谓的高峰体验吗?”
       他继续用那样的表情看我,我几乎以为他要用手比划一个取景框,好把我框在里面。的确,我以前和他聊天,总是劝他过正常的生活,让了他不胜其烦。但是,我只提了一句“高峰体验”,他也不必就如此惊讶啊。我忽然感到,自己正踏入某个奇怪的磁场,一个我的世界之外的未知地区。
       “怎么了?”
       “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未对我说过真正自我意识的的话,虽然你多少还算有一些感受力。”他回答,“但你现在居然在跟我提到高峰体验,我怀疑……你是不是开始感到不幸福了?”
       我愕然。
       高峰体验,高峰体验,何谓高峰体验?
       自从这个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发现自己的生活被彻底乱了。
       到底何谓高峰体验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什么东西以外。有些一东西,是那个女孩子,是我的摄影师朋友,是这些人所独享的,仿佛一个神秘的小世界里的会员,他们彼此的身上都有着特殊的印记,凭借这个,他们可以找到,并且理解对方。而这个印记在我这里,变成了一个词:“高峰体验”。
       要是我问丈夫,或者把我的焦虑告诉他,他铁定回答:“什么高峰体验,对于我,每天睡八个小时就是高峰体验。”或者“你何苦要搞清楚什么是高峰体验呢?”
       我也不是没有拿这个问题过我的同事们,按理来说,记者和编辑是比较见识广的了,可是基本上大家都认为我的这个问题毫无道理可言,纯属庸人自扰。更有甚者,那位理查德·克莱德曼对我说:“我要是有钱去日本,我就有高峰体验了。”他说这话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当时他的女友正在日本念书,他的首要问题是要付清每月的国际长途话费。
       我愈感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角落我不闻所未闻,就永远被排除在外了。这怎么可能呢?我问我自己,我们夫妻俩居然无一例外地被挡在这个世界之外,非是是我们出了什么问题不成?而它肯定是存在着的,因为有人到达了那里,可是,我却对它一无所知。
       我的信心被极大的动摇了。
       我开始盼望那个女孩子的电话,说来也奇怪,每当我想她,她准给我打电话,仿佛她完全清楚我的作息和时间表。我们隔三差五地通电话,在外人看来,委实不可思议。最怪异的是,我居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也没问我。我们就这么抱着电话,窃窃私语,一谈就是许久。我的同事开始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终于有了情人。
       终于,为什么是终于?
       “你抽烟吗?”
       “是的,抽‘寿百年’,一种英国牌子的薄荷女烟。”
       “一旦它没有了,在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你抽什么?”
       “没有了?”我愕然,这算什么问题。
       “没有我就不抽了嘛,其他的烟都不对我的胃口。我想,多半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吧?这种烟几乎在北京都有卖。”
       “那样依赖一样东西是不好的,”她说,“想想一旦断烟的感觉吧。”
       “高峰体验,失去了它,就像断烟一样难受吗?”
       “不,不是的。”她说,“断烟是一种被束缚的感觉,是你想要什么而得不到,而你还可能再次得到。但是高峰体验仿佛失血过多,是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感到恐惧和无奈,像是从高处掉下来一样。而且,你知道所有的结局都会是这样,无一例外。这点才是最要命的。”
       “那么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这根本和个人的好恶无关,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如果能够选择,我倒情愿一辈子不没有这种感觉……你知道吗,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我自己这一生永远不会有真正意义的幸福了。”
       “一生……一生可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啊。”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下来,她大概是在思考自己的命运。
       而我,我继续在冥思苦想这种感觉到底为何物。
       这次谈话之久,我发现,“寿百年”确实脱销了。
       我转遍了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酒吧,烟摊……包括那些把我当成老主顾的烟贩子,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绿色的“寿百年”不没有了,只有红色的……或者是我们这里没有别的地方也不会有之类话。
       事实是,“寿百年”真的脱销了。
       我站在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路边,时值日暮,我茫然四顾:这就是那个女孩子所说的被束缚的感觉吧?我忽然发现,在我和她之间似乎存着某种奇怪的联系,她的确在通过什么影响我的生活。
       然而,这不是一种危险和阴暗的感觉。这种关系里,并没有使我不安的东西存在。我对于敌意和危险是非常敏感的,就像动物一样。
       但是我确实感到,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向我靠近。
       会是什么呢?
       那个周五的下午,我们的上司忽然挥舞一份电话缴费单冲到编辑部来。此人是一个典型的躁狂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对于任何事情都怀有疯狂的喜悦和攫取的热望,精力充沛,嗓门奇大,手势极多,而情绪变化得比月亮还快。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完全符合成功者的形象。他大声嚷嚷说编辑部这月有人给一个号码打了三个小时的电话,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定不是公务电话,并且威胁说:“一定要查出来”。
       对于此类言语,几个月前我们倒还会听一听,拿他回事,现在则早已见怪不怪了。不过,我心里倒是有点打鼓,因为我和那个女孩子曾经通过一次电话,她说从她那边打不方便,于是给了我的手机号。那是一个130打头的号码,好像还是外地的号码,因为前面必须加拔“0”。我当时打了很长的时间,我的上司说的不是会是这个电话吗?
       本来以为此人会像往一样,说过就算了。可是第二天,我发现他在催促行政部的女孩子把交换机里的电话记录调出来。因为有点心虚,我错故走过去,看了看那张印有全体编辑电话记录的清单。
       清单上根本没有我的通话记录。
       没有?
       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就在那天的记录里,我没有找到那人电话号码。为了保险,我又拿出记录了号码的纸条对了一遍。
       我用手撑住额头,这一定说明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我再次拔了这个号码,等了片刻,话筒中传来了“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的声音。
       没有,没有记录,也没有号码……
       我瞪视自己面前的这张便签纸,再次感到,自己周围的世界正在逐渐发生无法控制和确知的变化。
       这一切都是有某种意义的,我确信。
       “你喜欢摄影吗?”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摄影?”我有点纳闷。
       “上次你告诉我的,说你曾经拍过照。”
       “啊,是。”我说,“只是现在太忙,没有时间干这个了。当时确实边过一阵子的,也拍了不少照片。”
       “为什么放弃?”
       “忙嘛。”我茫然地回答。心想,她为什么偏偏对摄影那么感兴趣?
       “好好想想,当时你为什么要放弃呢?”她的声音里突然透露出一丝焦虑,“好好回忆一下,这对你很重要。”
       “重要?’
       “是的。”
       我活动了一下夹着电话的脖子,换了一只耳朵,停下手晨正在做着剪报,“我当时的确喜欢摄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特别讨厌被照相,说来也奇怪,我怎么也算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很得宠,也很有自信,可我只要一到镜头前就紧张。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摄影。他说要给我照相,我坚决拒绝,对摄影也不感兴趣。但是有一天,我偶然和他互换了位置,拿起了他的相机从镜头面看他,发现他也很紧张……于是,我就喜欢上摄影了。”
       事情的确确就是这样,当我从镜头后看到的我摄影师朋友时,我感到了自己的强大。相机成了我的武器,让我有安全感。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从长焦镜头后观察人物的感觉,那是一种捕获了猎物的快感。我记得当时在一个城市里,我把一上75—33MM的镜头支上三脚架,呆在隐蔽的高处,一座小楼的窗户后面。通过那个镜头,我捕捉每一个在我视野中停留的人。姑且不论我当时这样干的效果和动机如何,当我按下快门的时候,我的确感到了幸福的战栗。
       那么到底是什么使我不再拍照了呢?我现在不由得也问自己。
       “是忙吧?当时我刚刚遇到了我的丈夫,天天约会。不久,我们有了肉体关系,他是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的情人,这样一来,我们天天腻在一起,就更不可能有时间拍照了……”我遗憾地说,“更何况接着又结婚,你知道装修有多忙……我觉得,我对于摄影的渴望也不那么迫切了。”
       “没有别的原因吗?”
       “还能有什么原历?”
       “你是不是觉得摄影对于你来说,太冒险了?”
       “我这么说过吗?”我惊讶地问。
       太冒险了,这不像我说过的话。当时,我记得我跟我的“师傅”,在松动的悬崖上的爬上爬下,还颇为得意呢。
       “或许吧,”我说,我忘记了,事隔三四年了,我记性不大好。”
       她叹了口气:“算了,看来,你的确还不明白。”
       这个女孩子接着告诉我,有人送她一件礼物,是一条银质项链,坠子是一块长方形的石榴石,红得有点阴沉,非常好看,坠子周围镶嵌着花纹,显得非常古朴,“像西藏的饰品。”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这条项链。
       我觉得在这方面,她多少还点孩子气。
       我站在地铁站出口张望。我现在的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地铁出口,人潮汹涌,都是向外走的,我却要往里去。我刚刚送完丈夫去车站,大概是有一点走神,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人流中。人们面无有表情的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把我撞得有踉跄。
       “我一看,就知道人”一个人冷不丁地对我说。
       “我吃了一惊,看到我的摄影师朋友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后背着一巨大的包,显然是又要动身了。
       “你来这干什么?”
       “送丈夫去火车站。”
       “他?坐火车?”他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
       “买不到飞机票了。”我说。丈夫临走时的确为火车的事情大发牢骚来着,“你呢?你去哪里?”
       “还不知道,想先去上跳峡,或许,再看看丽江。”
       “去……寻找高峰体验?”我试探着问。
       “是。”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仿佛我早就清楚这一切。
       这种表情鼓励了我,我觉得,自己多少可以信任他。
       迟疑片刻,我问他:“究竟何谓高峰体验呢?”
       他看了看我,面无表情,目光超过了我的头顶,仿佛落到了我身后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们就这样站在地铁的楼梯上,人流忽然就像渗进沙子里的水,消失了,列车已经离站,只剩下我们两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地铁里静悄悄的,简直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
       半晌,他问我:“当初,我让你和我一起去西藏,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大吃一惊:“不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一个半觉得有趣,半带怜悯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上,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我当时说什么吗?”
       ……
       列车又进站了,人流和嘈杂声淹没了我们,我抓住他的衣袖,想拉他站到一边去,他指了手表,冲我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要迟到了。”看他的口型,他是在对我这么嚷嚷。
       我迷惘地放开了他的袖口。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穿人流,费力地走回我的面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些东西,放到了我的手中,然后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什么,掉头而去,重新消失在人群中。
       我看看了他给的东西,这是一条银质的项链,坠子是一块长方形的红色石头,红得有点阴沉,坠子周围镶嵌着质朴的花纹,完全是西藏的风格。
       等一等……
       西藏风格?
       我低再次审视这条项链,长方形的石榴石,西藏风格……
       我听见我的世界发出了“咔哒”一声。
       我和什么东西接上了。
       六
       “我以后不能再给打电话了。”那个女孩子在电话那头说,“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我想彻底地和过去告别。”
       “等等,不要这样。”我抓住话筒,急切地说,“说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啊。”
       “这无关紧要嘛,”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帮不了,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她的背景似乎非常闹腾,我听见在电话线那头的空间里,回荡着一股我熟悉的气氛。
       到底是什么呢?我绝望地想,这种声音我在哪听见过。
       “那么你预备结婚以后怎么办呢?”我极办想找点什么出来和她说,好拖延一下时间。我本能地感到,她背景里的声音对我至关重要。
       “努力忘记所有关于高峰体验的一切。”
       “你能够忘记吗?”
       她背景里的声音清晰一些了,是音乐,断断续续,发出巨大的回音。
       “试试看,你觉得能忘掉吗?”
       “我……忘记?……喂……喂……”
       她的声音消失了,这回,背景里的音乐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我听清楚了,是钢琴曲。
       是理查德克莱德曼。
       理查德克莱德曼?
       我抬起头。
       就在我的身后,同样的旋律在办公室里回响……
       你在哪里?你是谁?
       我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抓住话筒,喉头哽咽着,试图说话。
       就在此时,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
       [责任编辑程绍武]